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嘿嘿!”
第一个嘿三声调, 第二个嘿四声调,配合他眉飞色舞的表情,调侃意味十足。
“你不会真对他有意思吧?”
我认真看着他:“九爷, 您说,专门贩卖京城各色人物八卦的小报, 能赚钱吗?”
他一愣, 嘶了一声,认认真真思考起来,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不能吧, 谁吃饱了撑的,为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儿花钱?”
我陪着笑道:“您就挺好奇不是吗?”
他不悦地嘿了我一声, 拿扇子指了指我:“像我这么有钱有闲的, 满京城有几个?”
说完才意识到被套路了, 恼怒道:“你变着法骂我?!”
我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我诚心帮您出谋划策呢!这小报真的可办!”
“不识好歹!”他再不肯上当,重重一哼,愤愤离去。
小院儿完全安静下来。
我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晃了一圈, 只觉得每个角落,都有居生头戴安全帽,指挥施工的影子。
那时我还憧憬以后同他畅聊生活中的鸡毛蒜皮, 谁料世事变迁这么快。
我还没谢过他, 尽管他从来不图回报。
其实我早已将他后来的遭遇打听得很清楚。
我被无罪释放后, 此案并未了结。
在雍亲王的干预下, 人命案变成了谋逆案,上升到了国家安全级别, 刑部和大理寺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们一边自查, 一边顺着四姝来历这条线查雷家。
谭妈已死,杀她的那两个轿夫也离奇死在顺天府署, 雷家上上下下都有嫌疑,刑部干脆一锅端,都抓进大牢。
敏秀和他的婚事自然没成,但她认准了居生,扬言非他不嫁。
居生和老夫人在其‘准岳父’十贝勒的强势保护下并未受刑,其他人则把刑部各种刑罚体验了个遍。
白翠熬不过,交代一切都是胡管家指使。
最后胡管家画了押,招认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为的就是借刀杀我为民除害。但他是怎么和清茶门接上头的,却没交代清楚,画押当晚就死了。
雷家只落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交了五万两罚金把全家赎了出去。
居生被样式房辞退,不顾老夫人和敏秀格格的苦苦哀求,重新穿上僧袍,离家云游去了。
从前有很多沙弥照顾他,还俗之后只剩一个谭妈,现在……身无长物也无随从,孤苦一人化缘为生。
会不会有好心人,施给他一包点心呢?早知他人生这么苦,我不该劝他少食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走的及时。否则十四回来,听见全城都在讨论我俩的绯闻,肯定不放过他。
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就算能见,他也不会再对我笑了吧。
“秋大人不仅有大德,还有大智慧。”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如果时间停在那一天多好。
1715年8月15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初五 晴
基金会挂牌演说之后,京城各大茶馆、酒肆,老少爷们都在讨论我这大逆不道的言论。
正如九贝勒所言,他们大多都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
在寻常老百姓,甚至普通士绅眼里,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我接触不到他们的女人。
他们觉得我教唆女人反抗,还是为了对抗文人集团。毕竟最不能接受女人抛头露面、与男人争利的就是文人。
前两次对抗可谓腥风血雨精彩纷呈,给老百姓提供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我又发起了挑战,而且把剑抵到了文人鼻尖上,他们自然很期待文人的反应。
外人不知道的是,打了两次败仗后,文人集团已经开始悄悄分裂。
个别文官的女儿趁夜拜访我,与我彻夜长谈。短短一周,我就见了七八个。不过现在她们还很小心,只有一两个透露了具体身份。
这些饱读诗书的真才女告诉我,其实中国古代女人的地位并不低。商朝有女将军,汉朝有掌权太后,唐朝有女皇,女人既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也可以凭真才实干得到广泛认可。
从宋朝之后,文人开始大肆打压女人。真正原因,并非是看女人不顺眼,而是出于权力斗争的目的,为的是打压外戚,限制皇权。
在此之前,科举制度衍生出的文官集团逐渐取代了汉唐时期的世家大族,成为和宦官、外戚三足鼎立的政治势力。
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文官集团便开始从自己最擅长的文化层面打压外戚和宦官,宦官在大清毫无存在感,文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单说外戚,所谓的外戚其实就是和皇帝有了姻亲,其中最关键的便是嫁给了皇帝的女人。
皇帝可以通过重用岳父、大舅哥、小舅子等外戚,来培植新势力制衡文官。
这一招,汉武帝和唐玄宗都玩得炉火纯青。曾在康熙朝占半壁江山的佟家就是外戚。
眼看外戚成为皇权的护法神龙,文官们便开始酝酿如何斩掉皇权的左膀右臂。
脆弱的女人就是他们选中的突破口。他们利用手中的笔,在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身边树立一个祸国殃民的女性形象,比如商纣王身边的妲己,周幽王身边的褒姒。从而给皇帝洗脑:亡国都是从宠爱女人、宠信外戚开始!
为了让这种观念深入人心,明朝文人还特意编写了流传至今的《封神演义》。
就这样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被文人集团一股脑地推到了女人身上,于是一场针对女性地位的打压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一直到今天,女人还活在他们编织牢笼里。
我,不仅跳出牢笼走上朝堂,还牢牢牵制住了最有潜力的皇位继承人。如果十四当上了皇帝,可想,我就是下一个迫害比干的妲己!
所以这场对抗没有休止。除非我死。
她们一方面敬佩我的勇气,另一方面充满担忧,委婉劝我远离京城。
我听了这些,反而定下心来。
还以为我的后盾只有雍亲王,原来真正的底牌是皇上。
不过风口浪尖,低调为妙。
今天《奥赛罗》正式公演,我在家老实窝着,没去抢九贝勒的风头,只听陈付氏说现场非常火爆。
叶兰偷偷告诉我,皇上和诚亲王也微服到场了。爷俩看得非常投入,只是对剧情的理解不太一致。两人讨论得非常热烈,说到激奋处,还摔了茶杯。
为此,诚亲王丢了亲王封号,被降为郡王。
她们说,因为看戏丢爵位,诚亲王可太冤了。
是啊,不仅冤,还很荒谬。
康熙这辈子擒鳌拜,除三藩,定北疆,沉稳老练,从没和‘冲动’二字挨过边儿,岂会因为一场戏剧,就褫夺亲王封号。
诚亲王,哼!
张廷枢被罢官两年后复启,就是他引荐去刑部任职的。
我这桩案子,他参与得恐怕不浅呢。
皇上这样处理,终究是顾及皇家颜面,不想深究了,但三爷的‘立长’梦恐怕破碎了。
是了。朝中有一部分人抱着不立嫡就立长的观念,大阿哥,二阿哥被全禁后,只有他最年长!
就算他没野心,被人一撺掇,也难免滋生对权力的渴望。
他就是八爷和雍亲王联手围猎的对象吧……
可惜八爷还是背靠雍亲王,维持住了中庸立场。坏人都让我领导当了!
公演结束后,查良杰拿着账本来找我,当天净赚了五千多两,是平时演出的十七倍!可谓一炮打响。
按照我和广和戏院签的合同,其中三成,扣除百分之五的管理费后,将进入玄宜基金的账户。
当然,得按月结。
这不是众筹来的善款,所以无需十七家会员签字才能支用,我自己可以全权支配。
当初我把账户开在晋银票号,就是因为各种天灾多发生在京城之外,而这家票号的分号遍布全国主要城市,在外地想用钱比较方便。
这次跟着雍亲王巡视各省,或许就会用到这笔钱。
昨天我已接到正式公函,七月初九出发。
可我翘首以盼的十四爷,却迟迟没有归来。
原本他今天就该入京的,不知何故又在路上耽搁了。
临走之前我还能见到他吗?
1715年8月17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初七晴
我终于收到埃文麦克沃伊的回信了!
信中说,他在马尼拉混得如鱼得水,不仅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收获了丰厚的财富。
不过他仍对大清充满向往。
用他的话说:“你知道的,西班牙波旁王室就是法国的傀儡。他们正在失去马尼拉的控制权,与此同时,英国开始和美洲大陆开展自由贸易,欧洲各国都在新大陆尝到了甜头。也许要不了多久,马尼拉就要落寞了,大帆船贸易也将落下帷幕。大清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繁荣安定,是全世界最适宜发展贸易的市场。”
他非常感谢我举荐他为中国水师效劳,表示一定竭尽所能。
当初这件事是十四贝勒主张的,他曾承诺,让礼部以朝廷的名义对埃文发出正式邀约。
现在皇上把差事交给了雍亲王,我只能再和雍亲王汇报。
我没空着手去。埃文提供了三个治疗方案,分别来自英国宫廷医师,他自己的船医,以及旅居马尼拉的西班牙医生。
翻译好以后,我誊抄了两份。一份给十三爷送去,一份带着来到雍王府。
自从我出事,驴车就一直寄放在老徐头那里,最近出行都是坐陈家的马车。
雍王府忙而不乱,管家全福正带人收拾出行物资。
我领导正教元寿写字。
正是最热的时候,元寿小朋友上半身只穿了个肚兜,白嫩肉乎的肩膀上盖着一层密密的浅色绒毛,像水蜜桃一样诱人。
不过大面积裸肤丝毫不损他的刻板威严,人家团坐在象牙席上,有模有样地握着笔。
他爹在旁边慈爱地打着扇。
我进去请了安。
看得出来,雍亲王心情不错,眯眼含笑,招招手道:“过来。”
他指了指元寿写的字,揶揄我:“是不是比你写的好?”
我狗腿道:“那是自然,小王子天赋异禀,又有大师指导,小小年纪有此造诣,也在情理之中。”
元寿皱眉看着我,不给面子道:“你都这么大了,还不如三岁小孩,不知耻,反为荣,该罚。”
……
雍亲王笑看我一眼,捏着元寿的小肉脸道:“要罚也是阿玛罚,你不能罚。”
元寿努着天真的小脸问:“是不是等我长大了就能罚她?”
你小子!先平安长大再说吧!
“不能。”我领导把他提溜起来放到地上,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肉嘟嘟的小pg,宠溺道:“出去玩吧。”
元寿懊恼地鼓起腮帮子,一步三回头,甩了好几个不甘心的眼神。
我趁他爹不注意,偷偷朝他做个鬼脸。他一愣,接着回了我一个更‘狰狞’的鬼脸。
哦吼,原来小古板还有这副面孔呢!
回过头,我领导的眼神恰好从我手背上移开,接着又看向我头发。
我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
他见状并未多问。
等我说完了埃文的情况,他只回了个‘知道了’。治疗方案则郑重压到砚台下面。
之后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道:“若有不适,不必瞒着。先将养好身子最要紧。”
他笑我字写得丑,我也想同他开个玩笑,于是故作弱柳扶风状,苦着脸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最近确实状态不好,失眠多梦,精神恍惚,恐会辜负您的期望,要不这次我就不……”
“最近用哪个大夫?”他反应淡淡,似乎信以为真了。
我硬着头皮道:“西医,王保罗。”
“带着。”
啊?
他面不改色:“带着一块儿,不耽误治病。”
说好的养好身子要紧呢……合着怎么都得去,说那场面话干啥!
“不用了,我肯定是中暑了!要不还是带上陈付氏的小儿子吧,这孩子耐热还勤快,有他给我打扇,什么症状都没了!”
小伙子今年十四,就是读书不行,被陈付氏百般嫌弃,其实勤快能干有眼色,我是挺喜欢,想培养培养他。
雍亲王正摇着扇,闻言翻了我一眼,斥道:“你当出游吗,还想带个打扇的?排场比本王还大!”
我顺坡下驴,咧嘴笑道:“那就谁都不带了吧!”
话音才落,四福晋亲自捧着一盘西瓜敲门进来,“王爷,咱们可说好了,这次你得带着晓玲……”
转过雕花隔断才看到我,话头一止,微微一笑,“秋童也在啊。”
我连忙上前接果盘,放到我领导跟前,然后给她行礼。
我来雍王府多次,除了和年羹尧对骂那次和她照过面,这是第二次。
她眉心那颗红痣非常醒目,五官也都长得开阔大气,整体面相威严慈悲,简直到了扮菩萨不必化妆的地步。
雍亲王真是虔诚的佛教徒啊!
虔诚的他对‘菩萨’还真有几分恭敬,主动汇报道:“来说些公事儿。”
四福晋却没回避,去他身边坐下,从他手里接过扇子,贤惠地为他打着扇,笑道:“可否占用你们片刻?”
我垂着头,只听雍亲王道:“家里的事儿,待会儿再说。”
“不是咱家的事,是替额娘问两句话。前两日进宫,额娘朝我打听秋童的状况,我本要派人去看看,这两日忙昏了头,竟给忘了。既然在家里碰到,正好给额娘回个话。”
雍亲王没搭话。
四福晋便问我:“听说你在刑部受了刑,又重病了一场,如今大好了吗?”
德妃关心我做什么?
怕我好,还是不好?
“回娘娘的话,大好了。”我答得中规中矩。
四福晋又问:“如今住在何处,可有妥帖的人照料?”
不对啊,按理儿,德妃该讨厌我,恨不得我死在文人手里,才没人拿得住她宝贝小儿子!
这话真是她问的吗?
不管是不是,我都得老老实实地答。
答完了,四福晋对雍亲王道:“秋童是个苦命人,一个人孤苦伶仃,还凭白受冤,受了那么多罪,宫里的娘娘们都喜欢她,心疼她,请王爷多体谅些,别对她太苛刻了。”
雍亲王拉下脸来:“人人都要体谅,还能办好差吗?”
四福晋嗔道:“别人的情面你可以不看,十四弟……”
“她和老十四有什么关系?”雍亲王拨开扇子冷脸打断她,“那些长舌妇说的捕风捉影的话不要拿到我面前说!”
怎么跟菩萨说话呢!
四福晋一噎,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着朝我看来,关切道:“秋童,你才大病初愈,就要长途跋涉劳心劳力,吃得消吗?”
我比较担心年晓玲吃不消!
“多谢福晋关照,还请福晋帮我向娘娘们道谢。能为皇上分忧,为朝廷出力,是我的福气。大夫说过,我这个病,不适合闷在家里,就该多出去走走,越忙越没时间胡思乱想。”
四福晋悠悠叹道:“你是个要强的。不过,还是得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回来才有好日子呢,知道吗?”
啥好日子?
不明白。
1715年8月19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初九 阴
到了出行当天,十四依然没回来。
无奈,我只能写了封信给叶兰,拜托她转呈十四。
我将人命案从头到尾详述了一番,力求让他以第一视角了解真相。
倒不是为自己开脱,主要为求他把阿克敦等人从死牢里捞出来。
现在传言满天飞,越传越离谱,已经有一些版本污蔑我和阿克敦及高忠有私情了。
我这一走几个月,十四想核实都找不到人,万一他听信谗言,不管他们怎么办?
一早,大清巡视团在雍王府门口集合。
此次出行,雍亲王除了带着我,还带了两个吏部官员和两个督察院官员,以及侍卫若干。
临要出发,又增加了一个:年晓玲。
她还还没挽起发髻,依旧待字闺中。
四福晋将她送上王爷的马车,接着就被王爷赶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满面通红,泫然欲泣。
四福晋安慰了她一会儿,将她送到我的马车上,嘱咐我照顾她。
这趟是公差,带个未出阁的漂亮姑娘在身边,实在很不严肃,很不方便,很不符合雍亲王一贯作风。
不知道他是怎么被说服的,只能说,四福晋为了撮合他们,真是尽心了!大清第一贤妻就是她!
