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计的人

    京城。州桥。州桥一带最为繁华,商户多做餐饮,能挑灯开到三更。这样一条街,每天不知要产生多少的进益,不知能流通多少银钞。

    这样一条繁华的街,如今全是金风细雨楼的势力范畴。正因是金风细雨楼管辖,才更有安全,平头百姓在此消费,也更有底气,甚至能对着膀大腰圆的商贩叫嚷:你这獾肉绝不新鲜,得打一个折才行!

    正是这份热闹繁华,身着水葱绿山裙的婀娜女子在仆婢簇拥下出现在此处,也不显突兀。她旁边的剑婢踏入街道,就厌恶地避一避人群,恼怒道:“姑娘邀约,那苏公子竟让姑娘来这里相见,简直粗鄙不堪,是故意折辱!”

    未至及笄的女子盈然一笑,淡声道:“此处商贾多数与金风细雨楼关系匪浅,称得上金风细雨楼的商业腹心之地,邀我至此,是对我不见外。”

    剑婢不满道:“真的不见外,就应该邀姑娘去天泉山上会面!”

    雷纯不语。她知道今天的邀约并非那不在京城的苏梦枕所下,而是来自他身边最为信重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苏梦枕秘密出京去追他那绯闻对象,偏她入京求见,杨无邪不放心将她放入总坛,压了她几天,特意将她安排到此。

    雷纯心里有些好奇。她固然是没有要正常完成邀约的心思,但如果她和爹爹出乎了苏梦枕意料,当真只是要安排这对婚约新人见面,杨无邪究竟要从哪变出个苏梦枕与她会面?

    这种好奇在她心里浅浅流过,就像苏梦枕此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浅浅印象。紧接着她并一口气,雷损的嘱咐抹去对苏梦枕和金风细雨楼的些微关注,缓步走往候在宴客楼前的高大青年,微一福身:“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

    “岂敢。”杨无邪笑着回礼,和气道:“金风细雨楼只有一位公子,就是苏公子。公子正在楼上,雷姑娘,请。”

    雷纯眼中掠过一抹讶然。在这一瞬,她还真的好奇,想要顺从杨无邪的邀请,登楼看看这位“苏公子”究竟是何人所扮,但究竟收敛了心神,因为她已听到身边剑婢的紧张呼吸,旋即,一道听起来很“空”的声音从她身后茫然响起:“你说你见到了我的小白。小白在哪里?谁是小白?”

    雷纯面现讶异,故作不经意地回眸一望。

    这一望,便直直撞入关七眼中。

    关七看到了她,那空洞、幼稚、迷惘的眼睛里,就瞬间燃起了温柔的暖意。

    为什么会有暖意?

    就像,为什么爹爹会自信,只要关七一见到了她,就一定会为她出手?

    关七紧紧盯着她,忽张口狂笑,大喜道:“小白!”

    雷纯是聪明人,聪明到即使有了猜测,也不妨碍她后退一步,做出吃惊状,想要迅速避入楼中。

    她没能避入楼里,一个不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快得过迷天七圣中的最强者?她只退了半步,关七已瞬间杀到她身边,双掌如铁钳般箍住她,眼中闪耀着迷惑、怀念、怜爱,口中喃喃:“你……是你,可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

    杨无邪踏前一步,拧眉道:“久违关圣主。雷姑娘是金风细雨楼的客人,还望关圣主不要吓到她。”

    雷纯意外往他一瞥。她自然是要将关七的注意引向金风细雨楼,却没想到杨无邪会主动惹事上身。

    一个好人吗?

    她怅惘一叹,脸上配合地浮出脆弱神色,道:“我不认识你。”

    她身边剑婢已抽出剑来,关七旁若无人,只盯着雷纯,摇头道:“我认识你就够了。来,你跟我走。”

    雷纯坚定道:“不。”

    关七浑身一震,正要再说什么,她身边剑婢已拔剑斩向他双手,关七手上不松,周身有剑气破体,竟直接将那剑婢身体贯穿,他此时才疑惑回头,细声问:“你为何要打我?”

    剑婢大口吐血,将已商议好的话尖利答道:“雷姑娘可是苏公子的未婚妻,你怎敢如此僭越?赶紧放开她!”

    “雷姑娘?苏公子?未婚妻?”关七从喉咙中泛出嘟囔,把这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成年人此时竟像一无所知的孩童般,忽抬头问雷纯:“你是雷姑娘?谁是苏公子?什么是未婚妻?”

    雷纯脸上溅了血,竭力平稳着声音答:“我是雷姑娘。苏公子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我是他的未婚妻,有朝一日我是要嫁给他的。”

    “嫁给他?你要嫁给他?”关七重复几遍,大声道:“绝不可以!苏公子人在哪?你绝不可以嫁给他!就算你变小了,也绝不可以嫁给他!”

    雷纯静静道:“这是我跟他的事。”

    关七怔怔听了,放开她双肩,忽长啸一声,似哭似笑道:“不是你跟他的事!我去找他,只要他退了婚,你就不用委屈自己嫁给他!他在哪里,他躲在哪里?我去找他!”

    事情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雷纯直面一个疯子的哭闹,只觉自己胸腹发闷,险些要被关七逸散的内力震出内伤,心中依旧极度平静,甚至能仔细思考,苏梦枕不在京中便是她最大依仗,只要令他觉得是金风细雨楼藏起了苏梦枕,杀戒一开,最次也能令金风细雨楼元气大伤。

    “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雷纯道。

    “我就在这里。”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同时自宴客楼二楼响起。

    雷纯惊讶。这回是千真万确的惊讶,她仰起脸,仰望红衣公子从二楼栏杆处出现,咳嗽着,比上回相见离鬼魂更近了一步,浑身上下却都如衣服般燃着艳烈火焰。她想不到在六分半堂情报中仍耽于温柔乡的苏梦枕何以出现在这里!

    不该出现在京城的苏梦枕咳嗽了几声,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收回前襟,对着关七略带讥讽道:“很巧。我今天正要寻你的晦气,此刻迷天七圣总堂已被楼中神煞包围,而你竟要在这里和我聊我打算娶谁的小事?”

    关七对总堂反应平平,他抬着头望向苏梦枕,倔强问:“你就是苏公子?你要娶雷姑娘?”

    苏梦枕未答。他的视线放远,见楼中帮众正疏散尽一条街上平民,为他腾出将要发生的大战场地,唯一对中年夫妻看热闹般停在街口,眉心微皱。再更远处,楼中神煞领精兵已收到他暗令突袭迷天七圣总堂,厮杀骤起,动静在高处就能有所察觉。他极目远眺,眺望间关七又坚持不懈地问了三遍,他才不耐地收回视线,咳嗽着,因咳嗽而更加不容置疑地道:“我要娶的不是她!”

    第82章 丁伯

    雷纯脸色煞白。

    她当然不是为苏梦枕丝毫不为她留面子的一句话煞白。苏梦枕在她心中未必有上京途中替她撑船的船夫重要。

    她只是仍未想通:苏梦枕怎会出现在京中?

    他既然在京中,既然出现在这里,是否对爹爹驱狼吞虎的计划有了准备?

    他方才说金风细雨楼正要攻打迷天七圣总堂——这是他从京中所有人视线底下隐匿行迹的目的?竟是在这与六分半堂争锋的关键时刻,掉转枪头向迷天七圣?

    她在赴京前已将京中势力研究得透彻。如今京城势力,六分半堂为首,金风细雨楼与迷天七圣分列老二老三。爹爹觉得金风细雨楼已逐渐要赶超六分半堂,想引其与老三争斗,他好坐收渔利。而金风细雨楼的上策是联合迷天七圣对付六分半堂,中策是联合六分半堂吞掉迷天七圣。

    唯有下下策才是对迷天七圣开战,开战同时,还要提防爹爹趁火打劫。

    苏梦枕疯了?

    或者——

    他找到了另一个帮手!令他有底气应付两面开战,更有自信六分半堂见到他的帮手,就绝不会与他开战!

    她煞白着脸色,惶惑往苏梦枕投去一眼,见他同样回看过来,神色冷冷,注视向她时,冷冽中更带了几分可惜。

    他可惜什么?可惜昔年弹琴吟歌的女子要为了自己父亲,精心设计于他?

    连她这种不通武功的人都明白:江湖就是阴谋场。其中绝无心软余地。

    雷纯心中冷笑,同时自己疾步退往杨无邪身后,惨声道:“公子救我!”

    她退的同时,正为苏梦枕答话大惑不解的关七尖叫一声,出手要来抓她。他这手掌一摄,束住了本想疾步让开的杨无邪,身上剑气浮动,竟是无知无觉,要洞穿杨无邪去留他身后的雷纯!

    一声叹息。

    一声咳嗽。

    一片风华绝代纷红影。

    迷天七圣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终于如雷损期待地碰撞到一起。

    “金风细雨楼内,绝无可以力敌关七的人,对上他的,必会被他所杀。最终关七会对上苏梦枕,苏梦枕的命运就也注定了。”这是雷损对此战的预料。

    而苏梦枕的确一照面便落在下风!

    他一路变装疾驰,无暇养伤,及至昨日方才抵京。抵京以后,更连歇息时间都无,急着去寻诸葛神侯,以边境战绩换取他决心支持。京中三股江湖势力,在朝中各有派系撑腰,他金风细雨楼背后的是以神侯府为首的主战派,六分半堂背后是以蔡京为首的主和派,而迷天七圣背后站着的是恨不得将整个宋廷卖出去的投降派。如今季卷已在北方有所斩获,主战派会动再次说服赵佶出兵之心,为说服赵佶,朝中必须声量一统,要一统,则必要先除迷天七圣!

    诸葛神侯轻易不参与江湖争斗,但在收复失地近在眼前之时,他当然愿意灵活变通。因而苏梦枕得了承诺,也得了帮手,敢于在雷损虎视眈眈之下,计划对迷天七圣动手。自神侯府秘密归楼后,他夙夜未寝,联系埋伏在迷天七圣内的眼线,安排妥当今日总攻。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踌躇满志,也因此,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心急,罔顾满身病痛,急着要将本该长久的蚕食压缩至一日引爆。

    他唯一意外的是关七竟不在总堂,而在此地。“四大名捕”仍在迷天七圣总堂相候,此处能力战关七的唯他一人。

    他原本是真想要同雷纯当面谈一谈的。谈如何留住她情面地解除他们名存实亡的婚约。

    他原本想谈完退婚,留她在杨无邪处,在今日剧变中保障她的安危,再提刀去赴与关七一战。

    雷纯能胆大心细,只身引关七入局,虽各为其主,也能算他欣赏的聪明人。但在如此闹市惹动疯子发疯,可有一瞬想过会添多少枉死新魂?

    当日冬雪梅园,弹琴吟歌,口中唱词有几分虚假?又或只是等闲心易变?

    苏梦枕抽刀架刀,被关七压制得倒飞出去,在剑气纵横生死一念间,他居然——

    居然有一瞬会想念季卷。

    关七练就“破体无形剑气”,人虽疯癫,实力却相当可怖。苏梦枕前日刚在与东方不败对阵时刀法突破,此时对上关七却仍旧难以抵挡他那周身剑气压制,卸力急退时接连撞破街上房屋,急退至街口。关七仍穷追不舍,再往后退已要将那两个固执不离开的路人卷入,苏梦枕眸中冷光一闪,短刀在手中绕一圈血色刀花,止住退势,直斩向关七肩膀。

    他这一刀已是将自保抛之脑后,他在赌,赌关七会撤身回援,而他便有机会暂时接管局面,重将战场引回无人旷地,未想关七忽尖啸一声,双手剑气勃发,一时竟舍了他他不管,凝神击向苏梦枕身后!

    苏梦枕霎时拧眉,却听身后那对武林夫妻中的丈夫豪放大笑道:“我与霜华游历江湖,见过的武林高手中,你算是最强一位!”

    话音刚起势,此人已掠到苏梦枕身侧,发出无声无影一拳,硬接下关七破体剑气,拳影剑光来去,转瞬交过数招,及至此时,话音还未落地。关七身上剑哧哧破空,来人空手拦住其中七成,剩余三成再到苏梦枕身边时已足够处理,拳风激起苏梦枕额间发,他从这四溢内劲中察觉出几分熟悉,出招时却来不及细想,短刀压阵,两人合力,暂时勉强与关七斗了个不分伯仲。

    关七打了一会,不见优势,不由大叫:“你是谁?你也要拦我?”

    来人笑道:“我只是不要你杀了苏梦枕。”

    他说到此处,见局势稳固,竟抽手退回妻子身边。他那妻子面容布有细微纵横的疤痕,却也不掩风华,掩唇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听了,向苏梦枕投来一眼,不知在考究什么,颇赞许地点头:“有当面澄清,姿态的确够了。你很不错。”这后面一句是对苏梦枕说的。

    苏梦枕自入京接管金风细雨楼后,再没被人以长辈姿态检阅过,猝然被他这样一评价,却难得未动怒,而是敏锐问:“你是丁典?”

    丁典“噫”一声,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道:“季卷向你提过我?看来她对你相当信任。”苏梦枕似乎为他这句话一笑。

    他们两人短促交谈几句,期间关七如受委屈的孩子一般,垂下手瞧他们,突可怜兮兮问:“你到底要不要娶雷姑娘?不要娶的话,又干嘛拦我?”

    他动手时风雷色变,罢手时又一副天真模样。苏梦枕却未放松,浑身依旧紧绷着,思索眼下局势。

    关七在他面前,比在别处要好。尤其金风细雨楼正在对迷天七圣总攻,他若能一人将关七拦在此处,局势倾倒只会更甚。但他却不屑以谎言激关七动手。江湖厮杀,以权以利以名以义,独不该以谎言欺人。

    苏梦枕忽引目张望。雷损是否已来了此处?他但凡还对自己的独女有一丝关怀,必不会让她独自现身。此时他躲藏于视野之外,恐怕是见事情出乎意料,想要黄雀在后。

    苏梦枕忽冷冷一笑,目光斜睨恢复镇静的雷纯,对关七道:“我不拦你。”

    他这样说,当真退后一步,要放关七去找雷纯。雷纯脸色又一白,见关七手舞足蹈,正要高兴来拉她,一道灰扑扑身影自街角转出,截住关七的同时以苍老声音道:“苏公子何必如此无情,纯儿毕竟还是你的未婚妻!”

    在这道身影转出来时,苏梦枕就低下头开始咳嗽,边咳嗽边讥诮道:“我还以为雷总堂主已打算把雷小姐送去做圣主夫人!”

    雷损不语。他难得提着自己的不应宝刀,原想在关七发疯暴走时截下雷纯,此时面对关七与苏梦枕两道森森目光,只觉压力陡增。

    难道天命当真在苏梦枕与金风细雨楼?他在京城现身已打破他的意料,可居然有名不见经传的路人能与关七匹敌,叫苏梦枕能够死里逃生?

    雷损年龄渐大,越大越学禅。学禅必要信宿命。眼下两人都是他时刻欲除的强敌,但苏梦枕已做出不与关七作对的姿态,关七也还不致彻底疯癫。想要保下他的女儿,如今非得与苏梦枕联手灭掉迷天七圣不可!

    又要让金风细雨楼得势。得势也是宿命。如何在宿命里自处才显出枭雄能力。他这样想,脸上立即放得圆融,哈哈一笑,权当将关七算计至此的绝不是他一样,对苏梦枕道:“大敌当前,苏公子何必与我置气?我们才算是一家人,不如同时对敌,一举解决了京中强敌,再关起门来谈家事。”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不会有家事可谈。”苏梦枕一翻眼皮,刀却已滑至掌中,倨傲道:“不过现在倒是可以暂且联手!”

    第83章 提亲?

    此话说罢,他与雷损齐齐出手,对着关七使出两人最强杀招!

    关七无辜。自是无辜。但他一日是迷天七圣的七圣主,雷损与苏梦枕就一日不会留他活命!

    况且两人此时都更有致他死地的原因。一个要为金风细雨楼的攻势扫除威胁,一个要为自己的女儿扫除威胁。因此两人齐拔刀,刀刀致命!

    在他们之外,丁典也身如鱼跃,往关七出拳。他并没有要致关七于死地的原因,但他对能使霜华与他幽冥再聚的季冷存有感激,苏梦枕既然是季侄女的心仪之人,他便不可能坐视苏梦枕送命。

    双刀嘶鸣,拳风无影,将破体剑气压制到极为危险的状态,关七处于极大劣势,双眼却越战越亮,燃起说不出的狂热,绝世风采重归一双昏蒙眼,他同时抵挡着三方夹击,倏尔仰天长啸,浑身剑气暴涨,竟一副要与他们拼命的模样!

    三人同时凝神应战,拳影刀芒微敛,场上一时只剩剑气碎石的哧声。可哧声也很快消失,因为关七从自己的剑气中听出另一种声音。轮椅压在石板路上不均匀的轱辘声。

    又多一位围攻者?

    身上已多了伤痕的关七惊疑不定地停手退步,瞧一瞧下了必杀决心的雷损,目光又突然放到雷纯身上,惨声道:“我原做不得万人敌!今天,我是带不走你啦。下一回,一定再带你离开!”

    他说完这句,身形倒转,竟毫不迟疑,往远处纵起疾掠,意图逃脱四人合围。雷损大叫:“绝不可纵虎归山!”不应宝刀如浓夜吞星地往关七背后斩去,苏梦枕咳嗽一声,红刀在袖中似隐似现,丁典却从战团跳出,笑道:“若是以前,我比你这老哥心还要狠。但现在我要是取他性命,霜华定是要责怪于我的。不打,不打了。”

    雷损的刀无人支援,尴尬地抹了个空。他收刀,抹去脸上血痕,怒目而视:“错过此次机会,下回他反转过来对我们动手,你最好祈祷身边还有高手相助!”

    “纵要找我,必先找你。你先关照好自己吧。”苏梦枕咳嗽着回刺,随即收刀转身,对因他出现最终将关七惊走的无情道:“你来晚了。”

    “我与师弟在总堂久侯你不至,关七也不见踪影,猜测你已与他在别处交上了手。”无情道。

    苏梦枕笑道:“你能脱身至此,想必局势已尘埃落定。”

    “这也是我来寻你的另一个目的。其余几位圣主见覆灭危机前,七圣主竟丢下他们独自离去,现在不剩多少战意。我已建议莫北神停手,你要出面招揽,最好尽快。”

    “我现在便去。”

    他们两人简单几语交流过情势,便立即并肩离开,苏梦枕临走前对丁典与凌霜华二人拱一拱手,又招呼杨无邪跟上,根本不对雷损投去半眼。在他们离开后,丁典与凌霜华两人也追了上去,一片狼藉场中,只余下雷损与雷纯两父女,彼此沉默着,品味共同的失败。

    雷纯打破沉默:“四大名捕从不参与江湖斗争。他们此次出手,金风细雨楼一定有什么打动神侯府的理由。”

    她提的当然是正事。她最心心念念的也依旧是六分半堂在京中的这点基业,神色平静,就像苏梦枕今日没有当众给过她难堪一般。

    “苏梦枕绝对没有回京多久,就已拉动了四大名捕相帮。他给诸葛神侯开了什么条件?”雷损道。他同样思考着京中局势,并不觉得对于关七和雷纯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心中对苏梦枕的边关之行闪过无数猜测,最终归刀入鞘,道:“有今日联手的基础在前,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暂时不会爆发大战,这就暂时够了。走吧,招揽迷天七圣残部的热闹,怎么能少了六分半堂?”

