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来日方长
餐厅的争吵, 派出所的塑料椅子,救护车的鸣笛,医院的白墙。
一幕一幕的情境断断续续, 像那种没加好动画特效也没套好模板PPT, 每一页之间乍看没有什么关系。白许言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醒着, 恍惚之间,身边来来往往经过很多人。
他感觉到自己被不断地搬运, 有时候看见天花板上的无影灯, 过分明亮, 仿佛有热度。有时候是一张张脸, 看着熟悉,想喊名字又记不起该喊什么, 最后到底出口叫了什么,他也记不清。
莫名却倒有种安心, 起初也烦躁,失血让他身体发冷, 不由自主地战栗。可始终有人握着他的手, 身上盖着的被子也厚重, 沉甸甸地如同什么人怀抱。
那人在他耳边念叨:“别怕, 别怕。”
他想自己没有什么可怕,从一段时间之前,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害怕。
怕什么, 死亡吗?死亡本应该一直离他很近,但没有理由的,他相信自己不会死。
他应该要活下去。
尔后真正的痛苦袭来了, 在神志混沌之后,听觉和痛觉是最后存在的两种感觉。像是有人把一根和喉咙口差不多粗细的管子插进他的嘴里, 胀且恶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反反复复地在这些痛苦中打转,还是说痛苦本来就是活着的一部分。
至少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那又如何?白许言本能地挣扎,束缚着他的力道不容反抗。或许是还有药物的作用,后来疼痛渐渐远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分成两半,属于意识地部分在向上飘,属于□□的部分在向下沉,中间牵扯着感知,藕断丝连地将两个部分捆绑在一起,哪一边都是他,哪一边都不是他。
他听见水声,有人在说话,说“还好还好”,又说“好像有点奇怪”。接下来他看到无影灯关上了,折磨仿佛结束了,但喉咙里的异物感并没有消失。他几乎忍不住想喊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但没人理他,他喊不出声。
再睁眼,看见的是父亲。
“爸。”他开口叫了,当然嘴本来也合不上,喉咙里一阵摩擦带来的酸痒疼痛,对方摆摆手不让他说话。
“他在外面陪着你呢。”
他是谁?白许言想,他现在觉得身边缺少的那个人是谁?
父亲很快就消失了,没来得及听他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他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拼命想,想着想着,忽然有一张脸跳出来。
魏闻声,他想,那便不急了。
来日方长,他们还要在一起生活很长很长时间。
*
削苹果好像是什么医院陪床经典保留项目,不管患者到底能不能吃苹果。
白许言醒来的时候这样想。
胃管已经拔掉了,只是嗓子里好像有伤,又干又痛,一咽口水连鼻腔都跟着酸胀,差点掉眼泪。
眼泪当然是生理性的,魏闻声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对付苹果,致力于把果皮削得又薄又均匀,那场面颇为好笑。白许言醒是无声无息的,看着看着就笑了。
听见他笑,魏闻声才发觉他醒了,扔了苹果过来摸他的脑门,湿乎乎的一手汗,皮肤的温度倒已经降下来。
魏闻声松了口气,不轻不重地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下:“笑什么笑。”
实际上自己也笑,有点无奈,有点宽慰:“你跟我吵架都没事,跟别人的前男友吵架把自己气吐血了,我都要吃滋味了。”
为了个渣男,至于吗?
白许言脸红了红:“撞的。”
气流通过干涩的喉咙震动声带,一阵无可抵挡的干痒,他咳嗽起来,魏闻声忙压着他。
“别使劲儿。”他生怕再给咳出个好歹,端起桌子上的保温杯倒点温水在盖子里,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细长的调羹喂他:“现在可以少喝点水润润嗓子。”
头两口因为嘴里又腥又苦,他没发现,后来才渐渐在余韵里尝出点甜,魏闻声见他下意识地咂嘴:“蜂蜜柚子茶,喝两口差不多了。”
胃管撤了,也不敢给他多吃喝,总之补液很多,不怕他脱水。
白许言这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忽然想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环顾四周:“我睡了多久?”
他记得上一次有意识还是在ICU里。
魏闻声叹气:“昨天也这么问,烧得迷迷糊糊,什么事也不记得。”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白许言一惊,怪不得胃管都拔了,他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只有惆怅的份儿:“元旦过完了。”
难得赶上魏闻声放假,全陪他耗在医院里了。
魏闻声笑:“远程办公,不耽误陪你。”
他人姑且看起来还算体面,衣服换过胡子也刮得干净,除了头发上没打发胶脖子上没系领带,和上班状态的“魏总”没有什么区别,总之不是古早言情小说里“治不好他你们都给我陪葬”的憔悴霸总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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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眼底下挂着点青,对于魏闻声这种从中学时期一天严格保证八小时睡眠的人来说,已经疲惫得很明显。
“在医院休息不好吧?”白许言问,这房间里没有陪床,陪护的人只能靠在椅子上将就。
“没在医院,”魏闻声拿棉签蘸了蜂蜜水给他擦擦干裂的嘴唇:“晚上是你爸妈在这里过夜,我白天来替他们的班。”
这倒是实话,老两口美其名曰岁数大了觉少,坚持不可让他在这里耗着。
他们让魏闻声回去,魏闻声也就乖乖回家洗澡换衣服。对白许言的爱,他自认并不敢说比他的父母更多,也正因为经历过,明白越是在这个关头,能做点什么心里才会安定一点。
将心比心,他没有理由把所有的事情都强行霸占在自己身上。
但实际上,他回去也并没有怎么休息。这半年他已经频繁的请假,为了自己在工作上的野心,也不能继续靠老板发善心混日子。
所谓的远程办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顺理成章。他主动揽了几个因为时差在公司里不太受欢迎的海外生意,白天陪床,晚上工作。
这件事就暂且没必要让白许言知道。
只是安慰他:“没事,医生说你恢复挺快,出血也不是很严重,现在烧退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回哪个家?白许言这才想起什么,既然他爸妈晚上来轮班,相当于是默认魏闻声白天陪床——哪有这样的学长!yst
“我爸——”白许言眼睛都瞪大了,魏闻声一个食指抵在他唇上,直接把话给堵了回去“嘘,轻点喊,别弄坏了嗓子。”
然后有些得意地冲白许言挑挑眉毛:“看来是我这个人比较招长辈的喜欢呢。”
白许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就……这么容易?
魏闻声是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给他爸施了什么法吗?
对方像是读懂了他的眼神,忽然也收敛了笑意,拨着他的头发轻轻叹:“小白,不是因为我。归根结底,他们舍不得你难过。”
生死面前,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白许言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远比不上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爱他重要。
那一晚,他和白天鸣了一夜。白天鸣只说自己忽然被已经退休的老领导叫去打麻将,直到确认白许言脱险,才敢把情况告诉宋舒林。
等待妻子带着雷霆震怒赶来医院的间隙,白天鸣问魏闻声:“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知道,”魏闻声如实回答,“比你们稍早一点点。”
男人叹气:“作为父亲,从自私的角度来说,我希望有个人陪着他,又怕这个人不能一直陪着他。”
时间很长,这辈子还有太多变数。
但白许言的时间或许又很短,谁都没办法保证他能活到什么时候。
魏闻声点点头:“我理解您的意思,日子很长,我没法承诺什么,但是我希望证明给您看。我现在觉得只要不跟他待在一起,下半辈子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
白天鸣听罢只是沉默,最后看着他说了一句:“他的衣服,你穿着小点。”
魏闻声把手往袖子里缩缩:“家里买的,暖和。”
安滢推门进来,走廊上的冷风冲淡屋里的惆怅气氛。她手里拿着医院的盒饭,看上去已经轻车熟路,看见白许言醒了,忙凑过去:“你说说,害得你胃出血。”
“不能怪你,”白许言说,“他没纠缠你吧?”
