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二月,北安郡已经酷暑难耐,那热气并非从天上笼下来,而是从地底蒸上来的。
田壤结出锈红色的土疙瘩,犁耕不动、苗顶不开,河里的水只见蒸发,不见下雨,成群的鱼在干裸的河床上翻腾,最终被晒成鱼干。
北安郡的百姓在河边捡鱼时,不经意抬头向北望,望见北面那座山起了好大的山火,金赭色的火浪呼啸着向山下滚来。
***
雁流筝盘坐在机关鸢上打瞌睡,直到被一阵喧嚷声惊醒。
她睁眼往机关鸢下望,望见街上挤满了仰起的脸,男男女女,提老携幼,人人都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望着他们。
有人喊:“是太羲宫的道长们来了!他们是来灭山火的!”
“太好了,有救了!”
“神仙降世了,神仙来救苦救难了!”
喧哗声里,有人御剑飞到雁流筝身边,是她的哥哥雁濯尘。
相比起雁流筝的激动和忐忑,雁濯尘显得更加镇定,早早就展现出了作为太羲宫少宫主的从容气度。
他对雁流筝说:“我带人去灭山火,你带人疏散和安置百姓,务必保护好自己,若有意外,及时用传音令联系我。”
雁流筝已经跃跃欲试,将半个身子都探到机关鸢外,忙不迭朝雁濯尘摆手,说:“哥哥你放心去,我一定能安顿好,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驭着机关鸢向城内降落。
机关鸢在贴近地面数丈高时收拢双翼,组成身体的玄铁机关迅速变换收合,只一瞬的功夫便缩成了一只麻雀大小,停在翻身跃下的雁流筝肩头。
雁流筝生得年轻貌美,观之可亲,一身紫衣飘飘如仙,从她身后又有许多御剑的年轻修士落地,护着一队比屋舍还高、仿若神物的机关车。
淳朴本分的北安郡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惊得目瞪口呆。有一老妪要跪下磕头,雁流筝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问她道:“婆婆可知郡守大人在哪里?”
老妪颤颤往城门的方向指了指:“郡守大人……先出城了。”
雁流筝道了声糟,跑到高处风口,闻到了空气里草木燃烧的焦味儿。她远观山火,又低头望着脚下纵横如蚯蚓的干裂地隙,感知到地底正在徐徐冒烟,情知城内不能久留。
她从袖中抛出几枚铜丸,那铜丸在空中变作喇叭花的形状,将她的声音向攘攘人群中扩散。
“诸位乡亲尘友,此山火不同寻常,十分厉害,湖池城墙挡不住,再有一个时辰,滚来的热浪就能将人蒸熟,还望诸位能随我出城,到城南河谷中避火,待我等扑灭了地火再回来。”
有人却侥幸道:“神仙都到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有人舍不下家中财物:“我上个月刚盖的房子,还没娶媳妇儿,怎么能扔下!”
“我祖母还在家中,她走不动……”
“我家中还有刚下的猪崽子,可怎么办……”
人群嚷嚷起来,吵得雁流筝脑袋嗡嗡作响。身后有弟子烦躁地抱怨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这样分不清轻重,是想一起变成烤乳猪吗?”
雁流筝蹙眉回头,小声斥责那弟子:“慎言!你当这些百姓与你一样餐风饮露么?”
幸好她对此情形已有准备,叫众人都安静下来,指着身后的玄铁机括车,声音清亮:
“诸位乡亲,这车里载着无忧泉的泉水,有延年益寿、除病消灾的功效,饮一口十日不渴,喝一碗百岁无忧,过会儿我们会在城南河谷中分发泉水,先到先得,先到先得啊!”
仙泉于凡人可遇不可求,一听这话,众人都躁动起来。
雁流筝继续道:“谁家有走不动的老人,太羲宫会将他们带出,猪狗牛羊若有死伤,太羲宫将按市价收买,如此这般,诸位还有什么担心?”
太羲宫出手这般阔绰,满城百姓近乎欢呼雀跃,眼见着那装载仙泉水的玄铁机括车飞到半空,往南城门的方向飞去,众人也浪涌似的追随前去。
雁流筝收了铜丸喇叭花,将弟子们分为两队,飞快说道:“一队去城中搜寻落单的人,剩下的人随我去疏散百姓,不要发生踩踏。”
弟子们齐声应是,皆御剑而起。
机关鸢再次展开,发出一声啸唳飞向高空,以铁扇做羽,双翅如轮,在城墙与街道、楼阁与矮房上掠过流云似的影子。
雁流筝一边高声疏导着逃难的百姓,一边搜寻落单的妇人和孩子,时不时低飞掠地,将他们从混乱的人群中搀扶起来。如今她的机关鸢上已经坐了两个刚出襁褓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吓坏了,扭着身子哭闹,将本就轻巧的机关鸢晃得开始四下斜飞,左右摇荡。
雁流筝一手驭鸢,一手按着他们,焦头烂额地喊道:“小祖宗们,别闹别闹,这里有我一个祖宗就够了!”
她踉踉跄跄飞了一段,低头瞧见一个男子的背影。
那人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头顶乌色儒冠,身量颀长,看背影像是凡界的年轻书生。他正沿着人流的方向,独自不紧不慢地走,既无负累,也不匆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雁流筝心中一动,驭着机关鸢飞过去,一个利落的甩身,悬停在那人面前。
“这位公子,请你——”
话刚出口即顿住,雁流筝看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怔愣了一下。
老天爷啊,凡界竟有如此神清骨秀的男子!
