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
这一日早起看日出的,不只有飘在海上的人们。
临安城中许多人,也都早早起身,望着这一天红日东升。
只是心情各不相同——
皇城寰净园,柔福帝姬把一块切好的炸油鬼放在皇子赵昚碟中。
今日百官大起居,他们都要去坐在朝堂上。
“姑姑……”想想昨日来请旨的秦相公,赵昚就完全吃不下去。
十一岁,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起码他懂得是非对错,知道对金使屈膝跪拜是极其屈辱的。
但他更明白自己的处境,皇帝临走前让人传话于他,在朝上不必开口说话,一切由柔福姑姑做主。
赵昚:懂了,纯纯替你磕头受辱工具人呗。
柔福对他笑了笑:“吃不下那就回来再吃。”
两人一起走出寰净园。
柔福回头:她小字里的嬛字如封号一般,有柔弱柔美之意。自金国归来后,她与人书信往来,有时候便换用这个‘寰’字。
不只是取寰宇清明的吉祥之意。
亦是——她曾亲眼见过,亲自经过的惨绝人寰。
韩世忠府。
韩将军不只是起的早,他简直是一晚上没怎么睡,半夜在院中绕圈琢磨要事儿的时候,不由想起鹏举的词——当真是‘起来独自绕阶行’。
正想着,忽然听夫人也叹口气,念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皇帝这个死样子,他们这些将领就算把琴弦弹断,也搁不住对面是聋了的牛!
夫妻俩对望一眼,彼此心意相通,许多话根本不必付诸于口。
梁红玉知道丈夫已经下定了决心——
于是韩世忠霍然起身:“既如此,咱们这就去寻鹏举!免得他还要去垂拱殿受气。”昨儿他还来劝自己上朝呢。
上朝?上个鸟朝!
其实韩世忠昨夜一想出那个主意,就差点忍不住直接冲到岳飞家里去,给他来一个半夜拍门‘怀民亦未寝。’
忍耐到今早,实在是忍不住了,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去找人。
然而韩世忠夫妻还没出门,就见岳飞先寻上门来。
“韩……”岳飞自然是来请韩世忠上朝的,然而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韩世忠的动作打断。
“鹏举,你别说,你先听我说!”把人生拉活拽带到里屋后,韩世忠双目炯炯有神望着岳飞,邀请他入伙——
“鹏举,我们之所以来的比你迟,是楚州有红巾军作乱,不得不先平了乱子再来。”
“如今陛下既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含糊掉两个字。
梁红玉在旁一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咱们劝谏也无用。何况陛下人都跑了,谏无可谏。”
“那咱们索性也来个釜底抽薪!”
韩世忠指着桌上早铺好的舆图道:“金使从北方而来,最有可能的路线,就是经过我的淮东之地——既然我已上报过朝廷楚州附近有红巾军作乱,那么,红巾军杀了金使,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这便是韩世忠痛定思痛,拿定的主意:“若不经我淮东,那大半就要经你荆湖之地。咱们今日就在这儿歃血为盟,无论金使走谁的军营防区,都直接杀了他们!”
因这件事是自己提出来的,韩世忠先郑重道:“若有背誓,我必遭天诛!”
韩将军这一路上勤勤恳恳写了二十多篇大作文想骂皇帝,结果还没骂着,皇帝就跑了,此时恨得一咬牙:既然劝不住你,就把你金爹给剁了,看你还怎么议和!
岳飞开口想说‘咱们今日上朝后,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剁金使’,然而又是一开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沉浸在自己计划的韩将军打断。
“鹏举!我已经想好了,便是陛下怪罪下来,无非一条命罢了。若侥幸得活,正好就此交兵权辞官,从此逍遥山水岂不好?”
韩世忠一脸坚毅,眼神中也写满了:兄弟!正道不能混了,跟哥走黑/道吧!
岳飞:……韩兄今日太兴奋了,真的完全插不进话。
倒是梁红玉在旁,见缝插针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岳帅既然要上朝,如何是戎装,而非官袍?”
过于亢奋的韩世忠也才发现这个问题。
是哦,若非圣旨特准,武将戎装上朝可是大不敬。
岳飞捧出一道明黄诏书,心道:其实我就是来送圣旨的,只是韩帅根本没让我开口,直接给我拽跑了。
是盖了印玺的诏书:敕岳飞、韩世忠、梁红玉三人今日戎装佩刀上殿,待领军命。
梁红玉一愕:她虽得封护国夫人,但却从未得过上朝的旨意。
韩世忠看了两遍后,抬头问道:“鹏举可知,如今下圣旨的到底是帝姬,还是秦桧?”
要是后者,必然是在坑他们。
要是前者……
垂拱殿。
秦桧看到三位戎装上朝的将领后,当即皱眉质问道:“武将无诏戎装上殿,是为大……”
还未说完,就听冷清沉静女声自上传来:“诸将乃奉旨戎装。”
秦桧抬头看向丹陛之上:陛下不在龙椅自然空置,左右各放置一把交椅,坐着柔福帝姬和皇子赵昚。
不过在秦桧眼里:这上面坐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枚大图章,和一枚小泥人。
手握玺印的图章,应该完全听他的命令,指哪里盖哪里;而小泥人则是要被乖乖捏成陛下和他要求的‘跪姿’。
如今……图章怎么自己乱动?
