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林霁恒今年倒霉, 却又行了大运,他赴远地任职,正好碰上灾情, 机会就这么送他面前。
几个月光景林霁恒就将事情办好了,林家往上面打理好了调他回来, 还要升职。
这几个月的华都, 没有新鲜事, 辛染仍然是在宴会上压倒群芳的那支雪海棠。
没了林太太。王太太、李太太, 牌局是上赶着约辛染去。
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林霁恒此次能回来,是因为他事情办得好。他父亲在政坛为他铺路铺得也更顺畅, 他是以后要接林老衣钵的。
在政界崭露头角的新人,一时风头无两。
一些媒体记者侯在机场等着作独家的采访,一些政府官员也在候着等见他,正好在机场的闲人, 也跟着赶热闹, 围过去见见。
电视里,林霁恒被人群围在中心,电视外,辛染看着报道,陷入了思索。
局面总千变万化, 他没想到林霁恒竟要升官了。
他们之前闹得那般难堪,别说利用林霁恒做点事,恐怕现在见个面能友好相处都困难。
辛染往面包上一点一点抹开熟烂的果酱, 眼睛看向了电视上的报道。
林霁恒穿着件灰色的大衣,他身材高挑, 走起路来带着风。
他的眼镜被擦的雪亮,面对摄像头, 从容不迫。他向四周的人群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地继续往前走。
才不过个把月,林霁恒的此番南行,将他身上儒雅的气质沉淀得愈加醇厚,倒是深沉了不少。
新闻媒体对抗险救灾事迹的大幅报道,使得林家一时风头无两。
林霁恒所做出的迅速、有效措施,让灾情得到控制,这些成绩民众有目共睹。
听说大学还要请他去做演讲,学者名流对他面对灾情采取的措施,已经到了肃然起敬的模样。
辛染撕开了面包的一角,塞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听着电视里那些吹捧的话。
最近的天气,寒意仍然逼人,张先生又出差去了。他听到了仆人将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仆人引着一个高挑的男人进来,他风尘仆仆,站在屋门的玄关处。
辛染猛然立起身,短短几秒,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
辛染又看向了电视上播放的那个刚从机场出来的人,辛染转过脸,上下打量了他,见他穿得是电视上那套衣服,大衣外还沾了点水珠。
外面下雨了,林霁恒是刚从机场赶过来
辛染沉吟了一下,他让张家的仆人下去,自己迎了上去,请他进来。
“林公子。”
辛染背过身,替他去斟茶,笑着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用熟稔的口吻唤着他。
林霁恒拦住了他沏茶的手,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请帖。
“明天接风宴,请你来。”
辛染惊愕地低头,看着面前的帖子,想起前几个月林霁恒的践行宴也请了他,被他拒绝了。他们那次其实闹得很难堪。
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竟然还能收到林霁恒的接风宴邀请。
辛染面露歉意,将邀请往回推了推。
借这次机会,对上次践行未能赴宴,当面向林霁恒表示了抱歉,然后才开始推拒这次的邀请。
林霁恒卸下了他那副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也不给出任何的反应。
辛染的嘴唇动了下,又默然了。
他请人进来,接过他带了水珠的大衣,轻轻挂起。他伸手引了下方向,将人送到了椅子上。
他沏了一杯白茶,放在林霁恒的面前。
做完这些,他停了下来,半倚在桌侧,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沉吟道,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
林霁恒的嘴角抖动,绷直成一条线,“我也以为。”
辛染若有所思地抬起脸,仰着头望着此时又站了起来的林霁恒,他们俩都沉默地看着彼此。
辛染倾身靠近他,伸出手抚摸着林霁恒的脸。
周日奔波与日晒,这张书生意气俊俏的脸,眼袋浓重,眼中也有了红血丝。
林霁恒被远派出去,过得很辛苦,如今的风光,来之不易。如果不是处理灾情能力出色,他大抵要长年累月呆那处偏远地区等时机了。
他在林霁恒离开华都时,留给了他怎样的回忆呢?
临行前最后一面也没让他见。
留给他的是那次舞会,跟顾矜旻离去的背影。
留给他的是戏耍他的真相。
林霁恒锢住了辛染的手臂,然后将那只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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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染此刻可以装作痛苦的模样,卖可怜,他知道林霁恒最吃这一套。
也可以冷傲地讽他,让林霁恒痛得忘不了他。
既然林霁恒升官了,他也许可以继续利用他了,那么他就必须发挥本事对付他。
辛染被拂开的手抵在额头上,衣袖的布料摩挲着他的额头。
他低下了头,看不清神情,只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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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人沉默地站着,并没有要接他话头的意思。
今日的寒意很甚,刚沏好的茶,放在桌子上就凉了。
辛染的眉心紧皱,“抱歉,我去给你换杯热茶。”
他起身,拿起林霁恒已经凉透了的茶,打算帮他将茶倒了,重沏。
林霁恒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拦住了辛染的动作。
他将辛染手里的茶杯取走,墨色的双眼沉沉地看着他,道,
“我不是找过来继续给你骗的。”
辛染的心沉了下去,面上顺势叹了口气,他也不解释什么,只是心疼地对他道,
“此次,你长途奔波,回去当好好休息。”
林霁恒走到了他面前,将那张薄薄的请帖再次递到了他眼前。
辛染看着那张请帖,无奈地朝他笑了。他把林霁恒手里的杯子拿走,却没接过邀请帖。
他将重沏的热茶放到了桌前,随意地起了别的话题,不想继续探讨邀请的事,但这新话题也仿佛饱含深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华都其实没有什么新变化。”
林霁恒并没有喝重沏的茶,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终于说出了一句让辛染发笑的话。
“你瞧我有新变化吗?”
这个问题答得好,可就又能钓起林霁恒这条大鱼了。
还不等辛染趁热打铁,捉住这自投罗网的痴情人,仆从走了过来,悄悄地在辛染耳边,提醒道,
“辛少爷,到点,该去赴约了。”
是北化企业的少董事,最近正纠缠着辛染。
林霁恒捧起那盅白茶,浅浅品了一口,没说话。
辛染迟疑地看了林霁恒一眼,含糊地应了声。
林霁恒把茶杯搁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脆响,他情绪不高地朝辛染说了这句话。
“送了这帖,我是该走了。”
他的眼镜因为热茶起了雾,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并没有急着起身。
辛染笑得低下了头去,嘟囔了一声,
“大忙人。”
说罢,辛染这才徐徐偏过脸看向仆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对面的林霁恒听到,他说,
“推了吧。”
见辛染拒绝了约,林霁恒将请帖留在了桌上,也准备起身离开了。
辛染拿起帖子,说了些挽留的话。
他送人出门,歪着身子斜斜倚在门框,手里晃着那帖子,递回给林霁恒,那请帖晃动着,是股让林霁恒陌生又别有风情的模样。
林霁恒逼近了他,扣住了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可心浮气躁还是上了脸,他离开前,最后问了辛染一句,
“你希望我是来看看你吗?”
辛染摸了摸面前这张脸,摇着头笑了起来。
林霁恒有读书人的理想主义,也有为官者的虚伪。辛染从不信这些人口中的甜言蜜语。
但或许这次,是真的。
他想,他改变主意了。
“明日——”辛染一声吴侬软语,配着甜净的笑,“我来。”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林公馆这次的接风宴, 要比上一次林霁恒留学归来那场,还要讲究、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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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排成两列,左右肃立在大门。林公馆门前的这条街, 交通被全部封闭,只有受邀的客人, 能够将汽车驶进来。
整个林公馆, 上上下下灯火通明, 觥筹交盏。
一辆黑色的汽车, 从路的尽头,缓缓地驶进来, 最后停在了林公馆门前。
看到熟悉的车牌,有几位公子哥驻足。等司机将一侧的车门打开,他们纷纷将手伸了过去,想要扶车上的人下来。
坐在里面的人, 向四周一顾, 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问候,他没有将手搭在任何一个公子哥的掌心,反而自己从车内走了下来。
没人觉得失礼,反倒被辛染漠然洒上一眼,心就如薄雾浮了起来。
辛染轻盈盈地走到大门, 不慌不忙地将请帖递给了林管家。
本来还在犹豫的老管家,翻开那亲笔写的请帖,认得是林霁恒的字迹, 无声地走到一旁,目送着辛染进去。
整座林公馆, 耀眼亮堂地像是从浴火中涅槃,宣告着林家独子的升官发财。
石栏边的金桂整整齐齐栽植, 在晚会飘出香气来,馥郁芬芳。
辛染沿着石阶往上走,刚踏上露台,就碰到了从厅内出来的关小姐。
关小姐看到他胸前那枚煽动着光芒的胸针,看得直喘不过气。从那些大钻石里崩出密密麻麻地细针,往她眼里刺。
关小姐停在门口,辛染上下打量了她。
见她今日虽衣裙明艳,但脸上兴致却不浓,像是遭了烦心事。
关小姐向他做了个手势,“请——”
他们踏进前厅,几个仆人侯在一旁,关小姐翻着手机,似在等人的信息,边翻边向他起了话题,不是无意的交谈,是故意的试探。
“你是张先生的远戚,何必自我轻贱?”
“哦——张先生的远戚,”辛染听到‘张先生’本就不爽快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他站在那冷笑了一声,“那种关系可真是春秋大梦呢。”
他那张脸,在侧厅的灯光下,显出一种病态的白,凸显出眼下那颗痣的媚感。
“关小姐,你是积德行好,劝我收手,可是,”辛染低下头,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镯从手腕上取下来,“我告诉你吧……
辛染凑近了她的耳根,轻启唇,“这些事太多了。”
关小姐皱着眉,往后闪了一下。
“……太多了啊,谁能管得了呢?”