    ……

    夜间,黄楼设宴。

    今日攻破迷天七圣,对金风细雨楼而言,自然是一场值得大加庆贺的盛事。迷天七圣中最终有六成帮众愿意并入堂中,三成被六分半堂带走,还有一成坚持要保留迷天七圣的名号,苏梦枕放了他们一手。

    新旧楼人此时齐聚黄楼,登时要将一栋楼宇填满,喝几杯酒后,白日尚刀剑相对的江湖人已搂到了一起,笑闹之声震天。苏梦枕不喜热闹,按捺着接连喝罢心腹敬他的三壶酒,饮罢先行离席,留楼中兄弟继续庆贺,自己转往山脚天泉池水边避一避清净。

    他往山下走,越走越安静,为大捷而起伏的心绪也越发凝定,仰头望一望如勾朔月,思索起明日安排。自燕京急派的信使明日抵京,他要立即与诸葛神侯入宫拜谒,不仅淡化季卷自行其是,更要说动赵佶决心,继续增援派兵。如此,非得有朝堂助力,民间籍籍人言,也要抄起声势不可。他一路沉思,快行至湖边,才见被他挽留于楼中做客的丁典二人已提前在湖心赏景。

    丁典与凌霜华两人正撑着小船,泛舟湖心。他们人至中年,感情依旧牢固,此时停了船桨,任小船随意飘荡,压碎水中明月,彼此依偎着,一边絮语,一边将手中野花挽结成环。

    苏梦枕瞧着,本已想转身离去,却没忍住胸中一连串呛咳,等低头咳完,丁典已捞起船桨划到岸边,对着他笑道:“苏楼主不去与楼中同乐,居然自己离席独处,是喜欢清寂不成?”

    苏梦枕见他话未说完,便静立相待,听丁典果然笑问:“刚好有个问题想请教苏楼主。你与六分半堂雷小姐的婚约究竟何时才能解除?”

    苏梦枕挑起一根眉毛。他审视地凝了丁典一眼,因着心情好,难得坦诚答:“明日约了雷损会面,其中要谈的一项便是退婚。”

    丁典赞许点点头,道:“等解除了婚约,就可以提亲了。季弟眼下不在京城,我是他结义大哥,你又无亲长,草贴交换由你我三人代办也可。不过季卷这孩子自小主意正,后续六礼如何,你还得与她商办。”

    苏梦枕速来寒傲的脸上浮现出抹荒诞神色。他半侧过脸,语气漂浮地问:“什么?”

    丁典一怔,从苏梦枕神情上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那般,后续的话便引而不发,果然听苏梦枕以一种戳破鹏游蝶梦的决然语气道:“我不会提亲。”

    丁典皱眉。他本是急脾气,因了这些年与凌霜华双宿双栖,加之年岁渐长,才比以前要宽和不少,否则在听说自家侄女苦恋个有婚约之人时早就上京去寻那小子晦气了,不至于还能先入京打听男方为人,再决定如何相待。原也是听了苏梦枕当众断然否决要娶雷家小姐,才略觉舒坦,此时却又听他否决要提亲,眉头立即竖起,喝问道:“你说什么?”

    苏梦枕噙了抹冷笑,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提亲。”

    第84章 退婚

    丁典此时拧紧的就已不止是眉头了。凌霜华却拍了拍他捏紧的拳头,从他身后绕出来,柔和笑道:“我瞧出来了,典哥,你先别恼。——是不是卷儿还未答允你?”

    她鬓角已染风霜,脸上纵横的伤疤虽被仔细护理过,还是留有浅浅痕迹,满是副受过人生磋磨的智者模样。苏梦枕瞧她一眼,眼中寒火也压下三分,没有承认,却也未出言反驳。

    反是丁典摇头。他对着凌霜华时就换了副轻柔声音,委婉道:“恐怕不大可能。我和季卷同修神照经,所以早一打眼就看出来了:季卷为治这家伙的内伤花了大功夫。即使以我的内力修为,要将他体内暗疾梳理到此番地步都得耗干心力,她打小就不专于习武,如今内功能有多少造诣?这般费心费力,不像是对普通朋友的做派。”

    苏梦枕的身体晃了晃。

    凌霜华瞧瞧他,又瞧瞧丁典,反而更加笃定,露出副长辈宽容神情,笑道:“典哥,你看着卷儿长大,对她还不够了解?卷儿有时候想法大胆到能吓煞人,在另一些事上,却也死倔,绝不为旁人退让。苏公子一朝有婚约在身,她纵是再怎样心许,也绝不可能开口答允的。苏公子不如等婚约了结,再向卷儿问一问呢?”

    她笑着,看向身带酒气的青年,却竟撞入一双灼烈燃起暗火的瞳孔中,不免吓了一跳,往丁典怀中退了半步。等再抬眼,那点暗火转瞬隐去,孤傲青年周身似环萦起希望,由希望点起暖意,因暖意更添人气。他走到湖边时那倦怠独立的模样减退,片刻对她二人拱手一拜,不发一语,折身往黄楼,亦即人间烟火气里返回去。

    翌日。

    雷损正在三合楼静待。雷纯坐于屏风之后抚琴。

    苏梦枕未至,他便静等。这一幕恰如他初次见苏梦枕的情形倒转:苏遮幕带着苏梦枕静候,他姗姗来迟。不同的是当日他要刻意磋磨苏遮幕气焰,此时苏梦枕来迟,雷损知道他正耽在宫中。

    苏梦枕入宫何事?要向官家禀告昨日之事?照理京中武林动荡,官家并不在乎,但昨日去拜访蔡相时,却得了他不可再与金风细雨楼生事的暗示。

    京中有变。变在何处?苏梦枕此次从边关回来。京中变与边境有关?莫非朝廷忽又想振奋,又想往外派兵尝尝败战滋味?

    雷损能得的一手消息并不多,但已足够他判断出情势,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情势。因此他还等得起。他布酒。静待。

    等到苏梦枕登楼入室,眉间病气深重,神采却飞扬,雷损更觉自己所料不错。他起身笑道:“苏公子远道而来,喝茶还是酒?”

    苏梦枕冷冷瞥他一眼,不接他话,掀袍落座道:“雷总堂主好定力。”

    这话明褒实贬,雷损听了,却面色不动,道:“朝廷打算再起刀兵,便是你我无法左右的变天大事,京中群雄也只能依上边意思办事,不多加定力还能如何?”

    苏梦枕听他试探,抱住手臂一笑:“不错。诸葛神侯已说服朝中众臣,上疏奏请官家往北面派兵。”

    雷损眼中精光一闪:“关七昨日失势,就是为了今日朝会上,让他背后几位旧党今日不敢出言反对!”

    苏梦枕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惺惺相惜:“显然。”他慢悠悠道:“要动刀兵,京中必须只有一个声音。”

    “现在京中势力最大,只剩你我,但还不算一个声音。要只有一个声音,最好就是只剩一个帮派!”雷损的手已落在不应刀上了。

    苏梦枕冷笑瞧他:“我有一个好提议:你可以投降。”

    雷损反问:“为何不是你投降?”

    苏梦枕咳嗽。他这一咳嗽,就像宣告两人无意义的口水仗该休,等他重新平复下来,立即单刀直入道:“眼下你我实力相当,江湖势力中各有三成听从号令。所以金风细雨楼一旦与六分半堂开战,势必会成为席卷整个江湖的动乱!”

    雷损严肃道:“等我们分出胜负,赢的一方也必是惨胜,实力大减。”

    苏梦枕轻咳着接:“对于国战,任何实力的减损都不可饶恕。”

    雷损笑道:“所以你我最好就是罢手言和,共同听候朝廷差使,尽各自一份力。”

    苏梦枕从袖中取出赵佶手诏,悠然道:“雷总堂主好觉悟。朝廷已对江湖下了征求,无论财力人力,务必满足。”他一顿,又道:“需求在这,谁出大头、谁出小头,还是要谈。”

    雷损接过手诏,一面看,一面问:“这就是今天你约我在这里要谈的事?”

    “这是其中之一。”

    雷损问:“哦?那么第二件事是?”

    苏梦枕轻且坚道:“我来向雷总堂主退婚。”

    屏风后琴音一颤,苏梦枕只牢牢盯着雷损,没有分去半点视线。

    雷损神色不动,笑道:“苏公子莫不是对纯儿有什么误会?误会是可以说开的。”他顿一顿,又意味深长道:“朝廷既希望你我握手言和,有什么比婚约更显两家和睦的方式?”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雷损正要微笑,他又不容否决地打断道:“但我依然要退婚。”

    雷损依然和气:“我已经老啦,就只有纯儿这一个女儿。”他暗示地道:“男子成婚,总要寻到一位嫁妆丰厚的贤内助,并非一定要谈及情爱。苏公子意气用事,难道自信一定能另觅良缘?”

    苏梦枕冷冷瞧着他,忽而展颜一笑道:“昨夜我为自己卜了一卦。——十三,天火同人,是二人同心,婚姻有成。看来我这一辈子,注定不会孤苦伶仃,雷总堂主无需操心了。”

    雷损一口气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苏梦枕笑容真挚,且一时片刻没有消落的迹象。他笑着以手点桌道:“雷总堂主看过手诏,应发现朝廷对我二人所求的财物,基本各占一半。”他上身向雷损倾来,点在手诏上:“我提退婚自有诚意。这一部分,我愿由金风细雨楼代出。”

    雷损顺他手指低头,推拒的笑声就灭在了舌底。他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见到苏梦枕略带讥诮的笑容,仿佛已吃定对他来说,这个价格已足以卖出雷纯。

    足够卖出雷纯吗?雷损静静在想。他边想,边开口道:“苏公子就这般笃定……”

    “我不是笃定。”苏梦枕终于不耐地截断他,“我只是一定要成事。你如果答应,我愿意给你、给雷姑娘补偿。你如果不答应——”他的刀忽现在手间:“我还有江湖上的道理要和你讲。”

    江湖上的道理唯有胜者为王。

    雷损眉毛一跳,同时听屏风后琴声停了,雷纯幽幽地道:“爹,答应苏公子吧。”

    于是雷损立即就坡下驴道:“唉。是纯儿福薄,无缘与苏公子琴瑟相谐。”

    苏梦枕不接话。他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半点不像成天与他互相算计的金风细雨楼的主人。雷损对着他的笑容细思是否有可乘之机,片刻只是低下头继续参阅手诏,状似关怀道:“苏公子强硬退婚,如此心急,未免有以情势相逼季少帮主表态之嫌。我只是好奇一问:季少帮主难道不会在意?”

    “看来你还不知道官家同意向北用兵的缘由。”

    “苏公子的婚事还与国家大事沾得上边?”

    苏梦枕瞧着他,忽起身推开虚掩的房门窗户,往三合楼外一挥手。

    雷损好奇扬眉,潜心注意。

    他注意街上行人激增。并非庆典时间,街上却像尽是闲人般聚集,交头接耳,神色激动。有宫人沿御街而出,刚一出现就被行人围上,简直像御使着人群般,一直走到张榜处,而围绕宫人的平民随贴榜的动作发出巨大轰动,声如波浪一层一层传开,像绝佳传闻终于被证实,最终汇聚为轰然赞叹。

    此处仍是克制地赞叹,而别处已陷入白昼狂欢般的情绪中。保康门街上诸多江湖卖解客连生意都不做,一群半大青年兴奋地在街上接连翻着跟头,拿铜锣四处敲击,边敲边高声呼喊:“大捷!——大捷!我大宋乾宁军收复燕京失地,哈哈!——气死了耶律延禧那老儿!”

    酒食作匠、纤夫、女使、劳力被喧闹惊动,丢了手上活纷纷探出脑袋,四相询问:“当真么?”“乾宁军的将军是谁?”“契丹蛮夷那么壮,怎么竟能打到燕京城内的?”“他们的皇帝真被气死的?”

    “错了,错了!”有卖字画的落魄书生头巾散乱,刚从张榜处挤出来,回自己街坊身边试图勘除错误:“辽天祚帝遇刺,沧州乾宁军与江湖势力恰正与辽军对垒,察觉军心散动,趁势大破南京侍卫亲军,战线直推至燕京城下,又经妙计拉扯……”

    他的话被心急的街坊打断,只问:“是谁创下这不世功业?”

    “是,是乾宁军将军向孔,连云寨寨主戚少商,还有一人独对辽国太师萧干的青田帮少帮主季卷!”

    狂欢的人群便从他身边轰然而散。“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奇谋收燕京,大胜气辽皇!”

    书生为这错误气得连连跺脚,可他的澄清声已淹没在嘈杂百口。不等他们高赞多久,另一个消息又从内城层层递出:道君皇帝闻此大捷,立即要拨兵十万,北上伐辽,力使燕云十六州,一夕尽归宋土!

    何等圣明!何等仁智!向将军、戚寨主、季少帮主,这三位若得十万大军襄助,北境之地,究竟何处不可去得!

    雷损仍在听。街上流言诞于瞬息,只一盏茶的功夫,他已听到季卷骑一匹万里烟云罩,使一对铁锤,一锤砸穿燕京城墙,两锤杀死耶律延禧,吓昏萧干,把辽国十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的神话故事,惹他额头青筋频绽,但他仍耐下心,从流言里拼凑真实。

    他听的同时,依旧有一半心神留在苏梦枕身上,见他只是抱臂立着,那一点全然不像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纯粹微笑在嘴角漂浮,望着为燕京南归的消息额手相庆的汴京居民,神色温柔,似也为他们高声称颂之人感到骄傲。

    苏梦枕从街外收回目光,却不收敛笑意,对着雷损也能以从未有过的平和语气道:“凡有井水饮处,将尽知他们名姓,以如今江湖名望高下,非我逼她,是我求她。”

    第85章 回京

    金风细雨楼来信。

    接信之时季卷正要调兵围攻营州,此地原由南京道管辖,待辽帝猝然薨毙,因对大咧咧占了辽帝位置的汉人篡位者不满,逃难至此地的耶律淳被身边残兵败将簇拥即位。这位强被捧上位的软弱王爷北不敢攻中京勤王,西不敢进南京,不上不下地在沿海边缀着,反让季卷收拾完家底,腾出空来吞并他们的地盘。

    她将燕京留给霍青桐驻守,自己与萧干一道带城内契丹军拔营,刚一上马便接到金风细雨楼来信,扫眼落款,居然不是苏梦枕而是杨无邪,不由迷茫片刻。

    难道是伤得太狠,连写信都没力气了?她这边疑惑着,迅速拆信,见杨无邪向她大致讲了京中动向,尤其强调赵佶已发令动兵,全力支援他们北伐。写到这里,信已结束,她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个苏梦枕不写信的理由。

    非要计较,也不能算完全没有理由。无非是心中尴尬,不愿继续在她眼前出现,就如她同样尴尬,为执笔人的更换在这里想东想西。季卷这样想,轻微一笑,折了信纸拍马往前急行,追上中军的萧干,向他展示赵佶全力支援一句,摸着下巴笑:“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暂缓行军,等后军把沧州边境的囤粮运来。”

    萧干反应迅速,道:“你要以粮草招降耶律淳部下?”

    “我听说他手下上万军队,基本都是怨军,”季卷笑道:“营州物产不丰,眼下入夏,你猜他们能不能吃饱饭?”

    萧干沉默片刻,道:“一支哗变叛主的队伍,终不能归心。与其浪费粮草,不如……”

    季卷笑一笑,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坦荡答:“你以为我带你们出征,是做着令契丹军队彼此内耗的主意?错了。我听说你与耶律淳是旧识,特意派你来,本就是抱着劝降的打算。如今粮草已足,更无决裂风险,我眼下高兴,并非作伪。”

    她从马上倾过身,煞有介事地拍一拍萧干肩甲,又画饼道:“等合并怨军,以你消弭战端的大功,封你总领契丹军,来日做一州之主,便能服众了。”

    她正气凛然地说完,又在心里打了个转:除此之外,她脱离中原武林高手保护,还为了另一件事。此次动身,她只与霍青桐一人提过,并未暴露行踪,意在试探那些对她有杀意的穿越人士是否会追随而来。

    从任我行到潇湘子,能如此精准捕捉她的位置,恐怕她身边早埋有人报点。她不愿怀疑更为亲近的人,首先将排查目标放在萧干周遭,等排除了他们嫌疑,再开启自查。

    心中打算自不会说,他们这支远征军在路上耽搁几日,等毁诺城征集来的民夫扛着边境囤粮追上,便立即拔营,越过滦河,轻易击溃几支尝试阻击他们的怨军散队。宿卫军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怨军收拢到一块,只喂了他们两餐饭,怨军中踊跃报名要带他们直捣耶律淳营帐黄龙的人就急得快打成一团。

    萧干对这些没有底线原则的下等人并无好感,迫于还要在季卷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带上好脸色温言慰问,又向他们承诺归附后绝不会克扣俸禄,换来季卷满意点头。等他真去到耶律淳面前劝降,用的就不再是季卷那套仁义礼智信,单刀直入道:“以季卷手中火器,你手下纵有十万怨军,能赌的也只有她弹药不足的机会。”

    耶律淳焦虑地搓着手,忽道:“女真人给我送信,说愿意派高手帮我刺杀季卷,只需来日你我称臣,太师,这是否……”

    他话未说完,萧干脸色骤变,提步直劈他后颈。两位老友各带护卫相会,这一方突然之间暴起出手把另一方死狗一样提在了手里,耶律淳那几个实力远不如萧干的护卫彼此看了看,立即扔下武器,热泪盈眶道:“太师,终于把您盼来了!”

    这些耶律淳亲卫中,不少都是他旧识,此刻改换立场之流畅,简直不需要任何纠结。萧干第一件事是叫他们把女真使节找出来砍了,紧接着单手拎起耶律淳,边往自家驻军走,边在心里冷笑:要给女真人当狗,那远不如给个妇人之仁的家伙干活,这边这个许给他的官还大些,更不用他低声下气、卑颜讨好!

