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毛衣链的长款,并不需要解开搭扣,我就不替你戴上了。”买完单,江彦楠把望远镜螺的项链连同包装盒递向她,见她不接,又低声道,“况且,这种亲密举动,如果被你的男朋友知道,会介意的。”
闻樨失落之余不忘还击:“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试探吗?”
“试探?”
“难道不是你想确认我的婚恋状况?”
“不是。”江彦楠把首饰盒放到柜台上。
她拿起盒子放进包里:“谢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凝。虽然没有针锋相对的争吵,两人却也良久没有对话。
“今天就到这儿吧,后续我们再联络。”闻樨尽量平复心绪后开口道。
“我送你出去。”江彦楠道。
她没有拒绝,由他送她到大门口,淡然告别。
江彦楠送完闻樨,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走上楼。事实上这两年除非遇到不得已爬楼的状况,他一般都会坐电梯上下楼。
平地走路还好,但是抬腿的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明显感到吃力,而下台阶的时候他常常控制不好向前的冲力,一旦跌倒就会很麻烦。
幸亏他太年轻、在正常情况下,很难让人和失去行动能力的疑难杂症关联起来。果然闻樨也没有多想,否则即便是平地慢行,也能看出他的步伐异常,双膝紧贴,拖腿无力。也许不知哪一天,就会呈现更明显的剪刀步,再往后,就是彻底不能行走。
小时候,他见过邻居家一个出生时就缺氧脑瘫的男孩子。那个孩子走路便是严重的剪刀步,身体还经常抽搐,四肢都不协调,走起路来垫着脚尖、经常摔倒。有一次他放学回来,在小区花园里见到那孩子摔跤被扶起来后,地上还多了一滩骚臭的液体。他们家保姆见状一边扶起他一边阴阳怪气地大声道“才换的裤子,又拉身上了,让你穿纸尿裤又不愿意,现在好了!走走走——回去换裤子去。”随后就把因为紧张四肢痉挛得更厉害的那个脑瘫孩子拽到轮椅上推回了家。说实话,他当时觉得那个十来岁的脑瘫孩子的模样特别恐怖。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注定会有那样一天。
今天在无障碍厕所里,他松了一口气,就差一点,他就要在闻樨面前弄脏裤子了。
他现在还没有到失禁的地步,只是每次感觉来了便很急,时间略久便控制不住。因此只要预见到长时间不方便上洗手间的情况,他便会提前穿上纸尿裤。每次看着那些白得刺眼的无纺布包裹住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觉得羞耻又无力。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接受了纸尿裤这个东西,毕竟,一个人在洗手间里换下这污秽之物,总比在大庭广众被人掩着鼻子指指点点要强。
当闻樨用柔情缱绻的声线请求他为自己戴上项链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底一片凄凉。她怎么会想到就在几分钟前,他甚至在洗手间后怕自己因为莫名其妙的自尊和逞强,没有提前穿好纸尿裤再来陪她参观,险些在她面前出糗。
回到办公室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愣神——这双手拄过拐杖、推过轮椅、换过尿片,却独独不是可以为心爱的女孩戴上项链的手。
——他不配。
“楠楠回来了。”
下班后回到家,保姆凌阿姨迎上去给他换拖鞋。
“凌阿姨,我说过很多次了,现在还没到这个程度呢。”他坐上玄关上的换鞋凳,温柔地道。
“你上班累了一天了嘛,能省力些就省力些咯。”
凌阿姨边笑吟吟地应他,边把他换下的皮鞋收好。她已经在江家做了很多年,按年纪比他的父亲还大几岁。
“我爸今天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这会应该在书房和你方叔下棋。”
凌阿姨口中的“方叔”也是江家的护工,专职照顾江彦楠父亲江许的起居。
江彦楠的父亲下肢三年前已经完全瘫痪,起夜沐浴之类的工作还是需要一个男性来帮忙。方叔便是那会招来的。
江彦楠去书房和父亲江许打了声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江许也未多说几句,只淡淡应了他,便又低头在棋盘上。
成年后,和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多多少少,他心里对父亲是有怨的。
而他的父亲江许,也许也在逃避着和他这个儿子的交流,两个人都不忍看彼此残废得越来越严重的模样,只能相互躲着,假装平静甚至淡漠。
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他为了避开司机来接他,故意偷偷提早从学校溜走,一个人在海边徘徊伤心。
傍晚的时候,海岸边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怕丢人,躲进了一块大礁石背后哭。
谁知道那时会有一个苹果脸蛋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发现了他,紧张兮兮地问他怎么了。
“弄丢了最喜欢的贝壳”是他随口扯的谎话,而事实是:他的妈妈不要他了。
