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现在已经六十二岁,却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说话的时候精气十足、神采焕发,完全没有老年人的萎靡感,唯一显老的地方在眼角,眼角的皱纹比较多,却给人一种总是含笑的错觉。无形中,平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在这一点上,十四贝勒比较随他。
想起十四贝勒,我又扭头去看文武大臣,不知道康熙那几个著名且‘多情’的儿子们在不在,却被康熙身边站着的一个老太监狠狠瞪了一眼,他用口型警告我:“不许东张西望。”
我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讨论了很久,大臣们始终没有得出一致论断。
康熙身边那个太监提醒道:“皇上,长久坐着您又该腰疼了,去园子里散散步吧!”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法国使臣先回驿馆休息,待朕仔细斟酌,再议。”
我将圣意转达给使臣们。
太监叫了声散朝,康熙起身,竟走到下面来,站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对我说道:“你翻译地甚好,朕要再赏你,只是方才给了一个玉辟邪,现在也记不起来还有些什么可以赏,不如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我受宠若惊,眼睛只敢看着皇上的脚面,脑中却在急速转着,皇上的赏赐是不可以推辞不受的,不论赏赐什么,今日于我而言都将是莫大的殊荣,可要我自己说,说什么才能显得既不贪心,又得体?
金银钱财最是庸俗,况且我住在贝勒府吃穿不缺,如果要财,更显贪婪。皇宫中珍奇瑰宝无所不有,却都是皇上私人所有,我不敢夺人所好。若要官衔匾额我则不够资格!
思来想去,脑中有千万种念头闪过却也只在瞬间,不消片刻便开口道:“今日腊八,秋童自小生长在西洋,从未过过这个传统节日,也从未喝过腊八粥,所以斗胆启请皇上赏赐一碗腊八粥。”
此话一落,大殿上紧接着响起一声嗤笑,然后第二声,第三声……最后都笑起来了。
我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一直不咸不淡地笑着,我想着君王大多都是深藏不漏的,无论是赞赏还是轻蔑都不会表现出来,于是看他身后那个老太监,果见他深深注视着我,眼中闪过一道赞许的光芒。
“准了。”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皇上的话,他回身对那老太监说道:“李九一,一会儿往西暖阁添个碗。”
“嗻。”
皇上转身走了,见我还傻傻站在原地,李九一啧了一声,催我道:“还愣着干吗,皇上赐粥呢,还不谢恩!”
“谢皇上恩典!”我接连磕了三个头,起身的时候,大殿上的文武百官都走光了,只有十四贝勒似笑非笑地站在我身边。
“要是人人都知道你住在我府上,还以为十四贝勒败家无能,连碗粥都供不起你!”他斜睨着我,冷冷甩下这句话。可转身而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角嘴角都弯了起来,笑得贼贼的。
在西暖阁外站等了很久,又累又饿的我,两眼冒星。
皇上赐了粥,李九一却好像把我忘了。就在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小太监端了一碗粥过来,对我说道:“秋姑娘,皇上赏赐的腊八粥。”
我接过这个无比细腻的绿龙黄瓷碗,问道:“皇上呢?”
他道:“皇上口谕,秋童喝完粥就可以出宫了。”
御赐的粥,味道虽然同普通粥没有太大区别,但那意义可是非同寻常,要不是小太监在我身边看着,我真想把粥带回去分给郎世宁他们一些!
喝完了粥,小太监送我出去,杨猛杨大人在乾清宫门口等着我。
“秋官!”他招呼我过去。
“杨大人有事么?”我不明所以地走过去,见他瘦削的脸上堆满笑容,初见时拿捏得无比精准的京官架子,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早已荡然无存。
“秋官今日穿女装上殿,着实叫本官惊艳,如此,再称官人是不是不合适了?”
我摸了摸头发,暗想我这造型其实多少有些不伦不类,难为杨大人夸起来如此真心实意,笑道:“其实我还是比较习惯大人叫我秋官。”
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然后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秋官可还记得在澳门的时候,本官请你帮个小忙?”
事情过去了太久,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杨大人说,您刚得了一个旋转式莲花宝座观音钟但不会调试,想让我帮您调试,可是此事?”
“秋官记性恁得好!怪不得可以学得八国语言,还精通汉语言文化,翻译地如此流畅!”
