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杜占跑过来一把抱住老太太:“奶奶,我可想死你了。”
老太太轻拍他的背:“在学校受苦了吧,都瘦了。”
“没瘦,是变成肌肉了,结实着呢。”
老太太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直点头:“好啊,好,就是黑了,脸都糙了。”
“是不是更帅了?”
“帅,我的阿占最帅了。”
三姑姑在旁打趣:“您是真会哄人,前两天还说阿召是兄弟几个最俊俏的,回头等术哥来了,又说他最好看。”
老太太佯装要打她,笑着说:“去去去,你这讨人厌的嘴。”
杜占这才看向杜召,挑眉唤了声:“哥。”
“嗯,不是说不回来。”
“这不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嘛。”
“太惊喜了,回来好啊,都回来陪着我,看到你们,我高兴。”老太太拉住他的手,“走走走,里头坐。”
“欸,我还没叫人呢,三姑,二叔,四叔……”杜占挨个叫一遍在场的长辈,目光落到个陌生女子身上,问道:“这位是?”
三姑姑介绍:“这是你召哥哥的女朋友。”
杜占不敢相信地看向杜召。
杜召开口:“叫嫂子。”
杜占目光又回到邬长筠身上,打量她一番,咧嘴笑了起来:“嫂子好。”
“你好。”
“好了好了,有话进来说,我这腿站久了不好使。”
杜占赶紧扶住老太太,往屋里去。
……
正点准时开席,长辈们一桌,兄弟们一桌,各亲朋好友落座。
杜震山举杯起身对大家道:“感谢各位亲戚、同僚、好友光临寒舍,为家母祝寿,压五先敬各位一杯。”喝完酒,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承蒙各位抬爱,压五自从……”
居小姐坐在邬长筠旁边,小声对她说:“压五是司令的表字,他还有个外号,叫土柿子,压着五,不就是四嘛,杜一半,四谐音。你瞧他那个脑袋,像不像柿子。”
邬长筠只敷衍地笑了下。
“再看他旁边那个,贺金卫,曾经一起打江山的,土柿子最信任的部下,他女儿叫贺明谣,我们右前方那桌穿蓝裙子的。从前天天缠着末舟,动不动绣个荷包,做个点心。阿召出征,她素衣斋饭夜夜去寺庙跪着祈福,大冬天的,腿上落下毛病,听说现在一下雨就腿疼。”
“这么好。”
“有些方面是不错,但她心眼太多了,小时候在一起玩,稍不顺她意就哭哭啼啼的,成天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长辈叫我们都让着她。那会我们喜欢偷拿家里的首饰扮皇帝皇后玩,只要她选不到中意的角色,就一直哭,没办法,大家只能让给她。”
邬长筠对这个人不感兴趣,善也好恶也罢,跟自己毫无关系,过了这几天,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却心血来潮问了句:“那杜召演的什么?”
“他呀,演将军呗。他只演将军。”
杜震山连喝三杯酒,最后道:“大家尽兴。”
邬长筠朝杜召看过去,只见他正与杜占笑着说话,那一刻,她仿佛能想象得到,他扮演将军时英姿飒爽的样子。
巧了,杜召忽然也看过来,与她目光碰到一起,只两秒,又转回去继续与杜占聊天。
居小姐抵了邬长筠一下:“末舟可是我们昌源出了名的美男子,虽然性子太刚,但我看他对你还不错,”她凑近邬长筠耳朵,“干脆假戏真做得了,我看你两还挺般配的。”
邬长筠不想回应这种话题,拿起筷子:“快吃吧。”
……
下午,又搭上台唱起长开老戏,咿咿呀呀演了半天。
晚上还有宴席,不过在场的都是家族近亲或是和杜震山关系十分要好的战友。
吃完饭,大家边喝茶聊天,边看杂技表演。
就在这个时候,贺明谣起身,去到老太太跟前,送上礼物。是一幅亲手绣制的花鸟图。
老太太看了,赞不绝口,握住她的手说:“明丫头手就是巧,瞧这细皮嫩肉的,刺伤了,可叫人心疼。”
贺明谣颔首笑了:“为祖母绣寿礼,是明谣的福气,伤着一点半点,不要紧。”
老太太同她说了几句话,贺明谣又去杜召身边,递了个红色的东西,远看过去,像荷包。
邬长筠倒是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想表现一个戏子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也压根没放在眼里,任杜召玩得再花,外面的女人爬得上他的床,却永远爬不上杜家族谱。而她可是从小同杜召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一个世交家的千金大小姐,杜震山认定的儿媳妇。
邬长筠淡淡看着贺明谣面对杜召时那含蓄又大方的笑容,以及,他严肃的表情。
杜召没接她手里的东西,冲一个女孩子又不好发火,只能婉言相拒。
可贺明谣不知进退,还杵在人面前,杜召脸色越来越难看。
自己还坐这呢,笑话。
冲那成堆的大洋,也不能让他这么憋屈着。
邬长筠端起茶一饮而尽,迳直走了过去,握住贺明谣的手腕把人往后拉,谁知她忽然踉跄一步,故意摔倒在了地上。
邬长筠愣了,俯视着半伏在地上的女人娇弱模样,随即又笑了。
都中华民国了,玩这阴招,土不土啊。
众人不免看过来,议论纷纷。
有人扶起贺明谣,她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妹妹何故拉搡我。”说着伸出柔嫩纤细手,只见掌心蹭破了皮,爆了血珠。
邬长筠没说话,看向杜召,只见他从坐在一旁的六弟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块方巾,递给了贺明谣:“包上。”
贺明谣接过来,眼泪瞬间滑落:“谢谢阿召,我没事,不过一点小伤。”
贺明谣的母亲赶了过来,心疼地查看她的手:“伤这么重!”她看向邬长筠,“这位小姐,明谣向来大度,不在乎末舟在外招惹些什么,可你跑到这来当众欺负人,未免太不把我们贺家放在眼里了。”
“你女儿弱不禁风,我还没使力了,”邬长筠忽然抬手,吓得贺夫人抬手护住贺明谣,“我要真用了全力,不得把她摔死。”
“你——”贺夫人指着她,“末舟,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太目中无人了,今日必须给明谣个说法。”
远处的贺金卫冷了脸。
杜震山正颜厉色地看过去:“杜召,不要寒了长辈的心。”
杜召淡定地啜口茶,起身将邬长筠拉到身畔:“我的人,我自会管教,就不劳各位操心了,大家继续品茶看戏,别为这点小事扰了好兴致。”
杜占也站起来打圆场:“各位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居关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杜召对邬长筠说:“看累了就回去休息。”
“嗯。”
邬长筠刚走两步,被贺夫人拉住,她厉声训斥:“站住,你这个没规矩、目中无人的——”
她一回头,就看到贺夫人的手挥了过来,刚要躲闪,杜召及时扼住她的手腕,重重地一搡,害贺夫人差点跌倒。
贺明谣扶住母亲,寒心地看向杜召,蹙眉不语。贺夫人捂着自己手腕,一脸激愤:“你敢推我,我好歹是——”
“我管你是什么人,敢动我的女人,你怕是忘了我曾经是干什么的。”
邬长筠闭嘴不言,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瞥一眼杜召的眼神,满是杀气。
贺金卫对杜震山说:“这儿子,你管还是不管。”
杜震山拍案起身:“杜召,你太目无尊长了,我就一次性跟你说个清楚,我们杜家是不会让一个戏子进门的,你玩玩闹闹可以,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但也得等明谣进门了,你才能纳她。”
杜召转向杜震山:“杜司令,你怕是健忘了,我三年前就跟你说的很明白,脱离了杜家,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看奶奶,‘我们杜家’,她要进,也是进我的杜家。你儿子这么多,你定下的人,谁爱娶谁娶去。”
“你!放肆!”
“杜司令,给奶奶面子,我不想跟你吵,你也别找事,我们各自安好。”杜召牵起邬长筠的手,“这个戏子,我还就娶定了,你认不认,关我屁事。”
“逆子!”杜震山拔出副官的枪,对着杜召。
杜召朝前走一步,把邬长筠挡在身后:“杜司令好威风,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东北跟小日本拼了,真要举兵北上,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坐在家里贪图享乐,围在女人之间吞云吐雾,你算什么英雄豪杰。”
杜震山唇线紧抿,气得手发抖。
“你再多抽点大烟,连枪都握不住了。”
邬长筠瞄过去一眼,完了,闹大了,这彪汉子不会真的气上头一枪崩了儿子吧。
杜召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低着头,给自己找后路,回忆这两日记下的杜家布局,从这到西墙最近,不过最快也得十五秒。
十五秒,应该够了。
另一边,贺金卫也愤愤起身:“杜末舟,我敬你少年英雄,明谣又自小倾心于你,才一忍再忍,我贺家虽下属于你杜家,但在昌源也是有头有脸的,女儿掌心捧到大,受不了这窝囊气,早年口头之约,今日就一笔勾销,明谣,我们走!”
杜召冷笑一声:“如此甚好。”
听此,贺明谣哭得更厉害了。
杜震山:“老贺。”
贺金卫朝他抱拳:“你我兄弟情义,无需多言,谢司令招待。”他又转向一直沉默的老太太,“再次祝老夫人寿,金卫改日再登门拜访。”
语落,气哼哼地带妻女离开。
杜震山终是没舍得开枪,摔了杯子,骂杜召:“你给我滚!”
邬长筠松口气。
好险。
……
杜召带邬长筠往后院去。
邬长筠看着他阴戾的背影:“我可没用力,她自己倒的。”
“她是什么人,我清楚,你是什么人,我更清楚。”杜召把人拉到前面与自己并行,“真打了,还不得昭告天下。”
“闹成这样,老太太不高兴了,我刚看她闭着眼,叹了好几口气。”
“我也不高兴,”他见邬长筠愁眉不展的,“现在又高兴了。”
“嗯?”
“气气老头子,就是舒服。”
邬长筠要抽手,杜召不放,她用了些力:“这没人,都在前面忙着,不用演了。”
杜召还是不松:“万一有人呢。”
邬长筠挣脱不开,任他握着:“现在去哪?”
“收拾行李。”
“这就走了?”
“怎么,还没赚够啊。”
“好吧,都闹成这样了,”邬长筠趁其不意抽出手,往房间去,“打道回府。”
又被杜召拉回来:“等等。”
邬长筠跟人到院中间站着,听他道:“看完再走。”
“看什么?”
忽然,烟花绽放满空。
东边,西边,南边……
四面八方都是姹紫嫣红。
“怎么远处都在放?”
杜召望着天空,眼里,是更亮的光:“满城烟火,是我送给奶奶的礼物。”
“她知道吗?”
“重要吗?”
邬长筠没回答。
杜召俯视过来:“你知道我在沪江其中一个产业吗?”
“不知道。”
“烟花炮竹。”
“我怎么听说杜老板是做航运的。”
“我这个商业新秀,不多做点生意,怎么往上爬。”
邬长筠笑了,想起曾经在酒店的话:“你也太记仇了吧。”
“是啊,所以你可不能得罪我。”
“哦。”
两人并肩,欣赏夜幕中绚丽的烟火。
杜召又侧目看她忽明忽暗的脸,真漂亮的皮囊,可惜了……
……
走前,杜召要去给老太太道个歉。
老太太倒也没生气,叫杜召出去等着,要与邬长筠单独说话。她叫人坐在塌上,说:“没想到阿召这么喜欢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过你也别放在心上,从前他们爷俩就经常这么吵,阿召就想去打鬼子,他爹死活不肯出兵。”
邬长筠理解杜召与杜震山的政治分歧,但却无感,她不关心政事,且连基本的爱国之心也没有,唯一的念想就是解决恩仇,拿着钱滚出这片对她来说的“不祥之地”,敷衍一句:“我理解他。”
“孩子,你对阿召,是真心的吗?不管未来多少艰难都会跟他走下去?”
邬长筠点头。
“我是不管什么门第、家世和那些所谓的联姻,阿召喜欢就行。”
“谢谢奶奶。”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再去打仗呢?”老太太深叹口气,“别看我深居家中,外面的事我是门清,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邬长筠注视着眼前这张慈祥的脸,语气坚定地哄骗她:“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老太太点头笑了:“手给我。”
邬长筠抬起手。
老太太将手上的镯子取下来,戴到她手腕上:“这曾是我婆婆的镯子,后来传给了阿召的母亲,她走后,又回到了我这,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说再多谎,都只是过耳之话而已,可这一刻,看着这晶莹剔透的镯子,邬长筠忽然觉得心里有愧:“我和他还没结婚。”
“不过一个虚礼而已,你是唯一一个阿召带回来的,他这个人认死理,选择一件事,一个人,就不会再改变。
道阻且长,希望你们能一直携手,彼此爱护。”
……
邬长筠走了出去,对立在外面的杜召说:“叫你进去。”
杜召转身进了屋。
风穿堂过,吹得人浑身冰冷,邬长筠垂眸看向手腕上的玉镯。
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
第22章
来时门庭若市,走时,只有杜占一人来送。
邬长筠和白解坐在车里,杜召和杜占在不远处说话,邬长筠看过去一眼,就见杜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
两个男人没有过多腻歪的话语,简单说几句便分别了。
走前,杜占来到车后座窗前,与邬长筠打了声招呼:“嫂子,好好对我哥,不然,我开飞机去找你算账。”
……
他们连夜离开昌源,杜召亲自开车。
白解在副驾驶坐着,一个大气不敢出,每次他和司令吵完架,都特恐怖。
气氛有点压抑,邬长筠也一直沉默,不时往驾驶座瞥一眼,只能看到个冷冰冰的侧脸。
车开了一整夜,她虽闭着眼,却全程没有睡着。脑子里一旦长时间琢磨一件事,就容易矫情,她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拉贺明谣那一下,也不会有后面的事,现在还在杜家待着,杜召能与老太太多相处几日,自己也能多挣点。
那可是五百块大洋啊!两天就是一千,那些大学里的著名教授月薪也不过几百。这么多钱,够自己不吃不喝攒上小半年!想到这里,那股矫情劲全没了,只剩下痛失财富的悔恨。
晨光熹微,行至一驿站,杜召把车停在早点铺前,叫两人下来吃饭。
吃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路。这回,换白解开车,一直到晚上的住宿地才停下。
按照原计划,是走来时的路线回沪江,晚上仍宿琴台镇,但他们路赶得急,已经过了琴台镇六七十公里,行至一个偏僻的小镇,吃了晚饭,便去找个地方住下了。
旅店环境不佳,是由老客栈改成,共三楼。走在楼梯上,嘎吱嘎吱,破败的木架子仿佛随时要崩塌。房间也破,斑驳的双开格栅木门,用力一推,往下掉两片木碎屑,里头连卫生间都没有,好在床单被褥还算干净,屋里也没什么异味。
邬长筠坐的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歇了会,盯着悬下的小灯泡看,不一会儿,眼睛花了,又闭目养会神,差点睡过去,赶紧坐起来晃晃脑袋清醒清醒。
她兀自坐了会,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把首饰全脱了下来,连同杜召买的所有衣服、鞋子一并去还回去。
此时,杜召刚洗完澡,准备睡觉。忽闻敲门声,起身去开门,见邬长筠提着个小箱子,明白她的意图。
她说:“你的东西,清点一下?”
