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七:在吗?】


    滴滴一声响,对方很快回复了。


    【海豹吃我一矛:在呢。你终于上线啦?菲菲姐这几天都没有打开过系统,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穆小七:她在忙北伐吧,听说已经和李彦仙等会师,尽收陕州,准备克复汴京了。这是大事,我也不好打搅,只能麻烦你一次。】


    【海豹吃我一矛:又是青词的事情?兄弟倒是义不容辞,不过你们那个老登催得也太急了吧。】


    不错,青词逼得如此之紧,偏偏又不能请枪手代笔。穆祺无奈之下,只能与林礼合作,互通有无——虽然朝中大小事是葛相一把抓,但皇帝养两个帮闲文人还是很轻松的。三国乱世文风炽盛,崇道的气氛格外浓厚,写一写青词也不足为奇。而且文笔上佳,也经得住老登的挑剔。


    穆祺啪啪打字:【是啊,麻烦三天之内赶出来,我还要急用。你上次要的水稻种植技术图解,我也帮你找到了,明天就能送过来。】


    对面迟疑了片刻:【……多谢。不过我还想多问一句,你上次送来的辣椒,还有没有剩下的?】


    老道士手下难以施为,穆祺到这个世界混了几年,除了抄录《大典》,多半时间都用在琢磨小事上。他托海外的行商弄来了辣椒的原种,精心饲育后选出了可食用的品种,除了自己享用之外,还给两位好友各送了不少,挣了不少义父的面子。


    【你吃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穆祺打字:【上个星期才送了你十斤吧。】


    【海豹吃我一矛:不是我吃。】


    【海豹吃我一矛:你也不要选啥好吃的品种,你挑选最辣的,辣两头的最好。】


    【穆小七:……什么?】


    【海豹吃我一矛:你知道相父最近让我自己看奏章,学着办事吧?我管了几天,就有人忍不住要投机了——有个姓李的丞相府参军,不晓得是不是生下来他妈只养了胎盘丢了脑子,居然给我上了一份密折,弹劾相父“擅权乱政、心怀不测”,还要我早做防备……】


    诸葛丞相“擅权乱政”、“心怀不测”?穆祺缓缓张大了嘴,感觉这位李姓官员的脑袋,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危险了。


    说真的,他还不如弹劾皇帝是个混吃等死的蠢货呢,估计刘礼都要平和的多。


    【穆小七:……卧槽。】


    【海豹吃我一矛:老子当时就想传他入宫,赏他二百廷杖,打死算完。但董侍中劝阻我,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不能动用私刑;老子又想派太医上门,灌他二两巴豆兑鹤顶红,把他一肚子的脏水清上一清。但现在相父就在成都,闹大了肯定是要拦住,搞不好还要替这贱人说情,轻轻放过。思来想去,只有从你这里想办法。


    老七,你一定要帮兄弟这个忙。烦你去找最辣最狠,能从舌头到屁·眼直接辣穿的货色给我,老子包在粽子里赏他吃下,给他辣个肠道粘膜破损,看他还嘴贱不嘴贱……】


    穆祺思索片刻,果断发话:


    【可以。我上次看到有广东的海商卖盆栽,里面种的应该就是后世魔鬼椒的前身,说是暹罗人种来防大象的,可见厉害。我一定替你搞到。】


    污蔑葛相是吧?满嘴胡话是吧?兄弟的相父就是他的相父,“对子骂父,即是无礼”!


    好兄弟答应得这么爽快,林礼显然开心了:


    【那好,我再多找几个人帮老七你写青词啊,包你们家那个老登满意。】


    ·


    好兄弟很守信用,第三天下午就把稿子送了过来。穆祺审定了一遍改了改用词,刚好能赶上给皇帝值班的截稿日期。


    他当日早早睡下,半夜寅初三科便被管家喊了起来,朦朦胧胧洗漱更衣,先服人参,再含一片鸡舌香提神;打点妥帖后,被贴身小厮扶上马来,一摇一晃,在寒风中慢慢踱到了老道士暂居的西苑惠熙宫。


    清凉殿内照旧是灯火通明,大太监李再芳亲自迎出殿外,领着几个司礼监的秉笔接阁老们的肩舆。勋贵子弟身份不凡,在这样的地方也不过平平而已,只有几个小太监替他拉马整衣,还送上热手巾擦脸擦手,暖一暖僵木的肌肉。


    好容易收拾齐整,穆祺挎上那纯属装饰的腰刀,跟在队伍末尾,默默走进惠熙宫正殿。但刚刚跨入宫门,他便觉精神一振,竟是暖洋洋春风迎面扑来;再定睛一看,惠熙宫四面竟然都张设了屏风锦帐,将门外寒气挡得严严实实;,又有七八个鎏金铜盆陈设殿角,其上白气氤氲浮动,俨然是灌了滚水取暖,无怪乎这样温暖如春。


