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兰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孟秋跟在后面，莫名心虚。
一直走到村口的空地上，她才停下脚步。
这一片地形空旷,没有什么遮挡，最近的人家距离也有几十米。
张凤兰问：“什么时候开始来往的？”
孟秋如实交代：“没多久,上次去山上找黏土,他帮了我……”
这还叫没多久？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孟秋小声纠正：“没两个月……加上今天,一个月二十三天。”
张凤兰瞪了她一眼，孟秋老实闭嘴。
张凤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孟,我之前跟你说过,不要跟他们来往，不是危言耸听。”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疯狂。”
“南集生产队的人现在看着还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告发。”
“人多眼杂,这件事我能发现,别人也有可能会发现。一旦被那些人闻到味儿，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孟秋知道她是好心，她道：“其实我们也没怎么来往,大多时候只是打个招呼……”
“那也不行！只要被盯上,哪怕只是打个招呼,都有可能被攀扯上。”
她的表情认真，语气严肃。
孟秋顿了两秒：“……凤兰姐，我知道了。”
距离过年没几天了,知青点在为过年做准备,有人负责打扫卫生,有人负责排练节目,还有的在厨房忙碌。
张凤兰和孟秋一前一后进来,刘娜看见，就问：“哎？你们去哪儿了？”
张凤兰道：“出去转转。”
刘娜说：“快过来，亚男炸了地瓜丸子，刚出炉，香着呢！”
他们今年可够奢侈的，弄了小半锅油，炸丸子、炸鱼，从早到晚，厨房的火就没停过，一进去就是食物的香。
周亚男道：“一人尝一个就差不多啊，别给我吃完了，还要留着过年吃呢……刘娜，你都吃几个了！”
刘娜道：“哎呀，咱不能多炸点吗？”
“你来帮我做？”
“我做就我做……”
两人斗嘴，同样在厨房里的朱钰看了一眼孟秋，又看了一眼张凤兰。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知青点没什么事了，就等着过年了。
吃过早饭，康平从外面进来，眉飞色舞：“李大叔家抓到了一只野狍子！”
“哪个李大叔？”徐国良问，南集生产队里，“李”是大姓，按照年纪，他们喊李大叔的可不少。
康平道：“李水根大叔。”
哦，之前驾车去公社接他们的那位李大叔，徐国良心道。
赵亮问：“从哪儿抓的？”
“山上！”
“运气可真好！”
“是啊，大过年的，刚好给家里添个肉……”
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去李大叔家看热闹。走出知青点，孟秋的脚步放慢，她看向不远处的山。
张凤兰落到后面，喊她：“小孟。”
眼神中带着警告。
孟秋道：“昨天约好了山上见，就算以后不来往了，也该说清楚。”
“没有必要。”
“可是……”
张凤兰拉着她跟上大家：“你不去他就知道了。”
能少接触，就少接触，最好一次也别。
山上，昨天见面的地方，季屿一大早便过来了，却迟迟没有等到人。
他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看向山下。
知青点走出一群人，说说笑笑，她就在其中。
季屿隐在树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默默收回视线。
他垂下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到半山坡，见村口外面来了一行人，季屿看了眼，神色一凛。
几个孩子在村口玩，看到有自行车来，好奇地盯着。
狗蛋机灵，认出了为首的人，悄悄跑回去报信。
“二爷爷，二爷爷，不好了……”
狗蛋一口气跑到了大队长家，还没进门，就大声喊道。
“二爷爷，那个姓葛的人来了！”
大队长脸色微变：“看仔细了？”
狗蛋重重点头：“嗯！那个姓葛的，还带了三个人，他们都骑着自行车！”
大队长叫自家小儿子：“把狗蛋送回家，顺带去各家打个招呼。”
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赶紧收拾好。
又叮嘱狗蛋：“刚才的话，不许再喊了，尤其是‘不好了’三个字，听见了没？”
狗蛋点点头。
大队长摸摸他的脑袋，顺手塞了块炸糕给他：“老大，去通知老支书他们！”
几分钟后，大队长、老支书等人去村口迎接。
大队长热情地握手：“哎呀，葛主任，葛主任！这都要过年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葛主任眉头一扬：“李队长，思想觉悟不够啊，什么过年不过年？这都是旧文化旧风俗，是要严格废除的！”
“是是是，您说的对！”
老支书道：“这大冷天的，到下面出差，你们真是辛苦了，葛主任，咱们先到屋里喝口热水。”
