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刀
来到君州城内, 谢翾从马车里探出头去看城墙上驻扎的士兵,这些驻守城墙的士兵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位都有修为在身,就算是他们今日带着的兵马司护卫也没不是全都由修炼者组成。
“这些士兵都修炼过吗?”谢翾问君州太守许谨。
许谨唇边露出一抹苦笑:“公主, 你有所不知, 妖兽肆虐于君州地界,没修为的将士们都死光了, 我们只能退守一隅。”
他们的车队自君州城中央的大道上缓缓驶过, 这占地宽广的城池内部布置倒是井然有序, 西侧的房屋已被拆除,转而建设为农田与牧圈, 这样城内能实现基本的自给自足,百姓们不用再离开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如此景象, 想来君州百姓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他们见有外人来, 也没欢欣着出门迎接, 只是躲在自己的房屋里朝外偷偷观察。
在一处又一处的阴影中, 无数双来自平民的目光落了过来,仿佛暗处的冷箭。
凤洵单手握着所骑白马的缰绳,他的视线与一位藏在窗子后只从窗户缝里看他的百姓目光相撞。
他唇边没有蕴着那永远温和的笑容, 只是眨了眨眼, 如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些许波澜。
“这妖兽当真可恶。”纪亭煜也纵马跟在凤洵身后, 咬牙说道,“把百姓都逼成这样, 若我还在, 定要主动请缨过来。”
“丁先生,这种活也该让我们兵马司来做。”祝寒跟了上来, 他的眉头紧锁,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来到君州。
京城里所有人将斩杀妖兽、保护君州这件事视作一桩荣誉,这等荣耀,只能由太子殿下亲自摘下,无人敢关注这件事,但当他们真正来到君州,他们才发现这里的百姓是真切地生存在妖兽造成的痛苦与绝望里。
谢翾歪着头靠在马车上,她自然注意到了纪亭煜与祝寒两人的对话,在他们的眼中,这座君州城也只是皇朝版图上一片小小的地方,是可以随意处置摆放的积木,与她那日在京城上空领悟的一样,掌权者俯瞰天下,正如神明无情地纵览天地,那么神明与人间的君王又有什么区别?
神该是如何的?像厉温,虽对众生无情,但不论万千罪魂变成怎样渺小的存在,变成星空里的尘埃,他的审判之力沐浴过每一位罪魂的身体,也能将每一粒尘埃的生灭看尽。众生再小,神明悲悯的眼也不会忽视每一粒尘埃的华光,这是京城里的那位皇帝与神明的区别。
但若神明当真怜悯众生,又怎会让皇族延续,甚至还以神力庇佑这个家族呢?谢翾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颤了颤,她在想,远在冥界的那位凤洵为何从不去人间看一看,那青天与白日下酝酿的万千悲剧,比冰冷荒芜的冥界更残酷,人间比炼狱更可怕。
突然之间,谢翾也不是那么想念他了。
纵然君州城已经落魄至此,但按照理解,许谨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接风洗尘的宴席。
祝寒吃惯了京城里的玉馔珍馐,乍然吃到这般简陋的饭菜,还有些不习惯,他不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肉肘子与各色荤食已经是君州城能拿出最美味的食物了。
招呼完凤洵与谢翾之后,许谨下来向祝寒敬酒:“祝指挥使,快,吃些菜喝些酒,今日之后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
祝寒轻咳一声,嫌食物粗糙,没动筷子,只是与许谨碰了碰杯。
谢翾倒不嫌弃食物寒酸,她拿了筷子正打算象征性吃些东西,但她的手腕很快被凤洵握住了。
“阿翾。”凤洵短促地唤了她一声。
“嗯?”谢翾放下筷子看向他。
凤洵微笑说道:“许太守说君州城里房屋紧张,你可能要与我住一道了,院里有三间房,东西厢房分别给亭煜与小池,就只剩下中间的主屋了。”
谢翾呆了一下,正待说自己可以与小池挤一挤,但凤洵的话很快打断了她:“你我反正是要成亲了,这几日你就与……与我住一道如何?”
原来他支支吾吾就是为了说这事啊,谢翾抿了抿嘴,倒是笑了起来:“好呀。”
凤洵对她点了点头,手放了下来,将谢翾原本拿着筷子的手牵住了,此举引来许谨的调侃:“早就听闻禹国公主不选京城的那几位年轻才俊,最后选了著名的傻子王爷,今日得见,你们果然情感深厚。”
听闻此语,凤洵只是略微颔首,宴席散后,他们各自安顿,祝寒率领兵马司的护卫驻扎在城内的高处空地上,谢翾则与凤洵入住简陋的官驿。
纪亭煜刚被救出来没多久,赶着修炼恢复修为,很快便自己回房修炼了,小池犹豫着今晚要不要过去伺候谢翾,但谢翾屋里多了位景王爷,他们还未成亲便如此,合乎礼法吗?
凤洵微笑地看着小池道:“城中情况特殊,这也是不得已,今晚我陪着阿翾,你不用担心。”
小池领命,也退下歇息去了。
谢翾绕过主屋的屏风,靠在榻上歇了歇,她这才发现这里只剩下她与凤洵两个人了。
凤洵走上前来,按住她的肩膀,抬手熟稔地摘下她束发的发簪,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阿翾,要歇了?”他低声问她,大有一种要把她哄睡着的意思。
但谢翾顺滑的发丝顺着他的指缝溜走,转瞬间靠在榻上的美人已化作一只小小的狸花猫,谢翾的猫尾巴高高翘起,对凤洵“咪呜”了一声。
狐妖沈青给她的猫妖元丹只是一股元神气息凝结,可以带到人间来,隔了这么久,谢翾在她那里学到的幻形法术也没有忘记。
凤洵见她如此,没有惊讶,只是随手将阿翾小猫抱在了膝上,谢翾翻过肚皮露出藏在尾巴下的猫铃铛,告诉他现在自己可是一只公猫。
“阿翾从哪里学的化形法术?”凤洵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问。
“你要把我哄睡着,自己偷偷溜出去查看君州城的情况,是吗?”谢翾现在是猫,想要说话也只能发出咪咪喵喵的声音,意外的是凤洵还听懂了。
“阿翾真是聪明。”
“我也要去。”
“君州城可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全。”
“我还嫌弃你不会化形暴露我呢!”谢翾的猫爪子拍在凤洵的手背上,冰凉柔软的肉垫贴了上来。
“阿翾,我也是修炼者,我如何不会呢?”凤洵笑。
他唇边笑容扬起,面颊上出现笑容,但这一抹愉快的笑颜很快消失,一直有着长长尾羽的小鸟跳到了谢翾的脑袋上。
“叽喳叽喳(出发。)”凤洵说。
“咪呜咪呜(好。)”谢翾一边应着一边跳到了窗台上。
很快她身边的凤洵小鸟就绕着她盘旋往上飞,谢翾的后脚在窗子上蓄力一踏便轻盈跃起,跳到了屋檐上。
月色下,一猫一鸟沿着屋顶前进,无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猫言鸟语开始交流。
“宴席上你不让我吃桌子上的菜,有什么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凤洵小鸟愤怒地拍了拍翅膀。
他倒不惧带着谢翾去看那样恶心的画面。
深夜寂静,太守府内却亮着几豆烛火,君州城内资源匮乏,堂堂太守大人晚上也只舍得点几盏灯。
“京城里来的尊贵大人还真是不领情,白瞎我们准备了那么好的东西,按平时,这些吃食哪里轮得到我们呐!”屋瓦下传来许谨与侍从的声音。
谢翾的猫爪不动声色地轻轻拨开屋瓦,在渗出的一点夜色烛火里,她看到桌上摆着几盘方才席上的“美味佳肴”,而君州太守许谨正捧着方才席上的一个大肉肘子大快朵颐。
凤洵轻盈落在谢翾身边,翅膀一扇,一点流光划过谢翾的眼睛,瞬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将污浊迷雾洗净。
谢翾的猫类瞳孔在亮光的照射下缓缓变大,这使她看起来有些震惊,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波澜不惊。
谢翾想,这就是人间,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更可怕的人间。
桌上旧贵族曾使用过的青花瓷盘上摆放着向上做出挣扎动作的人类手掌,被君州太守捧在手里啃的是一根人类的大臂,他的侍从在一旁嘬着一个人头,他贪婪地咬下那人头上相对柔嫩的嘴唇,发出血肉的撕扯声。
屋顶上,凤洵展开的翅膀上落下一点隐没的火光,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许谨与侍从的肩膀上,而后,那无名的火窜遍他们的全身,瞬息间便将他们化作飞灰。
“去西城。”凤洵直接将许谨杀了,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但谢翾敏锐的猫眼却能注意到他扬起的翅膀有些颤抖,让他飞得不稳,他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外部的影响,而是因为内心的震撼,他在生气。这样可怕的人间罪果,在几年前本可以阻止,而这一切被放任的原因只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荣耀。
君州西城,他们白日所见的牧圈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动物——站立着的动物,那些城里的百姓们白天被关在房屋里,晚上便被集体赶出来在牧圈里放风,这里挤满的人类百姓都是老弱妇孺,而另一侧的农田上则是壮年男子在劳作,这里像一个大型牧场,井然有序——如果被放牧的对象不是人类的话。
谢翾蹲在一处树枝上,凤洵栖息在她的脑袋顶上,两人视线一起往君州城墙方向望了过去,那里守卫着的士兵眼睛仿佛黑夜里的狼,他们密不透风地守护着城墙,不是为了抵御外面的妖兽,而是为了看管这城墙里的人类,加高的城墙,也是要这圈养笼子更加牢固。
此次此刻,在暗夜之下,一只金黄色的硕大眼眸在天尽处睁开,布满黑色鳞片的手攀上城墙,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整个君州城也像它装着菜肴的盘子。
“饿。”巨大的妖兽似乎是咧嘴笑了,朝君州城长大了嘴巴。
第52章 五十二刀
见到妖兽张大嘴巴, 谢翾瞬间拱起了背,栖息在她头顶的凤洵已经飞上半空。
城墙上,有数十位百姓低着头被赶着缓缓往上行,城墙上守着的修炼者将为首的一位直接往妖兽长大的嘴巴里扔去。
夜空上方, 传来一道不可能传进城池里的惨叫声, 那百姓竟然并不瘦弱,他的身材甚至称得上肥硕, 因为他们是这妖兽豢养着的食物, 食材若干瘦一些, 便不美味了。
妖兽沐浴着夜色,正准备享受这月色下的盛宴, 但自夜空上方忽然传来一道火光,巨大的凤凰羽翼展开, 凤洵重新化作人身,他一跃便从半空中将那位百姓护在了怀里, 妖兽被火焰灼烧, 发出怒吼声, 谢翾站在君州城内,竟然听不到城外发出的声响,就连他们打斗时亮起的光影都被城池上方的巨大阵法掩盖了, 真是好一座囚笼。
来到人间之后, 她不断吸收灵气, 虽然还没将自己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但时至今日她积攒的法力也足够使用, 收回化形法术, 她无声地飞到天际,亦来到了凤洵身后,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位景王爷的修为几何,好不容易将他推到现在的位子上,他可不能现在就死了。
一道森冷鬼气扬起,谢翾跃至月色下,与凤洵一道发起了进攻,此时凤洵一怒之下攻击时显出的凤凰羽翼已经消失,她并未看出他的真实身份。
谢翾不吝于使用自己特殊的力量,对着那妖兽,审判之力瞬间放出,如高山般巨大的妖兽被压得趴在地上,夜空里一道金红色的耀芒闪过,凤洵暴烈到极致的光柱攻击已落了下来,受限于他现在的人类身体,他只能施展出普通的法术,修为上限也无法突破人类百多年寿命之内能达到的最高等级。
这道攻击只能让妖兽痛苦地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声,却无法完全将它杀死,凤洵正待再攻击,城墙之上已射来了数十道闪烁着光芒的羽箭,守卫在城墙上的修炼者竟然保护着妖兽,朝他发起了攻击。
被他护在怀里的人类已经死死抓住了他抬起准备攻击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将他的手臂折断,凤洵一时之间竟被牵制住了攻击的步调。
而此时的谢翾也皱起了眉头,在审判之力穿透过妖兽身体的一瞬间,她没能看到这妖兽的一生,只感觉自己的神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混沌的尽头是熟悉的、光怪陆离的末世奇景,与她在代替谢如扇受系统折磨时经历的惩罚一模一样。
这是,来自那个古怪系统的力量,而她所掌握的可以看尽此界众生的审判之力竟然无法审判这样的存在。
夜色里璀璨的星芒瞬间收回,谢翾再经历那恐怖到极致的惩罚,竟然受了反噬,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凤洵刚将他救下的人类放回城墙上,朝前一飞便将落下的谢翾接住了,被审判之力暂时压制着的妖兽又抬起了头,它仓皇朝荒原尽头逃去,而此时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夹杂着怒火将它的脚步牵住,凤洵抱着谢翾,朝它眯起了眼睛,在他身后缓缓出现一把虚影化作的长剑,谢翾抬眼与凤洵对视一瞬。
“它不是此界生灵。”谢翾的声音淡淡,在看到凤洵有能力应付这一切之后,她选择积蓄灵气,没再出手。
妖兽被凤洵拖住,巨大的、诡异的头颅朝后转了过来,他的身体只有脑袋的十分之一大小,十分诡异,它又咧嘴笑了,一只爪子陷入虚空之中,另一端不知消失在何处。
凤洵回头看去,此时城墙上又一阵箭雨袭了过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炼者还打算对凤洵发起一轮新的进攻,而在君州城的上方,一只大掌威胁似地落了下来,在凤洵杀死妖兽之前,整座君州城也要陷落,被夷为平地,不仅是原本的君州居民,还有驻扎在君州城内的京城来客。
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凤洵的瞳孔骤缩,瞬间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他甚至忘记了护住自己的后背。
凤洵静默地看着那些来自人类的攻击朝他飞了过来,只将谢翾护在了身后,眼见那数百枚羽箭即将落入他的胸膛,谢翾搭在他肩上的纤指抬起。
“渣滓,废物,卑鄙。”她咬着牙,恶毒的咒骂仿佛蕴着淡淡的怒气,鬼气朝外缠绕而出,如镜面般展开,将那些羽箭全部弹了回去。
羽箭簌簌落回,凤洵竟然没有出手阻止,它们有几枚正中城墙上修炼者的胸膛,谢翾推开凤洵,落在城墙上,一脚将匍匐着爬过来想要拖住她脚步的、本该被当做食物的人类踢开,手中已出现那柄手掌长的黑刃。
在凤洵的目光下,她扯起其中一位还没死透的修炼者,审判之力看出他帮妖兽做事,镇压暴动的城中百姓,将人类喂给那样的怪物。
上刀山下火海,剥皮割舌千刀万剐都不够!谢翾当着凤洵的面,手法熟练地将一张人皮割了下来,悬于城墙之上,瞬间那些修炼者惊得丢下了手中的兵刃,跪在地上祈求原谅。
沐浴在布满腥气的血泊里,谢翾仰起头看凤洵,她在想,这个傻子分明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这样……被悲悯拖住前进的步伐呢。
他很像他,她本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那般好的人了,也只有这样善良到极致的人才会连她这样的恶鬼都想要救吧。
凤洵安静地看着她,终于是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踩在粘腻的血泊上,仿佛一只大鸟落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将谢翾面上沾着的血迹慢慢抹净。
谢翾泄愤似地扭过头去,直接将他的手指咬住了。
“傻子。”她恨恨说道。
“是。”凤洵把她牵了起来。
谢翾冷冷看着城墙上跪着的修炼者,她往前走的时候,腕上的黑刃尚未收起,夜空里,一朵朵血色的花绽开,她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这些看似守城、实际上是在看守同族修炼者的生命,凤洵跟在她身后,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却并没有阻止谢翾,他被妖兽威胁,只是为了保护城中无辜的人类。
“多好的机会,你就这么放走了,它下次再来一定不会这么大意了。”谢翾咬着牙说。
“嗯。”凤洵淡淡应了声。
“你怎么会……这样呢?”谢翾冷冷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讨厌我吗?”他问。
谢翾听到他这句话,猛地转过身来,她歪头死死盯着凤洵,染血的手抬起将他俊美的面庞捧住了。
她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谢翾将满手的血糊在他的脸上。
“你一辈子都没闻过血的味道吧?”