杜召没回话,偏身让人进来。
邬长筠把东西一一摊开:“其他几件衣服都在车里,这些你先看一下。”
杜召拿起那根玉镯:“这不是我奶奶的镯子吗?”
“忘了告诉你,她送我的,不是,送你未来老婆的,收好吧。所有东西都在这了,没问题我就回去了。”
杜召看向那枚钻戒,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璀璨夺目:“你可以不用还。”
“我可是有职业操守的,只拿该拿的那部分。”
杜召闻言,笑了笑:“睡觉去吧。”
“嗯。”邬长筠离开他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往隔壁去,刚走两步,注意到走廊尽头两个人,看到自己瞬间缩回头去。她手搭在门把上,余光再扫过去一眼,那两人又鬼鬼祟祟地探出眼。
杜召刚躺下,门又被敲响,他下床开门:“后悔了?”
邬长筠推开他进屋,关上门:“外面有人,两个,不正常。”
杜召注视着她,没有多问,也没有怀疑,转身去床头柜把枪拿给她:“会用吗?”
当然会,她只说:“见人用过。”
杜召给她演示一遍:“弹夹,保险,扳机,明白吗?”
“嗯。”邬长筠接过枪。
杜召忽然脱下睡袍,邬长筠见他裸.露着上身,立马别过脸去,等人换好衣服,才回头。
这种时候不适合废话,杜召直接往门口去,邬长筠跟过去,却被杜召挡在门内:“除了我和白解,谁敲都别开。”
她以为杜召给枪,是要自己帮忙……
“老实待着,别出来。”
门被关上,邬长筠杵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
杜召淡定地出去,假意去抽根烟,果然有几对眼睛跟着,他停在白解房门口,敲敲门:“有没有火?”
门开了,未待白解回答,杜召推开他进去,一脚踢上门:“拿枪。”
“怎么了?”
“有尾巴。”
白解立马去拿家伙:“什么人?”
“不知道,想要我命的,太多了。”
白解见他抽出刀:“你枪呢?”
“给她了。”杜召站到窗前,偏身俯视下去,“我从这下二楼,后面偷袭,你给我引火力。”
“好。”
邬长筠在房里淡定地坐着,丝毫不慌,见的血多了,这些都是小事。再说,就算有不要命的闯进来,这不是还有枪呢。
她摸了摸这把枪,不知道它的名字,但看造型、做工就价格不菲,从未使这么高级的玩意,她举枪对着门口比划了一下,一定很好使。
忽然外面传来枪声,打起来了。
邬长筠放下手,仔细听动静,看来,不止两个人。
杜召把枪给自己了,他怎么办?
目光落到床上放着的玉镯上,想起同杜老太太的对话: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她嗤笑一声,傻子才会陪男人一起死。
再说,他不是还有白解呢。
……
外面打了一会儿,枪声停了。
邬长筠往门口去,想贴门听听动静,忽然有人撞自己的门。
她退后一步,举起枪。
外面那人又撞了一下,“咚”的一声,门框上的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本就破破烂烂的门摇摇欲坠,就在她准备等人闯入之际立马开枪时,撞击停止了,转而化作打斗声。
她往前两步,透着门缝看外面,只见杜召赤手空拳与那人在打架。
邬长筠看着他打人的手法,心想,果然是从小泡在军队里的,招招都实在,充满一股阳刚的正气,不像自己,下手就是阴招。
哪天真对上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难搞。
她正研究着,杀手倒地了,见杜召朝门口来,她把门打开。
杜召拉住她就走:“这不安全,枪给我。”
邬长筠把枪还给他,任由他拉着走,忽然楼梯口冒出一个人,杜召把她推到墙内隐蔽,抬手一枪打中眉心,男人滚下了楼梯。
邬长筠又被拉下去,杜召把她塞进车里,关上驾驶座的门,再次把枪交给她:“开走。”
“你呢?”
“白解还在里面。”
邬长筠要还他枪。
杜召粗鲁地把她手按回去:“拿着防身,别磨叽,滚远点。”
什么语气,滚就滚。
邬长筠气得一脚油门,车开了出去。
白解同人搏斗到楼下,杜召随手拿了把扫帚折断,上前帮他。
邬长筠从后视镜看过去,只见白解腹部受伤倒地,杜召一个对上三个。她挪开目光,望向漆黑的前路,臭男人,自己慢慢打去吧。
车开出很远,她又忍不住看了眼后方,打斗的身影已化作虚点,分不清谁处于劣势。
此刻,她只觉得烦透了,方向盘猛地一转,折了回去。
眼看着车直直撞过来,几人纷纷散开,邬长筠下车开枪,两个杀手应声倒地。
还有一个在与杜召缠斗,她用枪指着,迟迟瞄准不了,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全然没发觉有个没死透的男人朝她看过来,趁其不意拔刀迅速插进她的右脚掌。
底下一阵剧痛,邬长筠抬左脚,将人踢远,一枪打中他的头。
另一边,杜召扭断那人脖子,立马过来查看。
刀贯穿脚掌,插入泥土里。
“忍着点。”
杜召握住她的脚,稳稳往上一抬,刀尖从泥里出来。
“不是叫你走。”
邬长筠忍着痛,一本正经道:“你还没给我钱,万一死了,我这趟不是白干了。”
杜召看她认真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还不能拔掉,去医院处理。”
“脚要是废了,你赔我钱。”
“好,”杜召横抱起她,“全部身家都给你。”
邬长筠显然不信,男人嘴里吐出的话,听听就好。她忽然攥住杜召的衣服:“首饰还没拿。”
“先去医院。”
“不行,快三万块呢,还有你奶奶的传家镯子。”
“这种时候,你还惦记那些。”
“又不是我的东西,爱拿不拿。”
杜召把她先放入车里,再去把白解扛进来,快步跑上楼,将东西拿上车,一路飙去医院。
他守在手术室门口,一直没合眼。
是谁做的?
都有可能。
本要留个活口的,看到她被伤,冲动了,一把扭断那人的脖子。现在这两人伤着,一时又走不开去调查。
他捶了下墙,又气又心疼。
邬长筠先出了手术室,躺在推床上,被送入病房。杜召跟在后面,问医生:“怎么样?”
“脚背肌腱断裂,手术很成功,卧床静养就好。”
邬长筠翘着上身问:“会不会有后遗症?”
“后期做好康复训练,问题不大。”
“要多久能好?”
“至少一个月。”
她瞬间变了脸色。
早知道不回去了,沾上男人果然倒霉!
把邬长筠安顿好,杜召又去手术室外等白解。
不一会儿,人也出来了,只不过失血过多,昏迷过去。
怕再有歹人出现,杜召把他们安排进一间病房,方便看守。
有个卖水果的姑娘在走廊晃荡,杜召把人叫到门内,将水果全买下,同人说:“帮我去趟巡捕房,就说,有关天安客栈门口的事,把警察带过来。”他又掏出一卷钞票,“人带来了,这个就给你。”
女孩应下来,跑出医院。
杜召回病房,见邬长筠一直臭着张脸,给她剥了个橘子。
邬长筠接过来,一整个塞进嘴里。
杜召见她鼓着嘴,不禁笑了。
邬长筠瞪过去:“你还笑的出来,也是,伤的又不是你。”
“我宁愿伤在我身上。”
邬长筠见他一脸真诚,囫囵咽下橘子:“杜老板也有这么煽情的时候呢。”
杜召又给她剥了一个,直接塞过去堵住她的嘴:“少说话。”
邬长筠瞪了他一眼,往窗外看去。
白解忽然道:“我也要。”
杜召朝他看过去:“醒了。”
“早醒了,听你两肉麻半天了。”
杜召扔了个橘子过去。
白解噘了下嘴:“不给我剥开吗?”
“手又没伤。”
“她还伤的是脚呢!”
杜召又扔了个苹果过去:“这个不用剥。”
“……”白解拿起来,咬了一大口,腹部伤口又痛起来,龇牙咧嘴地问:“下面怎么办?”
杜召站到窗口,往下看:“养好你的伤,别的不用管。”
不一会儿,那卖水果的女孩带了个持警棍的警察走来,看模样应该是巡警。
门被敲响。
病床上的两人皆闻声看过去。
“我出去一会,”杜召看向邬长筠,“马上回来。”
他开了门,把一卷钱给女孩:“下去吧。”
“谢谢先生。”
巡警见他气质不凡,想必不是寻常人物,客客气气问:“听说先生知晓今早天安客栈的案子?”
“我杀的。”杜召人高,笔直立着,一脸睥睨天下的姿态,气场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卸下手表,塞进小巡警手里,“带你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几个死人什么来路,找到背后的人,我提你做警长。”
……
第23章
邬长筠单腿站立,扶着墙挪去卫生间,杜召一回病房就见她疼得满头汗:“干什么?”
“去卫生间。”
杜召走近把人抱起来,送到卫生间,关门前还打开了水龙头:“有什么不方便的叫我。”
“叫你更不方便。”邬长筠扶着水池,把门栓上。
到底是女孩,自己一个男人,多有不便。
于是,杜召请了位女护工,同时照顾邬长筠和白解。
晚上吃完饭,护工围上帘子,要给白解擦身子,他捂住被子不让人动,从脸红到脖子:“不用不用。”
护工是个中年人,瞧他害羞的模样,摆着手安慰道:“别怕,我们每天干这种事,眼里不分男女,再说,我这岁数,什么没见过。”
白解一听这话,更羞了。
杜召在床尾见他紧攥着衣服,别别扭扭的样,沉声道:“要不我来给你擦?”
白解看他的眼神,认命地松开手,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来吧。”
杜召看向帘子另一边,邬长筠正盯着顶上的灯发呆,很久才眨一下眼。
任谁整日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都会无聊到疯。
杜召问她:“带你出去透透气?”
邬长筠看都不看他:“不去。”
这脸臭了一天了,杜召也不想热脸贴着,随她去。
可第二天,他就打了个电话差人从沪江送五千个大洋来。给她打发时间,呼啦呼啦倒了半床。
邬长筠惊喜地看着成堆大洋:“这么多?”
“当然没有,”杜召自在地坐到窗口的单人沙发上,“数吧。”
邬长筠表情冷下来:“你玩我呢。”
“让人随便送些过来,不知道数量,从出发到现在一共六天,你先数个三千吧。”
邬长筠盯着他:“我要钞票。”
杜召沉默一会儿,起身把大洋掸进麻袋里:“不数算了,那就回去一起算吧。”他随手把麻袋扔到墙边,又坐了回去。
邬长筠看着那堆钱,心又痒痒:“拿来。”
杜召心里暗笑,脸上冷着,把袋子提给她:“好好数,少了,后面我可不认。”
邬长筠低头数钱,不理他了。
……
小巡捕找了过来,同杜召在走廊尽头说话。
“六个人,只有一个本地的,混帮派,要不要审审家人,家里只有个老太太。”
祸不及家人,这是杜召一贯的原则。“死都死了,算了,”可这事却过不去,“去登个报,等人来领尸体,有消息了告诉我。”
“好。”
第三天傍晚,就有妇人来领尸。
杜召让小巡捕安排几个人守在病房外,亲自去审问。
妇人吓得直哆嗦,不敢看眼前威武严肃的男人,小巡捕刚拿起枪,就吓得全交代了。
他们是昌源郊外一个小镇上的人,年初到城里做生意,开了个小饭馆,她男人认识了一个叫陈三麻的地痞,整日跟在鬼混,把挣来的钱都赌光了……
陈三麻,杜召听说过,在昌源小有名气,跟自己并无过节。只是,他与六弟关系要好。
杜兴。
杜召暗笑一声,居然想动自己,真是个蠢货。
小巡捕见杜召没发话,问:“接下来呢?”
杜召起身走了:“不查了。”
“怎么不查了?”
杜召看向他:“想走得远,就得学会看眼色,不该问的别问。”
“是。”
小巡捕见他离开,斗胆又问一句:“那我升职的事?”
“等着。”
“欸,谢先生。”
杜召买了个信封,内没写一字,只塞了个空弹壳进去,寄到昌源,给杜兴。这么一来,那异想天开的’好弟弟‘应该会懂了。
再坏、再蠢,到底血脉相连,他心虽狠,还是嗜不了家人的血。
心情糟透了,去医院的路上遇到个花童,杜召随手买了束,拿回病房。
门口还守着两位巡警,他吩咐人离开,推门进去。
邬长筠还在数钱,低着头,一脸认真,将一百个大洋放一摊。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
杜召走到床边,把花递过去。
邬长筠连头都没抬,满眼满手满脑子都是钱。
杜召坐到白解床边,刚要说话,白解拉住他:“别,刚才我打岔,她数错了,差点骂死我。”
“这么凶。”
“太凶了,我都不敢还嘴。”白解瞧他手里那鲜艳的花,明知故问,“你还会买这玩意呢,送我的?”
“安静!”吵死了!邬长筠一走神,又数岔了,气得捶被子,重新数。
杜召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不禁扬起嘴角。
白解看他的笑容,摇摇头,躺了回去。
完了,出大事了。
……
房里闷,杜召时常出去在附近走动。
夜里睡不着,他到走廊上,立在窗前抽烟,烟燃尽了,又看着夜色发呆。
他站了许久才回去。
病房里的两人都睡着了。
杜召悄声走到窗口,看到邬长筠身边全是大洋,身下还躺了几块,被子一半搭在腿上,一半掉在地上。他替她盖好被子,顺手抓了两把大洋,放进她数好的袋子里。
杜召坐到沙发上,注视她的睡颜,这么安安静静的,又是另一种感觉。想起她数错钱时愤懑的样子,心里就莫名乐得慌。
怎么就这么爱钱呢?
……
昨夜睡得很沉,杜召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病床上空空的,邬长筠不见了。
他腾地站起来,叫醒沉睡的白解:“人呢?”
“什么?”
“邬长筠呢?”
“不知道啊。”
杜召忙走出病房,到处寻人,问遍医生护士,才知道邬长筠去楼下大院了。
他找过去,只见人坐在轮椅上,正晒着太阳。
杜召松口气,这么好的天,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刚要过去,看到一个穿病服的男人走到邬长筠身边,笑着同她说话。
他的脸不知不觉又沉了下来。
邬长筠不想理睬这个贸然搭讪的陌生男子,装聋作哑,全当没听见。
正烦着,轮椅被人向后拖,她回头看去,是杜召。
杜召把轮椅拉到身侧,手搭在靠背上,耷拉着眼皮,目光不善地审视来路不明的男人:“干什么的?”
男人见此人冷着脸,瞧上去不好惹,悻悻地走开。
杜召又质问邬长筠:“你下来干什么?”