他将那枚镯子高高举起来,轻轻一松手,玉镯摔落,击碎在闪亮的地面。
断裂成一段又一段的玉镯,让他心底畅快了些,他压抑太久了,只能靠这点碎玉的声音来释放情绪了。
“关小姐还要交代什么呢?”恐怕她自身也难保吧,辛染笑意盈盈地觑了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触及到一块,心照不宣。
关小姐摁灭了手机的屏幕,叫了个仆人来打扫地面。
辛染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推开了正在举办宴会的正厅大门。
宴会内的人群起了骚动,本来举杯推盏的晚宴,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外圈的来宾们见到辛染赴宴,不约而同地往一旁退去,让出条通往内圈的道来。
正中央,林太太挽着她那风头正盛的儿子——林霁恒。
他们正跟几个达官贵人交谈,那里早坐满了衣裙鲜丽的贵宾贵客。
林家这场热闹非凡的接风宴就跟当初林霁恒回国,第一次在华都亮相一般,隆重而盛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却今非昔比了,林霁恒已经变了,林家的话语权看来他是掌握了不少,将来是官运亨达。
宾客们恭迎连连,将宴会的主角围坐一团。
辛染细细打量着人群中心的林霁恒,发现他很自然地接过了别人递过来的烟,不知在何时起,林霁恒也有了烟瘾。
他拿烟点火时从容不迫,似乎已经做了几百次。
他俩的视线,隔着人群,直直对上。
林霁恒看到了人群外站在那的辛染,他摁灭了手中的烟。
辛染仍旧是一身茉白色的打扮,脸上却是十分勾人。
他还是那么标志,华都的任何动乱,都影响不了他,甚至是使他更加出挑、水光,
林太太也发现他了,愤愤地望向了他,眼中有些惶恐,淬了点憎恶。
辛染微微仰起头,踏上那条被人让出来的道,慢慢地停在林夫人的面前。
他敛眉,朝主人家微微点了点头,庄重地说了声:“恭喜。”
话音尚未落地,跟一阵风似的,辛染就要离开这场接风宴了,似乎他过来只是给林霁恒一个面子,其他的浑不放在心上。
林霁恒看不清辛染的神情,身体先于脑子,站了起来,推开了身边的客人,向辛染走了过去。
身姿修长的人,抓住了辛染的手,悄声道,“出去聊聊?“
辛染回首,看到宴会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这处,他扫过林太太那紧皱的眉梢,以及略显不悦的神情。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任由林霁恒牵起他的手,将他拉出了门。
外面还是在下雨,这个春季,阴雨绵绵,林霁恒执着他的手,却没有说话。
“林公子,不赏脸,”辛染笑道,“带客人出来淋雨。”
林霁恒不说话,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为他遮去了风雨。
雨还在下,雨丝从屋檐下斜着飘进来,辛染望着那屋檐,呼吸到了沁凉的空气,一场雨,倒是洗涤了不少污浊的空气。
一旁的林霁恒脱下了黑色的大衣,抖了抖上面的雨丝,为只穿了一件薄衫的辛染披上。
辛染被他护得干燥又温暖,发丝蓬松没沾一点雨珠。
而林霁恒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一下子就被雨打得湿透。
雨夜没有月亮,林霁恒在宴会上被敬得酒,全化作酒气上了脸,辛染看着林霁恒的耳朵有些泛红。
他醉了。
辛染想起,林霁恒离开华都,在外省的那几个月,关小姐曾跟他说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霁恒在外的那段时光,书里夹着的是他的照片,他拿着他的照片,抽烟抽得很凶,一天好几包地抽,抽得青筋叠起。
他今天见到了林霁恒抽烟的样子,熟练的、习惯的。
一个不喜欢闻烟味的人,自己却成了个抽烟的烟民。
辛染仰起头望他,林霁恒被发胶抹上去的头发被淋湿了,散落在额前,他的镜片上全是水珠。
隔着银丝的眼镜,辛染知道他还在意,在意被他抛弃的事,
那时的林霁恒,大概也没想到一次大选之后,辛染一扬手就是翻脸不见人,
他像是被辛染摒在了外面,连跟辛染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霁恒的手传来了一股暖意,是辛染握住了他的手。
辛染的手心碰到了林霁恒的手心,温热柔软的肌肤贴着他的掌心,通过脉搏中的血液冲进他的心脏。
细细的呼吸,在他的耳边响起,像细微的绒毛挠着他。
“我昨天回来,许多的记者、官员将我围堵在机场,但我看不到想见的人,”
林霁恒用平淡的口气,像是平常跟朋友攀谈般,讲起了这件事。
辛染闻到了林霁恒指尖的烟草气息,他不知道他在外省怎么过的。
但是现在,林霁恒回来了,还像是初见时的那份儒雅。
他是少有的,离开了华都,还能够回来的人。
辛染阖下眼眸,柔和地抚慰着他,“昨天,我应该去机场,挤过那些人群,抓住你的手,拥抱你。”
林霁恒让他想起了些旧相识,已经被他遗忘了的人,他们一旦出局,都再也没机会出现了。辛染从来不会在意那些人,但这次倒是想到了,再多的就没了。
“如果是那样,我不敢想,”林霁恒的话有些冷,
辛染呼出口热气,有雨丝从屋檐斜着飘进来,滴在了他的脸上。
林霁恒从那件大衣兜里拿出手帕,捧着辛染的脸,擦拭着他脸上的水珠,拂去了睫毛上挂着的雨珠。
辛染就站在那里任他擦拭,像尊白玉做的观音像。
“我要回去了。”
辛染说这话时好似是轻叹了口气,又好似没有,仿佛是飘渺的雨丝带来的错觉。
“我送你。”
林霁恒拿了柄伞,撑在了辛染的头顶,他将衬衫的衣袖卷起,没用湿了的衣服碰他。
那只手臂揽在了辛染的肩膀上,带着他走出了明艳亮堂的廊檐,走进了昏暗的路灯。
雨丝还在无休无止地飘着,惨白的路灯照得积水暗晃晃。
辛染的鞋尖踩在了水坑边,身边的人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带过水坑又将他放了下来。
他们在伞下依在一起,林霁恒的手臂有些凉。
他们默默无言,但都放慢了脚步,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缓,仿佛时间会在步伐里延长。
快到车边的时候,辛染轻轻问他,“你信我是有苦衷的吗?”
林霁恒帮他打开了车门,撑伞为他挡着雨,毫不奇怪道,“我知道。”
林霁恒没给他再进一步说下去话的时间,他已经了然。
“我送你回去。”
辛染那将一只手搁在车门边上,支着自己的下巴,眉眼往一侧的男人那瞧去,林霁恒的气质越发醇厚,但他抢不过张季泽。
司机将车停在了张家的门口,辛染抬手抵在下巴处,望着窗外模糊的张家别墅,深深呼出口气。
在辛染的手搭上车把手时,车内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我根本无法忘记你。”
林霁恒若有所思地道。
辛染背对着他,映照在车窗上的脸,娴雅而静谧,“哦——”
雨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又一点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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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张家别墅前的那辆黑色车里, 接吻了。
张家窗户的灯光锃亮,映照在防窥的玻璃车窗上。
林霁恒摸着耳后,被辛染留下的牙印, 看着人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去, 不禁也跟着往外走了两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很感激你能来见我。”
林霁恒站在车门旁, 叫住了辛染, 他盯着顿住脚步的那人, 等待着他的回答。
辛染侧过身,眼眸自然地垂下, 显得很是温顺。
他的侧脸被绿化带的灯照亮,可以看到眼角细碎的笑意。
“林公子客气了,”他的脸往内侧了侧,吟吟道, “明天你来, 我同你再细细地叙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晚间的灌木,吐出一蓬浓香来,将人熏上了头。
林霁恒果然着了他的道,第二日如期赴他的约。
*
等林霁恒推开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落地窗前, 斜倚的背影。
圆桌上的红布已被半扯落到地上,辛染一手撑着桌沿,玉镯搁在木桌上, 发出些微的细响,另一手握着酒瓶的底部。
酒水从窄窄的瓶口里, 泻下来,迸射进杯中。
他雪青色的, 缀着银丝线的袖口,在昏黄的灯光下,闪住了林霁恒的眼睛。
辛染托起装了冰块的威士忌杯,感受到凉下去的指尖,没了温暖的传递,他的手指泛起了红。
他朱口轻抿杯沿,火红的液体就顺进了他的喉中。
他一饮而尽,朝林霁恒举空杯示意时,笑意就溢进了他的眼中。
林霁恒接过了他手中的空酒杯,重新将酒满上,一饮而尽。
辛染浅浅地笑起来,伸手摸住他英俊的面庞,说,“热起来了。”
他松开手,转了回去,窗被打开了缝隙,晚风冰冷地吹过他酡红的双脸,他低下头,垂眸望着脚下踩着的整座都市。
无尽的道路窜满发光的车,像一条条被拉长的彗星尾巴,在两条线中间不停驰骋。
林霁恒怕他冷,脱下外套披在了他身上,手则是自然而又绅士地搭在了他腰侧的窗台上。
他们并没有对话,但他能感受到身后可靠而温暖的身躯,辛染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林霁恒正仰起头,望着月亮。
他的身体只是微微往后倾了倾,身后的人就将他圈进了怀抱里,辛染柔柔地告诉他,“我有点害怕。”
“不要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辛染知道他误会了,林霁恒生来就在这样的高度,只有向上走的野心勃勃,从不曾想过恐惧。
他眺望着遥远的月亮,眺望着纯洁的美。
无法理解另一个登高者怕的是跌下摔死的危险。
人在屋顶的高处,可以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上看得野心勃勃,另一个是低头窥伺人心的暗地。
辛染选择了向下看,他不是一个能够抬起眼睛的人。
在寒冷和恐惧的黑夜中,他攥紧了林霁恒给他披的外套,只这么一下,就松开了手,那件外套掉落下来,堆砌在他的脚边。
辛染彻底地转过身来,背对着漆黑的苍穹,他将手指交叉隔在了他们两之间,他的手指压在嘴唇上,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林霁恒,他也没有澄清自己害怕什么。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林霁恒就被他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捏紧了他的手腕,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与他紧紧地相扣。
辛染的身姿摇摇晃晃的,像水中的月影一般。
月亮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们俩滚在了地板上。
壁灯如水,灯下是相缠的影子。他闻到林霁恒身上那股木质香里夹杂的酒气,又醇又醉人。
他搂住了身上的林霁恒,感受到他滚烫的吻。
他的脸埋在林霁恒的肩膀上,他沉溺闭眼的那瞬间,温热的触感就叩在了林霁恒的心上。
他伏在林霁恒的身上,唇畔贴住了他脖子上跳动的筋脉,声调缓缓,像是喟叹:
“没有你的,首都的夜晚,很冷。”
他被林霁恒猛地抱进了屋里去。
从那扇门开始,他仿佛就将要变得赤裸裸,要做好一朵花接受鲁莽灌溉的准备。
辛染被放在床上,他的手肘撑在纯白的床单上,歪头看着站在床尾的人。
天真烂漫的眉眼,配着昏黄暧昧的床头灯,激得人受不了。
“你说,不会对我做什么?”