安滢笑:“你忘了?这会儿估计都到看守所了。”
白许言却还有些担心:“关不了几天的。”
“他早要是有那个胆子,还用那种损招?再说,他出来的时候我都不在蔚城了。”
对上白许言惊讶的眼神,安滢解释道:“我早发现这事,之所以拖到昨天,是因为昨天才拿到赫斯的offer。”
“赫斯?”
“扫地机器人我很喜欢,所以投了简历,他们刚在别处成立分公司,招产品经理。”安滢道,偏头冲白许言笑得有点狡黠:“谢谢你们的礼物。”
“恭喜你——”白许言终于放下心来,然而紧接着意识到安滢要走,“你,到哪个城市去?”
魏闻声意识到他们之间某种作为“战友”的独特情谊,主动让出点空间来给白许言消化感情:“我出去走走,你们聊。”yst
出了门,心情终于有点轻松起来,路过护士站,忽然被叫住:“哎哎哎,是不是72床家属?”
“是,”他凑过去,“怎么了?”
“医生刚好要找你。”护士说。
直到那一刻他都还没放在心上,以为白许言既然情况稳定,医生是要通知他什么时间可以出院。直到对方在谈话间关上房门:“他父母没在吗?”
“回去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就行,他父母知道我们的情况。”
对方却还有点犹豫:“你还是把他们叫来吧。”
“血液科那边说,患者的血检结果可能有点问题。”
第82章长命百岁
在医院最怕听见这种话, 什么叫好像,什么叫可能,什么叫需要观察, 什么叫进一步检查?
危险上仿佛在招手, 看不见、摸不着, 但就在白许言身体里,某一个具体的地方。
宋舒林刚回家睡下没多久, 陪床是个辛苦工作, 哪怕是白许言这种令人省心的孩子。一晚上挂心, 睡也不是醒也不是。
现在辛苦一点反倒令心里舒服, 他们都觉得自己错过太多,只是平日里顾及白许言的感受, 尽职尽责的表演若无其事。唯有在深夜里,看着儿子的睡颜, 嘴里含着管子很不踏实,在昏沉中也皱着眉头。
她无声的落泪。
魏闻声早上换班给她送蒸气眼罩:“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他很快就该好了。”
温热水汽混着洋甘菊安宁的香气舒缓紧绷的神经, 她沉入一个阖家团圆的甜蜜梦境。然而没过多久梦被电话惊醒, 她匆匆赶来, 屋里坐着魏闻声和上班途中请假来的丈夫。
坐一排坐在医院的沟通室里,等医生,等宣判, 恨不得对方立刻马上给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又怕那个答案是他们无法接受的,宁可还容有一丝翻盘的余地。
医生说,血液科觉得应该进行进一步检查, 确定靶向药目前的效果如何。
什么意思?白天鸣问,他有可能耐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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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很含蓄谨慎地安慰他们, 说先别着急,要等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能确定。
后来的话魏闻声都记不清楚,感觉自己听到了,适当做出反应,但什么都没在脑子里停住。
他们配合度算高的,沟通起来也顺利,医生很快结束谈话,留他们三个人在原地发蒙。
他听见宋舒林说怎么会,不是说吃仿制药才容易耐药,他用的药好,定时定点严格按规定服药,怎么可能没两三年就耐药。
又听见白天鸣不知道在安慰谁,说耐药了也不要紧,还可以做移植,他们这就去配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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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闻声一言不发,就在那里听着,点头,点头,点头。他眼前有点发黑,视野的边缘里带着带光点,黑与光,摇曳着天旋地转,把他和目之所及的世界隔开一段。
冷不丁想起儿时算命的话,眉眼带煞,命里孤煞,前几年他一冲动跟家里出柜的时候他妈曾经翻出这句旧账来骂他。他半是愧疚,半是不屑,心说那算命还三高要吃降压药呢,嘴这么灵,年轻的时候没想着要减肥啊。
他一定是不灵的——怎么能应在白许言身上,凭什么应在白许言身上?
恍惚之间,终于有一句钻进耳朵里,白天鸣说:“先别告诉他。”
宋舒林已经快哭了:“能瞒得住他吗?”
白许言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医院,了解他的病。
魏闻声瞪大了眼睛,他高,看着他们时不得不居高临下,就算俯身也显得强硬,然而一双眼睛里满是恳求:“我们得告诉他,他应该知道。”
白天鸣神色凄然:“我们怎么开的了这个口,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魏闻声艰难开口:“我来说,我去告诉他。”
他在白家父母面前从来温顺,时时刻刻带着点把人家儿子拐跑的心虚和讨好。
白天鸣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头一回表现出近乎失礼的坚持:“叔叔,小白瞒着我们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感觉,到现在了,我们还要瞒着他吗?”
白天鸣被噎了一下,张着嘴,哽住了,宋舒林拉一下他:“让小魏去说,小魏知道怎么说。”
至于他们俩……“咱们先去找医生问问,配型要做什么准备。”
这个家里真正的主心骨到底是宋舒林,她攀着丈夫的胳膊用力,一步一步带着他转过身,把空间留在魏闻声。在走廊里迈步,越发觉得医院的地板很滑,两个人须得彼此搀扶才能走得稳。
她收紧抓着白天鸣胳膊的手,在心里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不要怕,不要怕,儿子没有那么脆弱。
但上天也不该给他这么多磨难才是。
留魏闻声一个人站着,四周无风,他却像洪水里一根脱了根的浮木,孤零零,直挺挺,雨打风吹。
岸在哪儿呢?
独木找到他的岸,隔着病房门的窗口往里看,白许言靠着床头和安滢不知道说什么,笑得温柔。早上九点钟的太阳转到窗外,晒得他亚麻色的头发粼粼波光。
魏闻声让那光烫得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他本该进去,自己说要进去。然而猛地转身,落荒而逃。
一路走得匆匆,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冲出了医院大门。在街上游荡,注意不到身边横冲直撞的电动车,或许是真的碰着了一下,西裤让轮子蹭上一道泥印。
他没纠缠,凭着本能找上坡走,很快走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听见了钟声才突然回神,这是哪儿,他走到哪儿了?
学校不远处的古寺,他买了张票进去。
古寺在半山,爬坡中的体力消耗似乎带走了一小部分无处安放的情绪,他的脑子反而清楚了一点。
他本不信这些东西,头一回正儿八经进寺庙,什么都不知道,只跟着人群走。
元旦节假期,今儿也是农历的初一,拜佛赶早,九点多钟竟有这么多人。
魏闻声在人群中盲目的环视,他曾经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过去从这儿路过的时候,白许言不止一次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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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笑,摇头,说怎么会信这个,蔚城是什么地方,多少皇帝曾在这里虔诚祈祷江山社稷永存,南朝四百八十寺,盖得越多越短命,神仙管不了人间的事。
然而今天他混在一堆不知道是来求什么的人中间,领了清香引烛火,烟呛得他眼睛发酸,有香灰落在他手上,烫。
他不敢拍。
到了佛前跪,魏闻声不知道自己拜得到底是什么,只管磕头许愿,每一下都很用力。末了抬头去看,大殿里的泥塑金身法相庄严,慈眉善目,正对上他的眼睛。
魏闻声一愣,几乎想要说些什么,身后有人清嗓子,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
尘世间的烦恼太多,求神拜佛都得排队。魏闻声站起来,退出去,回到太阳底下,看着刚刚站在他身后的人跪下来,拜,拜,再拜。
佛祖能听到吗?他脚底下一阵发飘。
见有卖心愿卡的,二十一张,毫不犹疑地买了,边写边自嘲:二十一张,两万一个月的药都吃了不知道有多少,白许言的命能靠这二十块钱的红纸片?
然而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他把红绳在栏杆上收紧,打个死结,再打一个。
长命百岁混在一众白头偕老天长地久早生贵子今年暴富当中,被清风慢慢风干墨迹。
魏闻声终于回去,烫出泡的那只手藏在口袋里,满身香火味儿藏不住。他笑一笑,坐在白许言床前,握住他的手。
“小白,跟你说件事。”
第83章悲欢苦乐
后来的事情倒也简单, 人都已经在医院里住着,做什么检查也就按部就班。
如魏闻声所想的,白许言果然是他们中对这个消息最平静的那个人, 听完了就点点头, 问:“我爸妈知道了吗?”