“晒太阳。”
他把轮椅转了个方向,叫邬长筠正对着太阳:“晒吧,好好晒。”
晨光亦刺眼,邬长筠别过脸去,要转动轮子挪开,不料杜召用脚卡住轮椅,叫她一动不能动。
她仰视男人:“回去了。”
“不回,多晒会。”
邬长筠没辙,干脆放弃挣扎,闭上眼睛背靠轮椅,反正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他要站就站着好了,累的又不是自己。
杜召俯视着她,先前受伤留下的疤痕完全淡去了,嫩光光的脸上如今一点瑕疵都没有。温暖的晨光为毛发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瞧着她那弯长的睫毛,和被晒得逐渐微红的脸颊,一时失了神。
邬长筠忽然睁开眼,同他目光对上,轻蔑地笑了声:“杜老板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别演着演着把自己演进去了。”
杜召两手搭上轮椅扶手,缓缓弯下腰,逐渐贴近她的脸。
邬长筠头往后缩,满眼警惕。
杜召看着她红润的嘴唇,轻笑一声:“还做梦呢。”
邬长筠跟着假笑起来,顺话说:“天还早,没睡醒。”
杜召直起身,修长的手指半插进西裤口袋,往楼里去了:“跟上,怎么下来的,怎么上去,给你五分钟,不然把你钱全偷了。”
邬长筠转动轮椅跟上去,远远瞪着大步跨上阶梯的男人的背影,低声骂了句:“混蛋。”
……
在医院住了三天,他们便回沪江了。
救护车在前面开,杜召在后紧跟着,一路开到他的住处。
车尾门打开,邬长筠看向前方熟悉的大别墅,问杜召:“怎么来你家了?”
“你不是要我负责吗?等你能登台唱戏前就住这吧,也好有人照顾起居。”杜召见她一脸不满,复又道:“我包你一月,天天在家坐那唱给我听,价格你定,怎么样?”
“不,”邬长筠不想跟他牵扯再多了,跟同一个男人长久纠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这几天赚得已经足够,过分贪婪必有失,她坚定道:“送我回去吧。”
杜召也没挽留:“好。”
杜召直接开车送人走,二十分钟的车程,开得慢,硬生生跑了四十多分钟。
他把车停在巷口,将人抱到轮椅上。
邬长筠道了声谢,说:“就送到这吧,我自己进。”
杜召把装满大洋的袋子放到她腿上:“去吧。”
邬长筠解开袋子,掏出两块还给他:“轮椅的钱,我打听过。”
还真是算得清清楚楚,杜召接下来,握在手心,没有说话。
“杜老板再会。”场面话而已,邬长筠并不想同他再见,转动轮椅走了。
地上青石板坑洼不平,她跟着轮椅摇摇晃晃,消失在转角。
真累,手都酸了。
邬长筠无奈地看着阶梯,轮椅上不去,只能站起来单脚蹦上去,再把轮椅提上来。
一楼租客在房里听收音机,她大可叫人出来帮帮忙,却还是独自费劲地上去,不想麻烦任何人。
一步跳了两阶梯,她稳稳地站定,刚要再跳,忽然两腿腾空,被人横抱起来。
邬长筠看向男人,宽大的肩膀遮住所有光,同时,也遮住了夜晚的阴霾。
杜召说:“行李忘拿了。”
“哦,谢谢。”
“你就想这么跳上去?”
“又不是不行。”
“几楼?”
“二楼。”
杜召一手抱着她,一手提着小皮箱,往里面去。
邬长筠拽他衣服,看向轮椅上的布袋:“钱。”
他转身,从轮椅上提起大洋,放到她怀里抱着,才踏上楼梯,边走边逗她:“你要是蹦着蹦着摔死了,算谁的?”
邬长筠不看他,也不想回应这种晦气话。
“哪个房间?”
邬长筠用手指了指:“放我下来吧。”
杜召把人轻轻放下,邬长筠从小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自己扶墙跳了进去。
杜召下楼将轮椅提进来,找了块空地放着:“明天我让人送套拐杖过来。”
“我自己买。”
“有的时候觉得你是真抠,有的时候又穷大方。”
邬长筠把钱放进衣柜里藏好,转身回他:“我有路子,认识做拐杖的人,几个铜板就能买到。”
杜召又笑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她这幅精打细算的嘴脸,心里就乐。他无意窥探别人隐私,只是目光刚好扫过书桌,看到上面放着的几本外文词典,想起那日在酒店的清晨,她翻看一本法文书:“你不是说看不懂吗?”
邬长筠顺他目光看过去,明白他指的什么,坦荡道:“骗你的。”
“自学?”
“随便看看。”邬长筠不想跟他废话,可人在这,不如再用一下,提着水壶靠近,“能不能帮我去打壶热水,出门右转,再左转,有个水炉铺子。”
杜召从未做过这种事,觉得有点新鲜,便接下来:“等着。”
他按邬长筠说的地址寻过去,看到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铺,他走进去,放好壶,打开水龙头,等水灌满。明明是无聊透顶的事情,他竟觉得津津有味。
门口守着的开水大娘头一回见这人,嗑着瓜子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瞧瞧这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的大高个儿,一点都不像是这里的人,同他搭话:“头一回见你,刚搬来?”
杜召心情不错,也回她一句:“不是。”
“女朋友住这?”
“不是。”
“寻亲的?”
水漫过壶口,杜召关上水龙头,要放木壶塞。
大娘嘱咐:“慢点,水开着,别烫到手。”
杜召提上壶走了,见大娘笑着瞧自己,随口道了句:“您忙。”
“欸,慢走啊。”
杜召慢悠悠晃荡在小巷里,四处飘溢着饭菜香,身边跑过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远方传来母亲叫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
这样的生活平凡,却是温馨的。
人已经离开十分钟了,邬长筠在想,他是不是走错路?摸没了?毕竟这里小路错综复杂,楼也大同小异,外人很容易辨错方向。
她到窗口往外探头,看到杜召提着壶从不远处走来,散步似的东看看细看看。
破败的楼墙,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她冲人喊了一声:“快点。”
杜召抬头望去,只见邬长筠浅皱着眉,不悦地看着自己。
那一刻,像极了催促丈夫回家的小媳妇。
……
第24章
杜召快步上来,将水壶放到安全地带,回头问她:“你怎么吃饭?”
“随便吃点。”邬长筠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疏离地注视他,“谢谢帮忙,麻烦您了,我腿脚不便,就不送了。”
这是撵人的意思,杜召听得出来。
“过阵子我让人接你去医院复查。”
“我自己去就好。”
杜召看着她凉薄的脸,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温暖又荡然无存,他也冷下脸:“有事找我,或者白解,走了。”
没等邬长筠回应,人已经出去了。
她听着皮鞋踏在木梯上沉重的声音,拿上杯子,倒了杯开水。
她看着腾腾往上冒的热气,在想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好歹是给了这么多钱的老板,连杯热茶都没倒。
邬长筠端着茶杯转向窗,望向外头漆黑的夜色。
人家琼楼玉宇、美酒佳酿的,怎会想在这寒酸之舍,喝自己这杯破茶。
她抬起手,吹了吹热气。
还有这破杯子,也该换了。
……
白解刚吃过饭,躺在沙发上看最近的报纸,听人回来的声音,翘首看过去:“没留你吃饭?”
杜召没直接否认,那好像有点没面子,边上楼边无所谓地说:“粗茶淡饭,有什么好吃的。”
白解哼笑一声,自言自语:“我看是吃不到吧。”
不一会儿,杜召换了身衣裳下来了。
白解丢下报纸:“要出门?”
“我去兵工厂看看。”
白解手撑着沙发起来:“我也去。”
“好好躺着,养好你的伤。”杜召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白解又喊道:“你不吃点?”
没有回应了,只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他长叹一声,躺回去继续看报。
工厂在沪江西北角,与封城相临,原本是废弃沙场,被杜召改成了兵工厂。
这会工人都下班休息了,看门狗的吠声将门卫吵醒,出来一看是大老板,赶紧把铁门拉开。
研发部还亮着灯,里头传来“滋滋”的声音。
杜召在常却身后站了良久,都没被发现。
常却摘下面罩,摆弄着枪头,长长叹了口气。
“不顺利?”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把他吓得一激灵,回头看去,疏口气,肩膀垮了下来:“老杜,你吓死我。”
杜召拿起零件细看。
“老外技术就是牛,摸两月了,仿得还是差点意思。”常却把组装好的一把步.枪给他,“你试试。”
杜召接过枪上膛,瞄准远处的靶子,精准一枪,正中靶心。
“怎么样?”
“保险杆太卡,不灵活,枪头太重,射击手感还好。”杜召掂了掂枪,“给你个建议。”
“你说。”
“不用完全复制,把单排弹仓改成双排,枪头缩短半公分。”
“我再试试。”
“保险杆也处理下,实战中万一卡死,人枪都废了。”
“行。”
“总体做的不错。”杜召手落在他的肩上,“辛苦了,这么晚还是研究。”
“辛苦什么,反正我孤家寡人,也没事做,吃喝都在这,闲着也是闲着。”
“吃了没?”
“这个还真没。”常却伸了个懒腰,“再去吃点?食堂应该还有剩饭。”
“好。”
食堂关着灯,常却摸出几个肉包子,又把粥也热了,端出来同杜召一块吃。
“最近忙什么呢?”
“回了趟昌源。”
“没吵架?”
“能不吵吗?”
“你们爷俩性子一样刚,难搞。”常却是杜召幼时好友,时常到杜家玩,不过后来出国留学,毕业任大学物理教师,两人多年未见。直到去年杜召的兵工厂建起来,他义无反顾放弃光鲜亮丽的工作,辞职过来帮忙,表面上是帮自己的好兄弟,实则,为的是国。
“我跟辜岩云要了几车料子,估计就这两天到,”杜召两口吞下一个包子,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别的不说,你找的大厨手艺是真可以,下次中午来吃,红烧肉一绝。”
“行,我吃了午饭再走,今晚借你狗窝睡一夜。”
“诶诶诶,什么狗窝,干净得很。”
杜召笑笑:“快吃,吃完带我再去看看枪。”
“好,等会给你试试我新研究出来的催泪.弹,给你润润眼。”
“你自己慢慢试。”
“别啊。”
……
中午,来了位小姑娘。
邬长筠看着立在门口提着饭盒的生人,问:“找谁?”
“请问是邬小姐吗?”
“是。”
“我是来给您送饭的。”
邬长筠一猜就是杜召:“拿走吧,顺便帮我传个话,跟他说以后都别送了,事办成,钱拿了,我们两清。”
小姑娘笑了,把饭盒放在地上:“先生就知道您会这么说,也让我传个话,他说饭放这,您不吃就喂狗吧。”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等人下楼去,邬长筠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杜召家的佣人,难怪总觉得眼熟。
“不吃就喂狗”,怎么听这都带点骂人的意思。
邬长筠正好要去买拐杖,把轮椅折上,再提着饭盒,慢慢下楼去。正好有条狗趴在台阶上晒太阳,她把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墙边,叫狗过来:“吃吧。”
隔壁大娘见她在喂狗,觉得稀奇:“几天没见你了,怎么还坐上轮椅了?脚怎么了?”
“摔了。”
“哎呦,这可不轻,好走吗?”
“好走我还坐轮椅吗?”
“那你可得注意点,这路不平,可别再摔了。”
邬长筠懒得回她,找老周打拐杖去了。
可惜,小店大门紧闭,听街坊说人回乡下了。
好不容易下了楼,她这不能白出来一趟,滚着轮椅去看看祝玉生,到了半路忽然停下,自己这鬼样子,免不得又要挨一顿训。
算了,不去找气受了,还是等几天腿脚方便了再说。
看了一上午的书,她头晕眼花的,不想再回屋里闷着,干脆在外面逛逛。
这一趟赚了不少,得犒劳下自己。
邬长筠去百货公司买了两条裙子,也没上身试,瞧着尺寸差不多,直接让人包上。又去平时舍不得吃的蛋糕店买了点甜食,最后到一家咖啡馆外的露天桌坐着吹吹风、看看杂志。
傍晚,邬长筠在附近的饺子店随便吃了口,又晃荡到红春戏院。
今个阿湘挂头牌,连唱三场,戏院门口摆了两排花篮,座座上头挂红幅,写的是赠与徐阿湘,想是有大老板捧场。
戏还没开演,后台乱成一团,元翘今天跑龙套,穿着丫鬟服,见邬长筠,赶紧迎上去:“你可算回来了,这脚是怎么了?”
“摔的。”
班主和几个人也围上来:“脚怎么了?”
今天她已经回答不止五次这个问题了:“摔了。”
“这是骨头折了?”阿渡问。
“不是,一点小伤,月底就差不多好了。”
班主愁眉苦脸:“你没在这些日子,几位老板点你的戏,我还说过几日就登台,现在好了,又上不成了。”
“早叫你多让小诗上台练着,我要是死了,这戏班子是不是得散了?”
众人见班主被呛一句,不免想笑,看他平日里对大伙凶巴巴的,一到邬长筠这就吃瘪,也只有她敢这么对班主说话了。
班主畏惧邬长筠,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她人凶。这玉生班是祝玉生创立的,本来是轮不到他做班主的,奈何邬长筠不愿操心,也没有照顾人、把戏班子发扬光大的心思,便交给了唱老生的赵敬河带领。
见元翘几个闷声笑,班主呵斥一声:“都围着干什么,马上开戏了,还不去备着。”
一个个立马散开。
班主给邬长筠赔了个笑:“我正要跟你说呢,你走这几天刚收了个女娃娃,七岁,想学刀马旦,薰姐儿自个功夫都半吊子,哪能带人,你看看,要不收个徒弟?”
“不收。”
“反正你这脚伤了也练不了功,不收徒,给孩子指导几招也成啊,又不费神。”
“再说吧,今天有人包场?”
“不是,一个小老板看上阿湘了,我看他两眉来眼去的,这丫头八成也待不长久。”说到这,班主更惆怅,“她要走了,只能让元翘顶,不说了,我去前头盯着点,马上开场了。”
“嗯。”
邬长筠去找阿渡,他今天演将军,一身战甲威风得很,就是这妆化的实在糙。
“我帮你弄两下。”
“太好了,我正手忙脚乱着呢。”
邬长筠替他晕了晕油彩,又调了调眼妆,她虽耍棍枪,看着虎,手上功夫却精细,那妆化的,老师傅都得称声好。阿渡这相经她手过一遍,看上去舒服多了。
“姐,你什么时候再唱《伐子都》啊,好久没见你唱武生了,真想听听,过个瘾。”
“我的旦角不好吗?”
阿渡傻笑起来:“跟男将比,还是差那么一点。”
“师父说我心不定,不让唱,怕我坏了他声誉。”
“老班主就是矫情,你要是随便来一曲《狮子楼》、《铁笼山》或者《伐子都》,准大红。”
“别动,”邬长筠稳住他下巴,“你还是多磨磨自己功夫吧,瞎操心什么。”
“聊聊天嘛,话说这几天不见,怪想你的。”
邬长筠扔了眉笔:“行了,滚去换衣服吧。”
阿渡嘴一撇:“好吧。”
索性无事,邬长筠到台下找个角落坐着,看他们长进些没。忽然听一道熟悉的声音,看过去,正是李香庭,他又带了那个小丫头来。
邬长筠没去打招呼,等戏唱完,散了场,才滑动轮椅过去:“李香庭。”
李香庭见她,惊讶地笑了:“我来找你几次,他们都说你不在,你腿怎么了?”
“小伤,没事。”
戚凤阳颔首:“邬小姐好。”
“你好。”邬长筠看她上着米黄色紧身小褂,下穿乳白色半裙,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几日不见,小丫头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彷徨和紧张都没了,说话也不再哆嗦,想是没少跟出来混。
李香庭问:“最近忙什么?”