他吐气游丝,话里却有些不明地促狭和挑衅。
就算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正人君子,也不过七情六欲灌满肠。
林霁恒的手背,隐隐的青筋凸起,辛染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林霁恒啊,”红唇轻启,“我不信你对着我也能两眼空空——”
他伸出一双手臂,将人勾到了自己眼前,含情脉脉。
对方解开了辛染衣领上的第一枚扣子,却还在克制地亲吻他的额头,辛染都要被逗笑了。
他勾着人的脖子,眼睛却是百无聊赖地往左右看去了。
床头的花瓶里插着玫瑰,殷红得滴血,空气里弥漫着麝香的气息。
辛染的眼睛里倒映出床头的那支玫瑰,他的手如朵朵玉兰,攀附着林霁恒的肩膀。
他想起张季泽不喜欢玫瑰,因为玫瑰不是贞洁的花草,它招蜂引蝶而又狡猾。
林霁恒亲完他的额头,又郑重地亲吻着他的无名指,告诉他:“我是真的喜欢你。”
辛染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灯光星星点点地落进他的乌黑的瞳孔里。
他的手臂雪白,随着他的笑一颤一颤地勾着林霁恒,
“有多喜欢?”
隔着时空,这个蛊惑声音跟另一道暗哑的声音相重合,辛染没有在意林霁恒现下是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的。
他只记得那晚,是他成年不久的时候,他陪张先生喝酒。
那时候他年轻不懂事,功夫更是没练到家,在灌下几杯酒后,全部心思便显在了脸上。
“先生,”他胡闹地撒娇道:“我敬先生一杯。”
他喝得两颊鲜红,眼睛醉得水汪汪,倒了满满的一杯酒,两手并在一起托着酒杯,柔柔地叫道:“先生——。”
张先生弯下腰却不接,慢慢道,“你的酒量不行。”
“我真的行,先生。”辛染抬起脸,带着点湿漉漉地可怜劲,他举起酒杯,“我还能再干三杯。”
他喝得眼皮泛红,难受地微俯首靠着张季泽的肩膀,却还在叫道:“先生。”
张季泽站起了身,预备叫吴妈取床毯子来,打发了醉鬼在榻上睡觉。
“我很讨厌你,张先生,”辛染对着那个要离开的背影,发了酒疯般地说道。
张季泽波澜不惊,还没迈开步,醉鬼就莽撞地冲到他眼前。
他醉得燥了起来,将袖子都扯了上去,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大大地张开,拦住了他的路,
这一身的风情,晦涩而难懂的倾诉,旁人见了都得动几分心,询问句为什么。但是张季泽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下。
“有多讨厌?”张先生用更慢的语速,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他的眼皮薄得像是要被灯光给灼伤了,颤颤地不敢瞧人。
“先生——”,他含糊地叫了一声,想分辩几句。
带着点不能的沦陷,他摇晃着身子,脑袋也糊涂了起来,后面他们都起了火。
那天客厅里插得是石榴花,沙发上铺的是透空纱,他清晰地记得他躺在沙发上,纱粗粝得和先生的手一样。
……
林霁恒的第三个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他感觉到了林霁恒的小心翼翼与犹豫。
辛染蜷起了腿,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更有本事吃定林霁恒。
他知道只要露出脚踝上那根红绳,今晚的一切将被推上高潮。
可是,在对视上林霁恒的双眼时,他的小腿突然有种痉挛的感觉。
林霁恒很安静地看着他,顺着他的手,瞅了一下他那一双腿。
辛染一直没有穿鞋子,一双脚刚刚站在地板上,脚跟已经冰得泛起了桃红。
林霁恒低头下去,他不由得用手将辛染的一双脚合拢在一起。
那修长的手,覆在了他的脚背上,搓了两下。温暖的掌心将他的脚,贴近了自己的腹部,林霁恒想要用身体去捂热他的脚。
当脚心在碰到对方腹部的那一瞬间,辛染像是被猛烈地灼烫了一下。
那双脚惊颤地挣脱开林霁恒的手,缩了回去。
辛染在那一刻的心抖得发慌。
林霁恒问他怎么了,辛染张了张嘴,却是垂下了脖颈,说自己抽筋了。
他的小腿被放在林霁恒的膝上,那温暖而熨帖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揉着他的小腿。
随着那双手按过的地方,辛染非但没有缓解任何一丁点的惊颤,所到之处,他的腿便开始麻痛,是从骨头里开始渗出一阵阵的颤抖。
他是来利用林霁恒,可不是来行善的。
他阖上眼眸,轻轻吸入一口气,伸手勾住了林霁恒的脖子。
他突然抬起了眼睛,缓缓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林霁恒的嘴角,他会付出代价。
身上的手猛地一重。
辛染微微抬身,跟他拉开了一些距离,那双如玉兰般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眼中却带些悲悯,
“霁恒——”
那声音似有似无,像远山鼓楼撞响的青钟,神圣而庄严;又好似柔弱诡媚的妖魅在吟唱,危险而惑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想要……我只属于你一人吗?”
余音袅袅,无孔不入地钻进林霁恒的心里去,朝他的心里拥起了一把火
辛染坐在了林霁恒的大腿上,慢吞吞地往那火上加薪,一双乌黑的瞳孔,紧紧盯着林霁恒,引着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脚踝。
修长的手指很轻易勾住了那根闪着钻的红绳。
林霁恒没想到辛染竟然还戴着自己曾经送给他的礼物。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林霁恒心中的那团红火焰又熊熊地冒了起来了, 烧得那道目光,发出了欲.望。
戴着红绳的脚踩在他心窝上,按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莹白的肌肤摩挲在他的衬衫上。
那双腿架在他的肩膀上,红绳上的钻石晃动着
在漫长的寂静的黑夜里, 他们交换着温度
辛染仰起脸, 急速地呼吸了几口, 他接受着对方的鲁莽灌溉, 等待对方清空存货。
他开的像朵美丽的芙蕖,任风霜雨雪的拍打。
辛染突然碰到了什么, 缓缓地抬起头,伸长了手臂圈住了身上的林霁恒。
他看着林霁恒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还是林霁恒先低头,将那东西拿出来。
是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直觉让辛染并不想应付接下去的事情。
在昏暗的光线下, 林霁恒打开了盒子, 将那枚戒指摆在了他的眼前。
帘外的灯光投进室内,打在辛染的颊边,阴影模糊了他眼眸里变幻的神色。
他压下了胸中纷纭的情绪,一股烦躁染上了他的心际。
他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背上,制止了他要取出戒指的动作,
窗外的雨雪,又断断续续下来了,扒在窗户上, 冒起水珠来。
“我配不上你。”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又十足的冷淡。
林霁恒跟他拉开了距离。“你又想跟我说和平分手那些话?”
辛染偏过脸, 是拒绝了,“你走吧。”
林霁恒这次却“唰”地松开了他, 他将藏蓝的领带,掖进洁白的衬衫领下,下了床就走。
林霁恒很干脆地要离开这个房间,他并不是什么很贱的人,会遭同一个人的第二次拒绝。
“你……”辛染只是发出了一个音,林霁恒摁在门把上的手就停住了。
斜拉的窗帘,泻出一地银光的月色,背对月光的辛染,眼角眉梢徐徐展开了笑意,他嘲笑林霁恒不过是假把式。
辛染垂下眼眸,没将笑意展露,只是在林霁恒面前作出了可怜而又惨淡的神色,又慢又缓,意味深长地轻声道,
“你要小心张家。”
张家?林霁恒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望着那个瘦弱无辜的身影,他一回头见到的就是辛染波光粼粼的双眼,那瞳孔里是满得快要滴落的泪。
“张季泽?”
辛染抬起眼,注视着他,晶莹剔透的瞳孔,似乎刚刚的泪影只是幻影。
林霁恒转身,急切地向他奔来,紧张地捧住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辛染那双眼明明还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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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自己的双手拭去了辛染眼角的泪花,林霁恒的心有些担忧,更多地却是暖融融了起来,“阿辛,你在担心我?”
