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载堂建立的第十年,开始刊印经典。
在此之前,彤载堂所出的不过是些不引人注意的闲书和文集,大多都在“子部”和“集部”中打转。
书籍一般分为经、史、子、集,经就是被读书人封为经典的存在;史自不必说,涵盖历朝国史以及名家史论;而子部,则是诸子百家的杂说,包括时下最为流行的小说话本;集部则是各种文集、诗集、词集以及文选诗话词话等文学评论。
这次彤载堂刊印的经典纪念套装很快被抢购一空,因为这些书但凡是读书的人家都是要有的,既然都要买,为什么不买制作更精良、排版更舒适的全版本?说不准自家孩子拿到新书以后能被激发蓬勃的学习欲/望!
对于给小孩子的学习进行投资这件事,各家大人向来是不会吝啬的。
这次经典纪念套装因为需求量大,彤载堂算是大赚了一笔,不过纪云彤的彤载堂办到现在,早已不是为了赚钱。
《论语》中所说的治国理念,一般分为三步走:庶之、富之、教之。意思是首先得让当地的人口多起来,人口足够多了就得想办法让人们变得富裕——等到经济条件好起来,就该把教育问题提上日程了。
没有经济基础而大谈教育大谈思想,那全都是空谈。
而在这个时代发展经济又是基于人口足够多的前提之下的。
纪云彤没有治理一方的机会,自然没有人口归她管辖,不过她把手头能提供的岗位和资源都列了出来,以这些岗位和资源为核心梳理出那些自己能够影响到的家庭,这便是她要治理的“国家”了。
这想法虽然有点狂妄,可君不见天下读书人开篇便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在说大话。
十年过去,纪云彤不仅书越读越多,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多不胜数。
最开始有人提起她时还是“公主媳”“顾家媳”“尚书家女儿”,后来便有越来越多人在提起她时喊她“彤载堂主人”或者“纪三”。
也有人觉得她行事过于张扬、不守规矩,或者酸上几句“她也就是命好”,但纪云彤没有空闲去听这种言语,她实在太忙了。
不是小小的彤载堂让她忙,而是心中那团说不出为何始终烧灼着她的火焰让她忙。
她从小就是个贪心的人,既想要自己活得快活,又想要自己想做的事全都能做成。
在忙活自己的事情时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觉得父母并不爱她,纪云彤还会专门腾出空闲来陪小十二玩。
她陪小十二去做那些自己小时候希望有父母陪自己去做的事,陪小十二去看春天开的花、玩冬天下的雪,陪小十二尝试着第一次把自己做的纸鸢放得很高很高。
纪云彤想,也许人生总是会有些遗憾的,但如果总想着那点遗憾不往前走,那只会让自己的一生都生活在失落与痛苦之中。
母女两个跑累了,一起坐下歇息。小十二偎到纪云彤身边,和她说起自己的奇思妙想:“娘,我不想当纸鸢了!”
昨晚一家三口一起做纸鸢的时候,小十二得知纸鸢能飞得很高,便扬言说自己想当纸鸢。
结果现在又反悔了。
纪云彤知道小孩子本来就想一出是一出,摸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问:“为什么又不想当了?”
小十二道:“纸鸢要被绳子拴着,我不想被绳子拴着,”她向纪云彤立下宏愿,“我要当鸟儿,靠自己飞到天上去!”
纪云彤听得一怔,接着才轻轻往小十二额头上亲了一口,说道:“好,我们的小十二以后靠自己飞到天上去,永远都不被绳子拴着。”
小十二得到了来自亲娘爱的亲亲,只觉自己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马上也搂住纪云彤的脖子啵啵啵地亲了回去,黏黏糊糊地抱着纪云彤不撒手:“娘也一起当鸟儿,我们一起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顾元奉找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女儿正抱着纪云彤啵啵啵,再走近一听,那话听着就像是她们母女俩要一起飞走咯。他马上走过去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坐到纪云彤另一边也凑过去往她脸上啵啵啵。
小十二睁圆了眼睛,接着伸出圆乎乎、肉乎乎的小手去推走顾元奉的脸,很嫌弃地说道:“爹的胡须会扎到娘,爹不许亲娘。”
顾元奉自从成婚以后也算是个成年人了,便开始学人蓄须,这厮还颇以自己新蓄的须为傲,觉得自家胡子是同龄人长得最好的,衬得他愈发有名士风流,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定他也是个“美髯公”。
没想到竟遭到女儿嫌弃!
顾元奉作势要去啵啵啵小十二的小脸蛋,证明自己留的好胡子并不扎人。
小十二立刻躲到纪云彤身后去,一脸警惕地提防着她爹来亲她。
顾元奉露出得逞的笑容,光明正大地抱住纪云彤又亲了上去。
小十二:“……”
坏爹!