年晓玲哭了一路,我极力劝慰也无济于事,直到出了城门才堪堪止住。
“福晋让我来照顾王爷,可我知道,其实是顺路把我送回四川罢了。”
你可是要当贵妃的人,怎么可能被退货呢!
而且四福晋的安排多妙啊!旅途寂寞,他身边只有你,怎么能不擦出点火花呢?
除非他真不行……
叮!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忽然出现在脑中:他是不是真不行?要不然,为什么当了皇帝之后天天加班,就是不去后宫?为什么京城里从来没有他的绯闻?
天呐,我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不行,快把这个秘密忘掉!决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丁半点的同情!!
思维正发散得无边无际,马车忽然停下来。
我掀开窗帘往外一看,前方黑压压一片骑兵,为首的一个威风凛凛英气逼人,利落地跳下马来,和迎上去的雍亲王撞了撞肩。
不是别人,正是凯旋而归的十四爷!
我赶紧钻出马车,快步朝他们走去。
差不多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十四眼尖发现了我,先是一喜,接着意识到我是雍亲王的随扈,顿时目露凶光,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他刚迈开脚步,就被一条胳膊缠住。
下一秒,一个身穿红衣的娇艳美人出现在他肩头,笑盈盈地向他说了句什么。他并未排斥这亲密接触,还下意识地揽上她的腰。
看来有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啊!此女不是俄罗斯人,但足够美,想必就是十四的战利品。
我脚步一顿,接着转身往回走。
“秋童!”十四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追上来,不顾所有人的注视,拉住我的胳膊,喝问:“跑什么?做贼心虚了是吧?!”
和之前相比,他黑了瘦了,气势也更有压迫感了。
我心里忍不住一哆嗦,咬牙道:“你放手!”
他听我的才怪呢!
不仅不放,还连托带拽得,把我带到稍远一些的野枣树后面,将我朝树丛里一推,像个受伤的野兽般发狂:“你要干什么去?我才刚回来你就要跑?你就那么不待见我?还跟着老四?!你没长脑子是不是?我跟你说过隔壁是你的大仇人,不要和他来往你不听,吃了大亏差点没命,还不长教训!我给你说过多少次老四冷血无情,为什么你非得和他搅合在一块,为什么不听话?!”
我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心平气和道:“这是公差,上面指派的,我也没办法。”
他眯了眯眼,一把攥住我胳膊,咬牙切齿道:“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皇上!这趟公差让别人去!”
第 92 章
“跟你回去, 看你和新欢你侬我侬?”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顿住。
扭过头来,满脸的怒气都烟消云散, 眼里波涛翻涌,嘴角抽了抽, 要笑不笑的, “你吃醋了?”
我垂首看着干燥的地面,不语。
不否认,就足以把他逼疯。
他彻底转过身来, 小心又急迫地问:“刚才是你先朝我奔的,看到阿古丽才转身, 你也很想我, 就是吃醋了, 对吗?”
“是有点。”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在棱角更犀利的脸庞上看到了熟悉的傲娇得意。
他用力扯了我一下,想把我抱进怀里。
我撑起胳膊肘格挡, 轻叹了一口气,“但更多的是释然。当我以为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起时,你认真了。当我以为你真心待我时, 才发现真心就是你游戏人间的一种方式。”
多么青春伤痛文学啊!
虽然很不道德, 但我唯一能打的就是感情牌。
个性强势的人, 大脑里好像都有一种自动过滤机制, 只看自己想看的,只听自己想听的。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 他完全沉浸在我那句‘是有点’里, 根本没听进去后面的话,身子后撤了一下, 似乎想看看有没有人能看到这边,接着往前一凑,飞速亲过来……
我往后一仰,伸手撑住他的肩,继续给他洗脑:“十四爷,你走了几个月,我只念着你的好,差点忘了,咱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这才冷静下来,沉着脸:“你什么意思?你和谁是一个世界的?”
我摇摇头,苦涩道:“咱们俩对待感情的态度完全不同。我永远也理解不了心里同时装着很多人的人。爱情是排他的,如果不,只能说明那根本不是爱。我为你吃醋,你很骄傲对吗?要是我喜欢谁,我绝不会给他吃醋的机会,我会让他感受到被坚定选择。只要有他,就不存在任何其他选择。但凡我动摇一次,都是对他的伤害甚至侮辱,我会感到愧疚惊慌。”
他眼里既有迷茫,又有动容。
我掰开他桎梏我的手,退了一步,长叹一口气:“所以,十四爷,以后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这辈子只能是朋友或陌路。”
“秋童……”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兴师问罪方,变成了被兴师问罪方,态度就先软下来,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是你第一次为我吃醋,我心里能不欢喜吗?看到你难过,我也愧疚的。我对你的心,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阿古丽救过我,我……”
“你就以身相许了?”我真被他逗笑了,男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如果阿古丽貌若无盐,你还会这样报恩吗?你知道救过我的人有多少吗?”
他咬紧牙关,狠狠瞪着我。
我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嘴上却一点不饶人:“你不是分不清爱和感激!你就是风流好色,宁滥勿缺,别装做深情款款的样子来恶心我!”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野枣树后面有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大吼:“滚远点!”
我趁机逃跑,被他闪电般揪住衣领拉到眼前。
很好,我又成功把他逼红了眼。
“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死里逃生转败为胜的?你也不关心阿古丽是在什么情境下救了我,你只在乎自己!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都觉得理所应当。是不是把命给你,你都嫌脏?”
……那倒不至于。嫌你身子脏是肯定的。
“不是我不想问,我兴冲冲去找你的时候,是想问问你受没受伤,听你说说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发现,我们不是那种可以相互关心的关系。我对你,充满感激,但我不会因为感激就以身相许。那是对你的侮辱。”
他不甘心地问:“只有感激吗?你都吃醋了,是有点动心的吧?”
“在你和阿古丽抱在一起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倔强地摇头:“我不信!”
继而哀求:“你跟我回去,我会妥善安置阿古丽,不让你受气,更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唰!
我从他腰间拔出长刀置于身前。
他脸色一变:“你干什么!”
“十四爷,我这条命,的确是你的人拼死救下的,但我不可能成为你众多妻妾里的一个。要么你现在杀了我,就当我报恩了。要么,你等我,我承诺,将来会以别的方式报答你。”
他双目通红,眼神里充满绝望憎恨:“你和老四才是绝配,一样冷血无情,永远都暖不透!”
话音才落,被他连带着骂了的老四出现在他身后,阴沉着脸道:“十四弟,将士们还在等你,皇阿玛和百官也在等你,快回去复命吧,别失了体统。”
十四一把夺过刀,猛侧身架到他脖子上,眼神疯狂而面目狰狞:“四哥,咱们兄弟俩从小就爱争东西,你明知道我把她当眼珠子般疼惜,还故意把她带走,安得什么心?看我立了军功,在皇阿玛心里的分量更重了,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刀锋就在喉结上,雍亲王面色平淡,眼神冷峻,声音沉稳:“十四弟,你马上就封王了,再这么感情用事,如何堪当大任?”
话音起落,喉结上划出一道血线。
我忍不住伸手,想把十四拉回来,被他一个眼神定住。
十四冷笑:“你倒是从来不感情用事,你就压根没这东西!朝野内外,几个愿意与你为伍的?实在无人可用,连女人都要拉拢,真可悲!”
“女人怎么了?只要有真才实干,能衷心报效朝廷,人人都可用!”雍亲王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口口声声话情深,怎么处处瞧不起她?”
十四一愣。
“老十三曾在河南带回一个民女,你们百般嘲笑她,说她粗俗丑陋,可老十三处处抬举她逢人就夸,想方设法为她抬旗,娶了当侧福晋,这才是真的爱护。你呢?不仅当众喝骂动手,不给她体面尊重,还把她置于舆论是非中,这是捧杀!”
不愧是我领导,总是能一眼看透问题的本质!
十四心虚地吼:“我的人,我想怎么疼就怎么疼,用不着你管!”
雍亲王冷哼道:“她不是你的人,是朝廷命官!”说着,从怀中掏出公函展开递到他眼前,“这是内阁拟定的巡视诏令,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皇上过目了的。你自己看看!”
十四把刀一扔,真的拿起公函来仔细看起来。
“你以为你那军功能保多少人?你要带她回去,皇上怕是要问你,是保那几个旗兵,还是免她抗旨之罪!”
十四愤懑不已地抓脑袋。
雍亲王从地上捡起刀,插回他腰间的刀鞘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十四弟,额娘盼你盼得望眼欲穿,快去跟她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十四忽然凄然一笑,面带嘲讽看着他:“四哥,弟弟诚心劝你,别打这个女人的主意。你府上虽然没几个人,但也不是无牵无挂,沾上她,这辈子就完了。”
雍亲王面色不变,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知是苦海,早日回头吧。”
十四看了我一眼,既有痛彻心扉的恨意,又有浓浓的眷恋不舍。最后颓然转身,落寞离去。
还不如骂我两句再走呢……
心头又涌上强烈的无力和愧疚……
“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着,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充满嘲讽的提醒。
雍亲王离我只有一步远,在盛夏炽热的太阳底下,浑身冰寒,“就算他保不了你,还有宜妃。别人走了,心还留在京城,回去吧!”
我早已不像从前那么怕他,用手遮了遮阳光,懒洋洋道:“王爷不让我跟着,是被十四爷刚才说的话吓到了吗?您放心,我有分寸,绝不敢打您的主意。”
“你……”他脸色一僵,“混账东西!”
接着一甩手,大步流星地走掉。
太生气,没注意脚下的石块,还被绊了一下,狼狈踉跄了两步。
我捂眼不敢看。
哎,玩笑开大了。
怎么能和这么肃穆无私的人开这种玩笑呢……
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大胆?
哎,想扭转这个坏印象可难了。
之后一路,马车数次停下歇脚,我试图去找他套近乎,他都不给我机会。
后来干脆骑上马,带了四个侍卫先走一步。
我和年小玲一起唉声叹气。
“秋大人……”她憋了一路,到天快黑了,我们进入天津卫,路上人马嘈杂起来,才趁乱问我:“王爷怎么生气了?”
“你也看出来了?”
其实他隐藏的很好,和其他四个官员说话如常,也没对奴才发火,甚至喝水吃瓜都没落下我们。
我还以为只有我能感到他的冷落。
年小玲点点头,拧着手指忧心忡忡道:“王爷爱洁,出汗多了就要更衣。方才我见他后背湿透,便拿了衣服去想伺候他,没想到他正在车里用匕首刺瓜,一边刺一边骂没良心。他平日里吃斋念佛,虽然总板着脸,待我们却很宽厚,我从没见他动刀,真可怕。他骂的是谁呀?”
……
肯定不是我!
开个玩笑,哪里就值当得动刀!
第 93 章
明朝永乐二年, 明成祖朱棣在直沽设卫,赐名“天津”,意为“天子车驾渡河之处”。
天津境内海河水系繁杂, 是全国重要运河枢纽,京城所需的盐、茶、米、粟、麻、丝、大木、金石砖块等, 都需要从南方运来, 无论走海运还是河运,都要从天津中转至通州通惠河,再运到京城。
下了京师大道进入天津城北门, 北门外侧的河面上设有浮桥,浮桥岸边有一片规模庞大的建筑, 叫天津钞关, 是征收水陆出入货物税银的地方。
从南方各地来的货船, 要在此交完税才能放行,所以浮桥两侧停满大大小小的船。
其中有些物资不必送到京城,商人们便就地卸货交易。由此, 钞关附近应运而生了一些服务行业,还有一整条贸易街——针市街。
天都黑了,岸边上依然人来人往, 忙碌非常。
极目望远, 到处灯火通明, 很有现代‘夜市’的感觉, 比管制严格的京城不知道要热闹多少倍。
要不是有官员来接引,我真想先下去逛逛。
本地最高行政长官——知州已陪雍亲王下榻客栈, 来接我们的是几个知县。
从知县们的穿着就能看出本地富庶——他们的官袍都是芝麻纱材质, 所谓芝麻纱,就是上等纱线织成网状, 宛若一颗颗小芝麻,轻薄柔软透气,比丝和缎还贵。
陈付氏也给我置办了几件,我嫌太透,没好意思穿……大概因为钞关灯太亮,透过官服,几位知县的巧克力豆都隐约可见……在这个保守的时代,他们竟然完全不觉得有伤风化,真是令人费解。
有个知县聪明地带来他的小妾,让她照顾我。
他胡子花白,至少五十多了,而那穿金戴银的小妾分明还是个孩子!
按捺不住,我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她可能不是良家子出身,身上一股媚态,言语动作一点也不扭捏,朗声答道:“回大人的话,再过两个月,奴家就十三岁了!”
……
她那知县老爷笑得得意,其他几个知县还恭维他:“我记得此女刚从戏班子带回去的时候还天天哭闹,短短几个月就变得如此大方得体,吕大人调教有方啊!”
十二岁的小孩,三观都没形成,可不是你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恶心!这是个什么万恶的旧社会啊!
我没给他们好脸,拉起年晓玲就走。
她走得慢,被我拉得有些狼狈,不免抓着我求饶:“秋大人,你慢些。”
“不能慢,慢了要被恶臭熏晕了!”我一直把她拖到客栈大堂。
大堂已经清空,只留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酒菜,看上去丰盛至极。
我领导已就坐,旁边坐着个胖胖的,留着八字胡的老男人,想必就是天津知州了。
虽然他品级比我大,但地方官好像天然就高看京官一眼,尤其我还是个‘背景深厚’的女官。
他立即从座位上起来,快步迎过来同我打招呼。
我竭力保持礼仪风度,与他周旋客套了几句。
只是在几位知县和那个小妾赶到后,实在绷不住,又拉下脸来。
一想到要和这种jian淫幼女的猥琐男同桌,我就没胃口,随便编了个理由向雍亲王告假,要先回房间休息。
他脸色也不好,不过并未为难我,摆了摆手没说话。
年晓玲此行的身份是他的婢女,自然没有上桌的资格,也跟我一起回房。
到了房间门口,她还跟着我,一问才知道,不知谁做的主,只给我们俩安排了一间房。
那怎么成!
要是因为我这个电灯泡导致她和雍亲王没有机会谈人生谈理想,回去之后,四福晋肯定要怪我不识趣。
我赶紧下去又要了一间房,特意离她的房间远一些。
晓玲这个傻姑娘还拉着我不放:“我能和你住一起吗?打地铺也行。”
“你怕什么?客栈里都是王府的侍卫,外面还有官兵把守,不会有坏人的。”我把她送回房间,看着她楚楚可人的如花美颜,想到我领导日后对年羹尧的倚仗,和史书上有迹可循的盛宠,把所有不该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回房没一会儿,饭菜就送上来了。
四个小巧的碟子,分别有两个凉菜和两个热菜,全是素的,还配了一碗清爽的黄瓜粥。
和楼下那一桌丰盛宴席,分明是两种风格,像是专门为我做的。
我领导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呐!
吃完饭,洗了个澡,楼下的宴席也结束了。
我估摸着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便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敲了敲。
“谁?”雍亲王果然回来了,就是语气有点不太和蔼。
我狗腿道:“王爷,客栈里蚊子好多,我带了清凉膏,您要不要用?”
领导都先示好了,我总不能毫无表示吧?
关系越好的人,越不能让矛盾过夜,及时说开,才不会拧成心结。
开了个不知分寸的玩笑,我得道个歉啊!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这个闭门羹吃定了时,门上响起了插销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不冷不热的邀约:“进来吧。”
我打开门,只见他这间房,不仅比我那间宽敞通风视野好,家具器皿也高级得多。
右手边有一道雕花屏风,雕工细腻,色彩丰富,上面还有很多许多画……
呃,要死了,怎么是春宫!