他来不及等待辛染的回答,林霁恒的一只手将那个红丝绒盒重新拿出来,那是他很早前就备好了的戒指。
他的额头抵着辛染的额头,“我是真的爱你,你知道吗?”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天晚上,其实我想告诉你。‘今生认定的只有一个人。’”
林霁恒托着辛染的手,将盒子放在了他的掌心。
那天晚上……是辛染没去的饯别宴的那天。
辛染拿着盒子的手打着颤,他的手一抖,盒子滚到了地毯上。
他将手腕抬起,抵着自己的额角,冰凉的玉镯,贴着他的额头,他的手还在不停打颤。
华都的夜是经常是下着冷雨的。
林霁恒被迫离开京都的前一晚,是饯别的那天晚上……
傍晚时分,一阵乍寒,雨,又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来了。
那晚的张家门前,湿黑的石板上,冒起积水来。林霁恒从宴会上离开,走到了张家门口。
辛染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雨点从漆黑的伞沿落下来,滴在他雪白的衣袖上。
落雨的夜很冷,冷得门卫穿着厚制服,也不由地缩起脖子抖着。
辛染身上披着件又厚又轻的狐毛斗篷,却淡淡回客道:“林公子,你回去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有话同你说。”林霁恒的眼闪着微弱的光。
辛染握着伞的手有些冷了,他望着那个名门公子,曾经意气风发的归国派,竟也敌不住张先生的招。
无用的人,自然是弃。
他的良心早已冷透了。辛染微微欠身,“您且回吧。”说罢便转身回了温暖的屋内。
甚至连一句话的时间,也不愿留给他亲手拉下来的败家之犬。
原来那晚,林霁恒是带着这枚戒指来的。但是,他不知道。
在那个雨夜的巷子里,林霁恒是怎么回去的。他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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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染的手再次被牵起,那枚传承了一代代,象征林家另一个主人身份的戒指,被塞进了他的掌心。
坚硬的戒指,柔软的掌心,格格不入。
林霁恒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松开。他不再讲究之前绅士的距离,朝辛染又迈进了一步。
辛染无助而绝望地看向了他,还不等推搡,
林霁恒先开口道,“你明明懂我的意思。”
他的态度很坚定,早早地就愿意割舍了自己的自由,要与辛染进入婚姻的坟墓。
辛染低着头,看向掌心的这枚戒指,感觉到了分外沉重的情绪。
自从温暖的躯体上拿下来后,戒指上的温度就渐渐褪去,现在已经变得很冰涩了。
就像华都的夜,又泛起那阵阴湿砭骨的寒意了。
四周沉静,只有雨点拍打在玻璃上远远近近的声响,辛染握紧了拳头,金属硬环抵着他的手心,传来钝痛感。
他伫立在黑暗中许久,终于坐回了床边。
林霁恒也跟着他回到了床边,他们就这么静默地相对。
直到过了一会儿,林霁恒发觉辛染的手有些冰冷。他起身走到茶几前,沏了一杯茶,将热茶递到了他手里。让辛染暖暖手。
辛染始终缄默着。
终于,他细声道,“张先生,不会同意的。”
这是林霁恒第三次从辛染口中听到那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阿辛做抉择需要另一个人的恩许。
如果将一切都串起来看,张季泽,横膈在辛染和他之间的这根刺,存在太久,太久了。
辛染手中的那杯浓茶,迟迟没有喝,茶面上突地泛起了涟漪,接住了一滴滴热热的泪,
他哭了起来,林霁恒张开手臂,将他紧紧笼紧了。
辛染的身上有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昙香,他是林霁恒情感上的缪斯,他是别在林霁恒胸前的花束。
林霁恒喜欢他,爱上了他:
一朵寂寥绮丽的花——需用浓稠爱意灌溉才会长出血肉的花。
雨点淅淅沥沥的滴落声,绵延不停。林霁恒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年两人在书房,他说了什么。
“你说,我是被你爱着的。”“你说,不要怕……”
两行泪就这么从辛染脸上涌了下来,他用力地回抱住了林霁恒,他记得,他主动地去亲吻这个男人。
他们的身体相拥,倒在了床上。
辛染几乎不忍心从林霁恒这边下手了,他将下巴依赖地抵在他的肩上。可是,背对着林霁恒的那双眼,却显示他无法怜悯的狠心,
他的内里像被倒满而溢出的玻璃杯,翻涌奔腾的情绪爆发在了辛染的脑海中。
辛染睁大了双眼,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林霁恒。
窗帘缝隙透出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脸上,拉长了他浓密的眼睫,飞入他的鬓间。
他的声音冻住了,“这是你第一次。”
对方脸红了,稍稍搂住了他的腰肢,含糊地“嗯”了一声。
辛染爬了起来,月光照到了他玉白的肌肤上。
他的恐慌涌满了脸庞,他手心一松,攥着的戒指,就那么掉到了床上,又从床沿滚落到了地毯深处。
那只手还在被林霁恒抓着,林霁恒将掉地的那枚戒指,捡了起来,放在衣服上擦了擦。
辛染突然发出了声泣音,他用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弯下的脖颈,像垂下的惨白花梗。
曾经如毒蛇般的想法,都击得溃败。
他凝望了林霁恒片刻,一切都完了,他狠狠地挣脱开了那只手。
他飞快地弯下身子去捞起衣服,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穿起了衣服,冰冷的布料贴着温热的肌肤,让他冷得颤了一下。
华都的冬夜,经常是飘着雨雪的,临近午夜时分,总是有股突发的寒意。
“这个戒指,我恐怕吃不消。”
那一刻,他才了悟了自己有多么的不堪,他没有对林霁恒的感激,在这一刹那,他却只从林霁恒身上感到一场羞辱。
他的脸颊贴在自己冰冷的衣物上,渴望取得一息温意,他禁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你后悔答应了?”林霁恒还在执着于那枚婚姻的戒指。
“你又知道什么呢!”他根本什么也不懂。
辛染的眼神里开始空洞,他的喉咙似是要啼出血。再多的聪明算计,在此时都反噬得他浑身不堪一击。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是多余的,他像是不见光的东西,无处可藏。
他穿上了自己的鞋子,走一步,踉跄一下,十分蹒跚。他一直走到房门前停住,双手发狠地打开了房门。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只要答应林霁恒继续交往,就能利用林霁恒去对付张季泽。
一切的算盘都被他打好了,但现在呢?辛染却是受到了个刺激,一个无声的巴掌赤裸裸地打在他的脸上。
本来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但是现在,他决定放过林霁恒了。
辛染扶着门框,倏地转过身来,眼睛迸射出一股半是嘲讽半是哀怜的冷意。
在离开前,他回头看了眼林霁恒,似是悲哀,似是怜悯,
“你这人真有意思。”
最后看了眼房间内失魂落魄的人,辛染再也没有犹豫地走了出去。他走得跌跌撞撞,撞到了长廊的墙壁,就瘫坐在了地上,白色的衣角沾了片灰。
脏了。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张先生出差临时回来了, 辛染并不知道。
没有一个电话或是短信催他,整栋别墅都处在一片静寂中。
“你回来晚了。”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辛染从大门口走进来, 他的头发有些湿,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脸色更是惨白一片。
整个人像是个石膏像伫立在门口。
辛染听到张先生的话, 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迟迟地没有抬起头, 只是喃喃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我回来晚了。”
那张脸木木的, 两颊失去了血色,只有嘴唇被死死咬着,显出一片殷红。
张季泽的神色开始变得冷酷,甚至没了表情。
一道闪电从天边劈过, 亮起了黑黢黢的夜晚。
辛染终于回过神来, 眼珠停在了虚空的一点,乖乖地先道了歉,“对不起先生,我回家晚了。”
他动了,走进了屋子里, 一直走到了张季泽面前,低着头,却没有看沙发上坐着的张先生。
他浑身湿透了, 还在不停地冒着水。立在地毯上的那块地方,颜色深了湿了。
张季泽坐在那, 望着他,声音又低又沉:“去哪儿了?”
辛染垂着眼眸, 站在原地没动,“出去散步。”
对方问他,“这么冷的天?”
“嗯,”辛染点了头,却已是忍耐到极限。
他在林霁恒身上所比对出的不堪,再加上现如今张家无声的压迫,已经逼得他无法再掩饰对张季泽的痛恨。
张先生依旧那么咄咄逼人,冷峭的眼神,看笑话般瞧着他,逼着他,十几年来从未放过他。
在一片沉寂的压抑中,辛染突然抬起头,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张季泽,报复般地告诉他,“我去见林霁恒了。”
张先生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
张先生打量了他许久,最后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想清楚了再说,“我问你,你刚才去哪儿了?”
辛染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他环住自己的手臂,不知是冷还是怕,“不用你管。”这一次他没有再正面去回答。
他低着头,绕过沙发,心里厌恶的情绪久久无法消散,他还是一副不想配合的样子。
张先生不耐烦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搁,瓷器与木桌的碰撞,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突兀的脆响。
“既然衣服湿了,你现在脱了它。”张季泽冷冽的眼光扫向了他,带着命令。
辛染背对着张先生,停在了楼梯口。
他回头,直直地跟张季泽对上眼。他的语气也开始变得冰冷:“我们没有上床,您放心。”
说罢,辛染转过身,就要上楼先去睡一觉。
“站住——”张季泽从沙发上起来,他的眼底沉沉,“林家的戒指,你收了没有?”
辛染其实收到过很多戒指,有鸽子蛋大的钻戒,有翡翠珠宝镶金的,林霁恒给的那枚戒指是玉做的。
他停在了楼梯上,淋湿的衣服,让他的脑袋冷得昏昏沉沉,他张了张自己的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先生知道得真多。”他自嘲地笑了笑,疲惫地垂下了眼。
“夜深了,先生也该早点去休息了。”他最后回过头,对着张季泽试图扯了扯嘴角,但还是失败了。
张先生不耐烦了起来:“戒指,你究竟收了没有?”
辛染抬起眼,也被激起了火气。那双眼睛透出内心的愤懑,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与张先生您有何干系?”
张季泽的视线移到了辛染的手上。
辛染徐徐转过身,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他的语气有些嘲讽,
“良禽总是择木而栖,要您说是想我答应还是不答应他?”他倚靠在扶手上,自上往下俯视着张先生。报复地将问题抛回给他。
张先生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走到了辛染的面前。
那宽大的手掌抚在了他的脸颊旁,冻得泛红的脸颊上,还有些潮意,
“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张先生的话还未讲完。
辛染先忿恨地抬起手,他将张先生的手狠狠甩开,他俩的手交叠在一起,碰到了楼梯转角处的大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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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瓶子倒下去碎了一地,如瀑布倾泻,如断了绳的珍珠项链,四处滚落。
张家的仆从应声赶来收拾,看到楼梯上的两人,又大气不敢出地埋头去找打扫的工具了。
辛染侧过脸,看着满地狼藉,大的小的碎渣铺满楼梯,甚至一楼也有滚下去的碎瓷片。
两人的手在撞到花瓶时有那么一刹那的痛,辛染看着张先生的手,静了一会儿。张先生的手被碎片划了一道血痕。
“伤了先生,我该受罚。”
辛染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枚碎瓷,紧紧握在了手心里,锋利的棱角插入肉中的瞬间,就有红色的血从他的掌心蜿蜒而下到了手腕。
红色的血漫进濡湿的衣物,晕染开了。
张先生阴沉着脸,握住了他的手,“你在发什么疯?”
