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1715年9月16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六 晴
秋高气爽, 晴空万里。
辰时四刻,放鞭两挂后,玄宜慈善杯征文大赛正式拉开帷幕。
直到昨天早上我才知道, 报名选手已有二百多人,如果同时参赛, 鹊华居根本盛不下。
可我停留在济南的时间不多了, 不可能把赛时延长。
晓玲建议我筛掉一部分参赛者,鹊华居的老板则带着邻居来找我,说他们愿无偿出借自家酒楼做比赛场地。
我思来想去, 决定给所有报名者一个机会,并把比赛场地干脆改到室外——就在大明湖边!
这样可以进一步扩大征文比赛的影响力, 但有安全隐患, 为此我必须要去衙门借人来维持秩序。
八爷打过招呼后, 黄学远的确没为难我,只不过仍不给我好脸,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你选的地方很好!就该让全城百姓都看看, 是谁弃圣人教化于不顾,为名利所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羞辱我倒是没关系, 不压一压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文人傲骨, 我担心他会暗中给比赛使绊子。
于是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本本和木炭笔, 一边写一边道:“黄大人要谨言慎行啊!谁是纣谁是虐?封我做官的是皇上, 派我下来巡视的也是皇上,我就是宣扬皇上博爱九州、锐意进取的活招牌, 您这么说我, 难不成是在指桑骂……”
“住口!长舌妇人休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他面色一变, 踮脚看我的小本本,紧张道:“你在写什么?”
我收起本子,故作神秘:“没什么,别担心!虽然临行前皇上嘱咐我多看多留心,回去和他分享沿途见闻,但我总不能屁大点儿破事儿都拿去惹他烦心不是?有些委屈,我顶多和宜妃娘娘抱怨两句罢了!不过,我这个人藏不住事儿,有时候十四爷追问起来……”
黄学远脸涨成猪肝色,没听完就甩袖而去。
曾与他一唱一和为难我的大胡子布政使顾言贞,比他更教条,对我摆后台的行为十分不耻,而且他分管文教,刚好有权力牵制我。
为了给上峰找场子,居然挺身而出,以没有提前奏报为借口阻止比赛,喝令府衙不允许任何一个参赛者进入大明湖区域。
对付这种人,就得用别的手段了。
雍亲王案头有他们所有人的黑料——他手底的特工,各个都是007!
昨日我又陪他加班到深夜,‘无意’中翻看到了一些密报。
其中有一则就是这位看起来尊教守礼、刚正不阿的顾大人的。
这厮五十有六,娶了九房姨太太,还和儿媳妇、侄孙媳妇乱搞,私德十分败坏!
被他玷污的儿媳妇生了个畸形胎,羞愧之下抱着刚出生的胎儿跳了黄河,他唯一的儿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了,抱着妹妹喊媳妇儿。
他为了掩盖家丑,竟狠心把儿子毒死了!现在膝下只有一个三岁稚儿,还是侄孙媳妇生的。
“赛文和赛诗一样,都是雅事儿!办得好了,传为美谈,或有《兰亭集序》这样的神作留世,报到朝廷,不仅有顾大人一份功绩,若顾大人题词盖章,还可流芳千古。我实在不懂您为何要阻拦。”
我先劝他几句,见他不为所动,才拿出小本本,气定神闲道:“济南府不办,我可以去其他地方办。到时候选出笔锋犀利的,把我在济南府听的故事写出来,拿到广和戏院去演,给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供个乐!您知道吗,我在鹊华居坐了三天,听了可多奇闻异事呢!比如,有一天黄河上竟飘上了来一个四腿畸胎……”
他位高权重,自以为这事儿遮得周密,没想到竟被我一语道破,当即神色一慌,豆大的冷汗哗哗直掉。
人啊,行不正坐不端,就不要那么嚣张跋扈,要提防小辫子被人拿住做文章。更要看清对手得实力,惹不惹得起!
“顾大人,您没事儿吧?”
“我……”他如梦方醒,态度大变:“……你说得对,赛文是雅事儿,我主管文教,理应亲自主持赛事,让参赛的读书人重视起来,争取写出传世佳作,为山东争光!”
这反映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顾大人能出席,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恭维了他一句,当着他的面儿,从小本本上撕下一张纸,撕得粉碎包进帕子里。
他擦了把汗,不明所以地问:“这是?”
我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哦,没什么,就是一些创作灵感。”
他讪笑两声,捋着胡子道:“以你的身份,最好还是别写这种难等大雅之堂的文章。”
“是是是,您教导的是!”
他神情一僵,摆摆手道:“你为娘娘排过戏,个中分寸,必然比老夫把握得更妙!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罢了!这样,等到赛事结束,我在湖畔雅舍设宴为你庆功!”
哟,这就低头了?骨头真软!
可我还没开始扇你们耳光呢!
这场比赛在室外举办,本就吸引了不少围观者,他亲自带着衙役前往,一路上敲锣打鼓,又把声势推上了新的高度。
等我跟着他的仪仗到了大明湖附近,正与一群举着孔孟牌位,头上绑白布条的文人墨客狭路相逢。
“牝鸡司晨,家之穷也!女人干政,国之乱也!”
他们在布政使仪仗前跪伏哭嚎,像死了亲娘一样悲痛欲绝。
为首的几个老进士披麻戴孝,高举孔孟牌位,声嘶力竭地要求顾言贞尊重二圣,把我赶出山东,并上表请求皇上撤销女官制。
要是我没有拿住顾言贞的小辫子,我估计,他是很乐意顺应‘民意’向巡视团施压并上表的。
可现在嘛……
“胡闹!”他大喝一声,唾沫星子喷的很远,“你们饱读诗书,岂不知四海之外有八荒,秋童是女人,但不是大清的女人。她是西方世界的神使,一号令可得数万万信徒的响应!皇上给她封官,代表统御宇内,与神同尊!
何况她区区八品翻译官,既不在中枢,又不在后宫,如何干政?你们都有功名,享受朝廷供养,不思为君父分忧,反而在此妖言惑众,破坏赛文盛事,企图阻挠落第士子扬名立万,如何对得起二圣教化?!”
哇哦!
我想给顾大人鼓掌!
谁说人老了不懂变通!就这振振有词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半小时之前比这些人对我更深恶痛绝?!
与神同尊……真是绝了,我自己都不敢提到这样的高度!
这些士绅都被他骂傻了!那副找不着北的样子,活像被人耍了。
我猜他们可能正是顾大人授意来捣乱的。
原本联手能搅黄这件事,甚至成功把我赶出山东,没想到顾大人忽然反水,把他们当成了垫脚石。
但他们显然不甘被涮。
“今天是八品,明天呢?今日不在后宫,他日呢?谁不知道她蛊惑皇子,联合后宫嫔妃……”
“闭嘴!”顾大人吓得胡子乱颤,大声招呼衙役去堵那个老进士的嘴。
读书人不堪受辱,越发愤慨,一边和府衙对峙,一边齐声高呼:“女人干政,国之乱也!”
“请皇上废女官,复张尚书官职!”
“不能让女人作践读书人啊!”
眼看就要酿成大乱,顾大人颤颤巍巍地对我说:“秋童,你还是躲一躲吧,这比赛,改日再办!”
“没事儿,不用担心!”我攥着翡翠念珠,一撩官袍从马车上跳下来。
刚往人群中走了两步,达哈布就紧跟而上,一言不发,拇指顶着刀柄,全神戒备地护在我身侧。
读书人的包围圈被我冲开一个圆弧。
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憎恨,嫉妒,厌恶,贪婪,痴迷,杂糅在一起,一时湮灭了所有言语。
大道上寂静无声。
我上前托起抱着孔孟牌位的老王八,对着二圣缓缓跪下去磕了个头。
老王八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抖却硬挺着没挪动,冷哼道:“作秀!”
我没理他,起身朗声道:“诸位,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我是第一个被敕封在册的前殿女官。既然走的是正路,就无所谓干政,而是正大光明地从政。既然从政,仰要对得起天子,俯要对得起百姓,一言一行,一策一念,都要受天下人监督。
若我德行不配这个官职,或有失职之过,请大家不遗余力地讨伐我。可若只是因为性别偏见,就倒逼君父罢我官职,未免有失君子气度。
何况当今圣主启用我,不止是为了统御宇内,更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表现,大家应抓紧时机争取出仕才是!
齐鲁贵为儒学发源地,然而山东籍官员无论数量还是品级,反而比不过商贸繁盛的江浙地区!这是为什么?我想,肯定不是因为诸位不想为朝廷效力,而是缺乏一个展现的机会。
我祖籍山东,深爱这片土地,一心想为家乡父老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举办这个征文比赛,是为了宣扬齐鲁风采,也是给有志之才一个扬名建功的机会,而非作践读书人。
现在大明湖畔有二百多个年轻人怀揣着梦想在等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各位的子弟、学生呢?”
老进士们面红耳赤,一触即发的阵仗顿时有所松动。
“怎么不是作践文人,?你这是旁门左道,会带坏年轻人!”捧牌位的老王八一看情势不对,扯着脖子据理力争。
辩论我还没怕过谁,怕就怕没机会当众羞辱你!
我以一敌多,完全不落下风,听得围观看客不住拍手叫好。
老王八辩不过,恼羞成怒抱着牌子来砸我!
达哈布刚要拔刀,人群中忽然窜出几十个老乞丐,嬉笑捣乱,扯白条,偷荷包,吐唾沫,抹鼻涕,拳打脚踢,把文人队伍一下子打散了。
老王八扭头看看左右,发现大势已去,抱着牌位灰溜溜地隐入人群。
“呵,呸!连个女人也不如!”围观群众赠他声声唾弃,纷纷为我喝彩。
“这个女人真厉害!”
“人家是神!”
“神使!”
顾大人表情怪异,姿态越加客气,将我重新请上马车,他自己坐上高头大马在前面开道。
赛场人山人海,大明湖畔围了一圈全副武装的绿营兵,参赛者在中间神圣不可侵犯,一路跟着我们来的老百姓被迫留在包围圈外头。
绿营兵是济南驻军,只有巡抚能调度。想来黄学远也怕出事。
哈,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比赛能搞得这么声势浩大、兴师动众。
想着黄学远被动配合,此时说不定咬牙切齿地咒骂我,我心里就十分畅快。
比赛用的桌椅板凳、笔墨纸砚都是统一的,鹊华居老板说,是济南府最大的地主田老爷赞助的。
他把田老爷领我跟前,是个一脸和善的胖老头。
我听过他的名字,知道这个人。他也是进士出身,一辈子没出仕,靠投机倒把坑老百姓,兼并了数万良田,上了雍亲王的关注名单呢。
赞助的钱不是白出的,巡抚衙门肯定有人敲打过他,他显然想通过我,巴结雍亲王。
“吉时已到,先比赛吧。”我将他打发,让人放鞭。
题目是我出的:扩写《傲慢与偏见》。
我把这部文学巨著浓缩成了二百多字的简介,要求参赛者扩写至不少于一万字,重点是点题,写出达西先生的傲慢和伊丽莎白的偏见。
顾大人看到名字就很尴尬,看完内容,发现和他的黑料无关,才放下心来。略坐了一会儿就要走。
我拦了他一下:“别急!我请了三位画师,将今日盛景描绘下来,等他们把大人画进去再走不迟。”
他捋了捋大胡子,挺直脊背,僵硬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我笑道:“顾大人现在可以想想,待会儿在画上题什么词。”
“怎么,你要把画放在哪里?”