“出了趟远门,刚回来。”
“我们正要去书店,朋友新开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时间还早,回去也无聊,她便应下:“好啊。”
书店离得近,走过去不到五分钟。规模不大,风格却很特别,摆了许多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
进了店,戚凤阳就去角落看书了,她小时候学过些字,但认不全,只能勉强读一读,短短几页,便沉浸其中。她最近喜欢看画报,尤其对西洋画十分感兴趣,接收一些先进思想后,感觉打开了新世界,越来越渴望浩瀚无穷的知识。
李香庭这开店的朋友也是个刚留学回来的富家公子哥,叫孟宜棣,家中生意颇多,他名下也有不少产业,这个满是稀奇书籍的小书店只为情怀,不为盈利。
孟宜棣学的是音乐,精通很多西洋乐器,但对戏曲不甚了了,听说邬长筠是个武旦,十分感兴趣。
几人喝酒聊天,不觉已至深夜。
孟宜棣微醺,倒在旁边的沙发上小眯一会儿。
两人才有机会单独说会话。
“听你说去外地,是去演出?”
“是,也不是。”
“对了,上次画了你,我把画拿去参展了,有人想买,我没卖,不过得了个奖,有一百块的奖金,等你有空请你吃饭。”
“为什么不卖?”
“暂时不缺钱,而且得问你一声。”
“嗯,家里人可都好?”
李香庭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也没多想:“都好,月姨还问过你一次,想邀请你回去吃个饭。”
“好啊。”
“那我回去让她准备。”
“嗯。”邬长筠看向角落正聚精会神看书的戚凤阳,“这么投入,看三个小时了。”
“她很爱学习,还很勤奋,虽然出身不好,字都认不全,但学东西很快,一点就通,很难得。”
邬长筠目光转移到李香庭身上,见他注视戚凤阳那满意的眼神,提醒道:“教教书,教教画,动脑子的事情,别上心。”
李香庭没懂她的意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当她是妹妹,和香楹一样。”
“流不一样的血,怎么会一样。”邬长筠擦擦手,挪动轮椅,“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看。”
“我送你。”
“不用,我想自己走走。”
“好,那改天再见。”
“嗯。”
见戚凤阳看得入迷,李香庭想任她再待会,自己去找了本书看看。
直到午夜钟声响起,孟宜棣忽然惊醒,揉着眼起身:“什么时辰了?”
“零点了,回去睡吧。”
“邬小姐呢?”
“早走了。”
“不胜酒力,改天再约她一起喝酒。”
“好,我们也走了。”李香庭放下书,叫一声戚凤阳。人立马小跑着过来。
孟宜棣派车送他们回去,李家上上下下都睡了。李香庭一点也不困,要去再画会画,见戚凤阳意犹未尽地跟在后头:“困吗?”
戚凤阳摇头:“那些书真好看。”
“我再给你几本。”
“谢少爷。”
李香庭领她去拿了几本书,小说、画册、历史类的都有。戚凤阳捧在手里,如视珍宝,生怕弄脏弄坏了。
李香庭坐到画架前:“看完再给你些别的,不早了,去休息吧。”
戚凤阳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问:“我想看您画画,我就在后面安安静静地站着,保证不打扰您。”
“当然可以。”
戚凤阳离得远远的,伸着脑袋看。
李香庭画两笔,回头看她,戚凤阳缩回头。他笑了:“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看。”
戚凤阳小步挪过去。
李香庭不与她说话了,专注于创作。戚凤阳就在旁边笔直站着,看他一会调色,一会蘸点油,一会大笔在画布上涂抹。起初看不懂画了些什么,只有无形的笔触堆成乱七八糟的画面,然慢慢现雏形,隐约看得出画了个女人。
这一看,就是近两小时。
李香庭转下脖子,问她:“你不累吗?”
戚凤阳快速摇头。
“你好像对画画很感兴趣?”
戚凤阳又点头。
李香庭看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问:“想不想学?”
“可以吗?”
“当然。”
戚凤阳腼腆地笑了起来,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变得沮丧:“不了,不学了。”
“怎么了?”
“我只是下人,会被老爷夫人骂的,也没有钱买这些东西。”
李香庭站起身,将她拉坐下。
戚凤阳立马弹坐起来:“少爷,不行,我还是回去吧。对不起,打扰您了。”
李香庭按着她坐回去:“想学就学,不用管别的事,画材我这里也多得是,我现在是老师,你将来学有所成再来报答我,不是更好。”
“可是——”
“别可是了,大胆画,艺术没有规矩可言。你先拿起画笔感受一下。”
戚凤阳纠结一番,还是拿起画笔,学他刚才的样子蘸取些颜料,在画布上随心涂抹,勾出个人手来。
李香庭讶异:“你会调色?”
戚凤阳被他的话吓得停下笔:“瞎画的,浪费颜料了。”
李香庭惊喜地笑了:“你怎么会调色的?初学者很难调出皮肤的颜色,你居然调的这么准。”
“书里看到的,又经常看您画画。”
“你的色彩感觉太好了,虽然结构不行,不过没有受过正统的训练,很正常,但就是这种无意识的自由创作才更打动人。你就随心所欲地画,不用以我或者书本为标准,也别管怎样画才是正确的。”
戚凤阳只听懂一半,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继续吗?”
“画吧。”
从那天起,戚凤阳做完分内的事,一得空闲便跑到李香庭的画室学画画,还用微薄的工资买了些书看。她遨游在知识的海洋,几乎废寝忘食。
李香庭很珍惜她的这份天赋,偶尔会带她去学校听课,有时领学生外出写生,也会把她叫上。
……
第25章
老太太已经来李家三天了。
周六下午,她在后花园晒太阳,李香庭在树下画她。
窗口传来阿卉的叫喊:“二少爷,孟先生来电话。”
“来了。”李香庭放下笔,对老太太说:“奶奶,你歇会,我去接个电话。”
老太太坐起来:“那我正好歇歇。”
李香庭拿起话筒,听孟宜棣在那头说:“晚上有个舞会,在不飞花。”
“我画画呢,下次吧。”
“画什么画,有个大惊喜,一定要来啊,杨介也过来,把小凤阳也带来玩,七点钟。”
“什么惊喜?”刚问出口,电话挂断了。
神神秘秘的,李香庭看一眼摆钟,距离七点还有三个小时,他便继续回花园画画。
……
戚凤阳一直在画室待着。
近六点,李香庭去找她,戚凤阳一听脚步声接近,赶紧站起来挡住自己的画。
“怎么了?”
她遮遮掩掩的,有点害羞:“画的不好。”
“我看看。”
戚凤阳跟随人动,挡住他的视线:“你会笑话的。”
“发誓,不会。”李香庭趁其不意将人拉开,看清画架上的风景画的那一刻,他呆滞住了。
先前出去写生,戚凤阳在人前有点放不开,只敢拿铅笔窝在人少的地方画画速写,这是李香庭第一次看到她完整画一幅画。
红山、绿水、斑斓的云……
戚凤阳见他表情凝固,要拿走画,被李香庭拽住:“你是默画的?这是哪里?”
“我老家,照记忆里的样子画下的,已经有点模糊了。”
李香庭扬起嘴角,情难自禁地捧住她的脸:“太棒了!”
戚凤阳被他的举动吓得手足无措,瞪圆了眼。
“阿阳!你真的是天才!”他异常激动,像是发现了旷世之宝,忽然抱住了她,“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
戚凤阳已经顾不上他说了些什么,心提到嗓子眼,上身被摇得直晃。
李香庭松开她,再次看向她的画:“太不可思议了,颜色居然还能这样表达,我怎么没想到,你太有天赋了!”
戚凤阳有点受宠若惊,但见他如此夸耀,心里缓缓升腾起一股奇怪的自豪感,原来,画画和被夸奖,是如此奇妙的事情。
李香庭看入迷了,坐在画前十几分钟,才想起来要去舞会的事。
他拉上戚凤阳:“晚点回来再画,我们先出去。”
戚凤阳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自己是他的人,刀山火海,只要一句话,她都愿意去。
李香庭带人下楼,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看戚凤阳一眼,只见她穿着旧旧的衣裤,身上还染了颜料,同舞会实在不搭:“你等我几分钟。”
说罢,戚凤阳便见他往楼上冲。
李香庭来到李香楹房间门口,敲敲门,刚好人在屋里玩猫,抱着团子过来开门:“干嘛?”
“借件衣服。”
李香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大致猜到了:“给你那小丫头?”
“对,出去一趟。”
“这么贴心。”李香楹边挠着团子的下巴,边往里头去,“别人穿过的衣服我可就不要了。”她拉开衣柜门,靠在一旁的墙上,“不过呢,回头你得给我补件新的。”
“送你两件。”
“爽快,挑吧。”
李香楹衣柜里的款式很多,她日常打扮得体淑女,背地却藏了不少成熟性.感的衣服。她在家里总是沉默寡言,是父母眼中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可出了这个门,玩得比谁都野。
衣柜里裙子裤子都有,李香庭快看花眼了:“你怎么这么多衣服?这些都没见你穿过。”
“这还多?我最近还看上两条裙子呢,下次带你去买单。”
“铺张浪费。”
戚凤阳属于小家碧玉型,李香庭拿了条款式简单的淡蓝色长裙。
“你可真会挑,这件我都没穿过。”
那更好了,李香庭道:“就它了,谢了,你晚上有事吗?要不要一起出去?”
“我要去媛媛家,收拾准备出门了。”
“好吧,走了。”
李香庭拿着衣服首饰下去,叫戚凤阳换上。
她哪敢穿小姐的衣服,连连摆手拒绝。
李香庭直接连人带衣服塞进房里:“给你五分钟。”
戚凤阳在门内不知所措地杵着。
“两分钟了。”
外面催促着,戚凤阳只能摊开手里的裙子。
好漂亮。
从前替小姐洗衣服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坏了一针一线,现在居然要穿上……她不敢想象,却又从心底萌生出隐隐的期待。
哪有女孩子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她做仆人这么多年,从来没穿过裙子,小时候倒是有一条藏青色的麻布裙,还是表姐给的旧衣服。
“阿阳,你在换吗?”
戚凤阳还是不敢穿,她打开门,一脸纠结:“少爷。”
李香庭见她还穿着自己的衣服:“你不要顾虑太多,只是一件裙子而已,没人会说什么。”
“还是算了。”
“你不换,我帮你。”李香庭只是吓唬吓唬她。
一听这话,戚凤阳脸瞬间胀红,慌忙关上门:“我自己来。”
她小心翼翼地套上衣服,拘谨地立在门后,踟蹰许久才敢开门。
李香庭见她一袭紧身蓝裙,含胸驼背地站着:“别弓着腰,挺胸。”
挺……
戚凤阳整个肩都缩了起来:“少爷,我还是换回来吧。”
从未见过她穿紧身的衣服,这么一看,戚凤阳身材比例很好,虽然瘦小,但因为长期干活,皮肉很紧致,很有力量感。
李香庭握住她的肩,把人掰直:“这样多好,人要自信才好看,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手一松,戚凤阳又耸起脖子。
李香庭指着她的肩膀:“不要缩着。”
戚凤阳缓缓放下肩:“好。”
她跟在李香庭后面,穿过热闹的大街。这衣服是真丝材质,柔软轻薄,穿着很舒服,可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有种全世界的人都对自己指指点点的错觉。
李香庭带她来到不飞花门口,戚凤阳虽没来玩过,但道听途说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里面是干什么的。轻轻拉了拉李香庭的衣角:“少爷,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
“怎么了?”
她察觉到路人的目光,低下头:“我穿这个一定很奇怪,别人都看我。”
“是因为漂亮才看你。”李香庭见她磨磨叽叽,直接牵住她的手,把人拽进去。
这一牵,把戚凤阳魂都牵飞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过人群来到热闹的大厅里的,好像进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李香庭带她落座,两个朋友早已喝酒等着,见人来,孟宜棣给杨介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他的小跟班。”
李香庭强调:“是助手,叫她阿阳就好。”
杨介伸过手去:“你好,我叫杨介,香庭的朋友。”
戚凤阳也伸手,同他握了下,又立马缩回去:“你好。”
“我最近教她画画,她太有灵气了,”李香庭一说起这个就激动,“改天你们去我家看看她的画,惊为天人。”
杨介虽不是专业出身,但也懂点:“这么夸张,那我真得去欣赏欣赏了。”
戚凤阳闻言,害羞地笑了。
孟宜棣:“那我提前预定几幅,回头阿阳出名了,我就是头号收藏家。”
李香庭道:“付定金!”
戚凤阳赶紧说:“不用,我乱画的,不好。”
杨介道:“阿阳,你得信香庭的眼光,他的眼睛比手还厉害。”
孟宜棣见戚凤阳浑身不自在,知道她可能不常出入这种场合,给她倒了杯饮料:“别紧张,他跟香庭也是十几年好朋友了,人逗得很,接触下来你就知道了,来,一起喝点。”
戚凤阳不敢接。
李香庭说:“没关系,尝尝看,不好喝就不喝了。”
杨介也说:“这个没有酒精,甜甜的,好喝的很。”
戚凤阳看了李香庭一眼,小心翼翼地接下:“谢谢。”
孟宜棣给李香庭倒上一杯:“来,干一个。”
“等等,什么惊喜?都到这了,还卖关子?”
“等下你就知道了。”
李香庭没有叫戚凤阳一起,对她说:“你想吃点什么就去拿就好。”
戚凤阳如坐针毡,只点头应付。
他们三个喝酒聊天,李香庭不时同戚凤阳说几句,还给她要了份果盘和甜品。
戚凤阳独自待在旁边,逐渐也放松下来,四处看看,不巧与远处的男人视线碰上,又低下头。
面前摆着几盘干货,她无所事事,干脆剥起瓜子来。不一会儿,剥出一小盘瓜子米,等李香庭跟自己说话,把小盘子给他:“少爷,给你这个。”
李香庭见她手指都红了:“带你来是玩的,不用做这些。”
“不吃浪费,已经剥了。”
李香庭随手捏了几粒瓜子米,塞进她嘴里:“你自己吃,吃吧。”
戚凤阳嘴巴都僵住了,刚才发生了什么?瓜子米半含在唇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就在此刻,忽然有个男人站到她身前,还弯下腰,伸出一只手。
“美丽的女士,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戚凤阳吓得连咀嚼都顾不上,囫囵吞下瓜子米,她惶恐地看向旁边的少爷,寻求庇护。
李香庭看懂她的眼神,替她说:“不好意思,她不太舒服。”
男人又说:“那我能请你喝一杯吗?交个朋友。”
孟宜棣在旁边看热闹,见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也帮忙说话:“兄弟,她正跟我们喝着,要不坐下来,大家一起玩。”
男人领会意思,礼貌退场:“打扰了,你们玩。”
戚凤阳见人离开,松下一口气。
四下忽然变暗,只有一束白光柔和地打在舞台上,笼罩三角钢琴和一位红裙女子。
孟宜棣抵了李香庭一下,示意他看台上:“还认得吗?”
距离有些远,李香庭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激动道:“明真?”
