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怎会变成人骨,万年参当然是幌子。
如此拙劣的谎言,也只有天真如雁流筝才会信以为真。
季应玄曾以为她是明知真相而说谎遮掩,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反叫他明白,这位被太羲宫捧在掌心里护着的大小姐,是真的对剑骨的来历一无所知,雁濯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永远一副陶陶然的样子。
可是不知情,难道就无罪吗?
不知情,就能理所当然地享用着他的剑骨,期待前途无量的未来,然后不经意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狠狠往他心上扎吗?
望着雁流筝离开的窈窕身影,季应玄眼中的笑意消失,渐渐笼上寒霜。
他受够了与雁流筝虚与委蛇,请她去向雁濯尘打听,是为了摸到当年替换剑骨的线索。当然,他也不能够完全指望雁流筝,于是他四下望了望,留下一支业火红莲做守后,化作一道赤光闪过,离开了太羲宫,前往西境掣雷城。
***
雁濯尘踞坐在窗前,姿容端方,正在观览一本剑谱。
一只狸花猫动作优雅地从窗边跳进来,细长的尾巴扫过窗边的桃花枝,花瓣簌簌抖落在书卷上。
这只猫的花色很特别,白底银纹,流畅漂亮,碧蓝色的瞳孔里闪着细碎的金光。整个太羲宫中,只有流筝养了这样一只漂亮古怪的猫,是她某次下山时在树林里捡到的。
“喵喵,你来了。”
雁濯尘放下剑谱,起身从柜中取出兔肉干喂它——
喵喵挑嘴得很,不吃老鼠不吃鱼,不吃家畜和家禽,不吃沾血的肉,不吃内脏和毛皮。当初流筝试了好几天,急得都快哭了,它终于肯吃一口水煮过的兔子肉。
从那以后,水煮兔肉、风干兔肉、兔肉脯、兔肉干,成了兄妹两人为它常备的吃食。
见它细细嚼食完一块兔肉干,濯尘摸了摸它的头:“是流筝带你来的吗?”
喵喵“喵”了一声,转头朝桃花树后的小径望去。
流筝手里提着食盒,隔窗朝雁濯尘招手,三两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哥哥,我来给你送点心!”
雁濯尘从她手中接过食盒,打开一瞧,不由得轻轻挑眉。方寸大小的食盒里竟装了五六样精致的糕点,有桃花酥、红豆海棠卷,鹿糕馍,狮蛮栗糕,看样子都是她亲手做的。
雁濯尘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地阖上,对雁流筝道:“说罢,什么事。”
流筝道:“你先尝尝。”
“你不说,我不敢尝。”
“怎么,还怕我讹你不成?”
雁濯尘挑眉,答案不言而喻。他重又拾起剑谱,翻了一页,流筝见他不上套,从盒中捏起一块桃花酥,硬塞到他嘴里。
唇齿间满是桃花的香和新蜜的甜,雁濯尘慢慢咽下,拿起杯子饮茶:“现在可以说了吧。”
流筝声音清亮:“带我一起去掣雷城。”
“不行。”
流筝当即耷拉下脸:“为什么?”
雁濯尘道:“掣雷城里到处都是夜罗刹,规矩又多,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不是去玩的。”
“那就是为了祝锦行。”
流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反对。
雁濯尘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剑谱上,慢悠悠说道:“你若真舍不得他走,我让他留在太羲宫陪你,不去掣雷城了。”
流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祝锦行是将正事看得很重要的人,她帮不上忙就算了,反要妨碍他,他知道后一定很不高兴。
流筝神情恹恹地抱起喵喵,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会使剑,觉得我那些花里胡哨的打架方法上不得台面,即使我能打得过姜盈罗,你们也觉得我不靠谱,所以让她去,不让我去。”
越说声音越小,眼眶也慢慢红了,似是忍耐着很多委屈。
雁濯尘最怕她难过,当即手忙脚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唉,怎么还哭上了?”