“我要裱起来,和获胜者的作品一起,放在北京的玄宜基金公房。”
“听说玄宜慈善的招牌是皇上题的?”
“正是!”
他眼中精光一闪,意味深长道:“秋大人长袖善舞,真是个政治天才。”
“您过誉!”我谦卑一笑。
“你刚才说办征文比赛,说是为了给有志之才一个扬名建功的机会,老夫不懂,写这种浅俗故事,如何报效朝廷?”
浅俗……
你找一篇不浅俗的我看看!
“古时候的文字非常精炼,一是因为甲骨、钟鼎、简牍等载体稀有不便,二是为了让学问深奥,只被极少数人掌握。时至当今,纸张普及,笔墨价低,寒门子弟也能读得起书了,但书里的内容依然晦涩艰深。不瞒您说,皇上赐我翰林藏书馆借阅卡,可其中典籍,我读起来很辛苦。浅俗的好处就是人人都能懂,倘若能把皇上的仁政以这种形式传播开来,很多政策落地就会容易很多,您说是不是?”
他若有所思得嘶了一声,本能地不愿意赞同我,挑剔道:“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很难啊!”我点点头,没辩解。
他忍不住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算老几,跟你说得着嘛!
我愁眉苦脸道:“还没想好。”
接着不再搭理他,起身去赛场转悠。
外国文学不太好和传统文学融合,一万字写起来也很费时,我以为大部分参赛者坚持不了多久,没想到只有寥寥十几人弃赛。
山东人真的很卷!!
到了晚上八点多,收上来的符合基本要求的答卷尚有一百二十多份。
带回驿馆,晓玲看着厚重的案卷替我发愁,其实根本不复杂!
大部分文章,看第一段就知道虚实,第二段就能看出深浅,能吸引我看完的,凤毛麟角。
在我阅卷的时候,方铭等人都好奇地围观过来,一边翻看一边点评。
方铭的小跟班则好奇地问我:“你是怎么说服顾言贞给你站台的?那老匹夫霸道固执,难缠得紧呢!”
我神秘一笑,正要敷衍他两句,病了三日的雍亲王回来了。
他净了面,剃了头,换了新衣,一身利落,雍容贵气,让人眼前一亮。
大家都起身问好,他面无表情地摆摆手道:“你们继续。”
等大家都坐回去,他闪到我身后,看我正在看的文章,状似随意地问:“可选出优胜者了?”
我把单独放在一边的一摞散纸递给他:“截至目前,这是我最喜欢的,请王爷品评。”
“恩。”他一本正经地接过,却在本子底下偷偷朝我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第 112 章
他可真喜欢这种小把戏……
上次塞糖雪球, 这次是什么?
从触感判断,是一块长方形的玉石,但我没敢看。
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动作, 让人心跳加速,呼吸失调, 不得不像做贼一般小心藏匿起‘赃物’。
而始作俑者早已落座, 气定神闲地看起文章。
我缓缓坐回,只是一半心思已被玉石勾走,另一半在纸面上磋磨, 效率大打折扣。
“秋童!”
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都察院的严三思忽然喊了我一声。
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
他却把手上的文章往前一推:“我觉得这篇写得不错。既点题, 故事又曲折跌宕有深意。”
啊……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好险!
我悄悄嘘口气, 把玉石顺进衣袖, 拾起他推过来的文章,摇头道:“这篇我画了叉。他把达西先生描述成了纨绔公子,不仅傲慢乖张, 还偏执好色,看不起伊丽莎白的出身,却贪图她的美色, 先是百般羞辱, 再以财富地位引诱, 甚至想用强!最后屈尊求娶, 不过是为了面子和执念。而伊丽莎白塑造得更可悲,除了美丽贞烈, 一无是处。她对达西改观, 并不是因为看到了达西身上的美好品质,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热烈深情’……恕我直言, 这种价值观,会带坏女孩子。”
严三思本人就是杭州贵公子,更是傲慢的化身,刚出京时,不仅不和我说话,看到我都恨不得洗洗眼。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我的态度有稍微有点变化,但在路上见我,仍不会主动搭话。我和他打招呼,他永远都是扑克脸,随意一点头。
这次,难得主动挑起话题,没想到被我毫不留情地堵回去,顿时脸色一沉,恼怒道:“热烈深情也有错?美丽贞烈还可悲?”
督察院另一个官员梁超附和道:“这篇我也看过了,作者写的很精彩!我看不出你所谓的乖张偏执,只看得到满纸深情。以达西的身份,能对出身卑微的伊丽莎白花那么多心思,实在难能可贵。更何况,还给了她正妻身份。伊丽莎白不为财富地位所动,单单看重一个情字,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再加上美丽贞烈,值得被珍重爱护。她的结局对姑娘们有很好的激励作用,怎么会带坏她们呢!”
晓玲跟着点点头,不解地看着我。
方铭好奇得将文章夺过去,“我看看!”
小跟班则看向雍亲王。
雍亲王只管看文,不掺和我们的讨论。
“严大人,梁大人,您二位的观点,以当下的价值观评判没有任何问题。可我既然有这个机会办征文比赛,并且受到这么多人关注,就有责任输出一些我认为更超前的,更值得思考的东西,来启迪大众。两人大人先别生气,听我说完。我不是在自夸,因为原著不是我写的,是英国一个叫简的女作家。
原著中,达西出身高贵,傲慢与生俱来,但他从没以金钱和地位羞辱别人,相反,他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帮助过很多人。即便被帮助过的人反咬一口,也为了保守别人的秘密宁可蒙冤。
他对伊丽莎白一见钟情,却因为身份悬殊,始终克制守礼,在决定娶她之前,从没给她造成困惑,更不要说强人所难。直到这种情感强烈到无法阻挡,他才去表白,请求伊丽莎白成为他的妻子,与他共享财富和荣耀。这个决定是理智和情感充分角逐后产生的,充分体现了他的责任感和对伊丽莎白的尊重。
他喜欢伊丽莎,不只是因为相貌,而是她的活力、聪慧,与众不同的思想。这说明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贤内助,更是与他共享人生旅程的灵魂伴侣。他没有把女人当成附属品。
正是因为一步步发现了这些美好品质,伊莉莎白才打破偏见。这个形象,也成了新时代完美男人的代表,现实中的男人会向他学习,学着积极上进努力获取财富,善良可靠,尊重女性。
你们应该知道,这种榜样力量对整个社会进步的促进作用。我希望参赛者写出一个足以成为榜样的达西。让他靠个人魅力,而不是死缠烂打,赢得美人归。
再来说伊丽莎白,我不赞同参赛者把她的沦陷总结为‘好女怕郞缠’,这样的故事太俗套了,会让人完全忽略女主人公的魅力。而且因感动而嫁人,结婚后发现他人品很差怎么办?这种头脑发热的行为要不得!
能让达西放下傲慢,卑微求娶的女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我希望参赛者写出一个魅力十足的伊丽莎白。
敢问两位大人,美丽贞烈,可以让顶级贵公子打破门第观念,娶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为正妻吗?”
严三思不理我。
梁超哂笑道:“当然不能。除非她是武曌。”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对嘛!所以,这篇文被我叉掉了。他既没写出男女主人公的魅力,对社会价值观也没有正确引导作用,留它作甚?”
晓玲好奇道:“那原著的伊丽莎白是什么样的?她是女皇这样的人吗?”
闻言,所有人都看向我。
除了雍亲王。他好像看入迷了。
我摇摇头道:“不,她只一个被困在乡下的小姑娘。不过她博学多识,幽默风趣,富有正义感,有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倔强独立的个性。
在原著中,达西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在千篇一律的附和声中说出了勇敢独到的见解。
而她因为达西先生的傲慢无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第一次情难自禁的求婚,也正是因为坚守立场,不被财富地位所蒙蔽。
这一点,似乎非常符合中国传统女性角色‘不嫌贫爱富’的气节,但万万不能理解为气节。
因为她最大的魅力就在于,遵从自然,遵从自己,而不是外界对女性的要求。这种松弛感,是难能可贵的,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之风。”
我和他们讲了讲整个故事的梗概。
方铭叹道:“写出达西容易,写出你想要的伊丽莎白很难。中国不会有这样的女子,你让作者如何描绘?”
晓玲道:“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方铭不明所以,梁超却听懂了,严三思也听懂了,嘟囔道:“我就说这个故事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十四爷和……”
“达西可靠吗?”一直沉默的雍亲王忽然打断他。
我们都一愣。
他头也不抬,依旧在读,状似随意地问:“你把他形容的这么完美,他能爱伊丽莎白几年?”
呃……这是那晚关于贵妃之争的延续吗?怎么到现在还想驳倒我啊!
我硬着头皮道:“在书里,自然是一生只爱一个人,放在现实中应该不可靠吧……这本书的作者,终身未婚。”
他微微抬头,冷漠地看着我:“那就不要把他写的太好,以免女子看了误终身!”
说罢将手里的作品扔到桌上,大步离去。
梁超和严三思立刻跟着走了。
方铭劝我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超前了!小姑娘年纪不大,阅历没多少,还想启迪别人。你想让女人变得像伊丽莎白一样,现实中却没有达西。她们光做梦,嫁不出去怎么办?”
“方老您多虑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有伊丽莎白,就会有达西。只要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变高,男人就得进步。现实不会像故事中描述得那么美好,但至少会一点点变得更好。”
他的小跟班唏嘘道:“你这条路难走。”
方铭无奈道:“她就是不喜欢走坦途。”
等他们都走了,晓玲陪我继续审阅。
她又翻了一遍雍亲王刚刚放下的文稿,坚定地对我说:“我也觉得这篇写得最好。只有他笔下的达西和原著相似,富有魅力。也只有他没把伊丽莎白描述成温柔贤淑模样,他笔下的她聪慧倔强,与达西相得益彰。”
我笑道:“温婉贤淑也不是错啊。”
她道:“是没错,可是很无趣。”
我忽然想起八爷的话,嘴一松,脱口道:“听说雍王府的李氏是个聪明霸道的女子,她很有趣吧?”