知道了, 甚至还不想给你知道。
白许言咬一下嘴唇:“其实可以等检查之后再跟他们说的。”
等不了一点,魏闻声强笑着捏一下他的脸颊:“他们已经在准备抽血去查配型的路上。”
又说:“别想太多, 想多了胃疼。”
“不想。”白许言懒洋洋躺下去, 用厚重的棉被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什么都不想, 也不担心。”
他说不想,就确实像是什么都不想的样子。接下来的几天忙着做检查, 白许言要从消化科转到血液科,他负责在轮椅上坐着偷懒, 宋舒林推着他,魏闻声拎着大包小包上上下下。
检查也还是那些个熟悉的检查, 当然具体的名目可能复杂一些, 白许言也分不清, 手段无非就是那么几种, 不是抽血就是抽骨髓。
骨穿在胸骨上,他本来很抗拒这个地方,宁愿在腰上来一下。这次倒不知道怎么同意了, 说趴着费劲,还是仰面躺着好。
宋舒林给他摁着伤口,很惆怅地叹气:“这事还能有好。”
白许言仰躺着不动, 把眼珠子转过去看站在床另一侧的魏闻声,眨眨眼睛。
有家室的男人要注意保护腰部。
魏闻声接收到他的眼神, 完全没读懂。
他都快哭了。
到了第三天,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白许言胃的里伤和检查留下的伤终于不影响他走动,体力渐渐恢复,他忽然有些待不住。
魏闻声坳不过,推着轮椅陪他来医院的小园里散步。北风很硬,但蔚城这几天气温回暖,白许言穿着羽绒服走两步,额头见汗。
两个人坐在花园的廊道里,石头上落满枯叶,本来是魏闻声会嫌弃的地方。
自己坐了,却只允许白许言坐在他的腿上:“凉。”
白许言坐下来,在他下巴颏上轻轻吻了一下,郑重其事:“我们私奔吧。”
啊?魏闻声懵了,心说你爸妈又不是不同意,私哪门子奔。就看见白许言举着手机给他看,东南亚小国的海岛,对中国免签,知名旅游婚庆蜜月圣地,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阳光沙滩仙人掌椰子树,海水蓝得像玻璃。
飞机票,两个人,今晚的。
底下还有宾馆的信息,情侣套间,两个晚上。
魏闻声试图处理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亲爱的,这叫旅游,不叫私奔。”
私奔是跑了不回来那种。
白许言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提醒:“旅游,去吗?”
逃出血液科。
魏闻声愣了,再三确认,意识到票的确买了,白许言没在开玩笑。
他这个人就不怎么会开玩笑。
那一瞬间,魏闻声脑子闪过一百个拒绝白许言的理由。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医院,而且是出国,医疗条件不算太好的岛上。白许言能坐飞机吗,万一就在这两天病情真的有点什么变化该怎么办,就这么跑了家里人岂不是要担心死?
但白许言对他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海。”
内陆人对海总是有种无端的向往,海宁静而广大,像是能把一切烦恼都带走。
在人们生活的这颗蓝色星球上,最初的生命从海里来。
直到坐在飞机上,魏闻声还觉得自己是疯了。他自暴自弃地用手掩住脸:“我要怎么跟你爸妈解释?”
“我解释过了,”关机之前,白许言把手机聊天记录拿给魏闻声看。
他说,要出去走走,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
谁都没办法拒绝他,那头只说:“注意安全。”
安全的不能再安全了,白许言笑。
魏闻声恨不得背着他走。
下了飞机打车去宾馆,酒店十分高级,大落地窗面对着蓝色玻璃海,风一吹像果冻一样。天气热,上飞机羽绒服下飞机短袖,屋里开着恒温空调,干燥凉爽。
魏闻声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顺手那浴巾把白许言裹上了:“别感冒了。”
情侣套房的浴室长得就很情侣,缸里飘着玫瑰花,旁边放着玫瑰精油和泡腾浴球,馥郁芬芳暧昧。
魏闻声光看见浴巾挺厚的。
头一天他们光着脚在海边捡贝壳,这边小吃很多,奈何白许言胃出血没多久,只被允许喝粥。
魏闻声陪着他喝,一人捧一碗粥,像两个矜持而刻板的传统中国人。
两个人绝口不提白许言的病,然而魏闻声事事待他都像个病人,怕他吹风,怕他走路,怕他踩水。
又怕他不开心。
晚上早早吃完了饭,魏闻声把白许言白天捡来的贝壳挨个儿冲洗干净,垫着纸巾晾上。
白许言笑:“我捡着玩的,还要带回去吗?”
“当然。”魏闻声摆弄贝壳。
和白许言有关的一切,他哪里舍得随便扔了。
白许言不置可否,立在那里认真看他摆,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明天可能要出录取结果了。”
魏闻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博士考试成绩。这事本来重要,但跟之后发生的一切相比,显得太不重要。
但还是表现出一副期待的样子:“要不明天去隔壁婚庆公司租个旗袍吧?”
这边到处都是中国人在办婚礼度蜜月拍婚纱照。
白许言却没顺着他的玩笑话:“我要是录取之后放了导师鸽子,真要成为他最头大的学生了。”
他怎么会考上了不去,除非身体原因根本去不了。魏闻声冷不丁听他提起这种暗示,心里像钻进来一把刀子,手里的贝壳没捏住。
他站起来:“我先去洗澡,咱们要早点睡觉。”
无非是为了掩饰,他走得匆匆,门都忘了锁。胡乱脱掉衣服拧开水龙头,滚烫的热水让皮肤泛起一片红。
他的眼泪更烫,藏进热水里。
门突然开了,白许言旁若无人的走进来。魏闻声隔着热腾腾的水雾看他,一件一件扒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慢悠悠走进,走进水雾。
赤条条地抱住他。
吻他。
魏闻声脑子里有跟弦绷断了,下意识地回应着白许言,摇摇晃晃一并倒在浴缸里。
这浴缸大的能宽裕地塞下两个人,白许言的腿勾住他的身体,魏闻声吻着他的脖子,耳朵边,一切就像以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但事情已经不一样。
他忽然醒悟过来,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梦境里挣脱,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俩脸中间:“不行,不行。”
现在怎么行。
话没说完,白许言咬住他的手指,咬得用力。
锋利的门牙扎进他的皮肉,柔软的舌头摩擦的他的皮肤,白许言松开魏闻声:“别想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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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来话说的直接许多,以往的问句没有了,大有说一不二的架势。
“别想那么多。”那平静之下隐有请求,魏闻声在刺痛中看向白许言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宁静、从容,暗藏风暴。
像海一样。yst
火星子落在汽油桶上。
玫瑰精油润泽肌肤,裹在手指上深入腹地,魏闻声还是很小心,白许言却像是巴不得他鲁莽。
以后还会有机会吗,他不知道,也不去想。
所以他只要现在。
浮木在水里打着旋儿,纠缠,交织,碰撞,缠绵。
那不是岸边,浮木攀着浮木,彼此依靠,一座两个人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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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许言从鼻腔里低低地叹出声来,他在病中不曾有过这般撒娇,但现在手脚脱力,躺在浴缸里等魏闻声来抱。
头发上都沁了玫瑰精油,魏闻声帮他洗,他躺在魏闻声手上,任由他搓揉,每一根发丝都在和手指纠缠不清。
白许言忽然说:“我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得病?为什么是他遭遇不幸?