凤洵笑着摇头,他杀人不必见血。
他耐心地将谢翾抹在他脸上的血污擦净,领着谢翾回了君州太守的府邸,太守许谨与贴身侍卫已经被焚作飞灰,宅子的书房里还有很多有关君州的信息没有找出。
凤洵将书架上的几本卷宗取了下来,分给谢翾,他们一人各自看一半,谢翾翻开其中一页,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太守的日记。
“曜日历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五年三月五日,晴,城中无事,君州卫队说在郊外发现妖兽踪迹,他们无法应付逃了回来,真是万幸,此事已经上书朝廷,京城那边一定会很快派人来斩杀妖兽吧,听说城中那位新立的太子殿下勇猛无双,修为更是傲视同辈,还有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是人中豪杰,有他们在,君州会没事的。回府的时候夫人亲自下厨做了我和宇儿喜欢的糖醋鱼,宇儿吃了大半,这小子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是越来越能吃了。”
“……”
“二十五年四月一日,雨,朝廷回信说妖兽不好处理,要等时间筹集人手,有外出劳作的城中百姓被妖兽吃了,只余下衣物,我只能派出君州卫队四处巡逻,保护居民,今日夫人没有下厨,君州这样,她担心坏了,都是我没用,没有训练出更强大的卫队来保护君州。”
“二十五年四月二日,雨,派出的卫队死了三人,他们的铠甲挂在树上,像在示威,夫人说我无能,没能向朝廷搬来救兵。”
“二十五年四月十日,晴,我决定亲自去京城请人来拯救君州,从小与我一道长大的侍从薛海与我一道出发,这一路没碰上妖兽,真是万幸,夫人果然还是在意我的,送我离开的时候哭了,她怕我路上被妖兽抓走吃了,宇儿抓着我的衣角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希望我一路平安。”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晴,到京城了,在城中官驿住下,与京城几位当年一起参加科举的同僚相见,饮了些酒,京城的食物很美味,但我没有心情吃,圣上宣我七日后进宫觐见,因为这七日太子殿下要举行订婚典礼。”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晴,京城张灯结彩,红妆十里,太子殿下与谢家小姐订婚,京城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与君州相去甚远,我想到我萧条的故乡,圣上仁慈,给我也赐了些礼物,是京城里的珍奇玩意儿,回君州后送给夫人。”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雨,进宫面见圣上,说到君州情况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朝中有人在笑,皇上没说,只告诉我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他会出手亲自解决妖兽,我心想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是举世闻名的修炼高手。”
“二十五年五月五日,雨,归家,夫人在城外候着给我送伞,鬓边戴了白花,岳父大人是化气五阶的修炼者,前段日子为了保护君州卫队里的一位年轻人死了。‘圣上怎么说?’她问我,我说等太子殿下订婚结束之后就会领兵过来,我将圣上送的礼物给她,她丢了,订婚的太子妃精心挑给大家的礼物妆奁落在地上,把雨水溅起落在脚上,我其实没太感觉到,一路赶回君州,鞋早破了。”
“二十五年五月七日,雨,朝廷那边没消息,夫人在给我补鞋,城中物资短缺,连我也买不上新鞋了。”
“二十五年五月十日,晴,再次上书朝廷,说明君州死亡人数。”
“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雪,朝廷回信,圣上称我晦气,不让新婚夫妻一道过个新年。”
“二十七年一月一日,晴,朝廷没有回信。”
“二十七年二月一日,晴,城外的妖兽已吃得像小山一样大了,几乎有城墙高,我没让宇儿再上学堂。”
“二十七年三月一日,晴,妖兽趴在城墙上将君州卫队舔走几个,我抄起久久没使用的剑冲上城墙,与他搏命,迟早这个君州城都要被它吃了,妖兽开口了,他说每日给它供奉十人它就放过君州城,它嘻嘻笑着说我们不会亏,因为偌大一个城池,每日诞生的新生儿都比十个多,我拒绝了。”
“二十七年三月六日,阴,妖兽冲进城里,吃了上百人,我拦到它面前,它没动我,还是问我答不答应,我为了保护大家,只能应下,但我不能躲在百姓身后,于是我决定走在前面,回来后夫人知道了这件事,要带上宇儿与我一起去,我也答应了,我们受着君州百姓这么多年的爱戴,总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二十七年三月七日,阴,我带着连我在内的府中十人来到妖兽面前,妻子孩子与家人在我面前被吃光了,妖兽还是没有吃我,它说要留一位君州的领导者安排每日供奉上来的人类,但他很馋,还是咬去了我一只胳膊。”
“二十七年四月五日,晴,妖兽丢给我一坨黑泥巴,让我把手接上,按照它的吩咐,我开始改造君州城,加高城墙,将百姓镇压在西城为他豢养着,我偷偷命人修建了通往外界的密道,安排百姓逃出。”
“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晴,被送走逃出的百姓哭叫着跑回来,说密道的尽头是一张嘴,他哭着打我问我这是不是我与妖兽的又一个计谋,我感受到了绝望。”
“二十七年五月廿一日,阴,我跪在妖兽脚下叫它主人,在它身上我感到强大的力量,它与京城里的皇上没有什么不同,它看起来更可怕只是因为要食人,若京城里的那位圣上与太子殿下想要尝尝人类的味道,一定也会有百姓排着队被送进京城吧,从今日起,它就是我新的主人,我的圣上。”
“二十七年六月廿九日,雨,城中资源匮乏,我有些饿,但城中没有蓄养其他动物,唯一的肉类只有人,我的主人每日都食用人类,人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
“二十七年七月一日,雨,我偷跑到西城,让薛海给我杀了一个人,我尝了一下他的味道,是久违的肉类味道,在以前或许算不上好吃,但现在它简直是珍馐——美味——”
“二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阴,主人……我唯一的主人……今日的食物它不满意,全赐我吃了,感谢主人!。”
“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雨,我信任我的主人,我要忠诚地为主人献上一切,人类果然是至高的美食”
君州太守许谨的日记到后面的笔记逐渐胡乱,组不成完整的句子,在这之后的日记本上已经布满了扭曲的文字,他已经彻底被折磨疯了。
谢翾“啪”地合上书页,她想起妖兽赐给许谨一只手,方才凤洵烧死他时候或许没有把那只手给烧干净。
在狼藉的室内,谢翾与凤洵听到动静,一起扭过头去,他们在许谨与薛海死去的地面上看到了扭曲着挪动的一团黑泥,正朝他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挪过来。
第53章 五十三刀
在凤洵有所动作之前, 谢翾已经一脚踩上了这团蠕动的黑泥,在她的身体与黑泥接触的一瞬间,那股能将人意志摧毁的精神污染又窜进了谢翾的思绪。
眉心传来钻心痛楚,谢翾却死死拽着这团黑泥, 没有松开, 她再度进入了以前接受惩罚时候进入的玄妙空间,那里的所有信息被压缩到极致, 一眼就可以看尽千百年, 而有些她想要探寻的真相就藏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里。
在那样漫长的痛苦中, 谢翾究竟是如何保持自己神智,没有被轮番上演的悲剧摧毁的呢?谢翾不顾这团黑泥对自己神魂的伤害, 展开双臂死死抱紧了它,她今日一定要一窥那混沌画面自己偶然一见的暗夜灵光。
“阿翾!”凤洵一把将她倒下的身体接住了, 他的手抓住那团黑泥的时候没有感应到任何信息,他本想将黑泥从谢翾的怀里扯出来。
但谢翾的手下意识将他拦开了, 在意识混沌间, 她呢喃出生:“不。”
凤洵这才发觉是谢翾自己控制着黑泥不让它远离, 她似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也要在其中探寻着什么秘密。
他低眸去看被谢翾抱在怀里的这团极致的黑暗,永远热烈温柔的眼眸变得冰冷,又有些无可奈何。
“他为何还没杀了你。”他对黑泥平静问道。
无人应答, 他的话无足轻重, 没人会将他当回事, 他现在只是皇族里一位原本受尽冷眼的傻子王爷,他的身份, 仅此而已。
而此时的谢翾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寸步难行的思维空间里,她逆着每一道都能将她粉身碎骨的狂风前行, 这阵“狂风”中有咆哮不甘的灵魂,也有沉沦入黑暗的恶魔,无数道幽怨、愤怒、焦躁的声音在谢翾耳边徘徊,每一个音节都在述说世上最可怕的悲剧。
因为后来有修炼的缘故,谢翾的灵识能够在这惩罚的空间里保持清醒了,她冷眼看着眼前快速上演的万千悲剧,聆听重重悲惨者的絮语,每一个画面每一道声音都想要渗透进她的灵魂,从内部将她的意志瓦解,但谢翾硬生生承受住了这样的痛苦。
她看到那些悲剧中心的人物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有的衣饰风格她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来自异域,又或者——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交流时说的语言谢翾几乎听不懂,这个所谓系统的惩罚是将来自不同世界所产生的悲剧糅合到一处,形成一团可怕的混沌,谢翾就被投入这片混沌之中,亲自去感受那些人间里比地狱刑罚更可怕的悲惨遭遇。
谢翾这一回看懂了她接受惩罚时候的折磨她的一团混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团混沌是一处极度扭曲的空间,信息被压缩到极点,繁密且嘈杂,所有人都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而她分明记得,在这团混沌的中央有一片安静的地方,那个站立在中央的人没有说话,虚空中一道道雷鞭落下,他抵着手中剑,一声不吭,这只是她在接受惩罚时候灵光一闪看到的画面,恍神之后便被亿万刷新的信息掩盖过去了。
但她记得他的眼睛,还有他背上的伤痕,像是暗夜里的光芒,也像是寂寂海洋中心的岛屿,或许它不存在,或许它只是虚幻,但当它出现便能指引方向,它在谢翾意识即将沉沦的时候形成一道坚定的锚,将她拖了回来,在混沌的空间里留下的只是某种存在观测到的影像,谢翾见过他,他或许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存在。
谢翾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依稀记得在冥界的某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抱着他,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脊背,却碰到了一片无瑕的光裸。
他不是凤洵,那他究竟是何模样。
谢翾强大的神识开始逐渐占领这团混沌空间,她靠在凤洵怀里,那团留下的黑泥竟然在慢慢缩小,缩小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步,但谢翾不知道,她只是拢紧双臂,抱着怀里能碰到的东西。
她就这么以越来越重的力道抱着凤洵,仿佛在抓着什么绝世珍宝,她的神识拨开所有她看不懂的迷雾与干扰,终于——终于来到了她曾经远远看到过的,海洋中心的岛屿,遍布黑云的云端之上,一人抱剑而立,这个人的神识一定十分强大,因为他所经历的悲剧竟然没有被那个系统压缩,反而保持了完整,说明他一定有着最坚韧的灵魂。
同样的道道雷鞭落下,这段被系统观测记录的影像不断上演悲剧发生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脊背上伤口展开,黑云之下是看不清的世界,像是山河,又像是众生。
“这是此界规则,一旦打破,山河倾覆,众生涂炭,你——可知罪?”暗夜里,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抵着手中剑,没有让自己倒在雷劫之下。
谢翾仔细看着他的手中剑,与凤洵的那把竹剑并不一样,它明光熠熠,一看就是一把尊贵之人的配剑,她的灵识朝前飞去,那审判之语已经响过好几遍,吵得她思绪混乱。
终于,谢翾绕到了那人的面前,自虚空之上低眸看着他的面容,他有一张世上最完美的脸,半睁的眼眸里似藏着海洋与星河,这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他耳后垂落的发丝将他下半张脸的轮廓挡住了,谢翾想要靠近,拨开他的发丝好好地去看他的脸,却在靠近他的那一瞬间,眼见着他的身躯慢慢溶解,这团黑泥制造的混沌已经被谢翾完全吸收,她所处的思维空间也在坍塌。
谢翾猛然间醒了过来,她额上汗水不断滴落,一睁眼只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眸,安静熨帖,平静如海洋,似乎能抚慰世上所有的灵魂。
她这才发觉自己怀里的黑泥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死死抱着的是眼前的“景寻。”
还未回过神来的谢翾恍惚间睁大双眼,与凤洵对视着,她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悲哀的情绪,在亿万悲剧中她找到了自己能读懂的那一个,却因那一幕而感到世道不公。
杀,更要杀了这个皇族,斩断皇脉,把谢如扇和她的系统一起杀了,他们罪有应得!她从厉温那里学习审判之力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吗!
谢翾死死盯着凤洵,她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情绪是厌恶与仇恨,连带着她也讨厌起了眼前的这位皇族中人,她侧过脸去,冷声对他说:“松开。”
凤洵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问:“怎么了。”
他第一次在谢翾的眼中看清楚她带有情感的情绪,却只看到她眼底的一丝厌恶,在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又参悟什么了?又发现了什么秘密?
谢翾将他的手拂开,没去看凤洵温和的眼,她只要看他的眼睛,那点对皇族的仇恨便落不到他的身上。
谢翾摇头,她愣神间发现自己的神识力量竟然增长了一大截,差不多能将自己原来魂茧境的内府填满了,那团黑泥是精神能量被压缩到极致所以产生了实体,方才她为了去重现自己当年接受惩罚时看到的场景,竟然阴错阳差将这团精神能量给吸收了。
她将桌上许谨的日记递给凤洵,呈给朝廷的公文远远没有这本日记来得真实,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皇族是这样的。”谢翾看着凤洵的肩头说,“等你变成太子殿下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凤洵望着根本没有看他的谢翾笑:“不会。”
谢翾似乎是想起自己方才态度不对,于是踮起脚轻轻吻了他一下以示安慰,她并不是很想吻他,却还是勉强这么做了。
冰冷的吻落在凤洵并没有出现酒窝的面颊上,他还是看着她,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早就知道她应该讨厌他的了。
回到房中,谢翾唤来小池给自己沐浴,小池看着黑夜里她身上沾着的血惊讶地张大嘴巴。
到了这地步,谢翾都懒得伪装了,她一把抓住小池的手腕,指腹抵在她手腕的蛇形印记上,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又要去宫里说这些事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为妙。”
“公主……我……”小池凄然唤道。
谢翾冷笑:“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吗?”
“以后别做就行,不然我就杀了你。”她转身走进房里。
小池吓得马上就要跪下去,谢翾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冷冷声音再次传来:“别跪,我犯恶心。”
凤洵缓了片刻才跟上谢翾的步伐,他过来的时候小池还呆立在原地,与谢翾不同,他身上几乎没有沾什么血。
“景王爷,公主怎么了?”小池见了温和的凤洵仿佛见了救兵,慌忙问道。
“你打水上来,我给她收拾便是。”凤洵安慰了一下小池。
片刻之后,屋里白雾似的热气氤氲,谢翾在屏风后脱下衣裳,染血的衣裙被搭在桁架上,她泡进热水里,呆呆看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
凤洵本该在外侧等着,但夜里传来脚步声,他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小池呢?”谢翾背着身问他。
“被你吓走了。”凤洵撩起她身后沾湿的长发,随手将热水轻轻泼洒在她的肩头,这浴桶里的水清澈,水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谢翾没在意,她本来就是赤条条的一只野兽,野兽不会再在自己身上披毛皮。
“方才那黑泥为何消失了?”凤洵随口问。
“被我吸收了。”谢翾直言不讳。
凤洵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但在片刻寂静后,谢翾猛地扭过头来盯着他问道:“怕我?”
第54章 五十四刀
凤洵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微笑着挑起她耳边的一抹发丝:“分明是阿翾不想我看你,怎是我怕你?”
谢翾轻轻哼了一声,她将凤洵的手推开了,分明现在这位“景寻”一句话都不要对她说才好, 可她为什么偏偏要去主动挑起这个话头。
莫名的, 她有些烦躁,于是便想着早些去睡觉, 也没想太多, 便直接站起身来。
凤洵正对着她, 也没想到谢翾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快把头偏了过去。
谢翾站在浴桶里, 朝凤洵伸手:“衣服。”
她本可以自己做,偏偏要让凤洵给她递衣服, 凤洵无奈地笑了笑,从侧旁桁架上取来白巾, 裹在了她身上:“快些出来,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我都修炼这么久了, 怎么会有风寒?”谢翾的脑袋在白巾上蹭了蹭,将自己的长发擦干些许。
凤洵打开了谢翾放衣服的柜子,她带来的箱笼开着, 放在最上方的是一件他很熟悉的衣服。
是他在冥界时送给谢翾的衣服, 是他的尾羽所化, 他熟悉冥界的规则,冥界完全是一个精神世界, 若要将那里的东西带到人间, 要耗费灵气为之塑造实体,这只是一件衣服, 到了人间就失去它所有的妙用了,但谢翾要为这样大的东西塑造出实体,要耗费不少法力。
方才她独自一人时,就用自己刚吸收不久的法力来幻化了这件衣裳了。
凤洵罕见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谢翾催他:“小寻,就是放在最上边那件。”
凤洵将谢翾的这件衣服取了下来,此时的谢翾已擦净了身子,披着白巾就如此安静看着他。
他轻车熟路为她穿起了衣服,明知故问:“我之前没见你有过这件衣裳。”
“你如何能看得完女子的衣柜?”谢翾反问,当凤洵送给她的那件衣服披上来的时候,她极轻地叹了口气。
玄色的衣裳更衬得她的容貌冰冷似雪,谢翾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要耗费珍贵的法力把凤洵的衣裳带到人间,她莫名的就是有些思念——即便她知道自己终归会回到冥界。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在酆都城外的铜甲将军身边等她吗,屡屡她穿过无边无际的迷雾,在尽头总是能看到他的身影。
可能那就是终点,是彼岸,是人类一生追求的、某种一定要触碰的东西。
谢翾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景寻”,此时他低眸为她将脖颈旁的衣襟理好,谢翾想起自己在很久之前还不会自己穿衣裳,凤洵给她穿的时候,其实动作还有些笨拙,后来他不会了。
所以,这个“景寻”的动作为何会这么熟练?