纪云彤一巴掌糊在顾元奉的脑门上,把这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的家伙推得离自己远一点。
她疑心小十二在她面前这么黏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顾元奉给带的。
毕竟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小孩子的影响一向很大,往往都是父母怎么做她们就怎么做。
到小十二满八岁的时候,建阳长公主带着他们一家人去了京师。
皇帝病重垂危。
一行人赶到京师的时候,皇帝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早年生活在太后的管制之下,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终于有了,却总是早夭,大抵是他们母亲身体便不太好,生下他们姐弟俩也有些病根在身上,所以孩子都没活到成年,自己也活到四十多岁便要撒手人寰。
眼下皇帝最年长的皇儿才十岁大,皇帝希望建阳长公主能回京师来坐镇,帮助他的皇儿坐稳帝位,不要让天下陷入动荡之中。
收到这么一封满含永诀意味的来信,建阳长公主没有犹豫,与顾驸马一起带着纪云彤一家三口连夜入京。
一切计划都跟不上变化。
天子驾崩,少帝登基。
纪云彤跟着众人哭了一场又一场,才渐渐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先帝年少时便曾受制于太后,这意味着当皇帝年纪尚小、不足以亲政的时候,太后是能够临朝听政的。
纪云彤很快见到了新太后。
太后也才四十出头,看起来还很年轻,脸上同样带着失去国君、失去丈夫的伤怀。她看起来依然端庄贤淑,仿佛没有半分野心,并不在朝臣们讨论如何修治山陵胡乱插嘴。
朝臣们显然都很满意太后的知趣,很快便将把她奉为太后的册诏拟好了。
纪云彤却莫名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次召见。
那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对她说,我们要活得长长久久,才能把日子越过越好。
不过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建阳长公主失去了唯一的弟弟,自然是伤心不已,纪云彤便带着小十二时刻陪伴在左右,怕建阳长公主因此事而诱发心疾。
建阳长公主看着聪慧又可爱的孙女,精神总算是好了一些。
她这身体也就这样了,几岁大时便被说活不过十岁,活过了十岁又被说活不过二十岁,只不过她还是病恹恹地活过了四十——马上还要活过五十。
看着眼前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孩子这般担心自己,建阳长公主叹息着说道:“你们别怕,我这命老天估计还不想收走,我应当还能看着我们家小十二长大成人,成为这世上最快活的小姑娘。”
另一边,顾元奉正陪着顾驸马接待外客,主要是告诉他们建阳长公主伤心过度正在静养,不适合见外人。
顾驸马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强调“外人”两个字。
顾元奉不明所以:“我们家跟这些人有交情吗?”
以前他可没听父母提到过这些人,什么鳏居多年的大将军,什么终身未娶的著名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公什么侯,一个两个分明都和顾家没什么往来啊。
顾驸马横了他一眼,不想搭理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糟心儿子。
没听到他们都是来关心建阳长公主的吗?
尤其是那两个强调自己鳏居以及强调自己终身未娶的,简直是明刀明枪上门来表示“要是你照顾不好她可以由我来照顾”。
要不怎么说京师不是什么好地方!
顾元奉没从他爹那里得到答案,夜里就去找纪云彤嘀咕,说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云彤正在敷眼睛,本来觉得国丧期间不该笑的,但还是被顾元奉逗得笑了出来。
好在她们到底和先帝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关起门来笑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顾元奉还在那说他白天一个劲向顾驸马追问顾家和那些人有啥交情。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顾驸马当时的脸色有多臭了。
纪云彤道:“他们都是想来关心娘的,你说他们和顾家能是什么关系?”
顾元奉听纪云彤这么一提点,也终于回过味来。
原来这些人都是他娘曾经的追求者,怕娘伤心难过特地登门慰问!
顾元奉:?????
这下顾元奉彻底明白自己白天干了啥蠢事了,他那哪里是在提问,他分明是在扎他亲爹的心。
没想到他那向来稳重可靠的爹居然也有这样的烦恼。
不过据说当年他娘可是传说中的京师第一美人,虽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评出来的,但自古以来男女之间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时候喜欢他娘的人肯定不会少。
可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些人还能跑上门来啊?
他娘连孙女都有了!
顾元奉心里顿时又警惕起来,一想到可能二三十年后还有人在惦记着纪云彤,他就觉得自己要少喝点酒、多锻炼身体,务必要让自己拥有能活到百八十岁的好体魄,不叫将来那些家伙有机可乘。
他们可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结发夫妻!