秦桧想,待今日大起居后,必要好生敲打下这位帝姬:这第一回不与他商议就乱下圣旨也就罢了,若再有下回,等官家回来他必要狠狠参奏一本,那可没有她好果子吃!
不过现在嘛……秦桧的目光扫过三人,尤其是岳飞:肯
来也好。
原本秦桧以为陛下不在临安,岳飞韩世忠会托故不上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以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没想到今日来了。
那正好,让自己亲眼看看他们不得不奉那道诏令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秦桧取出昨日知会过帝姬的奏疏之一,带了几分得意心情展开。
自从陛下答允金国要求,同意以臣子礼跪拜金使后,秦桧可是被骂惨了。
越是恶人其实越听不得别人骂他!既然所有人都骂自己是金人的走狗,骂自己没有骨头对金使下跪,那么——他就要所有人陪着他下跪!
秦桧声音朗朗,对着丹陛上柔福帝姬道:“陛下出海前,曾嘱咐过臣一切以和谈为重。”
“昨日接到金国新的书信,其国书道: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宋君既曰奉表称臣,那金使一路南下,所经各地官员,需得以待天子礼迎候金使!”[1]
随着秦桧这段话,满朝文武脸色皆是青白(听了不变色的那些,已经去海上飘着了):!这是什么意思?!合着你们这对君臣不光自己不要脸非要跪金人,现在还准备让从北到南所有的宋臣宋民一起跪?!
秦桧对上面两位摆设原就无甚敬重,话说到一半,甚至转身背对帝姬和皇子,面对群臣。
欣赏着满殿不满却又干不掉他、甚至得听他话的群臣,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欣赏了几息,秦桧方慢条斯理继续道:“陛下为了孝道都能屈己为政,咱们做臣子的难道不行吗?莫不是尔等不想奉迎先帝梓宫归朝?”
口中说着‘尔等’,但秦桧目光却主要盯着岳飞。
这个一直力主北伐且也有能力北伐的将领,这个曾上书弹劾他这个宰相的将领,这个让他如鲠在喉的将领。
岳飞的军队一直是宋金的前线,金使想来会经过他所辖防区——
那么……
岳飞,你能对金使待之如国君吗?你能对他们跪下去吗?
如果不能,你就是抗旨啊!
秦桧转身面对着群臣,故而没有看到身后柔福帝姬也站起了身。
她一手捧着代表宋帝的玺印,一手执剑。
然而,就在她刚要下旨擒住秦桧时,却听一道声音在朝堂上响起——
“臣胡铨有奏!”
声虽嘶哑却有如晨钟暮鼓。
哪怕这朝堂污秽如泥潭,哪怕这乾坤倒悬已久。
这天地间依旧还有正气!
枢密院编修胡铨并不知道皇帝的真相,自然也不知道柔福帝姬起身是要做什么。
故而他是报着死志站出来的,话语中字字沁血,是这土地上千万汉民的血肉——
“陛下不忠不义,只知持禄保身!”
“以祖宗之天下,为犬戎之天下!”
“宰相秦桧,枉为国相,卖国求荣令天下臣民尽污于夷狄。”
……
朝臣们
起先是目瞪口呆,望着这敢于此时当朝叱骂帝相的官员,然而随着他一字一句泣血而出,许多人只觉眼眶滚烫。
“放肆!”这回脸色铁青的换成了秦桧。
他没想到今日他掌监国之权,还有人敢于当朝骂他!
胡铨根本不理会秦桧及其党羽的斥责制止,他只是将心声尽数骂尽,最后以一句话结尾:“臣等与秦桧不共戴天!请斩其头,以振民心!”
哪怕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他非要说出来不可。
柔福立在丹陛前,将眼前人的面容刻在眼中心里——哪怕有完颜构这种皇帝为君十余载,宋到底还有脊梁!
秦桧气的额上青筋乱蹦,转头道:“帝姬还在等什么,如此指斥陛下的乱臣贼子,还不当即拿下处死以警示天下!”
胡铨忽然朗声一笑:“我怎能死于你这种贼人之手!”
他在站出来的那一刻,就没想过活下去。
今日他就要血溅朝堂,让天下人知道这昏君奸臣面目!再者,能死在亲眼看着朝廷国主跪拜虏贼之前,是他的幸事。
于是胡铨闭上眼睛,对准垂拱殿的立柱,毫不犹豫用尽毕生之力撞了过去——
直到身体被一股极为坚实,却又很克制避免拽伤他的力量挡住。
胡铨睁开眼,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岳飞。
“岳帅”。胡铨双目血红:“岳帅无需拦我,只请……”他原想说,唯愿岳帅尽力抗金保民,光复河山,然而却又颓然闭嘴。
又有什么说的必要!
岳飞将拦下来的胡铨交给韩世忠保全后,一步步走到秦桧身前。
如同被猛虎盯住的鬣狗,秦桧不由下意识退了一步,之后脑子才克服心理上的畏惧。
想想自己才是监国的宰相,故而喝道:“岳飞,你保此悖逆之人,难道意图谋反吗!”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两件事。
丹陛上,柔福帝姬开口肃杀如刀:“秦桧卖国之奸谀,当如胡铨奏,杀之振民心!”
而岳将军的腰刀未出鞘,就直接将人抽飞了出去。
如果姜离在这里,就会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简直就是刚刚发生过——
孙近就是这么完美转体三周半飞出去的!
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父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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