这些个地方官可真会钻营!屏风后面不会还有个绝色美女等着伺候吧?
我可真天真!还旅途寂寞呢!地方官怎么可能允许他寂寞?!要不戏文里那些遗落在民间的龙子龙女是怎么来的?!
我生硬地撇过头,只见他半躺在窗前的摇椅上,好像正准备沐浴,已脱了外袍,只穿一身薄若蝉翼的衬衣。
好透啊!幸亏关键部位盖了把扇子!
“干什么来的?”
他好像喝了酒,两颊粉粉的,半阖着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神情有点恍惚。
我赶紧把清凉膏放到离我最近的桌子上,尴尬道:“给您送这个。”
总感觉屏风后面有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我不好耽误人家好事儿,放下就要跑,“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拿过来!”
刚转过身,身后就传来一声不容拒绝的命令。
等我犹犹豫豫地到了他身边,他伸出胳膊,将袖子往上一撸,关节处,雪白肌肤上一个指甲盖大的蚊子包无比显眼。
另一手捏在眉心,似在与醉意抗争,嘴里说着嫌弃又无奈的话:“有心是有心,就是不会伺候人,跟个陀螺似的,不抽不动弹。”
意思让我给你涂吗?
……这活儿本来也不该我干吧?!
“王爷教训的是,以后我多学着点。”
学着光拍马屁不出力!
我打开清凉膏,挖出一大块,涂抹在蚊子包上。一手垫在他胳膊下面撑着,一手快速匀开。
肌肤相触的刹那,他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周边一片迅速泛红。
嘶。
他抽了口冷气,胳膊跟着往回一缩。同时猛地睁开眼,眼底红血丝密布,目光深沉压抑,带着几分慌乱恼火。
怎么,不是你让我动手的?
“痒?忍一忍吧王爷,换齐天大圣来涂,您也得痒,和我水平无关。”
他眉头一皱,翻了个不易察觉的白眼,接着重新闭上眼,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
继续捏眉心,含糊地埋怨:“你手凉。”
大热天的,我还没嫌你胳膊热呢……
“要不王爷自己来?”
他把胳膊往回一抽,翻身坐起,怒视着我:“你这什么态度?不愿意伺候赶紧走!”
果然变脸比翻书还快!有些人就是远比近香!
我本来是要走的!你这么一说我还怎么走!债主!真是欠什么都别欠人情!
“愿意愿意,超级愿意!”我一把将他抓回来,陪着笑狗腿道:“不过这个也涂得差不多了,还有别处吗?”
他先瞥了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没动,接着仔细看了看我,似乎在分辨我的诚意。
我不自觉地瞥了眼屏风,心想你最好说没有!要不一会儿美人泡浮囊了!
“看什么?屋里没别人!”他简直就是个读心大师,一眼看透我的想法,嫌弃道:“有的话也不用你!”
明明这么嫌弃,下一秒却毫不客气地伸出脚来!
您是什么血型啊,怎么这么招蚊子!从脚面到脚踝,几个大包都快连成片了!
我蹲下给他细细涂抹着,他痒得不断往后缩,我只好抓住他的脚踝,牢牢钉在地上。
室内除了风吹卷帘的噼啪声,一时再没其他声音。
“屈辱吗?”
过了一会儿,头顶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讽刺。
我就知道,他这个人气性大,没那么好哄。不刺我一顿不算完。
仰头望过去,他也正盯着我,眸色深沉,审视的目光中带着点刻薄,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较劲。
“闻名天下的大清第一女官,又娇又傲,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连父母都没伺候过吧?”
他微微扬了扬脚尖,正冲我的脸,赌气似的问:“伺候我,你觉得屈辱吗?”
“怎么会呢!”我真诚地看着他:“虽然我在国外长大,从来没接触过大清的奴才文化,但尊师敬长一直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无论身在何处,这些都是从小就要学的。在我心中,您是指引我进步的老师,亦是保护我教导我的长辈。我把您当叔父一样敬爱,为您做这些不是应当的吗?正因为这样,我现在已经深深后悔,实在不该跟您开那种玩笑,您……”
“出去!”
他抓起桌上的清凉膏直接扔到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里却是风雨欲来,满是乌云:“谁是你叔父?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子!”
你们皇族不是结婚早吗?你比我大十五岁,努把力,可以生的出啊……
“王爷我……”
“出去!”
粉扑扑的脸瞬间白的吓人,手都开始哆嗦了。
我生怕再把他气晕,赶紧跑了。
房门关闭,我又在门前静等了一会儿,听见他起身踱步,锤桌,并未被气倒,这才灰头土脸地往回走。
第 94 章
1715年8月20 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初十 晴
为免有些省府提前粉饰官员业绩, 巡视名单是保密的,只有雍亲王心里有数。
昨天他并没通知第一站在哪里,按我的理解, 此次巡视考核是以省为单位的,天津隶属于直隶省, 而直隶省的巡抚衙门在保定, 我们一行应该不会在此停留。
当我提着小箱下楼,却见其他官员肩上只挂了个褡裢,明显没有要退房的意思。
看来起的早的, 已经得到了最新通知。
他们不咸不淡地和我打了招呼,阴阳怪气地说雍亲王早就出门了。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吏部官员板着脸教育我:“秋童, 在京城你不必坐班, 可以散漫。出来巡查, 代表朝廷威严法度,要是不够严苛认真,地方官就不会把你当回事。不仅处处打摆耍赖, 还会想方设法糊弄你。那考核结果如何精准?原本以你的官职办这个差,就有很多人不服,要是再闹个笑话回去, 哼!”
虽然不留情面, 倒也中肯。
我脸一红, 抱拳作揖道:“方大人教训得极是, 之后我一定注意。”
既然六点起床算晚的,那我下次四点起, 就不信还能叫你抓住小辫子!
方铭淡淡一点头, 招呼众人:“大家快走吧,再过半个时辰, 知州衙门就要开门了。”
我把小箱交给掌柜,紧跑两步追上他,一边卖力打扇,一边虚心讨教:“方大人,天津只是一个直隶州,知州才五品,之前的考绩都由直隶省负责,这次焉用这么高规格的考核团队?”
他被我扇得有些受宠若惊,老脸挂不住,脚步放缓,清了清嗓子道:“雍亲王领的皇命是巡视考核,既要巡视各地财政民情等,又要对当地官员进行考核。
考核分两种,一为考满,二为考察。考满是官员任期内的定期考核,一般三年一次,吏部主办。二为考察,考察是主要是针对有问题的官员,包含八项:贪、酷、昏、老、病、浮躁、不作为和才力不及。凡属这八种人,都要被清除。”
明白了。考察是有目的的,为了筛除问题官员。看来天津有问题。
一般小问题,直隶省就能解决。这次越过省府,直接入驻当地,恐怕问题不小。
可是天津离京城这么近,能有什么大问题呢?难不成真有灯下黑?
我们出京第一站就是天津,查不查都要在这里落脚。天津知州昨晚喜滋滋来来迎驾,知不知道自己要被查呢?
我正要跟他们上马车,忽被年晓玲叫住。
“大人起的好早,险些错过了。”她跑的有些急,刘海都乱了。
我生怕这句‘好早’叫方大人听见,赶紧迎上去,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我要去衙门办公,你想同去吗?”
她摇摇头,低声道:“王爷吩咐,让我随你去钞关数船。”
啊?数船有什么用?
诚然,我这个翻译官,原本是用于和海盗对话的,去衙门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是跟着长长见识。既然他有吩咐,那就听令行事吧。
不过……起的晚的也有人通知,就我没有!
我叔他是不是有点公私不分?生气归生气,怎么连吩咐工作都故意略过我……
真是个小心眼子。
这次不哄他了,看他气性到底有多大吧。我就不信当皇帝的人,还能因为不涉及原则的小事儿和下属一直置气!
为了多看多听,我没有坐车,戴上假发,换上粗布麻衣,扮成晓玲的婢女,为她打着伞徒步出行。
晓玲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容貌气质一绝,在外面绝对支棱得起来。
不过她时不时就要回头给我打扇擦汗,搞得主不主,仆不仆的,不伦不类。
只怪我这顶假发跟帽子似得,太捂汗。
“有车不坐何苦来?”晓玲很少出门,脚力远远不及我,很快也热得出了一身香汗。
我打趣她:“快别给我扇了,要让你哥知道,非得打死我。”
她有些尴尬,歉疚得看着我,低声道:“我不告诉他。”
啧!这没出息劲儿,我都不想说她!
倘若她不是我领导的宠妃,我定要给她好生洗脑一番!
“哎,这谁家的姑奶奶,长得真俊来,叫声哥来听听!”
正走着,斜旁有个提眉横目的泼皮标上来,沿着河边紧随着我们。
他歪带瓜皮帽,敞着衣襟露肚皮,脚蹬蓝布袜子、花鞋,辫子接上大绺假发盘在头顶,浑身上下写着无赖。
我们俩后面紧跟着两个王府侍卫,各个威武雄壮,他是没看见,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把晓玲拉到身后,仔细打量四周,只见这种打扮的人竟不少。
尤其是钞关附近,要么忙着指挥早到的船只靠岸等检,要么正吆喝苦工搬上搬下,看着有点权力,但又不像官兵。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带着千金之躯的晓玲,更得万分谨慎。
朝那泼皮一笑,随手抛过去二两银子,客气道:“哥们早呀,吃早饭了没?我们初来贵宝地,到这儿长长见识,请您喝碗早茶,拜托行个方便。”
泼皮接过去掂了掂,眉飞色舞道:“哟,姑奶奶真大方,大户人家出来的吧?”
给够了面子,我没再理他,招来其中一个侍卫,叫他客气地把这泼皮打发走。
泼皮得了好处,又确实近不得身,就没再纠缠。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运河两岸的衙署、店铺、街道、守庙、民居等都活泛起来,路上行人也渐渐多起来。
好几个挑着担子叫卖包子、麻花的从我们身边经过,香气扑鼻,叫人格外有食欲。
其中一个挑担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后面跟着好几个十岁左右的乞丐,三两个围着她嘲笑谩骂,还有一个小萝卜丁在后面趁她不注意偷包子。
妇人大概是经常受他们骚扰,早就习惯了这套作案手法,正骂着忽然一转身,快如闪电般揪住小萝卜丁纤细干巴的手腕,像拽破布娃娃一样拽到跟前,冲四散而去的小乞丐们大叫:“不把包子钱还来,我这就把他扔河里!”
小萝卜丁吓得哇哇大哭,不断喊狗哥,皮哥,墩子哥。
妇人照他脸噼里啪啦抽了几个大嘴巴子,好让他哭得更大声些。
这种事儿可能每天都要上演,周围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
晓玲不忍直视,拉着我道:“快走吧。”
“稍等!”我从钱袋子里掏出十几枚铜钱,把小萝卜丁赎下来,本想给他擦擦脸,一凑近差点被熏晕过去,只能让侍卫把他拎着。
小萝卜丁自以为逃了龙潭,又入虎穴,仍是大哭不止。
我只能又从前面买了个糖人给他,他胆怯地瞧了我两眼,下了巨大的决心,才一把夺过猛朝嘴里塞。本就干涸的嘴唇,立马被戳破出了血。
晓玲用帕子挡着眼,唏嘘道:“真可怜。不如再给他几个铜板放他走,你拘着他做什么?”
我回头瞥了一眼鬼鬼祟祟跟上来的小乞丐,笑道:“找几个帮咱们干活的。”
钞关旁边有一座三层小楼叫魁胜居,专门为过路商人船员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我要了个顶楼靠河边的房间,点了一桌丰盛的早点,让小萝卜丁放开肚子吃到饱。
他明明馋的直流口水却不敢吃,拿了几个豆沙馒头塞进衣服,转头就要跑。
跑下去没一会儿,就被其他几个小乞丐又架了上来。
当先一个朝我跟前噗通一跪,重重磕了个头,假哭道:“菩萨姐姐,谢谢您救了我博弟,我大爷家这就这么一根独苗了,要是真叫人扔河里淹死了,以后等我下了地,可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啊!菩萨姐姐,您可真是个大善人!老天保佑您,叫您这辈子无病无灾,嫁个高官,生个举人……”
……小滑头一个呀!
我打断他:“跪错人了。我家小姐在这儿,我就是个干活的奴婢。”
他抬头看了一眼晓玲,却仍朝我磕头:“小的眼拙,认不出贵人,只能认出救命恩人。恩人,让我们再给您磕几个头吧!”
说完一招手,其他三个小乞丐刷刷跪了一地,咚咚咚磕起没完。
“好了好了,快起来!”我没再纠正他们,假意要撵:“没多大事儿,都走吧!我们还有事儿要忙呢!”
小乞丐们眼睛黏在一桌子美食上,不断吞口水,脚都不舍得挪一下。
打头那个小滑头一口一个菩萨姐姐叫着,“你们是外地来的吧?钞关这一片儿我们兄弟几个熟,针市街哪家铺子实惠哪家老板心黑,我们都门儿清。要不给您带个路?”
“不必。我们真有事儿,没时间逛街。”
我拿出笔记本和羽毛笔、墨水,在窗台上摆开,作出要忙碌的架势。
他们一心要讨好我,拿出看家本事喋喋不休。不过毕竟还小,见识多而杂,没法提炼重点关键,全靠我自己分辨。
我听了半天,只从其中听到两条有用的。
其一,河边那些穿花鞋的是津领帮的,近些年把持漕运,赚得盆满钵满,势力很大,帮主手眼通天,和知州关系好,帮众作奸犯科欺男霸女的,官府压根不管,千万不要招惹。
尤其是那些穿马褂的。这些人穿的马褂,袖子比别人的长一两尺,为的是在袖中藏把斧头,最是危险。遇见一定要绕着走。
其二,针市街后面有条小巷子,叫仙女巷,那里有市面上见不到的好东西,不过需要引荐人才进得去。
听完这些,我又问他们,“天津卫最有名的女人是谁?”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才报出一个人名:大红楼里的头牌,潘七格格。
这名儿可真够混乱的。叫格格,好像是满族贵人,可满人又没有这个姓。应该是给□□抬身价,瞎取的。
之后我让他们推荐了一个名气最大的说书先生,接着派魁胜居的伙计去请。
最后才让他们揣走吃的,一人给了两个铜板,“浮桥马上就开了,咱们玩个游戏。你们下去数一数今日过桥的船数,各是什么船,能打听到都装了什么货最好,晚上回来这里和我对一对数,要是对准了呢,我再请你们大餐,如何?”
小乞丐们无有不应的,飞奔就去了。
他们一走,我立马把门关上,取下假发套拼命扇风。
晓玲也过来帮我打扇,柔媚的丹凤眼里有几分揶揄:“王爷让你我数船,你可真会偷懒,吩咐给侍卫就罢了,还让小乞丐们帮着核对,自己一点劲儿也不舍得出。不光偷懒,还把说书先生叫来听书,胆子真大!”
我用她的帕子擦了擦汗,义正言辞道:“这哪能叫偷懒。便是王爷,日理万机,也都是吩咐下去叫别人干。等你以后嫁作他人妇,或许要管一大家子人,如果事事都躬亲处理,非得累坏不可。要因势利导,善于调用、培养可用之人,才能解放双手,事半功倍。”
她脸一红,垂眸道:“恐怕没有那样的机会,我也没有操持一大家子的能力。”
哦,差点忘了,贵妃娘娘上面还有个皇后。
我打趣她:“那也没什么不好,懒人有懒福嘛!”