他将手笼在张先生的手背上,那只手上全是血,雪白的肌肤和粘稠的血液,不断滴落在坚硬的地板上。
“先生,我不懂。”
他的声音是很虚弱,仿佛这个晚上他已经身心俱疲,快要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
但他的脸上却是在笑,笑得还是那么媚气又勾人。
“先生,”他摇着头很是疑惑,又往前了一步,“你现在为什么生气?”
“这不是您自找的吗?”
‘嘶’,他发出了吃痛的声音,他痛得眼里噙满了泪。张季泽捏住了他那只受伤的手。
辛染透过泪眼朦胧的视野,望向那个让他长大的男人,
“我是您养的一只小雀儿。”
“我算不上个人。”他不停地询问他,“那您为什么生气呢?”
“我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婊……”
他的脸上出现火辣辣的热感,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痛感,只是耳朵传来的清脆的“啪”!将他震住了。
他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张季泽捂住了他泛红的那边脸,那双漆黑的眼里第一次有了零星的懊悔和更多的愤怒。
他才后知后觉,张先生刚刚气急打了他一巴掌。
他感受到张季泽温暖而又干燥的手掌,揉在他的腮旁,
张季泽的脸上还在生气,“你不是!”
他抬起眼,看向张季泽时,只剩下恍惚。
“哦!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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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季泽捏着他的手,将他手心的碎瓷片扔了出去,带血的白瓷落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红色在瓷器上格外刺眼,辛染的眼珠随着那片瓷器,动了动,再抬起眼时,眼里只有浓稠的嘲讽和怨恨。
“你说我是人,可是,你为什么要我做你手中的工具,你为什么又要我完全属于你?你却不觉得自己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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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季泽很久没从辛染的眼睛里,看到对他明晃晃的忤逆,他将手从辛染的脸上移开,眸色阴沉,已然是要发作。
在他发作前,辛染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先生——”甜如蜜的声音缠了上来,在张季泽发怒前,辛染将冰凉的手覆盖在了张季泽的手背,又将他的手压回到了那红肿的脸上。
很痛,但是辛染低眸笑得愈发灿烂,他用被打了的那边脸,蹭着张季泽干燥温暖的掌心。
他挑起眉尖,压低了声音,如海底的塞壬,“您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荒唐吗?”
他薄唇轻吐,一字一字地呢喃,揭开了被迷雾罩着的真相。
“因为你爱上了你养的小雀儿。”
辛染直直地看向张季泽那深不见底的眼睛,红艳艳的嘴唇,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
“现在,都是你活该!”
说着,他双手一伸,将张季泽往后狠狠推去,他明知道自己没法将人推下楼梯,他明知道这点台阶摔不死人。
但他就是这么做了,他明晃晃地表现给张季泽看。
他恨他,恨到巴不得他现在就死!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翌日清晨, 辛染下楼时,楼梯上的碎瓷已经清理得一干二净,甚至转角又摆上了一模一样的花瓶, 好似午夜时分什么闹事也没有发生。
张先生坐在餐桌前,甚至也不声不响。
直到辛染下了楼, 坐在那的张先生才从刀叉上抬起了眼。
“小染, 我跟你道个歉。”张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眼角淡淡的纹, 露出如沐春风的笑。
辛染看到那笑,并不觉得如何温暖, 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惶惑就像虱子一样爬满了他的毛孔。
张先生等他用完餐,才吩咐人领着他坐进了车里。辛染看着车前方,却开始从太阳穴里疼痛, 身体已经发出警告, 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但是他却无法逃开。
坐在车里,他难得有些煎熬了,喉咙的阻塞感越发强烈,甚至到了一种呕吐的境界。
车驱进了贫民窟, 巷子越往里越窄,车就进不去了。
辛染的视线从前方,转向了身侧的玻璃窗, 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周遭的场景, 脸上已经逐渐摆起了冷意。
“很久没回这了吧?”
张先生温凉的手擦过他的耳朵,将他的碎发绕到了耳后。
辛染像是被定住了, 没有跟昨晚那样反抗地甩开他的手。听到那句话时,他的瞳孔霎时放大,将眼神落在了张季泽身上。
司机已经下车,走到了车侧,为他打开了车门,客客气气地请他下车。
辛染搁在膝盖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张季泽轻瞥了一眼他的手,制止了司机的请示,善解人意地低头询问他,“不去吗?”
辛染低头没有看他,有些难以呼吸。他的手缓缓松开,摩挲了一下膝盖,从车上下去了。
站在尘烟中,他顺着眼。
张先生的手指向了三层最左边那处小窗户,“是这间。”
辛染的心跳得很快,跳得他几乎要把心脏从喉咙里呕出来。
“我约了人,你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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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被碎瓷片划伤的手已经被处理过,开始结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在那个伤口上,却麻木地感觉不到一点痛。
白天,这里却罕见的没有人,私家车开起了大灯,照着那条阴暗的小巷,逼着辛染往前走去、
辛染走进了那个巷子,踏上了水泥的台阶,他踏上了二楼,停在那层,仰望着三楼昏暗的台阶。
他只是望了一小会儿,却好似有十几分钟那般长。
这是一栋年久失修的破楼,每一层共用一个在过道里的厨房,锅碗瓢盆上的油渍已经干瘪泛黑,楼里似乎许久没有一户人家。
辛染一步步登上去,三楼拐角的房门虚掩着,泄出一点惨白的灯光。窄小的过道里没有一个人,布满油烟的过道厨房,凌乱地放着谁不要的破碗,霉菌爬满了台子,角角落落生出了苔藓。
这里以前人很多,杂乱无章,现在却不知什么原因全部被搬走了。
辛染站定在那户前。双手抬起来时才发现在不停地抖,他说不出一句话,当他的手按在门上时,他只能用力地推进去。这一扇门的开关似乎是将他自己的灵魂与□□也一并撕扯开了去。
里面的人,都转头看向了他。
他惨白的嘴唇抿在了一块儿,整个人像是被踩踏碾碎了一遍,又给拎起来,拎到舞台中间。他的声音也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顾矜旻的脸上很是严峻,他的眼里表现出深沉的思考。
他本来是在房间里踱步,房间很小,也不过是来回转几个圈。他的脸上面无表情,停在了辛染面前,瞳孔里有郁结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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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骗了我。”
骗他,瞒着他跟林霁恒旧情复燃,骗他,在他上钩后将他晾在一旁。
顾矜旻的话不见得多么的侮辱人,但是他眼中永远带着的三分傲慢,让本就是低贱出身的辛染,更加难堪地认识到,张季泽是要他认清现状,要他碎得淋漓尽致。
他在那位太子爷永远不可一世的眼神下,像是麻木了般,在被张季泽拖入深渊前,他冷冷地作践对方和他自己:“是,老话说得好,‘戏子无情……”
顾矜旻怒地踢翻了房间唯一的那张凳子,暴躁地问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辛染僵硬地听着顾矜旻的话,有刀在刺他的喉咙,钝钝地痛。
他的眼珠很长时间才转动了一下,看到站在窗台边沉默的林霁恒。
辛染说:“你们还有其他事吗?”
他们对视的时候,顾矜旻以为会从辛染的眼里看到很多东西,可是辛染以往那双总是媚气的双眼里,却什么都没有,就像一片荒芜瘠薄的土地,无垠又寂静。
本是发起质问的人,反倒显得狼狈不堪,顾矜旻干巴巴道,“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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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染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垂下眼道,“我会付出代价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逃离这个难堪的处境,而是站在了自己被撕碎的过往里,站在这俩人的注视前。
顾矜旻得到他这句话,拇指和食指摩挲了几下,道了声,“好。”
他没有过问其他,给辛染留下了脸面。他并不在意名利和家世,他只在乎辛染待他时是否一心一意。
顾矜旻很干脆地离开了这个房间,现在看来,比起看重门当户对的林家,他毕竟还没有输。
林霁恒在此前一言不发,他靠着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窗户,目光一直徘徊在外。
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梦中情人……他完满的结婚对象是娼妓之子。
林霁恒站在那等着,等自己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等辛染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觉得异常萎靡。
冰冷的戒指还躺在红丝绒的盒子里,被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可是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价值。
辛染还是站在那扇门边,他们隔着三米的距离,彼此一直都没有任何动作。
本来坐在车里的张季泽,不知何时走了上来。他站在辛染身后,低声耳语,音量恰恰是在场个人都能听到的,他出声时是这么善良而体贴,
“林公子是稀客,你们又曾交往过。你该好好介绍此处,可不是这般冷落他。”
话里话外都显得异常讽刺,令人凭生寒意。
辛染闭了闭眼睛,一股股刺痛涌进他的喉咙。再睁开眼时,他的脸上挂起了歉意的笑容,
“待客不周,还请海涵。”他甚至还朝林霁恒鞠了一躬,比起提线木偶还乖巧。
林霁恒的心霎时死了一半,他的脸色很难看,心情也并不佳,他并没有跟这两人假情假意客套什么。
他径直穿过辛染的身边,离开房间走到了过道,可他回过身来时欲言又止。
辛染垂着头,静静地跟在张先生后面。
林霁恒的眉目间是忧郁的,他目光闪烁,却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刚刚辛染的表现,似乎取悦到了张季泽,他摸了摸辛染柔软的头发,轻哄道:“不妨给我介绍?”