谢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问:“以前你也给其他女子这般穿衣服?”
凤洵的手停在谢翾的肩头,他低头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只有你。”
谢翾轻声笑,没信她,只当他在哄女人。
将外间蜡烛吹灭,谢翾靠在了床榻里侧,没想到凤洵默默朝外走去,外间会客的短榻又窄又小。
“陪我睡觉。”谢翾盘腿坐了起来,朝他唤。
凤洵将外袍脱下,搭在桌上:“我们还未成亲。”
“我又不对你做什么。”谢翾冷声说道。
凤洵心道这不是你会对我做什么的事,而是我会对你做什么。
他还是转过身来到了谢翾身侧,问:“这样行了吗?”
谢翾看出些许他对自己的抗拒来,她还没讨厌上他呢,他就先如此了。
她一把揽住了他的窄腰,轻声说:“当初可是你赖着要找我。”
凤洵将大掌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回过身睡在她的身侧:“是。”
黑暗中,谢翾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脖颈上,现在她的鬼气无比充盈,充盈到她有自信将自己这个枕边人轻松杀死。
他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回京城,就说他被妖兽杀了。
凤洵侧过头去看谢翾在黑暗里闪着光的眼眸,她的所有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杀意也是。
“阿翾。”他低声唤她。
“嗯?”谢翾懒懒抬眸,眼神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没有躲,只是如此平静地看着她,直到谢翾缓缓松开了手指,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动,她尴尬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
凤洵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没觉得有多疼,她永远咬不疼他。
谢翾觉得自己很奇怪,想杀他,但看着他的眼睛,又不想杀他,他的眼睛里住着一个蛊惑人心的鬼。
“想如何做就如何做。”黑暗里,凤洵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永远支持你。”
谢翾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冷笑,她若知道她想杀了他,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凤洵的手还是停在她的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蓦然间,他有些舍不得她。
次日,挂在城墙上的人皮与死去的城墙守卫被发现,大惊失色的君州卫队长想要向许谨报告,却发现他们的太守大人不翼而飞。
祝寒带来的兵马司护卫的驻地被包围起来,外边君州卫队擒住了几个人质。
谢翾被小池的敲门声惊醒,她睁眼发现自己还被凤洵抱在怀里,回过神后,她坐起身来。
“公主,官驿外边被君州的守卫围起来了,怎么办,他们都是修炼者?”小池在外边慌忙呼唤谢翾。
谢翾刚将外袍披上,凤洵已开了门:“丁先生呢?”
“丁先生昨夜修炼便一直没出来,想来是入定了,我叫不醒他。”小池回答。
“君州怎么会这样,我们分明是来帮他们的啊!”小池很是疑惑。
谢翾慢悠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凤洵点点头:“你去兵马司驻地那边,这里我来吧。”
小池见两人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放心了,凤洵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原地,谢翾感应了一下纪亭煜的气息,他正在入定,一时半会儿不能被打扰,不然有损修为。
见凤洵彻底离开了,谢翾才去打开官驿的门,她注视着门外气势汹汹的君州卫队长,问:“何事?”
“昨夜城墙上守城的士兵死了十余位,还有一位的人皮被挂在城墙上,公主可知道此事?”
小池在身后一听,吓得险些晕过去,她在京城久了,哪里听说过这般可怕的事情。
“君州城外有妖兽,你们不去找妖兽,问我做什么?”谢翾疑惑。
“若是妖兽,还能留下人皮?”君州卫队长显然对妖兽的习性十分熟悉。
谢翾笑:“你们对妖兽这么了解,昨日我们来时怎么不跟我们分享情报,问及妖兽情况便支支吾吾?”
“太守大人呢?”谢翾明知故问。
“太守府邸内无人。”
“想来是被妖兽叼走吃了。”谢翾抿嘴笑,“这回他可没留下什么人皮手臂之类的东西吧?”
“你!你是如何知道太守情况的?!”被谢翾戏耍的君州卫队长这才反应过来。
“是我杀的,我当然知道了。”谢翾一把掐住了卫队长的脖颈,一旁的其他守卫拔刀上前,却被谢翾周身的气场荡开。
小池吓得躲回了官驿里,谢翾自然不会对君州城里剩下的这些人手软,昨夜他们放的冷箭她都还记着呢。
“你……你……”卫队长一口气没喘上来。
“兵马司驻地那边,你们今日抓走了几个?”谢翾冷声问。
“十余位。”
“要孝敬你们的主人吗?”
“你知道了?”卫队长大惊失色,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你们既然进了这君州城,迟早也是要被他吃了的,现在自相残杀有什么用?你们京城迟迟不派出救兵这才让我们君州凄惨至此,等着吧,待会儿我们第一个给主人送的就是你们这王爷和公主!”
“现将自己的同族献出,你们可真伟大。”
卫队长的声音被谢翾掐得逐渐微弱:“逃不走,打不过,我们只能被它吃,我们又能……又能如何呢?”
无人在意他们君州,他们只能困在这座绝境之城里,等着那个怪物慢慢地将他们的灵魂与躯体全部蚕食。
谢翾手一松,将卫队长掼到了地上,后者一抬手指挥身后的人要将谢翾抓起来。
此时谢翾身后一道强大的气浪掀起,将那几位君州守卫推开。
纪亭煜总算修炼结束,如今他已恢复了大半修为,轻松便能对付君州城里的这些修炼者。
“你们说要把我送给你的主人,这倒是个好主意。”见纪亭煜醒来,谢翾心中已有了计划。
“把我抓去吧。”谢翾对那卫队长说。
“公主,你这是?”纪亭煜有些惊讶。
谢翾回头对纪亭煜点了点头道:“丁先生,你领着小池去兵马司驻地,景王爷会和你说清楚。”
“你不自量力想去独自对付主人?”卫队长看出了谢翾的用意。
“不然呢?”谢翾也大大方方承认了。
“你不自量力,你这是在送死!”卫队长显然还不知道昨晚谢翾与凤洵合力将那妖兽打得节节败退。
“知道我是去送死,还不赶紧把我抓到它面前去。”见纪亭煜带着小池先行离开,谢翾又露出恶相,把狼狈的卫队长从地上拽了起来。
卫队长只当谢翾不知天高地厚,想自己偷偷对付妖兽独揽战功,内心嗤之以鼻,心道京城来的贵族就是自大,他想让谢翾去见见他们主人的厉害。
“有我做人质就够了,把兵马司的护卫放了。”谢翾来到西城君州护卫队的驻地,对远处那几位俘虏抬了抬下巴。
“就你一人,我们主人如何够吃?”
“从你们的人圈里挑些人出来啊。”谢翾朝西城的房屋笑了笑。
“那是我们的人!”
“把百姓送出去的时候,你们可没想着这是你们的同乡人。”
谢翾是自愿来的,她大摇大摆地坐在帐篷里,丝毫没有交涉的意思。
若不是还顾着那位景王爷的心情,她就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那几个人质根本威胁不到她。
“你——”
“再不答应我就动手了,昨夜城墙上的守卫也是我杀的,我是禹国人,可不管京城人的死活。”谢翾眯起了眼睛。
卫队长看着谢翾,竟觉得眼前的人比城外徘徊的妖兽还更可怕,毕竟那妖兽杀人是为了吃,那么她昨晚杀的城墙守卫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吗?
“去,把京城那几个护卫放走,再挑几个人过来,和这位公主一起送给主人,对驻地那边的包围不能停,等我们将此事告诉主人,它会来把他们都杀了的!”卫队长吩咐了下去。
谢翾被绑着经过这位卫队长的时候,她歪头问这位中年人:“人类的味道好吗?”
这位卫队长的情绪彻底崩溃:“城里出了人类就没有别的肉食了!你要我们如何做?不被我们吃,他们也会被主人吃了!被同族食用总归没有那么屈辱!”
“若不是你们京城迟迟不派救命,君州会沦落至此?那妖兽最开始也没那么厉害,现在你们还高高在上审判起我们了?”
“我们是和妖兽合作的魔鬼,你们又是什么?那个京城难道不也是匍匐在荒原上的、可怕的怪物吗?”
“第一批送给妖兽的人类就是我的家人,我看着他们被妖兽嚼碎咽下肚子,我听不到他们惨叫的声音,只能听到他们的骨骼被卡嚓卡嚓咬断的声响,你凭什么——凭什么看不起我们,凭什么仇视我们,凭什么把我们也看成怪物?”卫队长因为谢翾的问题崩溃了。
谢翾只是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卫队长,我不是京城人,发癫请不要对着我。”
“世道不公!”
“世道只是对你们不公。”
“那又凭什么呢?”
“凭他们掌握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凭他们能修炼——就连你们上古时候也流着和他们同族的血液,不然你们如何能修炼呢?”
“长长一条没有边际的皇脉,垄断了这个世间所有的灵气,他们可以凌驾于你们身上,他们可以制定规则,制定天地间不容违背的法理,而你们只能企盼下一世转生到贵族之家,但——去六道轮回走了一遭,你们还是原来的灵魂吗?”
谢翾微笑地看着君州的卫队长,启唇平静道:“你死了要进地狱,魂体会被削弱到来世只能投身草木,又要经历几世轮回你这团可怜的、卑微的魂魄才能重回人身呢?”
“我们又能……如何呢?”卫队长眼中落下泪。
“不能如何。”谢翾被送出城的时候,唇角还挂着笑意,“人间就是如此。”
她的身体与其他几位被献祭的百姓消失在荒原之上。
如山般巨大的妖兽卧在荒原上,侧身试图舔舐自己昨晚的伤口,却因过度庞大的脑袋转不过身子,当谢翾出现在它视线里的时候,它发出暴怒的咆哮声。
谢翾回头望,妖兽幻化出的巨爪已出现在远处的君州城上方。
“砸啊。”谢翾将手上的绳子扯断,将身边一位位被献祭的人类踢到妖兽面前,“吃啊。”
“昨夜要不是有他,你早该死了。”谢翾看着妖兽贪婪地将地上已经完全变成傀儡的人类舔进自己的嘴巴,鲜血溅落在黄沙地上。
妖兽死死盯着谢翾,竟然开了口:“你也不是人,怎么想着帮人类了?”
“少装糊涂了,你不认识我?”谢翾的身形往前疾飞而去,仿佛一柄利刃出鞘,这一回她放出的审判之力没有去试图窥探妖兽的内心,而是用它与生俱来的威压去控制妖兽的行动。
“你是……那个受罚的灵魂,你不是我派出的人吗,你……不对,你是那个身体原本的魂魄!”妖兽身后的系统所代表的力量总算认出了谢翾的身份。
“你才知道啊。”谢翾手中黑刃闪现,竟然将妖兽庞大的躯体切割开,它硕大的脑袋里出现一条双尾的黑蛇,它们在荒原上挣扎着,君州城上方的利爪已经暴怒地拍了下去,它特意选择了兵马司驻地之外的区域,一掌落下,上百平民死去,硬生生被压成肉饼,血液溅出十米开外,场面血腥凄惨。
“这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伤我,我也不会对君州下手!”妖兽咆哮着说道。
“你好生奇怪。”谢翾抿嘴笑,“他们的性命与我何干,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受你胁迫。”
“满城都是你的傀儡。”谢翾一把将蛇尾的末端抓住,竟然硬生生将这一座山一般大的妖兽给甩飞出去,“他们可怜可悲,但你不要想着我会在意他们的生命。”
“你想要城里的那个人伤心吗?”妖兽问。
谢翾的手顿了顿,又笑:“他也要死,他的喜怒,与我何干。”
君州城内,凤洵撑起巨大的守护阵法,将兵马司驻地内的所有人护在其中,阵法外,君州百姓陷于妖兽的残害之中,祝寒等人知晓情况,并没言语,但兵马司有位部下大胆开了口:“景王爷,我们的驻地还能容纳一些人,为何不把那些百姓接进来,就算君州那些修炼者有错,但他们只是等待着被妖兽食用的可怜人啊!”
“可怜人?”凤洵并不是愚昧之人,昨夜他收手,一是因为不了解君州情况,二是因为城中还有兵马司的人,如今他知道整座君州城里的百姓灵魂都已经完全被那只妖兽污染了。
他们不能再挽救,妖兽死去,他们也要死。
“景王爷,是我们京城的人害得君州如此,你现今又放弃他们,何其残忍!”兵马司的那位部下大声说道。
“住嘴,你没看到君州城的人都疯了吗?”祝寒斥责
“那也是我们害的,现在我们还要袖手旁观,禹国公主下手怎么如此歹毒,将妖兽逼到这样的境界,她……她不会缓一缓,少造些杀业吗?”
随着这位部下慷慨激昂的发言,人群也躁动起来,这一瞬间,他们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凤洵身上,似乎拖着迟迟不来君州城的是他。
凤洵很少亲自与人类接触,他看着驻地里嘈杂响起的声音,抿唇不言,祝寒已冷了脸,朝外一指:“好,你去救一个进来,你去看着他!”
“景王爷修为最高,为何不是景王爷看着他?”
“他是景王爷!”
“君州城不就是被这些王爷太子害的吗?”
“你——”祝寒拔刀而出,抵在了自己这位部下的脖颈处。
“是我的错。”凤洵看着坍塌的君州城,忽然开了口。
“王爷,你都没在京城待上几个月,这如何是你的错?”祝寒慌忙说道。
“是我。”凤洵还是牢牢护着这片驻地,他看着阵法外的无数百姓死在妖兽之手,他们死前面上还泛着愉悦的微笑——似乎被妖兽杀死是他们的荣幸。
君州城早就死了,很多人早就死了,余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城外,谢翾的黑刃已抵在妖兽的七寸之上,她掐着黑蛇的脑袋,低头问:“京城里面有多少你的人?”
“你——小小虫豸也敢问我这样的问题?”
“哎呀,你被虫豸压在地上,喘不过气来了诶,回去是不是又要找你的谢如扇宿主哭诉了,还是要骂她无能连我也看不住?”谢翾的手缓缓拂过黑蛇冰冷的鳞片,黑刃已没入它的七寸。
妖兽倒下,谢翾已不再它这个单纯由精神能量构成的身体,反而去吸收着妖兽的身体,这一回,她接收到的信息更加清晰。
在构成妖兽身体的这团混沌中,谢翾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主人,我们这个位面的穿越者遇到了麻烦,穿越者寄生身体里的灵魂没有死,她似乎掌握了那个位面的至高力量,又回来找我的宿主复仇了。”
“位面本身的力量——是那个位面本来的神明吗?”
“只有神明的干扰才能阻拦我们对信息的攫取,我们终究只是……外来者。”
“我早有布置,他们会死的。”
“死?”虚空里传来谢翾的声音,她藉着妖兽死躯作为中转站,竟然搭上了他们的对话,她直视着位面之上虚空里的那团混沌,跨越了时空与祂交流。
“你倒要担心一下自己的性命。”谢翾把玩着手中的黑刃,调笑道。
“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存在?”
“你是所有世界之外的生物——可能勉强能算作是生物,你派出所谓的任务者去各个位面做任务,先是掠夺本土人的身体,再然后是掠夺那个世界——毕竟若不是我,谢如扇的一生应该顺风顺水吧,她和太子的后代会登上皇帝的宝座,数百年之后,她和你的势力就和繁殖的寄生虫一样占领了这个世界,任务者是每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你的系统利用无与伦比的观测能力成为他们行动的金手指,帮助他们登上那个世界的顶峰,他们成为世界之王,你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主人,对吗?”
“但是,这个世界让你感到很棘手——”谢翾迅速浏览着妖兽身体里留下的精神信息,飞速解译那些晦涩的画面,“与其他类似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修炼者竟然有寿命的上限,很多位面世界……唔……他们修炼竟然能强化自己的身体获得长生,但是我这里不一样,一位人类最多就只能活百多年,所以你只能通过延续不断的血脉去占领此界。”
“而且,你不得不依附于这个世界原本的皇族,他们的地位太稳固了,因为他们的力量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土神,他强大得可怕。”谢翾嘲笑虚空里的混沌。
“他们依附我?当年不是他们虔诚祈求我降临的吗?”混沌沉沉的声音在虚空中传来。
谢翾还是笑,她的身形从这片虚空中抽离,认清了系统背后所代表的东西,一切就简单了。
她恨皇族,是因为皇族召唤了这团虚空里的可怕混沌,就是这个东西让人占领了她的身体,也是这个东西用所谓的惩罚折磨了她十几年。
罪该万死,就算它是类似的神的存在,它也一样该死——谢翾心中的恨意滔天。
她在君州城外吸收着妖兽的身体,这样一来,她的修为竟然突破了魂身境,她的修为早已突破了一个人类躯体所能达到的极限,但她的身体没有被这强大的修为撑爆,这说明人类理论上还是能继续修炼的。
到底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都不能得长生呢?