    所谓押宝,就是这么一回事。耶律淳去年被女真人像狗一样撵出上千里,已默认了辽国大好山河将归于女真,他被季卷带人暴打了一通,就觉得女真骑兵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更何况如今盘踞中京的东方不败隐约是她盟友,西京一带绝非她全力之敌,整片辽国,已隐隐在她掌握之中。

    跟在季卷手下,来日能如大理、高句丽,做一做异姓王又有什么不好?耶律淳自己犯蠢,正好少个与他争功之人。

    他提着耶律淳走到季卷眼前,道:“此人欲勾连女真,不利于燕京,被我所擒。”

    季卷笑呵呵地点头,只象征性地过问了两句细节,全部注意仍放在接管营州,收编上万怨军之上。

    一群因吃不饱饭而屡次哗变的队伍,如果能结结实实吃几顿饱饭,要想收获他们的忠诚,并不会太难。但这种忠诚浮于表面,一旦她因周转不济,减少标准,只建立在物质上的忠诚依旧会随时反噬。与他们谈精神,谈理想太早,对于一群刚刚吃过几晚饱饭的饥民,最重要的是令他们相信来日依旧能吃得上饭。

    季卷眼下坐拥南京道,自己就是最大的土豪,一半契丹贵族因不肯低头或奔逃或送命,剩下一半被她打得不敢吱声,再许以未来机遇,要分起田地就容易得多。

    自营州无灾无难地回归燕京,她排除了萧干这边背叛的可能,又越发忙碌起来。那些投效的契丹官员简直要被她那些损人不利己的指令烦到罢工:什么田税新规,什么推行军队戍田,说起来容易,要一亩亩土地落实,要讲究季卷的“大体公平”,简直不可理喻,且工作量非人力所及。即使黑洞洞的火器依然有威慑,要让执行者理解指令的用意也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她已做好整个夏季都耗在上面的准备,认定燕京的改造基础比江南差得远了,她须臾脱不开身。因此当赵佶封赏的诏令传抵,不仅送来嘉勉,还要她回京受封,她对着前来送赏的宦官差点失言:“他——”

    一句大不敬的“他有病吧?”被咽了回去,她迅速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笑容,把音调自如地续了下去:“太令我诚惶诚恐了。”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赵佶要向现康王、未来的完颜构致敬,十二道金牌把她召回去砍了。

    第86章 帮你提亲

    等她读完诏书,倒是松了一口气。在收复燕京的大功之下,赵佶显然忽视了他们自行其是的小小僭越,慷慨对他们分别做了封赏。对已在宋廷中的向孔,进为长史兼大都督,对同为白身的戚少商与季卷,暂只以金银赏,却将远在江南的季冷进枢密使,念其仍有应奉局之务,统军之责由其女暂代。官印与赏赐一一送到,而赵佶又特点召她归京,最主要是因为他已熏熏然于大宋历代未有之战勋,迫不及待要祭天祭祖,上告诸天他的丰功伟绩。要有仪式,自然要有功臣出面,作为他天赐其便,得骁勇战将的证明。

    赵佶不能说蠢笨,他甚至考虑到要将“有用之人”留在边关压阵,而在他认知里,季卷一介女流,在这场战争中至多因个人勇武起到些锦上添花的作用,将她自燕京调出,想来不会对守城有何影响。

    “就为了作秀,要把我们从前线调回京城陪他过家家。”季卷面上笑得受宠若惊,私下对霍青桐时才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手上剑光乱舞,恨不得眼前案几就是赵佶,把他狠狠削成粉末:“——也太想当然了点!”

    即使这般发泄,她暂时还不想与宋、辽、金三面开战,因此赵佶的诏令还得咬着牙接。

    她叹气道:“在坏事里想想好事。就当是回京城刷脸,攒些名望吧。”

    名望并不算什么必要条件,她本不介意自己以牝鸡司晨女魔头的身份杀回汴京,但是如果能搏一点好名气,叫来日不必围城便可挥师入城,总算这趟回京的损失没有那么大。

    这样自我安慰着,她暂时搁置手上统筹工作,与黄门一道,星夜兼程,赶回汴京。

    虽然从赵佶的反应中猜测出,大宋上下对燕京的感情之浓,已远超对一个城市的寄怀,但是当季卷踏到御街之上,听街边某位江湖客惊异叫破“这不是季卷女侠吗”,旋即被汴京居民牢牢堵在路上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对于燕京的热情。

    或也并非热情。季卷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这微笑使她身边聚着的人比黄门太监身边更多一倍,她尽量向他们挥手寒暄,心里却极端抽离,极端理性地分析这热情的由来。

    没有人是彻底蒙昧的。就算要蒙昧,屡次叠高的税费、再三上浮的米价也足以让他们察觉日子正一天天不好过。连着几年天灾不断,赵佶在求仙问道上的耗费却不减,他们对她热情,是因为已隐隐觉察出生活在向下向深渊滑去,却不知内因,便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好事、振奋人心的消息,期待由她带来的,远在边关的胜利能引动他们的人生也重新往高处去。

    往高处去,靠的绝不是麻醉剂一样的“好消息”。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人当然可以祈祷奇迹发生,作为肩负生民之艰的皇帝若也陷在天命之人的幻觉里,就该趁早滚蛋了。

    从季卷的脸上,决看不出她在转着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她陷在人群里,艰难走过御街,尽力回应所有问话,对每一张好奇的脸扬出充满希望的微笑,像自己才是人潮中半点武艺不通的那个。黄门早就寻机与她告别,等她一个人在看热闹的簇拥里终于走到京中别院,季卷简直错觉她和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打了个照面。

    她关上别院的门,整理一番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这才倍感劳累地叹一口气。她叹一口气,刚想坐下来喝杯茶,忽觉头顶风响,脸色瞬变,极速击出一掌,与来人以内力硬碰硬,内力相撞的瞬间,她又立马转惊为喜,笑叫道:“伯父!你怎么来京城了?”

    “反应挺快。”丁典收招,将凌霜华自屋檐上搀了下来,同时笑道。

    季卷笑着向他们两人见礼,高高兴兴地道:“我就说院中怎么会没有凑热闹的江湖人埋伏,原来埋伏的是丁伯和凌姨。”她故意这样说,惹来凌霜华轻打她手背:“又在信口胡说。”

    “我还以为你有了忙正事的借口,就会懈怠习武,眼下进境还算不错。”丁典道。

    他们已收了架势,坐回屋内,季卷亲手为两位长辈泡茶。听到丁典赞许,她露出颇为得意的微笑:“士别三日,该对我刮目相看了!”假装自己并非生死破境,单纯靠勤修不缀才至于此。

    她与丁典两人已有三四年未见,现在围炉煮茶,听他们随口道来云游见闻,以及在各处所遇的隐士高人,颇觉有趣。

    “最近京城里没有什么花期,你们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她举杯轻啜,同时好奇问。

    丁典道:“本来是打算帮你谈提亲的。”

    季卷一口茶呛进了气管。

    季卷边咳边问:“不是。凌姨!你们提什么亲?”

    凌霜华怜爱地拍拍她的后背。她与丁典未有生育,将季卷当做自己子侄,眼下瞧她咳得差点挤出眼泪,于是温柔拿手帕拭了,缓缓解释道:“我们原先想着,你对苏梦枕早已倾心,他又为你向雷家提了退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早日定下为好。现在才发现情势复杂,你们的事情,得由你们自己商定才行,已打消了原先念头,你不用慌张。”

    季卷慌张抬头叫:“我不用慌张?——你们和谁谈的?苏梦枕?我,唉,我不是——”

    她卡了壳,解释不了自己对苏梦枕并未倾心。她发现自己当初四处散布谣言原来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口结舌半晌,才又抓住凌霜华话中另一个关键,震惊问道:“——苏梦枕向雷损退婚了?”

    凌霜华慈爱地瞧着她笑。

    “唉,我就知道她会高兴坏了。”丁典对凌霜华说。

    季卷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她试图和两位长辈解释,同时觉出指尖正泛着麻意,叫她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忍不住收紧手指又张开,竭力对抗这无处容身的虚浮感。

    她要忍不住想:他这样做究竟何意?只是他一贯的不揉沙子,感情出现杂质便全盘否决,或对她还有些不死心?

    可她拒绝并不是只因婚约所限。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准备要解释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丁典迷惑望她,而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样地,坚决地说:“我最应该对苏梦枕去说清楚。”

    两个人的感情问题,为何不能成,自然只需要两个人彼此说清楚就够。至于旁的人的想法——丁典恍然的眼神,凌霜华鼓励的视线,她猜测他们又产生了什么误解——那都不重要。她唯独需要苏梦枕理解。

    她起身往外走去,正迫不及待,要立即飞到苏梦枕当面,迎面却遇上留在宅邸里的门从,急急往她跑近,口中道:“少帮主,门外有客来访。”

    第87章 求爱

    “谁?”

    门从将手里拜帖递给她:“金风细雨楼苏公子。”

    季卷接拜帖的手停在半空。门从因而犹豫地瞧她脸色,问:“少帮主,要不我去拒绝了?”

    难道真有这种默契?她急着要找他,同时他已等不及,在她刚一回京就来见她?季卷压下心中杂思,接过拜贴,只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哪有人拜访是人和拜帖一块到的?”

    如今勋贵间来往拜谒,自是要提前写好拜帖,等主人回应后才会登门。江湖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她也从来没觉得与金风细雨楼交往需要送什么正式拜帖,苏梦枕向她递送拜帖,令她觉得太不江湖、太过正式,但他不等回应就亲身等在门外,又从这疏离客套间显出一点他独有的心急。

    季卷忍不住笑,这笑甚至把她即将直面苏梦枕的紧张都冲淡些许。她快步去开门,开门便见苏梦枕幞头、皂衫、拏带,着一套极庄重正式的衣服,迥异于平素模样,唯两只燃着幽暗冷火的眼还令她感到几分熟悉。

    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季卷松一口气,又提一口气,手指在门沿上不自觉滑动,片刻憋出一句:“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苏梦枕等不来她相邀,便自行提步入内,关门隔住门外无数视线,同时回道:“你气色倒很不错。”

    季卷笑了一声:“我可是很惜命的。这段时间除了忙正事,得到机会我就好好养伤,绝不胡思乱想。”

    苏梦枕刚还带了点暖意的眼神闻言立即冷了下去。他冷笑着道:“我的确想了很多。”

    “心思重不利于养伤。”季卷静静道,“尤其苏公子伤势未愈,更该静养。”

    苏梦枕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咳嗽并未影响他笑。“在动心思,才说明我活着。如果为了养伤,连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那和提早下葬有什么区别?”

    他眼光灼灼。让季卷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脚步,她盯着他,在被情绪裹挟以前忽深吸一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兜圈子,直白道:“我听说你已与六分半堂退婚。”

    咳嗽声被硬生生止住。苏梦枕掐断了咳嗽,从低头转向抬头,眼神锐利直射季卷,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中原武林亦会很快尽知。”

    他答得太坦诚,迫切的情绪不加掩饰,令季卷心中飘忽,竟不知是喜是忧,喃喃地道:“我猜和我有关。”

    “和你无关。”苏梦枕迅速地答。

    他迎着季卷错愕投来的视线,脸上神色柔和、温暖、不容质疑,把话迅疾地续了下去:“我要退婚,是我自己的事,并不为讨好你。与你有关的是另一件事。”

    季卷心中一跳,刚要开口阻止,苏梦枕已向前一步,坚声道:“我已身无束缚,现在再向你求爱,你会怎样回答?”

    “我……”季卷哑然。她没料到在她决定单刀直入的时候,苏梦枕比她更快、更直白地挑破所有遮掩。遮掩是留退路,他隐晦暗示、她含蓄推拒,关系就还有转圜余地,可话说到底,他们彼此都不再有退路。

    已经没有退路,反而令所有话都变得易于出口。她笑了一笑,又摇了摇头,在苏梦枕猝然暗沉的眼神里道:“问题不在于婚约本身。苏公子,我不能接受一个人在上一段感情还没结束时突发的移情别恋。”

    苏梦枕不再发声。

    季卷的拒绝已说完,余下的只有静立等待,等他消化完这拒绝的不可转圜,同时居然觉得失落。季卷向内心自问,在她说这句话时,存有的并非坚不可摧的决意,更有些微渺的希望,希望他出言反驳,向她澄清他与雷家姑娘早已断情,或说只是他年少不懂事——她居然期待他能给出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苏梦枕只是带着思索地凝视她。凑得近了她更能看见苏梦枕青灰的眼圈和密布的血丝,肺疾自会让人夜里难眠,可她与他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憔悴,像有几个夜晚独对到天明。

    季卷向后退开,退的同时移目。她阻止自己继续发散思维,想得越多越发心软,心软到几乎要成为失忆之人,摸一摸他黯淡双目。她故作随意道:“话已说完,不如——”

    “——你没有看我的信。”

    苏梦枕截断她,不仅截断她试图转移话题的努力,更伸手攥住季卷手腕,阻止她往后退的意图。他抬起双眼,眼下青灰,眼底血丝密布,黑色瞳孔却猝然燃起高亮,像落井者攥住落在手里的唯一一根蚕丝,无故坚信这就是留给他的最后希望。

    季卷心中骤起风浪,她张一张嘴,故作不明地反问:“什么信?”

    苏梦枕笑了。这三个字对他似乎并非疑问,而是赦令。

    他笑着咳嗽,颧骨泛出重病人那样不健康的潮红,却全然不妨碍他喜悦地、甜蜜地、已单方面陷入爱恋遐思地道:“我如果爱人,绝不会因任何理由解除婚约。即使是生死仇敌,即使两人关系只容得下仇恨,只要我心中还存有一点爱,就决不允许断绝婚约。”

    他把季卷的手腕攥得更紧,生来从未有过地做自我剖白:“要我退婚,只有一个可能:我并不爱那个人。”

    他猛地咳嗽起来,打乱了他要一口气把话说完的准备,心中情绪撞击肺腑,使咳嗽凄厉,喉间带血,血也是甜。

    被他攥住的手腕动弹了一下,苏梦枕要更用力抓,季卷先他一步,在他掌中转了半圈,反托住他手臂。苏梦枕在咳嗽中抬首,把病态却涨红的脸、噙血却带笑的嘴唇送到季卷眼前,使她又加大了托住他干瘦手臂的力气,她等待,等他整理好气息再说话,向来能说会道的两片唇此时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想等他继续,等他说完,等他把她想听的那句话——

    “我从未爱她,”苏梦枕咳嗽一收,眼睛像燃着烈火,“我爱的是你!”

    ——说出来。

    他又甜蜜地论断道:“你对我未必无情。”

    苏梦枕的手往下滑了点,由紧攥着手腕改为握住季卷的手。季卷低下眼去看,其实不需视线,皮肤已经能察觉到一切。高热,颤抖,沁出汗水的手,两个人的手在此雷同,想要扣住彼此指缝,却因薄汗屡屡滑走,每次滑开都要再锲而不舍地缠绕上来。

    是他握住了她?还是她握住了他?季卷分不清。她只是想笑。笑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把该留给她说的话都说完,绝不考虑是否只是他深陷过后产生的错觉。他是当真一点余地不留,还是不敢留?

    “你是不是该让我说一句话?”季卷问,手指从他湿热的掌中滑走,转为捏住他的指尖,指腹轻刮他指上刀茧。这一回苏梦枕没有再追,任她把玩自己手掌,脸上神色仿若四季倒转,盛夏绿意转嫩,花泥重归枝梢,春日复归,生机复萌。

    他以前所未有的,安静的,洗耳恭听的姿态,耐心等待季卷重新抬头,笑着开口道:“苏……”

    她又陷入长久地停顿,似在犹豫要怎样称呼,片刻继续道:“……梦枕。我……”

    第88章 告飨

    后面几个字陷进苏梦枕的咳嗽里。他咳得躬身,咳得山崩,吓得季卷打散了粉红泡泡来扶他,他却边咳边笑,似已冥冥捕捉到她隐匿的字句,白帕掩住嘴唇,笑容依旧从眼角眉梢往外流。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就知道。既然能够这样高兴,为此咳得重些也是理所应当。”在勉强喘过气后,他甚至这样嘀咕。

    季卷无语瞧他,这会连砰砰乱跳的心都快死了。

    她用一种心差不多死完的语气问他:“你是打算刚告完白就躺进棺材里让我和你演人鬼情未了?”

    苏梦枕自信笑道:“我现在是全天下最不想死的人。”

    他将沾了血的帕子收回前襟,又伸手扶正帽巾,掖一掖衣袖,做出极为正式模样,一双燃着暖光的眼睛落在季卷脸上。他似乎并不强求听她回应,或完全陷于自己想象,已不在乎事实如何,只是上前半步,将两人已足够近的距离拉得更近。

    他拉进距离,视线从她双眼下移,显出片刻的意动神迷。

    更意动神迷的是立在原处的季卷。眼前这张新病掺沉痼的面孔鬼气森森,偏有新血潮涌,令肤色更惨白,血色更凄迷,落尽残红始吐芳。苏梦枕仍在试探,长考,她却并不如他那般顾虑,袖袍拂动,掀一阵微风,主动搭往他颈侧。

    她笑,唇齿不动,以轻微气音念他名字:“苏梦枕……”

    苏梦枕身形一滞,以闪避杀招的步伐迅速退开两步,掩面再次剧烈呛咳起来。

    季卷:“……还说不演人鬼情未了。”

    她今日情绪被苏梦枕来回调动得太多,眼下已经彻底累笑,旖旎念头如泡泡被她挥散,半蹲下身,非常诚恳地道:“有病就要治,我的苏公子。”

    苏梦枕埋在袖子里,难得没再嘴硬,似乎是沉痛点了点头。

    等这回咳完,苏梦枕未再逗留。他顶着汴京城的视线光明正大地进来,又待了这许久,季卷都无法想象明日整座京城要在传腻了的旧绯闻上掀起怎样的新风,但以他们如今关系,季卷已完全不在乎江湖人会怎样揣测。

    她将苏梦枕送出门外,笑吟吟回身落锁,心情极佳,简直快要唱起歌来。等她重新坐回到丁典与凌霜华面前,靠窗户远远围观了全程的丁典咳嗽一声,忽敏锐道:“我们是不是又可以留下来准备提亲的事了?”

    令他心中升起几丝惆怅的,是季卷居然没有极力否认,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含笑的神情。

    丁典悄悄凑去和凌霜华咬耳朵:“勿怪季弟在信里提起苏梦枕的时候,情绪那么悲愤。”

    这日季卷早早歇下,等次日一早,换上提早备好的庄重礼服,忍着呵欠去给赵佶的幻梦当背景板。燕京毕竟是赵匡胤也未能夺回过的失落之地,如今竟在他手上完璧归赵——就算这件事从起因到经过他都毫不知情,但既为宋臣,有功自然归属于他,自比太祖、太宗,又有何不可?

    这般功绩,自然也要有最高规格的祭祀之礼,令漫天仙神亲见。因此,朝献景灵宫、飨太庙、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这一整套光流程就能走半个月,季卷怀疑要不是时间仓促,他恨不得去一趟泰山封禅。

    回京路上,黄门已向她提点过仪礼,季卷草草听了,做非常单纯无知模样,天真问:“到了朝献当日,我要立在第几排?挨着官家站可行不?”黄门被她一噎,额头都冒起了冷汗,大概觉得这个莫名沾光被立了典型的无知女人居然还这么自信,想力压群臣站到官家身边?

    ——但等他回到京城,向官家如实以报,居于仙云缭绕之中的官家竟自笑了一笑,道:“如此勋业乾坤,有何居不得?”

