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刺杀

    梁师成立即与米公公递个眼神,两人分护赵佶作用,顺着纷纷回避江湖仇杀的人群,掩护官家离开金水河畔。可那三个抵挡不了、一路吐血的身影,竟好死不死地,偏偏在往他们这边退来!

    米公公一凝眉,已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他们想从河道逃走!我们避开河道。”

    梁师成点头,对他的提议非常赞同,于是对赵佶与美人伸手道:“请。”

    美人眼中异彩连连,忽攥紧赵佶手臂,糯声道:“公子,我怕。”

    赵佶本已加快脚力在撤,听佳人兰息软语,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揽住她腰肢道:“我扶你走。”

    只这拉扯一瞬,“六合青龙”已追着倒飞的三人杀到他们不远处,身边百姓惊叫不绝,竭力奔逃,竟巧合将赵佶几人让到厮杀两方面前。

    米公公上前一步,试图拦住杀红了眼的六合青龙:“大胆!有……”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六合青龙攻向三人的一击竟忽而偏转,眼中杀气腾腾,像是要绕过这三人,往他们身后攻来!

    身后?

    ——身后是赵佶!

    梁师成第一个惊叫:“有刺客!护驾——”

    米公公不可置信。

    “六合青龙”?

    刺杀官家?

    怎么可能?

    ——可六人这灌满内力的一击却并非作伪!

    ——可六人写满必杀信念的眼神并未掩饰!

    ——就连那三个好像随时都会死在他们手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似乎理解不了他们怎么会绕开自己往身后杀去!

    已不及再想更多,米公公执棍在手,气息悍然暴涨,截住六人大半之力,同时口吐鲜血,被这一击打到气息奄奄。

    但这一击仍未完。

    梁师成也从另一侧跳出来,他的武功只是末流,如今也执了短刺,奋不顾身,要替赵佶挡住下一击!

    他顷刻在巨大杀机下重伤,吐着血,仍要爬起来护在官家身前。

    这一击仍未完!

    赵佶眼中只余震惊,他想不通、躲不开、逃不掉!

    这一击直刺向他浑身死穴!

    有一道皂色鬼影掠到他身前,短刀自袖中抹出。

    艳红的刀终于将这一击截在了赵佶眼前半寸。

    “你们果然有鬼。”皂色鬼影冷笑,手中刀幻作红霞,反攻向几人!

    “六合青龙”眼中杀意转为错愕。

    错愕?

    米公公正待细思,那三个始终被追杀的人中已有人反应了过来,粗声大喝:“刺杀官家?!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他暴喝着,顾不得自己正往外飙血,回身一剑刺向“六合青龙”。米公公虽脑中一团混乱,却也不会错失此等良机,纵身直上,与这三人、与猝然现身的黑衣人配合,意图重伤“六合青龙”。

    六合青龙退!

    当然要退。古时刺客一击不中,必得要飘然远遁,因而他们与愣在旁边的文张、龙八两人齐齐倒飞掠走,决不能被留在此地,被赶来的禁卫包围。

    他们眼中的错愕已转化为杀意,意识到这完全是一个局,而他们贸然中计,必须先保全自身,再考虑是否能有转机。

    他们急退。但红袖刀得势不饶人。

    “无发无天”此时赶到,将惊魂未定的官家严严实实护在其中,而苏梦枕一人一刀,似拼了命不要,也要强留下胆敢刺杀官家的刺客!

    可如今米公公、三侍卫重伤,唯他一个战力,岂是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的敌手?

    眼看着他们就要从刀光中突围,另一道苍老且震颤的大喝,自另一条街道爆响!

    “故意搅起‘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竟是为浑水摸鱼!”

    雷损大喝,旋即挥手:“‘六分半堂’听令,全力保护官家!”

    数百数千六分半堂众人蜂拥而出,将六合青龙、文张、龙八等人退路堵了严严实实,同时雷损、雷动天、雷媚等一众堂主冲上前,头一次不对苏梦枕出手,而是与他并肩作战,攻向几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有他们加入,情势立即逆转!

    雷损的突兀加入,令季卷都愣了片刻,机械地跟在他们身边动作,下意识向苏梦枕投去视线:这也是你的安排?

    苏梦枕脸色古怪。这当然不会是他的安排。他安排拦截六合青龙的无邪无愧、无错无语等人仍在一条街外。要按死这些人犯上之罪,唯有死人最安全,他自然做了截杀他们的万全准备,可六分半堂竟从他调动属下的动向中发觉了端倪,抢在金风细雨楼之前现身,要在浑水中赚足政治资本。他一时竟说不上是恼是笑,最终呛咳起来,心中感叹。

    不愧是他的好对手。不愧是屹立京中这么多年的六分半堂总堂主。不愧是雷损。

    雷损迅速做出决断,必然是嗅出傅宗书牵连入刺杀一事的风向,立即要大张旗鼓与傅宗书决裂,来日即使查出六分半堂与傅宗书的勾连,有此桩功劳,也足以保住六分半堂。

    他心中敬重,并生杀意,同时手上刀势不减。如今六分半堂横插一手,雷损独对鲁书一、燕诗二两人,其余也各自捉对,苏梦枕手中红芒微闪,自季卷与宁中则手中截过文张龙八两人,刀刀带煞,刀刀见血。

    正打算拿自己的老对手捏一捏软柿子的季卷微愣,便见苏梦枕黑衣带风,不知何故,恰好挡到她身前,令她左右探头,一时插不入战局,而他浑身凶煞,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刀直落,斩下两人头颅。

    那含怒的刀终于彻底下落。

    苏梦枕停刀,向季卷微瞥一眼,旋即加入战局,围攻六合青龙。

    “六合青龙”被季卷三人那突发的一缠导致攻向赵佶之后,心中已是巨震,慌乱之下,能发挥的水平只有十之六七。反观他们面前围着的这群,各个都想揽下护卫有功的利益,各个眼中冒火,各个都发挥出远超平时的能力。

    雷损伸指。雷动天出掌。雷媚递剑。苏梦枕抹刀。米公公举棍。季卷、息红泪、宁中则浑水摸鱼。

    在众人夹击之下,纵是师承元十三限的“六合青龙”也只能悲愤喋血。

    他们一齐收手,彼此对视,互相之间已达成隐秘默契,此时齐齐转身,对官家行礼道:“官家受惊了!”

    赵佶正竭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此时只知侥幸,幸好无发无天的伞遮得足够严实,令别人看不见他双腿发软的狼狈模样。他连一秒都没去想从他身边消失的美人何在,恨声道:“——傅宗书!”

    只能是傅宗书。

    如果他只是遇袭,还要考虑嫁祸的可能。

    如果他只是听说傅宗书暗藏火器,却不告与他知晓,他也只觉得此人或有二心。

    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傅宗书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还待辩解什么?!

    赵佶对涌上来的禁卫道:“立即查抄傅宗书府,必须生擒此人及其全部党羽!”

    第52章 复盘

    夜。

    青楼画舫。

    在惊心动魄的一日后,季卷众人皆是脱了力,像几具尸体平摊在床上,连根指头都不想动。

    没有参与最后一战的唐晚词三人尚留了些力,此时忙碌着替她们三人诊治。息红泪也伤得爬不起来,非要忍住疼痛,坐起身对季卷道:“季少帮主。”

    “现在还这么称呼,未免太生分了吧。”

    息红泪笑:“季卷。你为我们所做,息红泪铭感于心。今日之后,青田帮有任何吩咐,毁诺城必全力支持,身死不悔!”

    季卷听着就笑了,笑着牵动浑身伤势,又哎哟哎哟叫起来。她呼哧呼哧地道:“说这么严肃做什么?青田帮的宗旨是带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做的也都是正经生意,可不是让你们一个个琢磨着怎么卖命的。”

    她顿一顿,又道:“此外的确还有件正事要与你商量。但是现在太累了,我得休息几天,等养完伤回到毁诺城,我们养足精神再谈。”

    “一言为定。”息红泪道。她这下也终于撑不住,重新倒在床上,任由唐晚词几人给她重新崩开的伤口上药。

    正在撒药粉间,舫外杀喊声再起,南晚楚往外看了几眼,笑:“是在追杀冷呼儿那两人呢。”

    季卷正努力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闻言问:“听说傅宗书还没抓到。”

    “他简直比耗子都精明。宫中高手都没靠近,他就已经潜逃出府,现在全城都还在搜查他呢。好像说从他家里搜出了通辽的证据,这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翻身了。”南晚楚啧声道:“你们觉得,官家能不能抓到他?”

    息红泪道:“我希望能。”

    秦晚晴沉着点头:“的确。破船还有三千钉,我担心他一旦脱逃,参与此事的毁诺城会受到他的疯狂报复。”

    南晚楚笑:“但能看到呼风唤雨的傅大人被追得像条狗,已经很值得了。”

    她正好在替季卷包扎,说到此处,凑了上来,眼神发亮,问:“你和苏公子究竟是怎么通的气,竟能一日之内,就把傅宗书污到如此地步?”

    季卷本来都想睡了,见南晚楚一双眼闪闪发亮,简直像要蹦出几颗星星,于是又打起几分精神,慢慢道:“我当真没和他商量任何事,只是今天见机行事,同时揣摩他的安排,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一猜,并不作准,你们随便一听便罢。”

    从她答应息红泪参与劫狱以来,与苏梦枕的交流,当真只有借毁诺城途径送去的那一封信。她担忧送信方式不机密,并未多说任何话,但想要传递的信息已借由信件完全送达。

    其一是毁诺城的信。这封信通过毁诺城的渠道发出,落在苏梦枕眼里,自然知道她已与毁诺城谈成什么协定,而息红泪近来想方设法营救纳兰初见的事,对于广收情报的金风细雨楼而言并非秘密。

    于是她们入京当天,金风细雨楼已得到了消息,次日故意向“六分半堂”动手,挑起满城风波,将“苏梦枕在破板门为她们留了后路”的消息传递到季卷这里。

    她立即决定往破板门逃。而苏梦枕果然已准备好在破板门替她们一力承担。如果按苏梦枕的计划,在她们逃到金风细雨楼庇护之下后,他正好借机与文张等人发生冲突,逼得他们陷入生死危机。见苏梦枕出刀决然,潜伏在暗处旁观的季卷已瞬间领悟到这条并未互通有无的消息:苏梦枕显然知道傅宗书将那几杆火器赏赐在谁的手里,而她也领悟到逼他们当众使用火器的目的。

    接下去的第二个信息是两张图纸。傅宗书得了火器,将来可能对青田帮有威胁,这是他们都能想到的信息,因此她画出图纸,自然是要他发动金风细雨楼在朝中的影响力,找到另一个帮手,首先把这两样东西在赵佶面前过了明路,同时还能成为扳倒傅宗书的同谋。

    赵佶虽昏聩,却并非不聪明。他能看出这图纸上两样神器,若能利用于前线,会产生多大作用,那么一旦得知傅宗书早已得到火器,却暗自隐瞒,不上报于他,自会心生疑虑。

    但心生疑虑还不够。因为傅宗书实在好用,实在温驯,是替他自江湖敛财的一等一好手。这一点疑虑,只要经由时间稀释,总会淡化成水。

    好在苏梦枕的眼光很准。他找出了傅宗书被野心吞噬的朝中对头。王黼与梁师成见到傅宗书可能会见恶于赵佶,便迫不及待,要往他身上多压几块石头。

    而且,最好是短时间内,令官家接连得知对傅宗书不利的消息,使他不及细思,便认定傅宗书果然心怀不轨。

    还有什么事情比谋逆犯上更能彻底钉死傅宗书呢?

