以靖康耻为划线,北宋从开国到结束共一百六十七年。
按说一个皇朝,走完这百多年,皇室宗亲必然是代代繁衍枝繁叶茂,正常的情况下,乱到皇室人自家也根本数不清理不明才对。
然而姜离初来乍到,盘算如今临安的赵宋皇族,却很快也很简单。
就是这简单的原因很阴间——
因当年开封城破,除了宋徽宗宋钦宗这两位‘雪山二圣’被抓走,其余在京的皇室也都被一网打尽,无有孑遗。
史载被赶羊似带走的就有‘帝妻孥(妻子儿女)三千余人,宗室男妇四千余人,贵戚五千余人。’(只可惜当时赵构衔命出使,不在开封,没被抓走)
故而如今这临安城中的皇亲屈指可数。
而且多半都跟赵构血缘很远。
要说有例外,那便是柔福帝姬。
她是宋徽宗的第二十一女,也就是赵构的同父亲妹。
而这位帝姬的大名在临安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这位帝姬是孤身从金国逃回来的!
当她在湖南终于找到宋的军队,报上自己身份后,将领和当地官员都惊呆了:帝姬一个弱女子,竟然从金国国都逃了出来,还经过战火纷飞的北方一路到了南边,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因此事太稀奇,起初很多人对这位公主的身份十分质疑,赵构也不例外。
没错,他也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自己亲妹妹。
毕竟他亲爹徽宗治国不行,造人很行,生了几十个儿女,皇子公主们之间非同母也不亲近,赵构还真认不准,只能确定很像。
但这位自称柔福帝姬的女子,把从前宫中诸事说的清楚明白,再加上赵构叫来开封城破后幸存的宦官宫女一起辨认过后,确定了这就是柔福帝姬。
天下掉回来一个妹妹,还是在金国吃过苦的——赵构一向很会做面子上的敷衍,便封柔福帝姬为福国长公主,赐了公主府,还赏给了她一万八千缗银钱。
姜离刚从明到宋,货币转换还有点不灵敏。
看到这儿的时候,还以为一万八千缗挺多。
当然,对百姓来说当然是天文数字,但对赵构来说……他每日饮食供给都要千缗。
姜离:哦,说是心疼受了大苦的亲妹妹,厚赏恩赐。结果,就只肯掏半个月的饭钱。
不愧是你完颜构。这钱都得留着送给金国祖宗是吧。
总之,因柔福帝姬的身份,今日官家令备仪驾去福国长公主府时,并无人意外,还有人很快揣摩出了皇帝的深意——
毕竟此番皇帝要跟金人下跪求和,扯的遮羞布就是‘孝道’!
赵构表示朕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才求和的,还不是因为亲爹徽宗的棺椁、亲娘韦太后,以及那还没死的亲哥钦宗还在金国吗?
朕是‘忍辱负重’要尽孝道啊!
既如此,去探望一下从金国逃回来的亲妹妹,寻找一下孝道支持,也是
应有之义。
当然以上是高情商说法。
但凡有一点羞耻心反对皇帝跟金国跪拜苟合的朝臣,心里真实想法都是:皇帝自己不要脸,居然还要拉上好容易从金国逃回来的公主垫背,逼人家跟自己一起分担骂名!
在清景园侍奉的宫人们眼里:发过邪火后依旧拎着剑的官家离开时,身边已经换了一位低眉顺眼的内侍省押班。
然而这样的火速升职可没人羡慕!
小内侍们熟练收拾着亭阁水榭,把方才康公公捂着喉管扑腾弄脏的地砖一块块擦拭出来。
类似的场景他们都不是第一回见:陛下天性暴虐,自康王府起就常闹出些‘侍婢多死者’的事故。
何况如今是九五至尊,恼起来拿人出气更是常有的事儿。
唯一的区别是,今日死的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大宦官。
唉,谁让他赶上皇帝生的也是大气,不是小气呢。
此时见官家也走远了,两个小宦官边擦地边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黄公公素日是个谨慎老成的人啊。怎么今儿非要往御前凑……”
康公公还有余温的身体被拖出去时,其余人都噤如寒蝉,唯有前殿祗候黄彦节忽然站出来,殷勤讨好劝官家息怒。
此举给别人都震惊坏了:要知道当时官家剑上还在滴血,眼神冷的如厉鬼,看人都只瞅脖子,似乎在挑下一个适合给宝剑开刃的脖子——很多小宦官也是第一次亲眼见,人若是骤然被割破了脖颈处的大动脉,血能飙那么老高!