谢翾困惑地看向完全坍塌的君州城,在那里的所有百姓已经随着妖兽的死去一并倒下,妖兽果然早就蚕食了他们的灵魂,那团虚空里的混沌最擅长的就是他人的灵识。
谢翾步入君州城内,一位兵马司护卫竟然朝她冲了过来:“就是你害死了君州的百姓!”
凤洵眯起眼,正打算上前将人押下,谢翾已经拽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透过这护卫的厚重护肘,她似乎能看见他手腕上印刻的蛇形印记。
“这么义愤填膺,和他们陪葬去好了。”黑刃抹过这位兵马司护卫的脖颈,谢翾竟然随手就把他杀了,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里走去。
凤洵看着她轻轻叹气,并没有阻止她的行动。
倒是小池吓得又惊叫出声:“公主!他是兵马司的人!”
“冲撞皇族,罪可至死,不是还有人犯了这罪被拉到刑场上被凌迟了吗?”谢翾唇角挑着凉薄的笑,“我让他死得痛快点,也算慈悲了吧。”
身为他们的长官,祝寒没有说话,方才这守卫说的话在战时甚至能影响军心了,确实——罪该至死。
“君州陷落,与我们无关,错的是耽误实际,沉溺在美人乡的太子殿下。”谢翾登上马车,对祝寒说道,“可以回去覆命了。”
凤洵没有骑马,而是登上了谢翾的马车,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君州死了这么多人,心疼了?”谢翾一边擦刀一边问道。
“不。”凤洵许久才开了口。
他只是在思考自己之前的选择是否有错。
“无知并不是错。”谢翾忽然开了口,“毕竟你之前只是一个傻子,对吗?”
谢翾还以为他现在因为自己的皇族身份感到耻辱,所以如此出言安慰他,但这句话又像是对着真正的凤洵说的。
“善良不是错。”谢翾用染着血的手碰上他的面颊,“错的是欺骗你、利用你的人,但你还是怜悯他们,这就是可悲之处。”
“傻子。”谢翾又轻声说。
凤洵俯身,将他抱紧了,在他降临此世的千万年里,第一次有人如此说他。
谢翾听着他怦怦的心跳声,抬起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有些累,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凤洵拥着她,低眸看着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记在他的心里去。
——
君州之变,朝野震惊,对太子的弹劾接连不断,谢如扇那边已经彻底和系统失去了联系,似乎那个系统已经完全放弃她了,面对楚逢星的求助,她也无可奈何。
小池回宫之后,没将谢翾的事情说出去,自从她上次的手被谢翾握过之后,手腕上的那个印记似乎屏蔽了所有可以传过来的神识。
入夜,谢翾在屋里休息,京城里的事情凤洵会处理,很快他就可以获得各方支持坐上太子的位置了,这些天她就在府中歇下。
小池小心翼翼敲响了她的房门。
“进来。”谢翾抱着小池的话本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小池看着躺在床上看书的谢翾,一弯膝盖就要跪下来。
“我说了,我不喜欢看到你跪我。”谢翾放下书,困惑地看着小池,“你不会以为我说恶心是在开玩笑吧?”
“公主,你……你是如何让我手上这个印记失去效果的,我……与我一起入宫的还有几位好友,她们也……”小池支支吾吾说道。
“那是我的法术。”谢翾指尖亮起审判之力的暗金光芒,“让你闭嘴我才用的,你的姐妹关我什么事?”
“公主,她们也并不想如此,但是我们幼时一入宫就被刻下这印记了,就是这个印记让我们永远不能背叛皇族。”小池慌忙解释。
谢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又看了看泪眼婆娑的小池,她的眼睫懒懒抬起:“好,就看在你把话本子借我看的份上——”
“我帮你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要帮助你的朋友,要靠自己的力量。”谢翾放下书,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出自平民之身,并不能修炼。”小池低下头说道。
“我说你可以就可以。”谢翾回忆着自己用魂体修炼的法术,若是把用人类身体来修炼它,就要修改这些地方……
她闭目思考了一会儿,很快将自己曾经用鬼气修炼的办法给改良好了,得益于自己之前受系统漫长的折磨,她有幸看过许多个不同位面世界增强自己实力的情况,没有上古贵族的血脉同样可以修炼,只是吸收灵气的渠道不同——这就是人类身体的奇妙之处。
皇脉的作用是将灵气聚拢起来,让只有皇族血脉的人能够修炼,因为皇族血脉里有一部分灵气入口是与能量匹配的,如果不能匹配就无法吸收灵气。若要在一个完全的普通人身上打开这个匹配的关窍,便要引动神明的力量。
正巧,谢翾就掌握了冥界神明的力量。
谢翾掏出自己手里的黑刃,隐隐有金色光芒缠绕其上,此界所有除了贵族之外的所有人灵窍都被锁住,若要打开所有人的灵窍就要皇脉斩断,但若只打开一人的,她也游刃有余。
小池看着落在自己眉心的黑刃,想起它曾经夺走许多人性命的可怕,坐在原地颤抖起来。
谢翾按住她的肩膀:“抖什么抖,又不是要杀了你。”
黑刃上的金光一点,殷红血液自小池眉心落下,一道红色伤口一闪而过,小池眨了眨眼,灵窍忽开。
她惊喜地瞪大眼:“公主,这是怎么回事,我……我好像可以感受到灵气了!”
“所有人类的身体本来就可以吸收灵气。”谢翾传授给小池简单的修炼功法,“只是有些东西,将这种能力垄断了。”
“学会了,就能帮你的朋友抵挡那个黑蛇印记的影响了,我知道你嘴很严,别到处乱说。”谢翾又拿起自己的话本子。
“公主,你到底是谁?”小池现在也不相信谢翾只是一位普通的禹国公主了。
谢翾笑:“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多……多谢公主!”小池躲回了自己房间,偷偷修炼起来。
谢翾见她离开之后,才放下自己手里的话本,她感觉有些无聊,便想着出去找“景寻”。
——
“这几日就要将纪先生送回国师府吗?”谢翾问凤洵。
“纪先生说他想回去把那个冒牌货赶走,反正太子大势已去,已无力阻止了。”凤洵尊重纪亭煜的意见。
“等祭天大典吧。”谢翾托腮说道,“看看现在那位国师大人拜的是什么神。”
“他拜的是什么神,阿翾应当已经知道了吧。”凤洵微笑地看着谢翾。
谢翾对他眨了眨眼:“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如何不知道?”凤洵回到人间之后就隐隐察觉了这件事。
“那就祭天大典。”凤洵依着他。
“到时候你我要去皇脉中心缔结婚约,要请个稳妥的人保护纪先生。”谢翾思考着人选。
但不久之后,纪亭煜过来的时候已经说他找好了保护自己的人选:“大皇子殿下愿意掩护我进祭坛,我要看看到底谁敢篡夺我的位置。”
这个计划,倒也不赖,纪亭煜便暂时去了楚逢雪的宫中。
谢翾是被小池叫回去的,她修炼一段时间后就找到了景王府来。
“公主,我还有些问题……”小池对谢翾行了一礼说道。
谢翾起身,向凤洵告辞,凤洵忽地开了口:“瘀结的灵气要先往上渡,不要一股脑往丹田吸收。”
“你——”谢翾猛地扭过头,她偷偷教小池修炼的事情竟然被这个“景寻”一眼看出来了!
“小池突然觉醒了自己以前继承的血脉吗?”凤洵还给谢翾找台阶下。
小池猛点头:“是……是,我到现在才发现了。”
“嗯,你且回去继续修炼,今晚公主就不回去打扰你了,在我这里歇下就行。”凤洵点点头。
谢翾:“?”搞了半天你是要我留在这里?
她坐了回来,盯着凤洵瞧,有些没搞懂他的目的。
“现在京城都在说太子殿下耽溺美色,你要是当了太子,我可不想被别人这么说。”谢翾调侃了一句,她发现自从回京之后,这位景王爷变得黏人了许多。
“嗯。”凤洵随手将她抱住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他们不会说的,要等几日太子才会让位。”
“若按神明的指示,祭天大典之后你我就算真正的夫妻了。”凤洵忽然低声说道。
第55章 五十五刀
谢翾靠在他怀里问:“神明是谁?”
“是凤凰。”凤洵答。
谢翾笑了起来, 她想起凤洵应当也是凤凰,在凤凰的见证下和另一个人缔结婚约,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她思考的时候,长睫轻轻颤, 只有谢翾在想凤洵的时候, 凤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对所有事情都看得透彻, 唯独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事, 都如迷瘴。
谢翾今夜当真歇在了景王府中, 凤洵对她说,他现在住的这件屋子便是婚房, 若她喜欢别的院子,也可以再去挑。
“不用。”谢翾摇头, 他们又不会真的成亲,所以婚房在何处她都无所谓, “小寻, 你安排便是。”
夜里灯影摇晃, 凤洵看了她许久,又朝外间走去,但谢翾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凤洵与她合衣躺下, 谢翾侧身撑着自己的脑袋仔细打量他, 她抬手轻轻抚过他面庞上漂亮的线条, 轻声说:“你很像一个人。”
“我不是他。”凤洵知道谢翾指的是谁,但他还是没有对谢翾说出自己的身份。
是原本楚景寻的愿望阻拦了他, 还是别的原因?凤洵浓密长睫下的眼神看不清楚, 谢翾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个“景寻”也是她少有的不讨厌的人, 若非必要,她确实不会对他下手。
可他偏偏是货真价实的皇族中人,当真该死,或许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的,谢翾冰冷的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杀意隐现,却又很快平息,她的指尖挑开了他的衣襟,这是一具很诱人的人类躯体,在他死之前,她倒想品尝一下。
果然,矜持的凤洵还是抓住了谢翾的手:“阿翾,莫动。”
“马上就是夫妻了,如何不行?”谢翾疑惑地问。
“你……你不懂。”凤洵结巴了一下。
浅浅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小洵,我如何不懂?”
黑夜里,她的眼眸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呈现着赤|裸的欲望,这是与感情无关的、单纯的、原始的欲望,对于谢翾来说,与这样美丽的一张人类躯体发生关系,是一件能令她身体感到愉悦的事情,很奇怪,他就是这般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有与他相似的眼睛吗?
凤洵的呼吸一滞,他捏着谢翾的手腕,感受着她身体里脉搏的起伏,她的眼神如此冷然,身体却兴奋得仿佛有热血在奔涌。
随着一道轻轻的叹息,他的身体覆了上去,等谢翾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他困在双臂之间了,她盯着他的下巴,抬头吻了上去,这个楚景寻不错,不像凤洵,他有的时候总是会将她推开,可他分明喜欢她。
随着两人的吻逐渐深入,谢翾的手攀在凤洵的肩膀上,低着眼看着他俯下的脑袋在自己胸前乱拱,她警觉地察觉到一个事实,不会这位景王爷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会吧,他给女人穿衣服那么熟练,怎么连这个也……也不会……
于是,在漫长的缠绵之后,床榻之上,传来凤洵低沉压抑的声音:“哪里?”
谢翾:“……”我怎么知道?!
凤洵以为她在狐妖那里都学会了,于是安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但谢翾的手只是平静地搭在他的腰间绕了个圈,她索性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胸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许久之后。
“说自己什么都懂,问你又不说。”凤洵有心情调侃她。
谢翾感觉自己的脸烫了起来,她眨眨眼,不说话。
“阿翾,说话。”他微笑地挑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
谢翾的眼眸泛着水雾般的光,这将她眼底的冰霜淡化不少,显出些惹人怜的波光来,她盯着凤洵的酒窝,猜他现在一定笑得很开心,他在开心什么,不是她自己要寻开心的吗?
凤洵的吻落在她的眼上,不住问:“疼?”
谢翾许久才懒懒开口:“累。”
“明日我不叫你,可好?”他现在倒是很有耐心。
“明日不回去,小池就发现了。”其实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谢翾觉得此事甚是丢脸。
“我扶你回去?”
谢翾气得捂住他的嘴。
“不好吗?背也行。”
“不好。”谢翾愤愤说道。
“抱着可以吗?”凤洵温柔地将她按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摘下来。
谢翾拍了一下他赤着的肩膀,凤洵噤声,只是将她紧紧按在了怀里。
“那就不回去了,明日也在这里歇着。”
许久,谢翾轻轻的声音传来:“行。”
——
事情如谢翾所预测的一样,因为君州之事,楚逢星果然被拉下了太子之位,他自己虽有几分能力,但只有谢如扇帮着他才能施展一些政治才能,君州本来就是为了他准备的礼物,若是楚逢星去,那妖兽便会在吃了全君州的百姓之后乖乖俯首。
对于将楚景寻立为太子一事,皇帝倒是考虑了几日,凤洵与谢翾从纪亭煜口中得知了原因,当初让楚景寻变成傻子的毒就是皇帝下的,因为这个孩子的修为天赋令他也感觉害怕,不过楚景寻回京城路上被刺杀一事就是其余势力做的,与皇帝无关。如今朝廷上下都支持立楚景寻为太子,皇帝自己又不可能亲口承认他给亲儿子下毒这种丑事,所以在舆论裹挟之下,他只能勉强顺应了民意。
纪亭煜身为国师却被调包一事也扑朔迷离,在楚逢星搬离太子府之后,谢翾又寻了个由头把他原来的护卫长贺传抓到了司狱司,百般逼问下,贺传把楚逢星做过的所有事都交代了,却对纪亭煜是如何到太子府的缘由一无所知。
“私牢里关进来的人都是太子带来的,此事并没有经过我的手,我只知道私牢里有位大人物,但具体是谁,我也无从得知。”贺传老实承认了。
楚逢星也没什么动机去将国师大人调包,看谢如扇的样子也不知道此事,那么只有一个人可以命令楚逢星将纪亭煜关在自己的私人领域了。
随着祭天大典的日子即将来临,谢翾也作为楚景寻的未婚妻入宫去见了皇帝。
“你是敌国公主,本来不能嫁给太子,但景寻喜欢你,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几日后的祭天大典你要进入皇脉中央,立誓信仰我们的神明。”皇帝垂眸看着谢翾,冷声说道。
“凤凰?”谢翾问。
“你怎敢直呼上界神王的种族?”皇帝斥责谢翾。
“是。”谢翾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国师大人会主持祭天大典,是吗?”谢翾问。
“是,到时你与景寻都要出席。”皇帝强调。
谢翾点了点头,顺从退下。
除了太子府上门来要过纪亭煜之外,秦焕并没有将司狱司里放走一个囚犯的事情说出去,但皇帝也不可能什么也没察觉,在明知她和“楚景寻”都有问题的前提下,他还让他们进入皇脉,这说明他对那场所谓的祭天大典极为自信。
谢翾甚至能猜出祭天大典上要召唤出什么样的“神明”了,也好,就趁着这个机会,把那条恶心的蛇杀了。
马车悠悠往前行,回府之后,谢翾要试穿小池送过来的本朝礼服,这对于她这个敌国公主来说是一种示威,他们要让她抛弃原来家国的习惯,彻底为他们效忠。
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谢翾——还是没穿,她抖了抖自己身上那件凤洵送的衣服,转瞬间这件衣裳就变幻成为那礼服的模样,裙摆处的璨然华光浑然天成,仿佛这件衣服本来就该闪烁着这样美丽的光。
小池兴奋地告诉谢翾,她已经掌握了修炼之法,昨日就帮助她的朋友也解决了那个可怕的印记。
她的脸上带着真心的笑容,掌握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她也开始能支配自己的人生了。
但下一刻,有一队卫兵闯进了谢翾的公主府。
“阮池,有人举报你身无血脉却私自修炼邪术,去,把她给我抓起来!”那卫兵经过谢翾的时候,还恭敬行了礼,“独孤公主,此事与你无关,是你的侍女心术不正,自己偷偷修炼邪法。”
“邪法?”谢翾往前一走,拦在小池身前,直接问道。
“她没有丝毫贵族血脉,却能修炼,不是邪法是什么?”也就是现在谢翾的身份尊贵,这卫兵还会耐心对她解释。
“被人举报?”谢翾饶有兴味地问。
小池躲在谢翾身后,思忖片刻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唯唯诺诺站了出去,小声说道:“是……是我的错,把我带走了吧,与独孤公主无关。”
这些天来,只有那几位她视作亲人的朋友知晓她开始修炼这件事,是……她的朋友揭发了这件事。
谢翾的细眉微挑,替小池打开灵窍时她并没有想这么多,但当此事真正发生时,她又并不觉得稀奇,她们曾经一样都是普通人,所以能互帮互助亲如姐妹,但当与自己一样的人获得了更幸运的际遇,嫉恨在所难免,她给小池开了灵窍,对于其他普通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谢翾在冥界学习的是审判之力,奉行公平之道,小池的事情让她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直到凤洵察觉了这里的动静,赶了过来,这个时候谢翾还愣着护在小池身前,他看了眼小池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留着。”凤洵对前来拿人的卫队长说道。
“太子殿下,窃取皇脉可是重罪,她无端可以修炼,定是修炼了什么邪术。”卫队长竟然没有马上听凤洵的话,可见此事重大。
“皇脉?”凤洵笑,“皇脉是谁给的。”
卫队长愣了愣说:“皇……皇上?”