    王黼安排了美人。梁师成将赵佶行踪透露给苏梦枕。接下来便只要设计令傅宗书的人出现在金水河畔。

    季卷思索着道:“我与苏梦枕擦身时听到他说‘金水河边’四个字,已经大概猜到他的设计。若只是藏我们,有的是更隐秘的藏身处,而将我们安排在金水河畔、蔡京花石船队旁,自然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人也要到这里。而能够成为扳倒傅宗书助力的重要之人……想也不用想,定是官家了。”

    她笑:“因此我的身份也非常明晰了:我是饵,专诱傅宗书一党前来的饵。”

    至于傅宗书一党来后,要怎么伪造他们与官家的冲突?季卷猜测苏梦枕已有安排,不过她有宁中则帮忙,便不需要坐等安排,而是主动引起刺杀一事。

    此件事兔起鹘落,在官家遭刺的大事件下,早已无人关注早晨发生的小小劫狱事件。京城中诸多势力,竟似被苏梦枕一人牵着调弄,六分半堂即使中途看出端倪,再想横插一脚已是晚了,但总好过傅宗书一派,那美人已被王黼抹黑成傅宗书蓄意派来祸主的妖女,而像他这样的权臣,手脚从不干净,一旦彻查起来,只会令赵佶越查越相信他心怀不轨。

    说到底,一个靠欺下媚上的臣子,从他被帝王疑心的那一刻起,就已与死亡无异了。

    “其实要是傅宗书亲至,我还打算试着直接刺杀他的呢。”季卷遗憾:“没想到他这么怕死。”

    “正是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久。”宁中则道,“如果真的没有抓住他,你们未来都必须更加小心。”

    在季卷讲述期间陷入了古怪沉默的息红泪见复盘终了,忽然出声:“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第53章 水性杨花

    季卷奇道:“什么事?有什么好道歉的?难道是入城的时候你试探我们武功的事?”

    息红泪坚决地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你与苏公子关系的妄言。”

    季卷心中顿觉不妙,捂脸道:“求你别说了。”

    息红泪笑。那笑容像是对恋爱中脸皮薄的女子那洞悉又宽容的笑,她笑着说:“我自诩见过世间千种男女之情,却是误判了你与苏公子这一种。”

    季卷叹一口气。她原本累得厉害,但见息红泪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信息,又开始误解她与苏梦枕的关系,不由大发戏瘾,以手掩面道:“唉,哪怕我知他懂他,又有何用?他终究心属纯然不染尘的雷纯小姐,而不是我这般心思深沉的女人。”

    息红泪脸上表情立即退光,嫌弃凝视着她,面无表情道:“你装得不像。”

    “我哪有装?不过真情流露罢了。息姐姐,你怎么又说我与苏公子有情,又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息红泪神色诡异地看她,半晌道:“罢了。我看不出你对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心,不过苏公子看你的眼神,倒绝不清白就是了。”

    还待再演的季卷剧烈咳嗽起来,差点要被唾沫呛死。宁中则就在她旁边,见状替她拍起后背,同时对息红泪指责般地道:“年轻人的感情由他们自己去捋,你我何必强推?”

    她这意思,竟不是觉得息红泪眼睛花了,而是觉得不应该直白点明一样。

    季卷无话可说,片刻哑然道:“呃,问题在于,苏梦枕不是水性杨花的人吧。”

    苏梦枕突然咳嗽。

    直到夜里才有空从宫中出来替他把脉的树大夫担忧地看他,见他只咳了两下便已收声,同时皱着眉,解释道:“无妨。一时喉痒。”

    次日一早,因昨日京中大乱而歇业的画舫居然有客登门。唐晚词掀帘看了眼,惊咦:“怎么是他?”

    息红泪也偏头瞧一眼,这一眼便让她立即开门迎客,语气迟疑道:“无情捕头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务?”

    推着轮椅缓缓移入屋内的,正是京中“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他用冷玉似的眼神从舫中扫过,重新看向息红泪时,冰凉的神色些微缓和:“世叔入宫,托我来向息大娘报喜。因有世叔斡旋,官家今日已赦免纳兰初见讽议犯上之罪,一并抹去诸位劫狱之过。”

    息红泪目露惊喜:“太好了。多谢诸葛神侯。之前也多亏神侯奔走,才使傅宗书不至于私下处理了纳兰初见,毁诺城一并铭记于心。”

    无情闻言一笑,脸上阴霾尽去:“官家愿意大赦,也是因感念你们护驾有功,将功罪相抵了。”

    他说到“护驾有功”四字时,面色有一瞬的微妙,些许温暖的笑意又似乌云密布般从脸上隐去了。他再次看向息红泪身后众人,忽对着个陌生的面孔拱手:“季少帮主,可否一谈。”

    顶着张易容的季卷心下微跳,仍垂死挣扎:“季少帮主是谁?莫非你说的是现在毁诺城的——”

    “我知道毁诺城中,有位‘季卷’每日坚持出入城,令天下皆知她仍逗留于此,但是,”他说到这里淡淡微笑:“我昨夜接连去了‘天牢’、‘破板门’、‘金水河岸’,看到了你的剑法。”

    季卷叹:“我就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拔剑,免得像顶了张名片一样,到处宣告‘我就是始作俑者’。早知道之前在你面前,就坚决不动手了。”

    无情的表情有一瞬无奈,偏头道:“不必向我强调你曾出剑维护过我。但交情与公义,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被戳穿了小心思,季卷也毫不脸红,从角落走上来,盯着无情看了半晌,忽而感叹:“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做什么,但我宁可你能装傻不来。”

    “是非对错,绝不可能装傻过去。”无情低声道,又抬高了音量,注视着季卷问:“我问你,傅宗书是否真的存心谋逆?”

    季卷张一张嘴,微笑:“傅宗书罔上虐下,私通契丹,暗铸甲胄,都是已被查出的板上钉钉的事情。你说他是否存心谋逆?”

    “对,我知道。”无情冷冷道,竟像在审讯犯人:“但这不代表他昨日会在金水河谋划刺杀。”

    季卷叹气。

    她叹完气,旋即开始耍无赖:“我知道你要向我求证什么,但我是绝对不会亲口承认的。”

    无情冷冷盯着她,似乎随时会有暗器从他袖中飞射,但他终究没有动手,而是说:“世叔昨天发了很大的火。”

    季卷眨眨眼。

    无情又道:“你有计划,有阴谋,我可以放任不管,因为我们是朋友。——但你不应该拿官家的安危做赌注!”

    季卷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凑近一点,笑:“这是诸葛神侯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无情闭眼道:“世叔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官家纵有千种不是,但你可曾想过,昨日若稍有差池,朝堂剧震,万民齐喑,对大宋岂会是好事?”

    季卷古怪地看他,忽而问:“你不觉得换一位官家,废花石纲,贬蔡京,重新清一遍朝堂,反倒对大宋还是件好事?”

    无情脸色数变,蓦地厉喝:“慎言!你还要命不要?”

    季卷反而笑了。因为只有被说中心事的人,才会这么色厉内荏地讲话。

    于是她不仅是笑,简直高兴得要唱起歌跳起舞来。在她已默默做好与这些朋友刀剑相向的准备后,意识到她的朋友并不与她想象一般迂腐,而或许她可以寻到一种办法使他们不必彻底为敌,这已是足够令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她笑着保证:“放心吧,我没有要换官家的意图。反而,我要更加用力地维护官家,保护官家不受任何影响,好让他能信重我,能放权给我,能够使我放开手去做那件事。”

    无情注视着她,忽揉了揉眉头,道:“你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回报给世叔。他会怎样考虑,怎样决定,我绝不会替你说情。”

    “真的吗,我不信。”季卷笑道:“你怎么可能这么无情?”

    因无情而得名无情的青年无言注视她。她笑了片刻,又一收表情,淡淡道:“神侯会容忍我的。他连蔡京之流都能容忍,何以不能容我一介忠臣?”

    无情冷声道:“这句我也会报给世叔。”

    季卷哈哈大笑:“他会知道这是我特意说给他的话!”

    无情拂袖而去。在他拂袖去两日后,诸葛神侯在朝中运作的结果已逐渐显露。

    诸葛神侯并没有因猜出她的小动作而放弃替她收尾。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季卷才会觉得一丝心虚,因为她的确是对君子欺之以方。在她们养伤期间,因官家被刺杀一事而造成的诸多后果一件件自万岁山传达向下,直到画舫。

    第54章 免死铁券

    在重归自己有禁军层层护卫的皇宫之中,休养了几日后,赵佶终于又恢复了自己修道之人的超然物外。京城已戒严数日,对傅宗书府的查抄也找出越来越多他大逆不道的证据。他在京中能作威作福多年,仰仗的实则是官家信任,一旦官家收回信任,那么许多本就暧昧难言的举措,都可被朝中政敌们栽做他早有反骨的证明。傅少宰已彻底倒台,但却依旧未能发现傅宗书本人的踪迹,如此人心惶惶,赵佶终于采纳了诸葛神侯的建议,解除了京中的管制,令城中百姓又能重新出门谋生。

    向天下传檄通缉傅宗书一事自不用说,在此之外,他又接连对当日涉事之人逐一赏罚。

    蔡京揽下失察之责,自请去职,赵佶只做降奉,并未削官。蔡京自觉惭愧,称病暂不上朝。

    米公公与梁师成官升三级并赠以京中府邸,并给剑履上殿的殊荣。有了梁师成的功劳在前,王黼已是十拿九稳,随时要顶上傅宗书空出的位置。

    这是些朝堂上的变动,对于江湖人,赵佶另有一套奖惩。

    息红泪因护驾有功,免去劫狱之过,另赏金银数箱。对与她同行的两位佚名同伴,也怀着招安心思,许以高官厚禄,希望两人能以真面目与赵佶见面。季卷当然不打算去领这功劳,暗记一笔,未来或许会用上这个承诺。

    而苏梦枕最早察觉傅宗书阴谋,放弃与六分半堂对敌,挟刀奔赴金水河岸,力救他性命,赵佶对他此前在京搅动风云的些许意见早已灰飞烟灭,宣他入宫畅谈几回,最终赐下的奖励,几乎惊破京中所有势力的眼球:

    他赐了苏梦枕一面免死铁券。

    这样东西的分量极重,因为赵佶登基以来,总共只给过太后,蔡京,诸葛神侯这三人免死铁券。这东西最表层的含义自然是无论苏梦枕或他想保的人犯下了怎样滔天大过,赵佶都可看在过往功劳上饶他一命,但若要考虑到苏梦枕实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这样东西便在江湖中有了另一层含义:赵佶已认可,或说默许金风细雨楼在京城中攫取更大的权利。

    六分半堂多位堂主出动,舍生忘死,因而被搜出的些与傅宗书的私下往来,被官家既往不咎。除此之外,赵佶另送一副“以理服人,以智胜人”亲笔牌匾。在雷损与狄飞惊看来,这也是对六分半堂的一种暗示,即官家并未完全倒向金风细雨楼,依旧允许雷损与其争一争这龙头的宝座。