队里的其他几个人帮衬：“没错，没错，咱们这儿偏，路上可不好走……”
“来来来，咱们先进屋暖和暖和……”
几人簇拥着葛主任一行到了大队长家。
“葛主任，您请！”
葛主任一马当先，踏进院子，见角落里一只鸡在啄稻谷，笑了笑：“李队长，你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大队长愣了一下，葛主任身后的一个狗腿子嘲讽道：“这年头，人都吃不饱，李队长，你家的鸡还吃上稻谷了？”
大队长连忙解释：“这可不是稻谷，今年旱情严重，地里许多稻穗都是瘪的，这就是家里的孩子在地里捡的稻穗。”
“哦，是吗？”葛主任意味不明地说。
大队长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瘪犊子。
一行人在炕上就座，大队长让他媳妇倒水过来，说：“中午就在这儿吃吧？”
葛主任道：“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下来出差，我们应该支持你们的工作。”
葛主任笑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队长让老支书几人先招待他们，他到隔壁屋，叫他媳妇准备午饭。
他媳妇桃花婶子拉着脸，满心不情愿：“这得多少粮食？”
“多放点细粮，还有，把家里那只鸡杀了。”
“啊？还要杀鸡？”
桃花婶子心肝脾肺都疼，那鸡可是留着下蛋的，他们家过年都没打算杀。
大队长低声道：“谁叫让他们看到了，赶紧的，别磨蹭了！早点招待完，早点把人送走！”
桃花婶子再不乐意，老头子发话了，只得去了。
老支书听到外面的鸡叫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悄悄出去吩咐孙子：“把我柜子里藏的那瓶酒拿来。”
他孙子道：“爷，那瓶酒你都没舍得喝。”
“废什么话？快去！”
中午这一顿，有肉有酒，葛主任一行吃得满嘴流油。
酒足饭饱，坐在炕上剔牙，他问：“下放过来的那几个坏分子怎么样了？”
大队长道：“给他们安排在了猪圈旁边，让他们干最脏最累的活，大冬天都没空歇。”
“就应该这样！”葛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走，我们去看看。”
大队长他们带路，趁人不注意，大队长给自家小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去山上报信。
片刻后，一行人到了山上，几个人正在干活。
徐念薇在煮猪食，陆广山在喂猪，谢行舟和季屿在打扫猪圈。
猪圈里有味道，葛主任没有靠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了看，点点头，又看向旁边：“那就是他们住的地方？”
大队长回答：“是的，那以前是牛棚。牛就一头，平时要用，山上不方便，就养在了山下。”
葛主任背着手走过去，掀开帘子，朝里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他走了进去，其他人也跟了进去。
徐念薇抓着木棍的手微紧，小季回来报信，他们已经把显眼的东西全放到桶里藏到了猪圈里，屋里应该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了。
可怕就怕有什么遗漏。
屋里，葛主任巡视一圈，很不满意：“李队长，这地方可不像牛棚！”
哪儿不像了？
大队长他们打量一圈，就是干净了一些而已，毕竟现在是人住着，也说得过去。
然而，葛主任他们就是看不过去。
“一群坏分子，还住这样的地方？”
“他们是来改造的，不是来享福的！”
被褥被扔到了地上，锅碗瓢盆砸了一地，门口的草帘子被扯下来，呼呼的寒风吹进来，屋里的温度陡然降低。
“这还差不多！”
几人破坏了一通离开，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脚欠， 见徐念薇坐在那里煮猪食，一脚把锅踢翻了。
热腾腾的猪食砸到徐念薇身上，谢行舟扑过去：“怎么样？烫到没有？”
徐念薇摇头：“没事……”
谢行舟心中愤怒，带出了几分，那人道：“哟呵，还敢这么看着我？你们这些坏分子，打死你们都活该！”
谢行舟咬牙，徐念薇拉住他。
葛主任不悦道：“看来这些坏分子改造得不彻底，李队长，你们的工作不到位啊。”
大队长只能应着。
葛主任背着手，叫几个下属：“把人带走！”
大队长忙问：“葛主任，你们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葛主任道：“李队长，通知全体社员，我们要对这几个坏分子进行批/斗！”
知青点的人正横七竖八地躺在活动室里打盹，大队长家的小儿子匆匆跑来，通知所有人去晒场集合。
大家问：“怎么了？”
“葛主任来了……”他说了一句，急忙走了。
新来的几个知青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葛主任是谁？”
陈国强的脸色已经变了，他道：“女同志们都把围巾带上，把脸包住，等会儿站后面。男同志们在前面挡着点。”
赵亮等人都道：“好，知道。”
张凤兰拉着孟秋，叫周亚男看好刘娜，一行人出门。
