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回殿下,承蒙圣恩,体恤下臣,可见君不跪。”
听她又祭出皇帝来,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御前是御前的规矩,公主府是公主府的规矩。”
岳昔钧道:“既然是公主府的规矩,臣有一事不明。”
谢文琼道:“何事?”
岳昔钧道:“臣拜公主,是臣拜君呢,还是夫拜妻呢?”
谢文琼怒道:“哪个与你做夫妻!”
岳昔钧道:“既然宗正寺过了明路,昨儿又拜了花堂,可不是正经夫妻么?”
岳昔钧晓得谢文琼膈应这个,故而特意说出来,使她着恼。
谢文琼果真气极,连着冷笑两声,道:“既然不愿跪,那便不用跪了,驸马,请坐罢。”
岳昔钧心道:她几时这般客气了?
一旁侍女看了坐,搬来的却不是椅子,而是一块坐席。
岳昔钧心中又道:原始如此,料她不能叫我好过。
原来,这坐席须得跪坐,若是跪坐,股上的伤必定撕裂,但若是箕坐,又是大大不敬。
岳昔钧拄拐不动,谢文琼笑着催了一句:“驸马,怎么不坐?”
岳昔钧轻叹一声,单掌竖于身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谢文琼蹙眉道:“好端端的,念甚么佛?”
“臣是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觉得此语有诈,又想不出她会使甚么诈,有些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却终究又有几分好奇,问道:“甚么典故?”
岳昔钧淡淡道:“昔者,达摩祖师于少林寺坐禅面壁九载,一日起身活动身子,有一只家雀闯入石洞。这家雀口吐人言,道‘大和尚,你在此作甚?’,达摩祖师道‘贫僧面壁参禅’。家雀道‘既然是参禅,为何不打坐,站着作甚?’,达摩祖师道‘正是坐禅倦怠,此时开定,舒活筋骨’。家雀道‘好个和尚,我道你一心向佛,原来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这话从何说起?’,家雀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一身肉体凡胎浑不在意,才得以成佛,你这和尚,坐一会儿子就叫累叫倦,可见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你是精食净水有人喂着长大,住的都是黄金白银打的笼子,哪里晓得皮肉苦痛。贫僧修心为上,若是未曾修成心,先抛却了肉身,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佛祖舍身是为救护生灵,贫僧在此白白坐死,又是为何呢?’,家雀道‘既然如此,你的肉也叫我啖一口便是了’。达摩祖师摇头叹息道‘好个狠心的家雀,以磋磨人为乐,贫僧若是舍肉于你,岂不是助你下地狱了?’”
岳昔钧的故事戛然而止,她微笑道:“适才见到一只雀儿飞过,想起这个典故来,故而宣了一声佛号。”
这番指桑骂槐,公主自然听明白了,她正要发作,一旁的贵女开口道:“驸马果然博闻强识,知道甚么鸟儿雀儿的,不像我们不通文墨,哪里晓得什么佛经佛偈典故,只知道臣为君死、客随主便罢了。”
原来,这位贵女不是旁人,正是丞相沈正儒的孙女沈淑慎,自小好往宫中去,伴着谢文琼一同长大,亲近非常。
岳昔钧听闻此语,便明白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便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昔钧轻叹一声,手顺着拐杖一寸寸摸下去,挺直脊背缓缓往下跪坐,皮肉伤处拉扯,汗浸了满背,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
公主冷眼看着,却也不那么痛快,只觉得岳昔钧话说得刁钻,她又不能不打自招,认下了自个儿就是那个“家雀”。虽然沈淑慎逼着岳昔钧坐了,谢文琼总觉得自己却像是输了一局一般,甚么发作的话儿全堵在喉中,全无奏凯之心。
谢文琼兀自饮了口茶,想起正事,道:“本宫问你,这个驸马,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父皇要你做的?”
岳昔钧眼睑微垂,心道:难道有人自个儿愿意做你这个驸马么?
“圣上赐婚的诏书,还在臣家中。”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诏书是诏书,本宫只问你,皇上嘱咐过你甚么没有?”
岳昔钧道:“叫我……听话。”
“我便知道,”谢文琼冷哼道,“父皇既然差遣你来监看本宫,怎么今儿也不呈拜帖?”
岳昔钧哪晓得她误会成了这个,解释道:“臣是半残之人,怎生监看殿下?圣上万无这样的嘱咐。”
谢文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冤枉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倘若果真如此,你这一张嘴便守住了,莫要在外头说出甚么不好听的来,倘被本宫知晓了,休夫事小,丢命事大。”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见她乖顺,也挑不出错处,正要打发她走,岳昔钧又笑道:“只是,殿下,由来驯马熬鹰,打一棒子,总该给些甜枣儿,这才能叫人死心塌地不是?”
