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15年1月30日康熙五十三年腊月初八小雪


    如我所料,我们和安东尼的协商没有任何结果。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因为十四贝勒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京城无人不知。


    还极力安抚(忽悠)我说:“秋,你不要多想,我让你住进贝勒府,主要是为了保护你。你们刚来,我不想让你们受惊吓才没有说,其实有很多老百姓把我们这些洋人当成魔鬼,经常有人来这里捣乱,甚至放火、投毒,我们的传教士出门也经常受到攻击。你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又是教廷派来的,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只有皇帝的儿子最能震慑那些愚民和暴徒。”


    我确实被唬住了。


    这些话也戳中了郎世宁的痛点。


    作为一个外邦人,从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提心吊胆——世界各地的传教活动都曾付出鲜血甚至人命代价,若在其他小国发生这种事,教廷可以向当地政府施压,甚至出兵震慑。可在庞大强盛的大清面前,教廷只能忍气吞声。


    换言之,这片土地充满机会,也充满危险,除了信仰,没有人能给他们安全感。


    依附于一个皇子,对于我们而言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于是我又回到了十四贝勒家府。


    夜里想着要受到皇帝召见,又兴奋得近乎未眠。


    到了天光发亮时,刚有些朦胧睡意,院外突然喧闹起来。


    我起身看表,才刚过了凌晨四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有些紧张,扯着嗓子喊赵嬷嬷。


    喊了好几声,赵嬷嬷也没有应,我只好披衣下床,亲自出门去看。


    却见两人正往我门上挂灯笼,外面还有好多人手持灯笼走来走去,不时传来嬉笑催促的声音,好生热闹。


    大红灯笼在寒冷而萧索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喜庆和温暖,两个小太监一个踩着凳子往‘户对’上挂,一个在下面指挥方位。


    见我出来,连忙打千行礼,毕恭毕敬地唤声姑娘。


    我不自在地闪到一旁,赶紧说:“你们快起,不必向我行礼。”


    “那可不行,您可是贝勒爷的客人呐!”他们恭恭敬敬地说。


    这是个讲究地方。


    我忽然想起昨儿一早给贝勒爷行的礼,糊弄得不伦不类。


    在皇上面前肯定不能这么糊弄,我得抓紧熟悉一下面圣的注意事项和礼仪!


    不过眼下我更好奇,不禁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大半夜的为什么要挂灯笼啊?”


    其中一个小太监躬身答道:“今个儿是腊八,福晋们早早起来带着嬷嬷们做腊八粥呢。一会儿做好了粥,要趁早朝之前送进宫里去给皇上和娘娘们品尝,然后给每个亲王贝勒府里送一份,最后分给府里的福晋们和下人们。挂灯笼是给那些来送粥的人照路的。”


    “这么复杂,福晋们好辛苦。”我点点头,默默感叹:即便贵为皇子的老婆,也要为了孝道和人情来往辛苦早起做粥,真不容易啊。


    我看他们手上还拿着几盏灯笼,便玩笑道:“是不是多挂几盏,来送粥的人就会多一些?”


    小太监笑道:“没有这样的讲究的,福晋说,每个院门前都挂两盏。”


    “府里的嬷嬷是不是都跟福晋做粥去了?”


    他点头称是。


    我又问:“福晋们在哪里做粥呢?”


    他说道:“在厨房呢,贝勒爷也在。姑娘想去看看吗?”


    ‘只有一条我要提醒你,没有贝勒爷的召唤,不要在府中随意走动’想起福晋的交代,我果断拒绝转身回屋。


    不多时,装灯笼的人远去,外面又恢复了安静,可我的瞌睡虫早就跑得精光。


    正想穿衣起来找本书看,忽听门扉被人叩响。


    开门一看,却见门口刚挂好的灯笼不知怎得灭掉了,灰蒙蒙的晨光中,有位个子小小的,看不清面容的小丫鬟语气生硬地说:“贝勒爷让姑娘去厨房。”


    “去厨房?”我拢了拢衣襟,不明所以地问:“做什么?”


    “主子叫你去你便去!耽误了功夫,贝勒爷发起火来,你可承担不起!”小丫鬟个子不高,却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主子们要维持体面,所以面子上是和气亲民的,但下人的言行往往最能体现主子们的真实态度。


    寄人篱下就是有吃不完的气。


    我心里哀叹,咬牙妥协:“好,我去点个灯笼。”


    “点什么灯笼!磨磨唧唧的,你是不是想被贝勒爷打死!快点走吧!”小丫鬟说完转身就走。


    我只能一边低头扣扣子,一边紧跟上去。


    谁料就一低头的功夫,小丫鬟不见了。


    这时候挂灯笼的小太监们恰好回来,见了我便问:“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去厨房,贝……”


    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自告奋勇道:“姑娘跟奴才走吧!”