队里人齐齐涌向晒场。
几个新来的知青还在想这是要干什么，就见几个城里人打扮的陌生人押着牛棚那几个人走到前方。
孟秋明白过来，脚步动了动。张凤兰拉住她，低声道：“别轻举妄动。”
台上，葛主任道：“这几个人，臭老九、反动派……都是破坏革命的坏分子！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
他的下属将几人胳膊拉到后面，头摁下去，让人呈“喷气飞机状”。
这个动作，没有支撑，一般人站一会儿，身体便麻了。
陆广山年纪大了，腰背僵硬，动作慢了点，被后面的人重重地摁下去，他闷哼一声。
葛主任站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宣读了几人的罪状，总结：“……所以，我们必须要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手一挥，下属拎来一个桶，一手抓着提手，一手抓着桶底，夹杂着冰碴的水泼在几人身上。
下面人看了心有不忍。
这大冷天，雪都没化，往人身上泼冰水，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
可是没人敢说什么。
这还不够，葛主任还问有没有人要上来，没人吱声，他便道南集生产队的人不够积极：“既然大家不主动，那我就指几个人！”
“你。”
“你。”
“……”
“还有你。”
孟秋看着指向自己的手指。
“对，就是那位女同志。”
几人被叫上去，手里被塞了葫芦瓢，里面装着从河里打来的冰水。
“这是帮助他们改正错误……”
孟秋看着面前的人，零下的温度，他的头发还滴着水。
其他人已经泼了，孟秋抓着葫芦瓢不动，葛主任的目光看了过来。
季屿定定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孟秋抖着手，泼了上去。
葛主任带头鼓掌：“好！”
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对待坏分子就应该这样！”
陆广山腿脚本来就不好，站不住了，身体一歪，季屿扶了他一把。
“干什么？还敢不服？”
两个人压着季屿，让他跪下，季屿不动，两人更气，推搡间，一块石头砸在了季屿的头上。
顷刻间，血流如注。
下面的人不忍再看。
大队长上前，道：“葛主任，看着天色不太好，恐怕要下大雪了。”
葛主任抬头看看，天空已经飘起来小雪花。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
葛主任一行趁着雪还未大，加紧离开，走的时候，每一辆自行车后座都没空着。
队里有人家在拍大腿。
“杀千刀的，我的鸡呀！”
“不要命了！让你藏好藏好……”
李水根家，一家人心疼得饭都吃不下了，他家的狍子啊！
看了一场闹剧，知青们今晚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点，大家便歇下了。
黑暗中，约莫等了半个多小时，孟秋悄悄起身，拿上手电筒和藏在被子里的包袱，轻手轻脚地出门。“小孟！”
还没出院子， 便被人叫住了。
张凤兰压低声音，满脸不赞成：“小孟，你去哪儿？”
孟秋抓紧了手里的包袱。
张凤兰道：“你今天没看见吗？小孟，我不想有一天站在台上的也有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给他们送个药。”
“那些人已经走了，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不会杀个回马枪。现在已经很晚了，又在下雪，不会有人上山……我会很小心，不会让人发现……”
孟秋分析着，试图证明没有危险。
“凤兰姐，他是我的朋友。”
孟秋的脑海里浮现在台上时，他满脸鲜血的样子，声音微微发抖。
“他流了很多血，我……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张凤兰默了默，背过身。
孟秋拉上围巾，跑了出去，天黑路滑，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山。
咚咚咚。
“谁？”
“我……孟秋。”
牛棚里几人面面相觑，陆广山三人看向季屿，季屿站了起来。
他打开临时修补好的木板门，孟秋站在门口，看向他。
他换了干衣服，头上的伤口只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隐隐还透着血迹。
孟秋缓了缓：“对不起，我失约了。”
牛棚外，黑夜中，山林寂静无声。两人静静地站着。
季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没有。”
孟秋：“嗯？”
他重复道：“没有失约，今天还没有结束。”
天空，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月光洒在雪地上，明天大概是个晴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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