魏闻声的手在他头上一顿,然后依旧仔仔细细地抚摸泡沫。
白许言继续说:“但后来我觉得,至少我还活着。”
“魏闻声,不管之后怎么样,只要还活着,我们不要想太多。”
过去的时间里,遗憾也罢,虚度也罢,追不回来的不要去想,还没发生的也不要去想。
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活在彼此身边。
魏闻声落下一个沾着泡沫的吻:“好。”
吻着吻着又不甘于唇碰碰唇,他俩在一起总是吃东西,尝来尝去,还是没有吻的滋味好。
悲欢苦乐,舌头碰碰舌头。
*
第二天一早他们和太阳一起醒来,依旧没什么要紧事做。
昨晚闹得过了,今天白许言走路腿软,魏闻声再不让他去捡贝壳,坐在沙滩上发呆。
阳关把人烤得冒汗,海风腥咸,让白许言想起他昨晚上在魏闻声手指上尝到的血腥味。
他咬得是重了点,不由得心虚,看一眼。
魏闻声注意到了,嗔怪地把手指头举过来,侧边一排牙印,青紫。
“闹了半天,伶牙俐齿都用在这儿了!”
他话没说完,手机忽然震动,本来不想管,但白许言也掏出自己的手机来看。
白许言道:“D大拟录取名单。”
魏闻声说:“你的检查报告。”
深吸一口气,默数一二三,两个人一齐把手机屏幕亮出来。
白许言那个好懂,导师的名字后面跟着他的名字。
魏闻声那个就复杂一些,密密麻麻挺多数据,有向上的箭头有向下的箭头。
但有个最关键的数,白许言看一眼,又看一眼。
笑。
意思是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但就目前来看,靶向药稳定发挥作用。
没有耐药。
魏闻声仰躺在沙滩上:“看吧,长路漫漫,以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白许言坐着,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对情侣身上。
穿着婚纱拍照,女人亲吻男人,快门闪一下。
白许言问:“也包括这个吗?”
魏闻声一把揽了他的腰,两个人滚倒在沙滩上,一翻身不知道压碎了几个贝壳。
魏闻声看着白许言:“当然。”
白许言叹气:“要不先想想中午吃什么吧。”
“粥。”
……
阳光正好,来日方长。
第84章第二年
天上下着小雪, 冷却还不够冷,柏油马路让车轮碾过去,洁白的雪花全成了泥浆, 三万的车和三百万的车一样脏。一停下来, 轮胎湿淋淋的滴水, 只有挡风玻璃上那点雪是干净的,雨刷一扫都给推没了。yst
正逢下午五点, 学生们出去吃饭走动最频繁的时间。门口停着一排等接单的出租车滴滴车, 有学生路过的时候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哀叹经济下行, 工作难找, 消费降级,开源节流——也难怪他们这帮学生焦虑呢, 这年头开宝马的也来干顺风车生意了?
魏闻声隔着玻璃和他对视一眼,防窥膜, 外面看不见里面,他不知道“顺风车大哥”正在冲着自己颔首抱臂故作深沉, 挽着女朋友走了。
车内人自讨没趣, 百无聊赖, 甚至开始观察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 看了半天,得出结论:确实是六个角,确实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
小学科学课本诚不欺我。
幼稚。
看完雪花看表, 实在是很难不急,四点半开完组会,他四点一刻就到了校门口, 现在是下午五点,白许言怎么还不出来?
摸出手机想问问, 又怕雪天路滑,他一催对方心急,走快了摔一跤。
正在犹豫的时候,就听见副驾驶的窗子被人咚咚敲响两声,白许言带着一身寒气拉开车门坐进来。
他穿着厚重蓬松的羽绒服,摘双肩包的动作难免笨拙。魏闻声帮了他一把,被他沾了雪的棉线帽子蹭一袖子水珠。
帽子也是魏闻声挑的,乳白色针织款,这会儿被白许言摘下来一并丢到后座上。yst
“冷吗?”魏闻声问他:“你是不是在路上玩雪了?”
他是北方人,这点雪对他来说甚至都不叫下雪,但是白许言不一样。他目光落在白许言冻得通红的十根手指上,心道还是失策,早该准备手套。
白许言看了他一眼,搓搓手:“没有,开完会实验室有点事,耽误了一点时间。”
在暖气很足的车里,他把自己身上多余的保暖物件一件一件摘下来,连羽绒服都拉开,偏过头来看着魏闻声,眼睛亮闪闪的:“我们走吧。”
看得魏闻声心里一哆嗦,恨不得一脚油门冲出去,边开车边怒吼我们的征程是星……星期五晚上的温泉酒店。
“别着急,得先去吃饭啊。我们今天吃什么?”魏闻声边说,看着白许言冻出红晕的脸颊,皮肤有某种半透明的质感,像是裹了冰糖壳子的山楂。他喉结滚动一下,不由自主地咽了咽。
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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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还是要吃火锅,潮汕牛肉火锅。
连锁店,开得红火,魏闻声排队等位的时候顺手搜了一下,发现总部居然在北方,离潮汕八竿子打不着要去得坐飞机的远,觉得好笑,递给白许言看。
“正宗潮汕牛肉火锅。”
白许言偏头看,天色暗了,不得不凑得很近。他眼睛一直不好,是眼底出血多这半年回去读书之后用眼格外多,魏闻声天天拿蓝莓片叶黄素喂他,可能起到了一些玄学作用。
从屏幕上把移开脸,眨眨眼睛:“那还要不要吃?”脸离手机太近,说话时嘴唇碰在魏闻声举着手机的手指上。
“要。”魏闻声捻着自己手指根部,贴近指缝的地方皮肤薄些,白许言嘴上有一块干结的死皮,像茧子一样,蹭上去麻酥酥的痒。
总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他想。
他俯身含一口他的唇,舌头在唇上打圈,直到白许言唇上皮肤都被浸得柔软,方才松开他被吮吸地泛起樱红的下嘴唇:“冬天多喝水,你是不是忘了涂润唇膏。”
白许言耳背上一红,没等说什么,魏闻声拉起他:“叫到我们了。”
正不正宗的,他们两个最南就到过江南的人也没有什么发言权,然而知道牛肉确实是现切的,灯光一打颜色格外鲜嫩红润,滚水里一涮,就算不沾任何佐料,放进嘴里也满口奶香。
这肉片得薄,不经烫,基本上扔进去要不了几秒就捞出来,一茬熟得很快,捞在筛子上。
魏闻声等人等得饿了,猛往自己嘴里填了几口,白许言却要保护自己脆弱的黏膜,夹起来仔仔细细地吹,再浸在蘸料里降温。
小心的生活习惯到现在,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是一种负担,而仅仅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于到了现在,仅靠“小心”就能避免的问题其实是一些比较幸运的问题。
魏闻声坐在对面,暖风空调在白许言背后,水汽都朝魏闻声脸上飞,镜片上雾蒙蒙的。他把眼睛摘了扯两张纸巾擦拭,隔着近视的模糊看白许言小心翼翼吃饭。
像只猫似的,怕烫。
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关于吃饭的默契,尤其是在面对这种食物的时候。魏闻声并不催他快吃,也不多余提醒白许言要把食物吹凉。照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猛往嘴里塞,然而在咀嚼的间隙恰到好处地往白许言盘子里丢新烫熟的食物。
每一口都能接上,白许言埋头苦吃,筷子都不用往火锅里伸。碗里总有东西,又不至于堆了一堆损失风味。
吃了半天,终于有机会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魏闻声。
魏闻声略显得意,然而矜持:“吃手打牛肉丸还是白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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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丸。”
魏闻声即刻丢了颗被分成两半的牛肉丸过去,这东西本来胜在爆浆,然而汤汁很烫,白许言吃过一次亏,口腔溃疡了很长时间,从此之后放弃这份快乐。
将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下意识地用筷子戳戳,确实很Q弹,戳一下会在碗里乱蹦。
也难为魏闻声用筷子把它分得这么均匀。
魏闻声的手指很灵活,倘若当初去学医,想必会成为优秀的外科医生。即便现在的工作看起来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也有很多能够让白许言感叹此事的机会。
各种场合都适用。
白许言嚼着牛肉丸,不知怎么地耳朵又开始发烫。他丢下筷子,伸手摸了一下,试图把那点红色挡住。
魏闻声反倒因此看过去:“怎么了,让蚊子咬了?”