“李侧福晋……”晓玲仔细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从弘昀夭折后,她一夜白头,从此不闻世事,一心事佛。连弘时和小格格都分别交给福晋和耿格格照顾。”
看来八爷的话,水分很大。
“那……耿格格呢?”
问完我就后悔了,赶紧摆摆手道:“算了,时间不早了,不能拉闲篇了!赶紧看完这篇去睡觉!”
晓玲笑笑,顺从地哎了一声。
回到自己的卧房,我把那块被体温暖热的玉石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印章。
用的石料很眼熟,花色质地和雍亲王案头那个泰山石镇纸一样。
上头雕刻了一匹憨态可掬的小马,刀工不甚精细,形似而神不似,仔细看,还有点像狗。
下面刻着两个字和一串铜钱。
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铜钱刻在一起?刻个元宝不行吗?
沾上印泥在日记本上一盖,右边上秋下童,左边哪里是铜钱,分明是一串四。
这是他自己刻的吧……
昨晚我陪他加班的时候镇纸还好好的,可见这东西是今天才开始刻的。
……刻的还挺快的。
生着病还加班,外人当他多敬业,谁能想到他守着一堆文案刻印章呢……
第 113 章
1715年9月18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八 晴
雍亲王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放任。
除了比赛当晚当着众人面儿点评了一句, 从头到尾都没插手。
反而顾言贞这个老流氓慢慢反应过来,这个事儿可以作为他的重要政绩,每天都来问我评选结果, 还领了七八个老学究来帮忙阅卷。
可能有人找他试图走后门,他点了几个名字, 暗示我这几个人应该有名次——
好一个打压不了就加入啊!
我没有明着拒绝, 只是把他拉到角落里,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这是?”他打量袋子的形状不像银子,脸色阴郁。
掏出其中一封书信, 展开略看了几眼,脸沉得比锅底还黑, 恼羞成怒撕得粉碎, 本要随手一扬, 却没敢,把碎片装回袋子,紧紧抓在手里, 左顾右盼一番,压抑着火气,低声质问:“你什么意思秋童?!”
“您别误会, 咱们一起把比赛办起来不容易, 有这交情, 我能害您嘛!”我先安抚了他两句, 接着开始恐吓他:“比赛结束后,我陆陆续续收到这么多匿名檄文, 大部分都是声讨您的。这就怪了, 您在本地德高望重,谁会对您有这么大误会呢!现在巡视团在这儿, 要是这些信到了雍亲王手里,那您……”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硬道:“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是,那是!”我点头符合,“我也不相信这些污蔑!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查一查,究竟是谁送来的,又是谁写的,意图何为!毕竟三人成虎,如果放任不管,这脏水早晚要泼到您身上。到时候雍亲王也为难不是?”
他冷笑道:“谁送来的你不知道?为什么单单送到你这儿?”
我无奈地啧了一声:“只有我这儿没有你们巡抚衙门的守卫啊!而且,雍亲王和其他官员深居简出,没几个见过的,只有我抛头露面,有点虚名嘛!”
他半信半疑,半晌试探性问我:“都说巡视团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所到之处必会处理一些人,在天津就闹了不小的动静,知州莫凡甚至差点被扣上麻匪的帽子。雍亲王可透露过,在这里要拿谁开刀?”
昨晚我和雍亲王还真的讨论过这个问题。
首先他肯定是带着任务来的,但任务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我从他言语间判断,应该和诚亲王有关。
诚亲王的拥蹙者主要是文人,他被降为郡王后,并不甘心沉寂,拥蹙者也在暗中多方活动。
山东是正统儒学的中心,这里的官员最讲究嫡、长,诚亲王虽不为嫡却为长,又尊儒崇文,把他们捧的高高的,彼此之间关系密切。
如果不趁早敲打,恐会给朝局带来动荡。
而八爷这趟来,目的显然不单纯。
他在我这里卖人情,让黄学远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为难我,其实,在黄学远那里,少不了以我为媒介,趁机拉拢山东官员的支持。
我领导说:“老八是把你从刑部捞出来的钦差,再加上你和十四的关系,十四和他的关系,都不是什么秘密。他说你听他的,不会有人不信。黄学远给他这个面子,意味着也想从你这儿得到好处。若真得了,就承了他的情,也算有了新的仰仗。至少,不会给他阻力。”
原来八贤王又是来捡漏的!想趁诚亲王倒台,收拾他的旧部!
……以后别叫贤王了,叫捡漏王吧!
我当时就急了:“就算我听他的,我一个混资历的八品翻译官,能帮黄学远平安落地吗?黄学远又不傻,山东的问题怎么处理,是您说了算!就算最后真的轻拿轻放,也是您手下留情,和八爷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承他的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就不能听你的吗?”
别逗了!你又不是昏君!再说了,要真听我的,我肯定不放过这群专捡普通老百姓欺负的贪官污吏!
“求王爷赐教!”
你说清楚,别把锅甩我身上!
他是个严师,非得让我自己想。
我想了好久才捋清楚,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学远在您这儿碰壁了?或者,您已经决定从重处理,所以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八爷就像及时雨,来的恰是时候。”
他感冒还没好彻底,鼻子不太通气,堵得头疼。
揉着眉心纠正我:“官场上,与高忠一样立场鲜明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是精明算计的墙头草。只要有共同利益就会结党,利益相悖,就能反目。黄学远这些人,在官场纵横多年,深知自己没有触及根本问题,不会被清理,顶多会蛰伏一段时间。这时候,谁向他们伸出橄榄枝,谁就是新的合作对象。”
哦,明白了!
他们闹,是因为诚亲王倒台,自己的利益受损,前期投资打了水漂,但如果诚亲王当真扶不起,他们立即就会选别人。
这一次怎么处理无关要紧,反正朝廷离不开他们,早晚会复用——譬如张廷枢,罢官两年,在诚亲王的操作下,一复用直接就任刑部尚书。
他们要的是一个新主,以及新主的合作态度。
雍亲王没有表现出合作意向,所以他们接住了八爷的橄榄枝。
我只是双方合作的一个桥梁。
黄学远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的好处,并不是这一次平安落地,而是成功绑定八爷。
也就是说,八爷这个高高在上的捡漏王,并不是求着他们合作,而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而我领导这个大冤种,只有一个角色——惩罚者。
他怎么甘心的!看着别人要么风光耀眼,要么不断扩大势力,心里肯定也着急吧!
他看出我心中不忿,温和地问:“我说过,跟着我只能遭人憎恶、落人埋怨,还得处处受累,极有可能一生壮志难酬,现在后悔了吗?”
那怎么可能!
即使我不知道八爷最后的结局,也不喜欢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他心中只有权力,没有朝廷,更没有百姓!
我主动请缨道:“我不想让他总占你便宜,更不想让这些欺压百姓的狗官全身而退!要不,我来当坏人揭露他们的罪行,王爷当好人略施恩惠,如何?”
他拧眉训我:“什么狗官?!你也是朝廷官员,怎么说起话来一身草莽气!不要从下往上看问题,要从上往下看。从国家的利益出发,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管理一方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山东还多次为其他省纾困,算是其他省的榜样。对于他们,要改造约束,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或令他们身败名裂,寒了文武百官的心。”
这个道理他不是第一次讲,我早烂熟于心。
问题是,到底怎么改,怎么约束,才能起到效果?
这群狠人一方面纵容士绅兼并土地,使省内一多半肥沃土地不必纳税;另一方面为了完成朝廷的税收任务,把税率提升了至少百分之六十,全都压在地贫人穷的农民身上!
让士绅把地还给农民?这不可能!土改要是进行到这种程度,大清得先亡了。
降低税率?那朝廷的税收任务也跟着降吗?不可能!
既然他们知道朝廷离不了他们,降职罚俸根本没用!过两年复职,只会变本加厉!
要么,大刀阔斧地改革,要么,杀鸡儆猴,换一批真正和底层老百姓站一起的好官。
可惜这两条,都不是康熙让他来的目的。
我看得出,雍亲王也很无奈,所以没有犟嘴,但满脸不服的表情估计藏不住。
他只好苦口婆心地规劝:“地方官权力过大,黄学远在此经营多年,早已没有政敌。他给济南驻军多拨了很多军费,在军中威望很高。这里水太深,连我都要万分小心,你眼界太浅,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他有多硬气我是知道地,但从进了山东,他就一再强调要小心,可见黄学远的确是个难缠的家伙。怪不得八爷亲自来拉拢呢!
看来山东一行,基本就这样定调了,顶多从其他问题上抓个典型,让他们知道皇上盯着这里,起个敲山震虎的作用。
……又凭白让八爷捡个漏!好气!
我领导以为我在盘算什么,敲桌子喝问:“还想惹事?你有几条命,这么不怕招人恨!”
我赌气开了个玩笑:“招人恨不可怕,我只怕将来你杀我谢天下。”
一句话把他惹毛,痛骂我一顿,差点把桌子掀了。
都这样了,我自然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生闷气。
我把檄文还给顾言贞,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等他走了,我把他带来的老学究请到隔壁,让他们誊抄我选出的前三甲文章。
誊抄出的第一遍,第一时间送到鹊华居,张榜公示。
剩下的,发放给其他酒楼、茶馆,让他们张贴揽客,共享盛事。
下午,鹊华居的老板领着‘状元’和‘探花’来找我,陪着笑,越发恭敬:“赛文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今天放榜。从今早开始,店门口的路就被堵死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偏就那‘榜眼’没来!等了他一下午,怕您着急,先把这两位领来了。”
“无妨。兴许她知道该怎么找我。”我径直走向其他两位选手,对其中一个瘦高者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吧?”
我的神仙作者特意理了须发,这样一看,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比之前小了至少五岁。
被我盯着看得微微一赧,一撩袍子,郑重跪下,铿锵有力道:“草民靳驰,参加大人!”
“靳驰,矜持……”我扶起他,小小开了个玩笑:“以后不要太矜持,我是个脸皮特别厚的人,你要跟着我,得适应我的风格。”
“是大人!”他答的干脆爽利,但一时根本放不开,脸皮子绷得紧紧的,耳朵尖通红。
我正要同另一个说话,侍卫来报,说有位黄姑娘求见。
“快请!”说着,我已经先迎了出去。
靳驰自发地跟了上来。
我纳闷地问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他理所当然道:“大人不是说,让我跟着你吗?”
呃……字面意思能这么理解吗?
“以后无论大人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他根本不容我解释!
“秋大人!”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在门口下了轿,急切地喊了我一声,快步朝我走来。
她是汉人,自小裹脚,极少出门,平日里走得很慢,上一次我见她,她身边两个侍女扶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此刻却像个飞起来的小鸟。
“招娣!”我冲上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接着笑容凝固了。
她娇嫩的脸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还有一个突起的巴掌印,眼球上布满红血丝。
“怎么回事?!”我惊怒不已:“谁打的?是不是你爹?”
