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岳云来说,这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原本,这一天只能用糟心来形容——
晨起,担忧目送父亲入宫的岳云,在临安城冷冷清清的宅子内像只被困的小豹子一样,暴躁转了七八圈,还是决定出门办事。
虽心中十分记挂,但只呆在家里等父亲回来,实在是度时如年。
于是他也从戎装换上得体袍服,预备往枢密院(掌军政大权,皇帝可通过金字牌,降下御封枢密院札子来指挥军队)问一问,拨给他们后护军的军饷何故延迟。
岳云熟练从行囊中整理出所需军账钱册出门。
虽然实岁还不满二十,但岳云已经是入伍七八年的老兵了——他十二岁就被父亲送入军中,从小卒做起。
父亲对他的要求,比对寻常将士自然还要严格百倍。他如今在军中的职位,全然是因这些年在沙场打拼,以实打实的战功得封。
如今他正任背嵬军(岳将军麾下八千精锐亲兵军)的机宜文字。职能如官名,负责掌军中诸多机密报告。
军职虽不大,但至关重要。岳云年轻性烈,然自任来从未出过差池。
故而岳飞对姜离道“可以放心”,是基于事实能力。
确实没有比岳云更适合完成这件‘机宜’任务的了。
而此时,令人放心的岳云,却很不开心。
他先去街上买了些诸如素签沙糖.甘草冷圆子,紫苏膏等在鄂州和军中吃不到的甜食,除了自己吃,还准备带回去分给袍泽与弟妹们。
岳云只囫囵着吞了一碗甜圆子,就不再吃了。
原本每回有机会吃甜食,他都是很愉快的,然而今日看临安到处都是百姓义愤张贴的榜帖、小报,就很有些食不下咽。
索性直奔官署去办正事。
然而这一去就更吃不下去了,气都气饱了。
自朝廷南渡以来财政拮据,军费窘迫,各军的军费,原本就不全都指望朝廷——
大致分了几种来源:朝廷拨给;军队屯田营田;还有回易。
所谓回易,就是做生意。
是的,军队也可以做生意:甭管是搞建造行业给人建房修屋,还是搞销售业,酿酒、买卖货物盐茶,都可以。
毕竟军费,向来是一只庞大吞金兽。
而朝廷,一问就是‘没钱’。
如今岳飞、韩世忠、吴玠、张俊等几路大军,只要麾下人数过万的,指望朝廷那是养活不了军队的,都得自己一边打仗,一边种田,一边做生意……
而何为六边形战士,岳将军带领下将士不但打仗强,屯田和回易也很强——
去岁岳将军只在所辖荆湖之地屯田,所得稻谷就有十八万石!
此外,岳飞还任命了一名叫做李启的回易官,是妥妥的理财达人,极善斡旋财赋。难得是还心正,自己每天布衣草鞋,下雨的时候还亲自跑去盖货物,就怕淋湿了军中赔本
。
如此尽心尽力,替军中补了好大一块军费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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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若只指望朝廷……
岳云站在官署前,心里实在腻味:哪怕是朝廷南渡国难当头,朝上也少不了以文制武的‘圭臬’。
军费拨给需要通过掌管一地财税的转运使。如今抗金的这几路将领,无论身上有多少武职,转运使之位却是从不可得的——接受朝廷的卡脖吧!
岳云今日过来就是要问一问,为何朝廷的转运使迟迟拖延,不肯将荆地税赋中属于他们军伍的军饷下拨。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是虚话。
朴素的道理就是‘人要吃饭’。
况且父亲治兵极严,从不许兵士骚扰百姓不说,甚至若有天灾人祸,还会拨发军粮赈济。
这钱真是怎么都不够花的!
岳云想,他们是不全指望朝廷拨给,但朝廷总不该给他们拖后腿,甚至还掐着他们脖子,想让他们反吐出来吧!
是的,他们还想从岳将军这里倒着抠些钱出来。
譬如今日接对岳云的枢密院官员孙近。
话里话外都在说,听闻岳宣抚(岳飞官职之一)经营有方啊,去岁你们后护卫军回易库收息钱足有一百多万贯是不是?唉,真是有钱!倒是这京城中的禁军,军费紧张啊。
岳云:……久不到临安城,看来自秦桧独相后,朝上官员无耻程度又稳中有升。
孙近很快发现岳云不懂事,‘听不出’他的勒索暗示。
两边都想问对方要钱,达成了矛盾双向奔赴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而岳云虽有军职,官职却很低,且宋朝多有文臣瞧不起武将。孙近又是秦桧一党,更不必对岳云客气。
见要不到钱,索性直接合了账簿赶人道:“岳小郎君,老夫与你多说几句,也是看在岳宣抚的面子上。”
“如今陛下天纵英明,议和将成,兵戈将息,岳小郎君还是想想,除了武夫将来能做些什么营生吧!”
他可没空理会这不懂事的年轻武夫。
毕竟,他孙近也是被陛下钦点了随从圣驾南巡的官员之一!孙近对这趟出海之旅很有计划:这回秦相公被留在京城辅佐(监视)柔福帝姬和皇子。
很得圣心的秦相公不在,岂不正好是他们讨好皇帝的时机?
要知道陛下用人极为反复无常:秦相公从之前被罢官开革出朝廷到如今独相,才不过短短几年。
既然哥哥可以,弟弟也可以!