他们实不知黄公公为啥要这么急着站出来。
前殿祗候,不算宦官首脑级别,但也算个小头目,手下能管十来个小黄门内侍,日子也能过的舒舒服服的呢。
这时候蹦到官家跟前,未必是出头,更有可能是没头啊!
不过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跪了一地的宫人,只见皇帝拎着剑打量了黄公公两眼,问了他的名字后,忽然道:“既然你机灵,那就你来接替康谞做内侍省押班。”
不但如此,皇帝突如其来要去看柔福帝姬,还带着黄公公一并往长公主府邸去了。
擦地的小宦官边涮抹布边感叹:这份胆量就不是别人有的哇!怪道人家飞黄腾达呢!
新任内侍省押班黄彦节,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心底也很怕。
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因为,他要报恩。
虽然……他的恩人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
宋朝的宦官并不是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一直都呆在深宫里服侍各位主子,非死不得出。
相反,宋自仁宗朝后形成惯例,大多数能爬上押班、都知等官位的宦官,都有过外出入朝的履历,多是前往军中或是各地做巡检。
黄彦节也不例外。
他曾经去过岳将军军中!
只是那时,他是被人冤枉排挤了去的。
然岳将军见他处境艰难,还曾取自家银钱资助过他,并跟宫中都知荐他做事老成,他才重新回到了临安皇城,慢慢熬到了前殿祗候。
或许对岳将军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也如将军所言:难得见一个不欺压百姓的宦官,故而让他回到皇城内不是帮他,是帮临安的百姓们。
但对黄彦节来说,岳将军就是他的恩人!
这些年,他也一直小心留意着岳将军的境况。
在去年之前,官家一直还算是看重岳将军的。
可如今……
黄彦节眼看着这一年来官家猜忌如刀,秦相公的阴诡如网,渐渐逼向岳将军,吓得他简直没有一日能睡好觉。
偏生有康谞在,他在官家跟前完全冒不了头。
直到今日。
所以他上了,这应该是他最好的机会,成为官家身边得用的人,将来,能说上一两句话也是好的!
“官家,奴婢替您捧着剑吧。”见皇帝拎着剑已经走了一段路,黄彦节试探道。
姜离回头,对上这张堆满了讨好的憨厚面容。
她颔首:“好。”
完颜构自己就烂到根子上,身边宦官自然绝大多数都是康谞之流。姜离看过6688梳理的资料,本来就要找这个黄彦节——史册上绍兴十二年因‘前岁犯颜直谏’,更因曾在岳飞军中受过恩惠两条罪名,被流放至死。
绍兴十二年,岳将军被害后的一年。
那么黄彦节为何而谏,史书上哪怕没有记载,姜离也能猜到。
正如他此时站出来一般。
原来就算是猪圈里,也能长出干净的小花来。
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上,不知道自己因‘岳将军精选’已经稳稳站住脚的黄彦节,还在搜肠刮肚想要讨好官家。
比如睁眼说瞎话:“长公主跟官家兄妹情深,见了官家必然是要欢喜的。”
姜离被尬的抬手打断。
怎么说呢,虽然她还没确定眼前这位‘岳忠’,对岳将军的狂热程度上跟金英比如何。
但只论说话的水准,可是差不少。
希望……他抄家的水平强点。
黄彦节被皇帝打断,正捏把汗时,就听皇帝问:“康谞常打了朕的名号向朝臣索要财物?”黄彦节下意识应了是。
康谞贪财之烈,秦桧都感慨。实在是朝野皆知,如今人都死了更没必要隐瞒陛下。
姜离平静道:“朕交给你的第一件差事:去把朕的钱收回来。”
黄彦节一阵激动紧张,然后很快请命道:“那奴婢现在就回去?不然康谞身死,从前与他勾结那些宦官,只怕会挪走他的银钱。”
姜离道:“那不正好吗?此时转移他银钱的必是党羽——一起抄了。”她还怕嫌康谞一个少呢,一抓一串来钱比较快。
黄彦节:啊?还可以这样!