辛染的心不断下沉,他的双手再次不自觉地攥紧了。
“不高兴?”张先生托起了他的手,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辛染僵硬地看着他,他还是介绍了这处房间,他的声音不停地抖,“妈妈在世时,我们以前的房间。”
张季泽握着他的手腕,踏进了房间,站在那张床前打量了下,“小染那时候几岁呢?”
辛染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他机械地将自己的回忆翻出来,给一个他憎恨的人看,“五岁,我是十二岁遇到的先生。”
他的嘴里尝到了铁锈味。
张先生明显不是来跟他回忆那些过往,也不会含情脉脉拥抱安慰他。
辛染知道张季泽的心眼很小,张先生这个人是狠毒的,也是冷酷的。但他没想到,张季泽是来撕碎他的。
让他只能属于张先生,甚至无法属于自我本身。
张先生搂着他,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腰身上一直没有离开。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辛染的脖子上冒出了簌簌的冷汗,他的内心起伏不安,不停地计算着如何逃离这个疯狂的处境。
张季泽心情好的时候,会揉着他的后颈,像是在摸小宠物,“这栋楼我买下了。”
他的身份是张先生给的,他的生命是张先生养的,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该是属于张季泽的。
辛染抗拒地抬起了手肘,恐慌的感觉又开始涌上了他的喉头。
接着,张先生掐着他的后脖颈,在这个房间,强硬地跟他接吻。他的肺部在这空间里被挤压的喘不过气。
辛染的脊骨被慢慢捣碎了,他哭着求张季泽换一个地方。他一靠到那张床就忍不住地全身发抖,只会苍白地求告张先生。
可怜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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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的惩罚给得很重,等回到了张家,辛染的神情还是这么恍惚,他垂着头,神色是木的、僵硬的。
“过来,”张先生命令道,向辛染抬起一只手。
辛染很乖地走上前去,停在张先生的身侧,他没敢坐在张先生一侧的沙发上,只是顺从地弯下膝盖,跪在了他脚边。
他抬起脸,用柔软的面颊去蹭张季泽的手,灯光照在他的瞳孔里,水润又干净。
张先生曲起食指,按在了他的下唇上。
辛染抬起眼看着他,又乖乖地耷拉下眼皮,老实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将张先生的食指含进了嘴里。
张季泽轻笑了几声。
“不要再出去了。”说话时,他的脸上显出了冷酷的神色。
“是。”辛染的声音低不可闻。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辛染被禁足在了张家, 禁足了很久,连他自己都恍惚,不知道已有几个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走不出张家的大门, 他被困在了三楼,他的活动范围只有张季泽的卧室, 和他自己的卧室。
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卧室也被锁了起来, 他没有钥匙, 他找了地毯, 柜子,他找不到卧室的钥匙。
他坐在张季泽的床上, 看着敞开的窗户,张季泽的鸟就被关在窗台的金笼子里。
那只爱惜羽毛娇贵的鸟,本来是关在书房窗台的,被张先生移到了卧室的阳台上, 是给他看的, 他知道。
四四方方的窗框,在光线的扭曲下,变成倾斜的几何线映在窗帘上面。
时间是上午的八九点,放在墙角的落地钟滴滴嗒嗒,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没有说话,只有呼吸,钟摆的声音显得很响。
他扭过脸, 看着摆锤一左一右分毫不差的工作,除了大摆钟, 柜子上还有一个小型的钟摆,滴滴嗒嗒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有些令人烦躁。
他的眼珠随着摆锤一左一右移动着,他的耳朵听着交叠的钟表声,
倏然间,他听到了第三种声音,“滴答、滴答”,在钟摆的“滴滴嗒嗒”声中的第三种声音。
他呼吸急促,好像是幻听。
“我的父亲送了一只表给我”
然后呢?
“他告诉我,时间能够解答我对世界的疑惑,他希望我善于利用时间。现在我把这只表送给你,”
啊?……嗯,我也爱你。
“可以为我,偶尔忘记我不在的那些时间吗?”
什……什么?
那些声音交叠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混乱交织,几乎要听不清话里的每个字,突兀的“滴答、滴答”的声音贯穿了整个过程。
这根本不是钟摆的声音,这里根本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
辛染崩溃地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整个人摔下了床,伏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剧烈地喘息。
“滴答、滴答”声音还在响,从远到近,由小到大。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赶到墙边的柜子前。
柜子上的钟表正对着他的脸,那个秒钟在他的瞳孔里一直转,滴滴嗒嗒地响,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他马上移开了眼睛,在哪儿?他胡乱地翻着柜子上的东西,柜子上的钟表被他翻倒,在哪儿?
他钻到柜子底下的那一层里,蜷缩着身子,找不到。他又爬到另一侧,拉开柜子里的抽屉,‘滴答、滴答’的声音更响了,
他的手伸进抽屉里胡乱翻,金属的利器戳进了他的指腹,一滴血落了下来,“啪嗒”
找到了!
他拿起那只手表,是张先生的腕表,他见过的,血液从他的手指上滴下来,糊住了表面的玻璃盘。
没有“滴答、滴答”的钟表声,消失了。
辛染迷茫地环顾房间,看着墙角仍在工作的落地钟,又看向从柜子上掉到脚边的钟表,全部都在滴滴嗒嗒地响。
没有“滴答、滴答”声啊,小染。
他太累了,所以幻听了。
辛染喘出口气,趴在拉开的抽屉上,抽屉的边缘磨得他的胳膊很痛,但是他不想动,他太累了。
辛染平复着呼吸,握着那只腕表观察,安抚着自己:只是普通的,被张先生弃掉的一只手表啊。
窗外的光线随着太阳在移动,光移到了他身上,跳到了柜子上,抽屉里有东西折射着光,刺了下他的眼睛。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挡了下眼睛,从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了个匣子
匣子半开,里面装了一个水晶球。
没有电池的水晶球,有着小雪人而不是圣诞树的水晶球。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无数的钟表,每个钟表上都是不同的时间,他们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滴答、滴答”声。
无数钟表一起喧嚣,轰鸣响彻他的脑子。
那些钟表开始变得扭曲,像高温下的铁块开始扭曲、熔化。
无数的幻影,飞速地在他眼前穿梭,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是没有用。
他崩溃地拿下手,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处装着水晶球的匣子,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看清现实。
可是,视野里全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只能用手摸索着,去将那匣子里的东西掏出来,他抓到了满手的珠宝,根本没有什么水晶球。
触觉与实感,明晃晃地告知没有。
柜子被翻乱了,抽屉里都是张先生的东西,也没有水晶球,你又看错了。
辛染的呼吸渐渐平缓,等到趋于平静,他从地上站起来,走过一片狼藉的柜子,直直地躺回床上。
他举起那只手表,打量了一番,放在耳畔,聆听指针转动的声音,“滴滴嗒嗒”,是很正常的声音。
他大概是被关太久了,所以不在状态,是他看错了,那些都不是真的。
辛染攥紧手里的那只表,泪水不断涌出他的眼眶。
他怎么了……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涌起的泪水让他看不清时间,却听得见手上的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他僵硬地转过头,注视着脸侧的这只表。他疯狂地用手擦拭着那只表,被血污弄脏的玻璃面,反反复复被抹开,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用衣服慌乱地擦着表面。血垢被抹进缝隙里,中央的玻璃面露出来,时针、分针、秒针都不会动。
这只表很早就坏了!停了!
这是张先生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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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染将那只表凑到自己的眼睛前,他死死盯着那只表。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
时针、分针、秒针,没有动。
他暴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不停踱步,他看着这只腕表,不断彷徨。
时针、分针、秒针、固定的位置,指向了00:57:00
他突然崩溃地尖叫了起来,将表恶狠狠地磕在了柜子尖锐的角上。
腕表的玻璃面被击得粉碎,迸溅到他的手上,那只没受伤的手,立马流出了一条条蜿蜒的血痕,无数的玻璃碎渣刺进了他的肉里。
他徒手将指针拧了下来,暴躁地踩着、跺着。
他将表的齿轮‘咔嚓’掰断,他不想再在这只表上看清楚时间。
也许他之前忘了,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想起,第二个世界,霍南洲的表,时针、分针、秒针指着同样的位置。
“系统编号0057,”辛染笑了起来,他趴伏在那些玻璃碎上,笑得喘不过气来,“00:57:00”
“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请您不要问了】系统的声音底气不足。
辛染念着这个数字,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他魔怔般望向了手里的表盘,他跟空洞的表盘越来越近,直到眼皮都贴上了那表盘,才停下来。
他深呼吸,又吐出,在一片寂静中。
他站了起来,走到大钟摆前,失落地看着摆锤,他回到了一片“滴滴嗒嗒”声中。
每个世界的时间,是披着真实外衣的谎言;只有坏掉的手表,揭示着裸露的真相。
辛染松开了手,那只表就掉在了地上,
这个世界很快就要结束了,现在的一切都是由过去造成。裴渊或者霍南洲,过去是,现在不是。
辛染,过去是,现在不是。
原来的现实世界,或是现如今穿越的世界,都是希望和欲望构成的华丽坟墓。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天空灰得太快,已隐隐有落雨的征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沉闷的气压下,辛染再一次叫醒了系统,他的双眼沉寂,语气却是咄咄逼人:“告诉我,0057是什么意思?”