她笑着嗔了我一眼,目如星辰:“我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外面骂我的,咒我的,甚至想置我于死地的,可多着呢!”
她摇摇头:“你根本不怕他们!你有勇气说别人不敢说的话,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儿!”
这个话题好像是我们之前在雍王府对话的一个延续。
果然下一秒她就问:“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我想了想:“在你哥面前的时候不是,其他时候是!”
她咬了咬唇,怅惘道:“二哥他也是为我好,是我懦弱,没有为你解围。”
我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直言道:“不是的。真正为你好的人,会尊重你,更不舍得让你为难。凡是让你为难的,都是把他自己的利益,摆在你之前的。当然,这并不是你哥一个人的问题,这时代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我听过,有个男子锤杀自己的母亲,只因为他那守寡多年的母亲,为了有个依托想嫁人,他觉得丢面子。晓玲,男人指望不得。不管是父兄还是丈夫、儿子,都不行。只有你认清这一点,才可以做个真正的懒人。”
她好像被吓到了,怔忡了半晌,分辩道:“可女子本来就该从一而终,不能改嫁的。”
“你可以这样想,但如果你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以这个理由举锤砸你呢?或者,你父兄儿子,非要逼你改嫁呢?只要你的想法和他们的利益冲突,你就必须牺牲退让,这才是最难受的。要么,你学会说不,要么,彻底放弃,什么都不想,全由命。”
“可是女人,生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是你,早晚也要嫁人不是吗?其实十四爷……”
我合掌朝她拜了拜:“别提他,拜托。”
她叹了口气,“好吧。可是,能配得上你的男人,怎么可能从一而终呢?就算他不想,也总有人打着各种名目往他屋里塞女人……”
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看了眼侍卫,凑到她耳边,极小声地问:“你说的四爷吧?”
她红着脸点点头,接着又摆摆手:“不光是他,还有我父兄。二哥屋里,每隔几个月就要添新人,有些就是别人硬塞进来的。”
所以他就学人家,把你硬塞给雍亲王……
“只要他收了,就没有不想的。硬塞是不可能塞进去的,不信塞个丑八怪试试?你二哥屋里有丑八怪吗?雍王府有丑八怪吗?”
她掩嘴一笑,摇摇头,红着脸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四爷不一样。”
这闺蜜话题再聊下去就要破尺度了,我赶紧往纯爱方向拉一下,“你现在开始喜欢他了?”
“我只是说说我看到的。”她赶紧摇头,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眼里又有几分落寞忧愁。
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想见证他们俩的神仙爱情,更不想参与,干脆起身,来到窗边数船。
来中国的路上,我和郎世宁学过素描,属于人菜瘾大。数着数着,顺便勾勒了一下钞关的热闹场景。
等了约有一个时辰,说书先生到了。
有晓玲在,我让人搬了块屏风,让老先生隔着屏风,讲了几段最近常说的段子。
根据受欢迎程度,排名前三的题材分别为:大户人家的乱搞、山野志怪传说和历史戏说。
他让我点一个。
“那就说一段,山野志怪传说吧。”
像蒲松龄的志怪小说,就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揭露了政治腐败、豪强横行等社会现实,我满以为也能听到一个有深度的故事。
没想到,从头到尾除了女妖精吸男人精血,就是男妖精和乡村寡妇不舍昼夜大战三百回合,故事情节粗糙,所有设定都为爽服务,含黄量极高,且用词大胆得令人咂舌。
老先生还会口技,一声绵软娇苏的‘官人不要’来得毫无征兆,害得我把茶叶呛鼻子里去了……
晓玲更是满脸通红地捂住了耳朵。
叫停之后,又浅试了一段历史戏说,也是杨贵妃和唐明皇在华清池里共浴的片段……
起初我以为说书先生知道屏风后是俩姑娘,故意耍流氓,叫来店里的伙计一问,才知道确实流行这样的。
我再次见识到了封建时代的文化割裂。一方面保守至极,另一方面下流无底线。真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山洪暴发般的反抗啊。
所谓饱暖思淫*欲,看来这里普通老百姓的物质生活已经基本得到满足,城中没有尖锐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压迫。
再一细问,果然如此。
老先生对本届知州的评价很高。
“莫大人原是静海知县,康熙五十一年升任知州,在任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刑名案件比三年前少了四分之三,交给朝廷的税款增加了一倍,人口涨了七八万,学堂多开了三十三所,米面粮油的价格降了三分之一,是难得的贤能之才!听说朝廷来了人正在考核他,说不定很快要升任到京里喽。”
我编了个谎话诈他:“哪有您说的那么好,我来这儿半个月被津领帮的混混儿堵了三次,一次勒索钱,一次要摸我,还有一次要把我拐走卖到妓院……啧啧,太可怕了。报官也不管!”
“那是您没找对人!帮派的事儿帮派管,津领帮的堂会就在钞关西边那条街。但凡被帮里的人欺扰,都可以去敲鼓告状,他们帮规很严格,调戏妇女打二十棍,抢劫钱财打四十棍,买卖妇女直接阉割!早前,天津卫里好多帮派,的确横行霸道,欺压乡里,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后来莫大人借助津领帮的势力,将那些散帮逐一清除,又给津领帮管理漕运的肥差,皆大欢喜。”
听起来很牛逼啊。不过,把对朝廷至关重要漕运交给帮派管理,甚至让帮派自我约束,听起来有些乌托邦。和小乞丐们说的也不太一致。
就算不考虑税收透明与否,哪天京师缺粮,漕运却被帮派卡住,怎么办?
向老先生打听了一下,津门最有名的女人,叫宁子珍,恰巧就是沽佬帮的帮主夫人。
早几年,沽佬帮的势力比津领帮还大,帮主残暴贪婪,为恶乡里,经常带人去知府衙门打杂威胁,简直无法无天。
后来官府联合津领帮把帮主杀了,宁子珍扛起帮中大旗,带领余部又嚣张了一年多,最后被招安骗降,如今关在知府衙门大狱里。
据他形容,宁子珍原是娼妓,很是貌美风骚,沽佬帮很多人都是因为睡过她,才听她指挥。她恶毒残忍,比帮主更甚,是直隶赫赫有名的女魔头。
嗯,好想认识一下……
浮桥关闭之前,我又带着侍卫出去转了一圈。
钞关附近的店家、搬运工,确实都对帮派成员很客气,似乎从未被迫交过保护费。
早上调戏晓玲那个泼皮也没再见过。
浮桥关闭后,我把侍卫反馈的数据和小乞丐们搜集的情报对了一下,基本大差不离,爽快地给他们叫了一桌大餐,又给了他们一人两个铜板。
临走,他们满怀期待地问:“菩萨姐姐,明天你还来吗?”
“你们别管我,继续数船,数完去唐盛客栈找我对数。”
“还有钱拿吗?”
“当然!”
他们一蹦三尺高,喜滋滋地走了。
回到客栈,洗完澡,雍亲王才回来。
我拿着做了笔记的本子,带上晓玲去找他汇报今日见闻。
这一次,他还没来及的脱衣,穿的板板正正的,就是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土,脸也晒得通红。
我有芦荟膏,可以修复晒伤,但我不敢说,怕他让我涂……
晓玲到底是在他手底下待了几个月,眼明手快地给他泡了杯冷茶。见他疲惫地捶肩,便要去接手。
我识趣地说:“我一会儿再来。”
“现在说。”从我进来,他就没正眼瞧我,这会儿挥开晓玲,语气生硬:“一会儿就睡下了。”
种地去了吗?累成这样?
我刚要说,他忽然拾起茶碗对晓玲道:“你来说。”
晓玲一愣……她看了一天热闹,哪能记得住什么,一下紧张得满脸通红。
我赶紧把笔记本递给她,让她照着里面的摘要回忆复述。
起初倒也顺利,后面也许是我写的太潦草了,她认不出来,开始磕磕绊绊。
听得我叔直皱眉,伸手把笔记要过去自己看。
……别扭什么呢,干脆让我说多省事儿呢!
看着看着,眉头疏解了,好像对我记得内容很满意,翻过一页,忽然抬起头,神色怪异地看向我。
怎么?又要嫌弃我字写的难看?
不对,他疲惫的目光中怎么多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啊……想起来了,百无聊赖时,我在纸上写了好多雍,好多四,还画了几个小人头……
简笔画不可能多像,但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自己。
热烘烘的夜晚,我后背起了一片冷汗……别翻下一页,拜托了。
下一页,除了小心眼子就是小作精……还有画个圈圈诅咒你……
耶稣保佑我!保佑不了我就得硬抢了!
第 95 章
抢是不敢抢的, 连刑部尚书都顶不住雍亲王的威压,何况是我。
一抢反而激发他的好奇心,我总不能学电视剧上的情节, 抢过来就撕下来塞嘴里吞掉吧!
怎么办怎么办?
我紧张得心脏狂跳,偏偏他的手指捻在纸页上欲动不动。
晓玲似乎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微妙互动, 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笔记本。
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身, 挡住她的视线,同时把本子往内侧收了收,轻咳一声, 吩咐她去叫人备水。
晓玲如释重负,应声就走。看那骤然放松的肩颈线, 我就知道, 在公务汇报结束前, 她绝不敢再来了。
她一走,我领导慢慢揉着肩膀转了回来,方才眼里那点神采已经被淹没在疲惫的神态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淡淡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入本子上,但没往后翻, 反而往前翻了一页, 不咸不淡地说:“又没吩咐你旁的事儿, 上蹿下跳些什么。这么热的天, 少折腾别人。”
我为暂时保住小秘密而舒了口气。几秒后才回过味来。
上蹿下跳说的是我,被折腾的却是别人, 前后相悖, 根本不符合逻辑。
他想说的分明是少折腾你自己吧。
这人……关心爱护从来不放在明面上,真是大清第一嘴硬心软。
原来让我去数船, 纯粹是给我找个偷懒纳凉的地方。既不用出力,还省得其他官员挑刺。
通知了其他官员和晓玲,唯独没通知我,难道也不是因为气我,是不忍心叫醒?
哎,小心眼子是我,小作精也是我,我不识好歹,我想画个圈圈诅咒我自己。
“王爷也知道天热,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看他这样,我心中有愧,主动凑过去:“我给您锤锤?”
他没应,也没拒绝,绷着脸,轻叹一声,默默转了转身子,把那侧疲乏的肩膀送过来。
一上手我才发现他脖颈上已经晒脱皮了。夏天的衣服领子开得大,深红色的晒瘢一直蔓延到锁骨甚至后背肩甲处。想必是又疼又痒,这会儿被他胡乱揉的更惨不忍睹。
我心里沉甸甸的难受,“这么毒的太阳,王爷难道在外面一整天,不知道去阴凉处避一避,也没人提醒您戴个帽子?”
他回头看我一眼,目光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是我大意了,嫌戴帽子骑马不得劲儿。没想到乡野田间的日头比城里头更毒辣些。不碍事的,多晒几日就皮实了。不过拉了一天缰绳,肩膀酸的厉害,你下力气揉一揉。”
“不能揉了,都破皮了!”
我快跑回去取了芦荟膏,他可能想起了那盒把他气到捶桌的清凉膏,皱着眉问:“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瓶瓶罐罐?”
“因为我从广州来北京,一路上受够了采买不便的痛苦!长途跋涉,不可能只在大城市停留,小地方往往只有生活必需品,我带的这些,对很多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根本买不着。出门前必须得备好。”
“看着粗枝大叶,照顾自己倒还精细。”他轻哼了一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盒清凉膏找着没有?”
你还好意思问!天那么黑,我上哪儿找去?
“活该。”他还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
我佯装生气,把刚打开的芦荟膏盖起来,“算了,反正王爷也不需要。这个我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小作精?”
啊?!在我去拿芦荟膏的时候,他看了下一页!!
他肯定早就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却不动声色,待我以为他把这茬放下了,才悄然出击。
可怜我到此刻还拿不准他看过之后的心态。
诡异的是,我写这个三个字的时候,明明满腔抱怨,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有种怪异的别扭,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
我耳后一麻,脸颊发烫,讪讪应道:“您别误会,说的是我。”
“还能是谁?没见过比你更会作的。”他嘴角往下一撇,眼神淡淡的,“谁给你的底气来?”
我赶紧把芦荟膏打开,卖乖道:“当然是王爷了。王爷您胸怀宽广度量大,从来不跟我这个小心眼子一般见识,都快把我惯坏了。以后我再说什么荒唐话,做什么荒唐事儿,请您务必重重罚我,叫我吃个教训,长个记性。”
“你什么德行自己心里没数吗?给你的冷脸少吗?哪一次你长教训了?还不是变本加厉地作?我是治不了你了。”
我自以为是佛祖掌心里的孙悟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压在五指山下不得翻身,佛祖却说他治不了我。
倏忽间,心脏好像被一把大手攥住,高高抛起……
“王爷闭眼!”
缓过神的瞬间,我挖了一大块膏体糊到他眼睛上,封住那黑洞般的双眸。
“脸上就别抹了,又没破皮。”
“王爷别说话。”
脑中纷乱嘈杂,我不想再被他言语蛊惑。
他乖乖闭嘴,任由我摆布,双手交织,置于身前,双脚也交叠在一起,像那天在剃头师傅刀下那样不设防。
隔着芦荟膏,我用手指描绘了他整张脸。
嗯,脸型流畅,五官优越,肤质细腻,鼻尖上一点芝麻小痣有一点点可爱,唇上胡衬则得他成熟睿智。
这张曾让我应激呕吐的脸,现在看起来居然可亲可近,一见就觉得……心里有底气。
短短半年,发生了什么?
当手指滑过下颌线,即将碰触喉结边缘时,眼前忽然闪现出四福晋那张菩萨脸,继而是她强势把晓玲送进雍亲王马车的场景……
晕晕乎乎的大脑随即一清。
他毕竟不是我的亲叔父!只是我上司!
把握不好爱戴和关心的力度,会给别人带来烦忧,只怕做不成心腹,反而自毁前程!
“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剩下的我去叫晓玲来抹。”
我赶紧收手,随便找了借口,不等他点头,慌忙跑走。
1715年8月21日 康熙五十四年 七月初十一 晴
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长得和四福晋一模一样的观音娘娘骂我泼猴,不要脸。
年羹尧骂我:凭你这狂浪轻浮之徒,也配做我妹子的绊脚石?
十四骂我冷血无情。
我上司则拿刀追着我骂没良心。
被骂醒的时候凌晨四点半。
正好吸取昨天的教训,我干脆不睡了。洗漱了一下,便收拾东西下了楼。
方铭等人没起,雍亲王也没出门。
但知州莫凡已经到了!
他正在吃早饭,一手拿饼,一手拿葱,一口饼,两口葱,还不及咽下去,就低头啜一口咸糊糊。嘴里塞得满,外面挂一圈,吃相异常豪放。
这个点儿,温度还挺凉爽,但他胖,比常人更怕热。热得卷起袖子,官服下摆扎起来,下面穿着双透风的草鞋,看起来很没有官威,但很接地气,也很务实。
贤能之才。这是说书先生对他的评价。
一般务实而有才的人,不屑搞人际关系。
雍亲王这次带着任务来查天津,会不会是因为有些官员嫉妒他而恶意构陷?
