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鸾有预感,李悬子这一闹,八成闹到太后跟前去了。
李悬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相王,如今他把持着前朝,太后还有仰仗他的地方。相王要是追究,太后就得胳膊折在袖子里,自己这暗亏,怕是要吃定了。
提心吊胆,动身之前得打听一下消息,追问傅母:“太后找我有何吩咐呀?”
傅母很老练,口风也紧,“殿下过去就知道了。”
宜鸾想了想又问:“德阳殿里还有什么人在?”
傅母低垂的眼皮略微抬了抬,“殿下就不要打探了,既是太后有请,难道还能推脱吗?”
说得是啊,一个没娘的孩子,有谁会护着呢,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宜鸾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嘴里应着,让傅母稍待,自己进去换件衣裳。躲到屏风后就招来了排云,“你上太傅官署,替我向太傅求救吧。”
排云怔忡着,“臣怎么说呀?”
“就说我两回阻止清河郡主纠缠老师,清河郡主心有不甘,挑动家里向太后施压了。我这可是为了老师,才惹上郡主的,请老师大发慈悲,一定要来救我的命。”
排云忙点头,“臣这就去。”可待要走,又放心不下,“太后会为难殿下吗?她不会打骂殿下吧!”
大家印象里的后母,大多是十分凶悍狠毒的。宜鸾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少帝没有亲政,她这个长公主的分量轻如鸿毛。抛开地位不谈,在这深宫之中,也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小角色。
“我会随机应变的,但是恐怕支撑不了太久,若是太傅能来,我就有救了。”她推了排云两把,“别说了,快去吧,我的小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
排云说是,悄悄从后殿的角门上溜了出去。
宜鸾整理好衣裳回到前殿时,危蓝正与那位傅母周旋,请她喝茶,请她坐。
傅母有些不耐烦,掖着手道:“我不喝茶,也不坐,就等着殿下快些移驾,我好回去复命。”
反正逃是逃不掉的,索性坦然应对吧。宜鸾示意傅母引路,自己带上危蓝出了永和里。
德阳殿,北宫最大的一座宫殿,历朝帝王居于此,但因当初先帝把这里赏了鄢太后,先帝崩逝后,太后也没有搬出去,于是这里就成了本朝的太后宫。
因规制极高,单单一个穿堂就有五十步之远。太后会客在西殿,西殿和中殿之间隔着雕花精美的隔扇门,那顶天立地的门扉一半幽闭一半洞开着,人还没走到槛前,就听见里面传出相王的嗓门,“这孩子一向爽朗,心胸也开阔,从不与人结怨,太后是知道的。这次不过是因为爱慕太傅,才出此下策去华光殿读书,原本就受着委屈,没想到还要遭受三公主如此羞辱,叫她一个大姑娘,如何忍得。”
相王是武将出身,战场上呼喝惯了,不会轻声细语,一句句掷地有声,简直像炸雷。殿里的太后已经听了半天,耳朵被聒噪得受不了,只好不动声色地往后让了让。
说家务事,怎么能少了相王妃。王妃更是对女儿的遭遇心疼不已,哭天抹泪地诉说:“她虽放低了身段,也不该让人随意践踏。外人倒罢了,三公主不是自家姊妹吗,论理应当唤她一声堂姐,反倒带着头的欺负她。她回来一说,我也跟着掉眼泪,我可怜的孩子……如今在家病倒了,又不肯看太医,眼看小命就要交代了,怎么不叫我们急断肠子。”
相王妃的嗓门也不遑多让,太后只好又往后让了让。
然而相王妃还不罢休,继续哀恳:“太后这回要替我们做主,抛却李家这层关系,您可是我的姨母。”
太后不高不低的一声应,像是努力在申辩着什么,“表的。”
相王妃毫不气馁,“娘家亲,辈辈亲。太后不向着我们,难道还向着别人的孩子吗。”
门外的宜鸾叹了口气,相王妃要是不提,她差点忘了,鄢太后与相王妃之间确实沾着亲,虽说不近,但还能攀附一点关系。这回相王夫妇一起进来讨公道,自己的处境堪忧,但她也不怕,好歹还有长公主的头衔支撑着她,相王夫妇总不能把她吃了。
于是振振衣袖,迈进门槛,目不斜视地走到太后面前行了礼。
太后看见她,头大得很,语调里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在华光殿不好好念书,怎么又闹起来了?”