    他拎着一盏纸灯笼,七拐八拐地将我领到厨房。


    厨房里灯火通亮,欢声笑语一片。


    走进去一看,偌大的厨房被女眷们堵的水泄不通,福晋完颜氏站在灶前,像模像样地卷着袖子,用大勺将桂圆莲子等物小心地倒进锅里,几个妆容精致、衣着精美的女人也各自对付着自己身前的大锅;十四贝勒身穿暗红色的便袍,拖着长长的辫子,在几个媳妇之间走来走去,这个聊两句,那个摸几下,各个哄得开心,没有一个争风吃醋的,屋子里一派妻妾承欢的和谐景象,弄得那几个烧火的嬷嬷就像透明人一样,毫无存在感。


    看来十四贝勒在哄女人这方面很有一套嘛!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能把功劳按在他一人身上。


    能嫁给皇子的女人,哪个不是出身高贵,识大体的?今儿做的这个粥是要送到宫里孝敬皇上和娘娘们的,谁要是不出力,甚至没有狠狠出力,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落个不孝的名声?熬得不好,送得不及时,惹得皇上龙颜不悦,那就是一场祸事,谁担待的起?


    所以啊,说不定十四爷还是沾了皇上的光,趁机享受一下和谐家庭。


    不过这时候,把我唤来做什么呢?


    我忽然觉得不对劲。


    扫视了一圈,整个厨房都没有那小丫鬟的身影,心神一凛,将刚要踏进厨房的一只脚收了回来。


    偏在这时——


    “秋姑娘,你怎么来了!”


    舒舒觉罗氏侧福晋发现了我!


    不大不小的一声呼唤,却让整个厨房都安静下来,顿时身在花丛中的十四贝勒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都朝我看来。


    十四贝勒原本正趴在福晋的肩膀上说笑,一见外人,分明有些不自在,尴尬地伸了个懒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面带纳罕道:“你怎么来了?”


    啊?原来他根本没有召我!有人故意引我来这里!可那个小丫鬟……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百转千回间,我只能硬着头皮道:“听闻福晋们在这里做腊八粥,想着涨涨见识,没想到贝勒爷也在,抱歉打扰各位了,我这就走……”


    “涨见识?怎么,你连灶台也没见过?”十四贝勒哂笑着,没有给我台阶下的意思。


    “秋姑娘是没见过腊八粥吧?毕竟从小在西洋长大!”挽着袖子,腰间挎着筛子的舒舒觉罗氏侧福晋招招手,让我过去,指着筛子里的各色原材料为一一为我介绍:“腊八粥的食材非常丰富,一般包含白米,红豆,红枣,核桃,杏仁,白果等二十多种,而贝勒爷和福晋为宫里准备的腊八粥又多了葡萄干、桂圆、栗子等八种,准备和熬制的时间都很考验耐心呢!”


    她两手冻得通红,似乎一直在干粗活,压根没有靠近贝勒爷的机会。


    十四贝勒却在这时走过来,接过舒舒觉罗氏的筛子,递给旁边的嬷嬷,双手拉过她的手往胳肢窝里放。


    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不好意思地往回抽,十四贝勒却不放,她两颊粉红,瞅了瞅其他几个福晋们,又瞅了瞅我,道:“爷,我不冷。”


    十四爷轻斥道:“我当自己揣着两个冰蛋子,你还不冷!”


    舒舒觉罗氏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福晋,小心翼翼地说:“真的不冷。”


    十四爷佯装生气,霸道地说:“我说你冷,你就冷!”


    舒舒觉罗氏只得低眉顺手地任他夹着,不再说话。


    一时间刚才射向我的那些仿佛实质化的视线都投向了她。


    真没想到,后院女人的明争暗斗居然这么快就在我面前上演了,我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十四贝勒这个‘香饽饽’远一些,尽可能得避免无妄之灾。


    趁着侧福晋为我解了围,赶紧道:“贝勒爷,福晋,你们忙着,我先回了!”


    哪知道福晋妒忌舒舒觉罗氏,却把所有不痛快都发到我身上,忽然道:“秋姑娘今日换了咱们旗装,我一时还没认出来,只看短发,还以为是泊静庵刚刚还俗的白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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