流筝眼睛一眨,两颗露珠大的眼泪砸在雁濯尘手背上:“你就是这个意思。”
“唉,我……”雁濯尘十分头疼,不知该怎样哄她。
流筝却是自己将眼泪一抹:“其实我也想做个和哥哥一样厉害的剑修,能仗剑走南闯北,但我长出了剑骨,却祭不出自己的命剑,哥哥,你说,会不会是当初生长剑骨的那根万年参的灵力不够丰厚啊?”
雁濯尘神情一顿,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万一,我是说万一呢?”
流筝抓着他的袖子:“哥哥,你在哪里寻到的能长剑骨的万年参呀,咱们再去寻一根,说不定一根参能长出剑骨,两根参就能祭出命剑了,对不对?”
雁濯尘的脸色有些奇怪,反问她:“是谁让你来问这件事的?”
流筝道:“除了我这个祭不出命剑的人,还有谁会关心这个。”
雁濯尘默然半晌,叹息道:“你也知道那是万年参,这世上有几个万年,能寻得一支已是机缘造化,已经没有第二支了。但是你不必灰心,命剑的事我会另想办法。”
他说罢起身,打开房中储藏珍宝的密阁,从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了一支灵参。
他将锦盒递给流筝,说道:“你的剑骨是上品太清剑骨,绝不会生不出命剑,你祭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你年纪尚轻,灵力不够,这支千年灵参你拿去,服下后可滋养灵力。”
流筝握着锦盒,心中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骗人的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她以后还是少说谎为好。
见她沉默不言,雁濯尘当她仍不开怀,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她道:“听说掣雷城里有许多凡界没有的灵药至宝,我会帮你留意,带些回来给你养剑骨。你呢,暂且乖乖留在太羲宫,太羲伏火阵不能无人镇守,若有异动,还要劳驾你及时通知我。”
太羲宫坐镇止善山上,不仅降妖除魔,保护凡界安危,同时也镇守着来自西境地底的业火,防止其向东侵毁凡界。
太羲宫内有座止善塔,塔高八十一丈,耸入云峰。塔中镇着太羲伏火阵,相传为一千多年前太羲神女所设,是阻碍业火涌向凡界的核心阵法。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太羲伏火阵已不似从前牢固,需要有人时常巡逻,防止阵法异动。
说起这个,流筝还是知道轻重的,只好闷闷地点点头。
她闹了这一趟,既没能让雁濯尘点头答应带她一起去掣雷城,也没有打探到万年参的来历,流筝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沮丧。
同时也生出一点从前没有细想过的疑惑。
当年她病重,性命悬在旦夕间,哥哥下山走了一圈,便能恰好寻到一支万年参,既救了她的性命,又让她一夕之间长出剑骨。
好像并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可今日他为何如此笃定,找不到第二支万年参呢……
从来只听说人参可以补身体,灵参可以补灵力,没听说过可以让人长剑骨的参草。倘真的有这种灵药,哥哥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流筝一向崇拜雁濯尘,从来没有怀疑过他说的话,所以对这件事从未深思。如今细细想来,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越想越多。
难道哥哥在骗她……
这个念头令她心里怵然一抖,她下意识拍了一下脑袋,回避这个疑惑,自言自语道:“瞎想什么呢!”
***
三月初,太羲宫派出弟子与祝锦行一同前往掣雷城,拜会掣雷城如今的主人,西境莲主。
因是为了业火一事相求,一向目下无尘的太羲宫也将姿态摆得很随和,派出的弟子不多,却个个身份尊贵,携带重礼。
流筝送他们离开太羲宫后,去止善塔巡视一番,确认太羲伏火阵没有异动,又乘坐机关鸢前往后山,百无聊赖地溜溜达达,到傍晚时,已摘了一竹篮红彤彤的草莓,还逮到一只后腿受了伤的肥兔子。
她本想将兔子拎回去宰了,给喵喵做兔肉干,不料那兔子通人性,望着流筝挤出几滴眼泪来。
流筝探手一摸,圆滚滚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
果然是快要生了。
流筝颇有些犯难,她可不会给兔子接生哇!
