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中秋节时,穆千璃没能赶回遥城。
望着夜空中的圆月,想要回家的心情变得越发急切起来。
而后,似乎因着悦琴岛和临悦城这条水路误导了追捕她的镖师,后来一路上都再没见人找来了,回家的路途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抵达遥城这日,秋高气爽,城门前的枫叶大道落叶飘零。
久未归家,如此景色也叫穆千璃不由驻足欣赏,心情一阵愉悦澎湃。
“怜玉,你说等会我爹见到我,会不会激动得老泪纵横啊?”
怜玉抿了抿唇,小声道:“小姐,可我怎么觉得老爷估计会先抄棍子……”
穆千璃一愣,歪头想了想,却是忽的笑了:“说得也对,还真有这可能。”
过了城门,熟悉的街道映入眼帘。
忙碌的小摊贩,来往的百姓,好似一切都如从前一般,今日也只像是她一次普通的远行归家而已。
但到了穆府门前,穆千璃还是不由紧张了起来。
她和怜玉在侧门外的小巷子里观察了一阵,门前一切如常,也无人会料到大小姐今日会突然回来。
穆千璃道:“咱们从侧门走,先偷摸回去,看看情况。”
怜玉点头。
两人鬼鬼祟祟溜到了侧门外。
这个时间,正是府上闲散之时,说不定连穆老爷此时也不在府上,而是去了镖局。
顺利进府后,穆千璃逐渐放松了些许警惕,绕过后院无人的小道,直朝自己的闺房而去。
终是走到院门前,穆千璃这才松了口气。
刚要站直身子,身后忽的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冷声:“回来了?”
穆千璃吓得浑身一颤,怜玉更是在神经紧绷下条件反射地惊呼出声。
穆千璃僵着脖子转头看去。
时隔大半年,再见自己那威武的父亲,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穆震双手负于身后,高大健壮的身形像一堵高墙一般,站立人前便笼罩下一片沉暗的阴影,面无表情时,这般居高临下地看人,实在威严。
穆千璃一对上他那沉冷严肃的神色,又顿时被怵到,舌头快打结似的,磕磕巴巴道:“爹,你、你今日还没去镖局呢……”
穆震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这不是为了恭迎大小姐今日回家,哪还会去镖局。”
大半年不见,她爹板着脸阴阳怪气的模样仍是一点没变。
穆千璃直起身子来微蹙了眉头:“你别抓不到我就恼羞成怒,这事都大半年了,我回来是和你谈和的。”
“抓不到你?”穆震剑眉微挑,“你以为你自临悦城回家这段路为何能轻松折返无人抓捕,真当自己走了条水路就彻底掩盖了踪迹吗?”
“你知道我去了临悦城!”穆千璃惊愣地瞪大了眼。
穆震微昂了下巴,沉声告知她:“区区临悦城算什么,你何时出城何
时过境,就连你何时会抵达遥城,何时踏进家门,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穆千璃惊愣地张了张嘴,眼看着她爹都快绷不住脸上故作傲慢的神情,嘴角都快扬起来了,这才突然回神。
“知道又如何,我也没曾刻意掩饰踪迹,你追不上就说追不上呗,你怎不说我在扶风镇那会,整个夏天你在西边那片地区找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着我在哪,当时可急坏了吧?”
这话一出,穆震脸上傲慢神色瞬间生出裂痕,快要绷不住似的扯了扯嘴角。
穆千璃扬唇一笑,主动化解尴尬:“好了爹,离家这么久,是女儿不好,叫你担心了。”
穆震鼻孔出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担心什么!谁还能把你怎么着不成!”
当然不能,穆千璃那一身功夫可不是假把式。
穆千璃俏皮地眨了眨眼,扬着笑意朝怜玉小声吩咐道:“怜玉,去备些点心,还有我们从临悦城带回来的茶叶也备上,我得好好向我爹赔礼道歉。”
穆震还是不满,挺直着背脊也不拿正眼多看穆千璃一眼,又开始阴阳怪气:“道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能和我道歉?”