凤洵继续笑,那卫队长愣了许久才道:“太子殿下,是我失言,但只有国师大人才能与上界神王沟通,这个人……还是交给小的们解决吧,想来天上的那位神明大人并不会理睬这样的小事。”
凤洵的语气罕见的冷硬了几分:“人留下。”
看到凤洵眼中的坚定神色,那几位前来捉拿小池的人才告退,恐怕过不久还会有新的人过来,一个普通人灵窍忽开,这对于皇族来说可是大事。
谢翾站在侧旁,看了眼凤洵,瞬息之间,她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力量是混乱的开端。”
人性是如此,若要让所有人都生了灵窍,这个世界会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而她也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将皇脉斩断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但很凑巧,她就是一个不怕混乱,不怕背下这等恶名的人。
凤洵凝眸看着谢翾,点了点头,此时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显出些怅然,这样的神色,谢翾只在一人身上见过,有时她深夜醒来,往窗外看去,会看到凤洵独自在院中练剑,那时候风雪落在他的鬼首面具上,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里就闪烁着这样的光芒,惆怅,茫然,无奈,又有着巨大的悲伤。
可惜这神情一转而逝,谢翾只觉得自己总是将他视作凤洵的替代品,这才看花了眼,凤洵笑着对谢翾说:“这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小池的朋友吗?”谢翾抓住小池的手腕问道。
“人就是如此。”凤洵的长睫垂落,没再说话,只有小池小心翼翼扯了扯谢翾的袖子。
“公主,是我的错,我应该更警惕些。”
“帮助他人也不是你的错。”谢翾揉了揉眉心,虽然她不太喜欢帮助他人,但她知道这个世间的是非对错。
她坚定了心神,没再受此事干扰,很快便来到了祭天大典那日。
谢翾与凤洵共乘一辆马车,到了皇脉所处的深山前,就算他们身份尊贵,也要下来行走,越接近皇脉便越难使用法术,这或许是皇族用来保护皇脉的手段,不然人人都可以窃取其中垄断的灵气了。
进入这座山林,他们所有人都要变成普通人,当然,除了谢翾。
除了自己用鬼气修炼而来的法力之外,谢翾还掌握了审判之力,这神力不属于普通的法术,并不受保护皇脉的阵法影响,谢翾自然不会暴露自己能够使用法术,她跟在凤洵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他们身前是皇帝,身后则是所有的皇族子嗣,楚逢川与楚逢雪自然也在其中,皇脉有多个入口,每一处入口都需要皇族的鲜血开启,这也是皇帝之前千里迢迢将送走的楚景寻叫回来的原因,只有楚景寻死了,皇族与皇脉之间的联系才会断开,所以,楚景寻不然就死在外边,不然就要活着回到京城。
至于皇帝为何要打开多年未曾开启的皇脉么,这个缘由谢翾已知晓大概,眼见着前方出现巨大梧桐树的轮廓,她和凤洵与其他人分别,带着侍从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入口。
在入口同时开启后,他们才能够来到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中央,正式举行祭天大典与神明沟通。
第56章 五十六刀
处于皇脉尽头的那株梧桐树已经高大得看不到顶端了, 谢翾往前望去,也只能看到沧桑的树干如一堵高大城墙般遮挡住自己的视线。
这棵树已经很老了,老到它的树皮干枯,落叶簌簌, 往前每走一步都要踩碎许多枯叶, 谢翾感觉自己行走在一片金色的雪中。
这就是曾经凤凰的居所吗?难以想像去栖息在这样一株巨树之上的凤凰究竟是怎样辉煌高大的形象,谢翾又想起了凤洵的模样, 他的其实并没有眼前梧桐树那般凌人。
他们身后已没有人能跟上来了, 除了皇族中人, 再没有人能靠近这里。
看着面前金色的阵法光芒,凤洵伸出手去, 他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在指尖处轻轻一划,便有几滴鲜血落下, 这是这具皇族后裔的血脉。
鲜血滴落之后,他们眼前的金色阵法骤然亮起, 谢翾迈步往前走, 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拦在外。
凤洵扣住了她的手腕:“还没开。”
谢翾问:“你不是已经献上鲜血了吗?”
“要等到所有皇族后裔都献出自己一点血脉, 皇脉才会彻底打开。”凤洵知道可能有人还没抵达入口。
谢翾眯起了眼睛,问:“能看出来是谁吗?”
理论上并没有人能从阵法的光芒亮度去推测到底是哪一位皇族还没有献上鲜血,但既然谢翾想看, 凤洵也可以将他知道的告诉她, 他的手贴在阵法上方, 略微感应片刻便道:“大皇子和小公主都还没有献出鲜血。”
“他们?”谢翾挑眉,有些疑惑, “他们守着纪先生, 不会出事了吧?”
她敏锐得吓人,但当她与凤洵刚往外走的时候, 自脚下土地里突然窜出几道黑色雾气,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黑雾的气息熟悉,谢翾知道它来自于系统背后的混沌主人,在梧桐树这般神力充盈的地方,这怪物的力量竟然又成倍增长,它强大到谢翾与凤洵合力都无法马上突破的地步。
“它怎么会这么强?”谢翾的手中幻化出黑刃,扭头对凤洵问道。
凤洵低眸看着那团不断翻涌的黑雾,温和的眉眼出现一丝凌厉,但过了片刻,他也只道:“我不知。”
他确实不知这样的怪物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难道天上的那家伙就放任这样恶心的东西鸠占鹊巢吗?
谢翾与凤洵最终还是突破了黑雾,但在黑雾消失的那一瞬间,他们也同时看到守护皇脉的金色阵法开始散发出更加耀眼的金红色光芒,这意味着皇脉已经打开了。
阵法洞开时的金色光芒落在凤洵眉眼上,他的瞳孔骤缩,面上闪过一丝讶色:“他们——”
“怎么?”谢翾问。
“他们不是献上了鲜血,而是……死了。”凤洵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转身想往楚逢星与楚逢雪的方向走去,但他也只迈了一步,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
这股阻拦他的力量,显然又来自另一方势力,这道无形的屏障没有黑雾那般富有攻击性,它更像是横亘在此处的规则,让凤洵不得不往后退。
谢翾看到凤洵皱起了眉头,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强烈的怒意。
“走吧。”谢翾拽住了他的袖子,“黑雾只是阻拦我们,并没有发起攻击,它在邀请我们进去。”
她猜,那团恶心的混沌要之所以现在没有动手,是因为它要把它们引到它力量更强的地方,以保证它一定能把他们杀了。
而那位面之外、窥伺此处的混沌力量之处竟然在梧桐树的中央。
“凤凰是它……”谢翾自言自语,似乎有些疑惑,不然如何解释梧桐树的中心是那混沌的巢穴呢?
但凤洵的声音马上响起:“不是。”
他似乎在解释着什么,谢翾愣了愣,她平静答道:“你又不是凤凰。”
楚逢川与楚逢雪一道死去,令谢翾惊讶,但并未引起她情绪的波澜,见凤洵似有怒意,她决定还是勉为其难安慰他一下。
“走吧,进去了才能给他报仇。”谢翾说。
凤洵的眉头微皱着,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人类的躯体里,不得而出,而他方才连那道黑雾都破不开,这就是孱弱的凡人。
“还不开心?”谢翾问。
凤洵静默着没有说话。
“百年之后,他们还是要死去。”谢翾说,“我们都有寿命的上限。”
她想,果然在她面前的是个人,若是冥界的神明一定不会纠结于一两个人的生命,因为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太过广大,人类的渺小生命就像尘埃。
他们举步走入梧桐树的中心,看着这巨树内部廊道上刻画着的古老壁画,谢翾问凤洵:“这是当初凤凰留下的印记吗?”
“不是。”凤洵摇头,他从未在树里留下什么东西,他当初的神茧当初只是凑巧落在了梧桐树上,这里只是他降临此界的地方,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是神,对于家也没有概念,天地都是他的居所。
“这里的壁画都是皇族留下的?”谢翾问。
“也有其他人。”凤洵的视线掠过梧桐树深处的模糊图案,在那里还画着一些人。
谢翾凑上去看,图腾的角落处画着一群人围绕着一个圆形物体跪拜。
“他们在祭拜太阳吗?”
凤洵摇头。
“那么圆,是月亮?”
凤洵继续摇头。
他顿了顿说道:“是蛋——孕育凤凰的神茧。”
“人类诞生于神明之前?”谢翾惊讶,她很快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凤洵点头,在他降生以来,人类祭拜的神茧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力量源泉,他在持续不断散发着神力,直到它流淌到人间,化作可造万千奇迹的灵力。
“那片空白的是什么?”谢翾看到壁画延续到一定距离就变成空白的了,再往后才是歌颂皇族统领世间的画面,从凤凰降生前到皇族延续,中间空了很大一块信息。
“被抹去了。”凤洵的手指抚过那些完全淹没于岁月中的印记,语气低沉又惆怅。
谢翾眨了眨眼,她对人类的历史并不感兴趣,便没再问,只是更往深处走去。
等到他们抵达梧桐树中央的时候,只见中心处高大祭坛上方站着一位高大男子,他举起的手腕上纹饰着双尾的黑蛇。
其余皇族中人——包括皇帝也匍匐跪在地上,对祭坛中央逐渐出现的黑雾虔诚祭拜,谢翾到最角落处把楚逢星的脸抬起来,只见这位前太子殿下双眸失神,似乎被什么东西攫取了心神。
在这里的还保有理智的不会只有她和凤洵吧?谢翾与凤洵对视一眼,他们的视线转向祭坛中央,只见那位假国师旁若无人地将跪在他面前的沈怀抓了起来,此时的沈怀也浑浑噩噩,眯缝着眼睛无力反抗,假国师抓起她的手腕,黑雾缠绕在她的身体上,隐隐有一枚双尾黑蛇印记即将落在她的手腕。
此时另一个入口处传来了踉跄的跑步声,谢翾很快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与凤洵齐齐扭头看去,只见纪亭煜浴血奔了过来,他身上竟然隐隐闪烁着金色的光。
“大皇子殿下……小公主……”他的语气有些绝望茫然,更含着滔天的恨意与坚定的信念。
“怎么了?”凤洵马上问道。
“我看到奇怪的黑雾出现,我与大皇子殿下合力才能堪堪抵挡,这里太靠近皇脉中心了,我们的法术都被削弱到极致了……大皇子殿下说不能让假国师主持阵法,不然召唤来的一定不是神王大人,其实他还可以抵挡黑雾片刻,但他选择自戕,把所有的力量凝在血里,他的信仰太纯粹了,身上竟然有些许神力,这神力与我身上的赐印相共鸣,帮我挡住了那团黑雾……”
“怀儿——”纪亭煜看到祭坛中央还在继续着与那所谓神明的交流,他手中一道光芒打出,竟然激起了谢翾熟悉的金红光芒。
那蕴含着些许神力的攻击一下便将假国师击倒在地,与此同时,从祭坛下涌出大量更加强大的黑雾,纪亭煜只来得及奔过去将沈怀护在身后,很快那黑雾便涌了上来,似乎要把他吞噬。
谢翾与凤洵两人同时闪到他身前,堪堪将黑雾挡住,这一回界外混沌的力量强大许多,就算是谢翾也不得不施展出审判之力才能抵挡,凤洵所栖息的人类躯体受皇脉影响,他施展法术也弱上许多,这让他轻轻皱起了眉。
凤洵见那祭坛上的假国师即使被纪亭煜击倒,还是坚持伸出双手继续着对“神”的召唤,他扭头沉声对纪亭煜说:“还能和神明沟通吗?”
“神王大人他……不曾回应过我,我能感应到他在慷慨渡给人间神力,但他不愿意与我交流。”纪亭煜颓然说道,他所信仰的神明更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符号。
“继续召唤,他会来的。”凤洵垂眼说道,眼下能解决这界外混沌的只有他了。
谢翾用尽全身力量抵挡着黑雾,她虽没有说话,却无声地支持凤洵的决定,她看得清自己的敌人,她的敌人不是凤凰。
她要灭的是皇室,要杀的也只是谢如扇和她背后的界外混沌。
听见凤洵如此说,纪亭煜也继续召唤着上界神王,谢翾感觉到身前的压力越来越沉,凤洵温暖的大掌覆上了她的手。
“阿翾。”凤洵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黑雾,减轻着谢翾的压力,因为他这具人类躯体的限制,他肩膀与脊背被那黑雾撕扯得渗出鲜血,受伤的位置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惩罚一模一样,凤洵的眼眸微黯淡,但谢翾返身过来抱住他,触到了满手的血。
“傻子,你在干嘛?”谢翾提高了声唤他,“楚景寻?!”
听到谢翾用这个陌生的名字呼唤他,凤洵并没有回应她——他又不是楚景寻。
“我至少还能抵挡一炷香的时间,你受皇脉影响,逞这个能做什么?”谢翾使劲推凤洵,却发现自己推不开他。
“心疼我?”凤洵竟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谢翾有能力对付黑雾,但他只是不想她受伤而已。
谢翾瞪着他苍白的脸颊,大口喘着气,她哪里是心疼他,她才不会心疼他,她只是怕他死了。
他的生命她早就预定好了,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上。
最后,在凤洵颓然倒下的一瞬间,谢翾将他高大沉重的身躯接住了,与此同时在一旁虔诚与神明沟通的纪亭煜也终于见到了他未曾谋面的神王大人。
第57章 五十七刀
当那耀目金红色光芒出现在眼前的时候, 谢翾被刺得闭上了眼睛,先前环绕在他们身边的黑雾骤然消失,她仿佛失去了力气般往后跌去,却被一只大掌扶住了后背。
谢翾以为是自己身边的那位“楚景寻”将她扶住了, 回头却看到终于降临的神王大人身上华服散发的金光。
而先前挡下大部分黑雾的凤洵却跪倒在地上, 手执长剑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他低着头, 唇边渗着鲜血, 堪堪抬头时却看到了谢翾落在了神王的怀里。
骤然积蓄起仅剩不多的力气, 凤洵想要冲上前去将谢翾从他的怀里拽出来,但此时的谢翾已经将视线移开了。
谢翾没再看凤洵,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位神王大人侧脸的轮廓上,他下颌的线条太过熟悉, 震惊得她张了唇却没能发出声音。
是父子的缘故吗?他与凤洵似乎有着一模一样的下半张脸,谢翾没空再去管负伤的“楚景寻”, 只是朝神王大人伸出手去。
但他始终背对着她, 对于这样的上界神明来说, 所有的人类都如尘埃。
谢翾看着他轻描淡写地将那界外混沌所产生的所有黑雾斩断,这处祭坛终于显出它原本皎洁无尘的模样,他高大的身影藉着梧桐树上漏下的日光投下影子, 高大又沉默。
他分明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却不肯分一分神, 去将那胆敢窥伺这个世界的界外邪灵杀死,这就是无情的、将人间视作尘土的神明吗?