12月底哪来的蚊子,白许言觉得脸也跟着开始红,他松开耳朵:“空调吹着,有点热。”
魏闻声继续往他碗里塞东西:“哦。”
热?热了好啊。
饱暖思□□。
*
其实还可以再热点。
白许言站在池子边上往里头探脚的时候,魏闻声想。
其实倒不是他对温泉有什么执念,今天这宾馆还是白许言订的。他被通知这个消息时脸上在笑,心里却忍不住有点发酸——去年元旦他们订好的行程让意外打乱了,后来幸好有惊无险,他见到白许言身体渐渐恢复都已经恨不得把东边西边所有的神仙拜一边,根本腾不出功夫遗憾这点小事。
没想到却是白许言一直记着,像是非要把失去的这一环给补上似的。
但那酸只是一时的,等真的到了酒店看着披了浴袍的白许言的脚被热水浸出红白两色,他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温泉也太美妙了。
池子是每间套房自带的私人露天温泉,池水一夜一换,干净卫生私密。空间不算太大,将将能安置下两个成年男人。台阶砌得很漂亮,表面磨砂防滑。
魏闻声还是怕白许言摔跤,扶着他往池子里试探。
“你先进去。”白许言说,他知道魏闻声不怕烫。
“好啊,”对方掀了浴袍坐进去,水波荡然,碰着白许言的脚踝,也拍在魏闻声露出水面一线的胸膛上。“过来。”魏闻声冲他招手,“再站一会儿要冷了。”
白许言终于鼓起勇气迈进去,最烫只有那一刻,他浑身绷紧,魏闻声掬一捧水撩在他肩头,白许言脚底下晃了一下,坐进他怀里。
池子小,摔不着,要摔也是摔魏闻声身上。
对方顺势把他搂住,两个男人,四条长腿勾在在一起。碰在一起的还有别的什么,后背贴着胸膛,手臂环住腰腹,再往下——
总之该贴的是一个不少贴。
白许言浑身都红了,他生得白,得病之后,皮肤更是有种半透明无血色感,直到让这样的温泉水一烫,青虾也要变了红虾,简直像早春开在枝头的桃花。
这温泉水清,隐约还能看得见身体。魏闻声抚摸他,一边摸一边看,一条条一寸寸,哪儿都不放过。
顺便挑肥拣瘦:“总感觉比上半年瘦了。”
今年上半年白许言拿了录取,导师听说了胃出血的事情,一时却还不准他进实验室干活,说一辈子还长,读博也得四年,大把的时光在后面,不差这三两个月。
这话讲给他听就别有一番意思,白许言只感激老师体谅,也没多坚持,安安心心在家里当了几个月无业游民。
十点睡,八点起,十小时充足睡眠。白天在家看看文献做做饭,累了就在小区里散步。一天三顿准时准点,外加父母时常投喂。
确实被养胖了几斤,神仙日子。
九月开学就忙起来,虽然没人逼他,但读书总是为了要毕业,他的年纪放在学校里已经不算轻,又有几年离开校园,不得不抓紧时间。
都不让他熬夜,饭也被盯着按时吃。但除此之外的时间丝毫不敢浪费,看起来吃得没比之前更少,但确确实实还是瘦了。
魏闻声搂着他:“想把你养胖点可真不容易。”
他叹气叹得真情实感,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在关心白许言身体。若不是白许言就坐在他的腿上,简直觉察不到他的歪心思。
顶着他呢。
白许言仍那么坐着,背对着魏闻声,仍照常讲话,也就像无知无觉似的:“最近是有点累,但是体检指标很好,不要紧。”
然而一只手在背后,隔着热水摸着了,轻轻地笼着,用手指去拨弄。
当然有歪心思,谁没有歪心思——来温泉不就是为了歪心思。
瘦了,就多吃点呗。
魏闻声一动,水声激荡,热气笼罩。
第85章第二年
热水把一切都烫透, 从里到外,皮肤、血肉、筋骨都被情与爱熨烫地妥帖。水是最柔软的东西,无微不至, 无孔不如。
白许言完全脱了力, 仰头枕在魏闻声身上, 脖子根都在水里浸着,只有脸还露在外面, 若不是有魏闻声托着, 恐怕真要沉到水里去。
有那么一阵子他眼前全是花的, 金光闪闪, 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水里还是在云端。现在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神方才能缓慢聚焦, 先是感觉到滚烫的脸上落了什么很凉很凉的东西,才看到黑漆漆的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在飞。
“下雪了。”他说, 池子是露天的,身子浸泡在热水里, 并不会觉得冷。然而说话的时候有雪花落在舌头上, 凉丝丝的。
有冰糖般的幻觉——尽管雪本来是不可能有味道的。
魏闻声低头看着怀中人, 雪花很小, 温泉太热,落在白许言的头发上,立刻就融化, 渗入发丝隐而不见,攒得多了,聚成几滴顺着下巴尖滑落下来。
失去了一个提前共白头的机会, 蔚城基本上碰不见传说中的鹅毛大雪。
但被温泉和雪花共同打湿的头发软趴趴粘在白许言脸颊上,别有一番风情。
他整个人都是一副缺少色素的模样, 发色也浅,唯独今天天色昏暗,让他的头发显出一种沉静的漆黑,衬着被烫红的皮肤,黑的更黑红的更红。yst
雨夜海棠,别样一抹艳。
本来已经闹了很久,他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去亲吻他的嘴唇。白许言分明已经累得喘气,热水会更快速的带走体力,他现在有点像一条搁浅的鱼。
然而魏闻声凑过来的两片唇上像是沾了蜜水,他碰上就舍不得推开,任由对方吻了。缺氧让脑袋发蒙,越是蒙,浑身上下轻飘飘的,在明明暗暗里看魏闻声的脸。
终于亲到他呛咳起来,差点从他腿上滑进水里。魏闻声一把托着他的脑袋把人扶起来,靠在身边拍他的背:“对不起,该让你歇会儿。”
白许言咳了一会儿,足量的空气涌进肺里,震得生疼。但他并不生气,只是靠在魏闻声身上笑:“不要紧。”
窒息竟能带来一种别样的快乐,前提是这一类的窒息。他不好意思说,只侧过头去,吻吻魏闻声的耳根。“我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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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就躺着。”温泉水足够暖,够他们再温存一会儿,其实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可是谁也不想动。
再躺一会儿吧,在哪儿躺不是躺着,反正夜还很长。
白许言喘了一会儿,难得当那个先开口的人,先是跟他解释自己最近的生活情况,声称虽然有些累,但心情却很好,食欲也不错,胖点瘦点都是一时的变化,叫他不必担心。
魏闻声听了,只说觉得他心里有数,不多干涉。实际上不必对方解释太多,他自己也承认这近一年来白许言生活习惯上的改变,知道白许言心里总也有些自己的追求与执着,总之不可能为了身体就什么都不做。
他自诩人虽然有时候絮叨了一点,离封建大家长做派还是很有一段距离,这种事也就是旁敲侧击地说说。
白许言又跟他商量:“明年先不喝中药了吧?”
现在是12月31号晚上十一点,还有一个钟头就到明年了。
魏闻声被这个微妙的时间描述逗笑了,问:“是我不喝还是你不喝啊?”
天地良心,自从白许言胃出血之后,他已经又被迫备孕一年了。
补得比白许言更爱流鼻血,去跟年轻老中医抱怨,对方请他喝黄连。
都是自找的,他乐意。
但白许言不是那么乐意:“都别喝了。”
“好啊,”魏闻声欣然点头赞同,反倒弄得对方有点恍惚:“你同意不喝了?”