    大致处理完那一日惊变导致的无数麻烦,赵佶甚至还没忘记被他记在心上的季家父女。蔡京称病,收集花石纲的殊荣便尽数让度给季冷,让他领了节度使之职,便算从江湖草莽往朝堂的大大转变。至于传闻中仍待在毁诺城的季卷,他也没忘她献宝之功,前后传唤季冷几次,问询他该如何封赏。

    期间甚至传出过传闻,赵佶听说季卷苦恋他新晋的武林心腹苏梦枕,大喜正待赐婚,旨意都已拟好,又不知从何听说苏梦枕早与雷损独女许过婚约。赵佶自诩风雅,便不愿做乱点鸳鸯谱的不解风情之人,这道赐婚旨意才算作罢,只是寻常地赏赐了些珍宝,由季冷代为领受。

    此事一出,在江湖中热闹程度反倒一时压过了每年都会上演的皇帝遇刺之事,江湖人实在好奇,这桩上达天听的桃色绯闻最终到底该如何收场。

    在整个大宋因朝中震荡而在细微处发生无数改变期间,季卷默默立在画舫窗边,养伤的同时,细思那藏得无影无踪的傅宗书到底去了哪里。

    在她思索出结果以前,纳兰初见已渐渐恢复了精力,拖着迟滞的步伐走上来找季卷,向她询问一件事情。

    这位曾风度翩翩的浪客文人如今容貌丑陋,缺了的脚趾令他站立不住,瞎了的眼睛令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但当他勉强站起时,依旧是铁骨铮铮的。他问季卷:是否能联系上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当然可以。”季卷说。

    纳兰初见扯着被烫坏的脸皮,竭力微笑:“苏楼主在营救我时出力甚多。听说他长年受数种病痛折磨,我对自己的医术还算自信,季女侠可否代我引荐,让我能还他这份恩情。”

    季卷的确有渠道可以联系上苏梦枕。他给了她金风细雨楼联系的暗语,因此当纳兰初见提出要求后的当晚,画舫前已立了位裹在黑兜帽黑披风下,而双眼也如幽幽磷火般燃烧着的身影。

    “怎么裹得这么严实?”季卷玩笑道:“终于知道保暖的重要性了?”

    苏梦枕瞪她一眼,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紧急联络的讯息不是用来跟我讲笑话。”

    季卷大笑,一边笑一边思考,对于苏梦枕来说,听笑话和看病,究竟哪个更令他感到不快。

    当苏梦枕跟在她身后,走进画舫听纳兰初见用一套华美的文辞表达自己的谢意以及替他看病的诉求时,季卷终于得出了结论。

    ——看苏梦枕脸色的发黑程度,似乎他要更讨厌听她讲笑话一点。

    苏梦枕的神情虽然并不十分凌冽,依然拒绝道:“已有御医树大夫替我诊治。”

    纳兰初见听到树大夫的名字后,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倒与他切磋过医术,不过他的风格要更正统,开的多是古籍旧方。而我混迹江湖时间更久,掌握的稀奇偏方要比他多的多。苏楼主的病既然久经调养未见大好,倒不如试一试阴狠偏方,说不定反有疗效。”

    苏梦枕沉默。他和绝大多数久病缠身的人一样,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的心理,因此对于看病这事并不热衷。前几年苏遮幕还在世的时候,多是被他压着拜访天下名医,如今他已可自作主张,除了树大夫外,便再不面见其他医生。

    他瞥季卷一眼。在这种时候,季卷的脸上是绝无城府的,明晃晃写着,她怀疑他又在闹些什么情绪,以至于不愿意伸手给纳兰初见。

    于是他缓慢地,依然极不情愿地将袖子捻高一寸,把手腕递到纳兰初见的指下。

    纳兰初见只随意把了把他的脉脸色就变得沉凝起来。他一边把握脉象,一边问:“苏楼主是否尚在襁褓中时就已受了武林高手以冰寒内力震断心脉的攻击?”

    “是。”

    “而这些年来你又因各种原因受过七次致命的伤。”

    “不止七次。”

    “的确不止七次。但有些伤势似乎被人以精妙内力化解过。如今仍滞留在你体内彼此纠缠的总共是七种致命的功法。是他们彼此制约,互相死斗,才使楼主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这人很会把握一线生机,这也是我至今仍活着的原因。”

    纳兰初见点一点头,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了几张方子,道:“以苏楼主的病况,我已大概能猜出树大夫为你所开的药方有哪些。我的这几副药与树大夫的药方绝无冲克,且用料更险,对于陈年旧伤或有一定作用。不过我开的都是猛药,苏楼主服药期间或许会心浮气躁,神思烦闷,均是正常药效,停药几日便可恢复正常。”

    苏梦珍而重之地接过药方。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会不在意纳兰初见的好意。

    因此他将药方掖入袖中,正色道:“多谢,纳兰先生。往后纳兰先生若有所求,金风细雨楼必厚报之。”

    纳兰初见颓然一笑:“我这副残躯又还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望楼主他日见到京中那些难活的穷苦人,能赠他们一顿不至饿死的饭就够了。”

    苏梦枕平静道:“我自会去做,金风细雨楼也会为纳兰先生始终敞开大门。”

    纳兰初见盯着他片刻,忽道:“我知道苏楼主的意思。你是在挽留我,希望我能留在京城,并加入金风细雨楼。”

    “你错了,”苏梦枕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要去哪,要加入哪个组织。就算你今天大彻大悟,打算去投奔雷损,我的承诺也依旧作数。”

    他一字一句道:“只因我看得上你这个人。”

    纳兰初见惊异瞧他,终于又起身拱手,郑重道:“某过去总觉世风不古,国是日非,方自污声名,不愿同流。有苏楼主这般仁义之人坐镇,金风细雨楼想必不会成为那类欺男霸女的所在。还请苏楼主同意接纳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脸上也出现一点笑意。他扶起纳兰初见,道:“承蒙不弃,金风细雨楼也绝不会叫你失望!”

    纳兰初见已经快要蒙昧的眼睛里又出现新的光彩,向苏梦枕一拱手,随即扶着墙壁,缓慢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但脊背却挺直。

    季卷目送他离开,心中感慨万千,收回视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苏梦枕已更早收回眼神,一双黑且深的眼专注落在她身上。

    季卷故作不满道:“怎么感觉你才是整件事里最大收益者?不仅拿了张免死令牌,还招揽了这么位有气节的义士入楼。”

    苏梦枕淡淡道:“志趣相投的人总会走到一处。就像他和我,就像你和我。”

    季卷牙酸了下,挠着侧脸笑:“可别抬举我。纳兰初见给人治病不求回报,我可是总算计着要找人收取利息的。”

    她说着说着就装不下去,笑着向苏梦枕伸出手,理直气壮道:“我可也给你看过病,什么时候也给我点回报?”

    苏梦枕垂眼盯着她摊开的手掌,缓缓道:“自然有。”

    第55章 心乱

    季卷一挑眉。她当然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她事实上有些紧张。

    说来奇怪,她在利用流言时并无负担,但是当流言切实地环绕在她身边时,又不自觉会被流言所影响。在息红泪与宁中则言之凿凿地做出错误判断时(她当然知道苏梦枕另有心上人!),她不受控制地在与苏梦枕独处时觉得尴尬。

    与苏梦枕觉得紧张时就会话多一样,她在觉得尴尬时就会更加用力地插科打诨。

    她佯装讨薪。

    所以当她听到苏梦枕说“自然有”时觉得格外意外。且不论年轻时候那次偶遇,这两年间她替他诊治,更多是为了金风细雨楼不至短期内多次换主,使两派合作能更持久。

    她期望中苏梦枕对她的回报已经尽数体现在近来的合作中了,两位首领相交,交情自然都体现在帮派中,难道他还额外有什么回报要给她?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问:“真有报酬?”

    苏梦枕望着她,双眼直视,令她发觉他眼中长久燃烧的寒火都转为了暖色。她正要错开眼,却见他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一枚鎏金铁券握在他手里,又从他手中转移到她仍摊开的掌心。

    苏梦枕的手按在免死铁券上,冰凉掌根与她指尖相抵,在她彻底宕机的眼神下,认真道:“我从不虚言。”

    语毕,他抬起眼,露出丝微妙的骄傲神色,也期望收获收礼人的赞誉,却只和季卷匆忙错开的视线对上一瞬,压在铁券下的指掌微弹,险些要从他手中滑开。

    “你,不,啊,”季卷结巴,脸上失去了表情:“你要把免死铁券送我?”

    苏梦枕又露出了那种觉得回答废话是在浪费生命的微妙表情。

    季卷看着被压在她掌心的鎏金铁券。苏梦枕的手指仍按在铁券上面没有松开,像猜到她下意识想收手一样。

    她咕哝着问:“……为什么?”

    “对你有用。”苏梦枕答。

    季卷嘴角抽动一下,像是想笑,又像费解。

    对一个立志反了皇帝的反贼预备役,免死铁券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她起兵反赵佶后不幸兵败,当着十八路诸侯的面掏出免死铁券大喊“赵佶说不杀我”,那场面似乎充斥着种荒诞不经的搞笑。

    对于历史,季卷并不算多么精通,但她至少知道对于皇权来说,免死铁券完全是个看心情的空头支票——再往后数几百年,被朱元璋发了免死铁券的大臣统统全家死光,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幽默。

    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免死铁券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来自皇权的最大承诺了。

    苏梦枕要给她这个,不会真的是想给她留最后一条退路吧?

    赵佶发给苏梦枕免死铁券,是承诺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宽恕苏梦枕的犯上之举。而苏梦枕把铁券交给她,是让她知道,他只会把铁券用在她的安危上。他要给她求平安。

    ——给一个反贼求平安!

    如果在平时,她会直接为苏梦枕的幽默笑起来。但在苏梦枕认真的视线注视下,她不知为何竟装不出一个假笑,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对他开玩笑“该不会你诸般筹谋的终点就是给我谋求一个活命的承诺”?

    她当然可以这样问出口,就当是调节气氛,随口一说。

    ——但她害怕苏梦枕会毫不迟疑地点头答“是”。这像是他会做出的回答。

    而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她该接什么话了。

    季卷对苏梦枕的义薄云天向来是坚信且认可的。她在福建经营,走的也是堂堂正正收拢人心的道路,自然认同像苏梦枕这种一旦为友便能倾己所有的领袖。

    前提是,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她的想象,用行动证明他的偏帮。

    那实在太过偏颇,她想不到不把免死铁券留给自己而是送给她的好处:没有好处。如果易地而处,她绝对不会凭意气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苏梦枕,”她说,表情冷淡:“多谢你的礼物,但我用不上。你还是收回去吧。”

    苏梦枕盯着她,眼中重新燃起冷火。他将手收回袖笼,抱着臂,冷冷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

    季卷这下总算笑了:“那等你一出门,我就把它扔到湖里去。”

    苏梦枕硬声道:“随你!”

    季卷笑着,同样收回手,让这一枚精致的铁券孤零零留在桌上,而桌边两人都只注视对方,不向它投去半点目光。她笑得很亲切,因此显得虚假,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免我一死的铁券,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滞了一下,总觉得苏梦枕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接着立马掐断了自己的想法,继续笑意盈盈道:“我想要你把杨无邪让给我,可以不?”