“你——”谢翾往前走了一步, “凤——”
凤洵是你什么人, 你认识凤洵吗?你就是凤洵的父亲吗?谢翾脑海里冒出诸多问题,她的所有心神都落在眼前这个金光耀眼的神明身上, 却没看到身后凤洵攥紧剑柄颤抖的手。
神王大人没有搭理她,只是朝后一拂手,想要将她击退。
谢翾自然不会就这么被他推开,她一定要见到这位神王大人的脸,所以在神王释放神力的时候,她也使出了自己的审判之力对抗,当然她现在所掌握的力量与真正的神明相比就如萤火面对皓月,谢翾一点微薄的神力瞬间被击散,她往后跌去,直直落在了凤洵身边。
还是他把她接住了,凤洵单手握住剑柄,长剑没入祭坛下的树身之中,在神力汹涌之下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纵然谢翾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他还是紧紧把她抱住了。
“他是神。”凤洵看着神王,对谢翾说道。
“就算是神,我也要看看他的脸。”谢翾挣脱了凤洵的怀抱,逆着刺目的光冲了上去,她始终没找到自己沉沦于无尽痛苦时所见的那一点光芒究竟来自于何人。
她觉得是凤洵,但她亲手、亲眼验证过,并不是他。
那会是与他有着相似脸庞的、他的父亲吗?谢翾不知道答案,但她一定要追出个结果来。
审判之力再次展开,谢翾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束光芒奔了过去,神力荡开的气浪再次席卷上凤洵所栖身的这个凡人躯体,他也会受伤,亦有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人类。
凤洵看着谢翾的背影,他越过她垂落发丝的肩头,看到金光尽头的神王终于转过了身子。
他有一张与凤洵一模一样的脸庞,每一根线条、每一处细节都没有区别,唯独他的那双眼睛带着神性的漠然无情,而无凤洵的悲悯善良,究竟慈悲是神,或是无情才是神呢?谢翾看着他那张与自己在混沌中所见一模一样的脸,愣了许久,这是凤洵,又或者是别的人呢?
神王大人没有看谢翾,他只是在与谢翾身后的凤洵对视,最终,他那双如海洋般浩瀚的眼眸微微闭上,更加强大、无法抵御的神力荡开,在解决此处混乱之后,他将梧桐神树里的所有人驱逐出去,只有谢如扇被留在了神树里,随着那界外混沌与此界的联系被切断,她也彻底没有了呼吸。
真正的神明就是这般强大,只需要一抬手便能将为祸人间的界外邪灵消灭,他分明有这样的能力却不动手,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并不在意这人间与芸芸众生,冷酷、无情,这才是神明。
谢翾失去了意识,只记得在不断朝后涌着的气浪里,有人一直紧紧抱着她,怀抱温暖且坚实。
这样的神明,怎么会有凤洵这样的孩子呢?谢翾不理解,她的额头抵在凤洵的肩头,低声唤:“凤洵。”
或许是知道她此时意识混沌,凤洵像是承认了自己身份似的,低低应了声:“我在。”
他的大掌搭在她的脑袋上,望着梧桐树上出现的凤凰虚影,喃喃道:“不喜欢他吗?但是……我们的脸明明一模一样。”
谢翾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彻底昏迷过去,待醒来时,他们所有人都被逐出了皇脉——谢翾甚至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斩断皇脉的计划。
大皇子与小公主一起被黑雾杀死,此事皇帝心知肚明是谁做的,只是望着死去的楚逢雪的尸骨,他似乎有些失神,他试图再次入内呼唤那界外的混沌,却再没听见回应,无奈,皇帝只能将此事宣称为针对皇族的刺杀,回京之后正常举行谢翾与凤洵的婚礼。
凤洵在梧桐神树里受了重伤,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好,谢翾被那位神王大人的真容扰得心神不宁,只想快些回冥界问问凤洵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在婚礼举行之前,她已分次暗中离开京城,将分封各地的皇族子嗣先行解决,多处皇族属地都出现混乱,地方无人镇压,战争四起,为了稳定局势,皇帝只能将谢翾与凤洵的婚事提前,用一场喜事来转移注意力。
谢翾捧着一碗汤药,递到了凤洵面前,小声问:“好些了吗?”
凡人之躯孱弱,更何况那日是凤洵为谢翾挡下了大部分的黑雾侵袭,他的伤倒是重,不过修养了这么多日,也差不多好了。
凤洵望着她点了点头,他从谢翾手中接过汤药,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蔓延在舌尖。
谢翾甜甜笑了笑,或许是知道他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所以对他格外温柔,她塞了一颗糖放在他的嘴里。
“这是我去外面——”杀皇族后裔的时候顺道买的,谢翾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生硬道,“去外面买的。”
“嗯。”凤洵长睫轻颤,颔首应道。
他凝眸望着她,许久没再说话,倒是谢翾钻上了他的床榻。
“新婚之前照规矩双方不能见面。”凤洵提醒她。
谢翾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边:“你别说,我偷跑过来的,小池还以为我在房间里呢。”
“成亲了自然会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凤洵说。
谢翾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将他的脸转了过来,仿佛是要多看他几眼:“我现在就想看看。”
毕竟等不到他们真的成亲,她就要把他杀了,她能给他最大的慈悲就是,她可以最后一个杀他。
没能在祭天大典那日将皇脉斩断,谢翾十分遗憾,这意味着她从梧桐神树出来之后就要先将所有的皇族后裔都解决,才能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从而再次进入皇脉,将这垄断此界灵气的巨大阵法彻底破坏。
所以,楚景寻她是必须要杀,一刻都拖不得。
凤洵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的深邃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从他接过原本楚景寻手里捧着的那枚凤凰羽决定来到人间的时候,他就知道谢翾想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是什么。
他有能力反抗,但他并没有阻止谢翾,因为这不仅是凤凰羽所托的承诺,也是谢翾想要做的事。
恍惚间,凤洵想起两年多前谢翾在冥界问他的那个问题:“神是不是只会被祂所爱的人杀死。”
这是一个无法被证明的问题,因为神从来没有真正死过,若要证明它的正确,需要一位神明真的死去。
会吗?会吧。
凤洵侧身吻上了谢翾的唇,他的口中流淌着草药的苦香与糖果的甜蜜,谢翾张开了口细细品尝这矛盾的味道,她觉得有趣,只尝到了甜蜜,却忽略了那掩藏的苦涩味道。
大婚当日,吹打的仪仗队领着谢翾往凤洵的府邸而去,无人发现现在新娘的轿子已经空空如也,在接亲的这段旅程中,谢翾已经悄悄离开喜轿,潜入皇宫之中,得益于她与凤洵的婚事,大部分皇族都聚集在皇宫中,所以谢翾下手也格外便利,自从吸收混沌产生精神能量之后,她的修为已远远高于凡间人类,杀死这些罪恶的皇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她将皇帝的尸体塞进龙袍里摆正,待会儿她和“楚景寻”还要对着这位父亲大人行礼,满殿的尸体就这么被谢翾摆成滑稽的姿势,在她法术的掩盖下,无人发现异样。
短短一途接亲的路,喜堂便成了灵堂,谢翾的手搭上了最后一位皇族血脉的手——她留到最后的“楚景寻”,可能是他生得与凤洵有些相似,谢翾倒是舍不得杀他,但终究要动手,她也不会犹豫。
在礼官的带领下,她与凤洵一道步入宫殿之中,在这里静默坐着的所有皇族中人已经没了气息,却还保持着诡异的姿势坐直身子,无人发现谢翾法术掩盖着的真相,但凤洵只朝那殿中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唇边翘起微笑——无人可以阻止谢翾,这世上唯一有能力阻止谢翾杀死皇族斩断皇脉的人已被凤凰羽所代表的承诺限制住了,她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
在殿内,凤洵与谢翾拜过天地,步入洞房。
满京城的庆贺声中,谢翾恶趣味地扯去了皇宫里掩藏死人的法术,瞬间,满朝官员看到皇帝的头颅骨碌碌地从铺满红绸的殿堂上滚落下来,那血没入喜庆的红布里,看不出痕迹。
整个京城陷入混乱之中,谢翾却安静坐着,等着她的新郎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片刻静默后,有人挑开了她的盖头,隔着遮面的金色流苏,谢翾看到凤洵的眼睛,攥紧了手中鬼气化作的黑色匕首。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这柄匕首送进了凤洵的胸膛,这是最后一位皇族,只要他死了,她就是唯一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了,他必须死。
谢翾知道凤洵修为高,所以这一刀带上了审判之力,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楚景寻”胸膛中刀,颓然倒在自己身前。
第58章 五十八刀
在凤洵倒下的那一刹那, 谢翾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汇集到自己身上,祭天大典上她获得了皇族身份,现在最后一位身负皇族血脉的人倒下,她就成了最后一位有资格开启皇脉的人。
她手中的黑刃没入眼前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胸膛, 鲜血洇开时的痕迹不甚明显, 谢翾只能看到有蜿蜒的血线顺着自己虎口处的凹陷缓缓淌下,她想, 他应该恨自己的, 死前的这一刻, 他应该死死瞪着她,诅咒她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他偏偏侧过了脸, 大半张与凤洵相似的脸庞没入红烛摇晃的阴影里。
“意外吗?恨我吗?”谢翾使了些劲,将黑刃从他的胸膛处抽了出来, 俯身托住了他的身体,她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体里还保存着些许生命力, 此时的他, 应该还能说上一两句话的。
但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来躲避她的目光了, 所以,谢翾只能在黑暗处看到他的侧脸动了动。
她眨了眨眼,困惑地伸出手去, 想要将他的面颊扳正, 她不畏惧他死前仇恨的目光, 从杀死他开始,她的情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对于谢翾而言, 从始至终她对他的特殊, 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很像那位还在冥界的小神仙。
谢翾的手触上他冰冷的面颊,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温度, 她的指尖颤了颤,但还是将他死前特意侧过的脸扳正过来。
他不让她看,她就偏要看。
黑暗中,他那张早已没有了生息的脸缓缓映入谢翾的视线,这位回到人间的恶鬼细细眉毛挑了挑,她抬起自己的肩膀与手臂,将眼睛揉了揉。
怎么会呢,眼前怎么会是他的脸呢?是她的魂体出现怎么问题,导致出现幻觉了吗?谢翾手中的黑刃滑落,她捧起了他的面颊,仔细端详。
他有一张与那位上界神王一模一样的脸,而谢翾也知道,这张脸属于凤洵,他不是还留在冥界吗?身为酆都鬼王,他怎么会擅离职守,他又怎么会变成楚景寻?
谢翾低眸,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庞,轻轻唤出声:“凤洵。”
他没有应答,谢翾咬着牙,使了些力气继续唤:“凤洵。”
凤洵还留着死前之前唇边蕴着的淡淡微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这张脸上才够合适妥帖,谢翾的手指抚上他的唇角,她皱着眉,不住呼唤:“凤洵,凤洵。”
在冥界时,她如此呼唤他,他总是会有回应,他还说过这个称呼就就是旁人对他最亲密的称呼,但是不论现在她呼唤了多少声,他都没能再张口回应她的呼唤。
谢翾感觉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涌上自己的心头,她死死盯着凤洵的脸,乌黑的眼瞳里只流淌出困惑,为什么是他,怎么会是他,若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出他的身份?
——这样,她一定能保证自己下手的时候温柔一些。
谢翾低头,伸舌舔去他唇边的鲜血,它已经凉了,舔到舌尖的时候有种古怪的味道,蓦然间,谢翾想起之前冥界之人对她说的,有关于神明的无稽传闻,神明只会被祂所爱的人杀死。
怎么会呢?他们都未曾见过神明死去,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现在凤洵的魂魄应该回到冥界了吧,他一定会在那黑沉沉的酆都城外等着她吧……
谢翾放下他的身体,起了身,将他身侧掉落的黑刃捡起,她在他的尸体面前脱下了婚服,将他最初赠给自己衣裳穿上。
她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然后也该回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回到那浓雾弥漫的酆都去。
谢翾再次来到那梧桐神树下,踏入皇脉中央,她能感觉到自己脚下这巨大阵法的震颤,来到那日发生意外的祭坛中央,曾经被界外混沌腐蚀的梧桐神树内部已经破烂不堪,这或许就是纪亭煜许久未曾听到神明回应的原因,皇族早已不再信仰凤凰了。
皇族为什么不信仰凤凰?是他的力量衰减了吗?可那一日神王降临梧桐神树,他的力量还是那般浩瀚如山海,就连他们试图取代信仰的界外混沌都被他轻轻一抬指消灭,所以,究竟是什么让皇族主动想要抛弃这位神明?他们多么不识好歹。
走过那一条古老的壁画廊道,谢翾想起自己与凤洵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曾经为她解答过关于壁画的疑问,他说人类诞生于神明之前,当神明只是一个神茧的时候,他只是一尊不断流淌着世间至强之力的……物品。
物品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他像是一汪泉眼,只需要不断提供这样强大的力量就好,在他千万年的沉睡时间里,人类只是将孕育着他的神茧当成一处可以不断挖掘的、永不会干涸的矿藏,没有人希望他有朝一日会苏醒,成为一个鲜活的神明。
谢翾目光掠过壁画上那枚被众人膜拜的神茧,抬手贴上冰冷的岩壁去感受脚下皇脉的气息,她的掌心处再次凝聚一柄黑刃,得益于她吸收了界外混沌提供的精神能量,现在她有能力将脚下的皇脉彻底斩断了。
她的动作明显有些急,因为做完这一切,她想要快些回到冥界,凤洵是神,他不可能真的死了,她要回去见他,去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她自己一个人要来人间,为什么他也跟着一道来了?
谢翾的精神力掠过皇脉的每一处细节,这不是神的造物,而是人类研究出的阵法,它以凤凰的栖息地梧桐神树为核心,向四野延伸而去,皇脉的用处是收拢着这世间无处不在的灵气,将它只供给给皇族,以此来形成皇族对这个世界力量的绝对垄断。
为什么神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或许,这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神明只是恰巧栖息在这个世界里,对于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生灵并不关心,所以,不论他们拿他的力量去做什么事,他都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自己脚边掉落的渣滓被蚂蚁搬走。
谢翾想起自己给小池开了灵窍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类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力量,或许也不是好事,它会引起更多、更可怕的混乱,而她不在意这样的混乱,也不在意担下这罪名,人间生死与她无关,她只是要报仇而已。
她的精神力定位到了皇脉的最薄弱处,虚空里,一柄黑刃缓缓落下,谢翾的面颊紧紧贴在梧桐神树上,感受着这株古老巨树的脉搏,黑刃缓缓斩断组成皇脉的无数阵法,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拨开重重迷雾,见到了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皇脉在这处的脆弱。
一道暴烈的剑痕落在皇脉正中心,它古老陈旧,来自于千年万年前,曾经有人堪堪要将这皇脉斩断,最后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行动。
谢翾的精神力不断从那处剑痕上掠过,她喃喃自语问:“为什么呢?”
是谁要斩断这皇脉呢?是上界的神王大人吗?他分明可以直接斩断的,但又为什么止住了自己行动?他都是神明了,为何不事事由心?
谢翾不会犹豫,她不在意自己放开了这座力量的囚笼会带来这样后果,也不在意此后造成的混乱会让人间增添多少死去的魂魄。
她要彻底斩断皇族延续的根基!于是,黑刃一斩而下,将这巨大的皇脉彻底摧毁,在万千阵法崩散的一刹那,被禁锢已久的灵气席卷过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瞬息之间,这世上所有生灵都获得了所谓的灵窍,而她自己也从梧桐神树的中央一坠而下。
一把黑刃直直没入她自己的心口,她的人间之行已经结束,现在她该回去冥界了。
谢翾闭目,任凭自己的魂魄从这具禹国公主的身体里飘了出来,她的魂体已经修炼得凝实强大,可以脱离这具肉身单独存在了。
感受着冥界的位置,她的魂魄自如地跨过界河,来到了这个充斥着迷雾的世界,在她身侧有无数灵魂与她擦肩而过,在皇脉释放灵气不久之后,很快就有本不该死去的灵魂死在那骤然发生的混乱了。谢翾并未去搭理自己身边的无数灵魂,只是往冥界深处不断飞去。
冥界酆都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巨大黑沉的城墙下伫立着高大的铜甲将军,在铜甲将军的身边往往会有一匹冥兽的身影,还有等候在此的凤洵。
谢翾越过那迷雾,依稀能看到熟悉的冥兽轮廓,它跺了跺脚,在冥兽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
她朝那里疾飞而去,拨开重重迷雾,她只看到凤洵的冥兽身边站着一位故人。
不是凤洵,而是厉温,这位阎王盯着她,冰冷淡漠的眼瞳里闪烁着意味莫名的光。
谢翾盯着他,片刻后问:“凤洵呢?”
“回上界了。”厉温唇边扯出一点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
谢翾死死盯着他:“他死了,魂魄应该回到冥界。”
“小恶鬼,你凭什么觉得他会被你杀了?”厉温抬手抚摸了一下身边冥兽的脑袋,如此问道。
“上界?上界在何处?我去寻他。”谢翾平静地说。
从始至终,她都冷静得不像话,因为她从未相信凤洵是真的死了,你看,现在厉温也只是说他暂时离开了。
“阴阳有隔,上界岂是你这样的恶鬼可以去的?”厉温嘲讽地笑。
谢翾没了耐心,大踏步走到厉温面前,却见这位平素冷漠无情的阎王大人侧着脸,眸中流淌着一丝悲伤情绪。
她瞪大眼,似乎有些慌了,颤抖着声问:“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厉温扯谎:“人间死了很多人,谢翾,这都是你干的?”