话是这么说,但穆千璃伸手挽上穆震的胳膊时,他脚下步子就已先一步迈动,让人毫不费劲就带着他往屋里去了。
屋内,茶香四溢,气氛温和。
穆震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地抬手浅尝了一口穆千璃带回来的茶,略有悠闲地等着女儿所谓的“赔礼道歉”。
但穆千璃一开口,他顿时又沉了脸。
“爹,离家出走这么久不归家是我不好,但逼着我嫁人却是你的不对,我可以向你道歉,但你也必须向我道歉。”
“道歉?!我何错之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替我女儿操办婚事,我还错了不成?!”
“可我未曾说过我要成婚,也根本不愿嫁给不认识之人,也不要嫁到京城那样的地方去,你强迫我,怎就没错了!”
“你不成婚你想干什么,你瞧瞧你现在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难不成我还真让你一辈子跟着我四处跑镖,居无定所,待我百年之后,莫不是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原本因着穆千璃的归来而聚集到她院外的下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句说着折腾了大半年两父女终能重归于好了。
却没曾想,这两人进屋没多会,和睦气氛便被瞬间打破,此前那般同样激烈的争吵声传出,吓得外头的下人瞬间闭了嘴。
众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有人小声问:“要进去劝一劝吗,若真吵得厉害了,小姐会不会又离家出走啊。”
“小姐这才刚回来啊,这大半年老爷可担心坏了。”
“他们怎一言不合便吵,有什么话好好说呀。”
但屋子里两人的性子如出一辙,谁人也不愿松口退让,气氛在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穆千璃愤怒指责:“何为女儿家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你教过我如何做
一个女儿家吗,况且我也不觉得我如今这样有何不好,不成婚如何,一个人又如何,难道我没有能力独自生活下去吗,难道我一定要依附于谁才能过活吗!”
穆震丝毫不退让,复杂的情绪交织心底,最后却只有盲目的愤怒传达而出:“你知道一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吗!我死后,你打算一个人如何生活,无亲无故,万家灯火仅有你独自一人,还是说我替你层层把关选的良婿你不愿意,到最后择一不知其品行的人,受了委屈受了伤害,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如何向你过世的娘亲交代!”
穆千璃一怔,咬了咬牙,仍是气焰不消:“你与我吵架便吵架,别把我娘亲搬出来!这事本就是你不对,不管我的意愿,只将你自己的思想强加于我,从小到大你便是如此!”
这场争吵到最后仍是没有个结果。
父女俩谁也不愿松口,谁也不愿低头。
好端端的归家团聚不欢而散。
穆千璃转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气,穆震也怒气冲冲在书房坐了一整日。
早就得了大小姐今日归家消息的后厨本是准备了一桌子丰盛菜肴。
但最后,那些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孤零零地摆在饭桌上,直到过了吃饭的点儿,家中两位主子却没有一人有要来吃饭的意思。
怜玉将饭菜送进穆千璃屋中时,正见她烦闷地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小心翼翼道:“小姐,别饿坏了身子,后厨今日特地做了你喜欢的饭菜,还是多少吃点吧。”
其实,过了当下那阵气氛,穆千璃也没有特别生气了。
她只是无奈,无奈自己无论如何辩驳都没法和父亲说清道理。
怜玉则是有些担忧。
她想起归家前穆千璃便有打算,若是她和她爹仍是说不通,她就再逃跑一次。
怜玉小声劝导:“小姐,你也别和老爷置气了,我今日听府上下人说,你不在的这大半年,老爷很是担心你,大家伙都从未见过一向风风火火的老爷那副紧张无措的样子,你是老爷唯一的女儿,老爷心里是很在乎你的。”
穆千璃动作有些缓慢地打开食盒吃起东西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缓声道:“我知道,就像我虽然一点也不愿妥协,甚至离家出走,但我在外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他想念他,担心他又不按时吃饭,担心他跟不要命似的一连接好几个镖,也想他现在不比年轻时候了,会不会在运镖途中遇到危险打不过人家,也会想,他有没有像我想他这样想念我。”
怜玉眸光颤动,很是感动:“对啊小姐,你从小和老爷虽看起来吵吵闹闹,但我知道你和老爷感情一直很好的,这回咱们别离家了吧,有什么事都好好和老爷说,也别和老爷吵架了。”
“我是没打算再离家了,但不吵架不行,他一点不愿退步,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嫁到京城去,说什么层层把关的良婿,他是和那人过过日子,还是去人家家里实地考察过了,这事我绝不妥协,他要是还要认死理,我会继续和他
抗争的!”