魏闻声笑:“ 喝够了就算了,医生不也说,药不药的,没有心情好重要。”
时间让人习惯很多事情,包括学会不那么焦虑。
白许言点点头:“嗯,心情好。”
按照他的习惯,讲这话几乎相当于是在撒娇了,魏闻声忍不住又要逗他:“现在肯定是要心情好的,否则我真要接着吃中药了。,”
白许言眨眨眼睛,心说还是算了,太累。
魏闻声却问:“所以呢,还有什么事情?”
他看他的表情,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只是猜不出来:还能跟他商量什么,想换辆车了?
那倒也不错,魏闻声早看他那辆小电车别扭,油虽然便宜,一到冬天老是闹毛病,他早提议要换,白许言没同意。
“我还得还房贷呢。”博士生勤俭持家。
他等着对方的答案,心里甚至已经要开始盘算换个什么样的适合白许言,又不给他带来很大的经济压力,想了半天刚在脑子里冒出一款,听见对方说。
“你这次回家,带上我吧。”
魏闻声愣了一下,什么车都从脑子里溜出去了,差点跌进温泉里呛一口水,挣扎一下稳住身体,把目光从白许言身上移开,磕巴:“啊,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他还真是没想到这事。
白许言慢慢把自己从他身上挪下来,靠在池壁上坐着:“没什么,你不是要回家一趟么。”
他俩在一起的事情现在两家父母都知道了,白许言这边话已经说开,又同在蔚城,本来就多有走动了。魏闻声每周末只要没有工作上的应酬,都陪着白许言回家吃饭,虽然还没改口,对方父母也确实把他当半个儿子对待。
魏闻声那头就不一样,早两年因为出柜跟家里的吵过几次之后,对这事一直不尴不尬地假装没发生过。其实他本就不常回家,只有钱打得勤快,就算是真的和白许言一块儿过日子,想瞒也没什么不好瞒的。
但上次魏闻声回家,还是跟家里说了。
声称自己喜欢男的是一回事,真的找了个男的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具体情况白许言不知道,但总之魏闻声提着东西去,空着手回来,情绪不至于太过低落,还是看得出难过。
问他他只说:“闹了点不愉快。”
白许言叹气,有点分不出是自嘲还是宽慰,从他嘴里讲出来都诚恳的像是在单纯陈述事实:“从客观条件来说,不同意和我在一起也是正常的。”
甚至且抛开性别不论,单看他的身体情况也足够成为一种阻碍。
那时候魏闻声搂着他笑了一声:“小白,看客观条件的叫做相亲,我们这叫爱情。”
爱是主观,不管别的,只看心。
白许言眨眨眼睛,不知是感动还是无奈:“你爱,他们又不爱。”
魏闻声正色道:“我爱就够了,”他盯着白许言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给他听:“你不需要对我的家庭负责。”
那时候话说的潇洒,可真到白许言突然主动提起这茬,他倒是无措。
对方见他沉默,主动找了台阶下:“没关系,听你的。”
魏闻声却犹豫:“去……也不是不行。”
半年多来,其实他家里态度软化,借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能把这事解决。
其实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闹得太难看,他和家里生疏了几年,父母越发意识到唯一的儿子是个拴不住的野鹰,闹起来说不定真要长翅膀飞了。
只是别扭,有个东西没解决哽着别扭,让白许言去直面这些可能会令人不适的情绪也别扭。
他本来是打算就这么拖着的,没想到反而是白许言主动提出来。
还是劝他:“小白,其实你也没必要——”
“不一定要接受,但总该知道是不是?”白许言拉拉他浸在水面之下的手指:“有时候看你,好像有点为难。”
魏闻声一怔:“因为这件事,不能算为难。”
并不是白许言在让他为难。
白许言也学着他的语气:“那我也不为难。”
他不想让魏闻声一个人为难。yst
魏闻声听罢终于笑了,又侧过脸来吻他:“好,我们都不为难。”他从水里站起来,抖开浴袍对着白许言:“来,我们到床上去,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白许言站起来,任由魏闻声把他裹住。
冷白棉袍挡住一身红印子,奈何衣领是深V字型,领口那里斑斑点点。
白许言没空管,刚刚靠着的时候还没发觉,一站起来腿都打颤,迈不开步子。
魏闻声也不给他自己走路的机会,老中医的药没白喝,健身房也没白去,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上手就能轻轻松松把人打横抱起来。
一路扛着白许言从露天阳台进入卧室,把人丢进被子里裹好,反身从包里摸出个盒子来。
戒指,不用打开都知道是戒指。
魏闻声也没搞什么花样,顺势在他身边躺了,便摸过白许言的左手来,先给他套,又在自己无名指上套了另一枚,放在一起,举起来。
“白金的,喜欢吗?”
素圈白金,不是完全圆润的形状,带了一点几何图形的设计,款式简约。
尺码选的很巧,指根处是略微宽松,但比关节又小,不至于滑脱。
白许言本以为这种东西都会累赘,真套上了,又觉得还好。金属的微凉落在他被热水浸泡的滚烫的手指上,若有似无的存在感,然而很舒服。
魏闻声见他翻来覆去地看,又说:“我还买了链子,要是觉得平时工作不方便,挂在脖子上也行。”
“不用。”白许言将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慢慢地插进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戒指碰着戒指,灯光底下闪着银色的光。
“我很喜欢。”
远方有钟声响了,十二点的钟声,一下一下,从今年敲进明年。
“新年快乐。”魏闻声吻他的无名指:“这是纪念物,从现在开始是第三年。”
愿得年年如此,日日如今。
第86章第十五年
四十四岁那年, 白许言到底做了移植。
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总是能在一个很倒霉的前提下不至于太倒霉的那种不错。不巧得了被冠以绝症之名的病, 又万幸是靠药物可以维持的慢性。时间卡在格列卫加入医保之后, 经济负担尚且不至于无法承受。足足吃了十几个年头, 病情平稳到快要觉得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就连真的到了耐药,命运也仍旧显得仁慈。情况并没有在不经意之间发展到不可能承受, 在某一个冬天例行复诊的下午, 医生拿着他的报告皱着眉头问:“你最近有什么不一样感觉吗?”
“好像没什么, ”白许言答, 又仔细想想,“有点累, 快到期末了。”
学生和老师都一样讨厌期末,除此之外并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妥。
但医生的表情看起来就有些不妥, 白许言坐在桌子另一头,目光越过电脑屏幕落在对方眉心的那个包上, 轻声问:“是不是耐药了?”