“是我。”谢翾淡漠的眉挑了挑,她没有否认自己的罪行,“你带我走,去十八层地狱,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
厉温又笑了出来:“你是我选中的继任者,身为冥界神明的你,做什么事都不会被审判,规则与罪过,只是对人间众生而言。”
谢翾一把拽住了厉温的袖子,她扯着他,身形变幻,转瞬间便来到了地狱中央,她冲着他大声道:“我屠杀皇族无罪,我斩断皇脉无罪,但我杀了一个完全无辜的灵魂,我把他杀了……”
“你不审判我?你不惩罚我?你不将我关进十八层地狱?”谢翾一句句逼问厉温,她现在想去那刀山火海的中央冷静一下。
但厉温只是不断摇头,他盯着谢翾,在一步步的后退中,两人来到了地狱上方的混沌虚空。
谢翾就差揪着厉温的衣领质问了,但他一直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只是用一种探究的神情看着她。
“你去过梧桐神树了?”来到虚空的最角落,厉温问道。
谢翾的长睫颤了颤,她点头。
“神树上的壁画,你都看完了?”
“有一部分缺失,被抹去了。”谢翾回答。
厉温唇角翘起一点冷酷的笑容:“我说你无罪,便是无罪,皇族窃取灵气被灭,罪有应得,皇脉本就该被斩除,你又犯了什么罪过呢?”
谢翾咬着牙说:“凤洵。”
“你没杀什么人。”厉温拢着袖子道。“他是神,怎么会死?”
“那他……为何不在这里?”谢翾盯着厉温道。
“他本就不是酆都的神,只是善良的小神仙闲来无事来这贫瘠的地方看看罢了。”厉温回答。
他抬手一挥,谢翾脚下的虚空出现一些画面,正是壁画上被抹去的内容,早些年神茧还未孕育出神明的时候,人类发现了这处梧桐神树中央的神茧能够流淌出强大的力量,于是人们开始崇拜神茧所代表的凤凰,感激它赐予的力量,其中一批最早的人类垄断了这股从神茧中流淌出的灵气,他们布下阵法将本该无私充斥着这个世界的灵气据为己有,只有他们掌握着运用这股神奇力量的能力,而他们也能用凌驾于其他凡人之上的实力去统治这个世界。
最开始,他们的寿命随着不断修炼也会增长,若是修炼到极致,人类也能获得永生,这是谢翾在界外混沌那里看到的其他世界也会产生的现象,但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没有,这里有灵魂死去栖息的冥界,有掌握众生流转的六道轮回。
冥界也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当初生活在梧桐神树附近的、最初的人类,除了垄断灵气的皇族之外,还有一批更崇尚正义自由的人,他们看不惯皇族如此占据着灵气资源,更不愿意从此之后就是这么一小批人拥有修炼长生的力量,他们最初就受神茧的神力影响,实力与皇族相当,所以他们展开了一场旷世的战役,这场战役皇族惨胜,他们保住了皇脉,但也失去了永生。
战败的另一批先人利用神力创造了冥界,定义了人类寿命的上限,这样皇族中人不能永生永世如此修炼下去,他们的灵魂也不能永远留在尊贵的皇位之上,这是双方的妥协,也是冥界才保证了这个世界相对的公平,所以,现在的十殿阎王,不过是当年为了捍卫公平战败死去的人类,他们因为最初受到神力沐泽,所以有着接近神明的力量,千万年的见证生死,也让他们有了与神明类似的无情与冷漠。
这就是梧桐神树上被抹去的那段记录,因为皇族虽然胜利,但也做出了不少让步,这对于皇族来说是耻辱的。
厉温拢着袖子看谢翾:“皇脉本不该存在,你斩断它是正确的选择。”
他们这些冥界的神明,终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这精神的空间里,去守护着最后那一点天地间的公平与正义。
在那场战役里,他们早就死了,没有肉身依托的灵魂若是回到人间,只会烟消云散。
谢翾低眸观看着这段历史,又问:“所以呢?他又去哪里了呢?”
“他回上界了。”厉温微笑,“你要寻他,只能去那神明所在的上界里去找了。”
第59章 五十九刀
谢翾盯着微笑的厉温, 许久没有言语。
厉温拢着袖子,面上出现一丝无奈神情:“小恶鬼,我将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为什么对我知无不言?”谢翾想起厉温以前可不是一个这般好说话的冥界阎王。
“尊主离开之前说过,若他离开了冥界, 他原来的位置便是你的。”厉温冰冷的目光落在谢翾身上, 他问,“尊主没有告诉你吗?”
谢翾又咬了咬牙, 凤洵什么都没和她说, 在人间他们相处了那么久, 他还是隐瞒着他的身份。
可恶的凤凰……若她找到他了,她定要……定要如何他呢?她不论在他面前做什么, 他永远都是笑着的,丝毫不会怨他。
谢翾从来就没惹凤洵生气过, 似乎她的举动影响不了他,所以这就是神吗?
“他什么都没说, 冥界鬼王的责任太重, 我不会像他一样去冥界的角落寻找卑微渺小的魂魄。”谢翾拂袖离开地狱之上的虚空幻境。
“冥界不需要你来承担责任, 万物有其既定的运转规律,他只是将调用我们的权力交到了你手上。”厉温叫住了谢翾。
谢翾想,她又不需要这些, 她不觊觎冥界的力量, 她只是想报仇, 报完仇之后她就……她该做什么呢?她回到冥界,又是在找寻什么?她也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吗?
她瞪大眼, 眸中再次出现困惑的情绪, 恍惚间又想起凤洵死之前使劲偏过的脸,他不希望她发现是他, 她又不会因为他伤心,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她不是……恶鬼吗?当初吞噬自己主人格的时候,她不是把所有柔软的情感都抛弃了吗?
但为什么,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空了一块?
谢翾双目无神望着前方,直到厉温倾身上前,将她面颊上的一滴无意识落下的泪水轻轻拭去:“恶鬼也会哭吗?”
谢翾的长睫沾了泪,她猛力眨眼,将濡湿的眼睫挤干,她皱眉问:“我为什么会哭?”
厉温低眸看着她,这位千万年前也曾是人类的神明眸中终于露出悲悯的光,掌管生死轮回的神明最开始——也曾是为了众生孤注一掷燃烧生命的牺牲者,他们付出的生命的代价换来天地间最后一隅公平的绝境,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千万年的生死在他们眼前掠过,再善良的一颗心也会被磨成没有感情的顽石,他们逐渐与轮回的规则融为一体,成为整个冥界运转系统的一部分,鲜活的血肉化作冰冷的律法,这就是,冥界诸神。
如今,看着眼前流下泪的恶鬼,连神也觉得无奈了。
“要去找他吗?”
“要去。”谢翾将黑刃轻轻擦拭着,她在思考自己要经历怎样的战斗才能闯入上界。
“上界有比我们更强大的神明把守,当初诞生在梧桐神树附近的人类除了我们与皇族之外,还有一批专心信仰凤凰的人类,他们不问世事,不参与所有纷争,是绝对的中立派,他们心中只有至高无上的神王凤凰,为了保护凤凰不受凡间污浊侵染,在我们与皇族一战中,他们侍奉着神茧在梧桐神树上方开辟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他们将神茧接引到上界中,在那里等待着神王的降临。”
“除了凤凰这位真正的神明之外,他们受神力沐泽最深,是更次一级的神明,当初尊主要带你回上界,就是要许给你这样的地位。”
“在神之下,俯视众生——小恶鬼,为何你不知好歹拒绝了?”厉温问。
谢翾撇了撇嘴道:“我为何要在他之下?”
她收起黑刃,直起了身子,打定了主意:“厉温,我还要修炼多久才能打败那些守护上界的次神?”
厉温一指点在谢翾眉心,笑道:“先胜过我。”
下一瞬,谢翾掌心下藏着的黑刃已探了出来,堪堪擦着他俊朗瘦削的面庞而过,厉温的身形化作虚空里的黑洞,消失在谢翾眼前,一股古老浩渺的气息席卷上来,谢翾这才察觉到厉温的内息是何等的磅礴无垠,他几乎已经是一位神了!
谢翾足尖轻点,脚下闪烁起星辰的光辉,驭光而行,她速度极快,就像一柄切开水流的利剑,而她所驾驭的星光竟被厉温所化的黑洞缓缓吸去,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扭曲摇摆,似乎要被虚空撕裂,这样的绝境谢翾已经历过无数次,在界外混沌创造的惩罚里,她的神识就处于无数压缩到极致的悲剧之中,即便她的灵识碎成千百万块,她依旧没有让自己意识湮灭,沉没入无尽虚空。
这一回面对厉温也一样,她的魂体被击碎成无数扭曲的碎块,但在厉温所化黑洞要将她全部吞噬的那一刹那,谢翾所有分离的魂体发起了共振,她所有的灵魂仿佛受到了某种同频的感召,不住震颤着,霎时间,星辰碎片被她魂体碎片振动时产生的能量吸引,谢翾的魂体竟然以虚空中的星辰为连接,创造了一个更加浩瀚无边的自己。
谢翾盯着黑洞中央的眼睛,那是厉温的眼睛,她的指端再次凝聚出黑刃,成千上百倍放大的黑刃再次朝他的眼睛击山,虚空里传来沉沉的一道笑声,黑刃落下,黑洞崩散,厉温的身形却出现在另一颗星球之上,谢翾回眸望他,只见他毫发无伤,她没有伤到他一丝衣角。
“只是魂体本身的力量还不够。”厉温的指端出现无数闪烁着的金光。
谢翾猛地朝他撞了过去,她的进攻方式堪称原始,但她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审判之力包裹着了。
这一回,厉温不再能从容挡下她的攻击,谢翾对审判之力的运用来到一种可怕的境地,她天生无情,似乎与这审判的力量无比契合。
谢翾的脑袋撞上厉温的心口,在这肢体相触间,她恍惚间看到千万年前的先古时代,厉温立于朝堂之上,手执卷宗,似乎正在制定律法,最初他就是审判之人,然而手握律法之人却不能主持人间的正义,何其悲哀。
在厉温的记忆中,她夺过厉温手中的象征权力的金印,反手一砸,落在了他的眉心,恍然间,他迎着日光,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
幻境化作现实,谢翾手中紧握的黑刃落在厉温眉心,她现在只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却还没有能够伤害到他的力量,她还需要更多的修炼,上万年的时光不是朝夕可以弥补的。
谢翾收了手,厉温还是安静看着她,似乎他并不在意谢翾窥见了他的秘密。
他问:“可笑吗?”
“可怜。”谢翾说,“皇族掌握了更强的力量,又或者说,你们只是少数派,没有什么人能抵得住将这个世界踩在脚下的诱惑,坚持公平的你们才是异类。”
厉温将自己面上被谢翾强大的气浪吹乱的发丝理好:“但皇脉还是断了,不是吗?”
“它顽固得可怕,几乎每一代的皇帝都会命人加固这个垄断灵气阵法,他们是最害怕皇脉破裂的人,若不是那道已经有的剑痕,我也……”
厉温眯起了眼,他没有再言语,有些事情他受凤洵的嘱托,并没有告诉谢翾。
他希望她以后……都能开心些,虽然那时候的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死亡会对谢翾有所触动。
但厉温依旧记得,这位善良的小神仙抱着剑对他微笑,脸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我是说,万一呢……万一她有些在意我,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妙,她若要找寻我,还是会找到我的,她会得到她想要的……凤洵。”
“就这样吧。”厉温记忆里的凤洵从地狱里的寒冰上跳了下来,他扶正了脸上的鬼首面具。
“有人试图砍断皇脉。”谢翾喃喃自语,“厉温,你知道是谁吗?”
“冥界是一处与人间隔绝的精神世界,我如何能得知是谁?古往今来想要反叛皇族的势力也不少,约莫是以前的人做的吧。”厉温答。
谢翾沉默地骑上了等候在寒冰地狱外的冥兽,她从厉温身上挖出了她所有想要知道的信息,同时也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了,她准备离开,回酆都城休息。
从地狱到酆都的这条路冥兽不知走过多少遍,谢翾趴在它的身上,不需要指挥,冥兽就驮着她往迷雾深处走,谢翾回忆着它的名字,凤洵给它起的名字。
“小明?”谢翾的手指轻轻抚过冥兽脑袋上的柔软皮毛,唤了一声,这冥兽在她离开的日子里长大了不少。
冥兽甩了甩尾巴,它侧过头,温驯地舔了舔谢翾的掌心,以往它都是驮着两个人的,现在只剩下瘦瘦小小的谢翾,它还有些不习惯——白瞎它这些日子拚命吃的草料了!
“他真的回上界了?”谢翾问,“他那么好,怎么不把你带上?”
谢翾的话有些扎心,于是冥兽气鼓鼓地轻轻咬了一下谢翾的指尖。
“他也没有带走我,他之前说要带我回上界的,现在他自己先回去了,他这个……骗子。”
谢翾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带着一丝颤抖,似乎在咬着自己的舌尖,清晰的痛楚自舌尖传来,她才冷静几分。
她总是想起是自己亲手杀了他,如果是他……她还能下手吗?
会吗?会吧,但她的动作一定会温柔些,总归他是那么厉害的神明,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凤凰,他总不可能真的死了。
谢翾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了冥兽的皮毛里,呼吸着这只巨兽身上自然的气息。
已近酆都城,谢翾在浓雾尽头看到铜甲将军身体里稀疏的魂灯飘摇地亮着,她想,这大块头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调侃自己,和她说些战场上的陈年旧事。
但是,她看到铜甲将军在看到冥兽与她的那一刹那,高大的身躯就已经弯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朝谢翾行礼。
谢翾想起凤洵曾经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军魂是需要旗帜的,他们需要一个中心的信仰,需要一个效忠的对象,不然他们的存在就没有意义,若没有了需要追寻的旗帜,他身体里的魂灯也就熄灭。
以前铜甲将军的旗帜是凤洵,现在……难道是她?他将冥界里的所有都托付给她了。
谢翾看着沉默跪下的铜甲将军,没有说话,许久才缓缓从他身边走过,谁又能想到在很久以前,她还被他拎着衣服要丢进血海里呢?
她本就是该死的恶鬼,恶毒卑贱无人在意,却被他那样小心翼翼抱了上来,她没有任何值得他图谋的地方,他救她,只是因为她是她,是天地间存活着的——有自己意识的生命。
他对蝼蚁也悲悯。
谢翾回首看着铜甲将军身体里燃烧的幽幽魂灯,说:“我会去找他。”
“愿追随左右。”铜甲将军说。
可他已经死了,离开冥界只会魂飞魄散,谢翾当然不会带着他离开冥界。
他走入酆都城中,入城之后,除厉温之外、以秦广王为首的其余十殿阎王对她齐齐行礼,能凑齐这几个人不容易,毕竟有好几位已经脱离了自己原来的岗位遁入虚空去了,这一切都是对酆都鬼王的尊重。
——他们对谢翾如此,不仅是因为当初凤洵的托付,也是因为谢翾亲手斩断了他们也曾想毁灭的皇脉,当初为了阻止皇族垄断灵气,他们拚死才换来凡人皆有寿命上限的结果,这样皇族中才不会有人修炼到令人无法抗衡的地步,若没有寿命的限制,之前的谢翾去了人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作为代价,他们也死了,终生徘徊在这精神世界中,无法逃离。
谢翾看着慈祥的秦广王,从冥兽身上跳了下来,她单手骑着冥兽的缰绳,对他点了点头。
“楚江王都告诉我了。”谢翾平静道。
“嗯。”秦广王拿着手帕抹眼泪,“小恶鬼,我偷偷去看了人间。”
“好看吗?”谢翾问。
“爽极了,是我接引那些皇族的,他们一家老小在一天之内都到了我冥界,可惜啊,他们的后代可认不得我这个老头子了。”秦广王絮絮叨叨说道,“皇族中倒是有一两位不需要入地狱的,他们留在了酆都城,小恶鬼,其中有一位很想见你。”
“我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姐妹——所有的亲人,他们见我恐怕不太好吧。”谢翾的薄唇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那两兄妹不是死在你的手上。”秦广王挠了挠头说道。
“好,去见吧。”谢翾在凤洵与她之前的宅邸停下了步伐,面对这黑沉沉的大门,她似乎没有勇气跨进去,曾经她迫切地想要从这里离开,如今……她竟然不敢推开这扇门。
她要找些别的事情做,所以便答应了秦广王的邀约。
谢翾拍拍冥兽的脑袋,这大家伙很聪明地拱开宅邸的侧门,自己寻了个空回去了。
秦广王无奈道:“这些日子它总是要自己回去,出来遛遛弯,回去时就走这道小门。”
谢翾点头,看来凤洵果然是跟着她一起从冥界离开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追上去呢,她不是会回来的吗?他又为什么要来到那个傻子王爷的身体里呢?、
他又为什么……要她把他杀了呢?
