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凤眸半垂,睫如鸦羽微颤,谢文琼以为她是害怕,便出声笑她:“怎的,对自个儿下不去手?”
岳昔钧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文琼。岳昔钧的眼里,哪有一星半点的害怕,清清澈澈的,好似甚么都入不了眼。
岳昔钧道:“殿下,你可知臣为何进京?”
谢文琼道:“说这些作甚?”
岳昔钧兀自道:“臣在破荼切儿部时,杀敌五十八人。”
谢文琼道:“区区五十八人——”
岳昔钧轻笑一声,道:“区区五十八人?”
“朔荇勇士个个茹毛饮血、体壮如牛,”岳昔钧道,“横有两个我宽、竖着比我高两三个头的也比比皆是,又善骑射——臣的五十八人,已然是名列前茅之数了,否则,怎会如此荣幸,被都督领着进宫领赏?”
岳昔钧道:“殿下没亲自杀过人罢。就算杀人,也是叫人拖走了杖毙,没真正瞧见过血腥罢。”
谢文琼恼羞成怒,道:“你是要来教训本宫,是么?”
“不敢,”岳昔钧淡淡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这条腿,就是被朔荇人砍坏的,一刀贯穿。正是这一刀,也让臣觑着了机会,结果了对方。尔后,臣拖着这条腿,和腿上的刀,又连杀三人。”
谢文琼勉强耐着性子问道:“你想要说甚么?是向本宫要赏么?”
“臣是说,”岳昔钧平静地看着谢文琼,“虽则这把剑没有上过战场,但它一样能杀人。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谢文琼如同醍醐灌顶,醒悟过来,已然怯了几分,但仍旧不愿丢了皇家的面子,咬着一口银牙,色厉内荏道:“尔敢!”
岳昔钧道:“臣自然不敢,只是奉劝殿下,莫要见臣好欺。”
谢文琼顺势道:“谅你也不敢。”
谢文琼被威胁了一回,又怕又气,甩了手要走,却如鲠在喉,憋憋屈屈——从小到大,哪有人敢忤逆她?就是父皇母后有时也要让她三分。
谢文琼本都走至门前了,回首见岳昔钧不动,自以为看穿,心道:岳昔钧不过是吓唬一下我罢了,她坐一下都能出一身汗,哪里还有力气对我动手?
想通此节,谢文琼又不走了。她气定神闲地踱回来,老神在在地又坐回椅子上去,指使道:“过来。”
岳昔钧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只好推着轮椅到了谢文琼身前。
轮椅稍矮,谢文琼坐得高,金缕鞋一动,恰好轻踢到岳昔钧的胫骨。谢文琼实则内心还有点后怕,也不敢太过使劲,就这样轻轻踢了两下,抬着下巴,道:“莫要唬本宫,就凭你这条废腿,也想动本宫分毫?”
这个力道,岳昔钧只觉得挠痒痒也似的,心中好笑。
谢文琼怕这句话真个激起岳昔钧的血性,又连忙说道:“对君不敬,你可知错?”
岳昔钧乖觉地道:“臣知错。”
谢文琼小声“哼”了一声,难掩得意之色,显然是觉得自个儿扳回一城。
谢文琼道:“此次本宫不追究你,倘有下次,再不饶你。”
岳昔钧淡笑道:“只消殿下不作践臣,便没有下次。”
“作践?这怎生叫作践?”谢文琼道,“不提倒好,这一提么,本宫倒想起来此事因何而起了。驸马,你瞧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因为你不恭而罚你?”
岳昔钧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不过是寻个人泻火罢了。”
谢文琼冷笑道:“好个‘恭温义顺’的驸马,想来是父皇打了眼,这四个字,驸马可是一个也不沾呐。”
岳昔钧心道:是了,我和她呛甚么声儿,也忒辜负娘亲们的教诲了。
心中想罢,便不吭声了。
谢文琼见她不语,也不乐意:“怎得不言语了?适才不是巧舌如簧么?”
岳昔钧拱手笑道:“适才冲撞了殿下,臣赔罪则个。”
谢文琼瞧着她也并非真心实意,心里头别别扭扭,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想她怎样,把眼上下打量了岳昔钧一回,勉强地道:“免了,本宫只嘱咐你一句,倘若你真要去那桃花宴,就作出爱慕本宫的样子来,莫要叫大皇兄晓得你我虚情假意。”
先前在宫中,谢文琼还说甚么“不必人前做样”,此时回过味儿来,也晓得利害,心中自然有些个不同的考量。
岳昔钧道:“是。”
岳昔钧也不问因由,谢文琼不便和她多说,虽则心中有些不信岳昔钧会如此听话,也只得如此了。
谢文琼绷着俊脸推门出去,安隐瞧见谢文琼出了院门,立时跳将起来,匆匆对着谢文琼福了一福,待等谢文琼离开,安隐马上撒腿跑到卧房中去。
安隐冲进来时,岳昔钧正在挂剑。安隐连忙帮她挂上了,口中问道:“公子,怎生连剑都取下来了?公主可有为难你不曾?”