年纪比他父亲小不了多少的徐主任拨了拨额前一缕灰白的头发, 半是遗憾半是安慰的点点头:“现在其他各项数据都还好, 早做打算吧。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你爸爸现在年纪还不是太大。”
终归逃不过要移植,他好多年之前就检查过,白天鸣和他配型相合度还算高。
“好, ”白许言站起来,试图冲他笑一笑,隔着口罩, 只露出弯弯的眉眼:“挺好,趁您还没退休。”
徐主任在他背后叹气, 他听到了,没回头。
当天魏闻声还在外面出差,走出医院时下了雪,白许言独自开车回家。为了防止玻璃起雾,车里空调开得很大,羽绒服都穿不住,脱下来丢在后座团成一团。
下车就忘了拿,从地下车库走到电梯厅才觉出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想回车上去取,电梯已经到了。
白许言索性走进去,二十几楼电梯要爬一会儿,他借着厢梯里金属的反光打量自己。
口罩之外露出一双看不出悲喜的眼睛,头发有点长,该剪了。
房子是他们前年刚搬的,取他俩工作地点的折衷位置,谁都不必跑太远。封闭小区,电梯高层,装修是一块儿盯的,照例安了一堆智能家电,品牌太多,口令之间有时候甚至会打架。
当着白许言的面儿调戏智能家电然后观察他的反应是魏闻声的日常乐趣之一。
白许言自然也意识到主要是为了逗他,通常对此事不置可否,偶尔配合。
但不得不说,智能家电是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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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城没有暖气,惯常他都会在准备回家时提前远程把家里的空调打开,进门不会挨冻。唯独今天忘了,雪天屋里不见太阳,比户外更冷,白许言迈进门,打了个哆嗦。
完蛋。
这病本来就最忌讳感冒,他一整个冬天都在小心翼翼的严格保暖,临到病情起了变化的紧要关头,偏偏这么一冷一热给激了一下。
白许言把几间屋子的空调都打开,三十度的暖风呼呼吹着,自己跑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等裹着厚厚的家居服走出来,额头上几乎要冒汗。
体温恢复,手脚回温
但他还是觉得冷。
白许言不知道这不是重感冒来临前的不祥预兆,总之整个人都开始有些焦虑。魏闻声给他发消息,问他吃了没有,吃的什么。
白许言对着对话框打几个字,删几个字,最终还是决定有什么话当面再说。魏闻声明天一早就回来,何必急这几个钟头,平白让他干着急帮不上忙。
于是钻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拍照发给魏闻声。
拍完照本该把摆拍道具填进肚子里,面里有煎蛋虾仁上海青,卖相颇佳。但是空调开得太大,热气散不掉,入口的时候除了烫尝不出一点滋味。
白许言顾惜自己的口腔黏膜,只好把面方向,过半晌再来,凉是凉了,面条已经全坨在碗里,他硬塞了两口,再吃不下。
热面汤没把里外都烫透,他还是冷。
他索性决定早点睡觉,空调没关,拿蚕丝被把自己裹了,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口鼻在外面。
按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冷了,但他还是觉得冷。
冷是一种主观感受。
白许言躺不住了,裹着毯子来到客厅,想接点热水喝。
电热直饮水,温度可设定,还不用等烧水,白许言看着马克杯里热气蒸腾,发呆。
杯子是他和魏闻声搬家的时候安滢送的,情侣款,上面的图案不一样。白许言举到嘴边才发现原来拿错了,犹豫了一瞬,还是喝下去。热水从舌尖滚过喉管落进胃里,他额头上就冒了汗。
但是水不好喝,他嘴里发苦,热水冲不掉,再好的水质也觉得涩。只是本能地贪恋掌心这点温度,捧着杯子在客厅里转悠。
玄关出的挂衣杆上挂着魏闻声的深灰色大衣。
他出差是去更往北的地方,穿着羽绒服去的。临走前一天大衣上落了雪,湿漉漉的,特意挂在这里晾着。
白许言把杯子放下,伸手抚摸大衣。空调开得这么大,那点水汽早烘干了,织物的肌理之间吸了热气。衣服挺贵,羊毛混羊绒,低调的暗色里隐约带着高级天然面料特有的光泽感,触手光滑细腻。
且温暖。
鬼使神差地,白许言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自己身上。
他瘦,骨架子也细,魏闻声的衣服比他大出一两个号,正好把穿着厚睡衣的白许言饶有余量的包裹。
羊毛特别吸味儿,放了一整天,大衣上残存的香水味依旧浓郁,略带刺激性和侵略感的前调散去,只留下温暖的尾调,雪天暖气房里在壁炉边上喝热红酒的那种温暖。
白许言裹着衣服坐到沙发上,把脸埋进自己肩头上,吸,再吸,馥郁香气从鼻腔进入身体,终于赶走寒冷。
他意识到那原来不是寒冷,而是恐惧。
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平静,他在为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感到恐惧。
移植是计划意外,但意料之中的一件事。在此之前很多年,他们就已经预计到迟早得有这么一天,甚至单独为此留出了一笔钱。
甚至说,还能移植本来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不该再有什么可怕的,理性应该让他能够很好的面对这件事。
但超出理性之外的才是恐惧。
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时间太漫长,长到白许言有充足的时间去了解移植,他对自己加下来所要经历的事情过分清楚。
清髓,彻底摧毁身体的免疫力,他将躺在严格防护的移植仓里度过孤独的时光。化疗药物会带来强烈的副作用,脱发、疼痛、发热、呕吐,他以前在病房里没少见过做化疗的人,人世间最狼狈的时刻可能就是在医院里。
接下来,白天鸣身上抽出来的那点能救命的血将会被输送进他的体内,新的生机被注入,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排异反应,这东西可能成为他第二次生命的开始,也可能杀死他。
比□□上的痛苦更可怕是,谁也不能预计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确实感觉到恐惧。
生活太美好,他还有漫长的路想要走下去。
白许言从大衣里抬起头来,翻出手机。和魏闻声的对话停留在他发了面条的照片过去,对方回复:“吃的还可以。”
又说:“明天等我回来,我们去吃火锅吧。”
他那时候只发了个火锅表情包过去,实际上未置可否,继而推说自己累了想早点睡。魏闻声叮嘱他注意身体,又给他发了自己明天的航班信息。
明天晚上到,他那会儿应下了,但现在,白许言忽然觉得自己等不到明天晚上。
他问:“你明天能早点回来吗?”
对话框顶上出现“正在输入中……”好一会儿也没跳出一行字来,白许言在等待中开始有些后悔,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有工作没能完成。
正想再说点什么,魏闻声一个语音电话弹过来,他接起来,听筒里传出一声“小白——”
温柔又急切。
魏闻声问:“怎么了?”
白许言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到底能不能听出端倪,尽可能地缩短了说话的内容:“没什么,问问你。”
对面沉默,他也沉默。两个人都离听筒很近,沉默的时候,呼吸声分外清晰。他的呼吸急且轻,魏闻声的长而重。
白许言数到第七声,对面的魏闻声忽然笑了一声:“怎么,想我了,想吃火锅等不及了?”
他心里绷着地弦儿猛然一松,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问:“你能早点回来吗?”
“能。”魏闻声答,“回来我们吃火锅去。”
他隔着屏幕亲他,两片嘴唇发出十分圆润饱满且清脆的“啵”的一声,白许言跟着笑了,说晚安,早点睡。
挂了电话,白许言裹着大衣进了被窝。毛呢上头再盖蚕丝被,其实有点重,有点热,然而正像是有人把胳膊揽在他身上,沉甸甸地搂着他。
白许言在这样的温暖里睡去。
这一夜注定睡的不会太好,他中间大概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但是没有做梦。像是在温暖的黑暗里浮浮沉沉,谈不上痛苦又挨不着边际。
直到推门的声音把他彻底唤醒,窗帘被拉开,冬天的阳光照在他脸上。
白许言睁开眼睛,魏闻声穿着外套,身上仍有丝丝寒气,趴在床边看他。
他一瞬间有点懵,想对方是怎么回来的。昨天他们打电话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飞机高铁都停了,魏闻声搞不好是坐了一夜绿皮火车咣当回来的。
魏闻声却已经看到了他身上裹着的大衣,把已经暖过来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很温柔的问“小白,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白许言看着他,逆着阳光,魏闻声的脸并不清晰,或许是太阳有点刺眼,他一瞬间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抓住魏闻声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嗯,我想你了。”
魏闻声俯身抱住他:“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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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之后他们还是去吃了火锅,在白许言的强烈要求之下。