于是纪云彤第二天就看到顾元奉一大早爬起来锻炼身体。
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自己哄起来的,不过勤加锻炼也不是什么坏事,纪云彤便带着小十二一同到中庭锻炼。
纪云彤并不强求自己的女儿以后当个多出色多厉害的人,只希望她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足够坚韧的精神可以应对她将来可能遭遇的一切风雨。
没过几日,太后就召见了纪云彤,用的名义当然是想知道建阳长公主的身体情况。
接下来的许多事都变得顺理成章,太后以自己不便见太多外臣为由,挑选了一批便于出入宫闱的女官来辅佐她临朝听政。
自那日起,纪云彤便是女官之首,因为她代表的是建阳长公主这位曾被临终托孤的先帝至亲。
纪云彤知道这不过是临时的恩荣,想真正让女官在朝中上下拥有一席之地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但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即便未来必然道阻且长,她也并没有半分畏怯。
纪云彤打算安排人《女四书》的可不算”。
结果纪云彤还真凑齐了。
纪云彤花费十余年结交以及培养出来的人里头,还真有不少才学经得住考验的存在。
她们虽然很多都已经当了别人的妻子、当了孩子的母亲,但是在得知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她们还是第一时间前来应试。
因为她们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谁都不想抱憾终身。
她们也希望哪怕有那么一次,她们的名字能够写在皇榜之上。
这次考试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有人甚至认为纪云彤可能蓄谋已久。
很多人都不喜欢纪云彤这种有野心的女人。
好在这次六部观政的机会还是到手了,太后亲自陪着少帝往皇榜上盖的印,榜文跟新科进士榜一样张贴在礼部南院外。
所谓的六部观政,是朝廷安排新科进士的一个去处,这些新科进士虽然书读得还行,但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所以朝廷不可能一下子把他们安排到重要岗位上。
六部观政这一安排应运而生,简而言之就是让他们先进入六部各司给六部官员打打下手,平时整理整理文书,帮上司写写公文,先从打杂开始了解朝廷的运作方式。
等到公文写作水平真正锻炼出来的,对于朝廷各衙署的情况也都弄明白了,才算是个合格的官场新丁。
纪云彤派人敲锣打鼓挨家去报喜。
新科进士有的,她们也统统要有。
正好小十二也到了读书的时候,纪云彤每次忙完工作便去接她回家。
很多时候顾元奉都已经蹲在那儿等着,夫妻俩就一起接了娃往回走,数月之前还相当陌生的京师街头,她们现在已经走得相当熟悉了。
一行人回去的时候遇到了陆骥,他的祖母已经去世,去年便被先帝调到京师来挑起护卫京师的重责。先帝病重这段时间,京师的安防一直是他在把控,没有生出半点乱子来。
纪云彤笑着和陆骥打招呼。
还让小十二喊人。
小十二认得陆骥,麻溜喊道:“陆世叔!”
陆骥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脸(因为平时笑得很少),站在原地目送她们一家三口走远。
回到家后,陆母又提起他的婚事,陆骥让陆母操心弟弟就好,他对成婚实在没什么兴趣。兴许他真的命硬过头,跟谁定亲就会克谁,何必再去害人。
另一头,顾元奉虽不知道陆家发生的对话,却还是在庭院里有锻炼了一轮。
他听说陆骥还没娶妻,不由又想到他爹那堆二三十年后都还能冒出来蹦跶的情敌。
不行,他得加练。
绝对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
一眨眼就是许多年过去。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送走了许多亲朋旧故,又迎来了不少新面孔。
有天晚上天下起了雪,早上醒来京师处处银装素裹。
纪云彤早上醒来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似有几分怅然。
不过她还是去了宫中给太子授课,过去皇帝便敬称她一声帝师,有了太子后更是非要留她当太傅,她便一直留在了京师。
临近中午,有人找了过来,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去柳尚书府上探病。
因为柳家刚出过一任执政多年的宰相,皇帝考虑到权衡问题,一直没让柳文安位列宰执。
柳文安任吏部尚书多年,直至今年秋天告病归家那个位置才换了别人。
旁人还是习惯喊他一声柳尚书。
这些年纪云彤和柳文安私下并没有往来,但她提交到吏部的推荐名单,柳文安只要核查过没有问题后都会通过。
既然是与同僚一起去探病,那便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纪云彤与众人一同去了柳家。
柳文安病得很重,听他侄儿说已经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纪云彤随着众人来到病床前,赫然发现柳文安已经老了。
但老了的其实不止是柳文安,她也老了,顾元奉也老了,岁月并没有绕过任何人。
此时原本昏昏沉沉的柳文安似有所觉,缓缓睁开了眼。
他一下子看到了纪云彤。
本来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快到嘴边时却又感觉没什么好说的。
她想要的她自己就会去争取,并不需要旁人去为她披荆斩棘。
最后柳文安说道:“下雪了啊。”
纪云彤一怔,回道:“是啊,下雪了。”
“真好。”
柳文安轻轻地说。
真好,她一辈子都过得很好,生活始终美满安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