谢翾扭过头看向秦广王,问:“凤洵为什么跟着我走?”
秦广王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名叫楚景寻的少年手里虔诚捧着的凤凰羽,人间皇族已经不信仰凤凰很多年了,久到连当初那枚可以让凤凰无条件为持有者做一件事的凤凰羽也流转成哄骗傻子的小玩意。
因为不信仰敬畏凤凰,所以代表凤凰的信物才会在皇族中被弃若敝履,直到后来落到一个傻子手上,也只有傻子……还相信凤凰了。
这一切都如滑稽的预言,凑成了一个巨大的巧合,秦广王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他能猜出当初是楚景寻拿着凤凰羽让凤洵去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凤洵不得不前往人间。
“那孩子手里捧着凤凰羽。”秦广王说,“持有凤凰羽的人可以对神明许愿,神明无法拒绝,就算移山填海,神明也会为他做到。”
“他是个傻子,也不知对尊主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总之,我领着那个捧着凤凰羽的孩子见了尊主之后,尊主就离开了。”秦广王道。
谢翾能猜到捧着凤凰羽去求见凤洵的傻子就是原来的楚景寻,是楚景寻要凤洵回到人间做一些事情,一个傻子能有怎样的嘱托?
谢翾想不明白,她不理解那个傻子对只有几面之缘的禹国公主的爱意。
这个问题只有凤洵才能回答她,谢翾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说起来小恶鬼你身上衣服,也是凤凰的尾羽呢。”秦广王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的衣服?”谢翾这才发现自己还习惯性穿着凤洵送给她的那件衣裳,这衣服不沾脏污,也可以随时变幻款式,方便得很,她几乎没有换下来过。
这衣服原来是……凤洵的尾羽?
“上次忘川河畔,我不是用你的衣服袖子擦眼泪来着吗?那天我晚上回去细细想了想,才发现你的衣服材质不一般……”秦广王叹气。
“我也有凤凰羽,楚景寻那傻子也有凤凰羽。”谢翾问,“不都是凤凰羽,为何之前我说话凤洵一个字也不听?”
“那傻孩子手里的凤凰羽特殊。”秦广王负手说道,“你身上是小尊主梳理羽毛时候自然脱落的尾羽化作的,但那一枚——”
到这里,秦广王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言语,他太啰嗦以至于一不小心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那一枚?”谢翾眯起了眼睛问。
“总归……你去了上界自己问问小尊主吧。”秦广王挠了挠头道。
谢翾抬起下巴道:“我现在不是酆都鬼王吗,你还敢有事情瞒着我?”
她学得倒是快,现在都学会用自己的身份压人了。
秦广王汗流浃背,他不住擦着脸上的汗道:“那一枚自然更加珍贵,被凤凰赋予了更重大的意义。”
谢翾没再追问,她知道在秦广王这里问不出结果了。
她径直来到阎罗殿前,准备去见人间的故人,她知道是哪一位皇族最想见她。
缓步走入殿内,谢翾看到身材高大的楚逢川紧紧护着身后的楚逢雪,见她走进,楚逢川的眸中很快出现恨意与警惕,下意识将楚逢雪更紧地保护了起来。
“躲得那么严实怎么是要见我的模样?”谢翾倒是笑了,她无视楚逢川,直接看向他身后躲着的楚逢雪。
楚逢川手执银枪,朝谢翾走出几步,竟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他们知道后来是谢翾将皇族屠杀殆尽,虽然他们不是死于谢翾之手,但……若他们没有在祭天大典那一日死在不明黑雾的手中,他们也一定会被谢翾杀了吧。
这般恶毒凶残的人,为什么到了冥界还备受尊敬?楚逢川怒目瞪着谢翾,却被秦广王先行出手,将他击退几步。
“阎罗殿内不见兵戈,楚逢川,把你的武器放下。”秦广王提醒楚逢川。
此时,楚逢雪终于从楚逢川身后站了出来,她盯着谢翾问:“翾姑娘,先前你一直在骗我?之前我流落到冥界也是你把我藏了起来,若是我再晚几日离开冥界我的肉身就死了,对不对?”
“你放我离开冥界,不是因为可怜我,而是因为你要我帮你对谢如扇传话?”楚逢雪一步步朝谢翾走了过来,每走一步便抛出一个问题。
谢翾微笑地点头,她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所有事。
“你杀了我的父亲,我的父皇,我的皇兄皇姐——你——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楚逢雪终于朝谢翾喊了出来,她无法接受自己信任的人做出这样的事。
“是亲人,也是罪人。”谢翾歪头微笑地看着楚逢雪,她并未因对方的愤怒而感到歉疚,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她绕过楚逢川,来到楚逢雪面前,将她的手腕举了起来,这位小公主还穿着死前的衣饰:“我的小公主,看看你手上的金镯子,看看你满身的珠宝,它是你的父皇赐给你的礼物,每一件精致无双的饰品背后是工匠呕心沥血的打造,他们为了赶上小公主你的生辰,没日没夜地在昏暗的灯下琢刻——有的工匠眼睛都瞎了,老的时候还腰弯得都直不起来,明明是那么高的个子,佝偻着背的时候比你还矮。”
“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呢?”谢翾俯身,端详着自己面前这位无罪无罪天真的小公主,“他们现在还在十八层地狱接受审判呢?人间的律法无法审判他们,到了冥界,自然会有公平。”
“你……”楚逢雪瞪大眼与谢翾对视,有些不敢相信谢翾口中说出的话,这是她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画面,真的是那样吗?她手中那些精美的首饰后是瞎眼残疾的工匠吗?
她哭着想要将手上的金镯子褪下,但在她死亡时,她的模样就定格了,所以她无法将这金镯子扯下,反倒是险些将自己的魂体拽伤了,手腕处扯出一道道红痕。
楚逢川一把抓住了楚逢雪的手,让她冷静下来,他只是低眸冷静地看着谢翾,他恨她杀了自己的家人,但他不觉得谢翾做错了,他深知自己出身于一个怎样罪恶的皇族,但他不得不为了自己国家百姓去守卫边疆,这是他的国家,他的信仰,一如他的军队中心飘扬着的凤凰图腾。
现在,楚逢川只关心一件事。
“皇族不再信仰凤凰了,是吗?”
“大皇子殿下,你是唯一一位信仰凤凰的皇族。”
“他们相信了什么样的神明。”
“将你们杀了的神明。”谢翾笑。
“我愿入十八层地狱。”楚逢川咬着牙说,“我——不曾保护好我的信仰。”
“你无罪。”谢翾指尖出现审判之力的金光,在楚逢川的眉心点了点,“丢失了自己的信仰不是罪,人这是人而已,不是谁的信徒。”
谢翾安静地看着这对兄妹双双步入轮回,他们会忘却所有记忆,来世变为普通人或是别的草木精怪,万物自有定数,谁也无法预测,存在于天地间的所有生灵都是自由的,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
送走这两位并不是死于自己之手的皇族兄妹,谢翾留在阎罗殿里处理了一些冥界的卷宗,凤洵将这个酆都鬼王的位置留给了她,她竟然也真担负起了责任。
她批阅了许久,直到天色微暗,秦广王早已无声地离开。
谢翾放下笔墨,走出阎罗殿,殿外已有一只高大的冥兽在等着她,它似乎能感应到谢翾何时想要归去。
谢翾想,现在是时候回到她和凤洵曾经住着的地方了。
于是她直接坐上了冥兽的脊背,摸摸它的脑袋,仰头面对着冥界夜晚的落雪。
“走,回家。”她如此对冥兽说道。
第60章 六十刀
入夜, 天上的雪比往日更大,因为凡间死去的人变多了,谢翾斩断皇脉解放了所有人类的灵窍,他们也能拥有那神奇的灵气, 拥有力量的人类擅长制造混乱。
谢翾伸出手去, 托住落下的雪,或许是凡间的死去的人太多, 连这洁白无瑕的雪花都染上了一丝殷红色, 她想, 若是凤洵还在冥界,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只一呼吸的时间,人间就死去千万人, 她应当是罪恶的,但是斩断一处本不该存在的皇脉又如何有罪?混乱、杀戮、掠夺与抗争, 这本就是人类面对一种新力量时本该经历的阶段。
她狠得下心去斩断皇脉, 是因为她本就没有感情, 但若她真的没有感情,不久之前在地狱里落下的泪又是怎么回事呢?
谢翾慢慢看着掌心带着血色的雪花融化,冥兽带着她飞奔过寂寂的酆都城, 这里的所有鬼修几乎都离开了冥界, 他们去往人间去争夺那刚刚释放出来的灵气, 冥界不过是一座灵魂的囚笼。
冥兽在谢翾与凤洵曾经住着的宅邸前甩了甩尾巴,谢翾从它的背上跳了下来, 她缓步走上前去, 在门前阶下走出一串浅浅的脚印,她冰冷的手覆上红棕色的木门, 往内里使了使劲,推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院内栽着梧桐树,谢翾记得凤洵总是在这树下练剑,他的剑术似乎总是那样生涩,堂堂上界的小神仙难道没有一把像样的配剑吗?但谢翾也记得竹剑的剑锋划过冥界的雪与雾,发出飒飒响声,比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更温柔绵长。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冥界的时候,凤洵就站在这株梧桐树下,一只手覆在鬼首面具上,面对这她离开的方向缓缓摘下自己遮颜的屏障,他即将对她展示真正、完整的他,而她离开了。
冥兽奔向院内一角小小的园圃里,屈起了脚,兀自嚼着身边堆好的草料。
它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的还鲜活的东西了,谢翾朝它走了过去,却看到冥兽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自己的蹄子。
谢翾拨开遮着地面的草料,只看到懵懂无知的冥兽在地上胡乱画了两个几乎要看不出形状的小人,一对小人可能是在牵手,也可能是并肩坐在廊下,或许是相拥着与冥兽行过迷雾,总之,谢翾看不出这两个小人的动作,但她知道,在冥兽的眼中,这对小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在那样单纯的兽类眼中,他们就应该在一起,而她与凤洵离开之后,这只冥兽也不知道有多孤独,孤独到在地上划出一些蹩脚的画面。
又不是她把它捡回来的——
又不是她给它亲手梳的毛——
又不是她给它取的名字——
谢翾一只手使劲揉了揉冥兽的脑袋,指关节屈起,将它有些打结的毛皮梳顺。
“小明。”她叫出这个简单至极没有任何创意的名字。
冥兽马上抬起脑袋看她,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它温驯地舔谢翾的掌心,它不会怨谢翾离开了多久,它只会因为她的归来感到欣喜。
“你怎么和他一样傻?”谢翾低头问。
冥兽歪着脑袋看谢翾,它没听懂谢翾的话。
谢翾摸了冥兽的脑袋许久,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在冥兽栖身的棚窝外,起身的时候,背上落满了雪,不冷,但重,雪块簌簌落下,谢翾这才想起,有凤洵在的时候,冰冷的雪从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是热烈的凤凰,似乎能融化世上一切寒冰。
谢翾站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回身去看那熟悉的门廊,以前凤洵就在那廊下教她看书习字或是做些别的事。
夜晚谢翾睡不着,会从二楼的房间窗户往外望,有的时候她看到凤洵在练剑,又有的时候他就靠坐在廊下抱着剑看落雪发呆。
谢翾觉得奇怪,她会忘记很多无关紧要的信息,但与凤洵有关的一切都历历在目,鲜活得像在昨日,他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不是她的仇人,也与她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她不该把他记得那么深刻。
困惑,谢翾只能将自己目前心底涌起的念头归结于这个字眼,她想,她只是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
去人间的时候凤洵也不在,她也没有多思念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位楚景寻是凤洵,她不也和“楚景寻”相处得很好吗?
或许,她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就像她睡觉时候会下意识紧紧抱住的被子,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是会不适应。
去上界找他吧,找他那所谓父亲又或者是别的与他相似的人,与他有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气息,她一定能习惯。
谢翾在片刻的思考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旦眼前不是迷雾,她便不会再困惑。
于是,她坚定地朝自己房间走了过去,但在走到一层凤洵房间门口的时候,她还是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只来过凤洵的房间一次,进去的时候还是变成了猫被他抱在怀里,那时候她只关心他背后是否有伤疤,却从未注意他生活的环境。
谢翾还是推开了门——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他如此好奇,分明不久之前他们才刚拜过天地。
不出谢翾所料,她看到一个极其简单的房间,屋内所有陈设都没什么特别之处,称得上朴素,凤洵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爱好,他不收藏珍贵器物,房间里连放剑的剑架都没有,只在桌上有一处长年搁放竹剑的痕迹。
撩开门帘,绕过屏风,谢翾看到凤洵的床,床帘整齐拉起,床上的枕头与被子都方正规矩地铺在正中心,没有一丝偏倚,唯独床边的书架上摆了些书页。
谢翾坐在他的床边,随手抓起一本书,这书名她熟悉,是她读过的,她似乎还在这本书上写过一些与凤洵有关的话。
“傻子”在谢翾这里几乎不能算作是骂人的话,但她翻开这页书,一抖纸张便停在了她曾经涂鸦过的那一页上——因为这一页凤洵翻开过太多次,所以书页磨损,很轻易便能翻到这里。
谢翾看到自己以前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的“凤洵,傻子”这几句话,她“啪”地一下把书页合上,原来凤洵睡前就看这些东西,其他书里的内容也一样,藏着的书页上都有她的涂鸦,凤洵还教过她绘画,她在书上涂了个凤洵的简单模样,这他也留了下来。
凤洵无趣无聊到了极致,似乎他的兴趣就是谢翾,她是他永远波澜无惊的海洋上掀起的唯一波澜。
他说,他最亲密的人叫他凤洵,这不是在哄她,是因为他最亲密的人确实——只有她。
这是怎样孤独的一个小神仙?谢翾靠在他的床榻边,慢慢翻动着这些早已熟读的书,最后看到无聊,自己睡了过去。
摊开的书落在她的胸前,一夜寂静,落雪无声,再不会有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醒来后的谢翾干脆没有多休息,很快便又去寒冰地狱那里修炼了,她对于天地规则的领悟比寻常人类更加透彻,所以她的修炼速度突飞猛进,让厉温都感到诧异。
也不知是多少年岁过去,厉温问她:“想要去上界的心就如此迫切吗?”
谢翾歪头看着他,困惑道:“我似乎只剩下这一个目标了,我是恶鬼,没有感情,不会享受人生,也不会品尝所谓的情感,更不能从外物的享受中感到愉悦,如果没有目标,我又是什么呢?”
“真可怜啊。”厉温低眸看谢翾,“你与神无异。”
“神也如此悲哀?”
“或许?”厉温将问题抛回给谢翾。
下一刻谢翾已出招,这一回她带着战胜厉温的信心,她要以冥界鬼王的身份回人间去上界,去见那个——与凤洵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就像是她睡觉时总会抱着的被子,他离开了,她不习惯。
又或者说,她想念他。
她要去到他身边,若他不愿,就把他绑过来——反正,她一定会想办法拥有能把他强行带回冥界的力量。
谢翾不知这种念头是否与情感有关,它更像是执念,又或者是占有欲,她需要他,就像鱼需要水,若他不在,她便委顿成没有生长方向的枯木,这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生灵的悲哀。
她的一生在被仇恨驱动,这一次,又是被什么吸引着向前呢?
虚空宇宙中,谢翾双手抓着巨大的黑刃,这一回,如山河倾覆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击破厉温周身所有防御——他已有接近神明的实力,却在谢翾无匹的力量下毫无抵挡之力,谢翾更像是某种纯粹的修炼机器,只要给她一个目标,一个终点,她就会坚定地朝那里前行,无可阻挡。
黑刃在厉温眉心处停下,谢翾立于星辰之上,垂眸看着自己曾经的——或许称得上是师父的人,她的周身金光环绕,审判之力已凝实到她的举手投足都能改变周遭灵魂的命运轨迹。
“这样……够了吗?”她轻声问。
“打败上界的次神已经足够,但他还不够。”厉温与谢翾对视,“但你不需要打败他,你只是想要去见他。”
“只是见一面,这样已经足够,我们随你出发,整个冥界都听候您的差遣,您是鬼王,您的意志便是我们前进的目标。”
谢翾翻手收起黑刃,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身形一奔便往地狱之外冲去,她落在巨大冥兽的脊背上,直接往上界的方向前进。
现在她几乎与冥界这个精神空间融为一体,她往哪个方向走,这个独立的空间便往哪个方向飞遁,所以,当冥界与上界两个界外空间相触碰的时候,就像是两个透明泡泡相遇了,有二者主人的强大力量支撑,泡泡不会破碎,它们只会——融为一体。
那一日,梧桐神树上的神之境第一次迎来的黑夜、迷雾与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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