沉默,许久的沉默。
被一道不再是系统的声音打破,也许是更高一层的智脑,回答了他的问题。
【是您的现实死亡时间0点57分】
辛染的手在不断抚胸顺气,却还是喷了血。
交际花的自我修养
吴妈一打开卧室门, 闻到的就是浓烈的酒气,她看向了柜子。
先生几瓶藏酒没了,地板上更是凌乱不堪, 散乱着的空酒瓶,竖着横着, 滚落到卧室各处。
张先生的卧室跟另一间书房是打通的, 吴妈一边收拾着地上的酒瓶, 一边往那处去寻人。
书房的柜子上放着许多华贵精致的摆饰,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柜子和书桌间有着宽敞的空间。
现在那块空间的地上, 被放了很多易碎地摆饰。那些昂贵的摆件本是先生的珍藏,由专门掌管的仆人收在藏柜中,每日精细擦拭保养着。
还有些小巧的摆饰,被放在书桌上安养着。其中琉璃制成的天鹅, 有着纤细的脖子, 最是讨张先生喜欢。
现在,这些精致的东西全被随意地、散乱地丢到地上。
而辛染呢?拿着空酒瓶,右手轻轻一投掷,圆柱形的酒瓶就“咕噜咕噜”地滚动起来,撞向了那些易碎的古玩物饰。
“哗啦啦”一声响, 天鹅就被击断了脖颈,冰冷的瓷器碎成了满天星。
他就像玩保龄球似的,自顾自鼓起了掌, 转过身来,笑着对吴妈道:“瞧, 全中!”
吴妈闻到了他身上醉醺醺的味道,看到了他袖口胡乱擦了的血渍。
眼睁睁看着他又提起了一瓶酒, 往喉咙里灌,辛染喝酒喝得是那么凶,好像要生生将自己喝死一般。
吴妈吓得吃了一惊,赶紧出去拨通了张先生的电话,生怕辛染出了什么意外.
张季泽回来的时候,辛染已经喝得醉上加醉,门‘吱吖’从外面打开。
辛染正醉醺醺地要爬上了书房的桌子。他穿着鞋子踩上张季泽的真皮椅子,以此为垫脚,再踩上张季泽办公的桌子。
“小染,”张先生的声音都沉了下去,“你太放肆了。”
“哟,回来了,”辛染笑意盈盈的,踩在他那雕花的黄木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张先生?”
他颇有些阴阳怪气,神色更是挑衅。
张先生走过来,意图过来抱他,以期制止他。
辛染毫不客气地踹开了对方抓住他脚的手,既然说他太放肆,太可笑了,我们的这位张先生。
他捡起桌上的几支钢笔,旋开了笔尖,拔出里面的墨囊,将胳膊甩到后面,用力地投掷到那幅画像上。
那是一幅张先生的画像。戴着副眼镜,看上去倒减轻了几分压迫感,更显儒雅。
画像里的人从容不迫地注视着画像外的闹剧,结果立马就被泼上了五彩斑斓的墨汁。
辛染歪头,欣赏着那张画,红的蓝的黑的流满了张先生那张脸,还被砸得破了个洞,滑稽。
他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鼓起了掌。
等笑够了,鼓够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开始在桌上到处走动着。
皮鞋在洁白的文件上留下一个个脚印。他碾了又碾那几只毛笔,愉快地把剩下的几瓶墨水踹出桌子,硌到他的脚了。
墨水瓶咕噜噜倒在木板上,吐出黑色无光的液体。
张季泽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深呼吸,冷眼旁观他在太岁上动土时的疯样。
辛染跟他对视上,无聊地转开眼,终于从书桌上跳了下来,又去扯桌上铺着的布,“哗啦啦”一阵响,桌上的砚台、摆件倾泻而下。
张季泽动了,他走到了辛染面前,一手扳起了他的下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辛染朝他啐了一口。
张季泽拿袖子擦脸,更加用力地掰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继续胡闹。
辛染侧过脸咬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背留下了重重的咬痕。
“你太适合当刽子手了,折磨人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辛染冷笑地注视着他。
“你在发什么病!”张季泽严词掷地有声,“吴妈,叫医生来!”
“我如果有病,也是被你逼的,医生也治不好。”
辛染大声笑了起来,“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张季泽严厉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我看你是醉糊涂了,需要清醒清醒。”
“你才是清醒点吧。”辛染报复地推了面前的人一把,笑着往房门外走,他提着自己的鞋子,在走廊上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单薄的两肩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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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滴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站住!你去哪儿?”
辛染笑了两声,转过脸,“哦,关你什么事?”
“我让你站住,听不懂吗?”张先生冷冷地道。
辛染坚定地告诉他:“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愿意,”他将地板跺得咚咚响,暴躁地大喊道,“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张先生望着他,话却是对吴妈说的,他压着恶狠的脾气,吩咐道,“去叫医生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辛染大笑了起来,指着张季泽,“有病的是你,你真该去治治。”
张先生沉静地看着他,拿平常惯用的语气命令道:“小染,你应当听话。”
听话、听话,他十几年都在教他听话!辛染的心中起伏,那长长的睫毛下面,有郁结的火在他眼中燃烧,他的眼睛痛苦而怨恨地环视着这整座房子。
最后压抑的双眼停在了张季泽身上,他的嘴角向后略弯,告诉他,“嗯,我有神经病。”
*
“门敲了半天,锁了。”
吴妈侯在了一边,向主子汇报。其他仆从还在收拾卧室与书房的残局。
吴妈看了看张先生的脸色,安抚道:“大概是睡着了,他醉得厉害,让他先睡一觉吧。”又规劝着,“您也该休息了。”
张先生揉了揉太阳穴,“吴妈,给我沏一杯浓茶来。”
在黑夜降临前,张先生走到那被摔得稀巴烂的腕表前,“表怎么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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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请辛染下来。”
早晨也不见人下来吃饭, 张季泽估摸着到起床时间了,怎么也该醒酒了。
吴妈走上楼,手刚抬到门上, 还未来得及敲。
门就从里面开了,吴妈惊疑地望着他, 辛染脸上的神情如木刻般, 站在门前, 像个幽魂一样穿过了她, 飘到了楼下。
“你最近同我说话少了。”
张季泽的手指叩着桌子,咄咄逼人的节拍, 无形地压迫着他。
“你不满意我把你关着,是吗?”
辛染抬起脸,颜色浅淡的嘴唇动了动。
张季泽不愿意辛染往下说去,他走近辛染, 声音有些喑哑, “我让你从小就怕我,为什么,现在不听话了?”
辛染闭上了嘴唇,毫不奇怪地听着他那些畸形的话,微笑道:“我先走了。”
在他走出去第一步时, 张季泽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辛染先是低头凝视着扣押他的那只手,接着视线往上移动到张季泽那张脸上。
“有客人到家里,特意要见你。”张先生说这些话, 谈不上多少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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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辛染的反应,或者说是观察宠物的反应, 只等着不乖时,做主人的好出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辛染静静地回视他, 眼睛里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他用另一只手拂开了张季泽的手,张先生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辛染解放出了自己的手腕。
他也不多言语,继续走出了房子。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果树晒了蜜一般的阳光,结出了烂熟的果子,枝头被红色的水果压得往下坠着,发出熟透了的果味。
辛染站在那棵不大的银杏树前,黄黄的叶子像一把把金做的小扇子在晃。
还没到时间,客人不就来了。
辛染转过身,知道林霁恒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半晌。
稀疏地叶子投下疏朗的影子,斑驳地投在了辛染白皙的脸上。
林霁恒悄悄地伸出了手,拦住了阳光,遮住了辛染脸上那些叶子的影子。
辛染沉默地默许了。
他的心又变得异常沉重了,他仰起脸看着林霁恒那张温文尔雅的脸,道:“或许能做朋友就好了。”
林霁恒的眼前一黑,摇了摇头,笃定道,“做不了朋友。”
辛染兀自笑了,他的手贴在粗糙的树干上,似是回忆似是解释。
“张先生管我管得总是很严,当年是他收养了我这个乞丐。”辛染抬起眼,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林霁恒,“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看到林霁恒眼中对张季泽的嫉恨,他就越发兴奋,有饮痛的刺激感。
“可你在这不开心。”林霁恒注视着他。
辛染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何止是不开心呢?他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要与张先生相关,他的祸、他的福,都要是张先生赐予。
林霁恒向他伸出了手,他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戒指。
辛染再次看到那枚熟悉的戒指,内心却已经毫无波动。
辛染将戒指从林霁恒手中接过,将玉戒对着天空,他透过圆环的孔洞,去直视天空,不过是另一个视角的坐井观天罢了。
辛染脸上有点惋惜道,“情尽于此矣。”
说罢,他将戒指抛还给了对方,连带着林霁恒割舍下来的自由也一并归还给了他。
“我心领了。”
“我带你走好不好?”林霁恒这次说得很急切,他开始怕一切来不及了。
“我不需要怜悯。”辛染的语气逐渐变得很冷淡。
“我不喜欢私奔,不喜欢逃跑,更不喜欢不确定的因素。”
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问题,辛染的目光开始变得绵长而悠远,“我想要的只是我所该得的。”
林霁恒沉吟片刻,“华都是一张巨型的蛛网,所有人都因为利益而藕断丝连。”
辛染听到这话,转回了身,他灰败的瞳孔动了动,脸上显出一股青白色,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眼神却看向了正在往这边过来的吴妈。
林霁恒抱着残存的希望,最后辛染的一句句“我尊重你的意见,”那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
在长久的寂静中,林霁恒的嘴唇发白,眼睁睁看着辛染走回了屋里去。
等他回到屋里,吴妈端来了点心和酸梅汤,辛染用骨瓷的勺子,舀着暗红的汤,
他咬着勺子,敛下眉头,什么话也不说。
他怎么不知道林霁恒的意思,甚至在顾矜旻那儿,他就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候,林霁恒被发配到偏远之地,还没回来时。顾矜旻就问过他,“还想不想做顾太太?”