“是我自己!我爹不让我来,他说你选我,根本不是看中我的才华,而是为了报复他,挟制他。”
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主动结交她,向她发出邀请函,的确因为她是黄学远的女儿,但她也确实有才!
她塑造的伊丽莎白,没有和达西在一起,而是和作者简一样,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男人的深刻认识,选择快乐地孤独终老。
这个结局,不仅在二百多份作品里独树一帜,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也得令人拍案叫绝。
她简直就是个独立清醒的女战士!
我坦然道:“你写的文章已经贴满泉城,没有人知道作者是你,但这篇文章该不该得第二,文人墨客,和后来人,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如果不是结局略跑题,我觉得你应该的第一。”
她展颜一笑,面颊上的伤口狰狞开裂,鲜血缓缓流淌,但她毫不知痛,兴奋道:“好吧,这个榜眼就该是我的!你说过前三甲都可以跟你去京城,那我也可以对不对?”
尽管我此刻只想给她擦拭伤口上药,但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只能坚定地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太好了,你真的太好了!”她大喜,扑上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后悔,从黄学远纵容爱妾害死我弟,令我母亲伤心而亡,我就没有一天不想报复他!如果你没出现,我都准备加入清茶门……”
我倒吸一口冷气,“姑奶奶,你太狠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哀怨道,“可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把他这个二品大员拉下马。”
那确实不太容易,连雍亲王都做不到……
“跟着你,既能活得自由自在,不必嫁给他选的纨绔,还能气死他,简直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儿!”
我拍拍她的肩膀:“那我们以后,相互扶持,相互成全!”
“好!”她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我携她一转身,后面一排哀怨的脸。
晓玲,靳驰,还有‘探花郎’,仿佛在说:负心汉,你真花心!
第 114 章
因为黄招娣身份特殊, 当晚,我谢绝了所有邀约,就在驿馆内为他们庆功。
说是庆功, 更像是书友会,席上只有我、晓玲和三甲选手。
第一名靳驰, 二十六岁, 原是士绅子弟,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只剩孤苦一人, 平日就在文化街写故事,卖话本, 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去富绅家里打短工。
第二名黄招娣, 二十一岁, 是巡抚黄学远的嫡次女,虽然身份尊贵,但从小就不讨父亲喜欢, 三番五次拒婚,成了家里的老大难,曾经差点削发出家, 被黄学远打了个半死。
第三名江克秋, 年纪稍大, 虚岁有三十了, 从小就是孤儿,当过道士, 读过书, 做过厨子和马夫,亦曾挑着货担沿街叫卖, 在丧葬队里吹笙,还给寡妇当过干儿子,人生经历极其丰富。
在这三个人里,他的文笔最差,格局最小,全篇只谈风月,短短一万字,擦边一两千,但他太会把握节奏、调动情绪了,男女主人公前期的拉扯,让人看得抓心挠肝,后期的亲密让人面红耳赤,甚至尾椎骨都发麻。而且他非常巧妙地模糊了两个人的背景,把一个西洋故事,融入传统文化中,写出了纯正中国味儿——一下子把受众底限下探了很多。
要创刊,我不仅需要靳驰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和黄招娣这样深谙官场规则的二代,还需要一个能抓住底层老百姓精神需求的人才。无疑,他是这方面的翘楚。
但他在我们面前很不自信。
论相貌,粗鄙中带着点猥琐,和靳驰站在一起,就是个反面对照组。
论出身,无名无产,连姓甚名谁都是自己改了十八改的——尽管我表示不在意,他还是再三起誓要把克秋改成旺秋……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能为我做什么,担心自己抓不住这次机会。
我关上门,和他们说了说自己的设想:“我要办大清周报。”
他们对报纸没有什么概念,所以这一次,我详细描绘了一下自己理想中的官媒。
“邸报的主要作用是让朝臣知道皇上的御旨、朝廷的动向,但不是皇上的耳目。官媒既要服务于朝廷,又要服务于百姓。它应该包含利国利民的政策,让百姓晓得皇上爱民之心、朝廷推政的意图,防止下面官员曲解中枢意图,篡政欺民,导致民愤民怨;应该树立好官好民形象,大力推广他们的事迹,让官民效仿;要反应民生疾苦,让上位者看到真实的社会现状,听到老百姓的心声;还要丰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从文娱方面引导社会价值观的进步……”
我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报纸,按照现代官媒的模式,划分了不同板块,逐一介绍功能。
他们听得很认真,只是眼神有些迷茫。听完沉思良久才开始讨论,最后提出两点问题。
一是因为纸媒太贵,普及到中下层群众的可能性不大;二是,朝廷不允许士大夫妄论朝政,更别提普通百姓。
“刊印虽贵,但我们可以引进广告商,还可以定制版面拉赞助,再者只要内容有足够的吸引力,销量就能带动收入,支撑后续发行。至于朝廷严禁论政,这要看我们对舆论的操控能力是否有助于巩固皇权。只要符合这个大前提,很多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对你们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学会歌功颂德,用最浅俗的方式,把皇上‘塑造’成千古一帝。”
靳驰皱眉道:“可他并不……”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肃道:“记住你的身份,以后你是大清周报的大主编之一,是带领国民凝心聚力的先驱。当前朝廷面临很多反清分子,导致海禁不开贸易终止,凭白多养很多兵,以及不敢大动干戈改变积弊等等。人心不齐,是一个国家最致命的威胁。在皇权统治下,批判君主毫无益处。这些事儿,留着言官去做,我们只需要鞭笞言官即可。”
江克秋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没想到大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智谋见识,一句话令我等醍醐灌顶!”说罢自斟一杯,仰头干掉,“请允许我敬大人一杯!”
靳驰也低下头,但还有几分犹疑,“怎么才能一边歌功颂德,一边抨击奸臣、揭开民不聊生的真相?”
“那就是你们要思考的问题了。”我逐个扫过他们,笑道:“你们不会以为,跟着我很轻松吧?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跟着我,一定能名利双收。但,我这里没有金饭碗,干不好的,一定会被淘汰。”
黄招娣斗志昂扬:“我一定会做的比你要求得更好!”
江克秋谦卑道:“拼尽全力,暂占虚位,若辜负大人,一定让贤。”
靳驰则道:“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我……我就是个书呆子,你说的这些海禁、养兵、更改积弊,我只在书上读过,没有切实的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必定空洞。我想先跟着你历练,涨涨见识。”
其他两人立即附和:我们也是!
能跟着巡视团一路南下,的确历练的好机会。可巡视名单是内阁拟定的,便是雍亲王都未必有权加人,更何况是我。
“我请示过雍亲王再给你们答复。”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足以令他们欢呼雀跃。
谈完正事,我们又说起了这次征文题目,继而扩展到古今中外的文学巨著。
我们年龄跨度不大,志趣相投,以文相交,谈天说地,畅快至极。
正聊得热火朝天,驿馆主事亲自送进来两个菜放在我跟前,一个鲜卤豆腐配韭菜花,一个水煮蚕豆。弯腰嘱咐我:“大人,你肠胃不舒,要少食油腻。”
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花瓷酒壶放在我跟前,劝谏道:“高粱酒烧肠,不宜女宾。这是绍兴黄酒,温和暖胃舒筋活络,大人可少饮些。”
这一桌菜原是他自己张罗的,按照吃‘状元席’的标准,道道都是硬菜。
酒也是他自作主张上的——山东盛行酒文化,自西周时期就有喝‘才子酒’的传统,每次科举放榜,当地官员都要为本地高中的进士举子设宴庆功,喝得就是这劲辣窜鼻的高粱酒。
怎么吃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菜色偏腻酒过烧?
我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雍亲王正在院中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对我微微一点头。
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凭空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一扇窗,窗外半盏月,月下一个他。
曾经因为男女同席,我被十四当众羞辱,和我同席的人,也都被打击报复。
但哪怕我和乞丐同席,雍亲王也只关心我‘你自己不难受吗?’,而今更为我加菜换酒,何止是尊重。
真希望我永远不会辜负他,做他的贤臣甚至利剑。
他并没有过多打扰,和我打过招呼就走了。
我们继续畅聊,不知不觉,已到二更。
江克秋已醉的不省人事,晓玲趴在我肩头眯眼小憩,黄招娣与我一起托着腮,痴迷地看着靳驰。
他在讲那篇未完的小说。
停下来喝水的功夫,我心潮澎湃地感叹道:“哇,你这构思太牛逼了!背景设计和《指环王》有点像!可你比指环王早了……”
咚咚咚。
开着的门被敲响,驿馆主事探了探头,笑道:“秋大人,王爷有事吩咐,请您出来下。”
“王爷回来了?!”晓玲猛地弹起来,面色紧张地劝我:“秋童,太晚了,靳公子还要回去,要不今天先这样吧,反正以后有很多机会听故事。”
靳驰也反应过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请大人早点休息,明日我再来向大人讨教。”
我依依不舍道:“那你明天早点来,我跟你说说《指环王》!”
靳驰宠辱不惊的点点头,他把江克秋叫醒,我拉着晓玲和招娣一起出了房间,却见雍亲王正在堂中背对我们站着。
靳驰和黄招娣反应平平,江克秋却很激动,怂恿他俩一起去叩拜雍亲王。
但当他们走过去,雍亲王却像没看见似得,掉头走到我面前,淡淡道:“陪我出去走走。”
大晚上,出去看鬼吗?还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这话!这是怕谁不误会吗?
靳驰他们看我的眼神果然变得很古怪。
酒精上头,头脑发蒙,为了向大家证明我们只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我热情地邀约其他人:“你们要不要一起聆听王爷训话?”
大家都往后一退,只有靳驰没动。
“靳驰,一起?”
一晚上,他念叨了不下八十遍要跟着我,成功把自己催眠了。
我一喊,他立刻跟中了蛊似得,朝我走来。
只是刚迈开腿就被江克秋死死拖住。
我本着惜才爱才、大公无私的心态,指着他极力向雍亲王夸耀:“这是本次征文大赛的第一名,他超有才的,脑洞绝了!才二十六岁,即将写出旷世名作!字也写的特别好,我特别……”
“闭嘴!”雍亲王稍稍一侧身,背对他们,把脸对着我,眼睛一瞪,眼神仿佛要杀人,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赶紧捂住嘴。
江克秋朗声道:“今日已晚,小人等不敢叨扰王爷,先行告退。”
脚步急促,混乱。
等到彻底没了声响,我领导一把拉起我的手,死死攥住,大步朝外走去,过了转角,登上阶梯上了天台。
“等等!慢点!放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忽然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朝前一扑。
他用自个儿的胸膛挡住我的去势,在我头顶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每次都能用这招!”