明真是他的老同学,小两岁,在意大利学音乐。
“她怎么提前回来了?”
“张老不是快七十大寿了,她回来过几天就走。”
确实惊喜,他们已经两年没见过了,上次见,还是明真放假去巴黎游玩。李香庭静心听着,她的琴艺长进许多,不仅在于技艺,感情也充沛了。
戚凤阳不认识人,但见少爷如此高兴,想必是对他重要的人。相比刚才喧闹的音乐,她更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演奏,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曲子,但听着听着,让人的心情都平和下来。
一曲罢,张明真鞠躬下台。
李香庭对戚凤阳说:“你坐,我等会就回来。”语落,便朝后台去了。
他一走,戚凤阳又不自在起来。
孟宜棣道:“想吃什么跟我说,别客气。”
“我不饿,谢谢。”戚凤阳把果盘往前推推,“你们喝酒就好,不用管我。”
杨介:“香庭很少带女孩,你对他来说一定很特别。”
“不是不是,”戚凤阳赶紧解释,“我就是个女佣,平时负责帮少爷做点小事。”
孟宜棣与杨介相视一笑,提议:“一起玩骰子啊。”
“我不会。”
“很简单,我们教你,不用你喝酒,输了就喝一口饮料。”
“可是……”
“来吧来吧,干坐着也无聊。”
戚凤阳输惨了,饮料喝了三大杯,好不容易赢一把,孟宜棣和杨介都在为她喝彩。
李香庭回来时,见他们正笑闹着,戚凤阳不似刚来时拘谨,也加入进去,故意放水,让她赢几把。
张明真再次上台演奏,周围又静了下来。
男男女女相拥,舞步轻缓柔情。
李香庭拉上戚凤阳:“我们去跳舞。”
她来不及拒绝,已经被拽到了舞池中央,试图逃走,又被李香庭拉回来,手自然落在她的腰上,吓得她浑身一颤。
“任何事都要尝试下,不然这辈子多无趣。”
“可我不会。”
“我带着你,跟我的步子就好,看他们,手放在我的肩上。”
戚凤阳缓缓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憋着口气,仿佛不会呼吸了似的。
“喂!”
突然的一声,把她吓得一抖。
“放松。”
她只知道点头。
“自信点,画画是,做人也是。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们没有尊卑,无论是雇佣关系还是师生关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李香庭揽着她慢慢晃起来,“彻底改变任何一件事或一个人都很难,更别提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但是这段时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戚凤阳。从前我只跟你强调平等、尊重,但是以后,我们讲独立的人格和自由。
现在,我想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你想读书吗?”
她点点头。
李香庭眼里满是笑意,不仅在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更是因为她思想上的转变。他对待戚凤阳,先为人,后为友,再而才为徒,中间没有夹杂着男女间的一点情感,简单且纯粹。
李仁玉曾讽刺过他们这些妄图改变世事、世人的“梦想青年”,既然难以以一己之力灭旧法、变人性,那就从一个人、一件事开始,慢慢影响这个社会,相信总有一天,滴水会引起狂澜。
“那我送你去上学。”
可戚凤阳没意识到他所说的读书是这个意思。上学……是自己从来不敢奢求的事,她摇摇头:“我不去,我给你做助理就好了。”
“不,这样太可惜了,而且我能教你的东西也有限。去学校,可以感受各类学科,认识更多朋友,有了文化知识,你才会走得更远。”李香庭看着她迷茫的眼神,继续鼓励,“你知道你拥有多少专业人士都渴求不到的天赋吗?明珠不该蒙尘,我是个惜才的人,不仅仅是帮你,更是帮这个社会增添一位优秀的人才。”
“可是老——”
“别再说老爷夫人,我的收入足够支撑一个人上学。等奶奶回老家,我就会搬出来住,你也不用再看任何人眼色。”李香庭见她为难的表情,复又笑道:“不急着做决定,我尊重你的想法,去或不去都是你的自由,但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好。”
为了照顾戚凤阳,李香庭特意放慢节奏,不小心被踩了几下脚,见戚凤阳无措又抱歉的眼神,不停安慰:“没事,慢慢来。”
这是她第一次跳舞,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面前的男人,好像真正的没有了尊卑,没有主子下人。
这一刻,她只是她自己。
本以为会是暴雨狂风的荒野,走进来,风却是轻的,雨却是柔的,身边弥漫着馥郁的香粉味,传来男女你侬我侬的柔软情话。灯光变成温暖的淡黄色,像置身花影婆娑的山茱萸田,从手指到头发,都沾染了香甜的气息。
一切都是明亮的,可她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只有眼前的男人,成了自己小小世界里唯一的光。
……
第26章
“二哥?”
循声望去,只见李香楹惊奇地看着自己,戚凤阳立刻脱开李香庭的手,欠身:“小姐!”
李香庭问:“你不是去媛媛家?”
“去媛媛家,再找机会出来玩嘛。”她又打量起戚凤阳,“没看出来,你还挺漂亮的。”
戚凤阳不敢抬头,紧张地立着。
李香庭见她手都在抖,便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等会我去找你。”
戚凤阳点头,对李香楹又鞠了一躬,赶紧逃离。
李香楹目送人远去,看她穿着自己那条裙子,还挺合身:“二哥,过来说话。”
两人到窗边站着。
李香楹拿了杯酒靠在柱子上,刚要喝,被李香庭夺过来:“喝饮料。”
李香楹不满地撅下嘴:“好嘛。”
“几个人?”
“三个。”
“这种地方少来,来了也别喝酒。”
“你管我,我还要问你,”李香楹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小丫头了吧?”
“没有,别乱想。”
“最好没有,”李香楹摊开手臂,“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李香庭把她挂肩的袖子往上提了提,“就是有点暴露,我无权干涉你穿衣自由,但还是注意点的好,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早点回去,不许喝酒了。”
“知道了。”
“我在那边,有事找我。”
李香楹顺他所指方向看过去:“孟哥哥,杨哥哥?”
“要不要去坐坐?”
“不要!别说看见过我。”李香楹提着裙子就跑了,“我走了。”
戚凤阳没有回座位,李香庭到处找了一遍,都没看到人。最后从一个侍应生口中得知,她进卫生间了。
李香庭不放心,一直等在卫生间外面。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戚凤阳才出来。
李香庭问她:“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待这么久?”
戚凤阳吞吞吐吐的:“我什么都不会,怕影响他们玩。”
“所以一直躲在里面?”
她默认了。
李香庭感觉出来她不太喜欢这个环境,一直不自在,于是道:“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刚才台上弹钢琴的那位是我同学,太久没见,我和杨介他们可能还要待很久。”
“好,我走回去就好了,不用麻烦人送。”
“你路又不熟,而且现在很晚了,没什么麻烦的,别这么客气。”
戚凤阳点点头。
“但是你得出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尊重是相互的。”
“好。”
道了别,李香庭便叫孟宜棣家的司机送人回去了。
刚巧张明真忙完来找他们,几人又喝了起来。
……
戚凤阳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生怕吵醒隔壁床的阿卉,她是前不久刚搬进这个二人间的。
在李家,佣人私底下也分了个高低贵贱,像阿卉这样给主子贴身使唤的,地位较高。不过她是李香岷房里的,轮排行,还远不及老爷太太身边的吴妈和明珠。
阿卉睡眼朦胧,见个穿裙子的影子在不远处晃,认错了人:“小姐?”
戚凤阳身子一僵,完了,被发现了。
阿卉定睛看,才发现是她:“阿阳啊。”
戚凤阳转过身来:“嗯,吵醒你了。”
阿卉翘首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你穿这身好漂亮,二少爷送的?”
“是小姐的裙子。”
阿卉起身下床,开了灯,拉着她转一圈:“真好看,很适合你,好羡慕你啊,二少爷对你这么好。”
戚凤阳笑笑:“我要换下了。”
阿卉坐到她的床上,看她背过身去换衣服:“他又带你去哪玩了?”
“一个舞厅。”
“里面什么样?”
“好多人,有弹琴的、跳舞的、唱歌的。”戚凤阳换好衣服,坐到她旁边,“还有各种颜色的酒和灯,带着气泡的饮料,好好喝。”
阿卉手撑着脸听她形容:“好想去看看啊。”
“不过好吓人,会有陌生的先生过来邀请跳舞,还好少爷替我挡了。”
“一定是你太好看了,他们都想认识你。”
戚凤阳羞涩地笑了。
“你刚才穿成那样,也像个小姐似的,”阿卉脱了鞋上床,手抱住腿,“二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们是不是——”
戚凤阳起初没领会她的意思,反应过来后羞得面颊通红:“没有没有!少爷是正人君子。”
“真的假的?”阿卉笑着撞撞她,“那你呢?你成天跟着少爷,不会喜欢上他吗?少爷这么好看,性格还好。”
“当然没有。”戚凤阳面上火热,不想与她再讨论这个,转移话题,“难不成你喜欢四少爷。”
阿卉抬手挠她:“讨厌,四少爷才几岁!你真是越来越皮了,拿我问你的话来堵我。”
戚凤阳被她抓得咯咯笑:“我错了我错了,别闹啦。”
阿卉停手,往后躺去:“不过阿阳,我们做丫鬟的,切记是不能对主子有想法的。”
戚凤阳笑容逐渐消失,低下脸去:“我不会的。”
“那就好。”阿卉叹口气,“尤其是在李家,老爷这么凶,真犯了忌讳,不得活活被扒层皮。”她起身跳回自己床上,“想想就可怕,睡觉。”
戚凤阳仍坐着,脑中反覆她这句话。
扒层皮……她顿时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想。
……
李香楹怕被熟人发现,拉着朋友换了个场子继续玩,半夜才回家。大门锁了,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又将裙子挽起来,爬上墙头。刚要下来,愣住了。
木堆呢?
从前这里一直堆放很多木棍,轻轻松松就能上下。李香楹时常深夜回来或是偷溜出去,都从这走。
现在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么高的墙,硬跳下去,万一摔坏了,受罪不说还得挨顿骂,那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乖乖女形象岂不是彻底崩塌了。
正愁着,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些脚步声。听动静,是马房方向传来的。她伏下身,贴着瓦块往远处看,果然有些光亮。
这个点在马房,应该是在喂马。
正想着,有个黑影从马房出来,往院西边去。
不对啊,马夫是个胖大爷,这个怎么精瘦的?贼?不对,贼不会这么光明正大,跟逛自己家后花园似的,动作慢悠悠的。
黑影忽然停住了。
李香楹也一动不动,她隐隐觉得,那个男人在看自己。
定了几秒,黑影又动了,从她下方路过,旁若无人地拿了根叉子又往马房方向去。
李香楹愣住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趴在墙头上,他怎么一点反应没有?反正都被发现了,干脆将计就计。
“欸。”
男人没听到似的,走自己的路。
“喂,站住。”
他这才停下,转过身来。
两人对视片刻,李香楹说:“愣着干什么?过来接我。”
男人听话地走过来,站到墙边,仰头看着趾高气扬的女孩。
“接好了。”李香楹将腿放正,干脆地跳了下去。
男人稳稳接住,又稳稳放下。
话少劲大,李香楹对他很满意:“谢了。”
男人没回应,继续去干自己的活。
李香楹穿好鞋,跟他到马房,见男人拿着铲子利索地清理马粪,问:“没见过你,新来的?”
“嗯。”
借顶上小吊灯,才看清他的面孔,挺端正的一张脸,瞧着挺老实。她突发兴致,诓骗他说:“我是三小姐房里的丫鬟,贴身丫鬟。”
男人没说话。
“以后罩着你。”
男人认真做事,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你不会说话?”
男人清理完马粪,提着桶出去,见李香楹紧跟在后面,才问:“你为什么从上面下来?”
李香楹继续编:“小姐让我帮她给情郎送信。”
“那你早点回去,别被发现。”
李香楹觉得他还挺有趣,索性不困,便多逗弄一会儿:“你来多久了?”
“两天。”
“难怪没见过你。”她又跟着这小马夫回到马房,看他拿钢刷给马刮杂毛,手法还挺熟练,“你叫什么?”
“平殊。”
“哪个殊?”
平殊愣了一下,用手蘸水,在墙上写下他的名字。
“我叫迎迎。”
“嗯。”
李香楹到自己的马旁边,摸了摸它的鬃毛:“好好照顾,小姐的马很娇贵。”
“嗯。”
只会“嗯”,一点都不好聊,李香楹又觉得无趣,就往前院去了。
李香庭的画室亮着灯,想是人也回来了,她又脱下鞋,赤着脚进屋,悄声上阁楼去找他。
还是记忆里熏人的颜料和松节油味,她轻轻走过去,忽然猛地拍了李香庭肩膀一下。
把人吓得手一抖,画布上出现极不协调的一点。
“你要吓死我,大半夜的,干什么?”李香庭见她还是舞厅那身装扮,“你才回来?都几点了?”
“算了算了,画你的画吧。”李香楹转身要走,看到一张裸体画靠墙放着,又对李香庭说:“二哥,爸爸看到你这种画又要气得发疯。”
“那你得帮我瞒好了。”
“就不,”她趴到李香庭左肩上,“给我什么好处?”
李香庭自然不受她的威胁,也知道这只是玩笑话,但还是想迎合迎合妹妹:“你想要什么?”
李香楹伸出手:“给钱。”
李香庭用画笔打了下她的手心:“家里缺你钱用?”
“当然是越多越好了,快点,封口费。下次再吵架,我还能替你美言几句。”
“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你老半夜偷溜出去。”
“你才不会,哥哥最理解我了。”李香楹搂住他的脖子,“下个月我要十八岁生日了,花钱的地方好多,请同学们吃饭,还得办个派对。”
“我房间床头柜子的第二层抽屉里,自己看着拿。”
李香楹用力亲了他的脸蛋一口:“好哥哥,我爱你。”
“走开,别影响我画画。”
“遵命,大画家。”
……
戚凤阳这段日子总跟着李香庭出去见世面,骤然从一个粗使丫鬟变成这般特殊待遇,难免惹得共事的妒忌。如今她还读书画画,完全没了个丫鬟样,更引不满。
一大早李香庭去学校了,今天有领导旁听,他便没带上戚凤阳。
戚凤阳把他的房间和画室都打扫一番,便偷暇看书。
忽然,吴妈带着三个人声势浩荡地闯了进来。
她赶紧放下书,恭恭敬敬地低头站着:“吴妈。”
另外三个,一个叫明珠,同吴妈一起服侍周月霖和李仁玉;一个在大厅打杂,叫小玉;还有个负责后花园事宜,叫小柔。
戚凤阳背脊一凉,从前就没少受她们欺负,眼下定没有好事。
吴妈眼神犀利地审视她,对身后的人说:“搜。”
于是,一群人开始翻箱倒柜。
戚凤阳不知所以,见来者不善,又不敢问,只能杵着,任她们乱来。
难道是因为自己跟少爷学画画的事?
还是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果然——
“找到了!”听声音是明珠。
戚凤阳看过去,只见明珠举起手,手里抓着一根金项链。她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箱子里,还未张口解释,就被小玉和小柔从身后扣住。
吴妈怒不可遏:“难怪最近见你总是鬼鬼祟祟的,本以为你是老实本分的姑娘,也勤勤恳恳做事,没想到干出这些鼠窃狗偷之事。居然敢偷到夫人头上,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不是我!”戚凤阳赶紧解释,“我没有偷东西,我不知道那个怎么会在我这里,真的不是我拿的!”