    苏梦枕的脸黑了。他用一种愠怒的眼神瞪视着她,像在思考她这句话里的真假,旋即觉得思考对他来说已是一种侮辱。于是他转过身,连余光也不分一点给她,似乎他的下半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季卷却依然希望下半辈子能看到苏梦枕。她对苏梦枕的恼火视若无睹,说起她早该谈起,却因苏梦枕的举动而半天没办法切入的正题:“至今未能抓住傅宗书本人。你觉得他还藏在京中,还是已经逃窜出京了?”

    苏梦枕嗯声。他依然背坐着,目视画舫河景,语气里的情绪立即被压到最低,公事公办道:“出京。”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思来想去,这些天有机会令他混在其中,大方走出京城的外出队伍只有一支。”

    苏梦枕转回身,眼神凌厉,与她一同续道:“出使女真的使节团。”

    季卷迎着他视线微笑。苏梦枕立即冷下脸。

    季卷不以为意,手指轻点桌面,思索道:“傅宗书贪慕权势,纵使出京,恐怕也不愿做默默无闻江湖客。他要找另一个能给他滔天权势的,最好早有往来的地方,重新过上奢靡生活。”

    苏梦枕冷声道:“辽国。”

    季卷笑:“我也是这样想。——他可真是知道我瞌睡就来送枕头的贴心人!”

    “你要借机对辽国动手?”

    “不能再晚了。再拖几年,辽国将在女真攻势下溃不成军。与其到时毫无准备直面女真,不如从现在就开始练兵!”

    苏梦枕正色道:“金风细雨楼全楼上下必将全力驰援。”

    “我可不要你的驰援。”季卷又笑。她从苏梦枕这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便从议事的情绪中退了出来,摆着手笑:“你人在京中,自然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找机会对辽国动手,赵佶可不一定高兴。”

    对着近来常入宫陪赵佶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传遍全京城的官家眼前新晋红人,季卷忍不住笑弯了眼:“还得你替我吹吹耳边风,不求他支持,至少别做出卸磨杀驴的事。”

    苏梦枕迅速瞥她。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的不自在,令他呛出忍了许久的咳嗽。他呛咳着,哑声说:“我从未向他献过任何谗言。”

    季卷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这样说。

    苏梦枕似下定决心,又咳嗽道:“他并非从我处听说婚约一事。”

    “哎呀,怎么咳成这样?”季卷大惊小怪地提高了嗓门。她截断他的话,跳起来想拍他后背,被苏梦枕坚决躲开。她也不恼,连忙推苏梦枕出门:“夜里寒凉,苏楼主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苏梦枕停下咳嗽,慢慢抬头,用力瞪她一眼,当真毫不留恋地裹上兜帽转身走了。

    苏梦枕走得很快,衣袖带风,用行动告诉她“他在生气”。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收回那枚铁券,等季卷送他回来,免死铁券依旧躺在桌上,与不值钱的铁块一个样。

    她对着铁券出神,最终叹一口气,将其收进袖中。

    他可以把它当铁块一样随手相赠,她却不能心安理得。

    还有另一件事,她被迫正视,却无法心安理得。

    她推开侧门,果不其然见到息红泪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侧间里,见她突然开门,好不尴尬地抓抓耳垂:“呃,你知道船上房间并不隔音吧?我想提醒的,但是你们正聊着,我又不便出去打断……”

    季卷对着息红泪深深凝视,忽而长叹口气,把自己丢在她的床上。

    息红泪沉默一会,问:“你好像并不高兴。”

    “是啊。”季卷说,“有一件事,让我很无地自容。”

    “苏公子送你免死铁券的事?”

    “不是这一件。”季卷淡淡答,脸上没有表情。“我其实相当厚脸皮,就算赵佶突然鬼迷心窍,跑过来哭喊着要把整个大宋送给我,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

    苏梦枕过去给她厚礼,她感念他心意,却也从未有过不该收的想法。她只会一再调高对他的评价,逐渐将他纳入知交之列。

    但她今天心乱了。

    是因为息红泪和宁中则前几日的一番话令她想得太多?是因为他给了分量过于沉重的一份礼物?是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在轻掷生命的江湖里,他居然在替她考虑要怎么活?

    季卷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苏梦枕把铁券按在她手中,她的指尖触碰到他冰冷掌根的一瞬,她居然会想回握住眼前人,给他传递温暖体温。

    感动。感动是理性最大的敌人。季卷也是人,也会感动,也会一瞬间心旌摇曳,产生不该有的情绪。

    意识到冲动时她险些要抽身跳开,幸好她的理智向来够用,不至于令她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向外人唱作念打地演痴情人是娱乐,只在他们两人独处时再这样就是不知分寸了。

    息红泪走到她身边,自上而下地注视她。季卷与她对视片刻,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已多半被她读去,自暴自弃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息红泪笑笑:“我有什么好说?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这话可不像毁诺城城主说得出的。”

    “毁诺城只是为伤心人提供一个去处,又不是为了拆散天下有情人而建的。城中姐妹若另遇幸福,我只会祝福,绝不横加干涉。”息红泪忽然说:“你知道唐晚词已经向我辞别,要随纳兰初见留在京城了吗?”

    季卷笑:“虽有苦难,终究云开月明,这很好。”

    息红泪对她的装傻毫无办法,咬牙道:“你就没有一点联想到自己的感悟?”

    季卷盯着她,忽而疲倦到失去了微笑。

    她叹气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是什么吗?”

    “什么坚持?”

    “绝不和别的女人雌竞,”季卷淡淡说,“需要抢的绝不是好男人。”

    第56章 重上河间府

    好在季卷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刻意把一瞬间的心动融在从没停过的念头里,很快就被稀释得找不到影子。

    在京城已逐渐恢复平静后,季卷与息红泪等人告别,约定等来月再见。猜出傅宗书的打算,她本该一刻不停奔赴边关相待,但自家内部出了火器泄露这种事,她必得回去整顿一番风纪。

    因此,息红泪与南晚楚、秦晚晴结伴走陆路,季卷与宁中则结伴走水路,共同告别了决心留在京城的唐晚词与纳兰初见,各自往自己驻地归去。

    商船顺水开出去许远,季卷才状似随口道:“我以为前辈会去毁诺城。”

    宁中则正认真打磨自己的佩剑,闻言睨她,冷哼道:“我还在想你要把这个问题在心里藏多久。”

    季卷挠挠脸,笑道:“因为我看得出前辈对我这番胡闹,其实是很不认可的。我还以为前辈更喜欢息大娘那样直来直去的正派人士,而不是我这种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

    那天夜里,河上画舫,季卷向众人大致讲述她与苏梦枕的诸般算计时,也暗自在留心各人对她所言的反应。息红泪较有城府,看不太出喜恶,更是在她说毕迅速岔开话题打趣;秦晚晴对她所说显然并不感兴趣,相比起来更在意看街上围堵冷呼儿的战役;南晚楚双眼发亮,她甚至从中看出几分闪闪发光的崇拜。

    而宁中则的反应则与她们大不相同。在她讲述她与苏梦枕配合默契,完成劫狱之时,她面带微笑,间或点头,对他们急智大加赞赏,可到她讲起后面那段与宦官勾结,算计赵佶时,她就明显流露出不甚认可的神色了。

    这倒是好理解,毕竟高来高去的大侠并非全部都愿意切实参与进玩弄权术的肮脏部分。季卷从不强求他们与自己同舟。因为相同的原因,她也体面地与几位父亲的旧友分别,任他们江湖恣意而去。

    宁中则点头道:“不错。我活了半辈子,始终相信清源不与浊潦混流,善恶之间,必该有分明界限,得其上者为正,居其下者为邪,从未生过疑虑。直到临死以前,才恍然惊觉笃信的善人是伪善,认定的魔教也非魔人。”

    她收起剑,叹一口气道:“我选择跟你回去,而非去或许能活得更舒心的毁诺城,自也有我的私心。我想借你所为,重新确定究竟何谓正,何谓邪,我所看不惯的出格行径,是否当真就是错误的?行非常事之人,是否可以用非常之手段?”她摇头苦笑:“不曾想活过半生,我竟还需重头思考这些问题。”

    她瞥一眼喜形于色的季卷,又道:“若是叫我发现你言行不一,暗地里做了迫害忠良之事,我会立即抽身离开,你需得时时警醒,不要太过高兴。”

    “我哪有特别高兴?”季卷笑得合不拢嘴道。

    她当然高兴。宁中则行事稳重,长于谋略,武功也很不错,还有谁比她更合适拉进因急速扩展而处处缺人的青田帮?

    于是等下了船,季卷片刻不带歇息,以工作狂人的精神,拉着宁中则接手起了江南事务,好把焦头烂额的温趣解放出来,让后者可以回去继续琢磨她喜欢的杀人艺术。仍留在青田帮中的其余几位异世江湖客也被她拉来介绍给宁中则,同为失乡之人,彼此间反倒萌生惺惺相惜之情。

    她安排定帮中事务,又马不停蹄去见了雷卷,将火器泄露后的一系列应对与雷卷通了气。

    “那叛徒如何了?”说完后,季卷不经意问。

    雷卷平静道:“霹雳堂内彻底肃清,拔出了十几枚钉子。”

    季卷点点头,没有问这些钉子的下场。

    雷卷问:“你把图纸透露给朝廷,对你我当真无碍?”

    季卷闻言大笑,摇头道:“雷堂主,你猜猜为了能量产这些东西,又培养出能熟练运用它们的队伍,青田帮投入了多少金银人力?”

    她向他伸出两根食指,在空中交叉比出“十”字:“整整十年,一地进益!要不是在惊怖大将军那里发了笔横财,我们现在还窝在福建悄悄做着生意攒钱呢。”

    她又收回手指,极为讥诮地笑:“你猜赵佶又愿意为此拨多少财款?每一分每一厘,可都得从他的修道梦中截取。”

    “况且,就算他当真能勉强拉起一支小队,靠人力手动打制出几十杆枪,这些东西终究要去哪?还不是抗辽抗金前线?”季卷意味深长道:“到了前线,那队伍到底还姓不姓赵,可就两说了。”

    雷卷见她在自己面前已越发不掩盖野心,那股被拉上贼船的隐约预感就越发明确。但如今已难再回头,他不是纠结的性格,于是也坦然接受了现状,转问道:“既然你已有计较,我也不为此费心。征兵之事……”

    “征兵之事,按之前商定的不变。我还要出一趟远门,此事有劳你与何家主多多掌眼,遴选来的名单,交由我娘做定夺就够。”

    雷卷一愣,问:“你还要出去?”

    “是啊,”季卷说着,忽然想起一桩听过的古旧传闻,于是笑道:“我这趟打算把连云寨赚上山来。你与连云寨大寨主是不是有些过往旧仇?要不要趁我还没得手,你先带些帮中人把仇报了,就当我为元老撑腰?”

    “你要把连云寨也拉下水?”雷卷不可置信地问,旋即在季卷坚定的眼神里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冷笑,本已生无可恋,随时打算魂归大地的身体里忽然又生出一股力气,坚定要活到看季卷把戚少商坑蒙拐骗过来的一天。

    他冷笑着道:“很好。我一向觉得戚少商应该得到报应,可他总是逃掉。现在他终于逃不掉了!”