岳云的糟心之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他在离开官署的路上,遇到了极为敬重的长辈:从前力主抗金的宰相李纲。
“李老相公。”岳云恭恭敬敬行礼。
李纲看到他倒是叹口气:“岳帅入临安了啊。”
“是,父亲今日入宫朝见劝谏官家去了。”
李纲只是摇头:“不成的。”
作为举足轻重的老资格朝臣
,他也曾陈书力谏5_[]5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然而被陛下直接一道圣旨贬成了宫观官赋闲于此。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贬了。
如今是彻底心灰意冷,哪怕将来皇帝又想用他,他也绝对不会再接任实缺了。
其实这也是姜离计划出海的缘故之一:皇帝不走秦桧不死,临安朝堂不得肃清,都没人敢(肯)回来给朝廷干活!
阴间事实就是:宋上下臣民,对抗金最大的疑虑忌惮,视之为最大障碍的,就是宋帝本人……
岳云无话可慰满心家国的李老相公,只得劝其保重身体。
这才结束了糟心的外出之旅,回到家中。
然而直到父亲回来,岳云才意识到,这不只是糟心的一天,还是惊心的一天——
起初,父亲道有机密任务交给他时,岳云振奋了一下,如往日一般立下军令状,保证必得胜而还。
然而听到“护卫官家出海”几个字后,岳云忍不住失色:“爹!”
这一声嗓音都劈了。
以他这一日见临安城中民情、官情,对那位陛下的真实想法便是:若陛下在海边站着,自己能不下黑手推他,或者陛下不慎掉到海里,自己能不给他绑块大石头让他速速沉底,就是他最大的忍耐程度了!
直到父亲让他坐下来,父子俩密谈片刻,岳云才睁大眼睛道:“可,这也太匪夷所思……”
“眼见为实,你见了便知。”岳云就见父亲神色虽依旧沉定,眉眼间却带着与晨起出门前全然不同的神采。
那是……岳云怔怔望了片刻才想起:是希望。
父亲眉宇间重新燃起了他儿时常见的希冀神采。
哪怕坐在屋内,父亲也是望着北方的。
君者源也,岳云自幼见这苍生沦陷入战乱之苦,早已明白:是百姓不愿抗金?还是将士不愿用命?
皆非!
如今这天下倒悬,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位皇帝!
若那真是一个心有百姓的官家……
其实岳帅归朝,除了李纲这等把完颜构看的太透的老臣,许多忠正之士还是忍不住抱有期待的:或许岳将军能劝住皇帝?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很快,朝臣们便得知:岳将军入朝请见,不但没有说服皇帝不要求和不要甩锅,甚至还把自己儿子搭上了!
皇帝竟然下诏要岳将军之子岳云随行护卫,还道‘如此忠贞之臣于朕左右,方能安心啊。’。
朝臣们:……不要脸!陛下你要真心信赖,想要岳将军麾下护卫,就把迫令岳将军带回来镇压民意的千余背嵬军精兵带上呗。
你也不带啊!
还十分忌惮,只让背嵬军驻扎在城外五十里的荒僻处,无诏不得靠近临安城。
皇帝既不肯带岳将军的士兵,只肯带点花里胡哨的禁军仪仗队,又要单独带走人家岳将军的儿子——
其意昭昭:哪里是要人家左右护卫,分明是把人家一起
带走当人质啊!
此信儿一出,原本对岳飞回临安一直很不满的秦桧,都快意安心多了。
别说,自从皇帝要跑路留下他监国主持议和大事(对,柔福帝姬和皇子在秦桧心里真的不算人,只能算是大图章和小图章),秦桧还是有点忐忑的——以岳飞的脾气,没有官家辖制,他不会恼急了直接剁了自己吧。
但现在,皇帝把他儿子带走了,秦桧就安稳多了。
心中甚至难得有几分动容:陛下对他还是有几分在意和关怀的,没有把所有烂摊子和雷都扔给他,主动替他压制岳飞。
在许多朝臣再次刷新了皇帝不做人程度的同时,并无人知晓,临安城外荒僻处背嵬军驻扎营中,有两百兵士于夜色中换过寻常布衣,提前去往明州(宁波)海港。
很快,皇帝此番准备动用的几艘逃命大船上,就多了不少高大有力的‘船夫杂役’。
明州负责航船的官员倒是知道此事,但这些人手持皇帝金牌密诏,他们自不会多话,只闭嘴安排:唉,果然是那位多疑怕死的陛下啊。
甚至都不放心他们当地安排的船夫杂役,临出发前才悄无声息换上自己人。
负责此事的明州提举市舶官,于府邸中长叹一声:陛下若肯把这分保命的心机,分出一点来在保家卫国上……
再如何喟然长叹,他也不得不奉旨完成准备工作,然后动身赶赴临安请陛下仪驾。
临安城。
清景园。
姜离正在与柔福帝姬千叮咛万嘱咐:秦桧及其亲近党羽留给你们,一定要‘好好’对他。
柔福帝姬笑应。
正欲再说,就从敞开的窗口处望见黄彦节自桥上走来请见,两人就暂且止住话头。
黄彦节入内道:“明州市舶官员陆宰,前来回禀官家备船诸事。”
姜离原本只随意点头应下。
点到一半忽然转头:“谁?!”
黄彦节被陛下突然的提高声音吓了一跳,忙道:“陆,陆宰。”他喏喏提醒陛下道:“就是那个藏书大家陆氏,之前内府藏书缺如,官家还曾下诏令他们家将藏书送入宫中抄录。”
见陛下还是无声盯着他,黄彦节搜肠刮肚又想起一事:“去岁,陛下还夸过陆宰幼子陆游,说他十二岁能做此诗文,颇见天赋。”
陆宰,陆游。
姜离:完颜构这到底是什么卡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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