我原本想等他吃完再打招呼,谁知他耳力极好,我才下了一阶,他就放下饼和葱,赶紧起身来迎。
“知州大人!”我也只好在楼梯上就给他行礼。
前夜见他还是正常肤色,今天已经黑得发亮。看来昨日他陪雍亲王在田野里晒了一天。
“原来是秋大人!”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把锃光发亮的大脸盘子,从怀里掏出个灰不溜秋的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放下官服,笑道:“见笑了。”
我忙道:“哪里哪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莫大人虽在官场,却有种侠客风范,让人耳目一新,自在轻松。”
他哈哈一笑,“秋大人也不遑多让!恕我冒昧,昨日初见就觉得秋大人率性洒脱,有大家风范,不愧是皇上亲封的大清第一女官!对了,津门也有不少人仰慕你的风采,托我求见呢。”
客套一番,我们一起坐回桌前。
他继续吃他的饼,我则享用刚端上来的清粥煮蛋,边吃边聊。
言谈间,他的踏实务实更让人印象深刻。从钱谷税负、刑名治安到教化百姓,样样精通,一听就经常和老百姓打交道,而不是闲坐衙门的甩手掌柜,所以说起朝廷现行政策的不足头头是道。
比如人头税。
自秦朝之后一直到现在,中国历代王朝都按人头征税,一般从男子满十五岁开始征(在战争年代,或□□年代,起征点还会降低,历史上甚至有降到三岁的时候)。
一个家庭不管有没有地,有多少地,家里有几个男丁,就要交几份税。所以老百姓不敢生孩子,生了也不敢上户,为了躲避人口排查,就到处流窜,这些流民,成了各个地方的不安定因素。
为了改变这一状况,三年前,康熙皇帝颁布了一个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以康熙五十一年的人口基数为标准,对以后新生人丁不再征税。
不过这项政策也有个前提:人口基数不能减少。
举个例子,一家原本有三个人交税,后来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交税是不行的。少的那个得补上,不管谁来承担,反正得补上。如果补不起,这家人还是会想尽办法逃离家乡,于是原本种的好好的地都荒废了。
天津人口本来就不多,大片土地都荒着。南来北往的商船带来无数财富,人有钱了就更不想种地了。
但朝廷重视农业,甚至想把天津打造成北京的大粮仓。作为一州最高长官,莫凡就得绞尽脑汁让老百姓回来种地。
为此他不惜增加关税,从商户身上扒层皮,补给农民。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三年新生人口增加了七八万,甚至比河南一个省都多,外地人也纷纷涌来落户垦荒。
荒地复耕面积远超朝廷下的任务,业绩很好看。
弊端也不小。商户们不肯吃亏,各自回家找主子靠山诉苦。这些主子们要么是士绅,要么是权贵,各有人脉。
现在朝中有人参劾他,外面有人刺杀他。听上去,和我的境况很相似。
第 96 章
不, 他和我可不一样。
他管理一州军政,手里有实权,而且背靠实力强大的津领帮, 谁敢跟他玩阴的,明里暗里两条路他都能把对方弄死。
“其实我也知道这个法子不是长久之计。以现在这个形势, 只怕粮仓还没建起来, 我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他轻描淡写得调侃了自己一句,端起碗舔净最后一滴咸糊糊。
接着把碗一搁,意气风发地问我:“听说葡国兵强马壮, 在西方算是鼎盛强国,大人自小在葡国长大, 可知他们是如何征农民的税?”
这可真问倒我了。
其实我在葡萄牙待的时间很短, 大部分时间都和神父或平民一起, 从未接触过政治家。征税这个冷门话题,我没有了解过。
“葡萄牙是航海国家,农耕经济不占主流。对大清来说, 他们的农业税不具参考价值。不过我曾稍微了解过英国的税收制度,或可为您提供参考。”
英国是政治经济学的发源地,学金融的, 对其经济发展史多少有点了解。
“从古至今, 英国只收过三次人头税, 一般都是因为战争临时加收。国家主要的收税进项是土地税和贸易税。土地税主要针对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贵族们。土地不仅限于农耕用地,还包括建筑和工商业用地, 以及地上的房、仆、马车等, 细分品种很多。针对农业的税种几乎没有,有的话也非常低。”
我又和他说了些贸易税的好处, 希望他不要过分抑商重农,但后面他都没听进去。
只对土地税两眼放光:“这个法子好啊!如果咱们也像他们一样,不再问人要收成,转而问地要收成,谁有地谁交税,地多的多交,地少的少交,农民肯定愿意多生孩子多种地。地主为了交税,也不敢让地闲着,都得租出去!天下何愁无人垦荒!”
于国于民是好事,于地主来说,简直是灾难。原本和穷人交一样的税,甚至仗着士绅身份不必交税,这么一来,如果地租不出去,还成了负担。
沉默片刻,他怅然叹道:“秋大人,你是个敢想敢做的女中豪杰,要是我没有机会再向朝廷进言,请你将州县小官的遗愿带到京城,带给圣主!”
我脑中一激灵,“大早上,何必这么悲观!明君在上,难道莫大人不相信正义?”
他苦笑着摇摇头:“群逆纵逸,其势不可当,可以算屈,难以力竞。被我扒层皮的那些商人,可是很多官绅的财神爷,秋大人应该知道得罪一个群体的后果。连你都死里逃生好几次,更何况我这个京中无人的五品小官。”
这么一说,我瞬间就体会到了他现在的危机,不禁劝慰:“如果莫大人心生退意,可将这些良策献给雍亲王。他一心为公,从不徇私,也不怕得罪人,只要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儿,都会不遗余力地推进。他来天津第一天,就和你在田间地头晒了一整日,可见在他心里,农民和农业是最重要的,你可以信任甚至仰赖他。”
莫凡目光郑重:“可是,整个朝廷,只有秋大人你,两袖清风,无宅无田,不党不群,简在帝心。也只有你,敢为普通老百姓和弱女子,得罪士大夫文人!只要你心中有宏愿,就没人比你更值得托付。”
我怔忡得忘了客套。
一方面震惊于他对普罗大众的赤诚爱护,对得起说书先生的称赞。
另一方面,才发现,原来世人对我的身份来历,还有这种解读!
无宅无田,意味着和普罗大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不党不群,在八爷口中是我的劣势,在他口中却是坚守道义的风骨。
……世人好像把我符号化了。他们把我当成了一把对付既得利益者的宝剑,一种反抗精神的代表。我存在的意义,远超我本身的能力。
我……就先好好活着。人家的重担,先别妄自往自己身上挑。
莫凡似乎并没有性别偏见,他和雍亲王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女人不能为国尽忠。
这一瞬间,他潦草的形象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正要说些什么,他忽然站起来,态度恭敬地朝我身后迎去。
回头一看,雍亲王顶着一张红彤彤的关公脸,正负手快速下楼。一身王者霸气完全掩盖了晒伤带来的脆弱感和滑稽感。
在京城时,他几乎每天换衣服,搭配得时髦得体,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副富贵闲人模样。
一出公差,衣服没法换得勤了,胡子也没时间天天修了,头脸都毛毛躁躁的,浑身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工作狂。
这才是他本来面目吧。
我也赶紧起身迎上去,毕恭毕敬地请安。
听他嗯了一声,才抬头细看。只见他脖颈上的黑红瘢痕变淡了许多,破皮的地方也都结痂了。
晓玲干得不错嘛!
他从身后拿出我的笔记本,递过来,冷淡道:“画的不行,今天再去画。”
啊,又打的什么哑谜……是叫我再去数船吗?
旋即,他手上那串佛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是在礼部时,诚亲王非要给他扒拉下来的那一串。
入夏以来,衣袖又短又肥,手腕上的装饰品根本藏不住。他这串全都是黑色的玉石,下面坠着个深棕色的穗子,谈不上多好看,但我好像很久没见他戴佛珠了。
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还是他今天要杀人……
我看了眼莫凡,他倒是很淡定。
我刚提醒他给雍亲王准备个斗笠,刚果儿忽然走进来报:“王爷,浙江商会和江苏商会的几十个商人在客栈外求见。”
雍亲王饶有兴味地瞥向莫凡。
莫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不您见见?他们见不到您不会罢休的。”
雍亲王道:“想来他们说不出什么好听的,你就一点不心虚?”
莫凡理直气壮地摊手:“昨日下臣已将浮增关税的来处和用处如实报给王爷,索是索了,一个大子儿也没用在下臣自己身上。等他们诉完苦,该怎么判罪,全凭王爷公断。”
雍亲王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从来想做好官,没有容易的,本王决不估息刁民犯上逼官,但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仗着一些莽夫恶霸与民争利,甚至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也断逃不过本王明察。”
隔着两米,我都感到他说这话时身上威压勃然爆发,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莫凡一改放松姿态,脊背挺得绷直,小学生似的板正站好,低头掐着虎口道:“请王爷明鉴。”
雍亲王让他找个地方避一避,接着吩咐刚果儿:“叫他们在一刻钟内选出两个代表来见本王。”
客栈老板收拾了一间空房,雍亲王点了两个随行官员旁听。
我也想进去听听,他犹豫了一瞬,只好让侍卫也跟着进去。
不过侍卫要躲在床幔后面,以免吓得这些人说话不利索。
刚果儿带来两个代表,一个是做粮食生意的杭州人,姓顾;一个是做生丝生意的金陵人,姓许。
两个人风格类似,都是个头不高,瘦小精明模样。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和布鞋,但手上各戴着几只宝石戒指,腰间挂着精美的鼻烟壶和玉嘴的烟袋,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进屋不敢多看,但见身形气质都卓尔不群的那个,叩头就拜。
雍亲王没叫起,先冷冷问:“你们可知,民告官要先滚钉板?”
两人浑身一颤,姓顾的那个操着不太标准的京腔:“草民等并未递状告官,只是听闻雍亲王视察至此,想把这里的民风民情向您反应一二,一则是报答朝廷的教养之恩,二则免叫您被一些表象蒙蔽了。”
“经商者十言九虚,你果然巧舌如簧。”雍亲王批判他,却瞄了我一眼,接着又问:“你是哪家商号的?”
“回禀王爷,草民现任万谷仓的天津掌柜。”
万谷仓是九贝勒的产业!
雍亲王反应平平,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问另一个:“你呢?”
“回禀王爷,草民现任瑞林祥的天津掌柜。”
这个牌子的绸缎庄在北京开了好多家,在我发表完挂牌演说之后,北京的大掌柜就曾在陈付氏的引荐下拜访过我。
陈付氏说过,这家背后的靠山,是一个致仕阁老。阁老很多学生,都是朝廷高官。
硬茬啊。
雍亲王面无表情:“谁先说?”
顾掌故仗着自己是九爷的人,一马当先道:“王爷,万谷仓南粮北调,供养京城,沿路各种费用靡费,本就利润微薄。这么多年来,为了维持北京米价稳定,不管南方收成如何,我们几乎没调过价,亏损都自己担着。朝廷原本规定粮食过关免税,可钞关却把朝廷的明文当废纸,非要盘剥一层,而且逐年加税,不仅把我们的利润挤压殆尽,还要饶进去一些。天下哪有一直亏本的生意,我们为了省点费用,改走陆路。谁料每条大路上都有打不尽的麻匪。那些麻匪不仅抢货,还杀人!告到官府,他们倒也出兵,只是出兵还得收劳务费,收了钱也剿不着匪,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我们实在拖不起了。再这样下去,两省商会的商号都准备撤离天津。”
另一个姓许的说:“王爷,除了关税,本地帮派横行,半月收一次保护费,也让我们吃不消。津领帮管着漕运,对商船和周边店家作威作福,稍有不如意,就要被鞭打凌虐。他们哪里是良民,分明是匪类!恐怕那些拦路抢劫的麻匪,就是帮派成员!不然为何每次剿匪都扑空?”
顾掌柜又道:“知州大人的行事风格,王爷想必看到了,一个读书多年才出仕的文官,行事作风如草莽武夫那般狂放,岂不怪哉?多年前,草民随镖局押粮进京,途径静海县,曾被麻匪打劫。其中一个麻匪被镖师的飞镖射穿右臂,仓皇而逃。不久之后,静海知县全家惨死,朝廷派来新知县。这位新知县是个出身穷苦的湖南举人,没什么同好,也不会打点师座,像独行侠一般。也娶不起媳妇,没有孩子。巧的是,他右手有疾,不能书写,只能用左手写字。”
……
我都听呆了。
我以为陷害我的方式就够离谱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暗示雍亲王,莫凡这个知州是麻匪伪装的!
当掌柜的,不愧是大忽悠,连这种段子都编得出来!
看雍亲王的表情就知道他当个笑话听,“你们这些刁民,听上几段戏说,就以为冒名做官真能发生。朝廷官员上任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前后几道验证,非地方官一方能作伪的。税费和帮派问题,本王自会找人核实,但你们不经考据,随意污蔑朝廷官员乃至官员任命流程,用心歹毒,难逃一罚。”
两人抖如筛糠,连连求饶,仍被拖出去各打二十辊。
之后雍亲王面色如常地叫来莫凡,仍照常带他出去,今天是要的地方正是静海县。
我虽然觉得顾掌柜说的荒谬,可这个地方麻匪多,好像是不争的事实,不免有点担心。
“王爷,侍卫您都带着吧,让莫大人给我们拨两个府衙跟着即可。”
他摆手不语,上马戴上斗笠,御马狂奔而去。
他走后其他官员继续去衙门考核各项数据。
我想起他打的哑谜,翻开了笔记本。
只见先前写他名字和画小人头的那一页已经被齐根剪掉了。
下面写着小心眼子、小作精的那页,盖上了几行刚毅稳重的毛笔字。
不可招惹津领帮。
不可去仙女巷。
不可中暑。
第 97 章
三句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少折腾自己。
但如果只交代这么一句, 容易把所有路都堵死,让人不知何去何从。
吩咐得这么细,还说明他细读了笔记上的内容, 顺着我的思维构架,预判了我的行为。
高效、缜密, 令人发指。
我只能重新规划今日的行程。
不一会儿晓玲梳洗得当用过早餐来找我, 问我今日是否还去数船。
“不必,这活不是有人替咱干了吗?只需等着他们来报数即可。”我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请帖,笑道:“咱们去听戏。”
她眼里一喜, 面上有几分犹豫:“这……合适吗?谁下的请帖?”