    季卷摸摸耳朵,总觉得雷卷这句话里对戚少商的恨意还没有长时间加班后对她的怨气重。

    但既然自己的小联盟里不至于有因新仇旧怨撕破脸的危机,季卷就更加放心,安排好下一季的工作后,带上柄依旧中空的新剑,重上河间府,不日便抵达“连云寨”外,虎尾溪前。

    与建城宏伟的毁诺城不同,连云寨自然如名,连绵山头的都是些皮革帐篷,在外扎营、其内进出的,均是些打扮粗犷,似兵似匪的豪放糙汉,远上十里就能听见其间叫嚷笑闹之声。

    季卷在溪边系马,料想此行时日必然不短,便托了附近人家替她照料马匹,自己正要单人提剑上山,却见从她来的官道上,另一匹瘦马正慢腾腾向此行来,马上负着东倒西歪的蓝杉文士,如果不是她及时上前扶上一扶,险些便要摔落马背。

    蓝杉文士嘴唇干裂,一副羁旅已久的落魄样,借季卷递来的水囊狠狠痛饮两口,才稍稍缓过气来,向她行礼:“多谢这位义……姑娘。”

    他抬眼,白玉似的眉目里闪过一丝惊艳,最后那声“姑娘”,便立即唤得温柔又缱绻了。

    这眼神实在太不遮掩了点。季卷很久没有被人以这种眼神打量过,如观金银,如观花鸟,像喜爱某件没有意志的美丽死物,因而流露出些许势在必得。

    季卷脸上笑得天真不谙世事:“叫我季卷就好。”

    蓝杉文士微怔,继而同样笑开,笑容里甚至流露出几分羞涩,真似情窦初开的文弱书生般拱手道:“季卷姑娘。在下顾惜朝。”

    他踏前一步,神色里带着亲近,极无城府地问:“季卷姑娘难道也要上这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季卷对这人反而高看一眼。她的名字在和苏梦枕闹起绯闻后迅速传遍武林内外,但凡江湖流经之处,必然听说过她苦恋金风细雨楼楼主不成之事。在这种名声之下,知道她的身份后,还能毫无窒碍地继续表达好感的男人,要么当真是个情痴,要么……

    要么听到她的名姓后,更觉有利可图。图谁的利?青田帮?金风细雨楼?还是毁诺城?

    季卷佯装讶然:“为何说是恶人群聚?我听人说,连云寨寨主戚少商,是位劫富济贫的大英雄呢。”

    顾惜朝眉间聚起几分阴霾,缓慢摇了摇头:“或许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好奇道:“季卷姑娘来此是为了什么?”

    “这个戚少商,虽然名声不错,但我听说他曾经狠狠地伤了息大娘的心!”季卷愤愤不平道,甚至象征性地鼓起脸颊扮可爱,同时竭力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我这回是偷偷出来,要给息大娘讨回公道的!”

    这话倒不算完全假话。在她北上连云寨前,先提前去毁诺城找了息大娘,不过她与息红泪主要谈及的话题与戚少商全然无关,而是傅宗书正随使团往河间府接近的消息。

    傅宗书并非能拼尽一切只为复仇的人,因此他恐怕从未想过留在京中,对一言定他生死的赵佶做些什么。但如果导致他落入此境的敌人就在路边,随便就能踢一脚,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对于他和残余的手下而言,毁诺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便发泄怒火的地方。最不巧的是,如果他真的要投奔辽国,毁诺城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季卷向她提出了个意见,向连云寨透露傅宗书踪迹,引导这两方互相争斗起来,由此转移傅宗书对毁诺城的怒火,而她也能趁机向连云寨伸出援手,收拢这支民间抗辽势力。

    但息红泪听了她的建议,却摇头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也始终瞒着城中很多姐妹。江湖都说我恨戚少商——我也的确恨他。但是我不能坐视他真的陷入危难。而且,如果谁真的伤了他,我反而还要救他,要替他复仇。”

    季卷瞠目结舌。她惊呆,并且觉得自己不能平白被她的爱情理念伤害,于是故意拍一拍息红泪的肩,老气横秋道:“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息红泪用生了细纹依旧风情万种的凤眼瞪她。

    “不过,你说如果有人伤了他,你会去救他,”季卷把息红泪的原话奉还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开开心心地问:“那么——反过来呢?”

    总之,她与息红泪商定了另一套方案,并许诺息红泪,不至于让连云寨受到伤害,也能让连云寨接受与青田帮结盟一事之后,息红泪立即拍板接受,并且表露出比雷卷还要高涨十倍的兴奋。

    而季卷也因此从毁诺城中走出,真的扮出副要替好友讨个说法的姿态,不受阻拦地直上连云寨而来。

    在来连云寨的路上收到诸般照顾的季卷暗暗在心中思忖:从这些寨中人对她的放行来看,江湖中传言的“戚少商并未对息红泪忘情”倒不像作假。

    只是,能同时分给几个人、十几个人的感情,也能算爱情吗?季卷骨子里不是能接受三妻四妾思想的人,对于“只是同时爱上了你们两个”的诡辩向来嗤之以鼻。

    这些心思被她掩得很深。尤其她现在扮演的还是个受了情伤后立即投奔息大娘,又因一时相交,就冲动要上连云寨讨说法的纯真少女。

    于是顾惜朝被她义愤的眼神逗笑,以袖掩唇,笑眯眯道:“在下恰也要上山拜访戚寨主,季卷姑娘如不嫌弃,不若同行?”

    季卷眨巴着眼,高兴点头道:“自然是好的——顾公子也是连云寨中人吗?看起来比他们要好看多了。”

    顾惜朝道:“我不是,只是一时落魄,想来投奔而已。”

    “投奔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顾惜朝一噎。刚刚信口抹黑的话此刻被用来堵他,令他差点怀疑这女人是在故意装傻,但想到此人在江湖上的风评,的确是个没脑子的笨蛋美人,便只是淡淡一叹,道:“若世道已无善人立锥之处,顾某便狠心做一做恶人又如何?”

    季卷对他反应速度刮目相看,笑道:“做恶人不好,做人还是当做苏梦枕那样的大英雄。顾公子以后肯定也会成为大英雄的,莫要自污啦。走吧,既然同路,我们一起上山。”

    说着,她领在前面,热切地领着顾惜朝一同往赤练峰上行去。二人携手登山,一人故意装傻,另一个曲意迎合,乍看竟是相处甚欢。待他们上了山,季卷直奔最大营帐,掀帘便进,对着坐在上首俊伟洒然的身影道:“你便是戚少商?”

    坐在上首的人霍然起身,向她急走两步,一双星目里竟是无限踟蹰与深情,分明被她贸然打断了会议,却只艾艾道:“是,是……是息大娘遣你来找我的么?”

    季卷冷笑:“你害得息姐姐伤情至此,还指望她对你说什么?我是要替她来向你讨个公道的!”

    戚少商听她并非息红泪的信使,依旧没有着恼,反而叹道:“也是。她恨我至此,又怎会有话要带我。她现在过得还好吗?饮食起居,还是那么少么?”

    “除了没能杀了你,其他什么都好!”

    戚少商听罢,哈哈大笑:“好,好,好。知道她过得还好,也就够了。”

    说罢,他已大踏步走回座位,用看晚辈的眼神,含笑对季卷招手道:“你既然来连云寨,就在这里多玩些时日,我定会替息大娘保护好你。”

    等季卷慢吞吞入座,他才又看向顾惜朝,本着善待与季卷同行人的态度,依然和煦道:“这位兄台,不知上连云寨有何所求?”

    顾惜朝不仅向他,并向帐中一众被冷落许久的寨主们拱手做礼,礼毕淡淡道:“我非有所求。”

    “哦?”

    顾惜朝语出惊人:“我是来救你!”

    戚少商一扬眉:“救我?”

    顾惜朝语调温和却坚毅道:“你们今日在此,是不是为了商量接应在边关与辽人对峙的四寨主‘阵前风’穆鸠平?”

    戚少商惊讶道:“是。你怎么知道?”

    顾惜朝并未回答,而是道:“如果大寨主打算只带一支小队前去接应,那便正中圈套了。‘黄金鳞’正领官兵,与沧州军自西东两处夹击连云寨下三县,随时合围,正待瓮中捉鳖!”

    戚少商目现精光,忽问:“军情皆秘,你如何得知?”

    顾惜朝傲然笑道:“在下刚从边关归来,兵力调动,难道瞒得过我眼?”

    戚少商一点头,又问:“那么依你之见,连云寨当如何接应四寨主回来?”

    “黄金鳞想用兵法,连云寨自当以力破之!”顾惜朝坚定道,一拂袖:“寨中留二寨主镇守,调五寨主、六寨主自沱河进上,大寨主自领一军,迂回至黄金鳞北侧,与四寨主三面合围,正面击溃黄金鳞,要打得他痛,打得他不敢再起心思!”

    戚少商大笑:“甚合我意!”他笑了片刻,倏尔收声,问:“兄台如此智谋,缘何至今仍是江湖无名辈?”

    顾惜朝忽向季卷看来一眼,淡声道:“我过去尝试过在京城扬名。”他叹声气:“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戚少商问:“即使求名不成,何必落草为寇?”

    顾惜朝一双狭长丹凤眼中立即燃起雄雄野心,道:“因我知戚大寨主绝非京城那些识人不明之徒!”

    在旁边装傻白甜花瓶的季卷忍不住露出了个更纯真甜美的微笑。

    戚少商深深凝视着顾惜朝,忽而伸掌向他,慨然道:“我欲用你献计,可愿与我一道领兵?”

    顾惜朝笑了。他上前一步,与戚少商两掌相握,坚毅道:“固所愿也。”

    冷眼看到此处,季卷已觉得自己此行收获足够丰盛。亲眼见了戚少商,见他对冒犯不以为意,对陌生人的建言粗中有细,心有疑虑,依然能不迟滞地慷慨放权,而寨中其余寨主,对他独断竟也没有任何不满。从这些细节,已可见戚少商的确如江湖传言,为人大气,又极有威信,无论身在何处,都天生一方雄主气魄。连云寨与其说八大寨主共掌,不如说唯凭戚少商一人而已。

    却不知在戚少商领导下,连云寨的战力又如何?

    她思忖着,也不耽误赶在连云寨调动寨中兄弟前往边关时,跳脚说要跟着戚少商,看他是如何为这些闲事负了息姐姐的。戚少商自无不可,甚至想将她拉上马共骑,被顾惜朝拦了一手,意气风发从马背俯身,笑问要不要与他同乘。

    季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他俩道:“有没有可能我也会骑马?”

    戚少商哈哈一笑,把她当成使性子的离家小姑娘,自没在意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顾惜朝被她拒绝,脸上笑意也不变,策马护在她身侧,竟是副护花使者模样。

    三人领一千寨中兄弟奔袭前线,等到了阵前,戚少商竟真的愿意将领兵权放给才见一面的顾惜朝,任他调兵遣将,下令合围黄金鳞。那黄金鳞正驻兵山涧,等着伏击前来接应的人,被三道奇兵一冲,竟依旧能迅速反应过来,长枪指天,硬是领着亲卫自连云寨合围中冲杀出来。

    戚少商原本坐在马上,见势立即要冲入战局,身侧的蓝衫文士却动得更快,一双如玉手中自袖中探出,轻轻往黄金鳞胸前迎去,逼得黄金鳞不得不倒退几步,重新落回包围。

    戚少商抚掌:“好功夫!”

