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大胜的喜悦持续到了第二天,然后就等到了更好的消息。在得到可靠的政治保证之后,小阁老的确是雷厉风行,隔日便派出属官,强硬拒绝使者更换住处的要求——各大豪商提供的都是上好的用具,国朝已经是仁至义尽,尔等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高丽使者猝不及防,再三请求无果,便停驻京郊拒绝觐见;并派出最能言善辩的属吏,到礼部哭诉卖惨。以往日礼部文官的做派,为顾及所谓厚往薄来的上国颜面,多半要向小国让步的。但小阁老岂是这么好对付的角色?他派心腹在半途截住高丽使臣,直接塞给了对方一张清单——自高丽使臣出使以来,在各地走私贩私,捞钱的详细数目。
高丽是所谓“朱子之国”,存天理灭人欲严苛到了连礼部大儒都要惊呼太极端了的地步。出身两班高门的使者居然私下里做走私商贾这样下贱的买卖,传出去足够让他的家族社会性死亡一百次——原本还哭几赖尿大力示弱的使臣只瞥了一眼名单,立刻就不吱声了。
说来也真是笑话,高丽使者那点走私受贿的粗浅手段,难道还敢天生捞钱圣体的闫小阁老面前卖弄?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小阁老都不用派人细查,稍微算一算附近商号的账目,就能把使团的裤·裆给翻出来!
这样的降维打击,岂是小国下臣可以想象?清单由使臣们传看一圈,登时便是汗流浃背,终于不敢显摆他们那娴熟的小白莲哭惨技术,老老实实听从了小阁老的规矩。
但高丽人服帖了,倭人又开始作妖了。这几个倭人号称是倭国使节,与高丽结伴而来;眼见礼部态度骤变,一路上喋喋不休,抱怨连连。偏偏小阁老对倭国不甚了了,一时还颇为棘手——他倒是能翻出倭人的捞钱记录,但谁知道对方在不在乎?
在此尴尬关头,还是穆国公世子挺身而出,解决了麻烦。第三日下午,他随小阁老会见外藩使节,彼此通报姓名之后,立刻往穿绿袍的倭人面前扔了几个油光锃亮的铜板。
倭人使节楠叶西忍微微一愣,命人翻译:“世子这是何意?”
“我也是受人之托。”穆祺微笑:“驿馆附近卖卤肉烧饼的陈老四和我说了,尊使上次买的十斤卤肉还没有找零呢。他做买卖童叟无欺,请我将零钱还给使者。”
楠叶忍脸色微变,立刻回驳:“想是世子记错了,我等何时去买过肉食!”
“尊使不至于如此健忘吧?”穆祺道:“陈老四说,尊使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一不小心还溅了一点卤水到尊使身上。这东西气味特殊,又很难洗掉,他情愿照样赔一身衣服,请使者不要见怪。”
此语一出,楠叶忍终于再也绷不住他那张死了爹娘的哭丧脸,神色立刻就大变了——倭国倒对程朱之学不甚热衷,却在佛理上极为狂热;从上到下吃素持斋,素来以荤腥为耻;若以真实历史而论,倭国幕府几十年后甚至会颁布所谓《生灵怜悯令》,百姓杀生食肉,竟有流放充军的危险。于是数年之间人人自危,竟硬生生造就了个素食主义岛国。
现在虽然没有这样严苛的法令,但上行下效的风气却已根深蒂固。如若使者吃肉茹荤的消息传回去,那必定是天大的政治地雷,够使团上下结结实实喝一壶热的。
眼见楠叶忍眼神游移,迟疑不语。穆祺微微而笑,施施然坐下了。卖卤肉的陈老四是他精心搜罗,在京城上下寻觅许久才找出的小吃圣手;又费了数日功夫预备香料、精选肉食、调整配方,卤出来的肉汤滚上一滚,能让神仙都站不稳。如今在驿馆周遭叫卖了几回,到底是把大鱼给钓出来了。
这样的手腕也只能收拾特定人选,算是对倭特攻。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中原附近的两个卧龙凤雏,一个媚儒魔怔人,一个崇佛疯批货;真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真是学啥啥不行,学坏倒一出溜。
倭人气势萎靡,讷讷不语,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好听话。穆国公世子与小阁老只是奉命监管,在有明白旨意之前,不能与使团深谈太多,也只能寒暄聊天,彼此客套,送一送礼物拉交情。
按礼部的惯例,这彼此送礼的环节也大有空子可钻。所谓泱泱上国无所不有,即使外邦只送一点皮毛折扇之流的土特产,上国回馈的也必定是蜀锦名瓷宝石金玉,价值不菲的珍玩器具,倒手一卖千倍百倍的利润,不由得使臣们不动些心思。
今日的流程也一如往常,几个使节摆好了从国内带来的一点山参鱼干各色木雕,就眼巴巴盯住了对面的两人——听说穆国公世子大家出身,想必出手会格外大方一点吧?