怜玉忧心忡忡,也不知如何规劝才好了。
但穆千璃吃过饭后,却是叫怜玉去厨房另外备了一份晚饭,询问过穆震在何处后,便单独端着晚饭前去后院找他了。
穆府后院中有间小祠堂,里面供奉着穆家已故族人的牌位,当然穆千璃已经过世的母亲也在其中。
穆震以往并不常去后院,穆千璃知晓的偶有几次都是因着他心情烦闷才会前去待着,一待便是许久,也听闻府上下人说,那时候穆震都会和夫人的牌位说说心里话。
穆千璃对母亲的记忆不多,甚至到现在已是模糊不清了。
她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便病逝了,从那以后她便是穆震一人带大的。
穆千璃知晓,母亲生前和穆震感情非常好,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母亲的离去对他打击非常大。
但自穆千璃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穆震一蹶不振的样子,反倒是仍旧威严霸气,顶天立地。
在她心中,父亲一直是一个威武的角色,一人便能撑起一片天,虽是偶有固执古板,但仍是她心中仰慕的英雄。
所以,当她悄然走近祠堂外,听见一阵细微的哽咽声时,顿时顿住了脚步,心头猛然一颤。
“柳儿,你说我是否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糙惯了,没有你在,女儿家的那些事我压根不知如何教导她,上回和你说到她头一次来月事弄脏了裤子,她哭哭啼啼和我说她受伤流血了,我梗着脖子解释不明白,到头来叫她闹了个大笑话,气得她七八日不愿和我说一句话。”
穆千璃默然站在祠堂外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
那时候的她少女初长成,的确是因此事气恼了很久。
可后来一想,旁的小姑娘自有娘亲教。
而她的父亲身为男人,无法细致注意到少女的变化,也不知如何坦然教授如此私密之事也属情理之中。
穆震没有错,他已经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了,却仍在深深责备自己。
很快,祠堂内的男人吸了吸鼻子,又继续道:“如今,千璃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她打小大大咧咧惯了,少女心事也自不会对我一个父亲随口诉说,我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却也担心她识人不清没能找个好人家。”
“她还当真以为我真那么想把她嫁出去吗,她可知我比谁都不舍,恨不得能一辈子将她护在羽翼下,可怎么办呢,人终有一死,她也早晚是要成家的,我不知如何为她铺平前方的路,本以为层层筛选一个各方面都极为靠谱的夫婿,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可你看,闺女为此都不知和我吵了多少架了,离家大半年不说,一回来我们便又剑拔弩张了。”
“千璃好酒,为迎接她回来,我特地从外调了一批好酒回来,可这么一吵,这会也只能是我独自一人在这和你碎碎念喝闷酒了。”
话落,祠堂内传来一声明显的吞咽声,穆震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穆千璃一听,眼睛都直了。
她爹还给她准备了酒,现在她一口也喝不到!
祠堂里重重叹息一声,穆震哽咽了一下,低声呢喃道:“柳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所以为的好并不一定真是好,我也不该将我的思想强加给她对吗?”