这句“你们”,其实很有深意,太后还是护着她的,责任五五分,没有全归罪在她身上。
宜鸾自然要捡对自己有利的说,“回太后,其实我与阿姊之间并无嫌隙,不过是阿姊心情不好,拿我撒气罢了。”
相王夫妇一听,眉毛倒插,“这可是胡说了,明明是殿下针对悬子,说的话句句像尖刀一样。”
李悬子会装可怜,难道自己就不会么。要是换作以前,刚直的宜鸾是绝不服软的,但现在也算有了历练,懂得转圜了,便冲着太后诉苦:“郡主误会我了,那日我读《尚书》,有一句话不解,课后向太傅讨教,与太傅顺路同行,郡主就很不高兴,一直出言讥嘲我。我原本不知道郡主究竟为什么怨怪我,要是早知道她的心思,我定不会与太傅说话,连课都可以不去上,请母后明鉴。”
太后听了,觉得她的解释还算合理,无奈相王夫妇并不买账。
“殿下一向是公主之中最机灵的,臣也知道殿下口才好,但在臣面前,这些巧舌还是收一收吧!”相王那张脸拉得八丈长,因为隐怒,显得有些狰狞,“殿下不该仗着身份目中无人,都是李家的儿女,殿下就算不看在她是你堂姐的份上,也该看在臣的份上。”
宜鸾忙向相王褔了福身,“王叔言重了,我不过与阿姊有几句小口角,哪里就目中无人了。”边说边对太后道,“儿臣知道错了,明日就去王叔府上,向郡主赔不是。”
就因为清河郡主看上太傅那件事,闹得太后也不得安宁,鄢太后早就觉得厌烦了,只是不得不应付相王。宜鸾既然这么说,她觉得可行,便对相王夫妇道:“三公主愿意亲自向郡主致歉……”
“不行!”相王没等太后说完,就出言打断了,“悬子眼下心境不佳,三公主再去见她,臣怕火上浇油,到时候不好收场。”
宜鸾委屈地看看太后,人家既然不接受,那她也没有办法。
太后强压住火气问相王:“郡主什么时候能消气,到时再让三公主去就是了。”
相王一哂,“消了气,三公主再去还有什么意义?如今她性情大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公主如何向臣交代?”
那雷霆万钧的嗓门,实在很有威吓作用,即便是再小的事,语气也渲染成了杀人放火。
太后拧了眉,脸上渐渐浮起怒意,当然那怒意断不会对相王发作,归根结底都是宜鸾惹的祸。她也懒得回护了,冷着脸道:“依相王的意思,要三公主如何给交代?”
相王道:“头一桩,请三公主搬出金马殿。永和里是前朝中枢,后宫之人如何住得!第二桩,请三公主不乘车马,负荆请罪,到时候郡主原谅不原谅,再看郡主的意思。”
这话说完,边上的危蓝急起来,低低唤了声太后,“殿下毕竟是长公主啊!”
宜鸾也被气得不轻,没想到这相王猖狂至此,竟敢堂而皇之提出这种要求。
然而太后脸上神情却不见起伏,她本来就怕麻烦,也不愿意为宜鸾得罪相王。相王的要求是过分,但为了打发他们,勉强也能接受。
宜鸾当然不答应,愤愤不平道:“王叔可别欺人太甚了,我与郡主起了争执,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吗?王叔护短至此,怎么不问青红皂白。”
相王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你堂姐卧在床上失了神魂,你却好端端站在这里,孰是孰非,还要向你堂姐求证吗?”
反正就是躺下的人占了先机,站着的人注定不占理。宜鸾无法抢白,太后又不帮她说话,只好任相王宰割。
相王妃露出得意之色,“既然说定了,那就这么办吧,先平了郡主的怒气再说……”
就在这时,门外终于有人接了话,“臣看大不妥,请太后与相王再议。”
众人朝门上望去,见太傅提袍进来,还是一贯从容的神色,但对于濒临绝境的宜鸾来说,却如神祗降临一般。
原本她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毕竟太傅从来不管闲事,排云人微言轻,未必能请得动他。可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这刻宜鸾感动得眼眶发酸,第一次有了找到靠山的感觉。
太傅的出现,让局势发生了巨大扭转,太后也不好拿主意了,踌躇道:“还是再议吧。”
看相王的样子,仍旧不肯妥协,太傅向太后行过礼,这才来打圆场,“长公主年少,又与郡主是至亲,至亲姊妹之间发生些小矛盾,何至于让相王愤慨至此呢。”
“嗬。”相王皮笑肉不笑,“平时请都请不动太傅,今日怎么为了这点小事,赶到德阳殿来了。”
“相王也说是小事,小事就不必兴师动众,伤及彼此颜面了。”太傅道,“三公主是有错,大可让其私下赔罪。郡主有气,长公主也须顾及颜面,相王就高抬贵手,息事宁人吧。”
其实要是换个人说情,相王也不是非惩处三公主不可,但偏偏是他罗隐,这下不刁难也得刁难了。
相王调开了视线,“太傅佐王事,燮理阴阳,天下机要等着太傅主持,就不必过问这种私事了。”
太傅却一笑,“殿下与郡主都是我的学生,相王想以私事论断,罗某就要劝相王一句了。相王爱女心切,却不要忘记,殿下也是先帝掌上明珠,是西陵的长公主。长公主身份尊贵,仪比诸侯王,相王要其向郡主负荆请罪,不说僭越,冒犯天威之嫌是避无可避了。相王辅政,最忌口舌是非,何必落个妄自尊大的名声,让天下百姓议论。”
相王被他说得语窒,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个要求咄咄逼人,但为了给女儿出气,实在是顾不上了。
眼下太傅出面,事情肯定不那么好办。他和王妃对视一眼,王妃道:“免了负荆请罪也可以,但长公主须得搬出金马殿,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这也是循着祖制,约束宫中内命妇。”
可是就连这个要求,太傅也驳回了,“长公主暂居金马殿,是为照顾陛下。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陛下抱恙,没有人比长公主更懂得抚慰,相王要令长公主搬出金马殿,可要先顾及陛下?再说天机轮转,应时而变,若遵祖制,太后也不该居于此,难道相王还要勒令太后,搬出德阳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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