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番外
又十几年过去,研究所添了不少新员,吴硕带两个人去意大利参加研讨会,下个月回来,所里只有戚凤阳和三个年轻人。
自从战时来到寂州,戚凤阳就一直在研究所工作,偶尔离开,也是去参加画展和演讲等工作相关活动,或是去别的寺庙、石窟学习研究。
戚凤阳一生未嫁,与壁画、古寺为伴,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将身体和灵魂全部奉献给了艺术。为的从来不是继某人之志,而是真心热烈地爱壁上的每一块色彩、每一根线条。
她想让更多的人看道它们,并为之沉醉,就像年少时的自己。
戚凤阳每天都在等李香庭的信,可漫长的十几年好似虚晃一下便过去了,她再也没收到李香庭的来信。
即便知道凶多吉少,可她还是抱着一份希望,每周都会去一趟寂州城里,问有没有寄到华恩寺的信。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李香庭死前给寂州寄过两封信,不像往常那样——厚厚的画和文稿,而是作为朋友、知己的一些话,一封给戚凤阳,一封给吴硕。
可惜那两封信没能送到寂州,中途遗失了。
……
又是一年冬,寒风呼啸,穿殿而过,将香烛吹灭。
戚凤阳重新点上烛,又添了炷香,她独自立在空荡的殿中,仰望绘满云纹的藻井,仿佛也化为一朵轻快的云,自由地飘荡。
她跟着壁画里流畅的线条从东壁走到南壁,关上大门走出去,眺望远方云雾中朦胧的山影,往下走几步,坐到冰凉的台阶上。
脸上落下一丝凉意。
戚凤阳抬起手,让雪花飘落在手心。
前殿传来欢声笑语。
她看过去,只见讲解员带着四位外国友人进来,一个个脸上挂着兴奋与感动的笑容,连肩上的雪都顾不上掸去。
如今,五洲四海的人们来到这里,只为一堵壁画真容,全世界都看到了这些先人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文物,并无不为之惊叹。
戚凤阳蜷起手指,欣慰地微笑起来,心里平静而温暖。
当下的一切,皆如你所愿。
少爷,你看到了吗?
……
杜召死于一九六二年,享年五十二岁。
邬长筠并没有想像中的崩溃。她亲眼看着这些年杜召所经受的苦——无数个夜里因为幻肢痛而醒来,难以入眠;头疼也越来越频繁,因为那根细针移位,影响大脑,还偶尔出现手脚不受控制的情况。
所以,直到入葬,她都没有留一滴眼泪。亦没有痛不欲生,想追他而去。
人不该执拗于情情爱爱,它被放下,却从未被遗忘且永远深埋于心中,和骨肉血脉永远连在一起。她还有很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白砾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成了婚,还有了孩子。邬长筠不想跟他们一起生活,独自一人在小镇,经营自己的小戏院,致力于戏剧传承,还带出许多优秀的名角。
后来戏院倒闭,她又旧疾突发,白砾不放心,坚决将她接到了北京照顾。
一九九九年冬天,又到了杜召的忌日,白砾把子孙都带回来看他。
祭拜完,同往常一样,先带着孩子去车里等,留邬长筠一人坐在坟前。
可能是因为常年练武的原因,她已至杖朝之年,却仍身姿挺拔,精神气足,丝毫不显老态。
手上带着杜召送自己的戒指,用布子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照片。
另一边,小孙女问白砾:“爷爷,为什么每次我们都比太奶奶先出来?”
白砾摸着孩子的头道:“太奶奶想太爷爷,让他们单独待一会,我们在车里玩会,不急着走,让太奶奶和太爷爷多说会话,好不好?”
小孙女乖乖道:“好。”
他们在车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见邬长筠回来。
白砾叫儿子过去看看,还没靠近,就看到邬长筠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墓前舞棍,虽已高龄,但动作仍旧灵活,转身漂亮,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乍一看身影,完全不像个老人。
白砾见儿子长时间没回来,有些担心,便跟了过来。
两人静静站立,望着远处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
“爸,您还记得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当然,可谓是,绝代风华。”白砾长吁一口气,回忆起小时候在延安的日子,“但她和父亲一直忙于工作,后面又去了战区,直到解放,我们才真正地生活在一起。她一生要强,只有父亲能治得住。可惜父亲走得早,你没印象了。”
“是的,但见过爷爷一张军装照,真帅,我要是女人,也爱他。”他又问:“那您还记得亲生父亲吗?”
白砾沉默几秒,眼里仍饱含慈祥的笑:“不记得了,也没见过照片,不过我想,他们一定都是一样的人,才能坚定地走到一起,为了国家,为了信仰而奋斗。”
“是啊。”
……
二零零零年春天。
邬长筠身体不佳,坚持与徒弟合演大轴,完成了她人生最后一次演出。
散场后,她让白砾和家人先回去,想在剧院多待会。
徒弟说,晚些开车送师父回去。
白砾不放心,让小辈先走,自己在这陪着。
演员们的都在后台忙着卸妆,白砾就去了个卫生间的功夫,邬长筠悄悄回了戏台,她精疲力尽地坐在台子中央,缓缓躺下去,望着顶上耀眼的灯光,好像一颗巨大的明星,同曾经的自己一样。
现在,这颗星要陨落了,可还会有更多的星火亮起,更加璀璨,更加强盛。
白砾到处找不到邬长筠,叫上人里里外外一起找。
最后在戏台上发现她身着戏服,安详地离世了。
白砾一把年纪,伏在母亲身边,哭成个泪人。
一众人齐齐跪下,拜送恩师。
邬长筠死在了和平年代,死在了新世纪,死在了最爱的戏台,怀里抱着和杜召结婚前拍的合照。
照片里,两人身穿军装,胸口皆系大红花,笑容灿烂。
照片的左下角写了日期——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
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三日,庚辰年腊月二十六。
照相馆,摄影师从黑布下钻出来:“男同志太高了,还是坐下吧。”
杜召从邬长筠身后走到旁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可以吗?”
贴得太近,邬长筠往边上挪挪:“别挤我。”
杜召跟过来,仍紧贴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对摄影师道:“拍吧。”
摄影师弯下腰,重新蒙上黑布:“来,一,二,三。”
卡嚓——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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