月色如银,照着他白皙的脸和黑沉沉的双眸,让我想起他救我于自残的那一晚。
我只能朦胧看个大概,吐出一口连我都觉得酒气浓重的呼吸,嬉笑道:“那我下次对别人用。”
紧紧贴合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而然苦等许久,他却自己消化了这股火气,只短促得哼了我一声,讽刺道:“对那个病恹恹的白斩鸡?他接得住你吗?!”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靳驰……真够刻薄的!
“王爷放心,绝不会是他!我才不会和自己的下属搞暧昧!”
“你混账!”他这才像被狠狠甩了个耳光一般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推开,愤愤顺着楼梯跑下去。
等他急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才仰头看向天空。
浩瀚的星海啊,我曾在望远镜中窥得它的真面目,我向往那迷幻般的星云,痴迷《三体》,可现在,它们的身影被腥咸的水流淹没,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看不清银河,但至少可以控制自己的渴望。
尽管这并不容易,但谁的舍与得容易?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蒙住我的眼。
另一只手从后往前,拥我入怀。
“你委屈什么,又不是我想这样,是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用最轻柔的语调抱怨,又用我从未听过的低姿态认错:“别哭了,难得你今天开心,我不该扰你兴致。是我不好。”
认错态度明显不够虔诚,刚说完就委屈巴拉地控诉:“可你也不该那么看他!我不许!”
酒精真不是好东西啊,怪不得我姐姐这么刻板严肃的人,喝多了就会打电话到处骚扰人……
情绪是真的容易失控啊!!
我毫不夸张地说,为了推开他,我默默求神拜佛说尽了好话,才借到一点神力。
“我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得很清楚!不敢打王爷的主意!王爷是人中之龙,将来更是贵不可言,像我这样茕茕孑立、身患奇病、一身是非、无数仇敌的人,绝不敢奢望王爷给予的天大恩德。王爷请把那几年,给予身份尊贵、更需要这份荣耀的人!”
被推开的瞬间,他抓住我一根手指,倔强得不肯放开,眉目纠结,强壮的身躯看上去比病重的那天还柔弱。
我对他没有怜悯,对我自己更残忍:“我难过是因为王爷不理解我的坦荡!我是真的很欣赏靳驰,理论上他未婚,我未嫁,我若真喜欢他,也不是不可以吧?可我不会!我身上非议太多了,向他示好,会令世人漠视他的才能,我辛苦办的征文比赛也就成了笑话!”
我捋了捋头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奋力抽开手,“王爷曾对我说,如果嫁给十四爷,就不可能在朝堂上任职,更不可能实现我的理想抱负,我牢记于心。你不必担心,我早已做好了终身不嫁的准备!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发毒誓,如果我嫁人,就让我死无……”
“不准说!”他猛地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懊恼道:“你少拿我的话来堵我。我说的是他,不是我!几年荣宠是恩德,说得也是帝王,不是我!人与人不一样,你凭什么凭臆想给别人定罪?妄下诳语,神佛怪罪怎么办?!”
我推开他,狠心把话说透:“王爷说自己不一样,那请问,之前宠爱过的女人,现在还放在心尖上吗?”
我知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答是,则多情。答否,则无情。
两种答案都是绝境。
第 115 章
“你……”他一手指着我, 一手捂胸口,面容痛苦,呼吸急促, 艰难地说:“做……大人事儿,说小孩儿……话……你……”
话没说完, 忽然身子一软, 委顿倒地。
“王爷!”我想起永安禅寺那一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大喊刚果儿, 一面扑上去托住他。
我都做好了托不住被他坠到地上的准备,没想到刚一碰到, 就被他一把扯到怀里, 双手抱住, 往上一提。
……
楼梯上,刚果儿等侍卫只冒了个头就立即缩回去。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有小孩儿才说永远。哄小孩儿的话谁不会说?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说出一箩筐来。尤其是那种酸腐书生, 嘴上抹蜜最会骗人!
可你于我而言,不只是个小孩儿,还是知己, 更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你读史知刘彻辜负卫子夫, 可见刘邦辜负萧何, 刘备辜负孔明?你待我一片赤诚, 我回馈你一腔真心,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何须多言!
至于你这一问, 我只用一句诗就能答你:朝来寒雨晚来风, 人生长恨水长东!
初心虽好,奈何世事变迁, 变得并不是我一个!你扪心自问,能否几十年如一日心境不改?
人生漫漫,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正因为世事难料,才更应该珍惜眼前,才更需要一纸婚约保证弱势一方不会因情爱消逝而受苦。
你现在想不开,我等你。只要你提,我……”
“你没事儿吧?!”
到现在我心跳才刚刚平复下来,在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紧张地观察他的状态,把手心摁在他心口窝,感受他的心跳——
结果发现,除了稍微有点快,比我的还规律!
可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他刚才是做戏骗我。
不死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好,干燥一片,温热正常!
他一顿,眼神躲闪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这会儿好多了。”
……
我猛地从他怀里挣开,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你怎么能用这么荒谬的方式骗我?你听过狼来了吗?你这个病这么凶险,耽误一分钟都有可能救不回来!万一真有下次,我不信你了怎么办?!”
他可能觉得自己发挥得很好,没想到被我无情打断,还当面揭穿,顿时尴尬又难堪,捂着胸口张了好几次嘴,才低声反驳:“你这么凶做什么?刚才真的很难受,谁知道被你一抱就好了……”
“……”
说完我俩都沉默了。
他应该是为自己的语调和用词感到羞耻,即便夜色深沉,还是下意识转过头躲我视线。
我则是纯纯无语。班主任形象就此崩塌!从此他再也别想板着脸教训我了!
气呼呼下了天台,晓玲和招娣都在我门口等着。
我不想开口,她们也都识趣没问。
招娣已经离开黄家,从此只能依附于我,驿馆没有多余的房间,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我则去晓玲屋里借光。
夜里伏案,思绪纷乱。我以为没有听进去雍亲王的话,此刻字字句句浮上脑海。
看着晓玲的睡颜,不由想起她说的李氏。
“从弘昀夭折后,她一夜白头,从此不闻世事,一心事佛。连弘时和小格格都分别交给福晋和耿格格照顾。’
雍亲王信佛,也是因为爱子早夭吗?从他对元寿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喜欢孩子,失去之后,一定会痛彻心扉吧。
曾经相爱的人,遭遇共同的苦难后心境骤变,再也提不起风花雪月。
这就是他说的世事难料吗?
难道比起人性,命运才是最大的黑天鹅?
如若如此,我根本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本。
命运把我扔到这里,何止剥夺了我的亲人!
1715年9月19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初九 晴
有了昨夜的龃龉,我以为,我和雍亲王至少要尴尬几天。
没想到一早达哈布就来敲门,说王爷要带我出去。
……人前我总不能下他面子,只得痛快应下。
洗漱的时候,我在想,德妃真是神人。
内务府包衣出身,相貌也不算出彩,却能位列四妃,盛宠多年,生育三子三女,而且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
而她这两个儿子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做到极致,或许是因为一个共性——根本不知道放弃二字怎么写!
我强烈怀疑这一点遗传自她。她肯定是凭一身百折不挠的韧性把康熙爷拿捏住的!
五点一刻,我按照雍亲王的吩咐穿上布衣,戴上被梳成妇人发髻的假发,上了他的马车。
他早在车上等我了,也打扮成寻常乡绅模样,穿的朴实无华,连扳指都摘了,正闭眼诵经。
我没打扰他,也不想和他说话。
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寻思听着这绝佳的催眠音正好再眯一会儿,他却不诵了,掌心朝上,用挂着佛珠的那只手,把一只鸡蛋送到我眼前。
“去趟章丘,路远,早饭没时间吃了。你怕饿,先吃点垫垫。”
一个鸡蛋就想把昨晚那么恶劣的事儿揭过去?
我没接,语气生硬地问:“去章丘做什么?”
他不以为意,硬塞到我手里,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入秋后天变短,这个点儿,光线还不算太亮,路上行人很少,马蹄哒哒声清脆悦耳。
我背过身趴在窗口,看着笼罩在薄雾下,充满人文气息的济南府,想着我在这里失去的尊严、收获的三个人才以及回国以来和文人结下的怨与缘,不禁感慨万千。
雍亲王却只想着他那颗蛋,好言好语地催我好几次:“一会儿就凉了,快趁热吃。”
他是雍正,他是雍正,他是雍正!
我默念三遍,告诉自己不能太不给皇帝面子。
一回头,对上他饱含歉疚的眼神,忽然想起昨晚宴席上答应三甲的事儿。
现在不正是和他讲条件的最佳时机吗?
开口之前,先给自己铺垫了一个台阶:“请王爷许诺,以后绝不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提起昨晚,他还有些尴尬,眉头一蹙,脸颊微微发红,摆摆手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一句话巧妙地粉饰了自己的荒唐行径,同时还做了保证。
真是八百个心眼子。
我敲碎了鸡蛋,扒着皮,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带三个选手一路同行的要求。
他听后没表现出反感,态度温和地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选中他们,分别有什么才能、背景,人品秉性如何。
周旋半天,看着我把鸡蛋吃光,才板起脸,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行。”
……
任我好说歹说,只有两个字:不行。
我只能退一步,“要不我只带靳驰,让他自行跟着,不与我们同进同出,这总行了吧?”
他气到失语,半晌才指着我怒斥:“无法无天!别以为本王治不了你!”
吓唬谁啊!
要在以前,我肯定闭嘴了,现在却敢顶着他的怒容继续争辩:“王爷!我刚才说过,选出这三个人,是为了筹备大清周报。靳驰是应试文人,受的是正统儒学教育,而且逻辑缜密,笔锋犀利,只有他能和科举出身的文官对垒。可
YH
他空有理论没有实践,谈为官和治国之道,未免虚浮,很容易被文官找到破绽,只有跟着巡视团才能迅速了解国情,以及各层级的衙门机构是怎样运转的,才能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主编。”
他冷冷一哼:“且不提他!办报的想法就太天真。你可知议论国事的口子一开,会给朝廷带来多少麻烦?国家运行得如何,国策好不好,自有皇上和文武百官权衡把握。民间若有大才大德之人,为什么不科举出仕?让毫无责任心的避世文人、江湖草莽或利益至上的商人抨击国策,只会令政令阻塞!”