穆祺从容一笑,伸手击掌,几位书办鱼贯而入,手中各捧漆盘,盘上高高垒好一摞书册,装订精美纸张挺括,一看就是顶级的货色。
世子肃然起身,稍稍理一理衣袖,恭敬取了一本书册,向诸位使者展示。只见封面上龙飞凤书,亮闪闪的金粉大字:
《御制青词全集》
“各位远道而来,深情厚谊,难以为报。”世子道:“各国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邦交之重,怎能用寻常的俗物辱没?在下思之再三,只能以当今至圣至明皇帝陛下御制之青词充作回礼,聊表心意。诸位,圣上青词微妙高深,难以尽述,正暗合天地大道、六合至理。还望诸位尽心参悟,不要辜负才是。”
诸位远道而来、深情厚谊的使臣:…………
驿馆内稍稍沉默,人人的表情都空白了那么一刹那。诸位使节是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反应;小阁老则是大受震撼,连呼吸都暂停了:
用御制青词做国礼?原来舔皇帝还有这种舔法!
小阁老自负才气无双,在舔皇帝的赛道上一骑绝尘,纵使朝中夏衍、许少湖等,亦崖崖自高,视如无物。但不料简简单单一次会面,竟然就见识到了这样凌厉老辣的手段!
高手!天壤之中,还有如此高手!穆国公府荣宠不衰,果然其来有自!
高手会面,惺惺相惜。小阁老心潮涌动,一时间又是敬服又是忌惮,委实难以言述。所幸穆国公世子乃勋贵出身,与他们不是同一赛道。不然两雄相争,闫党恐怕都未必有现在的风光。
穆国公世子微笑:“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使臣嘴唇蠕动,但一句话也憋不出来。难道要他们当着上国大臣吐露心声,说老道士写的这些玩意儿狗屁不通,除了点火以外只有擦屁股的价值?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上了称千斤也打不住。使臣憋了半日,到底是无话可说,只能起身接了这本御制青词,还要朝西苑行礼,感激飞玄真君十八代祖宗的大恩大德。
在欣赏完使节表演之后,穆祺愉快坐下,舒舒服服靠在了椅子的软垫上,只觉多年写青词的恶气一泄而空,乳腺都为之一通。
垃圾果然是放错地方的资源,他再一次领悟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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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吃了两个大瘪之后,使臣再也不敢多嘴,只能老老实实谈正事。那些递交文书与觐见流程的繁文缛节,穆祺基本一窍不通。但他坚持坐在原地旁听,还让系统打开录音功能,详细记录双方交锋的每一点细节。
以穆祺的本性而言,即使如何的郁闷憋气,也不至于和使者斤斤计较到这种地步。但现在情况实在大不相同了,若以史书的蛛丝马迹判断,那这一次朝贡互访,恐怕是与数年后的骤然爆发的倭寇之乱颇有瓜葛,由不得他不小心戒惧,乃至于刻薄尖酸了。
初步的会谈谈了一个下午,礼部设宴款待,而后各自回府。刚刚拐进一处小巷,跟在身后的闫东楼便策马追了上来,在他身侧小声提醒:
“穆兄,我看这外藩使者有些不大对头!”
穆祺愣了一愣:“请小阁老指教。”
“会谈闲暇时,我和几个通汉话的使者聊了一聊,却越聊越是奇怪。”闫东楼低声道:“穆兄不知,按礼部旧档的记载,无论高丽还是倭国,国中都甚是贫困,即使是彼国的显贵要人,衣食住行也不过平平而已。但我冷眼看这几个使者,吃穿上却颇为讲究,与档案实在不符。”
穆祺眨了眨眼。闫东楼还只能从档案判断,他却很清楚两国的底细。当然知道在农业时代这两块地到底是有多么的鸟不拉屎,但以此来甄别异常,还是太武断了吧?
“可能这些使臣本就出身豪富呢?”他委婉道:“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总有几个富人嘛。”
“要是生来就富贵,那也正常。”小阁老道:“但这几个人的举止,却分明是久贫暴富,天降横财,掩不住的一股子土气……”
所谓三代豪富,才知吃穿;骤然暴富的新钱,在用度上终究无法与底蕴深厚的老钱相比。某些见识广博的人物,也能从行止中隐约觉察出两者的区别。而小阁老天生捞钱圣体,火眼金睛稍一留神,立刻就看出了这群外邦货色的底裤来。
当然,只看出一点底色,还显不出小阁老的本事。他为穆祺简单解释了几句,从使者的衣着习惯分析到饮茶喝酒的品味,再统合中原对外贸易的流行风格,精准判断出了这些人暴富的时间——最多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发的横财,而且多半是毫无缘由的暴富,所以才挥霍无度,毫无节制。
对于这样专业而精深的判断,穆祺是五体投地,绝无疑虑。但他也很不解:
“这样的横财,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难以揣摩了。”闫东楼摇头:“哼,这些人挥霍起来,就连剔牙的签子都是银的。将来再这么骄奢无度,怕还要闹出事情来。”
按理说小阁老绝没有资格指责别人骄奢,但穆祺听到一个“银”字,却不觉心中一动。他默默策马回转,脑中思索万千,竟忘了吐这个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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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沐浴更衣已毕,照例打开了天书,准备再次窥探兵解的奥秘,顺便吃一吃不知从何处挖来的大瓜。但他只看到了一行字:
【倭国应该已经发掘出了特大银矿】
飞玄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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