    黄金鳞路遇顾惜朝拦路,大喝一声,与他缠斗起来。两人武功都是上乘,一时之间竟斗了个不分胜负,而在顾惜朝拖延间,连云寨已完成两次冲阵,不需寨主们指使,便自觉对分割出的官兵小队完成收割、俘获。

    这一套熟练的战术,对于当今大宋来说,已是难以企及的素养了。季卷心中赞叹,正眯眼仔细研究,忽见黄金鳞手上一阴,躲在顾惜朝翻身腾挪的视线死角处,似要自袖中发出几道暗器,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马鞍上取一颗铁钉,弹手击出,令黄金鳞手心吃痛,这一轮暗器便发不出来。

    戚少商似乎向她投来一个震惊的视线。

    顾惜朝全然无知地翻身挥掌,“玉碎掌”徐徐印在黄金鳞心口,令他口吐鲜血,旋即点住黄金鳞周身穴道,提着他的后领飞身回到戚少商身侧。

    连云寨中欢声雷动,戚少商也忍不住大笑,扶住顾惜朝道:“顾兄一言一掌,替连云寨扫除这名心腹大患,可敬可敬。顾兄若不弃,我欲令你做连云寨大当家,与我同掌连云寨!”

    季卷心中警铃大作。

    她瞥一眼笑容矜持,仍不免透出野心的顾惜朝,想:顾惜朝对戚少商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一个建议,都简直投其所好,是摸透了戚少商为人才能有的熟稔。

    何以如此逢迎?连云寨在沧州势大不假,但再怎样说也只是一个匪寨,顾惜朝在此处求的是什么?当真是他说的,怀才不遇,愤懑落草?

    此人竟一时得势,当了连云寨大当家,并不在她意料中,对她与连云寨结盟的计划却是个变数。

    而且……季卷只是思考时多往顾惜朝身上看了几眼,顾惜朝立即靠近,温声问她可是渴了。她忙不迭拒绝,同时思索,他这殷勤态度若是伪装,那么他心思之深几乎不可估量,若不是作伪……

    顾惜朝对她微笑。他刚被立为连云寨大当家,正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对她投来视线时,居然依旧收了锐气,深情款款问:“季姑娘这般看我,是也对在下刮目相看了吗?”

    “是呀,”季卷天真道,想试一试他城府,于是说:“我还以为顾公子只是文弱书生呢,没想到竟像苏公子一样,看起来瘦弱,武功原也这么好!”

    顾惜朝一愣,脸上那些春风得意淡了几分,与天下所有伤心人一样,落寞问:“——苏公子?我也听过江湖风言风语,却始终不愿相信。——季姑娘这般天真烂漫,何意看重他那般心计深沉之人?”

    第57章 授人以渔

    他这么一问,全然看不出城府,反倒真像个被季卷随口一提伤到心的失意人。

    季卷心中琢磨他表露的情谊孰真孰假,于是嘴上信口答:“我喜欢苏公子的生命力。”

    等她答完,反倒自己心中先是一惊。

    ——生命力?

    她怎会这么答?

    对于这种问题,她当然有标准答案。最符合她人设的答案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伟岸英雄”,要想对人下菜碟,一边扮演深情一边捧人,就该结合两人特质,答“因为他和你一样讲义气/有文采/有坚持”,总之是些宽泛的,怎么套模板都不会出错的回答。

    可她怎么会说出“生命力”三个字?在她说出这三个字时,苏梦枕似鬼火莹莹,立在她眼前,咳得佝偻、咳出血来,随时可灭的一点微茫,竟能烧成灼人烈焰。

    难道她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

    季卷不敢多想了。她连要怎样顺口敷衍顾惜朝都忘了,只好一味地咬唇微笑,幸而戚少商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僵硬气氛,极其自然地接过话,与顾惜朝谈起该怎样对待俘虏的事宜,令她得以松一口气。

    他们似乎争执了几句,戚少商希望将俘虏放归,而顾惜朝认为不该纵虎归山,最终顾惜朝被戚少商的大义说服,认同放归之举可收服人心。两人相视一笑,因争端解决,更觉彼此亲近,正巧已到日暮,戚少商下马,盛情邀请顾惜朝与他同帐,两人可以畅饮达旦,抵足而眠。

    扶着顾惜朝肩膀进帐前,戚少商向一路跟在身后的季卷笑了下。季卷也笑了笑,只觉此人果然心细如发,行事也足称体贴。

    等这二人进帐,旁边安排营帐的小统领便上前一步,对季卷道:“季姑娘,大寨主说了,给你单独安排营帐,你看看在这里扎营如何?”

    “大哥你的安排,我定然放心的。”季卷笑盈盈道,见他被捧得相当高兴,又借机问:“大哥,我见扎营处旁边就是村子,戚少商怎么不去村子里借宿,非要在旁边这么远扎寨呀?”

    小头领乐于和憨甜美人多说两句,毫不提防,乐呵呵地答:“这是大寨主怜惜平民,约束寨中兄弟不要去打扰呐。沧州一带,匪患甚重,季姑娘猜为何百姓唯独不害怕我们连云寨的旗子?就是因为大寨主每次出门,都要求不可以打扰百姓,扎营要在农田、水源、村庄五里外,这样,就能不影响他们生活。遇上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大寨主也会帮扶一二,不瞒姑娘,刚刚路过村子的时候,大寨主还特意叫我们给村民留了点余钱呐。”

    季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日头将落,寨中生火做饭,没人注意到她时,便运起轻功,倏忽落到旁边村子里,见村中农人果然不躲,还有半大小孩噔噔噔跑过来,口齿不清道:“是连云寨,连云寨的女侠!带我走,我也要上寨子,我要当第十寨主!”

    在小姑娘被大怒的妇人追着跑出二里路前,季卷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偷偷向她手里塞了把小木剑。

    她最早看上连云寨,只是因为地理上毗邻辽国的优势,等实际来考察过后,对连云寨本身,却是高看了一眼又一眼。不仅在战时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对此间百姓,竟也能严格束下,不致掳掠。她可也是见过大宋府间军的军纪!若把他们比做蝗虫,都不知算不算侮辱了蝗虫。

    只是连云寨毕竟只是凭义气啸聚,虽有善心,却无明确纲领……季卷思考着,见村外农田荒芜,心中微叹,向村人问:“今年开春这么久,怎么我看地里还是荒的?”

    村民对她没有防备,闻言苦笑:“怎么可能荒着地?辽人一个月里总要来,每次来时,我们只能往旁边山里钻。等他们来了,官爷又要再来,说是征讨辽人,路上吃喝,跑马农田,还是落在我们身上。”

    季卷道:“所以,不是你们不种,而是种了以后,被他们来回踏过,又荒了下去。”

    她神情淡淡,连招牌的微笑都摆不出来。她摆不出来,反倒是村民笑,笑着畅想:“好在山里河里,还有足够刨食的东西留下。现在更好些了,有戚大寨主留的一点银子,我们还能再去买些新种,什么时候安宁点了,就重新再种。”

    生活的盼头,便是不断与天灾人祸斗争中,依然要往可能的好日子抬头望。

    好日子在哪呢?

    熟知历史的季卷叹一口气。她没去想太远的事,对好奇围上来的村民说:“你们把钱留一留。毁诺城有很多商队在往四处散,他们带了两三月一熟的早熟豆种、稻种,也有育苗的专家随商队过来。他们卖的可能是你们并没见过的品种,但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是不是?”

    村民一愣,正不知该如何应答间,却听季卷身后另外响起个豪迈声音,大笑道:“诸位乡亲放心,那商队里连云寨也有份额。我戚少商不会骗你们,等商队来了,你们尽管放心买就是了,出了什么问题,连云寨都会给你们补偿。”

    季卷讶然回头,见戚少商龙行虎步落到她身后,两三句话给村人服下定心丸,才转向她,疑惑笑道:“我头一次知道毁诺城还会往外派商队。大娘何时有这样的志向了?”

    季卷道:“你与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难道还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戚少商被她一噎,也不以为意,只是苦笑着叹:“再久一些,我快要连她的样貌都忘记了。”他又问:“你说的商队,主导者是青田帮吧?”

    季卷点头。

    “青田帮近来大肆扩张,在江湖中声名不算好。”戚少商注视着她,忽而笑:“今天听你这番话,才知道江湖流言,总有不尽不实之处。季姑娘授人以渔,倒比我随意给他们银钱要更有价值。”

    季卷笑:“这可不是授人以渔,只是勉强的权宜之计。戚大寨主难道觉得,发一些新种,教一教他们怎么种地,就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当然不够。辽国来袭一日不绝,他们一日不得安宁。”

    “哦?就只是辽国骑兵?”

    戚少商神色一肃,再投向季卷的眼神,已变得意味深长。他问:“你可知那位立志刺杀赵佶,推翻昏庸朝廷的‘灭绝王’楚相玉曾是我旧主?”

    季卷以反问回答戚少商的疑问:“你可知曾帮助楚相玉逃狱的‘岭南双恶’是谁派去的?”

    两人各自一问,齐齐沉默,眼中光华流转,倏忽间一者仰头,一者抿唇,俱是轻笑起来。

    戚少商摇头道:“我当真有点看不懂季姑娘了。你既然知道使沧州民不聊生的祸首是谁,为何青田帮还要那样曲意逢迎?你可知江湖之上,都说你与季冷上赶着去做赵佶的走狗?”

    季卷笑容一收。她反问:“难道刺杀了赵佶,当真换一位皇帝就能改变沧州民生?”

    “当然。”戚少商慨然道:“只要不是赵佶,罢免了蔡京、童贯之流,废大肆搜罗奇珍异石的旨意,苛捐杂税一少,普通人还有什么活不下去?”

    “他们当然活不下去,因为北方铁骑之下,无论贵贱,尽为奴役。你觉得燕云十六州中的汉民算是活着吗?”季卷淡淡道。

    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向这些空怀一腔热血的人讲一讲什么叫主要矛盾,什么叫次要矛盾,什么是可以暂时联手的,而什么又是绝不能谈和的。

    “青田帮向赵佶曲意逢迎,是因为这位官家并不算全然愚蠢,他尚可以理解北伐的意义。不需要他坚定太久,只要在对抗辽国前期能够不致拖后腿,甚至派兵协助就够了。等青田帮拿下一州之地,街谈巷议皆在于此,”她笑一笑:“那时谁还会在意官家怎样想?”

    戚少商浑身巨震,急道:“青田帮的目标是燕云十六州?”

    “不是。”季卷笑:“我的目标是万世太平。”

    她从戚少商眼中看到了动容。这动容令她知道,她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连云寨必定会成为她的盟友。紧接着她开始考虑另一件事,是否要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以获得戚少商的全情支持?

    这个诱人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秒,便被另一片至今未能解决的阴影挡住。

    第58章 血

    季卷转开话题,闲聊似地问:“戚大寨主怎么独自出来了,不与你的大当家一起饮酒?”

    戚少商摇头道:“有其他寨主与他共饮。息大娘放你出来找我,我岂敢让你出什么差错?”