说罢,一个巴掌响亮地甩了过去,明珠道:“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吴妈,我看她就是表面看上去单纯,实际心机重着,不然也不会骗的少爷团团转。”
“住口,”吴妈也不宠着她这远方亲戚,厉声呵斥:“你这是内涵少爷愣头呆脑?被一个丫鬟戏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你闭嘴,”吴妈看向戚凤阳,对押解她的二人说:“带走。”
一众人等来到偏院的杂物房。
戚凤阳跪在地上,咬口此事与自己无关。长时间问不出个好歹,只能动点粗手,鸡毛毯子一下接一下,打得人蜷缩在地上。
可她仍矢口否认。
明珠提议:“吴妈,这种贼人就应该直接送警察局。”
“老爷要面子,最怕家丑,养的仆人成了贼,还是二少爷身边的,事情闹大,万一传出去,不好看。”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出了事她这个管事的难免受牵连,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东家知道,在自己这层解决最好。
明珠又道:“她那些书,说不定都是从少爷那顺的,应该再检查检查,是不是还偷了其他东西。”
戚凤阳虚弱地解释:“不是。”
小玉提议:“要不直接赶出府去,这种人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还能干出什么龌龊事来,我那天看到她——”
“你在教我做事?”吴妈看向小玉。
小玉立马低下头:“不敢。”
“那就少说话。”吴妈见戚凤阳被打得浑身发抖,到底是二少爷的人,闹出人命就不好了,“先让她跪在这,不许给吃喝,等阿卉回来再审。
阿阳,你再好好想想,怎么交代此事。”
门被关上,屋里陷入黑暗。
戚凤阳不敢动弹,背后快被打烂一样,呼吸一下都疼到抽搐。她只能趴在地上,思考是谁诬陷自己。是明珠吗?还是小玉?小柔?
难道是阿卉?
不,不会是她。
晚上,戚凤阳发烧了,可能是在冰冷的地上躺得太久,冻着了,也可能是身后的伤口在如此脏乱的环境下感染了。皮肉和筋骨上的痛同时袭来,她有些意识不清,望向黑暗之中从门缝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又想起那个温暖的太阳。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少爷,你在哪里。
……
李香庭和几位同事陪校领导以及教育部的主任吃饭去了,他并不喜欢这种应酬,也不擅长拍马屁,艰难地敬了几次酒,便一直沉默地用餐。
任何行业都不能免俗,本以为学校是一处纯洁之所,没有那些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可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太多人逐渐失去了教书育人的初心,开始追求职位、名利,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光鲜、干净。
留在沪江的旧友不多,聊得来的更是没几个,李香庭时常会想念在国外的生活,身边都是疯狂的、富有想像的艺术家、小说家、音乐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题,喝不完的酒。
散了席,李香庭独自走在大街上,想散步回家。他不熟悉这里的条条道道,但觉得迷路也未尝不是件趣事。
兜兜绕绕,果然辨不清方向了。
夜萧雾茫,他走进一个逼仄破旧的巷子,穿过去,走到头,是另一条宽敞的街道,只不过凄凉很多,空荡荡的,连路灯都黯淡。
李香庭看了眼路标,仍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远处的一阵嘈杂声打破了长街的岑寂,他看过去,只见几个人影在路灯下晃动。
听声音,是几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陈今今刚甩了个男人,一时高兴喝多了,手里还提着酒瓶,正要去找个天台看月亮,走好好的,迎头被几个小流氓缠住。
起初还有几分意识,与他们调侃上几句,冷风吹着,酒劲慢慢上来,越说越迷糊,东倒西斜的,只能看到几个黄点点。
这种场景在巴黎也不少见,李香庭自知没什么大本事,但遇弱势群体总会试图帮帮忙。
他走过去,拨开几个人男人,握住陈今今的手腕,把人藏到身后,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喝多了。”
见几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掏出点钱递给其中一人:“请几位兄弟喝酒。”
男人们粗粗点了下,对数量是极满意,高兴地拍拍李香庭的肩:“谢了兄弟,好好玩。”
等人走开,李香庭才回头:“小姐,没事吧?”
“有事——”
李香庭见她神志不清的模样,不敢把这醉鬼一个人丢在这:“我送你回去,你住哪?”
“住……”陈今今指了指夜空,“月亮上……”
她歪歪扭扭又要倒下去,李香庭拽着胳膊把人拉起来,看到她脸颊上印了几行黑字,应该是报纸或者书本上未干的油墨。
她的披肩滑落在地上,身上穿着黑色吊带裙,长发微卷,披散在背上。一动间,露出右后肩上的刺青——一只绿色小蝴蝶。
李香庭见她赤着一只脚,扫一眼四周,没发现她的鞋,拾起披肩,将人包裹住:“小姐夜里还是少出门的好,世道乱,不安全。”
陈今今眯着眼看他,忽然笑了,长长的指甲染了墨绿色,从他的喉结划到脸颊:“哪来的小少爷,长得真好看。”
李香庭拽开她的手:“你醉了,我帮你找个旅馆住下吧,你放心,我不——”话未说完,嘴唇一阵温热。
浓浓的酒精味瞬间涌入他的鼻息。
李香庭瞪大眼睛,立刻推开眼前荒唐的女人,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居然!亲了自己!
……
第27章
李香庭虽留学多年,见惯了外面开放的风气,也交过一次女朋友。亲个嘴,不算大事,但在这种境地下,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只见这女流氓靠着路边的柱子,身体缓缓滑下去,忽然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浓夜湿雾下,气味发散,更加刺鼻。
李香庭后退一步,扫遍四周,路上空无一人,又闷头上前,递过去手巾。
陈今今没接,她晚上没吃东西,呕出来的全是酒水。吐舒服了,倒在路边要睡。
李香庭拽了拽她的衣服:“你别这睡啊。”
他见陈今今不省人事了,想把她扶起来,刚拽上胳膊,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她打了自己一巴掌。
李香庭怔怔地看她坐起身,蓬乱的头发盖住大半张脸,双臂抱着柱子站起来,骂了句:“臭流氓。”
“到底谁流氓……我帮了你,你还骂我。”
“臭流氓,滚——”
李香庭不想跟醉鬼一般见识,这闲事管得头疼:“行行行,我臭流氓,小姐慢走,晚上外面不安全,赶紧回家吧。”语落,转身就走。
没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咚”的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陈今今整个人趴在地上。
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子醉死街头……他长叹口气,又回去拉起人,只见她的额头磕破了,沾了地灰:“欸,醒醒。”
陈今今紧闭着眼。
“我带你去开个房间,你再睡。”李香庭刚抱人起,陈今今手脚同时挣扎,胡乱推搡他:“臭流氓,放开!”
这姑娘,还挺大劲。
“你到底醒着没?”
陈今今指甲尖,在他脖子上挠出三道抓痕,火辣辣的痛。
李香庭忍了,可见她巴掌又甩过来,迅疾扣住她的手腕:“你再打我,真不管你了!”
拉扯之际,忽然传来巡捕的叫声:“干什么呢!”巡捕拿着警棍冲过来,见地上的女子受伤,立马把李香庭原地按住,“不许动!”
……
巡捕房的人给陈今今喂了点解酒的,她歪在椅子上睡过去了。
李香庭被关在留置室,解释得口干舌燥,可他们一句不听。他只能等那个醉鬼醒来,帮自己开脱。
留置室里还关了几人,有小毛贼,有打架闹事的混混。李香庭坐在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过来打招呼:“你犯了什么事?”
“没犯事,我是被冤枉的。”
流浪汉笑了:“来这的,十个有九个都喊冤,还有一个,就是我这种。”
李香庭看向他:“你这种?”
“外面没饭吃,在这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混个温饱,顶多被打几下。”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去找工作?”
“找不到啊。”
“怎么会?去拉车,码头扛货,苦力活多的是。”
“那多累。”
“……”李香庭无话可说。
“看你打扮,不像普通人,在哪高就?”
“学校,做老师。”
流浪汉靠着铁栏杆笑了:“那你这好办,来个人就能领出去。”
“你呢?”
“我才不出去,巴不得关一辈子。”
李香庭见他闭上眼睛,头发长长的,又脏又油,眼睛细长,呈倒八字形,鼻子高而尖、像老鹰,大而薄的嘴巴又紫又黑,脸上纹路清晰,长相奇特,虽不好看,却很适合入画。于是他提议:“你给我做模特怎么样?我是画画的。”
流浪汉睁开眼,嘴一斜:“我?我这死样还能当模特?”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一天一块大洋。”
流浪汉以为听错了:“多少?”
“一块大洋。”
“有这种好事?”流浪汉上下瞄他一番,“不会要我性命吧?”
“我是正经人,你可以去沪江大学打听,如果你做得好,后面我可以推荐你进学校给学生们做模特。”
“也一块大洋?”
“那得按学校规定来,一般没这么多。”
流浪汉想了想,别了下嘴:“累不累?”
“累,也不是那么累,就一直坐着不动。”
流浪汉拍大腿:“这我在行啊,我最会装死。”
李香庭笑了:“那就定了,等你出去,来学校找我。”
……
夜里三点多,陈今今醒了过来,靠在墙上眯着。
来了个美女,值班的警员都争抢去问话,最后被一个小警员赢了猜拳。
“叫什么名字?”
“陈今今。”
“做什么的?”
陈今今睁开眼,睨着他:“你不知道我?”
警员摇头。
“你不看书吗?也不看报纸?”
“看啊。”
陈今今轻笑一声:“我是写小说的。”
“作家啊?”
“嗯。”
“家住哪?”
“崇马路十三号,青辰公寓。”
小警员知道这地方,住了不少富人和名人:“还记得事发经过吗?”
陈今今摇摇头,她喝断片了,隐约只记得有个混蛋趁自己醉酒,在大街上拉拉扯扯,道:“他要拉我去酒店。”
……
做好笔录,陈今今便离开了,刚好路过关押李香庭的留置室。
“小姐留步。”
关押的男人们一见她,都扒着栏杆看过来,还有人吹了两声口哨。
陈今今没完全醒酒,脚下发飘,走得摇摇晃晃,披肩滑下来,耷在胳膊上,露出白皙的肩膀。她循声看过去,在一群脏兮兮的男人中一眼就看到那个俊秀的小公子。
李香庭道:“你被一群男人堵住,是我帮你解的围,劳烦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陈今今冷冷地打量他片刻,长得人模人样,却不干人事,她嗤笑一声,走开了:“死流氓,活该。”
“我……小姐——小——”
已经不见人影了,李香庭无奈地坐回去。
真倒霉,遇上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
第28章
李香庭被晾一夜,第二天早上警员们上班,来来回回地走,也不知忙什么,没一个人搭理他。
下午有课,他没法在这耗着,实在没办法,给了警员些好处,怕再引起争吵,没敢自报家门,叫人打电话通知孟宜棣过来。
孟宜棣很快到了,他关系广,与探长说道几句,连手续都没办,便领人出去了。
李香庭饭都没顾上吃,便往学校赶,今天要带学生去秀园写生。孟宜棣把车直接开到教学楼下,见他慌忙往楼上跑,喊了声:“慢点。”
好在只迟到一分钟,大家已经收拾好东西,等老师一来便出发。
秀园就在学校西侧三百米处,从小门穿过去,走几分钟就到。学生们各自找好位置摆上画架,开始作画。
李香庭又困又饿,来得急,也没拿自己的画具,借了张纸和铅笔坐在湖边画速写,等学生们画上一会,才挨个去指点。
……
晚上家里来客,是李仁玉合作多年的朋友,月姨特意请了位大厨到家做菜。李香庭与那叔叔不熟,也不想听生意上的事,吃完饭就上楼去了。
离了席,阿卉才敢来找他。
李香庭正要去洗澡,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戚凤阳,开了门,却见一脸焦急的阿卉:“二少爷,阿阳出事了。”
“怎么了?”
“先前夫人丢了条项链在她的柜子里找到了,她们都说是她偷的。”
“不可能,阿阳怎么会偷东西。”
“我也觉得,吴妈昨晚来问过我话,我虽然相信阿阳,但又没法证明她没偷。她被关在柴房,我上午偷偷去看了一眼,还挨了打。”
李香庭立马冲去后院,一开门,见戚凤阳趴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抱起人:“阿阳,阿阳——”
戚凤阳迷糊地睁开眼,目光涣散,终于看到一直期盼的那张脸,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少爷”,又闭上眼。
她的身上滚烫,应该是发烧了。
李香庭抱起人,直奔医院。
深夜,戚凤阳才睡醒,一睁眼就看到李香庭坐在病床边画速写。
李香庭抬眸见人醒了,便放下画本:“喝水吗?”
戚凤阳摇了摇头,眼眶湿润:“少爷,真的不是我偷的,不知道那条项链怎么在我的箱子里。”
“我相信你。”
一听这话,戚凤阳眼泪倏地掉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还你个公道。”李香庭看她虚弱又委屈的样子,又气又心疼,“别哭,我给你买了吃的,你看看想吃什么?”
戚凤阳望向床头柜子,上面放了很多食物,有水果、糕点、果脯、肉干,她更加动容:“少爷不必为我这么破费。”
“别说这种话,吃水果吗?给你剥个橘子?”
戚凤阳确实很饿,点点头,见李香庭要帮她剥,忙抬手:“我自己来。”
“你好好躺着,别动了。”李香庭三两下剥开橘子,递到她嘴边。
戚凤阳张口,小心咬住酸甜的果肉,清爽的汁水顺着干疼的喉咙流下去,舒服极了。
……
第二天一早,李仁玉派人来医院传口信,让李香庭赶紧回家,彻夜陪一个佣人在医院,像什么话。
等戚凤阳再睡着,他才回去一趟。
李仁玉和华叔去了公司,月姨也出去打牌了,弟弟妹妹们都上学,家里只有些佣人在。
李香庭把吴妈叫过来问话,听清前后事,叫吴妈把明珠、小玉和小柔都叫了过来,
三人颤颤巍巍上前听话:“二少爷。”
李香庭问小玉:“听说是你发现戚凤阳偷的东西?”
“是的。”
“讲讲经过。”
“就是……”小玉不敢抬头,声音细微,“那天——”
“大点声。”
“那天我去找她帮忙擦桌子,正好看到她窝在衣柜里藏东西,我问是什么,她支支吾吾的。再加上最近她总是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楼上楼下跑,还好像很有钱,买这买那的。听说夫人丢了东西,我就怀疑是不是她,所以才……”
“所以才把东西放进她房间。”
“不是!”小玉急得抬起头,看到李香庭少有的严肃表情,又低下眼,“不是,二少爷,我没有。”
“最近有钱,是我给她的薪酬,衣柜里,是我送她的书本画具和零碎的小物件。”李香庭见小玉紧张得抠手指,出一头汗,明显就是心里藏了事,“你说她大半夜鬼鬼祟祟的,那是在我的画室画画。她有天赋,对绘画感兴趣,如果你们也想学,我也会教。可你见我对阿阳好,便心生嫉妒,想谋害她。”
小玉:“没有!我怎么敢谋害她。”
李香庭又打量起明珠,骤然想起曾经撞上她欺负戚凤阳的事,更加恼了:“我送了她不少东西,不仅有那些,还有一台录像机。知道什么是录像机吗?”