    因此五更天时,季卷与蔡京同列,分立暂且空置的赵佶席前。

    她是江湖白身,又是女子,礼服品阶低,插在文武百官之中简直鸡立鹤群,却不仅自我感觉良好,周边更无一人侧目多言,只有立在她身后的王黼对她攀关系地笑道:“季少帮主。我与苏公子乃旧识,久闻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季卷对他敷衍笑笑,悄然左右顾盼起来,试图将一些姓名与人脸对上号。

    一个确有战功之人、一个受官家青眼之人、一个有个富有的爹的人,各人各眼,瞧见的季卷都不一样,即使有不少人心里嘀咕让女人列席于礼不合,却不妨碍他们在迎上季卷视线时,都能和颜相对。

    更有些人想得更加长远。季冷近来已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每回上京都能带些花石奇珍,叫宫中赏赐如流水般归入他那江湖帮派之中,如今他的女儿亦被官家提点,俨然要受与季冷等同的殊荣。……女子毕竟是女子,不能官职加身,又负荣宠,要是家中子侄能与她结上亲,给她搏一个外命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列中做如此想的显然不少。他们有些与江湖有染,听过一点关于季卷情事的绯闻,但也全然不把那当做困扰。季家父女这样搏盛宠,定是要削尖了脑袋,往官场中钻的,那什么劳什子的金风细雨楼,就算闹得再厉害也只是江湖白衣,得一个朝中借势的机会,难道这对父女会不动心?

    正这般计量着,立在她左侧的蔡京已微微倾过身来,和蔼向季卷道:“季小友不常来京。京中风物与四方殊异,有空可叫我儿蔡鞗随你逛逛。他亦在福建路出生,想来与小友能有些话题。”

    蔡京已这样开口,不免令场中其他动了心思的官员失落。与季卷结亲,反得罪蔡相,显然得不偿失。

    季卷正努力从群臣里找李纲的视线立即收了回来。她双目明朗,往年龄足可做她爷爷的蔡京脸上转了一圈,脸上浮起甜美微笑,正要说话,耳尖微动,已听见赵佶在内侍陪伴下走进的声音,嘴边的敷衍就咽了回去。

    赵佶身披赭黄长袍,端步行来,容姿趋步出众,浑身仙气飘飘,乍眼一瞧,当真像个修道有成的真人。季卷跟着群臣再拜,待他走到面前时刚好抬头,虽私下已把诋毁赵佶当做了日常任务,依旧是此生头一遭地与赵佶对视一眼。

    这一眼,居然瞧见赵佶脸上的惊艳之色。

    赵佶是风致之人,与季冷相处,偶尔也会很平易近人般问一问他家独女情况,颇有分润恩宠,替她赐婚之意,每回问及,都被季冷闷头闷脑的“小女野惯,拘不得京中”挡了回去。

    于是赵佶脑中对季家女儿勾勒的就是副断发文身南蛮子形象,再佐以季冷的四方脸,光是想想就已让人失去兴致。后来召见苏梦枕,也听了些京中流言,深深理解苏梦枕何以对季卷谈之色变,绝不肯多提她一句。他甚至很不庄重地想过,真要叫季卷把苏梦枕那把瘦骨头抢回去了,岂不成了土匪强书生,巨树压海棠?

    可眼前分明是个容华若桃李的姣丽女子,青罗素纱,鬓花宝钿,最标志的京中贵女打扮,偏眼神顾盼生辉,相当大胆往他看来,仅一眼便叫赵佶理解到季冷所言的天性恣肆。

    赵佶心中一动。他这一动,足下便停住不动。非但足下停住,更向季卷伸出手来,在百官内侍惊骇眼神里,自觉风雅地淡声问:“至哉茂功,何不上前告飨?”

    他眼前的貌美女子眼神闪了闪,像是被身后隐隐传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吓了一跳。赵佶对美人脾气总是很好,耐心等她回神,同时心中自忖,此举虽有私心,但凭她收复燕京功业,哪怕礼官也挑不出他举动的多少错处。

    这种时候,他又忽视了向孔之流理应有的功绩了。季卷一个女人,当然不会在战争里出力多少,但若要为搏美人一笑,将这功劳张冠李戴一番,尽说成是她的手笔,又有何不可?

    美人眸光闪动,果然微微一笑,笑时更显生动,与京中那些死水一潭的白玉美人大不相同。美人并未在众目之下搭住他手,却提袍踏前一步,自信与他并列平齐,在身后越发压不住的杂音里,与他并列告祭皇天上帝。

    季卷心里简直振奋得要跳起舞来了。她舍得丢下比她人还高的工作报告跑到这里来陪赵佶过家家,本来就是打着赚政治资本的主意,不论官方或民间,只要能认可她塑造的允文允武又平易近人的形象,来日自立,总能引来俊杰相投,就能夸口宣称一句“众望所归”。

    ——现在呢?赵佶居然让她参与而不仅仅是旁观这么一场大胜后的祭礼,简直就是拱手送给她一个强宣称!以后论及法理,就凭今日之事,她也能腆着脸说自己是被赵佶盖过章的帝国继承人——谁敢说她不是?她可是对着满天神仙和老赵家列祖列宗拜过的人,老祖宗都没诈个尸掀个排位表达反对,士大夫算老几?

    这么想着,她再看赵佶的眼神都变柔和了:好人,绝对是好人!能让他破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就像赵佶能禅让一次就能禅让第二次。她心中已盘算起叫赵佶禅位第二次的事,见赵佶频频投来的目光,便不吝对他一笑,得到这位保养周全的中年人含蓄颔首,唇角微扬。

    季卷心里暗哂:看他还在这傻乐呢!

    第89章 借宿

    京城之中,最不可言说也最不胫而走的就是事关皇帝的八卦。汴京中好事者甚至能总结出一份赵佶往民间寻花问柳的历法表,至于朝献上赵佶盛赞季卷功绩、邀她共祭这种事,更是不需半日,便沿着官职次序,渐次流入民间。

    攻陷燕京一战的细节虽已写于战报,民间流传的版本却早与真相毫不相干。随着不同讲解者内心偏好,连云寨、青田帮、乾宁军在故事中轮番扮演天神转世,把他们口中主人翁的本领集合起来,至少能在南天门杀上十个来回。及至今日宫中消息传出,汴京居民忽又统一认定,在这场战事之中,季少帮主定是其中一锤定音的那位。君不见宫里那位,已为了她破例破例再破例了么?

    另有些有识之士对官家破例的理由发表了不同看法,譬如金风细雨楼公认的军师,“童叟无欺”杨无邪。他对着纸条愁眉不展,苦思要如何委婉暗示,又不至于打破自家公子从昨日归来就未停过的笑容,直到苏梦枕终于看烦了他在眼前转圈,伸手道:“给我。”

    杨无邪当然拒绝不了苏梦枕,因此捏在手里的详细情报就这样递到了苏梦枕手里。他斟酌着,以最不冒犯官家的方式暗示道:“季少帮主今日盛装,丰姿冶丽,举世罕有。”

    他说完话,也不敢看苏梦枕,就佯装欣赏手纹,过了半晌才偷偷抬眉瞧一眼。

    ——他居然没见到苏梦枕黑脸。

    杨无邪从年少时就与苏梦枕相交,对他的脾性摸得透彻。随年岁渐长,苏梦枕对外更多摆出副深沉的领袖模样,想法越藏越深,但他清楚得很,苏梦枕骨子里并不爱矫饰,通常心里有什么样的情绪,脸上就摆什么样的表情。比如刚从边关回来时满腹失意,转瞬又不知何故充满期盼,及至昨日季卷入京后,更是将恋爱中少男模样毫不吝啬地展示给他看。

    他知道人在恋爱时的领地意识,猜测官家对季卷动了分心思,立即担忧苏梦枕战意冲天,失去理智。此时一抬头,却见苏梦枕神思不属,眼中泛出异光,似顺着他的话遥想起了盛装打扮的季少帮主,甚至未生出多少对官家的恼怒,一时竟不知该为他这罕见情态喜或是忧。

    苏梦枕只稍稍走神了这么一刻。他运力将纸条搓毁,开口时语气依旧深沉听不出情绪,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该如何征集愿往边关建功的江湖义士,恢复常态后叫杨无邪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们将楼中当前最要紧的事商议稳妥,杨无邪正要离开,转身时竟见苏梦枕抽出红袖刀来擦,见他惊疑视线,又看似冷静地道:“季卷若被强留宫中,我没有理由不出手。”

    杨无邪忽意识到自家少年老成的公子此刻根本没多少理智可言。

    季卷此时倒是相当理智,理智思考该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繁琐且无意义的祭祀活动之后,赵佶含笑往季卷身上瞧了一眼,又留她继续参加群臣大飨。等季卷坐在席间听了半天歌功颂德的曲子,在昏昏欲睡中受了赵佶向她赠的饭食,便品出些不对味来,猛一激灵,迅速从瞌睡中回神。

    品出不对后她第一反应是真该找人算算她今年究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烂桃花。

    第二反应是庆幸赵佶人虽俗,却把自己架得相当高,假风雅的人平时望之使人生厌,但至少不会动辄做强取豪夺之事。

    当赵佶再次向她赠来酒饮,并亲切询问她宴后安排时,季卷就越发无语。这一瞬间在她面前摆了道两难抉择,而理性告知她为谋求最大利益,她应当接过酒樽,尽可能地维系与赵佶的友好关系。

    这一回参加完祭祀离京,下回再归时若非拥万千铁骑,就是沦为阶下囚,短暂的委曲求全并不会危及到她,只会令她有机会多带些物资支援离开,而不是冒一冒与赵佶闹僵关系的风险。

    但为此赔笑不仅会令她不称意,更会令她觉得对情感敷衍。她的洁癖当然不会只苛责苏梦枕,对于自己也一样,喜欢就是喜欢,选定就不该背叛,任何人都不能使她两相讨好。

    当朝皇帝也不行。

    她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掩唇打了个酒嗝,双颊酡红,露出些不堪酒力的迷离神态。紧接着,她以半醉的模样张口,声音盖过席间管笙私语,清亮地答:“谢官家关心。宴席之后,我自然要去金风细雨楼找苏公子。”

    她脸上忽浮现出娇憨已极的小女儿情态,一日之间三次惊掉身后王黼下巴,自己却似恍然未觉,忸怩道:“怕官家见笑,我追了他许久,如今终于得他首肯,要以我本心,恨不能时时黏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离呢。哎呀,说出来真是羞人!”

    说到这里,她像是害羞,掩面在席间扭了一扭,眼神从指缝间扫视,顶着席上众人“羞不羞人你也全说完了”的震撼视线,默默给自己的东方不败模仿秀打了个满分。

    整个大殿,除去不得不僵硬着控制不跑调的乐人,所有大臣都像忽然聋了哑了被点了穴了,一动不动,凝固在席上。

    他们伴君已久,难道不知赵佶秉性,不懂他动的心思?没见蔡京都不敢再提自己儿子,对季卷简直像在伺候未来贵妃?

    ——结果这个未来贵妃在说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耍酒疯不说,说的还是要找别的男人过夜!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管季卷是真疯还是假疯,官家是必不可能把这么个不稳定的疯子纳入宫中的了。官家寄情自然,可不意味着他连未开化的南蛮野人也会喜欢。

    “啊,这可真是……”赵佶僵着面皮,干巴巴地挽救本该严肃正经的气氛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季知院之女至真至直,也是动人。”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与蔡京、诸葛神侯等人演起君臣尽欢的戏码,再也不敢往季卷这投来半个视线,生怕她又爆出什么恋爱脑发言,彻底把他这颂德咏功的礼仪场面变成粗俗市井的故事会。

    季卷对皇家礼仪本就没什么敬畏心,对自己搅乱局面的举动就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惶恐。总归是赵佶把她的声望捧了上去,那么她酒醉后的一点失言,丢旁人脸面有限,顶多会被引为笑谈,不至于有什么后患。

    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患……

    正在象牙塔上挑灯处理楼中事务的苏梦枕忽听熟悉足音自下而上,手上文字就再看不懂了。他静坐着,把一列字反复读了五遍,这五遍间听来人亦上到五层,于是他又数着重读两遍,果听足音隐匿,叩门声响。

    杨无邪口中“丰姿冶丽,举世罕有”的一张脸从门后缓缓探出。季卷笑着对他说:“为了不犯欺君之罪,得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了。”

    第90章 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不明所以。但不明所以从不妨碍他说:“好!”

    在他说好以前,季卷已转进了他苦修做派的房间,瞧见他一桌子文书,挑眉道:“苏楼主宵衣旰食,可敬可叹。”她估算了下数量,满意地打算寻个地方坐下:“一个时辰能处理完,还好,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睡觉了。你先忙。”

    苏梦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时刻跟着她走,见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第二把椅子,便在他床榻上坐下。

    季卷正腹诽苏梦枕这床简直比石头还硌人,见他目光幽幽,始终追在她身上,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道:“看你。”

    即使今天已经假笑够多,脸上肌肉差点要僵住,季卷闻言依旧忍不住漾出微笑,明知故问:“怎么不看公务?”

    苏梦枕道:“你在这,我无心他用。”

    他说得极其平静,像单对她阐述事实,眼神依旧凝在她身上,直白,从不掩饰。

    季卷忽而意识到这是他们享有的第一个独处的夜晚,可以不必彼此猜疑,也不必受困于自己立下的藩篱,在这样的夜里谈公务不仅浪费,几乎就是不解风情。

    她改换了坐姿,微笑道:“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在我旁边做正事的状态。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苏梦枕游梦般问:“以后?”

    季卷认真道:“以后。”她对着苏梦枕眼中映着的烛火,忽向后仰去,大笑道:“我今天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地演了一把情痴,我俩若没以后,我可得为了面子,对很多人杀人灭口了!”

    她大笑着把夜宴之事对他讲了,越说越兴高采烈,总结道:“原先觉得东方不败那样当众恋爱脑大发简直疯癫得厉害,等自己当了主演才知道伤害观众有多叫人开心,无怪总有人说适当发疯有益身心健康!”她笑得前仰后合,却见苏梦枕只眸光大盛,并不随她一道微笑,反倒面色陈凝,在思索什么世纪难题一样,难免觉得无趣,笑容也渐小下来。

    她叫人回魂一样平和道:“苏梦枕。”

    苏梦枕忽恍悟似地自桌边霍然立起,双目燃烧,问:“我们何时订婚?”

    以为他在担忧见恶于赵佶,对他也突发恋爱脑毫无准备的季卷吓得倒仰下去。

    她竭力从苏梦枕石板样的床上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心脏乱跳,反而故意玩笑道:“六分半堂势大,你就与六分半堂订婚,刚一显颓势便又退婚;现在我这里刚有了些声势,你又立即与我订婚。苏公子,等传将出去,你的名声可会出相当大的问题。”

    她信口胡扯着,忍不住顺着畅想了番赘婿苏梦枕的画风,噗嗤一笑。

    苏梦枕不为所动道:“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准备何时答应?”

    季卷未做准备,在他视线间颇有些失措答:“可能是我们两处地方风俗不同……呃,在我家乡,男女朋友一般要谈一段时间恋爱才会考虑是否步入婚姻。”

    看不出苏梦枕是否失望,因他极快且极自信道:“我有时间。”

    让一个重病人说他有时间?季卷瞧着他,慢慢又笑,笑中竟掺了些释然,改换了语气道:“或许在这件事上,入乡随俗并不算太坏。——如果你觉得订婚才算真正稳定。”

    苏梦枕黑眸发亮,求证地问:“你同意?”

    “我同意。”

    季卷答,对着他微笑。她如释重负,正要调侃他为何如此心急,便听他从胸口轻微挤出几缕气,迫不及待道:

    “那我们该开始准备你接管金风细雨楼的事!”

    季卷皱眉。她不仅皱眉,甚至整张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风花雪月夜,至少也该接着上回继续互诉衷肠,等见了苏梦枕,他急着推进度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在参加什么项目周会。她从放松的坐姿又坐直了,难以理解地重复:“我接管金风细雨楼?”

    “当然。”苏梦枕理所应当地道:“虽非即刻移交,我寿数难过而立,你是我未婚妻,等我死后,楼子不由你掌管,还能由谁?”他显得情绪很好,不像托孤反像要赠礼,甚至在室内踱起步来,早已有过规划一样道:“等你腾出空,我引你认一认楼中人员、事务,也让他们认一认你。待我弃世,楼中所有,尽皆转交给你。”

    季卷震撼地对着他看,像是十颗流星瞄准了她同时往下砸。她在十颗流星里随意挑了一个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愣。他脸上难得现出些迷惘,道:“我别无他物可做定聘。”

    定聘二字一出,把季卷好不容易端正起来谈公务的态度又搅散了。她有些受不了他在谈情与公干之间两极跳跃,笑问:“你把金风细雨楼给我,是单纯想当做聘礼呢,还是想诓骗我替你当好几万人的大家长?”

    苏梦枕道问:“你不想要?”

    季卷又笑。她当然想要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势力,但不该是他以托孤语气说出来。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他说什么寿命论的扫兴事。于是她笑着打岔:“这定聘太重,青田帮可还不起——我是不可能说我死后就把少帮主位置让给你的,帮里一堆人等着升职呢。”

    苏梦枕迅疾道:“我不需要。”

    季卷于是毫无谈判余地地笑:“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做遗产分割了。”

    她瞧着苏梦枕脸上表情,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看起来像骗我额外多打一份工的金风细雨楼,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笑意盈盈:“我想要……”她忽然收住声,见苏梦枕的脸色稍微往古怪的方向滑去,便恍然回忆起当日在河上画舫,她婉拒免死铁券时,用的是与今天一模一样的话术。

    当天她找了什么借口岔开话题?好像是找他讨要杨无邪?

    她又想起在边关接的那封由杨无邪代笔的信了。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心眼之小,故意要向她显摆“我有杨无邪你没有”一样。

    她轻哼一声,在苏梦枕莫名紧张起来的眼神下,笑盈盈把话接完:“我想要你的大氅。”

    月前边关,她出言拒绝的那件大氅。

    苏梦枕咳嗽几声,像胸腔被笑意带动发痒。身未动,披着的大氅已解到他手里,身上只剩件轻薄皂色里衣。一脱下厚氅他就开始咳嗽,咳嗽也没影响他一步掠至床边,将肩处加厚了毛裘的大氅披在季卷身上。

    天气远比之前要热,即使内力有成后寒暑不侵,厚重大氅落在身上时仍带来些许燥气。燥不在身,在于心。

    而苏梦枕依然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离她相去咫尺,眼中有焰火在烧。

    季卷没有定神去凝他眼睛,伸手解下大氅,转铺在苏梦枕冷硬的床榻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躺在其上,笑道:“——好了!不管你是要给楼子找接盘,还是真要和我谈聘礼,都等明天再说,我和你聊天太容易累了。”

    说到这里,她以在家一样的疏懒姿势,毫不容质疑地窝在了苏梦枕床上,抬眼略带挑衅地笑看进苏梦枕眼里。

    苏梦枕扬眉瞬目,忽问:“你今夜要留宿?”