那时候他太小,对于他们家族的病一无所知,只知道父亲走路变得有些不稳,经常出入医院。父母之间的争吵大多时候避着他,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他也听不太明白。总之那段日子持续了大约半年,有一天,他的妈妈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高中时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特殊的迹象:体育课上,他忽然跑不了步了,就连平时走路也多了许多跌倒的情况。因为有父亲这个病例在先,再回想母亲离开前那半年听到的片段信息,隐隐约约中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还做过一些体检,他有了一些不详的猜测。他已经快成年了,此时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病情并不简单。父亲面色凝重地带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并没有瞒他,他患的是“遗传性痉挛性截瘫”。
“其实在我病发之后,我就带你去做了基因检测,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症状,可是我已经知道你携带了这个病的基因。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还没有记事,他也有这个病……”父亲愧疚地看着他,艰难开口,“对不起,楠楠。”
“妈妈也知道吗?知道我……有这个病?”他心里又痛又怕——“过去”使他一回想就痛彻心扉,“未来”则让他连预想都觉得可怕。
“知道。”
“所以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不,楠楠,你的妈妈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与其说,她是不要我们,不如说她更要做她自己!她很有个性、也非常优秀。很多事,和你想得不一样,不要怪她、更不要恨她。”
他看着父亲拄着手杖缓慢行走的模样,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
好在他的病情控制得不错,有好几年,都似乎没有明显的恶化。直到研一那年,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能脱离扶手上楼梯了。
正是那一天,他收到了闻樨的邮件。他迟疑了几秒,就把邮件彻底删除了。
八年前闻樨也是突然消失的,比他的母亲消失得更仓促——没有征兆、没有预告。在那前一夜,他还鼓足勇气想第二天去和她告白。他想告诉他儿时在沙滩的那场偶遇、他想告诉他在社团再次见到她时他的欣喜,他想让她知道每一次送给她的贝壳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心意,他还要向她坦白他的病,如果她不愿意接受,他也不会怪她,可是如果她愿意,他也想为她勇敢一次!
可惜,每一次都是那么不凑巧,在他最有勇气的时候,她成了他追寻不到的影子;而当那个影子回到他的世界、重新变得具象化的时候,他却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抓住她了。
那天在书店,他看到了她新书发布会的宣传立牌。似乎没有任何挣扎思考,他就一头扎进了签售会场。真人的她比宣传照上的她更光彩照人!他知道他就算忍不住想了解她的近况,也应该偷偷看一眼就走——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横竖他已经是不会好的了,何必让她眼见自己越来越糟!可是他在台下就是坐了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双腿像是被巨大的吸力粘住、动弹不得。
散场时,她叫出了自己。不想承认也没用,他就是很高兴她还能认出自己。八年了,忘了也正常,正如十九岁时的她当时就忘了当年沙滩上哭泣的九岁小男孩。可是这一次,她记住了他!
他知道该婉拒,却还是随她去了咖啡店。他还记得她的口味,皱着眉看她喝了一口她永远喝不惯的热美式。当她双眸热烈地看着他说“就因为难喝、才可以喝得慢一点”的时候,他心动不已。这句话已经算不上含蓄,他当然懂她的言下之意,她是在告诉自己她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啊!
他的肌力已经减弱了很多,而且有了轻微的剪刀步态,幸而穿着长风衣挡着膝盖还不太明显。可是他怕自己端着餐盘走会保持不好身体平衡。他不想她看出异样,只能请她自己去端咖啡。这样的自己,竟然在她探究他婚姻状况时飞快地予以否认,他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应该骗她的、让她彻底死心才好,可是……
似乎不死心的人是他自己。
总想,有一些奇迹能出现:例如他的妈妈能回来、他父亲的病能好、他自己没有遗传到家族病、而闻樨——能接受最后不管变成什么样的江彦楠。
可是、可是……
他心底是明白的,这些奇迹,一个也实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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