三人皆摇头。
“简单来说,就是可以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录成影像,电影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她们又点头。
李香庭拿出一台精巧的小相机,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无人应答。
李香庭看向明珠:“明珠。”
明珠吓得一哆嗦:“在。”
“是你把项链放进去,诬陷的阿阳。”
明珠急得跪下去:“二少爷,不是我!我没有。”
“可我看到了,就是你,如果把录像带交给爸爸,你觉得他会怎样处置你?”
“不可能!”明珠眼泪都快下来了,“明明是小玉,是她把项链放进去的,我们的衣服一样,您一定是认错了!”
小玉震惊地看着她。
“她嫉妒戚凤阳,想要赶她走,所以想出这个主意,项链也是她去夫人房里拿的,还有一枚戒指,她私吞了!”
“不是,没有……我……”小玉语无伦次,又看了眼吴妈,只见她眼神凶狠,一副要把自己吃了的表情,瞬间蔫了,重重地跪倒在李香庭面前,“二少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一时鬼迷心窍,生了坏心,看在我在李家服侍这么多年的份上,饶过我吧。”
吴妈骂道:“你还敢求饶,真是胆大包天,行窃栽赃,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吴妈,我真的知错了,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小玉匍匐着往李香庭面前爬,“二少爷,不要告诉老爷,求求您,您打我骂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起来。”
小玉额头“咚咚咚”地砸地:“求求您放过我!”
李香庭看她的样子,无奈道:“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禁食禁水或者殴打,但是因为你的过错导致阿阳受了这么大委屈和伤害,你必须为此负责任。”
“谢二少爷!”
“你去给戚凤阳道歉。”
“好,我去给她跪下,求她原谅,我去服侍她。”
“按道理,应该把你送进警察局。”
小玉一听这三个字,脸都吓白了,头更加用力地砸在地上:“不要把我送警察局,二少爷!求求您!”
“你先起来。”
小玉哪敢。
“知错改了就好,看你年纪还小,这次就饶过你。不过,这个家就不留你了,还请另谋高就。”
“二少爷,别赶我走,我什么脏活苦活都可以干,求您别赶我走,离开这里,我无处可去。”
“那是你的事,起来。”李香庭看她额头都磕红了,把她硬拽起身,“跪下和磕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以后也别随随便便下跪。人要为做过的事负责,你走吧。”
“二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小玉哀嚎着,眼泪糊了一脸,“我不想离开。”
吴妈厉声道:“二少爷宽厚,饶你这次就已经仁至义尽,收拾行李去吧,再得寸进尺,闹到老爷夫人那,真把你送警局。”
小玉哭哭啼啼,不敢吭声了。
李香庭又看向一直低头不语的小柔:“你有什么要说的?”
小柔又跪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她们去抓人。”
“起来,刚说了不许下跪。”
小柔又赶紧起身。
李香庭对吴妈说:“即便他们犯错,也不该滥用私刑,作为管理者,不查清楚真相就罚人,如果阿阳因此丧命,你逃得了干系吗?”
吴妈颔首:“是我的疏忽。”
“虽然你是月姨的人,但在这个家,不管谁犯错都要受到惩罚。罚你一个月的工资,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你也不用干了。以后家里禁止搞小团体、欺凌以及体罚。大家同样都是受雇者,以劳动换取收入,不分高低,有错者,自然有法律制裁。”
“少爷教训的是。”
李香庭又看向明珠:“这台机器并不能录像,也不在戚凤阳的房间。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知情不报,也有错。从前我就撞见过你欺负她,以后再让我听说这类事,你也辞职吧。”
明珠直点头:“少爷,我知错了,我去给她当牛做马都可以。”
“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但是以后一个月她所有的活你都包了,购置画材、打扫画室和绷画框,这一点你有意见吗?”
“没有!谢少爷。”
……
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复杂,都是些小丫头,不懂那些洋货,也经不起吓,三言两语便忽悠出真相。
刚才回来时,李香庭便让后厨把鸡汤炖上,稍等一会便带去医院。
病房里,戚凤阳睡得正熟,脸色已经好看很多。
李香庭轻声坐到床边,小心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却没想被抓住了。她的手冰凉,又细又小,牢牢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眼睛仍紧闭,喃喃念了两声“少爷”。
李香庭靠近些:“我在。”
戚凤阳眉心紧蹙起来,像是在做噩梦。
“别怕。”
李香庭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近中午,戚凤阳醒过来,手里仍抓着李香庭的手指,怕弄醒他,一动不敢动,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从来没有这么贴近地观察过少爷,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他眉尾有一颗很淡很淡的小痣;他的耳垂肉肉的;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轻动了一下,连同自己的心,都跟着剧烈地跳动。
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
她浅浅笑了起来,真希望,时间永远留在这一刻。
……
往后的几天,佣人们总私下议论此事,说二少爷喜欢上戚凤阳,要带人离开李家出去同居。
流言蜚语越传越离谱,到最后,已经传成了李香庭要娶她为妻。
月姨不知从哪听到些风声,同吴妈问了问。
吴妈把事情前后如实交代了,月姨也没怪罪,毕竟她服侍自己这么多年,明珠那丫头嘴也甜,十分讨人喜欢,不过是栽赃了一个臭丫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最近一到晚上她的烟瘾就犯,连打了几个哈切,吩咐吴妈:“陪我去抽两口。”
“是。”
月姨来到烟室,见李仁玉正靠在塌上端着烟杆子吞云吐雾,坐到旁边:“老爷怎么自己抽上了?不是一直说我熬的烟膏好,抽起来润嘛。”
李仁玉闭目享受:“看你最近不舒服,就叫下人熬了。”
吴妈帮月姨点上,她歪在软枕上,深吸了一口:“我没事,不费神,以后还是我给你熬。”
“好。”
月姨抽了几口,看向李仁玉,如此销魂之物下,他还是愁眉不展,便叫吴妈出去,问他:“老爷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李仁玉懒懒道:“还不是烟土的事。”
“出岔子了?”
“先前一直跟九头帮做生意,那蔡三万是瞒着背后大老板偷偷做的,昨天晚上被那杜老板发现,场子都给端了。”
“杜老板?”
“新起之秀,听说还是毛头小子,涉足不少行业,黑白通吃,不简单啊。”
“要不要找个机会拉拉关系?”
李仁玉吐出浓浓的白烟:“再看吧。”
……
杜召投资了很多产业,有些是亲力亲为,有些交给别人管。
年初和九头帮的人合作,弄了个洋舞厅,消费高,来玩的大多是外国人,表演的姑娘们也都是金发碧眼的,地下还设有赌场,西方那套玩法。
昨天得消息,舞厅下头的赌场出了点问题。晚上应酬完,杜召便坐车过来看看。
舞厅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与平时无异,地下已经被戳了个大窟窿。
白解带人先到了,他底子好,在家休养半月,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赌场被清了空,里面仍烟熏雾缭的,浓浓的味道经久不散。
经理早已侯在里头,杜召走进来,到长桌那头坐下,随手接了根雪茄:“你们老大呢。”
“在路上。”
杜召穿了黑色西装、黑色衬衫、黑色领带、黑色皮鞋,连西服口袋里折叠得一丝不苟的方巾也是纯黑色,这一身显得身形更加颀长,看上去也更阴戾,叫人觉得压抑。
他点了火,吸口雪茄,眯着眼看浓烟后的人,轻描淡写道:“再等五分钟,不来,我填了这。”
“听听杜老板这话说的。”人没现影,声先过来了。
杜召往半透的花玻屏风后看去,只见蔡三万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有点事耽搁,对不住,兄弟,来,先喝一杯。”
蔡三万拿瓶洋酒,给杜召倒上。
“三万,我们之前可白纸黑字写了清楚,不碰烟土。”
蔡三万叹口气:“兄弟,不是我破坏规则,实在是这里头的利润太大了,实不相瞒,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大家有钱一起赚,是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啊。况且,这也不是劳民伤财的事,来这玩的,不是洋人就是钱多到没地方花的。”
杜召冷笑一声,拿起杯子,将里头的酒缓缓倒在地上:“你这鬼话编得比屁还响。”
蔡三万身后的手下闻言怒了,拿起枪指着杜召:“怎么说话的!大哥给你脸,别不识好歹!”
杜召身后四人同时拔枪指着他:“放下。”
蔡三万一巴掌甩过去,把手下的枪直接打在地上:“你他娘的熊心吃了豹子胆,也不看看对面坐的是谁,跪下。”
这手下是个新来的,不熟眼前的主,还恼着,没头没脑抱怨了句:“他侮辱你!”
“跪下!”
手下不服,蔡三万一脚踹下去,叫他双膝跪地。
杜召悠闲地抽了两口雪茄,俯视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人:“三万,你的人手挺快啊。”
“兄弟,他初入我门,不懂规矩,冲撞了你,我的手下,自然是要我亲自管教的。”蔡三万忽然拉过手下的手按到桌上,一刀剁下大拇指。
看似惩处,实则护人。
猝不及防,快到那手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桌上跳动,才感觉到疼痛,握住手腕哀嚎起来。
蔡三万将断指推到杜召面前,桌子长,短粗的大拇指从那端滚到这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条。
杜召见那脏东西滚过来,用雪茄挡住,断指稳稳停了下来,晕了一摊血。
杜召借新鲜的血灭了雪茄,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火灭了,又随手将它扔进酒杯里。
他看向蔡三万,轻飘飘地道:“说过的话,定下的规矩,我杜末舟从不会变,给你半天时间,整顿干净,否则,这舞厅也别干了。”
蔡三万虽混在道上,但也知这人底细,一直多有忌惮,只能点头:“是。”
杜召起身,带人出了暗室,来到楼上舞厅。
刚要往门口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邬长筠穿着条红裙子,正在跳舞。
冷着的脸瞬间浮了点笑意,他摸向西服口袋,扯出方巾擦了擦手,勾勾手指,示意身后的白解上前些,把方巾扔给他:“出去等着。”
“是。”
杜召径直朝舞池走过去,从一个洋人手里拽过邬长筠,太过粗鲁,叫人差点摔着。
杜召及时拖住她的腰,“你还真是,”他将她扶正,牵着手推远,又拽回,“如鱼得水。”
……
第29章
邬长筠是来杀人的,她的脚好了,又没完全好,术后养了半月有余,行走看似正常,重心却落在脚跟,微微还有些不稳。
刚才那法国佬就是目标,眼看鱼溜了,她浑身来气,推开杜召,嘟囔一句:“真晦气。”
刚要走,杜召把人拉回怀里,宽大的手落在背后,掌住那纤细的腰:“我晦气?我哪晦气?”
邬长筠虚伪地笑起来:“您听错了,您不晦气,您哪能晦气啊,喜气的很。”
杜召握住她的手腕,缓缓往下滑,同她十指相扣:“那就给你沾沾喜气,跳个舞。”
邬长筠不想与这人纠缠,别说跳舞了,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她用力抽出手:“累了,下次吧。”
杜召哪肯放人,掌下一重,清瘦的身体紧紧贴上自己,他明显感觉到邬长筠步子不太稳:“脚好了?”
“拖您的福,差不多了。”
“听说送过去的饭全喂狗了。”
“知道都喂了狗你还让人送。”
“我就爱喂狗。”
一语双关,邬长筠听出来了。
“能登台唱戏了?”
“不能。”
“我看你刚刚和那蓝眼睛跳得挺好,怎么?现在连中国人都看不上了。”
“对啊,不得换换口味。”
“钱花完了?”
“那倒没有,还剩点。”
杜召轻笑一声:“胃口别太大,小心把自己撑死。”
“那就不劳杜老板操心了。”邬长筠见他压着自己腰,又一动不动,“不跳我可就忙活别人去了。”
杜召没给回应。
邬长筠要抽出手走,不料他更紧地握住:“还是按天收费?”
“看情况吧。”
“现在包你一天,要多少钱?”
“杜老板包的话,打七折。”
“陪,上床吗?”
邬长筠微仰脸,凝视他漆黑的双眸:“杜老板权势滔天,无数女人上赶着,还有这需求?”
他也学她的话:“对啊,不得换换口味。”
“我可不好吃。”
杜召也只是与她开玩笑,揽着她轻晃起来,嘴巴靠近她的耳边,压着声轻轻道:“好不好吃,得别人尝,你怎么知道。”
温热的气息弥散在耳边,酥酥麻麻的,邬长筠只觉得毛骨悚然,像无数蚂蚁沿着耳朵缓缓忽急忽缓地往下爬,遍布了全身。她有些受不了,偏过头,仰起脸,让自己的耳朵离他的呼吸远一些。
杜召太高了,纵使垫起脚,眼睛也只能到他的下巴,一动间,挺翘的鼻尖无意蹭到坚硬又滚烫的喉结。她也轻声道:“可惜了,我不卖身,是苦是甜,杜老板怕是尝不到了。”
一团热气窝在颈边,杜召干咽口气,喉结滚动,俯视她的眉眼。
今日浓妆艳抹,又是别种风情,看久了,容易失智。他握住她的腰,将人推走:“玩去吧。”
邬长筠踉跄一步,稳稳站定,见杜召大步往门口去了。她用力抓了两下耳朵,扫遍四周,找那法国佬。
……
白解在门口等着,见杜召蹙眉出来,迎他上车。
耳塞厮磨,身上尽是女人的香水味,仿佛浸入皮肤里似的,经久不散。杜召看向外头纷杂的人影,脑子里,却只有那对眼睛。
明明还长那个样。
怎么今日会摄魂了一般。
白解问:“邬小姐呢?”
杜召这才回过神,转了下腕表,往后躺去:“不管她。”
“走?”
“嗯。”
车开进院内,杜召进门,脱下西装,刚递给身旁候着的佣人湘湘,听到东西坠落在地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是一只耳坠。
湘湘见其眼色,弯腰拾起交给他:“先生。”
杜召提起耳坠,一颗黑色的水滴形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有些份量。
他忽然笑了起来,从湘湘手里拿回西装,转身出门。
迎头撞上进来的白解:“这又是上哪去?”
杜召阔步往外走:“不用跟着。”
白解一头雾水,进门问湘湘:“怎么了?”
“刚从西服上掉了只耳坠子下来,先生拿起看了眼就出去了,什么都没说。”
白解倒是一下子心谙,看汽车启动,一个急弯开了出去,咧开嘴角笑了。
湘湘见他一脸高兴,问:“你笑什么?”