“津门各大商号的老板娘联合署名。”
告状的商人前脚撤了,帖子后脚就送了进来。
如果这个帖子来的没那么巧, 我可能会以为她们和京城那些商妇一样, 看中我的号召力和人脉, 真心想与我交朋友。
但这个节骨眼,目的性很明显——商人从雍亲王这里讨不了好,就搞‘太太交际’, 试图从我这里打开突破口,扳倒知州莫凡。
这么瞧得起我,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
现在回想一下, 顾掌柜和许掌柜敢在雍亲王面前说, 现任知州是麻匪假冒, 可能不是信口开河。
以我领导的严谨, 竟不给他们机会展示证据就让人把他们打出去,也有点匪夷所思。
而莫凡一大早就像交代后事一般托付理想, 更是奇怪。
以康熙皇帝现在的仁慈, 再加上他亮眼的政绩,就算有些小瑕疵, 多半是调任他处,顶多罢官,不至于让他脑袋搬家。
我想去赴约,听听这些老板娘有什么故事可讲。
这一次我就照平常打扮,没带假发。
趁着清晨不太热,和晓玲乘着马车,由两个侍卫护送着,来到津门戏院。
商妇们一听到消息,全都跑到门外迎接。商人钱多规矩少,不像贵族要联姻,带在身边的老婆各个年轻貌美,一时间戏院门口群芳争艳,令人目不暇接。
她们一见我们也都目瞪口呆。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才齐刷刷跪下见礼。
我连忙上前扶起,与她们姐妹相称。
为首的一个娇小玲珑,自称姓林,是万谷仓顾掌柜的填房。
顾掌柜瘦小干巴,四十多岁,林氏才十七,因身材娇小,显得只有十四五似的,不过眉宇间的泼辣果敢,却肖似陈付氏。
我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这个动作却让她瞬间满面绯红。
听我开口叫了声妹妹,才恢复如常,自嘲道:“大人高挑俊美,风度翩翩,比戏文里的柳梦梅还叫人意乱情迷,奴家现眼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成了人间绝色。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商人妇也十言九虚吧……
幸亏真正的人间绝色就在我身边,我才能保持清醒。
看着晓玲,我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男人能抵挡住她的美丽吧。或早或晚而已。
也有商妇好奇她的身份,可晓玲不愿意透露,只说是雍王府的婢女,似乎是不愿意以年家千金的身份和她们来往。
不过雍王府婢女的身份,在商妇面前也足够高贵了。
她们恭敬热情地拥蹙着我和晓玲进入戏院。
整个戏院已被包场,只留了前三排桌椅,中间放了两张台子。
一张台上琳琅满目,全是礼物。另一张布置成了书桌,铺着羊毛毡,摆着笔墨纸砚。
她们先把我带到第一张桌前,逐个上前展示自己准备的礼物。
金玉瓷器,珠宝绫罗,胭脂水粉,名贵笔砚,应有尽有。
“都是我们自家卖的,不值几个钱,聊表心意,请秋大人不要嫌弃。”
这些东西绝不是放在店里卖给普通人的。桩桩件件,都能代表这个时代手工艺水平的巅峰,我当逛博物馆,看得十分贪婪。
只是过完眼瘾,还得忍痛拒绝。
陈付氏在我身上花的银子,可能比这一桌加起来都多,但我至今还住在她家里,是因为她陪我患难,有不一样的情谊,而且她想要的我给得起。
送礼失败后,她们又把我拉到另一张台前,举起毛笔,七嘴八舌地拱着我题词留句,以作纪念。
……
求求了,别拿给文人墨客贴金那套来恭维我……这只会让我丢人现眼。
最后晓玲替我解围,敛袖挥毫,以与她形象截然相反的豪迈笔迹,写下四句七言。
‘津门极望气蒙蒙,泛地浮天海势东。昏到晓时星有数,水连山外国无穷。’
据说作者是写出戏剧《桃花扇》的孔尚任。
这部作品自康熙四十七年问世,风靡至今。不过女人们更爱看的还是《牡丹亭》、《西厢记》这类的。
今天她们点的就是昆剧《牡丹亭》中的一幕。
男主角柳梦梅上场时,商妇们的手都快拍烂了。
林氏压抑着激动,悄悄问我:“大人,您瞧这角儿怎么样?”
……难道要用美男计?
我刚才还想她们什么时候才点出主题,原来还有招没用完啊。
可我的审美阈值已经被居生顶到天花板了,一般人恐怕……咦,扮相真不错!
粉色的衣服和妆容,在一个男人身上竟然可以这么和谐自然,清新淡雅,毫无媚俗之态。而且这位演员身形偏瘦,背影和居生竟有七八分相似……
正看得入迷,林氏在旁悠悠问道:“大人可能看出,这位秀美阴柔的生角,原本曾是杀人劫货的麻匪?”
我猛地回过神,谨慎地看着她。
她凑得更近了一些,低声道:“他原名沈如之,是沽佬帮帮主的干儿子。帮主死后,他成了干娘宁子珍的得力干将,后来宁子珍被莫知州骗降,原本该立即枭首示众,却一直关在死囚里。据说,沈如之手里握着莫大人的小辫子,一旦宁子珍死,他就让莫大人陪葬。这些年来,莫大人可将他好找呢。”
“那他怎么还敢公然上台演出?”
十七岁的林氏微微一笑,展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老练阴狠:“灯下黑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沈如之从小就当麻匪,常年带着麻匪面具,见过他的人可没几个。何况,谁能想到,一个麻匪生得这样惹人怜爱呢。”
我背后一凉。这些商户能耐太大了,居然能瞒着衙门和津领帮,把沈如之藏到现在。
怪不得莫凡悲观,原来官商之间的角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原来为官这么难,被领导认可,被平民百姓认可,都不够。得罪钱权,照样如临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想把他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和莫知州官官相护?”
林氏摇头道:“大人背靠王公贝勒,又看不上金山银山,犯得着袒护一个五品知州吗?您要是为朝廷铲除匪贼,立下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至于沈如之,您真是高看我们了。如果他听我们摆布,早就被送进京城告御状去了。他只听他干娘的。您想说服他跟您走,恐怕得去问问宁子珍。”
我看向台上的沈如之,适逢他也朝我看来。浓妆之下,那眼神阴冷厌恶,让人不寒而栗。
官匪对立,他可能见官就想杀……
不管能不能把他带走,我都决定去会一会宁子珍。
这群精明算计的商人看错了我。加官进爵非我所图,我不希望好官塌房。
出了戏院,径直往衙门去。
马车晃晃悠悠,晓玲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将肩膀借给她依靠,问道:“昨晚没睡好吗?要不我先送你回客栈?”
她蔫蔫地摇头,靠在我肩上含含糊糊地抱怨道:“昨晚你唤我去给王爷上药……哈欠……”
“然后呢?”
“我去了,是刚果儿开的门。他说王爷想读清心咒,但这次出门忘了带,叫我默写一份……哈欠……”
“……那也不必连夜默出来吧?”
“王爷就是这样的。他吩咐的事情,必须立即去做……我写到丑时,送去的时候王爷果然在等着……”
我想起之前在雍王府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翻译稿,也是改到凌晨一点多……他确实有强迫症。
“怪我。要不是我让你去,也许这活儿落不到你身上。我送你回客栈睡会儿吧!”
她抱紧我的胳膊,孩子似的撒娇:“不,我想和你一起。一个人很没意思。”
那好吧。我让她半躺着,头枕着我的大腿,“那你这样睡吧。”
不一会儿轻鼾响起,但也到了府衙。
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我让侍卫驾车围着府衙又转了几圈。
想见宁子珍并不容易。
死囚把守严格,没有莫大人的令牌,谁也进不去。
我去找方铭求助。
他已在知府衙门查了两天,衙门内都知道他是吏部高官,他给的考核评价,关系整个衙门下半年的俸银数,不敢不给他面子。
“你去见死囚做什么?想劫狱吗?”他吃着我买的冰粥,还要嘲讽我。
我在旁殷勤打扇,陪着笑道:“岂敢岂敢。是王爷吩咐我来调查一桩与她相关的旧案,有些细节,须得当面问一问。”
“王爷吩咐的?”
我点头,把贵妃抛出来:“不信你问年小姐。”
耿直的晓玲眉头一皱,在我求助的眼神中,被迫附和:“是的方大人,我亲耳听到的。”
很好,要是年羹尧在,怕是要气吐血。
方铭只好带我去死囚门口刷脸。
他刷他的老脸,我再塞上五两银子,终于如愿见到了宁子珍。
她一个死囚,狱室的条件,比我之前所在的刑部大牢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别的不说,连梳妆台都有!梳妆台上还有胭脂水粉!
在我想象中,能被沈如之称为干娘,怎么也得三四十了,没想到她仍旧年轻貌美,看上去和我一般大,只是眼神比我沧桑得多。她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五五的样子,但浑身上下充满坚毅果敢的力量美,而不是娇艳之美。
我想,这样的女人,能成为匪首,绝不是靠身体。
当然,她也没有普通妇女身上的愚昧矜持。我猜,如有人玷污了她,她不会一死了之,而是跳起来把对方阉割。
见到陌生人,她第一句就是:“莫凡死了吗?”
杀夫之仇,骗降之恨,俩人之间的梁子可够深的。
可是莫凡给她这待遇确实非比寻常啊。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
她不相信朝廷为敕封女官,对我非常戒备。
即便我抛出沈如之,她也只有一句话:“我是沽佬帮的帮主,杀人劫货的事儿我都做过,我罪有应得。”
“有时候好人和坏人,没有很明确的界限。有时候,律法和道德相悖。现在外面人说起你,也不全是负面的。我就听人说,你照顾过很多船员的遗孀和孩子,甚至专门为她们建了个寡妇村,教她们防身,资助她们的孩子读书。”
我抓了抓自己的短发,看着一脸冷漠的她,真诚感慨道:“女人是脆弱的,隐忍的,可一旦有了声望和力量,就有了社会责任感,想去保护其他弱者。你同意吗?”
她有些动容,但没说话。
我自顾自地和她讲起了我创办的慈善基金会,以及因为这个基金会,经受的各种打击,最后总结道:“这个时代的女人,从小就被驯化为男人而活。像你我这样,有自我意识,有担当的勇气,甚至有能力保护别人的,少之又少。如果我们这样的人团结起来,可以织成一张很大的网,兜住很多掉下深渊的可怜人。同时,她们也能托起我们。
现在,我以女性保护组织会长的身份,想拉你一把。
当初你被擒,是因为中了莫凡招安的圈套,本质上你有受降的意愿。朝廷有过先例,对你这样的人,会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虽然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但雍亲王在这里,如果你能让沈如之交出莫凡的把柄,也许你不仅能重获自由,还能报仇。”
她沉默良久竟道:“我死不足惜,莫凡是个好官。我不想杀他。”
能被仇敌认可,莫凡牛逼。这恐怕也是商人们万万想不到的。
“他和津领帮狼狈为奸,盘剥商户,欺压百姓,怎么可能是好官?”我还想进一步确认她的态度。
她冷笑:“朝廷都有臭狗屎,何况一个帮派。津领帮在他的管理下,大部分人都改邪归正了,只有极少数还干原来的勾当。这不能怪他。他盘剥商户,是因为那些奸商弄虚作假,欺压农户和工人,还仗着士绅身份躲税,他们该死!”
哇,一个女匪首怎么知道这些,这俩人没少进行灵魂沟通吧……
莫凡那个又胖又邋遢的样子,哪里比沈如之好?
她竟然愿意为他,放弃多年来对自己情深义重、忠贞不二的‘干儿子’?!
话说到这个深度,我就没再瞒她:“雍亲王奉命巡视天津,除派人仔细核查知州衙门的政绩,还亲自带莫凡巡视政务,如果不是认可他的能力,想极力保全他,何须如此劳心劳苦。
莫凡是不是个好官,雍亲王一定会给出公允的评价。
现在的问题是,今天早上,商会代表去告密,似乎说了一件足以震惊朝野的大秘密,可是因为手里没证据,被雍亲王打了二十杀威棒。
下午,商妇们找到我称,沈如之手里有这份证据。你应该清楚,沈如之把莫凡当成‘杀父夺母’的大仇人,而莫凡也断容不下这个威胁。
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沈如之很可能经不起怂恿,主动投案,和莫凡同归于尽。或被商人出卖,逼得莫凡自保杀人。”
她猛抬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却不知道是担心沈如之,还是更担心莫凡。
“宁当家,能让你重获自由,同时保全这两个人的办法或许只有一个:稳住沈如之,让他单独去见雍亲王。这个把柄,越少人知道越好,越早消除越好。”
她扑到栅栏边,凶狠地盯着我:“你这是让他们两个都去死!”
“不!”隔着牢房的栅栏,我深深看着她:“你还不明白吗?如果莫凡真的是个好官,雍亲王就是他唯一的救星。待莫凡心头大患得消,你和沈如之就没有威胁了。”
宁子珍凶狠的目光绞着我,半晌才问:“你做这些只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这样见不得光的匪类,得罪商人和他们背后的士绅,值得吗?”
“我做事不问值不值,只问该不该。”我坦诚地笑笑:“当然,不能说只是为了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信赖雍亲王,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他手里,所有人才能得到最公正的对待。”
沉默良久,她终于嗓音沙哑地说:“你帮我去看看寡妇村的顾嫂子,回来跟我说说她近来过得怎么样,我就答应与你合作。”
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寡妇村。
自宁子珍落网,寡妇村里的寡妇和孩子都过得很惨。女人们或被拐卖,或堕落为娼,孩子们都成了乞丐。
顾嫂子早就不在寡妇村了。
巧的是,之前我在钞关救下的小萝卜丁就是村里的孩子,他告诉我,顾嫂就是狗儿哥的娘,两年前就病死了。
我把他带回死囚,由他亲自和宁子珍说。
宁子珍朝东给顾嫂子磕了三个头,哭道:“嫂子,您的救命之恩,我只能报给狗儿了。您放心,只要我能出去,一定把他当亲儿子养!”
哭完问狗儿在哪里。
小萝卜丁道:“在钞关给秋大人数船。”
我解释道:“数船是为了核实莫凡收的关税是否与账簿一致。你看,为了证明他清正廉洁,我们多努力!”
宁子珍这才完全信了我,对我说道:“让你去寡妇村就是一个信号。沈如之今晚就会去找你。”
可别来太晚。今天好累的。
还真有点中暑的感觉……
可这个沈如之偏偏不如人意。
我吃过晚饭洗过澡,涂涂画画,昏昏沉沉等到八点半他还没来!我还特意嘱咐过布置在周边的衙役和侍卫,若见一个身形细高的男子,不要阻拦。
为了醒盹,我决定出去转转。
客栈楼顶有个凉亭,既可观星,又能纳凉,楼梯就在我房间门口。
顺着楼梯爬上来,厚重天幕垂压,浓密的黑幕中,只有亭中挂了一盏随风摇曳的油灯,光线发散得很,一眼望去,约莫没有旁人。
可当我凭栏站定,刚要闭眼享受一下夜风,身后忽然出现一声鬼魅般的呼唤:秋大人……
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脚下一滑,差点跌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鬼魅将我拦腰抱住。
几乎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冷喝就从楼梯处传来:“放开她!”
哎,领导你回来得挺巧啊!我正要带他去见你!
“王爷!”我稍稍站稳脚跟便要朝他奔去,谁料背后那人不知哪根神经没搭对,竟伸手一捞,将我缚回身边,媚声道:“秋大人,小生才来赴约你就要走吗?”
我后背一麻,打了个颤,黑人问号脸回头:“沈如之,你发生么疯?放手!”
“都说女人的脸如六月的天,小生今日才信。几个时辰前,你还叫我如之,怎么现在见了别的男人,你就如此冷漠?难道不是你约我来此相会的吗?”
他说这话时,手臂还拦在我腰上。
不过天色这么暗,我那近视眼领导应该是看不清的,要是动作幅度大了就不一定了。
我知道他会信我,但……就是不想让他看见。
我只能忍气吞声得劝他:“沈如之,你自己找死就罢了,连宁子珍的命也不要了?”
他故意朝我耳边凑了凑,低声道:“我本来打算听听你是怎么说服我干娘的,但他吼完这一嗓子,我就改主意了。与其和你们这群不讲信用的狗官谈判,不如拿你的命来换我干娘的命。就看你的命,在这个冷血王爷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了!”
刚说完他就笑了:“我赌对了,你看,他的样子好像快要疯了。”
我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去,却见我领导并没有夸张的表情,面容甚至上平静,然而!他拔出了腰间佩刀!
完了,沈如之保不住了。
第 98 章
冰冷的刀光一闪。
沈如之侧了侧身, 把自己藏在我身后,同时揪起我后脑勺上的头发,迫使我仰起头, 用尖锐的戏腔挑衅道:“来吧,雍亲王, 用大清第一女官的人头, 为我献祭!黄泉路上,有她作伴,沈某知足!”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将我额前的碎发全部掀起。我这颗圆润饱满的脑袋,也算是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呈现在雍亲王面前。
可惜这个大近视看不清……
“凭你也配?!”油灯破碎的光飘忽不定, 他的表情随着光影瞬息万变, 眼神却始终锐利坚定——死死绞着我。
沈如之绝对想不到, 这是因为他找不到别的焦点……
“怎么,死后不都是白骨一堆,谈什么配不配!老天给的缘分, 抓住了就是我的!羡慕嫉妒也没用,你又舍不下王权富贵一起走!”
