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为帝王家风光无限,规矩重比万钧。尤其这样的大场面,必定是半点差池也不会有,人人谨小慎微,人人走在早就划定的轨迹上。但实际,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比如宜凰忽然揪住了一个女官的耳朵,众目睽睽下,扇了那女官一巴掌。
“啪”地一声,戏台的鼓点都掩盖不住声响,成功地惊动了鄢太后。
出什么事了?大家很意外,戏文哪有家长里短好看,一时纷纷转头,纷纷站了起来。
宜凰见这么多人看向自己,心里的怒气虽然尽量压制,还是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咬着牙对捂脸的女官道:“你等着,我回去再收拾你。”
台上唱戏的人也惶然停下了,呆呆站定,望着台下。
鄢太后是镇得住场子的,抓起一把钱,朝台上扬了过去,“怎么停下了?继续唱。”
反正李家的姑娘们不时出一点幺蛾子,都是家常便饭,除了那个老实的大公主,剩下没有省油的灯。尤其二公主宜凰,那是个半点也不肯吃亏的主,今春出降,公婆在婚后第二日摆谱,遣人过去催促快快起身,别误了敬茶。结果她干脆连面都没露,一觉睡到大中午,还因嫌弃驸马打呼噜,五更把人赶了出去,弄得驸马的母亲进宫来告状,细数了新妇的不事夫君,不敬公婆。
胡德妃虽还在,但先帝驾崩后就一心礼佛,不管外面的事了,因此二公主的婚姻问题也由太后处置。太后连政务都不想过问,更别提那些家长里短了,不耐烦地扔了句“你家缺人伺候吗”,就把二公主的婆婆堵回来了。
太后的不追责,某种程度上,是对孩子们最大的纵容。遥想先帝在时,对她还不错,先帝死了,他的孩子们就随便生长吧。
戏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起来,众人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了,但二公主不这么想。她走到太后面前,直撅撅道:“母后,儿臣要和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命妇们眼风来去,充满好奇。
太后还是懒懒地,打着拍子,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太后的宗旨,基本就是两个字,“不管”。驸马的母亲进来告状,她不管,二公主想和离,她当然也不会管。
宜凰说完这话,没有得到太后的回应,冲动的怒气被泼了凉水,已经消减了一半,但碍于面子又不能退缩,复又叫了声母后,“我要和离。”
若是没人打圆场,宜凰不好下台,宜鸾忙和宜凤一起上前劝慰,“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别扰了太后的好兴致。”
宜凰不情不愿地被劝走了,太后神情淡漠,视线重又落在戏台上,从侧面看过去,一双眼泠泠泛着水光。
宜鸾和宜凤好不容易把宜凰拖到了背人处,宜凤道:“你今日发什么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什么要和离!”
宜鸾是小妹妹,不便参与长姐的责难,只是紧盯着二姐问:“阿姊,你先前打了身边的女官,她做了什么,惹得你生气?”
说起这个,宜凰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摊,掌心卧着一块小小的鱼佩。
宜鸾借着灯光,使劲看了两眼,这玉佩太寻常了,玉质并不好,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鱼脊和鱼眼翠绿,布局有些特色。
“什么意思?”宜凤问,“为了这东西,就责打身边的人?”
宜凰脸色发青,咬牙道:“这是我那日逛市集,半吊钱买来的,骗程化冰是我外祖留下的老物件,转赠了他。没想到才隔两日,就挂在了别人身上,我见了如何能不生气?”