书生似也被她吓了一跳,一双清目定在她身上,黑玉般的瞳孔微微瞪大。
见他仿佛见了仙女般惊诧的模样,雁流筝哈哈一笑,将正贴着她扭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塞进书生怀里。
她说:“劳烦你将这两个孩子带出城,交给太羲宫的人,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说罢不容他拒绝,驭鸢飞往别处去了。
人群依旧熙攘如流,惊起尘土飞扬,像一群奔逐水草的牲畜,喧哗吵闹,奔往城南无忧泉水的方向。
书生走在人群里,又仿佛行在画卷外,只是缓慢地走,人群却不自主地避开三尺,没有人能撞到他,连一粒尘埃也不曾落在他衣上。
方才在雁流筝怀里又扭又蹬的两个孩子,如今被书生分别拎在手里,安静如鸡,不仅不敢再闹,险些连气也不敢喘了。
他的声音倒是温柔清和:“我长得很吓人吗?”
小孩儿惊恐瞪圆的黑眼珠里映出一张冠玉似的脸,长得并不吓人,只是双眸深若幽潭,神情虽是淡淡,却让人基于动物的本能、原始的直觉,而感到巨大的危险,想要在他面前隐匿起来。
书生笑笑,拎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太羲宫的弟子在城南河谷外支起巨大的法障结界,阻挡北方滚来的山火热浪,在雁流筝等人的指挥下,北安郡城内数万百姓尽数撤到了结界保护的河谷中。
雁流筝尚未停落机关鸢,腰间玉牌轻震,是雁濯尘的传音令。
“流筝,你我所料不错,这并非普通山火,而是红莲业火,我在山顶发现了地隙,里面盛开着一枝业火红莲。”
红莲业火并非普通的火,水浇不熄,土扑不灭,万物俱焚。它本存在于后土千尺之下,近百年却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逐渐往地表渗透,一旦烧穿地表,便是民不聊生。
流筝的心提了起来,对玉牌道:“哥哥,我带人过去帮你!”
雁濯尘制止了她,“你留在山下安抚城民,提防有人趁乱闹事,再给我一天一夜的时间,我定能将这枝业火红莲毁灭。”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数万百姓挤在河谷中,如泥沙俱下,眼见着天色渐黑,有宵小之徒开始趁乱闹事。
“他抢我的仙泉水,那是我的仙泉水!”
“胡说,这是我的水囊,你怎说是你的?”
“你无耻!把自己的喝完,就去抢旁人的,我要弄死你!”
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扭打在一起,滚在沙土里,挥起拳头朝对方下死手,引起了一片骚乱和惊慌,很快便有太羲宫的弟子过来将他们扯开,一同押到了雁流筝面前。
身着绫罗的男人被揍得狠些,指着脸上的淤青向雁流筝哭诉道:“恳求女上仙为我作主,这刁民诬陷我抢他的水,还将我打伤了!这分明是我的水囊!”
弟子将水囊呈给雁流筝,雁流筝拾起看了看,说:“这水囊上镶了象牙,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她看向另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脸色黝黑,是个长年做苦力活的长工。长工辩解道:“我不认识什么象牙,这水囊是他借给我盛水的,我当他是好心,原来他是要算计我。”
流筝问他:“你为何不当场喝掉,反而要借水囊装着?”
长工哽咽着跪在地上,说:“我家闺女生了病,我想留给她,让她多喝一碗。”
绫罗男人骂道:“你少在那里装可怜,我何时把水囊借给过你,你个无耻的强盗!”
言语上辩不出真相,有弟子出主意说:“雁师姐,咱们还剩一车仙泉水,要不再给他们一碗,让他们别争了。”
流筝一向好说话,此时却斩钉截铁道:“不行,这个口子决不能开。”
数万城民都在翘首看着,若他俩因争斗反多得了一碗泉水,这河谷中顷刻便会乱作一团。
弟子犯难道:“这可如何是好?”
流筝抿唇不语,望向那两人的目光里满是纠结和愧疚。
她说:“已经喝过无忧泉水的人,会多长出一根心脉,想知道谁在说谎,需要将这两人的心脏剖开一看。”
听闻这话,两人俱是满面惊恐,绫罗男人指着长工道:“剖他的,先剖他的!”
流筝说:“公平起见,两位需要一起剖。”
若非当着数万人的面,要震慑他们想要生乱的贪欲,流筝本不愿采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她希望这两人迫于生死能将实话说出,不料凡人使其意气来,也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直到被绑上长凳,仍是谁都不肯承认自己在撒谎,谁也不肯让出水囊里的泉水。
弟子握着匕首,再次向雁流筝请示:“师姐,真要剖吗?”
流筝望着那两人,脸色微微泛白。
这两人中,毕竟有一人真正无辜……
正当她迟迟难以下决断时,忽有一人从围观的人群中缓步走了出来。
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看见他,流筝眼中微微一亮。
是白天时遇见的那个俏书生。
“仙客且慢动手,”他手中端着一个玉碗,语调温和地说道,“我愿让出我的仙泉水,解了这桩令仙客为难的无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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