“我能理解王爷的担心,但当初申请办医学院时我就说过,凡事皆有两面性,好的一面发扬鼓励,坏的一面引导剔除。只要好处足够大,坏处可控,此事就可为。我并非要把所有国事都公开让天下人指摘,而是那些皇上想要推进而大部分朝臣反对的事儿。
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想在全国各地设立报社,从科举落第的文人中选拔出一支优异的队伍,以不拘于纸媒的形式,宣传皇上的仁政、消除民间的反对声、操控舆论风向。
比如,莫凡曾经提起的,改人头税为土地税。这项政策利国利民,但一定会引起全国士绅的强烈反对。假如有朝一日朝廷想推行,必定会面临无数阻力,与其让皇上与他们斗,不如让天下人与他们斗。推行之前,我们周报先铺垫几年,放出风去,让所有士绅做好心理准备,不再屯地,也不失为功德一件。
再比如,王爷行事一向公正秉直,令很多奸佞小人恨之入骨。其中文人有笔,会写文章诽谤,商人行走各地,会传播谣言,久而久之,人云亦云,谁能知道王爷为朝廷百姓付出的辛劳?朝臣也会拿王爷不得人心做文章。这些隐患必须扼杀在摇篮里。我们要培养一批可以能打文仗的人才,他们不仅是王爷的嘴,更是王爷的耳目,而且不用王爷花钱养。
还有……”
我滔滔不绝,一连说了十数条,最后总结道:“总之,这张报纸上写什么,完全掌握在朝廷,或者说,王爷手里。”
康熙已经没有变革的想法,这些都是为新君准备的,他应该能听出来。
他目光如电,盯着我久久不语。
“王爷?”我说得口干舌燥,迫不及待想得到他的认可。
他幽幽一叹,眼中充满欣慰,又有些纠结:“虽然听起来有不少漏洞,但论用心,还真是谁也比不上你。”
我挑挑眉:“那王爷可要好好珍惜我,别用几年就束之高阁了,我的能耐大着呢!”
他眉心一拧:“伶牙俐齿,含沙射影!”
之后他就没再反对靳驰尾随巡视团的提议,只是强调:“不许私下见他,更不许单独见他!”
……
“那我怎么见?”
“让达哈布陪着。”
……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你的画快裱好了吧?这个给你。”
我接过,打开一看,还是一块印章。
这回用的是最好的印章石料寿山石,上面雕刻着一只灵动威猛的麒麟,下面刻着四个非常漂亮的隶书:秋童鉴藏。
我抬眼看着他,“这是谁刻的?”
“济南有名的刻章师傅。”
我赞道:“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他神情傲娇:“先前那个,不用就还回来。”
我故意气他:“弄丢了。”
他看破没说破,笑着摇摇头。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又细密地问了些办报的计划,补充我的漏洞,纠正我的缪错。
话没说尽,目的地就到了。
下车一看,前面是个小山村,很多人在某一户门口排起了长队。
他拾起我的手,十指交握,拉到自己身前。
我试图挣开,他却严肃地说:“你运气好,正好有一位擅长妇科的游方道仙经过此地。宫中的妇科圣手季太医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据说学到的本事不及他十分之一。你看,前面排了那么多人,都是夫妻一起,问的想必都是私房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好意思自己过去问诊吗?本王勉为其难扮作你夫君,给你壮壮胆。”
第 116 章
他的尴尬是自找的, 我的尴尬是他强加的!
这哪是壮胆,分明是赤裸裸的报复!
我头皮一麻,死命拉住他:“我不去, 我不治!”
“不准耍小孩脾气!”他脸一沉,顿时释放出万钧威压, 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必须治!”
凭什么?!没有人权了吗?
刚才我就想反抗, 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见靳驰?!是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分不清公私?
但我心底始终对他保持敬畏。
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永远忌讳别人的不恭。即便现在对我有心, 难保将来不会翻旧账。
尤其在我不能回应他的情况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十分脆弱的。
我想安安稳稳地退回臣子的定位, 就必须保持臣子的卑微。因而对他真正坚持的事情, 我必须退让。
我认怂, 退而求其次:“王爷放手,我自己去。”
他反而抓的越紧,目视前方, 步伐坚定:“不放!从今以后,不许再说自己茕茕孑立。怪病我陪你慢慢治,是非咱们一起担, 仇敌一起打!我有多贵, 你就有多贵!”
……还说自己不会哄小孩, 你龙椅能分我一半吗?
真是败了!
转眼走到队伍后面, 我们两个‘巨人’受了很多注目礼。
其中大多是艳羡的,也有个别猥琐戏谑的。
这个云游道仙不止擅长妇科, 所以队伍中还有很多男人, 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就来自他们。
原来我领导坚持与我扮作夫妻,陪我一起排队, 就是怕我受这些猥琐男欺辱——
在保守封闭的地方,妇科病是隐疾,提起来会让人浮想联翩不管是什么病,他们一律按脏(性)病看,还给人打上不洁的标签,而不洁就意味着人人都可作践。
因此队伍中几乎没有独自前来的女人,个别几个都是老妇。
这个可恶的男权社会!
“这老道脾气古怪无欲无求,谁也请不动,只能委屈你在这儿排队。”雍亲王把我攥起来的拳头往身前拉了拉,放在他柔软的肚子上,指着天边的飞鸟转移我的注意力,“别管他们,苍蝇是打不绝的。”
我气道:“打不绝我也要打,见一个打一个!不能给贱种繁衍的机会!”
其实我气的不是这几个流氓,而是这个吃女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社会,以及他这种习以为常、不以为然的态度!
他预判了这些男人的行为,也愿意亲自陪我,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歧视和压迫,或者说,默许,不觉得需要改变。
这和八爷对阶级固化、吏治松弛的漠然态度是一样的。
想提升女人的地位,改善女人的生存环境,光我一个人,光一个玄宜慈善是不够的,我得改变这个上位者的思想观念。
我说的是气话,他却当真了,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但没教训我,反而纵容道:“你来打苍蝇岂不是大材小用?这种小事,有的是人替你做。”
说着就要伸手招呼侍卫。
“别!”我赶紧拉住他,“叫人就算了!咱们已经够扎眼的了,不值当得的因为出口恶气惹人注意。”
我担心事情闹大了被人认出来:要是让人知道雍亲王陪我来看妇科圣手,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行!把你气成这样,必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一扬手,远处的刚果儿和达哈布立即下马车,朝这边走来。
他是怎么知道反制我的!
“我不生气了!”我赶紧把他胳膊拉下来,朝那二人挥手,让他们别来。
“真的?”
我猛点头。
“那你笑一笑。”
……
扑哧。
前面的妇人先替我笑了。
她丈夫回身朝雍亲王抱了抱拳,笑道:“二位神仙眷侣,真是郎才女貌,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啊!”
我黑人问号脸: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雍亲王也朝他抱了抱拳,“内子顽劣,见笑了。”
……
那妇人掩嘴笑道:“有你这么一个夫婿,好人也该学坏了。哪有这么惯人的!”
那不是惯,是捧杀!
雍亲王给了我一个宠溺的眼神,故作无奈地摇头:“夫人教训的是。她原本是极乖顺的,现在确实被我惯得不像话。敢问夫人,可有好法子纠正过来?”
妇人的丈夫道:“没办法,一旦开始惯了,就要惯到底,否则她闹她作,有你受的。”
雍亲王揉着太阳穴苦笑道:“是这个理儿。”
妇人给他支招:“赶紧让她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稳重了。”
……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实在听不下去,蹲下去薅草逗蚂蚁。
而我那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居然兴致勃勃地和这两口子拉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祝他们早生贵子……
三百年后,雍和宫香火旺盛,据说许愿很灵。不知道还没当上皇帝的雍亲王说话好不好使呢?
日头渐渐升高,队伍缓慢前进。
旁边农家小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樱桃树,过了时节,没有果子,树冠蓬蓬如盖,在院外投下一片阴凉。
我仰头多看了两眼,忽听入戏太深的雍亲王在耳畔画大饼:“明年圆明园不开放了,等樱桃熟了,先让你进去吃个够。”
……这糖衣炮弹要是不问出处,简直齁甜。
可惜我吃不下。
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一篮无缘品尝的相思樱桃。
我记得它们被踩爆后,散发在空气里的气味芬香甜腻;我记得为了捡回几个,我摸到了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我记得他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尴尬局促的补救:“是什么,我赔给你。”
这一幕好像也没有过去很久,现在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一般,连那个见证我们第一次独处的伤疤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概已经把我归于尘世烦恼,随香烛燃掉了吧。
那么单纯善良的他,有没有再被别人‘欺负’呢?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眼梢的余光中掠过。
我心一提,猛然扭头看去,却见一家三口刚离开道仙坐诊的院子,背对着我走向阡陌。
那个男人身材纤细颀长,连肩颈线都与我第一次去隔壁时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样!
可他穿着寻常布衣,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右手托着一个正在说笑的年轻少妇。
不可能是居生。
他本来就不会和女人相处,更何况离京前遭受了痛失谭妈、全家入狱等一系列打击,走的时候重新穿上了僧袍。
僧袍是他的保护壳,也是自我约束和警戒,一旦穿上,岂能说脱就脱?
前有沈如之,后有山野村夫,是我心虚吧?看谁都像他。
正怅惘,身边人碰了碰我,蹙眉揉着右眼道:“刚才没留神,好像有只小飞虫扑进眼睛里了,你给我吹吹。”
……
他微微屈膝,我垫着脚。
瞳眸如镜,映着蓝天飞鸟、樱桃树冠,还有我不情不愿的脸,就是没有飞虫。
……你这幼稚的行为对得起那八百个心眼子吗?!
我装模作样随便吹了两下,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神情一派坦然地朝我微笑:“好多了。”
接着指着别人家门口的菜畦,问我知不知道那刚冒出头的小绿芽是什么。
这可真难倒我了。说实话,把长度差不多的麦子和韭菜放在一起我都未必分得清,更别提萌芽阶段的蔬菜……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芹菜……”
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他教我认了十几种农作物,连脚下的野花野草都认全了。
看来‘农夫’不是做做样子,圆明园没白白沦为‘采摘园’,他这个天潢贵胄真的踏下心认认真真去学了。
哪个皇子能卷得过他!
进了小院,一眼就看一位须发雪白的老道士,正盘腿坐在葡萄架下,身边除了个端茶倒水的小道童,再无旁人。
雍亲王领我过去,让我坐在老道跟前的蒲团上,他则负手站在我身后。
有他盯着,想隐瞒也不可能。我把那天交代的情况,又给老道说了一遍。
老道着广袖宽袍,衣领大敞,整个人清瘦严肃,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深远又淡然,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骨。
闻言眉头一蹙,先望闻问切,苦苦思索许久,又问我生辰八字。
这能说吗?我回头看一眼雍亲王,他面色沉静,微微一点头。
说完我有点忐忑,还有点期待。
这所谓的道仙,不会真有两把刷子,能算出我的来处吧?
要是真算准了,说不定,他有办法帮我回去?