    “我今日要是不留宿,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呀。”季卷无辜地,丝毫看不出畏惧君权地道。

    第91章 一个留堂问题

    苏梦枕对她定定地望,忽俯下身,膝盖压于床沿,停在相隔咫尺之间。他长期困于病痛,冰冷外表下依旧始终燃烧暗火,如今火焰竟像自他眼中流淌出来,随视线一寸寸,一线线缭绕在她周身。

    他从不掩饰。爱不掩饰,欲不掩饰,心念一动,便臻于充溢,深重情绪压下,令季卷也如置身烈火般发热,继而出汗,逐渐紊乱呼吸。

    她在需要急促呼吸才能喘得上气的沉滞情绪中勉力拔出一段自我,胸口起伏着笑:“苏楼主是在拿我练什么眼神杀人的武功吗?”

    苏梦枕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束紧的头发坠下一缕在她唇边,他伸手捻起发丝,泛白指甲似有似无地从她唇上掠过。他低声道:“你不必紧张。”

    他霍然起身,使夏夜空气冲散高热,旋即背身急促道:“我虽称不上君子,亦不算狎邪小人,至少我行事仍有底线。床下有暗道通往京城各处,有一条出口在你别院附近,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要留在这里,”他微一顿,喉结滚动,又继续道:“我的屋子对你并不设防,唯要小心床上玉枕,其中置有机关暗器,是我最后保命的手段,绝世高手亦难全身而退,你轻易不要触动。除此之外,别无嘱托,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

    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到门边,扣住门框,正要提步走出房间,却听身后簌簌,季卷从床上坐起,以极心平气和的语气打断他道:“你要是想穿成这样和我在京城练一练轻功,倒是可以随时开门。”

    苏梦枕僵立在了原地。在这种时候的挽留已不只是挽留,比起邀请,更像催促。他慢慢转身,双目寒灰更燃,忽翻身上床,一身瘦骨与染香皂袍铺天盖地往她视线里扑,令她下意识眨眨眼,只这眨眼的功夫身上云朵的重量又飘了开去,等视线重新清晰,苏梦枕已直挺挺贴床沿躺下,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同一具僵硬尸体没什么两样。

    季卷在他身边闷声笑。苏梦枕的房间布置简陋,卧榻自然不宽,被他几乎用上了缩骨功的躺法一占,居然还能给她留下不必有肢体触碰的空间。过于刻意,反倒叫她想笑。她笑着问:“如此良夜,苏公子这就要睡了?”

    “我伤势未愈。伤口要养好,除了少动刀,就要多静养。既然没办法避免与人争生死,对我伤口有好处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时间多静养。我不想寻死,自然应该早睡。”

    “嗯,你的话虽然多,心的确挺静的。”

    “季卷,”他的胸腔往下一塌,仍闭着眼,从唇缝挤出声音道:“我还未下聘。”

    他的神色似在按捺什么。按捺情绪,按捺冲动,首要的是按捺睁眼的本能。

    人在按捺欲求的时候,就难以按捺皮下血液奔流,令季卷能够欣赏到一点薄红自颧骨烧遍他袒露肌肤,径直没入掖紧的里衣领口。她仔细瞧着,故作纳闷道:“怎么,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留人借宿一晚吧,有什么是下聘之后才能做的?”

    苏梦枕不答他不爱答的问题。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闭目中仍回避与她视线交集,快要按捺不住之时季卷忽然轻笑,抬手用掌风吹灭灯烛,和衣在他旁边躺下。

    黑暗并不能隔绝她的清明视线,因而她可以轻易看见苏梦枕缓缓从胸中压出一口浊气。那模样实在小心翼翼,也相当严肃,因严肃显出几分滑稽的可爱,叫她更想逗弄两句。

    季卷转开脑袋,直视着房顶,故作不经意道:“对了。忘了和你说,我睡相很差,夜间要是乱动,打搅你睡眠,固非所愿。”

    她说完便细听,听不见任何回应。苏梦枕一动不动躺在她身边,连呼吸声都停了,这回彻彻底底像一具打算埋回土里的尸体,尸体自然听不懂活人言语。

    次日醒时,她居然规规矩矩,维持了入睡时的平躺姿势,只是刻意隔出的一点间隔没了,左肩贴着右肩,手臂并着手臂。苏梦枕在她身边,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回归温暖柔软,呼吸均匀,似兀自未醒。苏梦枕睡着时既无防备也无攻击性,瘦削一条挂在床沿,病气覆盖住他的急迫,使他更像个气力不济的寻常病人。季卷枕起脑袋,安静瞧着他,忽狐疑开口:“你是不是已醒了?”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露出破绽的人合着眼道:“我早就醒了。”

    “醒了还装睡?”

    “我不想醒。”

    “这么孩子气的话真不像苏公子会说的。”

    “如果你的现实总是惨淡,唯梦里还有几分颜色,”苏梦枕仍闭着眼道,“忽有一日彼此颠倒,也绝不敢轻易清醒。”

    季卷笑问:“哪有人不想多幸福一点,非这么留恋惨淡?”

    “痛苦不会作伪,幸福会。”

    季卷终于明白他这近乎自苦的生活环境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她摇一摇头,意识到苏梦枕看不见,又停住动作,靠到他张目可及处,轻声道:“幸福会作伪,但我不会。”

    苏梦枕眉睫微动,睁眼来寻她。不需他动作,因她本就贴在他眼前,笑意温柔。

    他喃喃道:“到梦醒以前,你不可叫醒我。”

    季卷笑。她有些遗憾把自己训练出了常挂微笑的习惯,以至于此时没法将心中情绪只用一个笑传递给他。

    或许已用别的方式传递给他,因苏梦枕忽抬手抹平了里衣褶皱,在她大惑不解之际,将她端正地按进他怀里。

    患有肺疾的病人的胸音总是嘈杂难听的,好在另一道沉重的震动声压过了肺腑摩擦的玻璃音,血液被沉重泵出,滚烫击在季卷耳膜上。她趴卧在苏梦枕胸前,嗅闻衣襟上沾染的药草苦味,难得不想掌握主动,懒懒道:“我不也在与你一道做梦吗?”

    苏梦枕不答。他只做了一件事:收紧双臂,将季卷更深,更用力按在他怀中。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与青田帮的少帮主在自己领地内都是公认的工作狂。具体体现在往往天还没亮,两人已经结束晨练催促起下属交付工作。但今日他们齐齐放松了点绷紧的弦,做他们平时最不愿做的,脑袋空空,虚掷时光的那类人。

    季卷神游物外,直到身下胸膛起伏逐渐急促,苏梦枕侧过头,竭力在忍打破气氛的咳嗽,才撑起手臂,翻身下床,同时听他忍受不住地发出一连串呛咳。

    这咳嗽细听实在残忍,更残忍是他视之如常的态度,就像他昨天轻松与她谈身后事。季卷大部分时候都保持乐观主义的态度,总相信有机会解决他的病,首先应当他自己更珍惜些自己的性命。

    因此等苏梦枕好不容易咳完,哮喘样急息着站起身,便见到季卷脸上又一次漾出假笑。

    季卷笑道:“我得走了,我可相当忙碌。剩下这几天我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谈。”

    苏梦枕正要颔首,听她语气轻柔,笑意盈盈地又补充:“所以你要谈订婚,只能与丁伯凌姨商办,我的时间表里可排不开听你安排遗产继承的空当。你最好同他俩仔细地谈,谈完近秋,你再留他们赏菊,我会相当满意。”

    苏梦枕颞肌抽动,盯着她看一会,又忍不住,咳嗽着问:“你不高兴。”

    他这句话说得茫然,颇有些不明白何以惹她不快的无辜。

    季卷看看他,先提起另一桩正事:“我听说你要与六分半堂一道,筹集上万江湖中有志之士从征。”

    苏梦枕道:“还需要时间。今年立冬以前可以北上。”

    “虽然都是武林中人,队伍鱼龙混杂,各有打算,要想压服这么支队伍发挥战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是指挥?”

    苏梦枕眸中有两点寒焰闪烁,对着季卷明知故问的提问答:“是我。”

    季卷于是笑了一下。她忽伸手将他散乱的鬓发掖至耳后,手指随之停在他面侧,道:“那我有一个问题要留给你,等下回北地相见,我只想听到一个我愿意听的回答。”

    苏梦枕抬手攥住季卷手腕,指腹摩挲她不算细腻的肌肤,眼神移在她掌沿,心思显然已有些漂浮,好在应承依旧痛快:“你问。”

    季卷眨眨眼,垫脚前倾,往苏梦枕唇角轻轻一触,在他情绪激烈到重启新一轮咳嗽以前退回原位,瞧着他震颤以外更陷入两种冲动拉扯的眼睛,满足笑道:“请听题——”

    “苏梦枕。现在你想再活多少年?”

    第92章 风烟将起

    这一日之后,季卷与苏梦枕各自忙事,连碰头的时间都凑不出来。她还得接着扮演赵佶歌功颂德的背景板,应大小官员宴饮的约,借机与其中几位搭上关系,在这期间,民间逐渐传起金风细雨楼楼主紧急吃回头草的流言,其中不免有六分半堂抹黑痕迹,金风细雨楼上下却受首领影响,喜气洋洋顺势宣布将与青田帮订婚的消息,季卷偶尔在街边听闻,总忍不住笑,差点要把巷井闲话收集成册送到苏梦枕案头。

    她终究没空这么做。等京中琐事一了,季卷随赵佶许诺的十万军同返燕京。说是“十万”,其中五成是负责押运物资的后军,五万真正配了兵器的兵力中,三万是急征入伍的新兵,自不必要求他们战力,剩下的两万老兵,也东倒西歪,连大学生军训方阵都站不直,唯一能有点用的就是装配了五百杆季卷进献的新式火器的禁军,可在她死亡凝视下,这些所谓精兵抖抖嗖嗖,能准确开枪的只有十之二三。

    对大宋冗兵质量本就没什么期待的季卷叹一口气,转过头检阅军中那些样貌堂堂就是不堪大用统兵官,心里已开始思考把这些人手上冷兵器收了回炉,做点农具之类,热兵器收缴留给青田帮的主意了。

    就当买一赠一,买的是物资,送的是十万张要吃饭的嘴。总算都是壮劳力,有总比没有好!她这么安慰自己,确定了这支宋军离上阵厮杀隔了起码一年的操练,至少今年以内,她能依仗得上的依然是自己的心腹队伍。

    可能还有苏梦枕不知道何时能带来的一万江湖人。江湖人秩序虽差,凭个人勇武也能与骑兵相当。

    一路琢磨着怎样利用这支根本不能派上前线的队伍,状况百出地回到自己地盘,等她见从江南赶来的宁中则英姿飒爽,立在青田帮百余人的队伍中,气度齐整、喊杀震天地正操练,再回头看看差点把这点路走了一个月的宋兵,眼眶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宁中则收剑上前,正经对她以官门中人见礼,末了方笑道:“怎一副受欺负样?”

    “唉,你不懂,”季卷握着宁中则的手,大为感动地说:“我差点要怀疑军队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了。”

    她开一个玩笑,心急火燎地求霍青桐赶紧把这支宋兵拉走操练,等差不多安顿完毕,这才坐到议事厅中,集合几位心腹开会。

    萧干先向她汇报治地内务,他已经很了解季卷关注点,先着重讲了夏稻、商贸等治地民生,才又汇报道:“收并怨军已重编队成军,适应兵甲,随时可战。”

    季卷脸上露出些笑意:“都是些不错的消息。我们的邻居们呢?我不在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动向?”

    负责不同方向侦查的向将军与戚少商对视一眼,向将军优先开口道:“中京处自杨莲亭杀君夺位至今,并无外扩动向,如今城中竟似断绝音讯,探子轻易送不进去,也不知其中人在做什么打算。”

    季卷笑道:“他们是最不必分注意的了。杨莲亭志大才疏,做不了首领,他要强行统治人,恐怕只能以强势武力使辽人敬之怕之,却服不了众。他们没多少余力往外扩张的,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与他们连一把手。西京那边呢?”

    “耶律大石拥幼帝自立后,因东北两面由我们与杨莲亭分据,耶律淳也已被我们击溃,如今倒成了辽国正统,大多流亡贵族都将他那边当做流亡终点。这月余来,他宣言养兵待时以东进,收拢西北各部,境内一统,上下服膺,他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正义,也要随时东犯。”

    霍青桐点头补充道:“向将军的队伍已在涞、易两水处布哨,一旦大军开拨,我们随时可应。”

    季卷脸上仍笑着,先思索道:“在近不在远。我们立足未稳,正是进攻的机会,我对耶律大石其人并不熟悉,不知以他性格,是会先小股势力试探,或是直接压上大军?”她这么问,视线落到萧干脸上。

    曾与耶律大石有过私交的萧干答:“此人外粗内细,知兵用兵,相当谨慎,绝不会贸贸然大举刀兵,必先以千余人队伍骚扰,探查治军是否严明。”他一犹豫,又道:“以他的性格,要当真大举进犯,必定是看到取胜之机。”

    季卷听出他言下之意,便点一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耶律大石打过来的可能,还不够确定了。”她自己有些考虑,先引而不发,并不立即驳斥萧干,而是笑问:“谈过北面、西面,我们东北的邻居又如何?”

    戚少商道:“我有不少弟兄始终在锦州一带,尝试进辽阳府内探听情报。女真人虽占据此地,并不在此经营,只做牧马游猎。近来夏盛,草木繁盛,利于牧马,便来得更频繁,似乎对当下境况很满意,一时未见他们继续进犯的打算。”

    季卷问:“夏天草肥,等入秋后生机萧煞,他们要去何处牧马?”

    在座均是反应机敏之人,听季卷问话,瞬间了悟,齐齐变色。

    “生女真不受教化,更不事耕种。”

    “待秋末冬初,青黄不接,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只有一个。”

    “南下!”

    霍青桐深吸口气,道:“锦州一带仍有古长城,我点过朝廷物资,其中建材,要接续长城筑一道临时防御工事还算充足。秋末以前,必须在锦州征发力役,完成工事。”

    “不够的。长城不能围住整个南京,而女真骑兵脚力朝发夕至,只要找到一处破绽,就能突入境内。必须以全军应战!”

    戚少商好奇问:“全军?你们说的全军,应当不包括宋兵吧?”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在凝重气氛中挤出几道滑稽的笑声。笑毕,戚少商才又道:“看来萧兄说的全军,说的是眼下屋中所有人手上兵力了。——当真不留人驻守燕京?耶律大石那边,难道不需要提防他们两面夹击?”

    萧干的脸色又变了一变。

    季卷到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轻松接话:“向将军与戚大寨主并未与女真接触,对他们习性并不了解,尚有可能做出误判。耶律大石可是随军正对过女真的将军,对女真南下的习惯了解至深。这会不会就是耶律大石要等的取胜之机?”

    宁中则起先对边关事并不了解,开会时凝神细听,及至此时,情势已然清晰,见除季卷众人皆是表情沉重,便拍案道:“既然逃避不过,也唯有一战了!”

    萧干沉默不语。他也曾率自家奚部北上御敌,被女真骑兵冲杀得落花流水,心里天生存了分不自信。如今他手上兵力,除却原有的这部分,新收拢来的怨军,更是被女真冲垮过,等来日阵前,士气天生短了三分。即使算上季卷手上汉兵,在他心中,也不一定能保证胜过女真,更何况如今背后还需要担忧耶律大石的伺机进攻?

    宁中则这一语动员落下,屋中全无响应,便知情势艰难。她性格刚烈,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怯战,柳眉一竖,正要继续动员,季卷却笑着站起身,自信道:“燕京城自有人来守。”

    她这句话一出,登时吸引来所有人目光,霍青桐更是抢问:“哪方势力?东方不败?”

    “我的确打算派使者去见东方不败,不过是想让他帮忙另一件事。”季卷道。她稍稍卖了个关子,还没等座中诸位追问,立即老老实实,向他们坦白了计划。等她诚恳说完,萧干脸上虽仍存着怀疑,到底没有彻底否定,只是道:“如此,或有一战之力。”

    “你该多相信自己的队伍一些,多质疑女真的队伍一些。”季卷笑道:“所谓常胜之师,反倒更难接受哪怕一小部分的败绩。女真已经习惯于胜利啦,因而挫败后的心理反噬,可比我们的队伍要剧烈得多。”

    他们继续开会,仔细推敲战事或会发生的节点,又筛过一遍如何备战。在外松内紧的方针之下,季卷又额外提及为防细作混入,需派一支江湖力量往锦州附近驻扎巡视。

    戚少商立即道:“交给我就是!连云寨正好有一位新晋当家,不仅志高,论文韬武略,也是一等一的,正合适带人去做这件要事。你还没见过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一见?”

    说到此时,该商议的内容已基本说完,其余几位听他们交谈,已打算起身离席。季卷先是对戚少商点一点头,又罕见地踌躇一瞬,开口留道:“还有件事。……虽然是私事,但是按道理,也该要对领导班子报备来着。”

    霍青桐的眼神立即飘过来了。季卷顶着自家娘亲锐利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这趟回京,与金风细雨楼楼主订婚了来着。”

    第93章 白金龙

    她话音落地,在场几人居然反应平平。霍青桐又把视线收了回去,脸上表情颇不以为然。唯一愿意捧场的居然是萧干,他应了一声,有点忧虑地追问一句:“拟何时成婚?”

    季卷对着其余几人“就这点大家早料到的小事别浪费我们办正事的时间”的神情,原本预想的经受连环炮击的场景没有出现,居然生出些落差来,此刻面对萧干正常反应,认真答道:“还没考虑。等事成以前,应当没有闲心,等大势已定,呃,那时怎么个嫁娶法,还有待商榷。”

    于是就连萧干也对这事不以为然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上前拍拍季卷肩膀,豪气道:“你要想找我们要祝贺,不必选这么严肃的时间,走吧,我带你去见一见我的新兄弟!”

    “领导择偶可是件相当重要,需要认真审核的事。”季卷坚持,在场几朝几国人没一个认真听,只有向将军在踏出门前很是高兴地向她一拱手:“少帮主。初次见你时,我就觉得苏公子与你相当般配。”

    季卷叹一口气,决定放弃和他们解释资格审查的重要性。她从戚少商掌下溜出,随他一道去拜访“那位兄弟”的路上,凑近了宁中则,问道:“边关条件苦寒,前辈怎么过来了?”

    “你与苏楼主终成眷属,不枉我与息城主担忧许久。”宁中则先是笑了笑,随即收了笑容道:“我收到你的信。——你是不是怀疑与我们有仇怨的人也已暗地来到此间?”

    季卷点头。

    宁中则道:“这就是我要来的理由。”她脸上忽现出决意,抹剑道:“若岳不群也至此世,天下间能杀他的,必须是我不可。”

    季卷瞧出宁中则眉宇间的决绝,担忧的话便压在舌底,片刻道:“我理解。”她又问:“另外几位留在帮中的前辈呢?”

    宁中则道:“你要问的是不是叶孤城?想让他能来助拳?”

    季卷露出点被戳穿心思的神情,嘿嘿点头。宁中则复述道:“他说他的对手纵使来此,也绝不会投效异族帐下。他同时叫我转告你,不要总想诓骗他替你出手,要是疏忽剑道,他随时毁约,不再助你入京。”

    季卷听完立即愁眉苦脸起来,听宁中则替叶孤城带完话,又续道:“另有一位我并不熟悉的侠士,说要来此解决前世宿怨,如今也在燕京,你有空了可去找他。”

    季卷点点头。其实以她内心,除却对他剑术全然信赖的叶孤城外,并不希望别人到此危险之地,正如她借口订婚将丁典凌霜华留在京城。但如宁中则这般信念,她并没有立场出言否决。她只压下担忧,笑道:“那你们算是找准好时机了。方才在会上并未说全,据我估计,这一仗中,掌握胜败的并不只在军队拉锯,更在你我剑下。”

    宁中则细眉纠起,问:“你认为完颜阿骨打会在此时动用他麾下高手?”