“今年最后一顿。”白许言给出了一个难以反驳的理由:“做化疗肯定没胃口吃饭,移植之后要忌口很长时间,吃水果都得煮熟了才行,下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魏闻声往他杯子里添酸梅汤:“行,多吃点,今天吃过瘾以后就不用惦记了。”
话音没落来了电话,他看一眼来电,躲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锅已经端上来,白许言往沸腾的菌菇汤里涮肉。
“我妈,”魏闻声跟他解释:“我跟她说他了,她说要不要过来帮忙。我说不用,很长时间都待在舱里见不到人,再说又不是照顾小孩,她来了你还不好意思。”
白许言叹气,把烫熟的牛肉扔进魏闻声碗里:“替我谢谢妈。”
魏闻声笑:“你现在叫妈叫得可溜。”
魏闻声家里一度不同意他俩的事情,碍于唯一的儿子主意太正,对抗手段并不怎么强烈,主要体现为非暴力不合作。只是时间慢慢长了,儿子心意不改,长辈的态度渐渐软化。加上年年见白许言几面,逐渐在周围一堆儿女债里头品出生活稳定的好处,对很多事情的执着心也淡了。
魏闻声母亲知道他生病,白许言长得乖巧,时间长了难免心生怜惜,有时候见面催他多吃点,后来就开始给他们寄东西。
终于有一年他父亲来蔚城做心脏手术,赶上白许言放暑假,忙前忙后都被看在眼里,终于改了口。
只是毕竟见面不多,说到底还是生疏。不像魏闻声天天在白许言爸妈面前晃悠,十几年下来早成了第二个儿子。
反倒是这茬更难过,他刚刚借口出去接电话,跟自己妈妈其实只是互相解释几句,没说什么要避着白许言的。
挂了电话却不急着回去,转头拨给了白天鸣。
这事儿瞒不过家里,也没打算瞒。干细胞供者都是白天鸣,他俩是打算吃完火锅就回家去商量这事的。
只是魏闻声还是忍不住对家里先通个气,下意识地不想让白许言看见父母崩溃的那一瞬间。
“爸,”他在电话里安慰道:“没事的,会没事的。”
白天鸣重复他的话:“没事,肯定没事。”
魏闻声咽下白许言扔进他碗里的菜,没沾调料,滚烫一口咽下去,烫得心口跟着痛。
*
铺垫到位,家庭会议进展顺利。
没人哭,没人喊,没人崩溃,没人绝望。氛围大概等同于白许言过几天要去医院割个□□,家里开始有条不紊地跟医院敲定住院时间,确认流程。
白许言去跟学校请长假,正好卡在考试周之前上完了最后一节课。卷子是提前出完的,监考也不用他本人,只要把批卷子录成绩的事情交代出去就行。
博士毕业之后他留在D大当了一年博士后,出站后成功留在学校,论文发得够多,没两年升了副教授,虽然读博的时候年龄大了点,好在什么都没耽误。
院里学生都喜欢他,高校里受欢迎的老师无非就那么几个特征:长得帅、脾气好、会讲课、不点名。
白许言全占,很难不成为电器专业一枝花。
于是最后一节课下课学生难免有些依依不舍,班长大胆提议全班能不能一起合照。白许言同意了,被学生们簇拥着站在讲台中间微笑。
这是大三的课,学生们都已经不是很青涩。拍完照有个女同学想让他做学年论文指导老师,白许言本来想答应,想到未来,到嘴边又拒绝了。
推说来年可能会非常忙,或者出去访问,怕耽误她的进度,但是她写论文有什么问题还是可以随时找她。
小姑娘加了他的微信,略带失落的问:“那我毕业的时候,还可以找老师来合影吗?”
白许言心里一动,拿起拍照时摘下来放在讲台上的眼镜带上,笑:“可以。”
毕业已经是后一年事情,到那时候移植怎么也该结束了,他要么就是好了。要么就是死了。
做这种有风险的事情之前,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念想。
学生没看出他的异样,围着他还想说点什么。白许言一晃神从窗子里看到了魏闻声的脸,提着东西跟出去。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魏闻声顺势接过他的电脑包,“顺便一睹白老师的风姿。”
白许言就业的第一年,魏闻声曾经混成学生来听他讲课。
D大不限制其他专业的人来蹭课,他特意挑了一节阶梯教室里一百多人的大课,坐在最后一排隐没在学生之中。
惊叹:白许言讲课居然是这个样子。
他声音从来不大,语调平缓,要接着麦克风才能传到最后一排,讲话也不怎么幽默,一如既往地不会开玩笑。
但是他讲课就是很好懂,思路清晰,阐释明了,让魏闻声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飞灵重逢时的唇枪舌战。当年的激动和愠怒都消退之后,再回想起那一幕,只能让人感叹一个懂得阐释的技术人员是多么的业界珍宝。
他看着就入了迷,当然一个商科出来的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讲什么,然而觉得一颦一笑一个停顿都很迷人。一直看到学生站起来走动,他的目光盯着白许言收拾了讲台的东西,穿越人群,一步步走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以为白许言没看见,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魏同学。”白许言哭笑不得,“你昨天说自己今天下午要去见领导。”
“领导出差了,”这是实话,但是他昨天就知道了,“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有问题要请教白老师,就来了。”
“什么问题?”白许言撑着桌子陪他扮演师生游戏:“你好好听讲了吗?”
魏闻声仰头看着他,讲了两个钟头的课,他的嘴有点干。教室只有前门,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陆续走出去,没有意识到方寸之间的暗流涌动。
“听了,可是你课上没讲。”魏闻声仰头含住他的唇,直到失水的皮肤重新柔软:“我想问问白老师今晚吃什么?”
白许言被他吻得发懵,在换气的间隙里庆幸教室的监控是随着电脑一起关掉的。在大学校园里接吻他当年和魏闻声做过千百次,但头一次是以老师的身份。
紧张让心脏跳得很快,他几乎站立不稳,眩晕之中攀住魏闻声的肩头,指腹上的粉笔灰染上他的黑衬衣,晨昏颠倒,白许言跌下去。
然后禁止魏闻声再次出现在他的课堂上。
毕竟如果在讲课过程中突然走神想到接吻有伤师德,况且高校老师的私生活处在一个微妙的境地,万一引起讨论会很尴尬。
所以魏闻声此后即便出现在学校,充其量最多等在教室外面,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在拐角偷偷牵了白许言的手,对方本能地挣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还是没挣开,任由他牵了。
破例一次,今日值得破例。
魏闻声用指尖捻着他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和指尖上的粉笔灰,汗水一浸,发涩。
“十年了,”他说。
从那时候起竟已经过了十年。
白许言偏头看他,上天对他似乎残忍又宽厚,时间几乎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魏闻声的鬓角倒是零星有几不可见的白色了。
如果在十年之前,他被通知自己还能在活十年,他大概会觉得十年似乎也很值得满足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确诊之后的每一天都无非是偷来的,随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但现在他忽然变得很贪心,十年怎么够,魏闻声牵着他的手,他想他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魏闻声感觉到他笼在指尖的手指收紧,白许言用力回握他:“去哪儿?”
“去商场买点东西,明天要去医院了。”
*
魏闻声给白许言挑睡衣。
挑质地,要轻薄柔软吸汗透气的。挑款式,要穿脱方便宽松舒适的。挑花色,要颜色不太鲜艳还能衬得人脸色好的。挑一件不够,足足买了七套,从周一换到周天不重样。
白许言被他摁在商场的沙发上叹气:“医院会有病号服的。”
“病号服贴身穿不舒服,你穿在里面,外面套着。”魏闻声拿了衣服往他身上比划,“好像还是浅蓝色更好看。”
柜姐大概没怎么见过这种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结伴逛商场的神奇组合,然而感觉是比好生意。站在旁边给魏闻声出谋划策,看好一件包一件,柜台上叠了一摞。
白许言没发表看法,仰着头配合他,心里实在有些无奈:这是要去住院还是去度蜜月?
这话在他舌尖上滚了一圈,最后什么也没说。魏闻声兴致勃勃地为他准备住院可能会用到的和大概不会用到的各种东西,无非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干细胞是白天鸣的,最险要的关头,白许言身边只能是医生护士。那他呢?他能做什么?
做什么能把人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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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几岁了,他俩已经到了身边有同龄人去世,父母也不知道还能陪伴到什么时候的年纪。他们曾经无数次在清晨午后深夜,在情爱的余韵里讨论过死亡和身后事。
原来还是看不开,他们谁都看不开。
只要还爱就不可能看得开。
爱让人软弱,犹豫,贪心,坚强。
白许言摸着指根白金戒指,日久天长,天天跟着他吃粉笔灰,上面难免细小的划痕。
他看着魏闻声的背影,很难得的,在心里祈祷上苍眷顾。
这世间尚且令他留恋,这世间还有人令他留恋。
他希望能和魏闻声有白头到老的那一天。
否则,魏闻声还年轻,漫漫余生二三十年,他该有多孤单寂寞?
白许言舍不得他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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