沉吟良久,老道淡淡开口:“头发不长、月事不至,许是思虑过多导致;身体不留疤,虽不多见,但也不算怪事。贫道行医七十多年,走遍全国,见过比这奇特百倍的病例。从表征和脉象看,小娘子身体很好,比寻常妇人健朗得多,既无痛无觉,当放宽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有点庆幸,也有点失望。跑了这么远,等了这么久,好像也没什么神奇的。
前面的我听懂了,后面的没懂,但我还是装作全懂的样子,虔诚道谢,爬起来就跑。
雍亲王把我拉住,亲自问他:“难道就没有药石可医?”
老道抬眼瞥他,不怎么客气:“身体康健吃什么药?不必担心子嗣,她命中有两子。”
离谱!半句有用的都没说出来,你说这个?!
我气急败坏,直接怼他:“我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算命的,你怎么能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怎么跟仙师说话呢!”雍亲王板起脸来训了我一句,接着把我拉到身后,给老道作了个揖:“得罪了!庸人教内不贤,代她赔罪。”
老道往旁边一挪,淡然道:“你这一礼,贫道受不起。”
雍亲王坚持拜他一拜,“实不相瞒,我与仙师的弟子季连文颇为投缘,他曾说,仙师博学多识,不仅医术高明,还精通黄老易经,但从不外露,也不肯泄露天机。此番仙师愿意指点迷津,实在感激不尽。”
见他如此通透,老道没再躲,态度依然冷漠,摆摆手:“人道容易天道难,你好自为之。”
什么人道天道,故弄玄虚!
然而雍亲王好像听出什么玄机,表情一时凝重。
忍着回到马车上,我才憋不住问他:“王爷是带我来看病,还是来算命?”
他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无意识地捋着佛珠,随口答道:“我只问了一句,你说呢?”
“既然是看病,就不要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他算的不准!”
什么指点迷津,难道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能不能生孩子吗?!
能不能生我可能左右不了,但生不生,我说了算!
昨晚我刚立了不婚不育的人设,老道一句话就想让我前期努力和后期准备都打水漂?不可能!
“我不会生孩子的!首先,我连月事都没有,就不是个正常女人,我没这功能!其次,昨晚我和王爷说的很清楚,我不可能嫁人。除非不嫁就得死,那我也会找一个简单清白,愿意无条件配合我的。”
说完,我把假发一摘,狠心打破他编织了一上午的美梦,“于公,我是王爷的下属,公务场所,王爷指东我绝不往西。于私,我是自由人,我有权利选择以什么面目示人,更有权力决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喜欢短发,不喜欢月事这个累赘,请王爷尊重我,不再逼我治病,也不要再干涉我的私生活。”
他被这段直白深深刺痛了,本就凝重的表情越发深沉得可怕,眼里盛怒和脆弱诡异并存,颤抖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压迫感:“谁是简单清白的?谁不简单清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我不仅在拒绝他,还在羞辱他。
可我不说明白不行!
他已经越来越不满足我们之间含蓄的暧昧了,甚至开始操心我能不能生孩子!
即便我再三声明,要事业,不嫁人,他依然听不进去。
如果他真的失去理智,下定决心要把我变成‘内人’,以他的头脑和手段,我恐怕早晚招架不住!
那就只能说得更直白些,让他自己放弃。
“简单就是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分散我的精力,清白就是洁身自好一心一意不会伤我的心,无条件配合我,就是放任我自由来去,天下男人那么多,这样的人,总能找到吧?至于谁不是,王爷心里应该很清楚。”
他唇色发紫,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微喘。
我假装没看到,咬牙说了句更绝情的:“就算,就算有一天,我真的会生孩子,也不会是王爷的!”
他双手捂着脑门,颓唐地垂下头,以极其难堪地口吻说道:“这么说,什么茕茕孑立,仇敌无数,什么贵不可攀,都是借口。究其根本,在你心里,我就是无足轻重,不值得你退让半步。昨晚你恼羞成怒,也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而是不想面对我的心意,就像你之前每次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样。你那些甜言蜜语和眼泪誓言,都是哄骗我的手段,你根本就瞧不上我,嫌我老,嫌我复杂,嫌我不够清白,或许还嫌我不得人心,你只想利用我,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我眼眶发酸,扭过头,硬忍着解释安抚的冲动,硬着心肠道:“不是利用,是双赢。”
“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如果你真能看到,就会发现上面千疮百孔。
第 117 章
去的时候, 一路都在说话,有问有答,有说有笑。
回的时候, 相对无言,气氛压抑到让人窒息。
不多时, 他就叫停马车, 想自己骑马回去。
刚果儿谨慎汇报道:“后面好像有人跟踪。”
他神色一凛,眉间聚满戾气:“看清了吗?什么人,多少人?”
“看不清身形面容, 目前只发现一个,时远时近地缀了近十里路了, 不确定是不是行人。”
我们今天行踪隐秘, 只带了两个侍卫。若真的被人跟踪, 显然很危险。
他立即坐回去,“走大路,加快速度。”
马车飞驰电掣, 颠得人完全坐不住,好几次,我被颠起来, 东倒西歪, 他只闭目念佛, 不曾看我一眼, 更不曾扶一把。甚至在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时候,狠厉地瞪我一眼。
我有点心虚, 不敢抱怨。
一入济南府, 他立即吩咐达哈布骑马回去查探跟踪者。
之后他径直去了巡抚衙门,我随马车回到驿馆。
靳驰、江克秋都已经来了, 我和他们三人一碰头,商量了接下来的安排。
最终定下的结果是,让江克秋和黄招娣先回北京,去找安东尼。由安东尼安排在慈善基金会工作并按照我的要求磨炼笔力。我让他们带话给安东尼,让他密切关注十四爷的动向,一旦出京,立即快马加鞭通知我。
我给陈付氏写了封信,让她帮忙安排黄招娣的生活起居。
给广和戏院的老板查良杰写信,让他安排江克秋。
托叶兰给宜妃娘娘捎了封信,信中汇报我一路见闻,把征文比赛前三甲的文章抄了一份给她。
还给十三爷写信,询问他有没有用西医的方子,腿有无好转。
他们当天下午就带着信启程了。
我把他们送到驿馆外,发现周围多了一些衙役。
大约是雍亲王吩咐增加了安全防控。
刚送走他们,顾言贞来到驿馆,说在湖畔雅舍设了宴席,要给我们庆功。听说其中两人已走,依然热情邀约道:“那就给秋大人庆功!”
要按我本意,肯定不给他这个脸,可在雍亲王再三教导下,我决定不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于是我带上靳驰准备去赴宴,没想到严三思忽然带着巡抚衙门的官差冲进来将顾言贞锁拿。
顾言贞仿佛早就预料有此一幕,顿时面色蜡黄,再不敢耍官威,苦苦求我道:“秋大人,咱们有合办赛文盛事的交情,请你帮我在雍亲王面前美言几句,我怎么可能杀子呢,虎毒不食子呀……”
“带走!”严三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喝令差役将他扭送出去。
“严大人!”我跟上去,想和他一起去巡抚衙门,“顾言贞是从二品大臣,无论他犯什么错,都应由皇上审定,在此之前,你们可要谨慎。”
雍亲王一再强调在山东要小心,从章丘回来忽然派人锁拿顾言贞,我担心他盛怒之下,下错了指令,触犯山东官员集体利益招致疯狂反击,并连累这些巡视官。
严三思驻足,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本官乃是督察院佥都御史,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是职责所在,用得着你指点!”
不就阅卷的时候反驳你一回吗?
又是富家公子,又是少年得志,怎么心眼子这么小!
我假笑着赔不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伸手做了个禁止前进的手势,严肃道:“山东各地的官员齐聚巡抚衙门,联名指证顾言贞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现在那里乱的很。王爷和山东巡抚要连夜审证,我们今晚都不回来了。驿馆暂时封闭,你哪里都不要去。”
联名这种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这年代,没有电话和传真,各地官员商量事儿的效率极低,若没人从中联系,短时间内恐怕很难达成一致。
何况,顾言贞是黄学远的副职,对他忠心耿耿,而雍亲王说过,黄学远在本地没有政敌,下面人既然怕他,又怎会举报他的心腹?
……看来黄学远决定牺牲顾言贞了。
幸亏比赛当天我找了三个画师,其中两幅画里没有他。
拿下一个布政使,对山东官场的震慑作用想必是巨大的,对雍亲王来说,起码能圆满完成康熙交代的任务了。
我这个领导,还真是闷不出声放大招啊。
可惜他只教我阳谋,不让我学这些阴谋……
“走开走开,这里不是你能进的!”驿馆门口忽然传来呵斥声。
我和严三思抬眼一看,是守门的衙役在驱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破娃娃,被他们吓得直哭,却没有声音,看样子是个哑巴。可她倔强的很,推倒她好几次,她都迅速爬起来,又冲到门口。
见我朝她看去,她拼命朝我招手,似乎是想引我过去。
严三思问道:“哪来的孩子?是你招来的?”
我摇头道:“不认识。或许是……”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认识就不要理她。巡视官干的本来就是得罪人的活儿,身边有很多看不见的危险,此刻情况又分外特殊,你可不能给我们惹事儿!”
……话是好话,就是这个态度简直令人恨得牙痒痒!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转身回去了。
转身之际看到小女孩急得一屁股坐地上打滚儿,而严三思则喝令衙役:“把她拎远点儿!混进去一只苍蝇要你们狗头!”
1715年9月29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十九 晴
八天前离开济南,紧赶慢赶,日夜兼行,甚至连中秋节都是在路上过的,终于在今天到达江宁。
方铭带着我们去就总督府办理入驻程序,才得知,比我们早一天出发的雍亲王居然还没到。
我们都很惊讶,因为雍亲王是骑马走的,几乎没有辎重,按道理速度应该比我们快。
两江总督郝成解释道:“诸位不必担心,雍亲王在藤县和徐州交界处遇到点小麻烦,耽搁了两日。预计后天就能到江宁了。”
小麻烦?
问他,他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江宁,又叫金陵,是人文荟萃的六朝古都。趁着王爷没到,各位可以去乌衣巷、朱雀桥、胭脂井看一看,也可以去秦淮河畔听听曲儿,尝一尝咸水鸭,品一品金陵春,爬一爬栖霞山,登雨花台望一望长江。”
郝成是正红旗满人,在江宁任职才一年,家人大多在北京还没跟着来,所以总督署有很多空房,他安排我们就住在这里,方便照顾得更妥帖。
为保证考核公正客观,我们一路都是住客栈、驿馆,极少和当地官员住在一起,所以方铭推辞道:“不合规矩。”
郝成却道:“这是王爷交代的。”
那就没办法了。
把我们送到后院门口,他热情地给我们推荐本地景点,还贴心地准备了向导。
可我们哪有心思出去逛!