娘陪着爹在闭关,宜楣师姐下山收妖去了,师兄们个个不靠谱。情急之中,流筝只好抱着兔子径直来到了季应玄所在的客院。
屋门紧闭的室内浮着一支红莲,莲镜对面是掣雷城中的夜罗刹首领,帘艮。
帘艮率几位副首领跪伏在地,聆听莲主大人的垂训。
季应玄手中摩挲着一只紫玉狸花玉符,语气散漫:“……等他们到了掣雷城,先晾几日,暗中盯紧祝锦行,找个机会将他与雁濯尘分开,孤要单独见他。”
帘艮应是。
“至于雁濯尘……”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忽然侧目向窗外的方向,有些不耐烦地微微拧眉。
“怎么又来了?”
这含着情绪的语气令莲镜对面的帘艮茫然抬头,半晌悟到此言不是对自己,又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季应玄抬手收了红莲,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衣衫朝外走,刚打开门,正与雁流筝撞了个满怀。
她不仅撞了,还下意识护着怀里的东西转身,发钗上的银流苏甩在季应玄脸上,后脑门正正撞上季应玄的嘴唇。
季应玄捂着牙齿倒嘶了口凉气。
急些什么,雁濯尘死了不成?
“对不住对不住,撞疼你了吗?”雁流筝急声关切。
季应玄放下手,脸上摆出一副朗月清风的安然神色,声温音缓:“我无妨,倒是唐突雁姑娘了。”
流筝无暇与他寒暄,忙将怀中瑟瑟发抖的兔子露给他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季公子,你会给兔子接生吗?”
季应玄:……
他还真会。
这样好一个博取雁流筝好感的机会,季应玄当然不会错过。他从厢房里找出一个旧竹筐,从柴房里找来干草和棉絮,仔细铺满筐底,又撒了一把鲜草和鲜萝卜块进去。
简单给兔子后腿包扎过后,就将兔子抱进了旧竹筐中,拿草编簸箕盖在上面,露出一条缝隙,方便观察兔子的情况。
流筝小声问:“这样就可以了么?”
季应玄点点头:“这些野物分娩无须人来帮忙,它只是伤了腿,给它一个温暖安全的环境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从前也养过兔子?”流筝问。
季应玄说:“养过一只羊。”
很久之前的事情,倘若不是被问起,季应玄几乎已经忘了。
那只小羊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与小羊一起寄居在舅舅家,每天采叶子和鲜草喂给它吃,天不亮就起床给它打扫羊圈,学塾休沐的时候,会带它到城外的草地上遛一遛。
那时他年纪小,将小羊当作是他不会说话的兄弟,悄悄向它倾诉对母亲的思念,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季千里。
然而羊兄弟毕竟比不过表兄弟,舅舅家的儿子高烧不退,请道士来瞧说是中邪,阖府念咒洒水逛上一圈,结果却指着季千里,说它是邪物,得宰了它才行。
一开始,舅舅舅娘还好声同他商议,见他只是沉默地护在那羊身前,便开始骂他心狠、冷血。
之后,他们假意歇了心思,却趁他白日去学塾读书时,他的舅舅亲自抄起屠羊刀,将季千里的羊头砍了下来。
那天季应玄总觉得心头慌张,好容易捱到下学,一路跑回张家,却见羊圈里空荡荡的,徒留地上一滩浸透了干草的黑血,还有立在墙角的一把屠羊刀。
后来,也是那把生锈的屠羊刀,活生生剖走了他的剑骨。
想起旧事,季应玄望着竹筐的目光渐渐冷淡。
陪他一起长大的羊,其命运,比不过雁大小姐随手捡回来的一只兔子。
她自出生就拥有父母兄长的爱护,已经如此圆满,却还要抢走他的剑骨……那曾是他离开张家的唯一希望,是他沉溺红尘中能触碰到的唯一一块浮木。
他迟早要将剑骨夺回来——
嘴里冷不防被塞入一颗草莓。
季应玄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是最红的一颗,我扒开叶子才找到的,怎么样,甜不甜?”
流筝有些得意地说道:“咱们这样干等着实在无聊,不如把这些草莓都吃掉,很甜的,我都舍不得分给别人。”
又一颗草莓递到面前,被清水洗过,红盈盈的。
季应玄不情不愿、默不作声地将嘴里的草莓咬碎。
是甜的,是凉的,激起牙根一阵轻轻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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