宜凤是真的不觉得驸马纳妾有什么问题,在她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因此对宜凰的怒火十分不解,“不就是半吊钱买的玉佩吗,既然不名贵,有什么可生气的。”
宜凰道:“半吊钱买的东西,赏他已是抬举他了。再说那是半吊钱的问题吗,他背着我,同我的女官勾搭上了,把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一旁的宜鸾听了,觉得李家祖坟大概坏了风水,大驸马抬举长姐的女官,二驸马也如法炮制。
宜凤还在云淡风轻地劝她,“算了,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嫌弃你那驸马,嫌弃得要死,人家逢场作戏,你又不答应。”
宜凰一蹦三尺高,“他既然尚了主,就是我的东西,我不曾找面首,他岂敢不忠于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个不成器的小人,连兔子都不如。”
越说越生气,没等到太后的寿宴散场,就先行回去了。宜鸾看着她疾步走远的身影,扭头对宜凤道:“我觉得,二姊说得有几分道理。”
结果宜凤只是笑笑,“你还小,不懂那些。”
芳林园里照旧歌舞升平,热闹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亥正,那些皇亲国戚才陆续散了。
宜鸾回到金马殿,心里记挂宜凰那件事,回去同危蓝说起,危蓝只管撇嘴,“尽心侍奉主子几年,等到时机成熟了,自然放出去嫁人,何必上赶着给驸马做妾。遇见大公主这样的品行,日子不会太难过,要是遇上二公主,那就不好说了。”
宜鸾道:“二公主会把那女官打个半死吧?”
危蓝身为管教姑姑,后宫各处都去得,和二公主宫里的人也有来往。虽没有近身伺候过二公主,但对二公主的性情大致有几分了解,想了想说不一定,“我看驸马处境更危险。”
其实重来一回,好些事都不按着原来的顺序发展了。也可能宜鸾之前参与得不多,宜凰在太后寿宴上闹过和离,这事她听说过,但后来如何发展不清楚,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这回不一样,她在戏园里,亲眼目睹了经过,难免有些放心不下宜凰。便对排云说:“明日咱们走一趟吧,看看二公主怎么对付驸马。”
宫中的岁月是无聊的,好在并不限制长公主的行动,只要赶在日落前回来,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可以自由出入。
排云说好,“二公主早前总要杀到大公主府上去,我一直想看看二公主的手段。”
照着世俗的思维,无外乎大骂“小贱人”,把和驸马私通的女官打一顿,然后问罪甚至流放。宜鸾想去劝劝宜凰,一个巴掌拍不响,结果到了凡阳亭,才发现宜凰处理这件事的手段,远比大家刻板的推断要灵活得多。
西陵公主不就藩,不外嫁,一般都在中都城中建府,宜凤的府邸在广阳亭,宜凰在凡阳亭。长公主府建得精美大气,门头很是雄壮,宜鸾的车刚停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声惨叫,夹带着鞭子的呼啸,劈啪作响。
听嗓门,好像是个男声,宜鸾忙拉着排云进了大门。绕过前面的影壁,就是一片开阔的院落,宜凰四平八稳坐在朝南的太师椅里,而驸马则身穿中衣被吊在半空中,府里鞭子挥得最好的马夫,正对着驸马大展拳脚。
一鞭下去,雪白的中衣打得褴褛,不多会儿又渗出血来,看上去是真疼,驸马叫得嗓子都哑了。
昨天那个挂鱼佩的女官倒是毫发无伤,正战战兢兢立在太师椅旁。见宜鸾来了,嘴唇翕动了好几下,大概想求情,又不敢发声。
宜凰让宜鸾稍待,自己回头看了女官一眼,“你说,驸马的伤痊愈后,身上会不会留疤?坏了品相,就算逛青楼也不方便,会招花魁取笑吧?”
女官吓得哆嗦,佝偻着身子说:“殿下,臣错了,臣不该收那块玉佩,臣不知道这是殿下给驸马的信物……”
宜凰失笑,什么狗屁信物,不过是她拿来哄这厮的,结果这厮又借花献佛,哄了她的女官。
“啧,”她又咂了砸嘴,摸着下巴道,“是不是应该蘸盐打?还是熬一锅糖浆,从他脑门上浇下去?”
女官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臣家中父母年纪都大了,臣想回去侍奉父母膝下,乞还。”
西陵女官的甄选,大抵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良家子应选,一种是犯官妻女充当。像侍奉在后妃公主身边的这类女官,基本都是身家清白的姑娘,不犯大错,不能轻易处置。宜凰这套杀鸡儆猴,也是为了劝退她,既然她自愿回去,就不必大动干戈了。
宜凰的眉心舒展开了,吩咐家令:“把事情办妥,让她今生今世都别再踏入砻城。”
家令说是,拽了下跪地的女官,“快起来,随我销名册去吧。”
女官擦着泪,跟着家令走了,宜凰方才顾上招呼宜鸾,“你怎么来了?昨日乱糟糟的,今日不在殿里好生休息?”