    季卷笑了。她深思地问:“你说如果有一个本地人遇到了你,从你口中得知自己将势如破竹地轻取辽、宋,而实际却有另一方势力搅入局中,令现状与你口中史实产生偏差。他是会选择坐视这股变数做大,还是在她未立稳脚跟、兵力不足之时,将其掐灭于萌芽?”

    宁中则恍然点头,道:“他能有此防微杜渐的领悟,已不愧后世威名。或许他还想到另一件事。女真部族不过万人,若此时不能突破你们的封锁,南下补充人丁,拖得更久,无异是慢性死亡。”

    季卷笑笑,表情轻快,语气中杀机却盛,斩钉截铁道:“因此这是与金国第一战,却也是决战!”

    若输了,金国掠得更多人口,来年她就要面对人数倍增的骑兵。若赢了,金国南下受阻,主动权就会移交到她手上。

    完颜阿骨打定然也会想到此处,倾尽国内之力,要在来日一战中取得优势。

    这些事她没有明言,徒给几人加压,只留在心里转了几圈。她与宁中则叙旧期间,戚少商已领她往燕京中一处豪华宅邸,她这边一看,不管心中在想什么,脸上已是笑出来:“戚大寨主,你这位新兄弟的排场可不小。”

    戚少商笑道:“他这是富有了以后,才要求起生活品质。他刚从赫连小将军那跑到连云寨,与我们一道攻打三会海口时,也是什么苦都吃得的。”

    季卷好奇问:“从赫连小将军那跑过来?何时的事,我们还在沧州那会儿?”

    戚少商点点头,神色里满是从情敌那以人格魅力胜出一筹的自得,笑道:“白金龙在赫连将军府亦受重用得很,才同赫连春水一齐来帮毁诺城。是心慕我等建功立业,才主动脱离将军府,随我北上攻城。他这份男儿建业的气魄,远比世上大多英豪要了不得,也因此,为人有些傲气。”

    他是位相当称职的大寨主,在叩门引两人见面之时,还在替白金龙向季卷美言:“傲气自是出自傲骨。你见过他,就会相信他有这份自傲的底气。”

    他说到此处,已将季卷的胃口吊得极高,等宅院门向内而开,自院中踏出位二十出头的白皙青年,只淡淡睨季卷一眼,旋即负手望天,淡淡问:“你便是季少帮主?”

    季卷笑道:“是我。此次拜访,是想寻一位可靠帮手,在锦州一带布点检视,戚大寨主向我极力推荐你。”

    白金龙人如其名,肤白如玉,穿金戴银,气势如龙。他一双锐眼落在季卷脸上,忽微哂道:“些许小事,也要劳动我出手?”

    他那眼神、姿态,无一不显示潇洒傲岸,对于随行的武功不如他的杂兵,简直连半点视线也不愿分,仅对戚少商、季卷平视半眼。

    季卷笑呵呵,并不着恼:“事虽小,却不容差错,非得武艺过人,且足够可信者能担。”她反问:“白侠士自觉做不到么?”

    白金龙眼中闪过厉芒。

    戚少商眼见白金龙沉默下去,自己笑道:“季少帮主在同你说笑呢。她总爱开些玩笑。”说到这里,转向季卷道:“来得匆忙,我还未将白金龙的事迹与你讲完。当日取三会海口,正值暴雨,守军据守角楼凭地利往下射箭,是白金龙首先反应,借雨势翻入城中,解决掉角楼中箭手,大大方便我们进城。这还只是其一,前些日子我们在锦州与金兵撞上,也是他暴起出手,连杀十六名金将,大振我连云寨之威!也因这两件大功,我们一致决议,由白金龙接任连云寨大当家一职,两马并辔,与我同治连云寨。”

    觉得这句话和这个职位有点耳熟的季卷:“……”

    白金龙仰首向天,并未留意季卷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自信道:“我从无自觉做不到的事。我不只想做连云寨大当家!”

    季卷温和无害地笑着接话:“白大当家目指何处?”

    白金龙视线低落,落到季卷脸上,一字一句道:“青田帮副帮主之位!”

    第94章 战

    季卷偏一偏头,不应是,也不说否,只笑道:“在青田帮要想晋升,必得有基层工作经验,也要有实打实的成绩。”

    白金龙不以为然道:“对庸才,自该依理晋升,招揽人才却非得要不拘一格才行!”

    季卷笑:“没有实绩,叫我怎样分辨人才庸才?”

    白金龙眼中的自傲渐渐熄了。他仔细看她一眼,毫不掩饰,浮上些不屑,冷傲道:“若连识人之明都无,就不配做领袖!”

    “你说的这种领袖,一旦病了、残了、废了、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出的一摊家业还能交给谁?与天赌命,赌死之前能再找一个和自己一样有眼力的继任者?”季卷毫不为白金龙的藐视动怒,笑意盈盈地反问,“白侠士学武不错,学史却不行,竟连八王之乱都未听过。”

    她不轻不重地抵了白金龙一句,又将往僵硬坠去的气氛向回拉:“白侠士若有意在青田帮内发展,勉力将筑城工事完成,来日论功行赏,必也在头筹之列。”

    “不必了。”白金龙冷冷拒绝道,负手往外阔步行去:“看在戚兄面子上,我自会成事,但对投效你们青田帮已半点兴趣都没了!”

    季卷笑笑。一般她招揽人才失败之后,总还笑容可掬说两句“期待以后合作”之类的客套话,此时却也懒得说,安静目送白金龙走远,才转头纳闷地问戚少商:“他这个情商还想当领导?”

    戚少商没太听懂,不妨碍他因两人对谈露出些微牙疼的神情。

    白金龙与季卷不欢而散,自己像要散心般离了燕京往北,走出不远立即被人唤住:“白大当家。”声音发自道旁马车,马车中人紧接着就问:“你已见过季少帮主,她可是能助你腾飞之人?”

    白金龙立足,目色冷冷,望向马车。——一辆华贵马车,出现在北境,荒郊,已是十分奇怪的事情。驾前执辔者三,圆面高鼻,是典型女真人长相,车后静立三个汉人侍卫,太阳穴饱胀,目敛神光,均是默立不语。即使傲岸如白金龙,见到这几个环绕马车的高手,也低了低眉,情不自禁答:“你已有结论,何必明知故问!”

    马车中人轻柔地笑了一声:“看来我上回的提议,还有商榷余地。”

    白金龙脸上瞬过一丝阴影。他仍要面子,因而声音坚硬,显得骨头极硬:“要我给你放行,放异族攻打大宋?”

    马车内悠然道:“在一艘破船上,即使满腹才情,想高飞也不可得。”

    白金龙冷笑:“你说的这艘破船,刚刚从辽人手下抢来燕京。”

    “兔子临死,也会尖叫;山羊面对屠刀,也懂用角去顶人。临死以前的回光返照,总会叫人错觉这是盛世。”马车中人不怒不恼,含笑道:“真正的屠夫,从不会鼓噪声音。”

    于是白金龙陷入沉默。他不仅陷入沉默,甚至隐隐并紧、随时可以三指弹天,发出“惊神指”的右掌也放松了下来。

    季卷正在对宁中则道:“巡防事不可轻忽。有连云寨也不保险,再从青田帮内挤出人手,负责监视巡逻,不必与白金龙通气。”

    江湖人十有八九自视甚高,她对别人的过分自信并不算反感,但白金龙并不止自信,言语中更是未有遮掩的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并非不好,但她需要做的是件时刻提防外敌破坏,应时时谨小慎微的事,却不适合目下无尘之人。

    她瞧一眼戚少商,为他推举人的眼光大大叹一口气,面上只笑笑安抚过去。

    既知今秋将有战事,季卷周边也已逐渐转入备战状态,未与女真交锋过的青田帮一众战役昂扬,反倒是契丹军中气氛沉滞,颇有些畏葸不前。季卷自然也察觉出其中不同,对女真人的战力更加高估几分,但无论女真骑兵究竟有多可怖,她的队伍总要与他们硬碰硬地来上一次对抗。

    在有条不紊筹备之中,这一年夏季迅速过完。那宋廷送来的十万兵卒如今已完全成了屯田军,收割今夏饱满水稻,再撒一季小麦下去,等过冬后来年春日能收。

    “我一般不爱说些神叨叨的话。”季卷伸手抓起一把未脱壳的稻谷,转身对霍青桐笑道:“但今年这般丰收,实在让我忍不住要自夸一句:天命亦在我。”

    霍青桐并不和她一起嘴上跑马车,实事求是道:“有一季丰收,下一季期待,则民心可用。”

    季卷笑一笑。“但要到了令百姓为保家提起锄头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失职了。我依然希望把战争截在我们这里。”她这样说,脸上便现出一点意气风发神色,翻身上马,对霍青桐道:“斥候消息已至,金军集结万人之力渡过辽河,直指锦州。女真人已选中决战之地,该到我们应战了!”

    既然早知必有一战,锦州城已紧急征发力役,修做瓮城,以防最终要退居守城。但如今两军未接,为士气考虑,自然不会退守城中,而是出城列阵,堵在两道长城间缺口处,四周箭垛之上密布青田帮离字部帮众,端着火器,严阵以待。

    霍青桐立在城墙上,身着重甲,面对骑兵倏忽而至的滚滚风烟,而阵中契丹军显出些微骚动,冷然道:“敌军在前,妄动致乱阵者斩首!”

    这一令下,阵中骚动更甚,旋即便有几队旗前挑起血淋淋头颅,使所有队伍霎时敛息静默。霍青桐微微点头,对自己操练半年的军纪稍有认可,一道道提防骑兵绕后、侧翼骚扰的指令便流水般送于各部。

    季卷亦在阵中,与青田帮、连云寨中高手,及宁中则等几位异世来客站在一起。今日数万人军阵争斗,她深谙人尽其才的道理,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霍青桐,自己只做江湖先锋。她立在中军最末,足下已察觉到远方马蹄烈烈,回望霍青桐身后大纛,见旌旗一扬,从阵尾传来火炮连连,直击从正面杀来的女真骑兵。

    天火降世,携炸山拦河的气魄下落,却听这一路骑兵阵中响起呼哨,本紧密锥形军阵四散成一字长蛇阵,顶着不歇的天火前冲!

    火炮填充慢,难以瞄准,用在阵地战中,冲散阵型的作用远大于正面杀伤,而女真人分明远居东北一带,却似对青田帮火器优劣了如指掌,这一变阵,虽有骑兵陆续被火炮碎片击中落马,却未能阻拦整体前冲的阵势。

    霍青桐面色不变,估量着两军距离,手中旗扬,战鼓一改,天火不再针对骑兵阵势,改为往固定位置落下,逼出骑兵移位,而箭垛上弹药装填声连绵,火枪直指炮弹未落,也即金人聚拢处,火舌连点,此时已不需准头,往人马身上随意倾泻。

    火炮逼位、火器收割,正是霍青桐基于火炮笨重开发出的战术,此时青田帮与宋廷全力赶制的枪支无补给之虞,时刻不停,直到枪膛滚烫才后撤歇下,下一支火器队立即补上,硬生生将这支骑兵压在火力线以外,逡巡难进。

    正在这一侧有了优势,后军忽生变动,有支千余人的金国精兵绕远迂回过长城缺口,欲要截断连绵搬运物资的后军长龙,马上阵列气势磅礴,未及接近已是箭落如雨,竟是要阻止前军再取补给!

    这一支精兵由完颜杲领军,人数虽少,分明才是主攻阵势!

    原来正面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列竟是佯攻,金人深知火器威力,不惜以半数之力拖住青田帮火器,而金人精英得以从别处突破,执行他们最为擅长的冲营作战。

    季卷正在大军最末,金人铁蹄瞬息而至,甚至隐约能闻见马辔上洇透血迹。离到这种距离,季卷已能看清,冲阵队伍中有不少中原人样貌,打扮肖似武林中人,视线却奸邪闪烁。就在如此突袭间,她竟还有心思回头一望霍青桐,见霍青桐仍立高处,右臂擎旗,与她视线对上一瞬,先是担忧,旋即换做满面肃杀,坚毅颔首,手上旗帜坚定挥落——

    季卷笑着抽剑,高喝道:“进攻命令!随我冲!”

    连云寨、青田帮百余位高手候于此处,等的便是这支队伍!

    第95章 阻击

    她号令既出,右手执剑,左手握鞘,双臂齐出,将缜密箭阵拨出一片清明。在她身后,诸位经过她精挑细选的江湖高手也是绝招齐出,霎时已扫落五成箭簇,另外五成由霍青桐指挥,后军立起木盾阻挡,可终究还有少量伤亡。

    又听骑兵阵中呼哨,女真人于马上搭弓,季卷清啸一声,足下如雷亟爆响,身如离弦,已是先于所有人上前,一剑刺往领头骑兵,长剑瞬息抽刺,在马上骑兵受剑栽下时借力一踏,人已飞身跃起,旋即剑光连点,顶着骑兵声势绞入阵中,直指居于中间的完颜杲咽喉。完颜杲在雪亮剑光笼罩下急拉缰绳,逼得座下骏马人立而起,挡住季卷剑势,人已从马背翻下,双手执锤,掀起一地泥土,自下而上擂向季卷下颌,同时身侧四名亲卫如连体同心,齐攻向她后背,季卷须臾间出剑截断重锤声势,于半空翻了半个身,剑顾八方,刺伤四名亲卫,还往完颜杲周身大穴递去剑势,逼得他回防。

    几招之间,季卷身后群雄也随着已冲杀上来,与这支金国精兵杀到了一处,打乱他们于远处射箭消耗的计划。武林人虽秩序不如金国骑兵规整,但武艺超绝,一人独对十余名骑兵也丝毫不落下风,更何况彼此之间,犹有配合,时有疏漏,致使骑兵刀枪即将加身,便有他人斜刺里杀出,化解生死危机。

    季卷在抢攻完颜杲间隙以余光扫视,见数千骑兵冲阵之势已被他们生生截住,自家后军因而严整,队形未乱,不由一笑,出手更疾,一人独对完颜杲及周边精兵,竟是越战越酣畅,剑锋越磨越利,金兵沾到,既是非死即伤。

    宁中则跟在季卷身后,见她毫不迟疑对上金国主将,与完颜杲及几名亲卫杀作一团,胜势明显,自己便抽剑寻到个瘦竹竿样的武林客,唰唰三剑,将人逼到马下。那人手执铁爪刚杖,与宁中则对了几剑,自觉抵挡不过,立即高高跃起,运起轻功,逝如轻烟,鸿飞冥冥,便要往阵外脱去。宁中则于轻功一道上并不见长,正咬牙暗恨,自己身后有青年掠出,手上“春蚕掌法”绵绵如织,将这干瘦老头困在掌下,须臾震气一吐,道:“死!”

    他掌毙了此人,便又落回地面,听宁中则追将上来,自己先失魂落魄道:“宁前辈,这些中原江湖客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宁中则正在想此事,闻言道:“也是奇了。这些人里,有些武功路数,与此间不符,更像你我来处的中原正统一脉,可竟无一个我认识的面孔,论他们武功,也算不上一流。”

    青年喃喃道:“我却遇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临死以前,我刚将他们关在藏宝洞中,想是他们无人救援,终究饿死其中了。”

    他对这些被他杀了两遍的恶人并无怜悯,只是拼了命地想,又向宁中则征询意见般问:“……我未看到苗人凤。宁前辈,他究竟是没有来,还只是未参与此战?”

    宁中则正要回答,忽一剑刺来,替魂不守舍的胡斐挡住金人攻击,转身厮杀片刻,才急急道:“以你所述,苗人凤大侠为人,纵使真被带入此方地界,也绝不会为金人效力,扬战火于中原!”

    胡斐显然早已做此想,听到宁中则这样开解,又像获得肯定般露出些许笑意,再杀入阵中时坚毅许多,掌风凌厉,杀得金人东倒西歪。

    这些金兵虽骑术了得,箭术更是过人,一旦被欺近身前,论及武艺却远不及江湖群侠。完颜杲本计划以骑兵之利截杀后军,烧毁些粮草,冲散后军阵势,未想到敌方将领竟如此料敌机先,早早将这支武林中人放在此处提防,眼见自家儿郎落入下风,一只手想去摸挂在马上的号角,吹号退兵。

    可这正与季卷生死相搏,随时应接不及,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季卷剑锋又何曾给他留下吹号余地?

    完颜杲年逾五旬,已是金国战功赫赫的老将,心志之坚,亦非常人所及,眼见他被季卷拖住,而手下兵卒正接连减损,脸上沟壑一凝,重锤脱手,人已如巨隼扑往马匹,摘下号角!

    可季卷也快。季卷挑开重锤时已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双唇紧抿,却不妨碍她足下滑步,剑尖直刺完颜杲后心。

    “呜——”

    长角呜咽吹起,至半途无力,气息断绝,旋即听号角寸寸碎裂,碎前犹震。已被切割成各自为战的金兵听了号声如蒙大赦,立即拨转马头,口中呼喝女真语,丢下一地尸身沿来时路退去。

    季卷自完颜杲后心撤出长剑,伸手扶一扶他尸身,旋即抹去剑上血迹,转头回看前军战况。

    前军亦陷于混战中,金兵骑兵凭借悍不畏死,竟靠人力硬生生突破火器压制,杀到近前。怨军终究未能逃脱对金兵恐惧,纵使明知人数远胜女真人,被马呼箭抵后仍旧乱了阵脚,几番冲杀间,虽勉强撑住未溃散,死伤远胜金人铁骑。霍青桐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随时指挥调配,将损失过大的怨军小队调往后方保证不至于崩溃,前军继续顶上,如此车轮战,竟是陷入了比拼人数的两败俱伤之局。

    她略感焦躁,神色不动,正专注于前线战事,忽心有所感,往数万军阵最末看去,正直直撞进季卷清亮眼中。

    季卷正也结束对前线估量。如今将他们这支小队调往阵前应对自是不错,但他们离阵前相隔数万军卒,要穿越过去恐怕极为耗费时间,况且霍青桐存了磨炼辽军接阵的打算,绝不会同意她顶替风险。

    但不代表她们已无事可做。

    季卷长剑后指向奔逃金兵,只这一个动作,已令霍青桐心领神会,在高处重重点头。

    于是她跨过完颜杲尸身,举剑号令:“追击!”