那天,他刚赴约结束,
“太子爷,我想不想没有用。”辛染在车内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摁下了车窗,窗外的风徐徐吹来。
“张家并不放过我。”
眼见着顾矜旻愣住,辛染的脸上是温和的,以聊天的语气询问他。
“你怕了他?”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辛染也没再多联系顾矜旻。就算是现在,辛染也没多给他打一个电话。
在张家,连打一通电话都是不安全的,电话是有子母机的,手机只要有心就可以被人听到。
顾矜旻和林霁恒从来都只想着把辛染捞出来,从没想过让张季泽死。
利益相关者们,互为臂膀,这相当于逼他们断一只胳膊。
但是,辛染不喜欢离开,不喜欢逃避,他喜欢兵行险招,喜欢直面风暴。
他从来都只做暴风眼。
*
“先生请了两位客人来吃午饭。”
吴妈按吩咐过来通知了辛染,他懂张季泽的意思,是要逼他跟那两人做个了断。
也确实该做了了断了。
红砖的墙角,放着两盆艳丽的花,中间的门大敞开,可以从拱形的门内望过去,看到花园泛黄、赤红的树木。还能听到枯叶被踩碎的脆响。
有人从花园走了进来,顾矜旻出现在了他眼前,难得齐聚一堂。
辛染没怎么招待他,起身时,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跟了过来。
辛染拦住了他,告诉他,“再等我十五分钟,我就下来见你。”
“好,你打扮便是。”顾矜旻坐在了沙发上,为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辛染回到了房间,紧闭了房门,踢踏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响起,屋中很令人心生烦闷,郁气逼人。
外面有阳光,天空却还是灰暗,霞光一点点出现了。
窗框里被风吹起的窗帘,触碰到了辛染平静的脸颊。再过十五分钟,他就会跳下去了。
他坐在了床边,先脱下了鞋子,再褪下了袜子。
*
书房:
“这扇窗户是谁开的?”
吴妈低头,站了出来,
“关上。”张季泽擦着眼镜。
*
辛染在晌午时分,踩着窗户的凹槽,璀璨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穿梭过。
在红光与橙光渲染的蓝色天空下,他仰起头,将双手举过头顶,缓缓地交叉到了胸前。
风簌簌地扬起他的衣服,他笑了起来。秋日的阳光温暖得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带着慵懒随意,他往下看去,仿佛世间一切都含在了他的眼底,却是什么都不在意。
他终于闭上了眼,双手缓缓地张开。
他可以感受到,渐渐冷下去的手指。
潮湿的空气打在他的脖颈上,听说黄昏会有一场暴雨,空气已经变得低压。
他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被云朵遮住的太阳,他的双脚慢慢悬空……
*
张季泽指着那只大钟摆:“钟怎么停了?”
仆人上前查看,惴惴不安地低下了头,“是我忘记上发条了。”
“现在几点了?”
仆人看了看另一钟表,“12:57,差三分就要13:00了。”
“嗯,”张季泽点了点头,忽然叫人,“辛染呢?”
他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仆人,那些仆人们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交换着信息,好像是在楼上?似乎是在卧室?仿佛是在后花园?
“去找!”一阵心悸突得涌到胸腔,“找啊!”张季泽的手按在书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惴惴的感觉充斥他的心头,“你们全都去找!去找他在哪!”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绵绵的细雨,张季泽戴上了眼镜,走到窗边,双手一用力把窗户又打开了。
他朝着下面的花园望去,他看到仆从们在花园到处呼唤“辛少爷,辛少爷!”但是,没有人应答。
张季泽准备离开书房,去楼上找人。
从窗外有个人坠落下来,张季泽只看得到一个素白的影子,从他面前的窗户掉下来。
“啊!”下面的仆人忽然尖叫了起来。
顾矜旻脸色一变,身边的保镖还没反应过来,他飞速地跑出一楼的大厅,他喊着“辛染”的名字,飞奔到那个地方。
他站在花园的墙边,看到那处情景,像是失了魂魄,呆立不动。
林霁恒原本擦眼镜的手,在那声坠落撞地的沉闷声响起时,颤抖了两下,
他的镜片被他从镜框中掰了出来,他一直站在外面淋着雨。
他慌乱地戴起眼镜,脸上的眼镜歪斜在鼻梁上,他望向了那个大敞开的窗台,只剩下奶白色的窗帘被吸出窗外,在外面簌簌发响。
他脸上是死一般地静默,他瘫坐在那棵树下,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
戒指也滚进了泥泞之中,他那戴着另一只戒指的手,不断地颤抖。
*
“他……”
张季泽迟缓地向书房外走了两步,“他?”
他还没走出书房的门,感受到了一阵眩晕,几乎是要倒下去。
他扶住了窗台,定了定神。
张季泽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辛染的时候,脏兮兮的小孩,咧着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撞到他时愣了一下,抬起头,抿着嘴朝他说,“对不起。”
是张季泽将误入的人,拖进了自己空洞的世界。
那时候的张家,百废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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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季泽, 死了。
白色的菊花大面积地铺在巨大的相片前,像一片白色的海洋,将一切都蒙上了层阴霾。
辛染拿着烟盒, 一根烟夹在手指间,他拉开了窗帘。他的眼下略微有些乌青, 眼珠子却明亮。他隔着窗户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宾客。
烟在他的指尖燃烧, 他深吸一口, 修长的脖颈起伏。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 走出了房间门,走下了几节台阶, 站在楼梯隐蔽的一角。
他的两根手指夹着烟尾,一只手半举着烟,从嘴里徐徐地喷出烟圈,一双眼睛隔着白色的烟, 打量着这场丧礼。
他以悲天悯人的眼光, 从上往下看着张先生巨大的遗像,望着他得意的眉眼,从容不迫的神态。
那一天,张先生来接摔伤的他出院,有个发了狂的病人, 拿刀威胁医护。这把刀子误插进了张季泽的身体。
对外是一致这么说的。
辛染弹了弹烟,灰飞了。
拔出来的时候,刀上还带着肉。
白色的衬衫, 像水彩一样晕染开了朵花。血花开完一朵后,仍在不断地绽放, 接着是张先生的腹侧、胸腔,最后是心脏。
那个病人, 有神经病。
吊唁的这一天,顾家和林家都分别送了花圈,还题了挽联,哀悼我们叱咤风云的张先生。
来吊唁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张先生在国外的侄子赶回国,将由他继承富贵的张家。
侄子哭得看似像个泪人,泼天的富贵终于落在了他头上。
那位侄子穿着白色的丧服,跪在灵前,一一答谢宾客。
辛染不知何时,飘进了灵堂里,他通身是素白的,只有领口坠着灰黑色的花边……
全部人都像是被镇住了,翘首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人事变迁,各个都变化,辛染还是当初的模样,在打造的金丝笼里,仍旧穿着他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衣衫,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眉梢儿也不肯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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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的这位侄子,以含泪的微笑,迎接着辛染。当看到辛染停在了他面前,他的眼睛变得踌躇满志,直到辛染走到了他身后才回过头。
辛染慢慢地站在了他后面,不慌不忙地接受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凝着神、敛着容,神情端庄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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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染没有回应那些视线,将视线的焦点落在了灵台,他看围在遗照前的那些宾客,像潮水一般,涌上灵堂。又像潮水一样,退散去。
他看他们脸上失意、惋惜、严肃,恐惧,看他们脸上真的或假的哀痛,看他们虚与委蛇、觥筹交错。
他就像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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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唁这天,正午的太阳格外好,因为这个时候的日头,暖人。
张家的灵堂早已经挤满了人,便是再气派的宴会都没有这么多人。正当众人哀悼时,人群外突然起了阵骚动,从外圈一路泛起,一直到最中心。
是顾家的太子、林家的公子,到了。
全堂都寂静的看着这两位崭露头角的新秀,他们一前一后进来。顾矜旻被人引着,在灵堂前鞠了一躬。
林霁恒走得很慢,穿着一身黑,神情肃穆地在签名簿上签了字。
宾客们狂热的像海滩上的鱼,又开始挤上了灵堂,借着机会攀附交谈,为生意网罗人脉。
他们互相恭维,互相吹捧,恨不得将酒席上的称兄道弟搬上灵堂。
辛染站在一旁,半蹙眉梢,以怜悯的神情,望向了张先生那幅巨大的遗照。
顾矜旻行完礼后,走到那位子侄面前,寒暄了几句,又向站在后面的辛染伸出了手。
他们俩人看似很端庄地握了握,两双沾着血的手,握了又握。
辛染的双眼穿过顾矜旻,看向了站在灵台前的林霁恒,他仍在不慌不忙地鞠躬。
当两双眼对视上。辛染突然笑了起来,带着繁花芙蕖的艳丽,一直被忽视的饱满红润的唇,隐隐流动着沉谧的美。
张季泽曾说过:“没人能够逃脱辛染的魅力,只是时间的问题。”
当初那些阔少,为了他,有家败人亡的,有头颅开顶的,有斗得断手残脚的。
辛染确实迷人,在这些日子悠闲,钱财富裕的人眼中,他实在是有吸引力。
有的拼命挣钱,只为了打败辛染身边的富豪;有的不择手段揽权,只想着将辛染带回家去。
华都金融界的新星,滚出了这座城市。政界的翘楚,被拉下马入狱枪毙。
那些人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丢官的、破产的……沾上的,无一例外没有什么好下场。
辛染悠悠然地收回了视线,林霁恒也鞠完了躬。
灵堂内,侄子突然按住腹侧,猛地吐出了大滩大滩的鲜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短短的几秒钟,人已经休克地昏迷了过去。
灵堂上先是死一般寂静,任何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紧接着人群就爆发一阵大乱.
场合过分蹊跷,实在不宜久留。安保赶紧将这位张家新继承人送去了医院,仆人忙着疏导宾客离开。
在这慌乱的场面里,辛染却逆着人流,踏着轻盈盈的步子走到了那张巨大的遗照前。
他拿了三炷香,走上前去,拜了三拜,。
辛染的眼睛略微耷拉着,仔细地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灰里。
他抬起眼来,很自然地看着那张巨大的遗照,跟黑白照片里的人对视上。
不论是以皮肉攫取盟友,还是当面跳楼也好,从始至终他的目的,都只是借刀杀人。在一切的法则里,他只是要张季泽死。
整个灵堂几乎已经空荡荡。
辛染站在敞亮的灯光下,回眸望来,
血红的玉镯套在他纤细的手腕上,空落落剩下空余,镯子锢住他的手腕,他一只手轻轻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笑意盈盈,
背后却是蔓延开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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