岳昔钧道:“不曾,公主只是好奇,看看剑而已。”
安隐料定她没说实话,但又问不出甚么来,只好努努嘴,去给岳昔钧热茶了。
谢文琼回到府中,忍一时越想越气,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忘八,在旁标注“岳昔钧”三字,恶狠狠戳了几下,才稍稍消了气。
谢文琼道:“伴月,把这画儿装裱起来,送到驸马府上,告知她是公主墨宝,叫她好生收藏,不可遗失。”
伴月“哎”了一声,忍住笑过来拿画。谢文琼盯着那忘八,不知怎得想起岳昔钧一双上挑的凤眼,心道:这哪里是只忘八,分明是头狐狸。
待等伴月送画回来,谢文琼状似无意地问:“可见着驸马了?”
伴月道:“奴婢交由百濯姐姐便回了,不曾见着驸马。”
谢文琼没来由一阵可惜,她还想听听岳昔钧受辱之后作何反应。
岳昔钧无甚反应。她料定公主不安好心,见了那副“墨宝”,也只是失笑,一哂置之而已。
翌日得空,岳昔钧又去了一趟莲平庵,仍旧是独身一人,在尼舍见了空尘。
空尘从屋中走出,道:“岳施主,她说‘劳记挂,已然好多了。令堂之事已着人去办,放心。听闻恩公大婚,如何?若有用着英都之处,开口便是。’”
岳昔钧道:“不过一段敷衍姻缘罢了,多谢足下相助。”
空尘又进去代为传了一回话,出来道:“她道‘恩公也该好生养伤才是’。”
空尘合掌道:“阿弥陀佛,想来个人造化,也是由不得人。”
岳昔钧晓得她是在说自己的这段“敷衍姻缘”,也道:“然也,苍天旨意,最是难参。”
其时,春风徐来,树枝簌簌,一片树叶飘落,恰落在岳昔钧膝上,空尘见了,宣了一声佛号。
岳昔钧也随之道了一声。
岳昔钧携着一身佛香回到驸马府,安隐服侍她沐浴更衣,道:“公子,我打听过了,明日的桃花宴,景王广邀王孙公子、贵族小姐、文人雅士,宴乐赏花,作诗对赋,乃是风雅之会。”
安隐又笑道:“我还听闻,这景王粗通文墨,最好附庸风雅,他做的诗词,半白不白,半雅不雅,那些王府门客,一个个的别个本事无有,惯会捧景王的臭脚,将景王那些嚼之无味的诗呀词呀的,吹得天上地下,人间仅有,还要给景王印集子哩!”
岳昔钧道:“阎王小鬼的,说来也与我们无干,只消不惹出事端便好。我还有一事要知会你,昨日公主与我商议做戏,明日我作出爱慕公主的样儿,你千万别讶异。”
安隐此时先讶异完了,道:“晓得了,明日公子你是张生,我就是红娘,我引着你去见公主那崔莺莺!”
“贫嘴儿,”岳昔钧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笑着念了句唱词,“‘这件事倒叫你心乱如麻。’”
两人笑作一团,安隐敛了笑,正色道:“公子,明日需得携礼登门,方不为失礼。只是这景王又不缺钱,也不短各色珍宝,须在这风雅之物上下手,你说,我们送甚么为好?”
岳昔钧想了一想,眼神落到公主送的那副画上,微微一笑,道:“有了。”
安隐了解,岳昔钧面上有这种神情,便是肚里在“咕嘟咕嘟”冒坏水儿,勾得安隐连声问:“有了甚么?有了甚么?”
岳昔钧笑道:“与你卖个关子,明日便知。”
安隐撇嘴道:“果真坏透啦!”
岳昔钧打发她道:“去玩儿罢,我要做你明日才能知之事了。”
次日,景王府门前,岳昔钧下了马车,叫安隐抱了两个长匣,递了请帖,她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府门。
安隐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长匣必定就是那神神秘秘的礼品了,这个长度大略是画,可是画有甚关子好卖?莫不是画了甚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么?
岳昔钧先去见了景王。景王谢文璠今年廿五岁,生的与皇帝有七分像,学皇帝蓄了须,形状都修得一模一样,岳昔钧乍一见,心中点头道:果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岳昔钧又搬出自己腿脚不便的托词,坐着行了礼,谢文璠笑着叫“免礼”。
岳昔钧从安隐怀中取了一个长匣,呈与谢文璠:“臣的一点薄礼,拙作一副,不成敬意。”
谢文璠道:“驸马墨宝,自然值钱,待本王看来。”
谢文璠取出长匣中的画卷,展开一看,只见一副春日桃花图,笔法写意,却是灵动万分。
谢文璠道:“好画,好画!本王看了,诗兴大发!”
谢文璠吩咐左右拿笔墨来,当场在画上题诗一首:
一枝桃花朵朵开,胡蝶清风款款来。
莫道无有笑颜色,人比花娇到蓬莱。
蓬莱仙子蟠桃会,天蓬元帅是我辈。
倘有人笑本王呆,本王呆似醉桃摘!
岳昔钧:……
安隐在旁见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生生憋得身躯微颤。
安隐心道:小姐好好的一副画,绝妙的留白处,全叫这劳什子大皇子给糟蹋了。这诗做的韵律也不对,意境也俗,酒囊饭袋之语,白白辱没了我家小姐的墨宝。
安隐又想道:不过,这副桃花图,正是应今日桃花宴的景,这有甚么关子好卖?莫不是应在我手里这另外一副图上?这副画不是给大皇子的,又是给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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