“春天来了。”
“啊?这都快夏天了。”
白解摊了下手,脚步轻快地上楼:“等着看吧,说不定这个家马上就热闹了。”
湘湘立在原地片刻,听他此话,想起先前一直去送饭的那个女人,立马反应过来,追着白解上楼:“等等啊,快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
那法国佬在舞厅待不久便离开了,邬长筠继续跟着,见他又换了个酒馆继续喝酒。
自己这一身红色太过招摇,她躲进漆黑的巷子里,将红裙脱下来,反面,是黑色。她快速套上,转移到酒馆对面的三层楼天台,等人出来。
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法国佬才醉醺醺地出来,门口的黄包车夫问他要不要坐,法国佬摆摆手,还用法文骂了那车夫两句,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邬长筠远远跟在人后,见他趴在路边哇啦哇啦吐起来,吐够了,扶着墙站起身,看到旁边路过的女孩,扑过去就要亲人家,把女孩吓得猛抓她。
邬长筠刚要上前,女孩侥幸挣脱了。
法国佬朝她飞了个吻,继续前行。
他是个外贸公司的经理,骗了不少中国女孩,雇佣者是受迫于他的其中一位,失了身还被骗了财,工作也丢了。
邬长筠盯着前方魁梧的男人,西装革履,名表名鞋,一身昂贵的香水味,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烂到了骨子里。
骗什么不好,骗女人。
该死。
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本来脚伤就不能大幅度动作,想着速战速决,没想到遇到杜召。直到现在足足浪费两个小时,再拖下去,脚上受力时间过长,就白养这么多天了。
邬长筠将绾住长发的簪子拔出,黑发瞬间倾泻。她紧握簪身,抠了下隐藏轨道,簪尖忽然变成锋利的刀。
月晕欲雨,凄清的街巷潮湿、阴暗。
她盯着隐入黑夜的庞大身影,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
等明天下死亡通报,邬长筠再去陈公馆领赏金。她住的这一片远没有租界热闹,各家各户都熄灯了,一片寂然。
湿哒哒的青石板上,只有她清晰的脚步声。
刚要拐弯,一个黑影撞入眼帘,邬长筠未看清人,条件反射要出招,却被那人握住手腕,按在了墙上。
太快了,她完全招架不住。
“见我就打,多大仇?”
是杜召。
邬长筠松口气:“我还以为是鬼呢。”
杜召见她唇上的口红淡了,有些恼:“到现在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听听这质问的语气,邬长筠笑一声:“要你管。”
她转动手腕,杜召才松开。
“杜老板大半夜蹲在这,有事?”
杜召提起那只耳环:“你丢东西了。”
她要拿,杜召移开手:“你是做什么的?”
邬长筠审视着他的眼神,故作淡定,笑了声:“唱戏的啊,杜老板梦游呢?连我是做什么的都忘了。”
“唱戏的,”杜召按住耳坠内侧一个小凸点,锋利又细小的刀冒出头来,“用暗器?”
果然发现了,邬长筠面不改色道:“这个呀,用来防身的,我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万一被不轨的人盯上怎么办?就像现在,半路杀出个男人,亏是您,要是什么流氓混混,我一个弱女子,那点花架子功夫,哪能应对。有备无患嘛。”
杜召俯视这对看似坦荡的双眸,将信将疑,不过就她这爱财如命的德行,应该不会是什么搞刺杀的爱国人士,可单单只为防身,总觉得不对劲。别的什么原因,他一时又想不到,姑且只能听她这么诌着。
“你这小刀,能防什么身?”杜召把耳环戴回她左耳,一手插进口袋,一手撑墙,“试试?”
“好啊,不过刀无眼,杜老板可得小心,伤到了我可不负责。”邬长筠歪脸,欲摘耳环,见他弯起嘴角,趁其不意忽然从他胳膊底下窜了出去,站到两米开外,“我哪能打过你啊,天色已晚,杜老板还是早点回去歇下吧。”
杜召侧目看她,见人离开:“站住。”
邬长筠没有理睬。
“之前还是红裙子,现在怎么变成黑的了?”
闻此,邬长筠才站住脚,她转过身,提了下裙摆,露出点红色,又迅速放下:“晚上冷,多套了一件。”
杜召走过去,两人立在昏暗的壁灯下。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放到鼻前嗅了嗅:“血腥味。”
邬长筠想起那日在酒店,自己也是这么说他的,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怎么办?本就嫌疑很大,明日那死人定会上报纸,杜召也十有八九会看到,如今这桩桩件件证据都指向自己,洗不掉了。
她低下脸,酝酿情绪。
杜召瞧她不说话了,歪了下脸:“憋什么坏主意呢?”他见邬长筠一直低着头,握住她的手,去挑起她的下巴,刚要问话,愣住了。
她哭了。
这下,杜召倒不知所措了,看那含泪的双眸,心莫名揪了下。
“怎么还哭上了?”
邬长筠眼泪涟涟:“我杀人了。”
“什么人?”
“你见过的,舞厅和我跳舞的法国人,他说对戏曲感兴趣,想来戏院给我捧捧场,我就陪他喝了两杯,谁料回来路上,他就动手动脚的,我一时失手,就——里面那条红裙子,也是被撕坏了,才又套了条。”
杜召见她哭得肩膀乱颤:“别哭了。”
邬长筠挤不出眼泪了,背过身去,面对着墙。
也不知道这招管不管用。
“你受伤没?”
邬长筠摇摇头。
“没伤着就行,”杜召把她拽过来正对着自己,“小事,是他活该,我去处理。”
邬长筠抬眼看他,眼角还挂着泪,楚楚可怜的:“谢谢。”
杜召微微弯腰,视线与她平齐:“我还晦气吗?”
邬长筠真想给他一巴掌,擦了眼泪,摇摇头。
“哭起来还挺好看。”
“……”
“真的还是演的?”
“……”邬长筠有点摸不透他了。
杜召直起身:“上楼吧。”
邬长筠抬头仰视他:“我害怕。”
“行了,别演了。”
“……”邬长筠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道:“上来喝杯茶?”
杜召负手立在原地,淡雾笼着暖黄色的壁灯,晕出大片柔软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人也淬得柔和许多。他隐隐露出点笑意:“怎么?想以身相许?”
“我哪配啊,只喝茶。”
“不了,你早点歇着。”
“你呢?”
杜召转身走了:“帮你收拾烂摊子。”
邬长筠见人影消失在黑夜里。
他这到底是信?还是没信啊?
……
第30章
死了个外国人,还是个背后沾点政治关系的,居然连报纸都没登。
显然,这件事被杜召压下来了。
第二天半夜,邬长筠才去陈公馆领赏金,碰到正做完任务和阿海唠嗑的崔子。
邬长筠与此人认识,两人差不多时间来的陈公馆,起初总是抢活干,她截过崔子一次高赏金任务,一直被记在心上。
崔子见邬长筠围巾包头脸进来,吆喝一声:“呦,四姐来了,看这一身行头,热不热啊?”
邬长筠不屑搭理他,直奔陈老板办公室去。
崔子同阿海道:“这小丫头还这么嚣张。”
“什么小丫头,回头四姐听见了揍你。”
“怕她。”崔子抠抠指甲里干巴巴的黑血,“丫头片子,都快能当我闺女了。”
“嘘——”
“我要再年轻十岁,整个公馆任务都是我的。”
阿海小声说:“你怎么不说陈老板的位置都是你的。”
“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邬长筠领完钱出来了,崔子注意到她的步子小很多,明显没从前稳当,仔细看右脚,有点儿不受力:“咋的?还负伤了?”
邬长筠从两人身边路过:“闭嘴。”
“负伤了就注意点,别为了钱把小命丢喽。”
“管好你自己。”她径直走出去,连个眼神都没给。
崔子冷哼了一声:“瞧把她狂的。”
“哎呀,你少说两句。四姐月初消失好几天,回来后脚就伤了,本来我劝她别接,等好些再说,她刚得很,硬上。”
“早晚栽喽。”崔子掸掸手,“走了。”
“行,慢点。”
……
邬长筠抄小路回去,匆匆到出租屋,取下围巾,换了衣服,倒杯水坐到书桌前,将崭新的钞票一张张铺在面前。
就快了,再赚一点,再一点就好。
她看向桌角堆放的几本书,拿过最上面一本,打开,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一下翻到四分之三处,也快学完了。
最多明年,解决完所有事,攒够钱,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人生。
邬长筠把钞票抽出两张,留作日用,其余整齐叠好,放进柜子里,等明天去银行存起来。再坐回桌前,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虽然凉透了,但她的心里却是热的。
她望向群星璀璨的夜空,仿佛看到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不用再为练功磨得一手老茧、顶的脚趾出血;不用费尽心力只为博台下一笑;不用被人称作“低贱的戏子”……
她轻吸一口冰冷的雾气,垂下眼眸,目光恰巧落在一支木簪上,是在昌源街市买下的那支。
那张脸瞬间冲进脑海,覆盖所有美好的希冀。
他在干什么?
应该早睡下了吧。
邬长筠又望向窗外,注视着前排略矮的小楼,星月清辉洒满屋顶,她莫名想起那夜与杜召同坐瓦砾之上共饮,那时,他是有心事的吧。
她定定的,出了会神。
一阵风拂起面前轻飘飘的书页,簌簌发响,才将她的神思拉回。
邬长筠晃晃脑袋,想他干嘛……
浮躁乱世,
不过路人。
她感到有些冷,拉上窗,也无心思学习,合了书,去床上躺下。
……
邬长筠以为杜召会来找自己,可那夜一别,过了大半个月,人都没再出现。
一天上午,练功时,班主带了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进院。也不算稀奇事,从前就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因为乱七八糟的事过来。
大家各练各的,并没有被分散注意力。
班主领两人到林熏跟前,热情介绍:“这就是我们的刀马旦,林熏,熏姐,来打声招呼,刘导,林导。”
林熏停下来,朝两人鞠躬:“刘导好,林导好。”
刘导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点点头说:“不错。”
林导却道:“是不是矮了一点?美桦还是比较高的。”
“把鞋子垫高点就行了。”
“那做动作怕是有风险。”林导看向别处,挨个扫了遍,没有特别满意的,便说:“再看看吧。”
刘导唉声叹气,有些疲态:“已经看第三家了。”
“不急,慢慢挑。”
林导同班主握了握手:“没有我们要找的人,叨扰了,改日定包场支持。”
“那就多谢了。”
班主送他们离开,走到院中,林导忽然停下来。只见他看向不远处走廊的方向——邬长筠来晚了,扛了根长枪慢悠悠地走过来。
班主:“林导?”
林导竖起手,示意他不要吱声,便见邬长筠到一块宽敞些的空地,懒洋洋转了下脖子,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手上灵活地转起枪来。
刘导也看入了神,那长枪跟长在她手里似的,耍得又快又稳,一个抛掷,干净利落地接住,紧接着下腰抢背,纤细柔软的腰肢没骨头一般,却又充满力量感。
林导问班主:“这也是刀马旦?”
“她是武旦,从前唱武生,是我们老班主祝玉生的亲传弟子。”
刘导道:“那功夫应该更好些。”
班主阿谀道:“都好,都好。”
林导看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铁了意:“就她了。”他鼓起掌来,大喝声“好”。
邬长筠循声看过去,只见两个穿西装戴眼镜的陌生男人朝自己走过来,后面跟着班主。
班主道:“长筠啊,过来一下。”
邬长筠持枪走过去:“怎么了?”
“这两位是电影公司的,刘导和林导。”
“你好。”林导抬手,试图与她握手。
邬长筠应付地搭了一下:“有事吗?”
班主:“他们想找一个功夫好的,去拍戏。”
林导介绍:“是这样,我们即将筹拍一部电影,女主角是个刀马旦,李美桦主演,但她到底是外行,有些动作做不来,所以我们想找一位专业人士来完成她不能做的部分,拍远景或者背影、侧影。”
邬长筠:“替身啊。”
“是的。”
“我没兴趣,也没时间,找别人吧。”她转身离开,继续耍枪。
刘导上前说:“不会拍到你的脸,只拍动作。而且也不用天天去,需要你拍动作戏的时候再过来就可以。”
邬长筠轻笑:“拍到脸还叫替身吗?”
他被堵的没话说。
班主皱眉,手指不停地摆小动作:“长筠,客气点。”
“没事儿,是武旦该有的直爽。”林导打量一番她的面容,遂又道:“你想要什么条件可以开。”
邬长筠没回应。
班主在后面拉了下林导,悄声说:“这丫头脾气大,性子也怪,估计不行,不然我再带你看看,我们还有个武旦,就是年纪小点,还没上过台。”
“不,就她。”
刘导看林导下定决心,也不想再跟他各处跑了,又上前对邬长筠说:“实不相瞒,我们也找了很久的人,功夫好、身材又相似的女武旦实在少,所以很诚心地邀请你,待遇方面,不会亏待你。”
邬长筠一记花枪指过来,吓了刘导退后一步。
她收回枪,背在身后,一脸凉薄:“我说过了,不去,我在练功,请让开。”
“你——”
林导拉了刘导一下:“我来说。”他上前,看邬长筠脚抵着墙高压腿,欲言又止,于是以退为进,“那你先忙,我们改日再来拜访,也请你再考虑一下。”
邬长筠敷衍地“嗯”一声。
……
晚上,林导特意来红春戏院看玉生班的戏,邬长筠只排了场轻武戏的《打青龙》,大多是手上活,没过多腿脚功夫。
可就这一场,叫林导是越看越满意,不仅在于她作为替身的适配性,而是这个人本身非常有可塑性。
他见过邬长筠未施粉黛的模样,一个字——灵。清冷的一张脸,总是没什么表情,却一点也不呆,乍一看没那么美艳,少几分女人的娇媚,可耐得住细品。
是个好苗子。
结束后,林导也没去后台叨扰,就等在外面,见人换了便衣出来,才迎上去:“邬小姐。”
邬长筠认出人来:“我说了不当替身,你不用再来。”
林导跟在她后面:“不仅是替身,我看你容貌身形都很好,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后面我们有几个项目要做,到时候可以让你试试戏。”
“我不会演戏,也没兴趣。”
“不会没关系,慢慢学,我可以带你,我带过好几位有名的演员,方少卿,卫小嫚,还有——”
邬长筠停下,盯着眼前一脸诚挚的男人:“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从头学起,别白费力气了,请回吧。”
林导没有跟上去,看着远去的女人,想来是劝不成了。
第二天,他又来戏班子找班主了解一下邬长筠,大抵明白了她的喜好。
晚上,三顾茅庐,继续等在戏院门口,跟在她身后表明诚心后,直白道:“你开个价。”
邬长筠仍不感兴趣,迳直走开。据她所知,配角的薪酬都少的可怜,别提替身了。
“一天十块大洋。”林导见邬长筠不为所动,一狠心,“十五。”
邬长筠怔了一下,站住脚。
什么电影?
给一个替身开这么高的价?
那几个当红演员拍一部电影的片酬也不过上千大洋。
虽远比不上杜末舟,但像他那样的傻大款确实难得一遇。那几千大洋给的,够自己在沪江买上几套房了。
十五块在五百面前虽如牛毛,但的确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千方百计去杀人,也不过赚个几十块。况且,自己脚伤虽痊愈,但一直使不上劲,几次登台,都是演的小武剧,找个外快赚赚也不错。
她转身,等着林导走过来。
林导见状,高兴地小跑到她面前:“怎么样?”
“我脚受过伤,不能做太多高难度动作,比如后空翻,横翻。”
“这个没问题,镜头并不多,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林导见她松口,面上轻快起来,“那薪酬?”
“二十。”
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林导看着这张姣好的面孔,思考片刻,伸出手:“合作愉快。”
邬长筠握住他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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