谢文琼那点微微的愧疚立时烟消云散,冷着脸道:“伴月,给她二百两银子——这可够了?”
岳昔钧心道:二百两银子就是二十金,恰好将娘亲们的赎身钱填补上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费了一些工夫,倒也值得。
由是,她道:“谢殿下。”
谢文琼摆摆手叫她走,岳昔钧已然撑着半个身子站起来了,谢文琼忽而道:“慢着。”
谢文琼道:“你带的甚么香?忒也熏人。”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实是道:没料到此人眼光倒好,此香非兰非麝,比兰更清,比麝更雅,似有还无,悠悠荡荡,汗气一激,更幽几分。
岳昔钧心道:她不喜我身上的汗香,日后便能少召见我几回,我也少受些罪。
于是,岳昔钧便照实说了:“回殿下,这是臣身上带的。”
谢文琼道:“本宫自然知道你身上带的香囊、香丸种种,只是问你是甚么香,敢莫是浥汗香么?”
岳昔钧道:“是臣打娘胎里带的,一出汗便浓,熏着殿下,实是不该。”
谢文琼心中又道了声“可惜”,想道:这般样貌姣好,这般香气袭人,怎就偏生是个男子?
谢文琼道:“退下罢。”
沈淑慎此时道:“殿下,我送驸马一程罢。”
“何必送她?”谢文琼道,“她自有家里的丫头来接。”
沈淑慎道:“我有一句佛经里的话不懂,正要请教驸马呢。”
谢文琼道:“甚么话,不能在本宫面前说?”
沈淑慎道:“恐怕驸马对殿下不敬,不敢在殿下面前说。”
“咦,”谢文琼道,“她对本宫不敬,与你何干?你如今倒护着她来了?”
沈淑慎道:“并非如此,是恐殿下听了生气,气坏了身子,谨儿心疼罢了。”
这“谨儿”正是沈淑慎的乳名。
谢文琼道:“她是甚么东西,本宫往后再不为她生气,你但说无妨。”
沈淑慎便道:“驸马,《法华经》中说的‘六波罗蜜’,是甚么?可否与我解惑?”
岳昔钧此时已然站定了,微风轻拂,她衣袖邀风,拄杖静立,好似上山采药的居士一般。
岳昔钧道:“回小姐话,六波罗蜜乃是布施波罗蜜、持戒波罗蜜、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禅定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
沈淑慎细声细气地道:“我却不懂,这忍辱波罗蜜,驸马可行持么?”
岳昔钧道:“我非佛门弟子,哪里会修这些。”
沈淑慎讶然道:“竟是如此么,适才见驸马心有不忿,我只道是在殿下这里增长佛心呢。”
岳昔钧不上她这当,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在殿下这里也是一样。臣怎会心怀怨怼,当作忍辱负重呢?”
沈淑慎转而对谢文琼道:“唉,殿下,驸马本不是出家人,诳语打打么,也是没甚么打紧的。”
谢文琼道:“你与她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么,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
沈淑慎便道:“既然殿下不爱听,谨儿不说就是了。驸马请回罢,莫要扰了殿下的兴致。”
岳昔钧道:“告退。”
又下假山来,这回伴月稍微扶了一扶,岳昔钧心中松快,倒也不难熬。
安隐扑上来问东问西,岳昔钧只让她“宽心”,从伴月处领了银子,推了轮椅要走。
伴月道:“驸马,奴婢多嘴一句。”
岳昔钧道:“请讲。”
伴月道:“明日归宁进宫,还请驸马顺着我们殿下些。”
岳昔钧道:“省得。”
出了公主府,安隐撇撇嘴道:“公主府里都是一丘之貉,门子仗势欺人,丫头也摆起谱、教训起人来了。”
岳昔钧道:“她也算是为主,听我今儿在公主面前说了些不敬的话,怕我心气儿高,到圣上、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参她们主子一本,她们也跟着受罪。”
安隐道:“你倒替她们说起话来了,我还不是在为你说话么?”
岳昔钧道:“倒不是为她们说话,只是觉得各家有各家的可怜、可恨之处罢了。”
安隐听了这话,倒是半晌不言,长叹一声。
岳昔钧反而笑道:“怎唉声叹气起来了?”
安隐道:“听夫人念了这许多经,如今方知,这‘佛心佛性’四字,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的。”
岳昔钧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论起,我不过是苦中作乐,宽慰你我的话罢了。我是甚么样人,你还不清楚?”
安隐不知想起甚么,也转忧为笑:“七夫人说你‘一肚子坏水儿’,是条‘咬人不叫的小狗’,我瞧着她是错啦,你进了公主府,立地成佛啦,哪里还会咬人呢?”
岳昔钧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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