    他始终是副对息红泪旧情难忘的模样,反令季卷好奇起来:他对息红泪有情,而息红泪也对他念念不忘,两人坐拥连云寨、毁诺城,相去不远,遥遥相望,何以至今不愿和解,甚至江湖上仍是息红泪恨他恨得入骨的传闻?

    她没有在感情私事上好奇太久,毕竟她如今自己心里也是一片混沌。她继续把注意力转到顾惜朝正与其他寨主共饮的信息上,犹豫一瞬,还是道:“戚大寨主不觉得顾惜朝来得太过凑巧吗?”

    戚少商点头:“的确。”

    季卷心中一喜,又听戚少商继续道:“楚相玉一事后,我苦思许久,觉得连云寨要想壮大,除我以外,更要一个能坐镇帐中运筹帷幄之人。顾惜朝与我事事能想到一处,又心思缜密善于筹谋,简直是天赐于连云寨的厚礼,看来时运不在朝廷,而在于我。”

    季卷瞪直了眼睛看他。

    她原本还想说两句顾惜朝的疑点,譬如说,一个过去常在京城的人,为何出京之后,要往边境跑,又从边境折返回来?又譬如说,另一个刚在京城失势的人,路线也是从京城往边关去,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季卷瞪着戚少商,然后缓缓挪远视线,觉得天上正要盖住落日的乌云,非但长着顾惜朝的脸孔,也有一半是戚少商这幅信心满满的模样。

    戚少商反而好奇:“季姑娘现在在想什么?”

    季卷有气无力:“我在想息姐姐建议得对。”

    戚少商问:“她建议什么?”

    季卷:“她建议我最好不要和你说任何有泄密风险的计划,尤其当你特别自信的时候。——戚大寨主,答应我不要和任何人提及今日我与你的谈话,行么?”

    戚少商挠头。

    秦晚晴也在挠头。

    季卷虽与她们在京城分别,可没等她们乔装潜回毁诺城,青田帮的商队就已饿虎扑食般堆到她们城外了。商队带的当然都是好东西,绫罗珠宝,兵刃棉服,粮食私盐,哪一样都是苦寒边关之地少有的珍稀之物,秦晚晴哪一支商队都不舍拒绝,但是等商队引来沧州本地行商,又在城外隐隐发展成集市后,光是管理这堆商贾就足够秦晚晴头痛了。

    她一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一边对息红泪道:“城外集市里,行迹诡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其中有不少都是被利益吸引的宵小,但也有城中姐妹见到傅宗书那使团的行踪。”

    她说着,冷笑一声:“想不到季卷猜得这么准,傅宗书真的连宋人都不做了,要跑去投奔辽人。”

    南晚楚插口:“他自己去当他的卖国贼子,干嘛还小心眼到这种地步,非要过来报复我们?”

    息红泪也是无奈,只是道:“城中姐妹都已演练过要怎么避险,希望傅宗书这回报复,不致于让她们丢掉性命。”

    秦晚晴冷笑:“不敢对皇帝下手,也不敢对金风细雨楼报复,只知道柿子捡软的捏,拿我们出一口气!我看傅宗书现在,和一条急疯了的野狗也没什么区别。”

    息红泪悠然道:“是捏软柿子还是撞到死路上来,还未可知。季卷既然早料到傅宗书余党会来找我们,现在占了优势,能借他们吊出辽人军队的,可是我们一方。”

    一旁的南晚楚哼声:“她猜得虽然准,可非说单凭我们毁诺城对付不了傅宗书,这话我不爱听!”

    息红泪肃容道:“傅宗书毕竟是元十三限的挂名弟子,论实力绝对不低。更何况,他在江湖经营多年,身边是否有忠心死士愿意陪他投奔异族都未可知,季卷说话虽直白,却也是事实。”

    秦晚晴“嗯”声,忽而问:“可是她去找连云寨当助力……我们给连云寨的难堪可不少,他们当真会来吗?”

    息红泪脸上似喜似悲,似怨似叹,曾经情谊与之后的满地疮痍自她眼中滑过,良久沉默后,轻声道:“……他会的。”

    就连戚少商都不知,风言中恨不能将他抽筋拔骨的息红泪,竟依然对他存有这般信赖。

    他很忙。他正忙着宴请众寨主。

    顾惜朝入寨后,与他同心同德,指挥连云寨主动出击,将周边围剿的官兵清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不少官兵被俘后立即转头加入,使连云寨中人数又增加近千。

    打胜仗是一,人数增长是二,如此丰功伟绩,戚少商怎能不为顾惜朝摆一场大宴,令连云寨上下,一齐为这位大当家贺?

    酒杯永远盈满,谈笑声也接续不断。这场大宴自午后开到夜间,众寨主被酒灌得昏昏沉沉,没一个人认输告辞,决意要把宴会开到晨光熹微也不散场。

    就在连云寨上下一片熏熏然中,季卷手中扬着张沾了血痕的信纸,仓惶冲进营帐。

    顾惜朝也醉眼朦胧,伸手来拉她:“季姑娘。你去了何处?来,陪我喝一杯……”

    季卷看也不看他,挥袖荡开他的手,往戚少商身边直扑。

    顾惜朝变了脸色,冷冷见季卷扑向主座,从一堆酒坛后面揪出戚少商,毫不顾忌地拎着他衣领摇晃,凄惶道:“戚少商,你快醒醒!——傅宗书带着人潜入了毁诺城,正在城中大开杀戒,要息姐姐与他陪葬!”

    戚少商本已抱着酒坛与周公相会,闻言惊愕失色,脸上醉意一扫而光,大声道:“你说什么?傅宗书?!”

    季卷把手里信塞给他,抹着眼泪道:“是,是的,不仅有他,还有那‘九幽神君’,与他一同杀入了毁诺城!”

    戚少商浑身剧震,摊开信纸的手都发着抖,他双目失焦地望着信,那笔熟悉的字印入眼中,却无法被他理解,只直愣愣地读:

    季卷:勿归!勿归!勿归!傅宗书与九幽神君借商队潜入城中,幸有城中机括阻他们些许,令城中姐妹凭密道逃离。此二人如今追我等甚切,能往西接应外逃姐妹最好,若不成行便速速南归,切勿靠近!

    他一双总写满豪迈与意气的眼中,如今竟盈满泪光,指腹在信纸暗痕上摩挲,一点都不敢去想:这是她的血吗?她现在还好吗?在放飞了信鸽以后,她又逃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含泪起身:“诸位,毁诺城遭袭,我欲驰援,可愿随我同去?”

    第59章 独处

    众寨主闻言俱是一惊,季卷假借抹泪向四周环顾,见群雄各有所思,其中顾惜朝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因智计百出而享有“赛诸葛”美名的三寨主阮明正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思索片刻,上前问:“大寨主,你说毁诺城受钦犯傅宗书,以及常山九幽神君的攻击?这……那九幽神君,座下共有九个徒弟,每一个都是江湖有名的恶人,光是其中孙不恭与独孤威两人,也是靠四大名捕出手才伏诛,可知这些弟子的实力有多恐怖。”

    他犹豫着,忍不住还是问:“大寨主,有这些人出手,你确定毁诺城的人……还活着吗?”

    戚少商浑身颤抖,面如死灰。

    季卷心中叹息。这个靠卖惨令戚少商主动驰援的方法是由息红泪提出,她对连云寨的了解比季卷要深厚,知道若非如此,这些寨主中有人恐怕不会愿意主动与九幽神君为敌。

    季卷当时好奇:“你是说,寻常情况下,其余寨主可能会影响戚少商的决定,但如果你正受着生死危机,戚少商便会反过来劝说他们?”

    息红泪默然不语。

    戚少商对阮明正目视片刻,叹道:“老三,我知道你的意思。以连云寨的势力要与九幽神君和傅宗书抗衡,恐怕不堪一击,你怕我冲动之下,毁了连云寨上下几千人的基业。可是……可是……”

    八尺的汉子说到此处居然哽咽,平复了片刻才道:“过去是我负了息大娘,才使她负气出走,建立毁诺城,以致今日。是我欠了她的情,我该要还。她仍活着,我要救她,她若已死,我也要替她报仇。”

    堂堂“九现神龙”,情真意切至此,令帐中几位大好男儿也不禁动容。顾惜朝忽长身而起,浑身尚带酒气,依旧慨然道:“大寨主,凭你这番义气,我愿意与你一道去救毁诺城!”

    此话一出,季卷眼见得戚少商喜形于色,而向来自诩与顾惜朝性格相投的阮明正皱眉,不明白顾惜朝何以如此热血失智。

    她心中微一松,旋即又提紧,松是因为已几乎确认此人与傅宗书有些关联,提紧则是对他的图谋生出些许担忧。她踏前一步,抹着眼泪嚷道:“我也要去!”

    戚少商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转过,已是感动至极,随时愿意为他们剖肝沥胆的模样,他点一点头,沉声道:“好!大当家,你我各领五百人手……”

    “领兵?绝不可领兵。”顾惜朝断然道:“人数一多,加上粮草辎重拖累,你我要何时才能赶上息大娘等人?”

    “那该如何?”

    “既然你我与季姑娘都已决意驰援,便一人一匹快马,疾驰北上,力图两日之内,便能追上她们!”

    他这话说得实在像在为息大娘安危全心全意筹谋,令戚少商大为感动,上前拍着顾惜朝肩膀,道:“好兄弟!便依你的。”他还不忘征求季卷的意见,向站在一侧琢磨的季卷问:“季姑娘,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季卷天真说。她这下放了不少心,听顾惜朝鼓动戚少商孤身犯险,便立即知道顾惜朝对连云寨这数千兵力并不在意,所图谋的更多是寨主们,或者只是戚大寨主一人的性命,只局限于个体的阴谋便不足以令她担忧。想到此处,更做出天真懵懂状,对顾惜朝的安排全盘接受。

    他们三两言就已定下计划,反显得其余群雄胆略不够。穆鸠平本就蠢蠢欲动,见阮明正一时不再反驳,立即出言:“大寨主,可别忘了我!”

    另有几位寨主也喃喃点头,做认同状。劳穴光哈哈一笑,拎着酒坛起身道:“就不提你与毁诺城的旧事,单是追杀狗官傅宗书,也非常值得我们一去!若是能亲手砍下这祸国殃民之人的狗头,哪怕是当场便死了,下了九重幽冥,也能向那么多因他而死的鬼魂请功。”

    如此群情,就连一开始质疑的阮明正也叹了口气,退让道:“我依然认为此事意气大于理性,但既然众位都认为有必要出手,最好还是带上寨中精兵,以便与傅宗书等人对抗。”

    季卷暗中点头。她的本意也是要借连云寨中精兵给傅宗书、辽国一方施压,却因对顾惜朝的防备,不得不迂回求援。要是这些寨主不主动开口,她还打算向戚少商分析几句派兵的必要性,眼下倒是轻松了。

    阮明正仍在说话,他转向戚少商,肃容:“大寨主,你与大当家尽管驰援,我们各点麾下精兵,随你们之后出发。若势不可敌,大寨主不必力拼,只需勉力拖延,等待我们赶到,以连云寨之人数,对他们合围。”

    顾惜朝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

    戚少商抬眼望向群情激奋的众寨主,郑重下拜道:“多谢各位弟兄!”