姜离心内叹口气:尚需调/教。
有点想念大明双金:要是金英和金濂在就好了。
但此刻,她没再接着教黄彦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而是闭上了眼睛,先专注于将要与柔福帝姬的会面。
在绍兴八年南宋皇帝官员的认知里,柔福帝姬出名,是因为她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帝姬。
但在后世人眼里,柔福帝姬的出名,却是因为——真假帝姬事件!
在绍兴十二年,完颜构绍兴议和后,其母韦太后被金人放归南朝。
韦太后见到柔福帝姬却大惊失色,表示真正的柔福帝姬已经死在了金国,这个是假冒伪劣!
而后,柔福帝姬的身份就变成了伪装公主的女尼李静善,被杖毙。
于是后世人对这段真假帝姬的故事争论不休。
比如若是假的公主,如何从兄长到宦官宫人都认错?而就算容貌相似,一个女尼又怎么能扮演出一位公主,毕竟柔福帝姬被金人掳走时已经十七岁了,彼时公主该有的庭训已经受完,言行举止当与外头寺庙的尼姑不同。
但史书上记有韦太后的指认,金国所记帝姬也是殁于金。
总之,又是史册上一桩悬案。
但对姜离来说,真假公主完全不重要——
如果是真公主,能从金国逃出来,还能孤身千里回到南宋,这份心性毅力自不是凡人。
若是假公主,能够糊弄过遇到她的朝臣,皇帝,宦官宫人,也是难得的本事。
姜离在乎的,只有她的心性和能力,立场和选择。
甚至……如果她是真公主,那流着宋徽宗的血才是她的污点。
“官家,长公主府到了。”
姜离睁开眼:希望这是一场不会令人失望的会面。
福国长公主府。
柔福帝姬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
因身侧有服侍的宫人,她只能在腹内骂道:“自己不要脸,还要带着全家都不要脸吗!”
不过,此时她还不知道皇帝要来找她,因此她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要给金使跪拜磕头,自然是耻辱的。于是有‘体贴’的大臣灵机一动,替皇帝想出来个好法子。
到时候把大宋几位先帝的画像都挂在金使背后,这样就当作皇帝在给列祖列宗磕头!
主打一个精神胜利法。
柔福帝姬听闻此事,简直是气的发晕:自己丢脸还要带上列祖列宗吗?
她的掌风带动了案上的邸报。
邸报上会记录朝上大事、京中公文告示,便于遍传天下。
眼前这份邸报上就写着前几日朝上的事儿——
皇帝在朝上面对群臣愤然劝阻,凄怆忧伤地说出自己坚持跪拜求和的‘缘故’:“太后年事已高,朕是孝子如何不想念?”
“故朕不惮屈己,冀和议之成者!”[1]
朕是受害者啊,朕是为了做孝子受了大委屈啊!
在群臣被此等不要脸发言震惊无言时,宰相秦桧立刻跟上了:“陛下不惜委屈自己以全孝道,是天下表率!”
柔福帝姬今年二十七岁。
过去的苦痛经历让她面容有些沧桑。
此时女子眼角细纹都显出凌厉的恨意来。
当今的做法,让她想起了金国的那两位俘帝。说到底,他们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没有骨头,一样的蠢毒。
这就是宋的皇帝!
天子!
万民君父!!
这都是什么畜牲!
有侍女急奔进来:“公主!”
“慌慌张张做什么?”
侍女忙回明皇帝忽然驾临,马车已经到了门外。
柔福帝姬:……什么晦气日子,说畜牲,畜牲到。
旋即脸色骤变:她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会是皇帝觉得自己跪金人做独一份的大孝子太丢脸,特意来拉扯自己一起去做‘大孝女’跪金迎亲吧!
金国……
若要再见金人,再跪下去。
更甚者,如果金国使臣心血来潮,要带走她这个‘逃脱’帝姬,她这位皇帝兄长,会怎么选择。
不,这对他来说,根本用不着选择。
这一瞬间,无数异国为俘的血腥、黑暗、污秽记忆翻涌而出。
柔福帝姬坐在案后,像是一尊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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