沈如之果然是个刀口舔血的疯批,正面讥讽不算, 还要以对我谆谆教导的口吻侧面打脸:“秋大人, 这辈子你选了个寡情薄幸的男人, 生死面前, 只顾自己的面子权威,一点也不顾及你的安危, 就当长个教训了。到了地府咱俩就成亲, 要是哪个小鬼敢对你有半分不敬,我拼个魂飞魄散叫他们付出代价!”
……
你是懂激将的。
“沈如之, 生活不是唱戏,人死了就没了,哪有什么阴曹地府。”我仰头吃着风,还得艰难地为我领导找场子:“你想救宁子珍,不该威胁雍亲王。王者无私,心中只有天下事,公允二字高于一切。最关键的是,我只是他的下属,宁子珍却是你干娘,公对私,无情对有情,输的肯定是你。你我一死百了,宁子珍却要活着受尽折辱。你舍得吗?”
沈如之牙关咬的咯吱作响,半晌却轻轻一笑:“终有一死。到了那边,她做大,你做小。”
……
做你个大头鬼的小,冥顽不灵!
怒火中烧,我奋力挣扎,然而这个‘文弱戏子’,却力大无穷,只用一只手就牢牢扼住我的咽喉,稍稍往上一提,就令我丧失全部反抗能力。
“雍亲王,我先送她上路了!”
嘭!冷光从眼前闪过,伴随着一声巨响,长刀钉进旁边的亭柱里,木屑纷飞。
“来人!”雍亲王怒喝:“把他要的人提来。”
沈
依譁
如之悄悄吁了口气,让我双脚着地,接着得寸进尺地要求道:“请王爷吩咐仔细,我要她完好无损,但凡破块皮,都要变本加厉地从你的小心肝身上讨回来。还有,再准备两匹喂饱的快马。”
灯光如此昏暗,我都能感受到雍亲王眼里的汹涌杀意。
看样子,沈如之就算御风乘龙,也休想逃过他的追杀。
他攥着拳头强压怒气,一一按照沈如之的要求吩咐下去。
沈如之轻狂笑道:“多谢雍亲王。现在,请王爷暂且离开此处,让你的小心肝喘口气。”
说着,扣在我脖颈上的食指弹动,“您总不想让我一直扣着她吧。美人在怀,肌肤相亲,只要是男人,怎么能没有点想法……”
“沈如之你找死的花样可真多啊。”尽管喉头涩痛,止不住咳,我也忍不住发出感慨。
沈如之轻叹一声:“我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早就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死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死前能和我干娘说几句话,约定好下辈子再见的暗号,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又以教导我的口吻,变相朝雍亲王施压:“秋大人,谢谢你成全了我。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恩怨分明。为了报答你,我要劝你一句,别对这个男人用情太深。他有志高王权荣华富贵,你也不差。可他心怀天下,终日忙碌,还有三妻四妾,新欢不绝,能分给你几分真心?凭你的人品才貌,找个像我这样一心一意,愿为所爱之人奉献一切的男人,一点都不难。反正,要是有人拿我干娘威胁我,不管让我干什么,哪怕要我的命,我也绝无二话。”
“你戏真多!”我犯了尴尬症,看都不敢看我领导,求饶道:“别说了吧?我们活在现实里的人,每天都要为生活和理想奔波,不像戏文里的人,为情生为爱死,除了谈情说爱没别的事儿了。雍亲王被你胁迫,只能说明他惜才爱才,那是大爱。和你口中这些狭隘的小情小爱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而且……你根本不懂女人!女人不喜欢你这种爱情至上的男人。我和宁子珍聊了一下午,她从没主动提起你,反而对你的大仇人莫凡百般维护。”
沈如之浑身一僵,继而恼怒道:“放屁!莫凡杀了我干爹,打散沽佬帮,诱骗抓捕她,把她关在死囚里,她只会恨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错了,她喜欢他。她说他是个好官,宁可自己死,也不肯杀他。”
沈如之哈哈大笑:“喜欢他?喜欢那个癞蛤蟆?可笑!你怎么不编排个靠谱的!你还不如说,她喜欢这个白面王爷!”
“……”我小心地看了眼我领导,却见他有些失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没听过吗?在你眼里是癞蛤蟆,在她眼里,或许貌比潘安呢。那些捧你的商妇,是被你的外貌折服了,可有哪个愿意背弃家里的癞蛤蟆跟你走吗?你这个一根筋恋爱脑,能给人家什么?你所谓的愿意为她死,其实是拉着她一起死。宁子珍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才让你来找我。你倒好,直接把一切都搞砸了。待会儿她被带来,说不定要当着你的面,和莫凡泪眼婆娑话离别,你就等着她抽你大嘴巴子吧。”
“放屁……”沈如之这一声反驳,毫无底气。扣在我脖颈上的手也不自觉松了些。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正要歇歇嘴,忽见雍亲王给我打了个眼色,示意我再加把劲。
怎么,这样能逼疯沈如之?
我尝试着继续说:“她从来没和你捅破母子关系吧?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是不是?你干爹到底是莫凡杀的,还是你杀的?”
沈如之浑身一激灵,勃然变色,再次扣紧我喉咙,咬牙切齿地地问:“她怀疑我?”
雍亲王趁此时机飞驰扑来,一拳怼向他太阳穴。
常年拉弓的人,臂力不容小觑。拳风发出哨响,震得我耳膜发颤。
沈如之反应灵敏,往后一闪,同时将我往栏杆外一推。
彻底失去平衡的我,瞬间朝楼下栽去。
电光火石间,雍亲王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张开双手奋力一捞!这一扑,使他腰腹垫在栏杆上,大半个身子伸出栏杆外,岌岌可危。
咔哒。不知是我的关节,还是他的,发出惨烈的抗拒声。
“别怕,我拉你上来。”他试着将我向上提,却根本使不上劲儿,反而痛得直抽冷气。
那厢沈如之仗着好身手,几个飞跃扑跳,飞快逃入夜色里,但我听着刚果儿的喝令,眨眼间,一群侍卫追击而去。
紧接着其余侍卫冲过来,“王爷!秋大人!”
他们垂下一根布条栓在我手腕上,这才卸下雍亲王重负,将他拉回去。
待我被拉上来,四肢发软,瘫坐在地。
他让人提着油灯,颤颤巍巍地过来问我:“怎么样?脖子,胳膊,身上,哪里痛?”
豆大的火点,照出他额头上成片的冷汗和毫无血色的双唇。
我一时怔忡。
他艰难地弯下腰来,担忧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急躁:“说话,吓傻了吗?!”
接着扭头吩咐人:“快去请大夫!多请几个!”
“王爷……”我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我没事儿。你……”
他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无意识地按压着,裤腿膝盖往下的部分血迹斑斑……
“无碍。”他随口一说,接着想把我搀起来,“要是能走,就别在这儿坐着。房间里亮堂,让大夫好好瞧瞧,别留下隐患。”
我奋力爬起来,反手搀着他。只觉得每走一步,他便浑身一颤。
“别走了!”我从侍卫手中取过灯放在地上,卷起他的裤腿,只见膝盖下方小腿中央的位置,在浓密毛线裤下,两道凸起的伤痕边缘为青,中间发紫,最中央已经破皮流血。
看着就疼。
想来肚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此不能走,也不能背,只能叫人将他抬下去。
侍卫们把他安置在床上,我在旁胆战心惊地站着。
看他冷汗岑岑,闭目忍痛的模样,只觉得等大夫的每一秒都煎熬。
外伤倒在其次,最怕胳膊动了筋骨,腰腹内脏受损,这时代没有彩超和ct,中医能判断精准吗?
“你既受了惊,又受了伤,先回房吧,不必在此候着。”他抬眼瞧了瞧我,叫一旁给他擦拭伤口的晓玲把我送回去。
我噗通一声跪下,把怎么引来沈如之的原委交代了一番,颤声道:“是我的罪过,不敢请王爷宽恕,您就让我在这儿等到大夫来了问一句心安的话吧。”
他闭着眼摆摆手:“你做的不错。我早就想找这个姓沈的,可本地帮派横行,人人都讲江湖义气,相互包庇,很难把他揪出来。商人能供养他,却控制不了他,若不是你说服宁子珍,今日他不会现身。放心吧,刚果儿很快就会把他抓回来。”
“我不放心。”我摇摇头:“不听到大夫说您没事,我不走。”
他翻开眼皮看了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人给我搬了把椅子。
待侍卫退出房外,晓玲端走水盆,他重新睁开眼,悠悠看来:“怨不怨我?”
啊?
“要是我没上去,你肯定能说服他,也就没有这险象环生的一劫。”
我没应他,因为我脑子里正在想更重要的事儿:“王爷,你突然派人去提宁子珍,莫凡一定能猜出原委。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第 99 章
他满脸的沟通欲顿时卡顿, 没好气地扭过头,咬牙看着头顶的纱幔默然不语。
“王爷?”
“心怀天下事的是你吧?”
啊?
“本王就是个rou体凡胎,没你想的那么大公无私, 别总给我戴高帽!”
什么跟什么,这跟莫凡有什么关系吗?
我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只能猜测, 他是疼得厉害,心情烦躁,不想聊公事。
可莫凡既有府衙, 又有帮派,真要东窗事发, 一不做二不休怎么办?
我倒不怕他对我们不利, 只怕他会疯狂报复商户, 然后带宁子珍浪迹天下。
那想必是雍亲王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也必将震惊朝野。
想到这里,我硬着头皮说道:“王爷, 您别生气。我心里哪有天下事,只有您操心的事儿罢了。我年轻见识浅,没做过基层, 官职又低, 跟您出来巡视, 无法像其他官员那样出力, 只能看您关注什么,就朝哪里用心。”
十四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一旦陷入情绪泥潭, 谁拉都不出来。
雍亲王却不一样,他嘴硬心软, 有容人之度,服软认错在他这里永远有用。
听我这么一说,他神色稍缓,只是仍没给我个全脸,从眼梢看我,语气还有些生硬:“你偷偷观察我?观察到什么了?”
……什么偷偷,我光明正大地看呀!
“第一天晚上,您在客栈接见了莫凡和他的下属们,还和他们喝了酒,这说明您对天津各级官员的政绩还是比较满意的。第二天,您亲自带着莫凡巡视政务,说明除了能力之外,您还想检验他的人品,听听他的想法。我想,应该是第一天晚上的交流,让您对他的务实大胆印象深刻。
今天早上商人来告状,您根本没让他们展示证据就把人打了出去,说明您早知道这件事,但不想被商人抓住把柄,不想官被民欺。更不想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误伤莫凡。您如此惜才爱才,我就想帮您保护莫凡。起码,不要让商人把他逼上绝路。所以我去找宁子珍,想办法把证据送到您手上。
此刻我所想的,依然是您关心的事儿。我怕莫凡知道您掌握了证据,自以为没有退路,就破罐子破摔,大肆报复商人。他手底下可是有不少像沈如之这样的亡命之徒。要是天津乱了,朝野震动,您的用心良苦,岂不都打了水漂?”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眉头微拢,目光专注而深沉,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哎,用心,无人比得过你。无心,你也是天下第一。”
……谬赞了。
“那莫凡……”
“本王能不安排妥当?早知你这么能操心,凡事应先同你交代一句。”
给我交代得着吗……要是皇上这么说,下面的臣子该吓死了。
“王爷别埋汰我了,以后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别动!”我蹑手蹑脚过去,啪得一下,拍死他手背上的蚊子,捏起扁平的尸体给他看:“还没来得及吸血,这算不算我立功?将功抵过行吗?”
他却没看我。视线放在我颈间,眉宇间一股浓重的戾气。
正在这时,侍卫来报,沈如之抓回来了。
原本一动都不想动的雍亲王立刻拍床坐起,怒喝:“留一口气,叫他知道‘终有一死’没那么容易!”
“是!”从侍卫们铿锵有力的回应就能听出,他们完全和主子同仇敌忾。
沈如之这个活在戏剧里的恋爱脑,硬生生把康庄大道走成了末路穷途。
我忽然想起化佛上堂时的模样,一个女流之辈,尚且遭受那样的酷刑,沈如之这次肯定要在十八层地狱里走一遭。
失神间,耳边忽然传来和刚才雷霆之吼截然相反的温柔问询:“害怕了?”
我赶紧摇摇头,“沈如之作恶多端,且无心向善,罪有应得。”接着勉励一笑:“我只是在想,当初我在步兵统领衙门监狱,您对我……可真仁慈啊。”
他脸上浮现几分愧色和不自在,“我当时是未对你开恩,却也没过分苛待你,是你自己不吃饭的……”
怪不得邸报上说传教士们都得了雍亲王的安抚,唯独我没有。原来在他眼里,差点饿死是我自找的……
我忍不住为自己叫屈:“那饭里的指甲头发和老鼠,人人都有吗?”
“你以为牢饭多干净?穷苦地方,为防好人蹭劳饭故意作奸犯科,牢饭里都搀着沙石泥灰,连碗筷都没有,汤水直接舀到地上,犯人还得争着抢着舔食。”
我听着都要吐了。
“好了,你这个胃娇气难养,夏季又容易燥腻,再不能让它生事了。别想这些了,以后我好好补偿你,让你吃的干净清爽、随心所欲,好不好?”
这表情语气,比和元寿说话时还要柔软几分……
我暗暗一惊,故作嬉皮笑脸:“那也是我应得的。毕竟您也不给我发俸,管个饭还是应当的吧。”
说罢不等他反应,直接将蚊帐放下来,退回原处坐着,隔着朦胧不清的麻布,硬生生切了个话题:“王爷,您觉得莫凡是个好官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按着肚子换了侧躺的姿势,反问:“你不是说,宁子珍觉得他是个好官,她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宁子珍说他让津领帮大部分人改邪归正,还说他盘剥商户,是为了保护农户和工人。在她眼里,让老百姓过上安宁日子,让贫弱者被庇护,就是好官吧。”
“一个国家又不是只有贫弱者,做父母官的,不能像父母一样偏疼老小,要兼顾所有孩子,才能让家庭和谐。管理调皮孩子,也不能一直给糖,时间长了,无糖可给了怎么办?别人眼馋怎么办?吃糖吃坏了牙怎么办?
所谓好官,并没有严格标准,但政绩肯定不是唯一的标准。有些官员沽名钓誉,挖朝廷的砖,建乞丐的房,所以老百姓的赞誉有时候也未见公允。破坏当地原阶级结构所带来的繁荣,终有一天会崩塌,造成长久萎靡,甚至变成国家的大毒瘤。
你既从别人口中听过,也亲自和莫凡聊过,我倒想问问你怎么看?”