    群雄轰然应诺,本就未熄的战意更燃,随季卷一道往金兵追杀过去。此时天际昏昏,乌云压顶,将日光掩映大半,季卷前追之时,浓云在其身后翻卷,颇有种挟天地之威冲杀上来的气势,金兵吃了败仗,又失了统领,本就胆寒,眼见那位杀敌最多的娇小中原女子眸似寒星,正一寸寸拉近彼此距离,更是慌乱,高声呼喝,不惜扎伤马臀,逼得马儿更快绕过军阵,自侧翼长城缺口奔往草原大军处。

    金人大军由完颜阿骨打最为依仗的完颜宗雄统帅,见自己派去屠戮宋辽后军的千人骑兵竟队形散漫,向自己溃逃而来,而阵中已无叔父完颜旻身影,自己立在马上,也有些晕眩地微一摇晃,旋即见到尾随其后的季卷双眼,两者目光交汇瞬间,已猜到季卷正打什么主意。

    前军正在血肉磨盘,等辽人死伤超过三成,必是溃逃局面,这些江湖人是想乱军中取他首级,逼退大军?

    叔父所领奇兵中,亦有中原江湖人在其中,在这支江湖人手下却未撑过多久,彼此实力悬殊,已是清楚明了。既然如此,何必强撑对敌?

    完颜宗雄退后,示意分出两千金兵阻击,自己倒是收缩了阵型,冷静至极,并无小觑百来人之意,只想一味将战局拖延下去。

    拖下去,便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季卷显然也见出金人阵型变化,心中对完颜宗雄的克制略感吃惊,直取他首级的信念却是更为坚定。她大声询问:“以一当二十,你们能坚持否?”

    身后群雄哄笑应:“有何不可?”

    “好!”季卷亦是长笑,手中剑泛起清辉,目视完颜宗雄,肃声道:“那便坚持得再久一点,等我取了那完颜宗雄首级,一道回锦州庆功!”

    第96章 季大王

    宁中则听出她去意已决,立即道:“我随你一道。”

    季卷轻笑摇头。她并非自大,更不是刻意要做独狼,单纯因方才军中磨剑,竟对剑之一道有些隐隐了悟。

    她知道自己向来欠缺了杀气,出剑时,少有撕穿天地的决意。面对敌人,她总要想一想,斟酌一下,此人究竟该不该死?是否虽行恶事,不至于取死,仍可教化?想得多,剑便沉滞,要真正无拘无束出剑,需撕穿层层道德设限。但军中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中事总有另辟蹊径的解,而两国争端,金国有扩张的生存需求,她不愿令平民陷于战火,唯有一方摧毁另一方,人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一环,仅论生死,不论正误。

    难得出剑时不必有任何分神,仅以剑言,仅仅出剑。此时剑越磨越利,正要如天瀑直泻,她却生生在源头处堵住水流,剑势积累堆叠,恐怕下一剑会达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境界。

    因此,反而孤身才更有利。

    此时两千拦截金兵已近到眼前,她无暇细说,只坚定道:“信我!”旋即揉身扑上,抢了匹骏马,伏于马背,催促骏马调头往金人军阵中冲去。拦截金兵见她要脱走,弯弓向她后心射箭,却被随后的武林群豪拦住,只百余人直扑阵中,竟显出旗鼓相当的声势。

    金人主军见季卷一人一剑一马,竟往阵中毫无顾忌地冲来,亦是震撼,箭阵成雨,连续往她冲来。金人军中亦不乏武艺高强者,一箭冲往季卷前心,季卷以剑鞘拨开,手臂被其上劲力震得发麻,却全无惧色,眼见得已冲至近前,立即顺马背滑下,钻至金人马腹之下,自马蹄间穿堂滚爬,动作狼狈,却速度极快地接近阵中完颜宗雄的马匹。

    她这下隐匿于马蹄,唯余一匹孤零零骏马霎时被箭阵射成筛子。城墙之上,霍青桐目视不清,见马嘶染血,浑身霎时冰凉,几乎要忘了该怎样指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是我让她去的!

    等到金人阵中发生些许骚乱,她一颗停滞心脏才复又搏动,同时见金人围阵越紧,已不给入侵者任何落足余地,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手上已下意识摆出祈祷姿势。

    她正坐立难安,极目于暗沉天色间辨别远处情势,只看得清金人已团团包围住米粒般的小人,一颗心已要跳出喉咙,却见层层人头正中有剑光一点。

    剑光一点,闪烁如荧火。

    并不强烈的光亮,瞬息黯淡,令霍青桐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就这一点剑光点燃,旋即盛芒乍放,宝剑青锋自围困中射出,疾逾飞电,回旋应规,霎时穿透周身金兵咽喉,血绽如盛世牡丹,季卷掣剑自牡丹中奋飞,挟剑影血花人惊呼跃至半空,声势之盛,剑光之烈,竟瞬息穿透卷墨浓云,刺下一缕天光,沐浴于她周身。而她在其中竟如佛陀怒目,身形倒转,剑尖锋芒溶于灿灿天光,耿耿剑虹直落完颜宗雄人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何人能挡?何人敢挡?

    季卷立在马上,浑身被这一剑抽干,胸口剧烈起伏,周围却似陷于深海般凝滞,无人敢尝试撄其锋芒。天缝只一泻便又合拢,霭霭翻卷于她头顶,季卷一抹溅在脸上的血,提着完颜宗雄首级,拢在昏暝暗色里,冷冷目视向身边金兵,目光所及之处,只撞入一片惊惧万分,接连闪躲。

    她笑。向来天真可亲的笑脸放在惊艳一剑之后也诡谲如索命罗刹。她白皙脸上顶着血雨,森然露齿一笑,就这一笑已彻底击溃金人心防,使他们调转马蹄,仓惶疾呼道:“退兵!退兵!——快退!”

    战场之中,一处溃败,气势极易传染全军,尤其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枭首,更是对士气的摧毁性打击。乱蹄震地,马蹄上溃兵面色如土,观两方形势,俨然是季卷一方大胜。

    那些辽人军队并未看清始末,但季卷那刺穿天幕的一剑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视而不见。此时见对阵的金兵也神色仓惶,追随主军逃窜,胸中险死还生的一口气吐出,正不知如何宣泄,便听萧干已提前反应过来,运气高呼:“季卷!季大王!”

    辽军不及多思,已跟着萧干鼓噪奋声,七嘴八舌高呼:“季卷!季大王!”等多喊了几声,便又找到节奏,数万军队,齐齐高呼:“季大王!季大王!”

    其时辽国除却皇帝,本就以各方大王为尊。季卷虽有执掌燕京的实权,毕竟是宋人,在辽人心里,始终不算正统。如今这声大王喊出,声音震天,令奔逃中的金兵都不住回头张望,论及声势,已极少有首领能够超越,季卷脱力半倚在马上,正细细品味剑中真意,听了这连绵的“季大王”,下意识就对追到近前的宁中则道:“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宁中则的表情立即变得微妙了。

    她口唇翳动,始终喊不出这个称呼,季卷却总算回神,哈哈一笑,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这个玩笑,使自己身上萦绕的那点剑之孤寂消散殆尽,复归平时那副说说笑笑的亲和模样,转移话题道:“这批夹在其间的武林人实力不济得很。可认出其中有来自你们那边的人?”

    “有是有,”宁中则道,“只是论及武功,一概是些江湖二流,要说我们的生死大敌,或另一些早有耳闻的顶尖高手,却根本不见踪影。我怀疑……”

    季卷点一点头,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最好的打算,就是女真那边也没遇到几个真正的高手。不过,要是抛开盲目乐观的情绪视之,那就是完颜阿骨打手上的绝世高手并未被安排到锦州一线。那些人被派去了哪里?留在上京拱卫他?派去偷袭燕京?”

    她思索着,不由奇怪:“不该如此。以他的谋略,怎么会不把这里当做决战地,将手上好牌压至前线?除非……他与中原高手并不同心。是他不信任?还是其实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实际掌控者另有其人?”

    她正仔细分析完颜阿骨打可能的安排,见胡斐神色怅然,一副忧虑状,便又温和微笑起来,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胡大哥。我已说啦!至今看来,落到金人那边的没一个好东西。苗大侠纵使当真要来,大概率也会落在我身边,你不必这般提心吊胆。”

    她脸上笑着,眼神却锐利,反复推敲细思:这支万人女真骑兵,不说是举国之力,至少也占了金国军队大半。如果完颜阿骨打已把绝大多数骑兵压在此地,那么能分出的兵力,就绝不会太多。

    她仔细想着,仰望天际浓云,似要下起今年第一场早雪。辽人高呼她姓名的声息未歇,此番大胜,纵使天降暴雪,也不能阻挡她们进击辽阳府的脚步。正一切尽在掌握,合该志得意满,她脑中忽闪过一个不相关的小念头。

    她想:北方秋冬苦寒,苏梦枕的身体如何了?

    燕京城。

    白金龙伴着位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的中年书生,漫步街中。连云寨大多力量都随军前往锦州,留有小部分驻守燕京,戚少商知道他与季卷相处不快,特意将他自前线召回,好心让他留守此处。这在他看来,却亦有些信不过他、让他远远待在后方,不至于捣乱的意思,未免沉郁。好在与他同行的中年书生相当会做人,与他说说笑笑,将白金龙那点不快轻松抹去了。

    燕京以往本就是辽宋互市重地,被季卷收下后,更是鼓励商业发展,一时无论西夏、西辽、女真各处货物,尽聚于此,操各地口音的商贾往来不息,纵使明知此间主人正北上与女真交战,也未减少他们贸易的热情。

    唯独使今天街上人流减少的是阴沉天色,眼见不是要下寒雨就是鹅毛大雪,白金龙也无意受寒,与中年书生走入间客栈,在一楼大堂要了两壶酒、一碟花生,坐在一帮女真马商隔壁,慢慢嚼着,不多时,果见雪花渐落。

    白金龙望着雪落门槛,不知牵动哪一处愁怀,喃喃道:“北境好大的雪。”

    书生剑客细声道:“的确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俩这样心不在焉地闲聊,同时耳力一动,从大堂熙攘避雪的女真马商里,捕捉到另一个病恹恹的,裹着厚实毛裘的贵公子,亦不经意地低叹:“是一场暴雪。”

    三人齐齐抬首,对视一眼,眼中精光微绽,相视莞尔。

    第97章 惊梦无梦

    白金龙与中年书生收回投向病公子的眼光,彼此瞧瞧,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肃然:这病人看着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周身气息内敛,却是成色十足的内家高手。

    在此之外,白金龙更是想起些江湖传闻,肃容便往轻狎转变,低声对书生笑道:“我已说过此地城主四处惹事的本事,另有件风流趣闻,还没来得及细说。”

    中年书生轻抚腰间剑,问道:“哦?”

    白金龙心中微微发紧,面上却越发不屑,嗤声道:“你初来乍到,或许不知京城两大江湖势力之一,金风细雨楼的名号。此地城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情孽纠缠,在江湖上洋相百出,终归靠战功加身,反令这位楼主迫不及待,退了前一桩婚事,要将她牢牢抓在手心。”

    中年书生瞧一眼那名病公子,心有所悟,笑问:“如白兄这样说,这楼主趋炎附势,却不必放在眼里?”

    “你错了。”白金龙轻浮一收,冷声道:“这楼主为权势放得下身段,才是真枭雄!我向你说这段故事,意思是对这种枭雄,寻到机会,必要一击毙命,绝不可给他留下翻身之机!”

    他这几句话以内力压做一线,传音入密给中年书生,令后者轻抚光洁下颌,领会地颔首。正提防间,那名贵公子忽掀袍往他们处走来,似乎在一众胡商见偶遇两名宋人,于此雪日,顿生他乡故知之情。

    他走进,拱手,不等白金龙两人应答就已径直落座,淡淡道:“苏梦枕。”

    白金龙傲然道:“白金龙。”

    他们都未带帮派职务,语气理所应当,似乎听了他们的大名,就该立即知道他是谁一样。等两人说完,剩余的中年书生才缓了一拍,儒雅道:“无门无派一散修,岳不群。”

    苏梦枕微一点头。

    白金龙拨动着茶盏。在苏梦枕面前,他的小动作忽而变多,自己尚且未觉,反而以未将他放入眼里的语气道:“你来的不巧,季卷前日刚刚离开。”

    苏梦枕道:“我知道。”

    他提到季卷,面上拒人千里的寒霜便减,眼中蕴出并不对着他们的笑意,本想咳嗽,又不知为何强自忍住,道:“我来燕京,不是为了见她。就像我坐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说废话。”

    白金龙目中冷傲一闪,并不接话,反是岳不群年龄较长,身上早无青年的争胜之气,在两个冷然青年面前,依然能和蔼笑问:“苏公子此来何意?愿闻其详。”

    苏梦枕脸上笑意一收,似有屋外雪落在他眉间。他睇着两人,冷冷道:“明知是我,却不立即遁走。我来看一看你们的实力可对得住勇气!”

    他话音未落,白金龙已脸色大变,抬手一指,指法徐徐,似初雪暖房中最酣然散漫的梦,与他苍白的脸,紧张的眉截然相反!

    他出指,一出便是自己三式绝招之一,向来只用在生死决战之时的“惊梦”指!

    指风如梦。指力惊绝,内蕴开山裂石之威,点向苏梦枕时却轻柔舒缓,指风过处,如带香甜美梦。

    梦总要醒,自美梦清醒,倏忽坠入愁云惨淡现实,便是落空,便会失落,便要吃下他这一记十成功力的“惊梦”!

    人死之时,亦是惊梦。

    这一梦足以困住天下英豪,纵是岳不群居于旁边,一眼之下仍不免遥忆起他做五岳之首的美梦,旋即因惊醒而陷入长久的虚空,唯独直面指风的苏梦枕神色未动。

    苏梦枕也做梦。他梦得广博,梦得持久,一梦自获梦枕之名开始,便从未黯淡。

    梦枕黄粱,南柯惊梦,脆弱得禁不住半点风动。

    可他至今未醒。梦不醒,有人与他同眠亦不曾醒。他已活在梦里,现实便是梦境,现实更胜于梦境,白金龙的“惊梦”惊不醒清醒的人,苏梦枕打碎梦境,见到的竟是更香甜的现实。

    他于梦中抽刀,刀锋下落,破解惊梦一指,还白金龙一梦!

    这一刀艳丽,明动,竟无半点凄绝,眨眼已要斩落白金龙的手指,端坐一旁的岳不群终于拔剑,略止住刀势,令白金龙得以从刀锋下逃脱。

    苏梦枕“嗯?”了一声,问:“东方不败是你师父?”

    岳不群脸上笑容有一瞬挂不住。

    苏梦枕傲慢道:“你的剑法却远不及他!”他说罢,刀芒又绽,如雪中寒梅冶艳,将两人齐齐拢入刀下,竟是自信自负,能够同时取得两人性命。

    屋内嘈杂忽收,那些女真马商见三人瞬息开战,彼此视线相交,便也拍案跳起,桌上细长包袱掀开,竟是人人执兵,各自展露迥异且高深的武功路数,向苏梦枕急砍下来,苏梦枕这一刀已迫近岳白二人咽喉,听得头顶风动,立时收刀格挡,人如黑絮飘然翻出窗外,站到风雪大作的街道之上。

    帐外风雪。这种天气,任何调兵之举都是大错,因而虽一场大胜,本该趁势追击,季卷的队伍仍停在锦州,后军运送物资的速度都慢了,尽量窝在帐中烧炭取暖,不外出一步。

    霍青桐与萧干分巡完军队,披着风雪回帐,对正捏沙盘的季卷忧虑道:“再这么耽搁下去,燕京不知会如何。”

    季卷轻松笑道:“这雪对我们是烦恼,对攻城一方不也是烦恼?我们冒雪行军难,想来燕京那边,耶律大石要冒雪围城,也比平常季节难得多,这又是优势了。”

    霍青桐无奈摇头:“你倒是乐天。”

    萧干忽问:“既然风雪阻路,我们为何不回援燕京?金国连失两员大将,今年不一定会再南下骚扰了,反倒燕京,既然你猜测金国帐中高手已往燕京城中作乱,以燕京那点防备未必能依约守住。”

    季卷一愣,旋即微笑:“你又在试探我了。怎么,你担心我心系燕京情郎,想插翅回去解围?”她大大地叹一口气:“我虽然没那么懂兵法,还是懂一点下象棋的,要想解将,必得还将一军,我们如今就是那步将军的棋,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跨过了楚河汉界,又突然跑回自己家里蹲着?”

    她说到此处,手收回袖,不住拨动袖中铁牌,心里不知走了什么神,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地笑:“耐心等雪停,耐心等军机吧。至于燕京……我相信他们能守住,他们也必须守住。”

    第98章 想飞之心

    苏梦枕飘至风雪大作的街道上时,心中绝无思考自己能否守住燕京。

    理所应当之事,何须怀疑?

    白金龙与一干乔装打扮过的武林人冲出客栈,紧随其后落在街上时,只得苏梦枕于风雪迷蒙中冷冷一笑,半截眉上挂了冰雪,使笑愈冷,人愈寒,笑未及底,已有红梅自雪中骤绽!

    一二十人的队伍!只他一人!

    他怎么敢?

    白金龙先是怒!他愤怒于苏梦枕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然则下一刻便是喜!只要能杀了金风细雨楼楼主——

    要想取得杀苏梦枕的名望,首先要在他的刀下保命!

    因此他急退。他将达尔巴和霍都急让至苏梦枕刀下,自己毫不犹豫,跃至金轮法王身后,意图引苏梦枕与金轮法王斗将,令他在两败俱伤后的捡漏顺理成章——苏梦枕终于咳了一声,刀芒旋即暴涨,他再度急退,退往队伍末尾,退至——另一支队伍正中!

    风雪大作。是故行人稀疏。

    但总归还有些行人。一些怀抱了质疑与希望的行人。

    为首那雄姿英发的青年目中含着疲倦与沧桑,对着破门而出的白金龙怅惘地唤:“……白兄!”

    戚少商早就得到季卷暗示,言说被他大加夸赞的白大当家似乎在做些与敌国暗通款曲的事。他不信。即使他听从季卷建议,留在城中预备解决问题,但仍希望青田帮的讯息只是谬误。他常常愿意把人往好处想,因此也想白金龙是否另有计谋,或别有苦衷。

    直至现在他仍希望白金龙能够向他解释。他抬眸,一双多情春水般眸子落在退步至此的白金龙身上,得后者抬手一指!

    风雪更急。刀声剑声隐入风声,更将惨呼痛呼吞没。苏梦枕一人杀入阵中时本惹诸多高手不快,他们自是一方豪强,纵横一时,此时竟被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小觑!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至大成,正上前接阵,欲抢于其他人前轻取他性命,以振声威,却见斜刺一道身影杀向苏梦枕背后,竟是见其寡不敌众,生了抢功之心。

    眼前一道金轮急逼,身后一掌直指后心,苏梦枕手上刀仍未显守势。

    他性格如此,一旦抽刀,便唯有进攻。

    他进攻,身后忽现出另一柄长脊略染檀香的刀,拦住偷袭向他身后的人影!

    转瞬即逝的一刀,取得转瞬即逝的一条性命。

    苏梦枕未回头,就像早已料到身后偷袭会有人拦截,专心全意,一刀斩向金轮法王,反是面前众人神色终于从轻蔑转向错愕!