看着他探照灯似的眼睛,我不禁有些心虚。任何一个真正在外国长大的人,都不可能像我这样有着中国式的思维方式,我的语言动作,还有回答问题的时候逻辑出发点都带有中国特色,这是无从掩饰的!
尤其是在这个长期同外国传教士打交道的礼部官员面前。
我不自在地笑笑:“杨大人过奖了。”
他道:“怎么会呢,这可是皇上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夸你的话。秋官,前途无量啊!”
他个人总是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故弄玄虚。
刚来中国的传教士们和我这种没怎么接触过社会的年轻学生,很容易被拐进他的思维漩涡,跟着他设计好的思路往下走。譬如此刻,他一定想让我问他,广阔前途在何方,如何才能把握风口借势而起。
虽然站在皇帝身边的很好,好到让人发飘,让人贪恋这份虚荣,让人凭空生出很多野心,但我始终保持着几分理智。
一来,作为未来人,我能看到整个朝代的变迁,所以志不在升官发财。如果有机会,我更想履行时间赋予我的使命,将真正的生机带给这头渐渐沉睡的雄狮;
二来,这个时间段的历史背景是‘九龙夺嫡’,朝堂上任何一个有影响力的团体都不是中立派,而教会选择了十四贝勒,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背弃他们,表达自己的立场。一旦泄露私心,很容易被风暴撕碎。
所以我敷衍着摆摆手道:“惭愧,我资质平平,能力普通,往后可能再也没有今日的风光荣宠了。”
他低声笑了笑,背负着双手,信步缓缓,眯眼看着前面宽敞的太和殿广场,说道:“大清人才济济,的确不缺翻译官,每年削尖脑袋想入境的传教士也都各有所长,可是能走到万岁爷跟前的少之又少,兼负教廷信任和万岁爷赏识的称得上凤毛麟角。想必你应该知道,你的前辈中有一位德国人汤若望,历经前朝崇祯、本朝世祖、康熙三代帝王,风雨不倒荣宠不衰,曾官至一品,还被世祖皇帝称为‘玛法’,风光显赫至极。你不要觉得自己只能当个翻译官,现在全国有三十多万天主教徒,若不严加管理,很容易出事……总而言之,作为一个能登上太和殿的女人,大有可为啊秋官!”
这大饼画的我都不敢想,拱拱手道:“圣意难测,托您吉言吧。”
他笑得很玄妙。
出了大门,他租的车已经在那里等候,却没有人等我,我心想靠腿走回东堂倒是不远,可惜我还不认路。
正愁眉苦脸,杨大人道:“秋官今日可有时间?本官那观音钟可是乱了很长时间了。”
我看他已经上了车,只是半个身子车外来询问我,根本毫无诚意,应当只是一个保持联系的引子而已,便笑道:“实在抱歉,我还有点事,下次吧!”
杨大人笑着点点头,马车拐了个弯,辘辘而去。
我茫然地看着宫门外的大路,一时间竟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看来要靠自己回东堂,是不太可能的了。
转过身,想问个路,门前的禁卫军却像受了惊的豹子一样,猛然转头看着我,还捏紧了手里的武器,好像随时都能冲上来以乱闯皇宫的名义将我格杀勿论。
我抖了抖,赶紧跑开了。
此时天上又开始飘雪。
繁华落尽,风雪盈袖,在这广阔的广场上,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形单影只的悲凉。
很少这么落单,我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一个异客了。
茫然看着茫茫苍穹,正不知往何处去,一辆马车忽然冲过来,我正要闪开,马儿嘶鸣一声,骤然停在我身边。
“姑娘,上车吧!”驾车之人对我说道。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十四贝勒府上负责接送我的那个车夫,叫廖丁。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一面爬上车,一面问。
他道:“十四爷回府之后发现姑娘未归,叫人去东堂问了问,回话说也不在,便吩咐奴才到宫门口等着。奴才紧赶慢赶,幸亏在姑娘离开之前赶到了。”
我玩笑道:“你家主子太黑心了,我要是躲起来,他是不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回去学规矩啊!”
车夫只是嘿嘿地笑,不说话。
回到贝勒府,十四贝勒竟然没要求我继续学规矩,只是说了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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