“我不放心阿姊,过来看看。”宜鸾边说边打量吊起的人,驸马看见小姨子害臊,眼神闪躲,左顾右盼。宜鸾看他讨嫌,但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对宜凰道,“别打了,再打姐夫该碎了。”
宜凰抬起手,绕了绕鬓角的发丝,叹道:“我也不想打他,谁让他不长进呢。”
昨晚这厮竟彻夜未归,她憋了一肚子的火,等到天亮才把他擒住,新仇旧恨不得一起算吗。
好在她事先把公主府的消息封锁了,传不回驸马娘家去,这厮落在她手里,怎么收拾都可以。不过已经打了一炷香,身上也没几块好肉了,来个人劝一劝,差不多就能收起神通了。
“既然阿妹求情,那就把驸马放下来吧。”宜凰慢吞吞站起身,又吩咐身边的人,“快着,把驸马搀进我房里去。”
这又是闹的哪出,照理说应当生死对头一样,怎么打完了,又赶紧喂甜枣呢?
宜鸾抱着学习的态度,跟在一边旁观,见两个大个子的傅母架起驸马,也不管驸马吱哇乱叫,迈进上房后顺手剥了他身上的衣裳,然后往榻上一扔,很快就退出去了。
宜凰对宜鸾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出声,自己手里捏着细颈的白玉瓶,欠身坐在了榻沿上。
她一落座,驸马就吓得往后缩。其实那些伤不过是皮外伤,痛是真痛,却不会伤筋动骨,也要不了人命。
驸马摆出防御的姿势,满眼惊惧。转瞬又想起自己身在公主府,反抗也没有用,顿时泄了气,换上了一副引颈待戮的大无畏模样。
宜凰没兴致分析他的心情,拔下瓶塞,往他伤口上撒了金创药。日光穿破了窗纸,有一束正照在长公主细嫩修长的手指上,那颜色青嫩,与手中玉瓶是一样的。
“大郎啊,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宜凰缓缓说着,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你要记住一句话,我们是夫妻,做妻子的,不能眼看着丈夫走上邪路。所以打你是为你好,是我关心则乱。我若不是那么在乎你,又怎么会因此生气,醋意大发呢。”
旁听的宜鸾都呆住了,没想到一顿毒打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驸马显然也有些怀疑,但在宜凰的软语温存下,愤怒逐渐转化成了委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好好同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在下人面前丢这样的脸。”
宜凰笑了笑,“因为我是长公主呀,你丢脸,总比我丢脸好,是不是?你看,你原本只是五品的散骑侍郎,虽然你父亲袭了开国郡公,但你自己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尚公主,着实是踮着脚尖高攀了。可饶是如此,当初宫中将待选驸马的名册送来,我还是选了你,为什么选你,无非是因为喜欢你罢了。”
她说得很耐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宜鸾本以为驸马会反驳,但没有,二驸马好像很吃她这一套,连那点仅存的委屈也渐次消散了,拉住她的手道:“宜凰,我可是又让你失望了?”
“又”这一字,说得太好了,宜凰和他成婚不过大半年,这厮的花心已经领教了。程家是西陵望族,程化冰作为嫡长,才学是不错,但骨子里的骄奢淫逸,也绝不比他的才学逊色。当初就是看上他长得好,宜凰才把他的名字圈出来,能做驸马,首要一条不就是让公主眼睛不遭罪吗。结果眼睛舒服了,心里又不舒服,也不要求他如何三贞九烈,至少不要见了像样的姑娘就想勾搭,这是对驸马这个头衔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人的智慧,都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摸索出来的。他花心,她精神控制,一来一往间找到了平衡。演变到后期就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程化冰不会恨她,甚至在她的棍棒下,体验到了“爱之深,恨之切”的另类情感。
“你以后,还会辜负我吗?”宜凰眨着眼睛问。
二驸马摇了摇头。不过仍心有余悸,“你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你好像不那么在乎我。”
宜凰闻言抽回了手,淡声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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