    这就实在是奇了。也不知是修炼有成,还是磕药磕成了生化魔人,老道士参悟日久,渐渐炼成了个寒暑不侵的真身;哪怕是帝都凌晨只有两三度的气温,依然可以穿着一件单薄道袍在寒风凛冽中潇洒飘扬,怡然自得;他招人议政的宫殿,从不需要什么炭火暖盆,委实令人敬服。


    可北方的寒气终究还是太凛冽了些;如穆祺之类火气旺盛的世家子也未必顶得住冷风,何况六七十的阁老重臣?即使朝服中厚厚的添了狐皮、貂绒,只要天气一冷,依旧在静坐时忍不住的发抖,乃至于上下牙齿捉对厮杀,好似快板。


    以往穆祺随众人守卫殿中,有时不由都恶意揣测,觉得飞玄真君特意布置这种陈设,莫不成是熬老头子的战术,用寒气引发风寒、体热、呼吸系统病,对年均花甲的内阁老臣,的确是效力拔群。这样前赴后继,优胜劣汰,也免得资历深厚的大臣掌权太久,令皇帝不安嘛。


    有这样牢不可破的先例在,而今殿阁中添的锦帐暖盆,便格外叫人诧异了。当先入内的夏衍夏阁老便止住了脚步,回头看李再芳:


    “李公公。”


    李再芳恭谨低头,语气和婉:“是陛下的口谕,说阁老们都有年纪了,冒着寒风来当值,也是不忍心呐。以后殿中都按这个布置,阁老们便不必谢恩了。”


    虽然有此一句,几人仍向正殿屏风躬身行礼,而后小心坐下。刚刚一坐,后背立刻有了反应,原来垫着狼皮褥子的靠椅竟是热烫烫的暖人,显是用汤婆子提前热过。


    闫阁老也就罢了,夏衍、许少湖等却觉腹中一阵熨帖,刹那间安定了不少——数日前服药后肠胃登即造反,竟是断断续续泄了两三天。所谓好汉难顶三泡稀,即使服下了人参、当归补气,凌晨上朝时依旧觉得寒风刺骨,肠胃不时蠕动抽搐。如今有东西暖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臀部,当真是大大的松快了。


    同受磨难的夏、许两位对望一眼,心下都很明白,知道这是皇帝满意他们服丹的态度,特意给的一点安慰。


    御前得脸当然是好事,但如此一来,怕是御赐的丹药也再不能中断。一念及此,阁老们的肠道又隐隐作痛了。


    如此静候片刻,正殿屏风外终于响起一声铜磬。安坐的大学士一齐站起,撩起衣摆下拜;宿卫的勋贵子弟们站立门前,也手扶腰刀,躬身行礼。穆祺随十几位同事深深弯腰,偷眼一瞥屏风,果然见到一袭青色道袍,被太监们簇拥了出来。屏风外并未安设锦帐,行动时寒风一灌,轻盈袍服便飘飘鼓了起来,洒然有出尘之姿。


    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修行日久,道袍缓带,轻车简从,行动间处处仿效先贤真人的洒脱风范。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再如何阴阳怪气巨婴症,也的确有露这个脸的资格——当今圣上年轻时“龙章凤表”,是不折不扣的帅哥;老了之后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帅哥。这样的老帅哥穿着宽袍大袖飘然而至,才有丰姿隽爽的神仙风度,撑得起朴素衣裳的架子。即使穆祺因为重金属与加夜班怀恨在心,总觉得这穿衣风格活像大扑棱蛾子的做派,也实在污蔑不得陛下的颜值。


    夸张些讲,就是剥去老道士的皇帝服制,置身现代;人家凭一张老脸也能混口软饭吃,至少不比秀才差什么。


    铜磬又响了数声,回声悠悠之中,青色的大扑棱蛾子飘到了殿前。众人立刻拜倒,山呼万岁。


    飞玄帝君面带笑意,一双眼却格外锐利,一一扫过伏倒的众人。但仔细看过一圈,却也瞧不出有异常的端倪。他不动声色,抬手命人扶起阁老,而后踱到宝座之前,盘膝坐下。


    眼见大臣们谢恩站好,皇帝理一理袍袖,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那本小小册子。


    “听说几位卿家身子有些不适,不料今日也来齐了。”


    首辅夏衍叉手回话:“圣上挂心,臣等感激莫名。不过偶感小恙,哪里敢误了朝廷的大事?”