    既已定计,连云寨上下立即动员。有劳穴光与阮明正这一文一武两位寨主坐镇,戚少商对他们放心至极,便将调遣兵力一事移交给他们,自己安排三匹骏马,立即邀请顾惜朝与季卷上马出发。

    他们疾驰一日,不饮不休,虽有内力护体还受得住,身下骏马却已虚脱,等日暮时便不得不在一处空村下马,喂马些食水,要在此处修整一夜。

    顾惜朝在空村周围晃了一圈,收拾出两间尚能容人的屋子,倒很体贴地请季卷先挑。季卷也不在意,随手指了间,便拿出干粮,分给两人一起吃。三人席地而坐,分享干粮与饮水,气氛融洽,倒真似三个旧友。

    可惜干粮还没吃两口,忽听得不远处山中一阵巨响,戚少商本就时刻关注着周边,担忧错过息红泪的踪迹,闻声霍然站起,凝眉往发出巨响的山上望去:“那是什么声音?”

    季卷同样起身,思索道:“不像是武林人争斗的动静。听起来倒像是……山崩?”

    “山崩川竭,天地之威,竟至于此。”顾惜朝也感叹,忽而脸色一变:“等等。方才我们自那座山下经过,我记得山下村庄中,还有百十人口。”

    戚少商皱眉,将干粮收到腰间,立即道:“我折回去看看。你们——”

    季卷视线往顾惜朝处暗瞄,脸上立即泛出几分疲色,拉住戚少商的袖子,偷偷递去一物,嘴上道:“戚大哥,有你就足够啦。我有些累了。”

    顾惜朝本已起身,听了季卷此言,脚步一顿,脸上立即出现挣扎神色,似乎想要随戚少商前去查看,又不忍落季卷一人。

    戚少商目光在他神情上停留片刻,面露恍然,于是笑道:“我仔细想来,那些村人离山脚还有些距离,应当不致受此影响。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探看一番,立马便归。”

    季卷与顾惜朝俱是点头,目送戚少商离去后,又各怀心思,陷入了一瞬颇为可疑的沉默。

    还是顾惜朝首先打破沉默,向面露疲色的季卷温和问:“既然累了,先回房休息如何?”

    季卷点头笑:“嗯。多谢你留下来照顾我。”

    顾惜朝见她笑容,眼中有异色闪逝,在季卷看透以前迅速沉寂成玉面书生的模样,目送她走进院落,合上柴门,心中不知在计较什么。

    季卷抱剑立在屋内,心中同样计较。她在想:

    顾惜朝只吃了两口干粮,就被那山崩之声打断——药量可还足够?

    那山崩似乎顾惜朝的计划之中,戚少商孤身前往,是否会中什么埋伏?

    他本要跟着戚少商而去,刻意滞留,是对她亦有所图?

    她立在柴门之后,静听屋外呼吸。

    呼——吸。呼——吸。

    内力绵长的气息始终停在屋外,甚至一步不曾走开,平静中更有几分杀机。

    眼下这情景诡异地默契。门外人要动门内人。门内人同样要杀门外人。

    无论顾惜朝此番留在她身边有什么图谋,季卷都绝不可能放任他端着张假面出现在息红泪身边。她绝不允许有人威胁朋友。

    正凝神细思,忽听身后床榻上生出异响,令季卷高度绷紧的神经一跳,以为是顾惜朝先前在此布的机关,下意识抽出长剑,却见床榻上不知何时,竟卧倒一团红云,乱发红衣,面孔朝下,衣着女气,身形却高大似男子,不由暗苦道:怎么偏挑了这时候!

    不用问,季卷已猜出这是她天赋发作所带来的江湖人。可此时危机四伏,她尚且没有必胜的把握,又从天而降一位不辨正邪、伤得极重的人,令今夜变数,更多几分。

    她舌根发苦。一个喜欢做预案的人,实在很讨厌事情超出她掌控。但她总不能坐视不管,只得将红衣人拖抱着藏到床榻之下,把自己的伤药塞进他手里,附在他耳边细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那红衣人满脸是血,与乱发纠在一起,一时间看不起容貌。他仍陷在昏迷里,也不知季卷的嘱咐有没有被他听去。季卷还想再说什么,屋外顾惜朝足音动了,她只得匆忙挡住红衣人身影,又撒了些香粉遮味,尽力抹去床下痕迹。

    第60章 毒,毒,毒

    顾惜朝算了算时间。季卷已进了房间一刻钟,以她的功力、催心散的效力,此时应当已有发作苗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再等得久一些,毒理入骨,要开始大口呕血,未免不美,未免搅人兴致。

    想到美人零落的结局,他不免大大地叹一口气,觉得季卷撞到自己手里,实在是相当蒙尘的事情。

    但自己无缘无故,要从京城流落至此,和一群野蛮人称兄道弟,岂不也是人生蒙尘?

    顾惜朝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不满。他是傅宗书亲认的义子,论及武功学识,都相当得傅宗书青眼,愿意把他当在野的一枚重要暗子,替傅宗书去办不至于脏了少宰手的脏事。

    他并不觉得明珠暗投;他乐在其中。私通敌国,他暗留财款;杀人全家,他享用女眷。只要傅宗书仍看重他一日,他就能在京城过这无人敢追究的生活——这生活突然断绝。一日之间,傅宗书忽成了过街老鼠,他若再留京中,保不齐哪日就死在别人寻仇手下。

    傅宗书逃,他不得不跟着逃。除了傅宗书,还有谁能继续庇护他?

    因此当辽国人传话,除却傅宗书以外,他身边走狗必得做出对辽国的贡献,方能入辽,他便不得不自请动身,去为辽人带屡在边关击退辽国骑兵的“连云寨大寨主”戚少商的人头。

    对于戚少商这种蠢蛋,要轻易设计他送死,只需顺势而为。他滞留至今,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季卷。

    顾惜朝很清楚是谁令他失去了在京中犯案权利的罪魁祸首:毁诺城只是被利用的马前卒,真正牵引那一日风云,并从中牟取了最大利益的人,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他甚至猜到“刺杀赵佶”一事根本就是苏梦枕的自导自演。他想将此事告知赵佶,却寻路无门,告诉傅宗书,傅宗书却给了他一巴掌,叫他不要自作聪明。

    他不甘,却不知该如何报复。他已是丧家之犬,如何能让那个毁了他人生的痨病鬼受到和他一样的伤害?

    所幸天不绝人,他竟能在连云寨下偶遇季卷。季卷样貌妍丽,非常恰巧是他最能欣赏的那类美人,但更令他惊喜的是她的身份。

    ——身上牢牢盖了苏梦枕章的女人。她与苏梦枕纠缠不清,已是全江湖皆知的事情。动季卷,便与照着苏公子的脸面狠狠抽下去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此处,顾惜朝就觉自己被傅宗书狠狠抽肿的脸皮作痛,由此心中燃烧更烈。

    顾惜朝维持着胸中火热,敲门。他推开门时,季卷正半坐在床沿,努力从灰尘里点亮油灯,见他过来,眼神清亮,毫不设防地把火折子递给他。

    顾惜朝把手上温水递过去,接来火折子,点亮油灯。季卷也在他的注视下默然饮尽杯中水,轻轻把杯子搁在桌面。

    木质杯底落响,成为屋内唯一的动静。

    两人似乎都在等。等什么发生。

    季卷先笑。她在这种时候总是会笑的:“也不知戚大哥何时才会回来。”

    顾惜朝的目光落在她杯沿唇印,也笑了起来。笑得极冷,笑得不掩饰:“季姑娘似乎很喜欢英雄人物。”

    季卷眨眨眼,道:“不喜欢英雄,难道要喜欢伪君子、真小人?”

    顾惜朝看她的眼神里带了些怜悯。他非常怜惜地,惆怅地道:“唉。我也不想的。我只想过自己的平静日子,是你们非逼我如此。”

    当一个人不再伪装,说明他已自信胜券在握了。

    季卷的心脏沉下去,握住剑柄,脸上仍天真问:“顾公子,有谁逼你了?”

    “当然是你,还有戚少商。”顾惜朝理所应当道,“你们为何非要去找傅宗书呢?难道你们不觉得,凭你们的功夫,直面傅宗书与‘九幽神君’,与送死无异吗?”

    他叹着气,一副悲天悯人状:“我原想过远离京城风云的安稳人生的。但你们既然执意送死,还不如把命交给我,至少我还能向义父换个恩宠。”

    季卷失声惊叫:“义父?!”

    顾惜朝笑道:“当然是义父。非要得罪傅少宰这可是你自取死路,怪不得我。”

    季卷装作天真问:“‘傅少宰’?他现在不是朝廷钦犯吗,怎么才能再做少宰?”

    顾惜朝目色一暗,恨恨道:“无妨!契丹人已许诺了义父,等他北上,莫说少宰,便是辽国丞相,也是做得的!”

    季卷冷笑。她冷笑着问:“你想捉我和戚少商,就是为了在未来辽国丞相手底下奴颜讨好?他能许你什么?辽国少宰?顾公子,你的野心就只这么一点大?”

    顾惜朝挑眉道:“没想到季姑娘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可惜你的剑却没办法像嘴巴一样锋利。”

    季卷脸上色变,欲去抽剑,却觉浑身一阵发痛,跌坐回床沿,视线立即掠向那杯水,痛苦道:“你……下毒?”

    顾惜朝笑。他笑着倾身伸手,想从她掌中抽出长剑,等卸了她武器,再摸一摸她的俏脸。等他抓住剑鞘却发现她将剑攥得极紧,竟轻易夺不出。

    可不应如此!中了他催心散的人,该在几天内从脏腑处慢慢腐死,哪里来的多余力气去保一把剑?

    除非——她根本没有中毒!

    顾惜朝霍然抬头!

    抬头见季卷的笑。她依然笑得甜美,一张尚显稚嫩,因而多是娇俏而非艳丽的脸上,总挂着的灿烂微笑。即使久病缠身的肺痨鬼见了这样的微笑都会觉出些许暖意,而此时顾惜朝见她的明媚笑容,却只觉脊骨一阵发冷!

    他立即出掌,掌风只从丹田涌出一半就戛然终止!

    “你……”顾惜朝嘶声,只说了一个字,便忍不住从喉咙口呛出一大口鲜血。

    “你这咯血的姿势可不如别人美观。”季卷点评道。她越过他,珍惜地按灭了灯芯,又把带毒的灯油倒回手中瓷瓶。

    她居高临下地,语气发寒地问:“你给戚少商安排了什么埋伏?”

    顾惜朝震惊地看她,像看到温顺的兔子忽然张开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向他狠狠咬下。他不住往外喷着血,嘶声问:“你怎会没中毒?”

    季卷讥讽一笑:“我可没那么多难酬的壮志要絮絮叨叨当祥林嫂,也没兴趣答疑解惑。”

    她根本懒得在顾惜朝身上浪费时间。她担心他还有后手,不放心把他留在这里,和那个重伤的红衣男人待在一块,见他不愿坦白,便拎起他的后领,打算拖着他去找戚少商。

    她拖着顾惜朝打理仔细的蓝衫,令他像块拖布一样,在黑灰地上拖出一道干净印子,正要随手开门,却在听到门外奇异风声时猛然变色,身形暴升,劈开房顶跃出,与四道穿透房门的剑光刀影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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