“我只是希望她往后能过得好,能一世无忧,看她幸福快乐我在百年后才能安心来与你团聚。”
“可是,若她真的如此不愿,我是否不该再继续强迫她了,可往后她怎么办呢,当真就这么让她一直跟着我这个老父亲吗,那我死了之后呢,谁又能与她相伴?”
穆千璃站在门前,脑海中忽的领悟了一句以往在书中看过的话语。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担心她若真不打算成婚,几十年后独身一人无人相伴,也担心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情窦初开,识人不清择错良缘。
这些以往在穆千璃看来压根就是无谓的担忧。
漫漫几十年,他却从现在就开始做打算,往后余生还长,他却着急忙慌巴不得下一刻就能安心。
可穆千璃似乎头一次有些理解了。
父爱浓重,他不得要领。
他们争吵冷战,他也备受煎熬。
穆千璃不知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祠堂内的低喃声一直断断续续传出,穆震深深思念妻子的忧郁也逐渐散发开来。
她本想敲门进去,但抬起的手忧郁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只弯身将手中的吃食悄悄放在了门前,便沉默地转身离去。
翌日一早。
穆千璃从院中出来时,正好在前院碰见了正打算出发前去镖局的穆震。
父女俩先是沉默对视一眼。
怪异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引得周围下人都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是穆千璃先微昂了下巴轻哼了一声:“不就是个男人吗,谁说你找的就一定好,你放心吧,若我真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定会带回来让你亲眼瞧瞧,我找的可不一定比你找的差。”
穆震眸光微怔,很快又恢复如常,仅有滚动的喉结下一声不自然的轻咳。
而后漫不经心道:“瞧什么瞧,我想通了,什么男人能比你爹对你更好,你同我道个歉,这事就翻篇了。”
穆千璃瞪大眼:“都翻篇了为何还是我道歉,你分明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错什么了,你出门问问去,当爹的给女儿操办婚事还成错了,你道不道歉,不道歉我这就去带上那批酒,一会就给镖局里的兄弟们分了去!”
“爹!你都说了那是专门给我准备的,你不能全分了吧!”
“嗯,一坛不留。”
穆千璃咬牙,憋了半晌,蚊子般声细,含糊不清道:“对不起,行了吧。”
穆震唇角一扬:“好闺女,爹原谅你了。”
穆千璃气得不行,但想起昨夜自己在祠堂门前头一次听见这个男人脆弱又煎熬的样子,又只得鼓着腮帮子生生
咽下这口气。
不过好在,这事经由这么一闹,竟是顺利解决了。
穆震好似一夜之间想通了,不再逼着她赶紧嫁人,此前谈及的那桩婚事也打算就此作罢了。
父女俩重归于好,在和以往好似并无差别的相处氛围下,又增添了几分旁人不解仅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的相互理解。
平静安逸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
这日一早,穆震却忽的找来穆千璃,严肃却又踌躇,弯弯绕绕好半晌才道:“其实你那桩婚事是我拜托你姨母帮你精挑细选的,我把婚事作罢这事寄信给你姨母说过了,结果被你姨母劈头盖脸一阵骂,这事我做不了主了。”
穆千璃目瞪口呆地接过穆震递来的信纸。
信自京城而来,是她姨母所写,也就是她母亲的亲妹妹。
此前听府上老管家说,穆震与母亲成婚前就和这位小姨子不怎么对付,母亲走后,姨母更是好几年没给过他一点好脸色。
穆千璃这位姨母是个嘴硬心软之人,连穆震也说她就是嘴上厉害了点,但实则他们关系不差的。
但此时,穆千璃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字里行间一点没辜负穆震所说的“劈头盖脸一阵骂”,甚至让人很难和住在京城那位雍容华贵气质出众的姨母结合在一起。
这叫关系不差?
穆千璃抿着唇不说话。
穆震指尖轻点着桌面,好似不着痕迹地把麻烦事给推了出去:“你要真不想嫁,要不你自个儿去京城和你姨母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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