    燕塞雪扑。自垂地的阴云里直扑而来的并不止燕山雪,更有一道道武人身影,气冲霄汉,过处风雪规避。

    沈虎禅的阿难刀已收回背后,笑道:“苏公子何意如此心急,抢在我们之前尝一尝味?”

    苏梦枕只问:“九千五百位江湖义士,已尽皆入城?”

    紧随其后,代表六分半堂而来的雷媚娇笑道:“苏公子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去点一点数。”

    苏梦枕未理会。他眼中红光大盛,已是不肯相待片刻,声音撞碎一路风雪:“那便围斗!”

    于是蜀中唐门的暗器、江南小雷门的火弹、老字号温家的毒雾、太平门梁家的鞭腿、下三滥何家的阴损手段尽出,风声如妖魔,刀剑入雪影,天上地下,尽是中原各门各派,各招各式的影子!

    苏梦枕依旧杀在最前。被围攻者如今已成围攻之人,将他们苦心潜入燕京城内斩首开门的行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金轮法王如今又何来心思对抗苏梦枕的刀?他接连后退,倏尔怪啸一声,恼羞成怒喝道:“白金龙!你不是保证绝不会出错!”

    白金龙正陷于戚少商剑下,一口气未调匀,正待出言讥讽,却听队伍中另一道阴恻恻声音响起,柴玉关冷哼道:“此间之人,终是外人。焉知不是他故意引我们至此?”

    聚集于此的都是些玩弄阴谋诡计的各中行家,一件事落在心间,无事也会被深思三分,被柴玉关这样挑破,又见四方街道围攻之势汹汹,而白金龙一人早早脱逃出去,与对面人混在一处——风雪甚急,焉知那白金龙究竟是在与人生死相搏,或是默契演戏,诓骗于他们?

    “好个白金龙!”金轮法王怒极反笑,手中金轮飞旋,顷刻绕过苏梦枕夺取身侧两名抢攻的江湖人性命,将堵路人群劈出一道缝隙,此时更无多少同袍之意,只拎起徒弟达尔巴的后领,两人从抢出的缝隙中霎时脱身。

    柴玉关见他临阵逃脱,亦是淡淡冷哼,左手上三枚紫金指环忽微不可察地脱出,化为三道首尾相衔的暗器,接连洞穿身前近十位侠士身躯,自己也看都不看,身如微烟,融于风雪乱影。

    这些高手来之前满以为自己行动不露痕迹,更听说燕京城中并无高手坐镇,便只当此行举手可为,绝无为之赌命的决意。如今陷于江湖围攻,虽其中九成以他们修为都随手可打发,但车轮战毕竟对他们不利,竟同时生出遁逃之心,各使手段,自人群包围中脱出。有些格外心眼小的,临走前还往白金龙处信手一击,令本就节节败退的白金龙更是受伤吐血,眼中现出怨毒。

    他发现自己居然成了最终被留下来的一个人,独对连云寨、中原群英、金国供奉三方敌意!

    不该如此!

    他是赫连将军府的心腹,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他是金国皇帝亲口允诺的孛堇——他还未来得及江湖扬名!

    他仰天长啸,正要以最后一指做搏命一击,却见戚少商竟收了青龙剑,神色复杂,道:“你走罢!”

    白金龙怔怔道:“你放我走?”

    “我们毕竟有过同袍之情,即使你不念,我依旧会挂念旧情。”戚少商落寞道:“只望你不再在大是大非上行错,我的剑只饶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白金龙错愕看他,像在看一个呆子、傻子、疯子。

    他转身便逃!

    不逃的才是呆子、傻子、疯子。

    他奔逃,同时见苏梦枕自他身侧掠过,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红影出袖,遥遥洞穿一个同样奔逃的背影。他心中居然狂喜!

    一个求名之人,唯在逃命之时欣喜于自己的不闻名,同时又为自己的不闻名暗生妒意。

    他盯着苏梦枕快他一步的影子,恼恨在想:若他也能像苏梦枕样没脸没皮,这领天下英雄的身份,为何不能换他来做?

    好在他仍活着!活着便有下一场奋飞之机。改换头脸,改换身份,再图下一回化龙。

    他正这样决意,忽觉右胁一凉。他低头,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秀、凉、美的剑尖,一闪不见。风雪进而暴虐地涌入他体内。

    雷媚咯咯笑着收剑,转往苏梦枕背影高叫:“六分半堂现在杀的可比金风细雨楼多了!”

    她甚至没有看白金龙一眼。

    谁会费心看自己随手捡来的战功一眼?

    第99章 容忍

    这些被白金龙引入燕京城的高手在江湖上全无名声,论及实力却个个惊人,虽是一意逃脱,突围路上却依旧能信手取些武艺稍逊的江湖义士性命,因而苏梦枕只追了几步,便立时高喝:“退!”

    他高喝的同时,与沈虎禅等人追得更紧,刀锋催逼更急,已料到无法尽数留敌,几人出手便绝无保留,将追到近前的敌人解决之后,隔着风雪,见其余人等被迫自城墙翻下,墙上积雪甚滑,有人轻功运出差池,竟一脚跌入雪里,又担心再度被围,匆匆蹿起,一瘸一拐地往城外逃去。

    江湖联军中几股势力首领此时纷纷跃上城头,远瞧几道身影倏忽没于风雪,蜀中唐门的唐春雨向他们撒去一把暗器,眼见追之不及,便问道:“我们何不去追?”

    苏梦枕收刀,咳嗽。他咳嗽的情态十分古怪,浑身本能要痉挛着蜷缩,意志力却又强迫自己忍住吐血欲望,竭力将身体展平。一方锦帕已攥在手心,但终究忍住了没有猛咳下去,亦没有吐出血来,血气翻涌,显得气色没那么糟糕地道:“有敌。”

    “哪里的敌?”

    苏梦枕将锦帕叠好收回袖笼,本已懒得给人做解答,摸到袖中另一样物品,又露出些颇为愉悦的神色,于是多了几分耐心道:“我至燕京,得守城向将军传信,辽军已过居庸关,不日即抵燕京。适逢此时……”他话一说多,便又想咳嗽,这回主动停了话头服下两粒药丸,又把肩上毛裘仔细裹紧。

    在他动作期间,一位落在几位领袖之后的青年稚气可爱、率真无邪地笑起来,替仍在运功调息的苏梦枕续道:“适逢此时,这些女真走狗入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辽军已近城外,需要他们开门揖盗!”

    在场武林豪杰出发前已存了图国忘死的决心,此时突闻敌已兵临城下,仍不免色变。唐春雨求证道:“苏公子,方小侠说的是真?”

    苏梦枕淡淡颔首。他转过视线,向替他接话的年轻人瞧去一眼,得到后者羞涩的一笑。他觉得这笑容有几分眼熟,收回目光后,仍在心中琢磨熟悉感的来源。

    他些微走神,不妨碍身边群雄为逼在咫尺的危机纷纷皱眉。领大半雷家北上的雷卷神色不动,人已往裘服里陷得更深,细数自己带来的霹雳弹,同样领了数百六分半堂弟子的雷媚却无所顾忌,出声问道:“苏公子可知辽军人数几何?”

    苏梦枕冷冷道:“十万以上。”

    “哦。那么燕京守军,向将军手上人数几何?”

    “或有三千。”

    “苏公子,我们愿意随你北上,是要建功立业,收复故土的。你让我们来这送死?”雷媚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逗笑,娇声质问:“你老婆人在何处?她手下的兵呢?说的是收复燕云十六州,她把兵全带去北边做什么?”

    苏梦枕莫名“唔”了一声,显出很愉快的样子。他愉快,却不妨碍对雷媚讥讽道:“我明天要袭击六分半堂。”

    雷媚倩眉一皱,问:“什么?”

    “——就绝不会在今天把计划全盘说给楼里弟兄听。”苏梦枕慢条斯理地续,“我要攻打不动飞瀑,也绝不会把所有弟兄都压到不动飞瀑之前。分兵是险计,用好了就是妙计!”

    雷媚掩唇娇笑:“看来苏公子为自己做了老婆的敢死队一事得意得很。”

    苏梦枕也笑。雷媚实在是个浅薄得很有趣的人,她似乎大脑空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压在关键,尖锐,刺人,偏偏又暗藏讨好,叫苏梦枕虽被讽刺,依然笑了起来。

    “我不想寻死,”苏梦枕转向群侠,笑道:“这一战也不至于寻死!大雪覆境,一可使燕京免于重械攻城,二可使辽军加重粮草后勤之虞。我们不必考虑解围,只需拖下去!拖得越久,胜机便越为我们掌握。”

    “要拖到何时?”

    苏梦枕淡淡答:“拖到雪化之后。”

    “我们绝不可拖到雪化之后。”季卷道。

    一日一夜的风雪渐停,等睡醒出帐,地上雪已堆积到膝盖高度。萧干丈量了雪厚,摇头说从未在秋末见过这般暴雪,往年至少要再过一月才有初雪。这场远超意料的大雪令行军尤为困难,即使他深知此时为良机,不得不理性地劝导季卷,等雪化之后再行军。

    季卷摇头否决。

    “三个原因,”她伸出三根手指道:“一是大雪过后,我们的补给不能再顺畅送抵,不可能在此久待;二是如此大雪,金人决想不到我们会冒雪袭击;三是雪深阻马,除此机会,我们很难再对上速度这么慢的金人。”

    只是雪地行军,又该在路上产生多少不必要的人员损失?

    她克制自己多想,晃一晃脑袋,笑道:“若无疑问,拔营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乱北地所有势力的计划。

    耶律大石的讨伐队伍已至香山,被雪困于山坳,提前备好的云梯等器械,实在寸步难行。

    金人骑兵一战之中失去两位统领,溃逃之间,完颜宗义逐渐收拢了残部,往辽阳府修整,本打算修整一夜后立即归京,却被大雪阻住回归的脚步。

    季卷的军队于雪地间艰难跋涉。雪地不辨路况,要往前探路更得多花无数心神,但占了队伍主体的怨军却难得士气高昂,不仅因季卷当日声威犹在,更因这支怨军本就由耶律淳招募于辽东,如今近逼故土,故园收复在望,仅这一层,他们竟比季卷要更为热切。

    而季卷深知,这种天气下,动起来就已领先敌人无数。

    因而当他们如雪中妖祟,突现于辽阳府外时,城内金人大乱,墙垛上接连探出几次人头,要来确定这支鬼一样队伍的真假,被帮中神射手接连点射后,才终于敢相信现实。

    紧接着,隔着片白茫茫雪地,季卷都能察觉到城中鸡飞狗跳。

    她笑道:“看来女真人是当真没有打过守城战,他们城墙上连狼牙拍都不挂!虽然在火炮攻城面前,挂不挂狼牙拍都毫无影响。”

    正说笑间,霍青桐却打断她道:“炮膛和引线浸了雪,需要时间处理,暂时没法点炮。”

    季卷态度立即一百八十度转弯:“他们最好一辈子都别挂狼牙拍。”

    霍青桐无奈瞧她。季卷顶着她眼神,抽出长剑,仔细检查一遍,方又归剑入鞘,对霍青桐笑道:“造火炮本来就是想用在攻城上,结果这会儿还是得用复古的办法打攻城战。”

    霍青桐皱眉问:“你要怎样复古地打?”

    “靠战意。他们现在最怕的人恐怕就是我了,那当然要让他们更恐惧一点才行。”季卷淡淡笑了,又道:“霍将军,我愿为先登。”

    第100章 登云台

    辽阳府城高约六丈,城墙之上密布箭孔,对江湖高手而言,要一口气纵身而上,需要些轻功造诣,更重要是半途不可受击,容易丹田气散,半途而落。季卷正摩拳擦掌,只待霍青桐摆好阵型,就要捷足先登,忽见城头墙垛上阵旗摇摇,女真人到底是如今大陆上最强一至队伍,慌乱不至须臾就已做好守城动员,此刻借城头放箭,比平日马上更远,抓准攻城部队在雪中移位不便的劣势,一轮齐射,竟在猝然间射灭打头的先军。

    霍青桐冷静点算战损,指挥不变,令队伍举起木盾,顶着箭雨继续前压,同时传问青田帮帮众:“火炮何时可用?”

    青田帮负责维护火器的专家遣传信兵回话:“炮膛进了雪,要彻底烘干至少要半个时辰。”

    霍青桐点一点头,对季卷道:“你要保证吸引此面金兵火力超过半个时辰。”

    季卷笑:“是要我像糖豆人一样在城墙外面蹦来蹦去,一边跳一边叫‘都来打我’?”

    她随口说个笑话,见霍青桐依然严肃盯着她,脸上笑容不免小下去,讪讪摸了摸鼻子。

    霍青桐于是继续:“除却登墙时会遇到攻击,城中金人定会自别门而出,于城墙下围攻。我只能以火器骚扰,其中多数攻势,必须由你直面。”

    季卷知道霍青桐担忧,于是正色道:“我心里有数。”

    霍青桐望着她,忽道:“你要是真有数,就该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季卷只笑笑,从武林队伍中挑选十来位轻功卓绝人士,一口真气运足,正要踏雪而出,方笑道:“这种时候我倒更爱听‘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

    她说毕扬手,带着十几人出阵,在先军高举的木盾上一借力,迎着新一拨箭雨,逆势而上,便如鹰隼倒投林。

    箭密如织,此时拔剑抵挡不难,却容易使丹田一口气散,她双手负于身后,自箭雨中腾挪穿梭,身形稍一沉滞,足尖便点于箭翎上又一借力,瞬息之间,灰扑扑身影已穿梭至箭阵中央,只待再两三步,便要跃至墙脚。

    城墙之上,陆续发出几声惊叫。金兵经过上一轮战,已对季卷恐惧至极,见她竟能完好无损地穿越箭阵,惊恐更生,手上原本要射往敌军阵中的弓箭便下意识歪了,七零八落地往季卷身前射去,期望如此方可阻她一阻。

    季卷仰头瞧往自己身处直落的箭尖,笑了一下,这回终于拔剑,轻巧拨开箭矢。她一拔剑,轻功运气便散,身形往下直堕,看似是要气力不济,跌回雪地。城头金兵见自己转攻有效,正待庆功,却见位始终跟在季卷身后的红袍绿发人影忽往季卷足底掷来手中铁枷,卷动风声呼啸,乍一看是要绞断季卷双足一般。金兵正以为这是敌方内讧,满怀期待能伤到季卷分毫,却听季卷于下坠中清笑一声,躬身以剑尖在铁枷上一抵。铁枷沉重,虽飞于半空,触手稳如坚石,因而剑尖得以借满力,泻尽坠势,使她整个人重新如风筝般飘飘倒飞而起,同时笑道:“勾寨主,多谢借力!”

    勾青峰这般运气,足下已慢了不止一拍,落后于队伍,再追不上。他仰望季卷往城门飘飞,纵使往日总看轻女人,觉得女人气短难以成事,此时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半晌啐了一口,低头拾回铁枷,震声怒喝道:“攻下城门,方算报答!”

    季卷只笑。她这一借力,身形更快,将城门上撒落的箭矢抛在身后,此刻已落于辽阳府城下,便要公然往城墙上攀。辽军此时对她的盲目崇拜已超越青田帮一众,见她挺剑要攀,哪怕自己仍陷在雪地里艰难移位,已开始鼓噪庆贺,似乎季卷马上就要一剑搅碎城墙了般。

    在此高声庆贺声中,季卷果抬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形往上拔高丈余,如猿猱矫健,须臾便可登顶。辽军中呼喝更甚,季卷却微一皱眉,握剑更紧,双足不停,随时一蹬墙上箭孔,借势再上。

    等她攀至四五丈高,眼见墙垛已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墙上金兵脸上豆大汗珠,忽有无数尖锐矛锋自墙上箭孔中穿出,直刺她紧贴墙壁的身体,墙脚两侧,自旁门杀出两队金兵,列在季卷身下,举兵相待,同时墙上拍下长宽五尺,厚足三寸,密布铁钉刀刃的狼牙拍,遮天蔽日,阻住她继续向上的路。

    这一瞬间,身前、头顶、足下,三面杀阵,封堵季卷所有规避方向,而她身在半空,八方再无借力之处,已是确定得不能再确定的围杀之势!

    辽军的欢声已转调为惊呼,季卷身处其中,不再往上攀登,松掉丹田真气,往下飘落的同时,竟还能笑。

    她始终坚信在任何时候,人都应该多笑笑。

    她笑着低头,身形急落间仍有心对地面雪中一二百没有骑马的金兵调侃道:“守城的大忌,可就是擅自出城。”

    “敌众我寡,我们有什么必要出城?”

    领“下三滥”何家北上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质问道。

    他俩很早以前对季卷存了分心思,在促成何家与青田帮联手一事上相当热切,等后来江湖传出流言,就对苏梦枕生出许多意见。此番看在大局上,虽勉强容忍他能领军,等听他做出无法理解的决定,立即出言逼问。何连华道:“辽军决定围城,我们就与他耗着,难道还耗不过他们?等他们粮草没了,自然退兵,你非要我们出城迎敌,要是损失大了,往后还怎么守城?”

    他说的话在理,因此引得厅中半数首领接连点头,等他说完后,又有几位家主、话事人接连发声,意在说服苏梦枕收回成命,不必出城应敌,而是据守。另有些人理解苏梦枕用意,如雷卷便立时冷笑道:“混江湖前,还是要多读读书!彼不挑战而我击,屡出以疲彼师,连武经总要都不读,也好意思指挥!”

    苏梦枕坐在季卷以往开会常坐的位置上,垂目等他们吵完。江湖人总个性十足,各自为据,不比他在金风细雨楼,话说出口从来无人反驳。他实在不爱解释,觉得话一出口,再详细解读简直浪费生命,因此堂下吵得激烈,他却已魂飞天外,盯着扶手上一处漆都磨没了、木纹都磨花了的坑洼,忽伸手握上去,比对出该是季卷拇指的位置,脑中便浮出季卷一口牙都快咬碎,狠狠施力猛搓扶手,面上还要微笑,和气纠正他人错误的生动模样。

    他握住扶手,忽而抬袖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叫场中一时安静,各位首领皆偷眼瞧他,觉得自己这么吵嚷,浪费个重病人的生命,似乎有些不人道。苏梦枕咳嗽,痛吟,简直下一秒就要死地掀起森森鬼眼瞧人,把所有人都盯得噤若寒蝉,才又咳一声,满意道:“今夜寅时。一切照旧。”

    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还有些意见,但见苏梦枕这副模样,生怕多说几句就能把他气死了,和反对他俩的人一路小声吵着溜出门外。

    等场中清静下来,雷卷才慢悠悠从位置上起身。燕京雪后寒冷,令他的疾病也发作更烈,方才听苏梦枕猛咳,牵动自己肺脏也想要咳嗽,但他不爱在人前示弱,一直忍到此时,平复了咳嗽冲动,才像个健康人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苏梦枕此时却一声都不咳了。他依然握着扶手,在雷卷背后道:“我楼中有两位医师供奉,对调理久病颇有心得,雷堂主随时来京,我替你安排。”

    雷卷顿了一下,不应是,也不说否,只是冷嗖嗖道:“听得出医师水平高超,苏楼主的咳嗽,根本中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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