    皇帝颔首微笑,旁边的太监即刻膝行向前,捧上了一叠金箔装裱的青藤纸。穆祺远远瞥见,不由暗自冷笑:什么“大事”?在老道士手上,当下一切国家大事,也得给青词先腾腾位置。


    不过,皇帝看青词总要看个一两刻钟的功夫,正好方便他摸鱼。穆祺垂下眼来,顺手打开系统的心音输入栏目,打算靠吐槽解解烦闷。


    飞玄真君抖开袍袖,正要去拿青词细读。不料袖中的册子忽的一热,耳边响起了细微呆板,无法分辨音色的声音:


    【老登又在刷青词了。天庭一觉醒来掉到榜二是吧?】


    飞玄真君手指一抖,几乎要将青词掀翻在地。他右手僵立半空,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来了!


    书写这奇书的人物,果然就在殿内数十人之中!


    霎时之间,真君再如何修炼到位,脸上也是青橙红绿,各种神色变换莫测,委实难以言喻。殿中静坐的都是何等人物,立时便察觉出气氛不太对头,偷偷一瞥皇帝那张诡异难言的脸色,也即刻生出了惊骇:


    怎么读个青词还读急眼了呢?


    小册子非常应景,立刻又叮咚一声,传来提醒:


    【老登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有人在青词里夹了一封治安疏不成么?卧槽人才呀!】


    皇帝呼吸都要暂停了:治安疏?治安疏又特么是个啥?!


    好吧,治安疏他不知道,但贾谊《治安策》还是晓得的,其中名言曰:“天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说天下局势,让人看了都要痛哭流涕,算是把大汉骂了个狗血淋头。以这个例子看,如果真要有人高仿出一本《治安疏》,那总不会是来歌颂他飞玄真君的巍巍圣德!


    他咬牙片刻,还是忍耐住了心中的狂潮,再次扫视殿中。可惜,殿阁内人人低头,垂眉顺目,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谪仙”、“妖魔”的影子。


    兵解乃仙家大事,隐秘难查也在情理之中。但飞玄真君被此打搅,却再没有了品评青词的兴趣。他又伸手翻了一翻,却只看了一眼太监们编纂的目录。看一扫之后,却不由抬了抬眼皮:


    “闫阁老的卷子,今日怎么放到最后头了?”


    闻听此言,夏、许两位阁老,眉毛立刻便是一抖。官场自有秩序,司礼监收集青词,都是严格按入阁时间依次放置,绝无错漏。换言之,如果出了纰漏,就绝对是有人用了心思。


    ——闫分宜又要搞事了!


    闫阁老立刻起身,神色略有惶恐:


    “臣今日来晚了些,交卷也有迟误,请陛下降罪。”


    皇帝眨了眨眼,阴郁的心情也不觉稍缓。当朝理政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闫分宜的这点小把戏。但恰如日志一针见血的分析,被众星拱月长大的皇帝陛下是个绝对的老龄巨婴,被这样花尽心思的讨好,他还是很享受的。即使下面用了些手段,也可以容忍。


    譬如他就很清楚,这篇青词多半是闫分宜与他儿子闫东楼共同的手笔。但没有关系,闫东楼既然有几分写青词的歪才,他又为何要揭穿呢?


    皇帝露出了微笑,示意太监翻到最后一篇。果然先声夺人,立刻就吸引了他的眼睛:


    “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黄芽龙虎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又是“黄芽”,又是“龙虎”,这分明就是在颂赞炼丹的流程么!皇帝不觉念诵出声,笑容满面。


    但刚刚念完,小册子又滴的一声响了:


    【“捧室女以昭回兮,歘离火而粲烂”,这特么是闫东楼写的青词名篇啊……本朝若品评青词,这一篇无论如何也是排前三的。可惜了。】


    【不过,听说里面涉及“婴儿”、“室女”、“赤龙”一类的名句,都是闫东楼在青楼中找到的灵感,连文章都是在青楼中用老鸨的眉笔写的……也不知道确不确切?】


    正欲出声夸奖闫分宜的皇帝:?!!!


    【说实话这有点像黄谣。但闫东楼的私生活又比黄谣还要离谱,实在难辩真假……不过,以史书记载,他在青楼厮混了好几年后,是“骤染恶疾”,皮肤烂得跟癞□□一样,没法见人。这种典型的花柳病症状,就绝对骗不了人了……】


    飞玄真君清妙帝君只觉后背一冷,纵使自诩百毒不侵,亦默默向后退了一步,远离了那张由闫东楼亲笔拟写的青词。


    正在垂首侍立,殷切等待夸奖的闫阁老茫然眨了眨眼:


    陛下,你退后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么?


    真君沉默片刻,挥一挥手:


    “都是好的,送去焚化吧,国事要紧,朕就不多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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