我想了想道:“我觉得他初心是好的。首先他能苦朝廷之所苦,把垦荒和建粮仓放在重中之重;其次遇到困难和阻挠,他没有推诿和不作为,而是积极想办法解决;其三,他出身穷苦,所以非常同情普罗大众,愿为他们谋福利;
再者从政绩看,他办事能力也很出众。
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他心中无法,做事只凭一腔正义,以致于两件事落人口实。
其一,让权于匪。虽然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现实中谁敢信呢?帮派成员都有过欺压百姓的行为,就算穿上袈裟,也难以取得人们的信任。官匪勾结,很难说没有利益输送。老百姓会对官府失去信任,进而对朝廷失去信任;再者,养虎为患,津领帮现在尾大不掉,将来更难处理,一旦换个知州,说不定就成了匪首的傀儡。
其二,妄增关税。政策就是政府的公信力,如果说改就改,商人没有安全感,就会渐渐远离这个地方。天津是南北贸易的重要枢纽,此路不通,物价一定会巨幅波动,后续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
总的来说,我觉得,应该是他提拔得太快,能力跟不上眼界。只想耕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可惜用错了方式,还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不过,我觉得当官最重要的就是品行和态度,有了这两条,只要不笨,都是可教之才。”
雍亲王撩开蚊帐,一边抽凉气,一边摇着头笑:“他比你多吃十几年大米,你点评起来,老神在在的,倒像前辈一般。既然是个可教之才,你去教教他?”
“我这是旁观者清。真要让我站在他的立场,恐怕我连一个小帮派都搞不定。要我教他也可以,王爷先给我上几堂课,我现学现卖。”我看他脸色发白,不由站起来往门口走:“我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门口的侍卫说,已经派了第二批人催去了,应该很快就有回音。
晓玲咬着拇指在门口踱步,见我出来,紧走两步来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颤声道:“秋童,我房间下面有人叫的好惨,我害怕。”
我沉下心听了听,沈如之这个疯子,正用凄厉变调的声音唱牡丹亭……
“他死不了,不用怕。”我拉她进了雍亲王的房间,让她坐在我刚才坐的椅子上:“有王爷在这里坐镇,就算变成厉鬼,他也不敢靠近。””秋童!”雍亲王却不肯老老实实被我当钟馗用,唤我一声。
我过去撩开蚊帐,他面色严峻:“提宁子珍的人也没来?”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扶我起来。”
“王爷要做什么?您现在受伤了,得在这儿静养。”嘴上这样劝着,手却驯服地伸过去,一手拉着他的腕子,一手拖着手臂,用力将他扶起。
“知府衙门应该是出事了,本王得过去看看。”他咬牙挺直脊背,吃痛发出闷哼,叫晓玲给他找身干净的衣服来。
我和晓玲避到房外,侍卫帮他换好衣服扶出来。
我立刻跟上去:“王爷,我跟您一起去!如果莫凡一意孤行,宁子珍或可规劝几句。我能和她说上话!”
他摆摆手,“不是他的问题,恐怕是商人作乱。城中危险,这里也不能无人镇守。你留下,照顾好年晓玲,看住沈如之,别让他死了。”
“可是……你伤得这么重,行动不便,万一再被误伤了怎么办,商人作乱是不是想嫁祸给莫凡,让他无路可退?莫凡会不会中计,他真的可信吗?会不会铤而走险,背刺你趁机逃走?”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信不信我?”
我下意识点头。
“那就在这儿等着。”
我看了眼眼圈泛红的晓玲,只能重重点头。
待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好久,我才想起一件事: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可是会平安登基的雍正帝,怎么可能在这里折戟沉沙!
当务之急,还是去看着沈如之吧!
第 100 章
雍亲王带走了四位朝廷官员和布防的衙役, 留下了他自己带来的侍卫。
一楼客房,酷刑之下,沈如之很快就面目全非, 两肩关节已被卸掉,松垮垮搭在身侧。手指血肉模糊, 像肉饼一样摊在地上。膝盖似乎被敲碎了, 裤管被血浸透。脖子里套着绳索,像狗一样被拴在床边。
满屋都是血腥味。
“你别进去了,在外面等我。”我只看了一眼, 就回头把后脚跟进来的晓玲拦住,“怕你见了做噩梦。”
晓玲却偏要跟着我, 自己用帕子把眼睛蒙上, 拉着我的衣角嗫嚅道:“可我不想永远都是胆小鬼, 让我跟着你吧。”
“练胆总要循序渐进,哪有一来就挑战高难度的。何况光蒙上眼可不行,你忘了刚才他叫得多吓人了?”
她犹豫了一下, 旋即摇头,固执道:“有你在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可即便她鼓起了全部勇气, 依然在发抖。
我不禁反思, 是不是不知不觉给她压力了?让她误以为胆小柔弱是错, 甚至可耻, 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改变自己。
然而当前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是谈心的好时机。
我只能佐着她的手进去, 叮嘱:“害怕就赶紧出去, 别逞强。”
沈如之艰难睁开肿胀的眼睛,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我, 声音劈得几乎难成话:“那些话是假的!是你为了激怒我编的谎话!”
在我受刑之后,对这些场面已经有一定免疫力,甚至觉得,和精神上的折磨比,□□上的摧残其实算不了什么。
“的确,宁子珍并没说过她喜欢莫凡,但……”
我还没说完,沈如之斗鸡似的精神气儿一下就泄了,青肿交接的脸拧巴拧巴,最后哇得一声哭出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唤:“干娘!”
这一瞬间我忽然很同情他。
恋爱脑有什么错呢?有些人爱好很多,没有爱情,照样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有些人,厌恶整个世界,只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是他跟全世界唯一的联系,失去她,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
于是我本来要纠正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等他嚎啕完了,才斟酌着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她的吗?我跟她说,只要你来,不仅可以让她重获自由,还可以保你不死。”
“她……她是为了我!她想着我!”涕泪蒙了满脸,沈如之一激动,吹了个大鼻涕泡出来。
身后晓玲短促地嗤了一声,我回头一看,她赶忙抬了抬手帕,重新遮上眼睛,装作从未偷看。
我叫侍卫给沈如之擦了把脸,还他一份体面,又道:“是,当初她选择被招安不就是为了你们能过上安定日子吗?如果你没有临时起义劫持我,你们肯定能平安团聚。可惜我现在已经保不了你了,但还可以保她,就看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沈如之呸了我一口:“善变的女人,狡诈的狗官,你两条都占,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刺杀朝廷命官是要腰斩的!你这么憎恨莫凡,总不能带着他的秘密进坟墓吧?你告诉我,等你死了,我还可以替你牵制他,保住宁子珍的命,甚至把她从死囚中放出来。”
他冷笑道:“别把人当傻子哄!这些天雍亲王与他形影不离,分明和直隶总督一样,都被收买了!而你,你把莫凡当好官,处处维护他!你们只想把证据骗过去销毁,我干娘的死活,你根本不在意。”
“我在意。我是大清第一女官,男人容不下我,文人也容不下我,我需要女人的支持。你干娘曾为匪首,在江湖上名声显赫,又有受降之意,更与我相谈甚欢。我需要她。”
许如之有点动摇了,但还是不解:“你需要她?雍亲王护你不周吗?他甚至愿意舍命救你。”
我摆摆手,无意讽刺,但一不小心说了真话:“男人如果靠得住,你这会儿也不至于这副德行。你们啊,就是太自以为是。”
晓玲轻轻锤了下我,似乎怪我把雍亲王一起骂了。
哎,这傻姑娘,漂亮她占了十成,漂亮女人的狡黠她是一点都不会。抽空得给她讲讲殷素素。
“总之,你现在和我合作,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不然,他们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看许如之还在做最后挣扎,我又补了一句:“别忘了,是你干娘让你来找我的。”
有了充分的铺垫,爱人的名字,成了对付恋爱脑的杀手锏。
他终于下定决心道:“莫凡,根本不是莫凡。”
啊,商人们说的有点谱。
我平静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他叫高战,原是个镖师,经常押货走天津,那时候帮派横行,官府和麻匪勾结,劫掠过路商人。有一次,他担任镖头,遇上了麻匪,带来的师兄弟们都死光了,货也没了。为了报仇,他加入了一个帮派。打打杀杀几年后,他的仇人死光了,自己帮派里的兄弟也死光了,他就想投靠个大山头。那时候,沽佬帮声势最大,又专门和官府对着干,他便前来投诚。可我干爹和他原来的老大有过节,不肯收他。
后来我听干娘说,那天下着大雨,回营子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的破破烂烂带麻匪面具的人缩在树洞里打冷战,以为是自家兄弟,就送了他一件蓑衣和一个饼。他摘下面具擦了擦脸,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之后不久,静海县县令全家被麻匪杀害,朝廷派了新县令来。这个新县令从上任到升官,只做一件事:剿匪!
不到两年,静海境内再无一个麻匪。听说,他把剿匪所得的财物,都送到了保定,打通了直隶省的关系,他迅速升任知州。
当时知州衙门被沽佬帮砸的破破烂烂,衙役府吏都不敢进去。他就联合津领帮对付我们。干爹惨死,干娘一力独支,他却突然要招安。我们一向和官府作对,中间不知有多少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受降!
可干娘与他见了一面就同意了。我百般催问她才说,这个莫知州,和我们出身一样。当时我不了解,直到在受降前一夜,干娘把一个人送到我这儿——”
尽管匪夷所思,但好像没有别的可能,“是真正的莫凡?”
许如之摇摇头:“是和他相好过的一个婊子。”
好吧。我想莫凡,不,高战也没那么虎,真正的莫凡应该早就被杀了。
“你手里就这么一个人?要知道,你是匪,她是贱民,你们的证词,很有可能不被公堂采证。”
许如之不以为然道:“那就看你们想不想办他了。这娘们虽然是个婊子,却是莫凡屋里的当家人。莫凡中举前花的都是她的钱,无有不跟她交代的。家人、同窗,乃至受贿过的主考官,她都一清二楚,只要一查,必能核实。”
我现在怀疑,宁子珍受降后莫凡临时反悔,把她扣压在死囚,就是因为她拐走了‘莫太太’。
如若没有她为求自保留的这张底牌,以莫凡身上至今难以消弭的江湖义气,应该会兑现当初诺言,甚至反过来再用她的势力牵制津领帮。
彼此之间的防范和不信任,构成了今日复杂局面。
“那这个女人,现在哪里?”
许如之吐出一颗掺在血沫里的牙,狞笑道:“见到宁子珍,我再告诉你。”
又来了……这男人的脑回路只能容得下爱情吧?
“你可别说,你蠢到把她交给商人了!你以为商人会帮你吗?他们是想搬倒莫凡,但他们也恨麻匪。任由他们闹事,莫凡是会倒台,但下一步,他们就会拿朝廷的疏漏做文章!除莫凡外,知府衙门最大的疏漏是谁?是你那个一直关在死囚里,却过得比官家小姐还舒适的干娘!她早该被问斩了!”
恋爱脑一愣,旋即咬牙问:“你保得了她吗?”
我嘿嘿一笑:“你不是说我是雍亲王的小心肝吗?我吹吹枕边风,还不是小意思!”
晓玲又锤了我一下。
我回头给她一个不解的眼神,她急得踮脚耳语道:“你是女官,清白名声恁重要,怎可如此自侮!”
哎,这傻姑娘,诈人都听不出来。
“她在仙女巷的烟铺里。”
烟铺?我脑子里一激灵,仙女巷里的好东西,难道指的是鸦片?!
许如之道:“你以为商人憎恨莫凡,真是因为加的那点关税?其实是因为莫凡严查货船,收缴他们从外面走私来的阿芙蓉!这东西来钱才快!那些掌柜拿微薄薪水,却能娶七八个老婆,全靠它!莫凡也不是好东西,他收缴了这些,全都赏给津领帮,津领帮自用一部分,剩下的还是卖出去!”
这个莫知州真的是……胆大心狠,匪气十足啊!
我忽然想到年羹尧,那也是一个胆大心狠的暴徒。
历史上,雍正帝对年羹尧宠爱得无以复加,现在,在明知道莫凡可能是匪的情况下,还对他信任有加,难道他就喜欢这种桀骜不驯、有想法的汉子?
走之前,许如之终于放下所有骄傲怨气,流浪狗似的问我:“能不能让我死之前和干娘说句话?”
现在已经没有骗他的必要了,我只能说:“你先争取多活几天。”
我派了两个侍卫去仙女巷找‘莫太太’。
天快亮,他们才回来,却没有带回‘莫太太’。
他们说,有个客人抽嗨了,把一家烟馆点了。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还烧了一片商铺。
受灾的商户哭天抢地,闹到了津领帮堂会,堂会里的人喝了酒,不知怎么的,双方就打起来。
就这么越闹越大,双方各纠结了一帮人,一直打到知府衙门。
商人要求津领帮赔偿。
津零帮要求严惩商人。
知府衙门里摆着几具烧焦的尸体,衙役门为摆平双方,加入混战。
混乱中,还有人劫死囚,把宁子珍放走了。
一切都在把莫凡往死路上逼。
就在他焦头烂额时,雍亲王赶到。
他以亲王身份,镇住乱糟糟的场面,接着派人锁拿了莫凡和津领帮带头闹事的人,还有几个明显不像伙计的商铺伙计,承诺三日之内,查清火灾真相,解决帮派问题,并在钞关公然处置相关犯人!
乱哄哄的闹剧,这才没有酿成震惊朝野的惨剧。
早上六点多,雍亲王终于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回来了。
我从窗户里往外看,下马后他分明走得铿锵有力,一迎到楼梯口,就开始步履蹒跚了。
……他不是在卖惨吧?
“还不过来扶着!”
我寻思再好好观察一下,他就开始嫌我没眼力见。
等我下去扶起他的胳膊,他又装好人,一边艰难举步,一边用沙哑疲惫的嗓音关切道:“是没睡,还是刚起?”
我是睡了一会儿,这能让你知道吗!
我揉揉眼道:“王爷不回来,谁敢睡?”
他撇了撇嘴,蹙眉道:“又没让你等我。”
“大家都等着您呢!”
他静了两三秒才把胳膊从我手上拿开:“让他们都去睡会儿,你也睡会儿去。”
“王爷看过大夫了吗?胳膊能动了吧?肚子还疼吗?腿上药了吗?”
其实我在窗口看得分明,他两只胳膊牵缰绳很利索。
他不知道,偏要做戏。
摸了摸左上臂道:“不是很利索。”又瞟了我一眼,声音软绵绵的:“到处疼得厉害。”
我可不上当了。
“之前在您府上听安东尼说过,阿芙蓉能镇痛,仙女巷此物甚多,王爷要试试吗?”
他又不动了,前后看了一眼,忽然凑近低声道:“过去的事儿就不要提了,胸怀放宽广一些,那时候我又不了解你,能和现在一样吗?难不成要我给你认错?”
啊?您这……
我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我绝没有记仇!我是说,仙女巷,阿芙蓉,镇痛!”
他大概是缺觉缺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上了两级台阶才想明白,“你这一晚上果然没睡,又知道了不少事儿啊。”
我把他扶到屋里,让人去端温水来泡脚。
期间简短地说了沈如之的供词,和不知所踪的‘莫太太’。
他拧帕子擦了擦脸,接着努力挤了挤酸涩的眼睛,表情夸张滑稽,之后把帕子扔给我:“笑什么?”
我笑了吗?
“我困的表情失控了。”
他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卖乖!”
谁比你更会!
刚才扔帕子的时候,手怎么这么利索呢!
“沈如之说的这些,都是麻匪为了构陷莫凡编出来的故事,你不要信。至于那个莫太太,你找不到她,是因为她根本不存在。”
啊?
“那阿芙蓉呢?仙女巷就在钞关后面,他不可能不知道里面有烟铺吧?纵容不管也是失察之罪啊!”
他打了个哈欠,“先回去睡两个时辰吧。起来跟我去知州衙门,让你这个八品翻译官,亲自审一审五品知州!”
两个时辰……你这个作息要是不改,恐怕会猝死啊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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