各自回屋放下行李,迅速汇集到一起,分析雍亲王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
从章丘回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不知道他是不想看见我,还是真的有急事,当晚,他在巡抚衙门办公一整夜,第二天,把顾言贞押送进京后,就直接从巡抚衙门出发了,而我和其他官员在他走后第二天才整装出发。
让我尤为担心的是,他走的时候只带了四个侍卫,剩下的都留给了我们。
出发前刚刚遭遇跟踪,这一路上,我心神不宁,只想快点确认他平安,没想到到了目的地,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听郝成的口吻,应该是意外,而不是疾病。他特意强调地点,应该是不想独自担责。毕竟如果王爷到了江苏境内才遭遇不测,他就要负全责,考核结果必定不佳。”督察院梁超分析道。
我忍不住纠正他:“呸,什么不测,少乌鸦嘴!是小麻烦!”
他不苟同地摇摇头:“以王爷的行事风格,如果真是小麻烦,断不至于耽误两天。”
方铭的小跟班慎重道:“确实,上次伤寒,高烧到神志不清,王爷只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就正常办公了。”
方铭不满道:“他就不该甩开咱们先走!刚办了顾言贞,哪能不招人恨!”
我叫他们说的心乱如麻,还是晓玲思路清晰,偷偷提醒我道:“严三思出身杭州望族,与江苏按察使严兴是同族,若王爷遇刺,按察使应该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不如让他私下里打探一番。”
我赶紧向严三思求助。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要求严三思快去。
到了晚上,严三思黑着脸回来,说什么都没打听到。
但我看他神情,应该多少知道点内幕,只是不方便透露。
怪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1715年10月2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一 晴
到达江宁的第三天,雍亲王还是没来。
这期间,我把最坏的可能都想到了,每天入睡前又全部推翻,给自己洗脑:雍亲王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他成熟睿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论做什么一定有深意,我们只要安心等着就好了。
郝成也每天都给我们吃定心丸,向我们保证,只要雍亲王进了他管辖的地界就绝对安全。
不知道是其他人心大,还是严三思悄悄和他们通了气儿,从前天开始,他们就悠哉悠哉地在金陵城里逛起来。每天都逛到天黑才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
为了排解焦虑,我带着晓玲和靳驰出城去爬栖霞山。
山间风景极好,稍微有些凉意的秋风吹散不少杂思。
登高望远,俯瞰整个繁华兴盛的金陵城,我眼前仿佛有一副记录了历史和未来的卷轴正徐徐展开。
余秋雨曾说,北京市过于铺张的聚集,杭州市过于拥挤的沉淀,南京既不铺张也不拥挤,大大方方地畅开一派山水,让人去解读中国历史的大课题。
诚然,从山水间就能感受到它的底蕴。
在历史洪流中,它繁华过,毁灭过,未来还要遭受震惊世界的屠杀。
我来到这儿,能为它做什么吗?
沉思中,使命感油然复苏,我开始认真规划在这里要做的事儿。
靳驰虽然没有来过江宁,却读过万卷书,对江宁的每一个景点都神往已久。
到了半山腰,晓玲已经累得动不了,他还兴奋得像上了发条一样,指着茂密山林中露出的一个檐角对我说:“上面有个栖霞寺,据说求平安很灵。”
于是我这个‘天主教徒’半背半托着晓玲爬上去,厚着脸皮向佛祖讨了一张平安福。
“我是为佛祖最虔诚的信徒胤禛求的,请佛祖保佑他平安顺遂。”
跪在蒲团上看着佛像,我依稀想起浴佛节那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此刻我知道了,心无归处,只能求神。
回到总督署已经是晚上。
我和晓玲都累得浑身快散架了,只想快点回去洗个澡睡觉。
谁料到了门口,却见一个高挑明媚、打扮精致的汉女站在那里,霸道地吩咐下人:“我就要住这间,把别人的东西搬走。”
两个丫头和四个小厮都不敢动,为首的一个丫头嗫嚅道:“可,可这是秋大人的房间,没有总督大人发话,我们不敢动她的东西。”
这时那个汉女已经看到我了,却一抬下巴,高傲道:“总督也要听王爷的吧?我是王爷的人,王爷让我随便挑,我就挑中这间了,你去问问总督,敢不敢违背王爷的意思!”?
晓玲眨了眨眼,疑惑地问我:“秋童,她是谁呀,她说的王爷,是咱们的王爷吗?我怎么从来没在雍王府见过她?”
正在这时,那姑娘忽然看到了我们身后的人,高喊一声:“刚果儿,你过来!”
我一回头,果然是刚果儿。
可这吩咐的语气……
刚果儿表情木讷地走过去,语气生硬地问:“年姑娘,有什么吩咐?”
年姑娘??
“我想住这间房,你是雍亲王的贴身侍卫,你和总督府的下人们说,他们肯定听你的。”
刚果儿道:“这间房已经有主人了,如果年姑娘非要住,请让王爷来协调。”
说完转身就走了。
“刚果儿!”我叫住他,“王爷来了吗,他怎么样?”
刚果儿朝我一点头,客气道:“王爷正在前厅与郝大人会谈。”
我点点头:“多谢。”
接着对晓玲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趟前厅。”
话音刚落,忽有人敲了敲我的肩,语气很冲:“你是那个外国来的翻译官吗?先别走,把你的行李搬出去,给我把房间空出来。”
第 118 章
这简直就是命令。
晓玲被她霸道强势的气魄逼得往我身后一躲。
我扭头朝她看去, 院子里挂满了灯笼,离得又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
她很年轻, 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皮肤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方圆脸,肉嘟嘟的婴儿肥掩盖不了五官标致, 不说话的时候, 神情庄严,眼睛里透着倔强高傲,一说话, 眼眸灵动,又增几分天真娇媚。
可以说, 兼具四福晋的端庄和晓玲的美丽, 还有她们都缺少的活力。
身高一六五左右, 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挑挺拔,而不像我这样高得压人一头。
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檀香。
“请问你是?”
和她对我的态度比起来, 我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着实客气。
她一抬下巴,傲然道:“我是铜山县巡检年晃的女儿年漱玉, 现在是雍亲王的身边人。”
巡检, 一县最低级的官员, 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长, 叫她说得比四川巡抚还气派。
且,身边人是个什么光荣的身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连头都没盘, 就好意思自称身边人。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我这间房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反而隔壁晓玲那间, 窗外正好有一棵桂花树,十五刚过,花开的正热闹。一开窗,有景有香,比我的好多了。
所以她不仅知道我身份,还是故意找我麻烦。
这么低级的事儿,肯定不是雍亲王指使的。那她对我的恶意,应该是来自别人对我的诽谤。
在保守传统的济南我都没遭受过同性相轻,真想不到,竟在开放包容的六朝古都遇到了。
“我是朝廷命官,你是民,见官不跪,你可知会有什么惩罚?”
话音一落,后面的丫鬟、小厮呼啦全跪倒。
年漱玉岿然不动,哼了一声:“我就不跪,有本事你来罚我呀。你看看衙门的人敢不敢动我!”
……真嚣张。
别的不说,这底气肯定是雍亲王给的。
在弄清‘身边人’的分量之前,我还真不能贸然惩罚她。
看其他小厮甚至刚果儿的态度,叫他们动手,也是为难他们。
我只能先无视她,去看看雍亲王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她在我身后叫嚣:“你不搬,我自己搬!丢了东西可别怪我!”!
总督署很大,走回前厅,我的脚都快断了。
通传的衙役客气道:“王爷和总督正在会谈,不让打扰,请您在外头先等一等。”
……多要紧的事儿,非得秉烛夜谈?!既然这么急,为什么不早回来一天?!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
我这么不招蚊子的人,在这个花草茂盛的园林里,差点让蚊子吸干!
等雍亲王和郝成前后脚出来,我两个手腕都粗了一圈!
郝成差点被我绊倒,定睛一看,惊讶道:“秋大人,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没顾上答他,望向他前面已经越过我去,头也不回的雍亲王。
从背影看不出什么,我只好叫他:“王爷,我有事儿向您汇报。”
他没说话,只抬手摸了摸脑门。
郝成赶紧劝我:“王爷奔波一天,才刚到江宁,现在太晚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儿,明天再说吧。”
我执拗道:“比天塌地陷还严重!”
“……”郝成被堵脸一沉,低声呵斥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雍亲王却忽然调头往屋里走,对他一摆手:“你先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再来商讨。”
郝成毕恭毕敬地应了,临走前还瞪了我一眼。
我快步跟上雍亲王,到了屋里,他自顾自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我走到他身前一米左右的位置站定。
近半个月没见,他看起来陌生了很多。面部表情冷峻刻薄,浑身上下透着疏离。比第一次从步兵统领衙门监狱见时,更难亲近些。
他打量了我一眼,揉着眉心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不大:“说吧。”
就这两个平平无奇的字,莫名其妙的,把我说委屈了。
鼻子一酸,按捺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不该有的情绪,“听说王爷在徐州地界遇到点小麻烦,有没有受伤?”
“这种虚伪客套的关心,以后就省省吧。”
我一愣,旋即感到一股灼烧的难堪从脸颊蔓延到了耳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屋子里一阵寂静。
时间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耐烦地起身:“没别的了?”
我勉强一笑:“本来还要问问那个年漱玉,担心王爷受人蒙蔽,留歹人在身边有安全隐患,但如果王爷觉得这也是虚伪的客套……”
“这一点倒是提醒的对,本王识人眼光不好。”他自嘲一笑,接着眼神一冷:“不过区区一个巡检之女,无才无德,只占个简单清白,量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
“这么说,王爷真把她留在身边了?是和晓玲一样,还是……”
他从眼梢瞥着我。
我咬牙道:“还是把她收房?”
“这也是一个下属该操心的?”
“不是。但我总得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她。若她是王爷的女人,身份自然尊贵,怎么欺负我,我都得受着。如果不是,那我不能辱没了朝廷命官的身份,让一个婢女呼来喝去的!”
他嗤笑了一下,旋即皱起眉来,冷眼看着我:“这么晚来扒着我不放,就是为了告状?”
……我哪里扒着你了,我离你一米多远呢!
我委屈地看着他,“不是!我父亲无名无姓,连个巡检也不是,我有什么委屈受不得呢?只是我这莽撞脾气您知道,要是冲动打了她……”
“张狂!”
他声调一高,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嘴唇也直抖。
抬手抹了抹眼,手臂上的蚊子包沾了水奇痒无比,我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狼狈地挠着。
啪。
他的手帕扔过来。
“不准动她!”
扔下这句话,他便大步离去。
完蛋!
他这个态度,年漱玉恐怕真会上位成功!她不会才是历史上的年贵妃吧?
那晓玲呢?难道年羹尧会抛弃晓玲这个不听话的棋子,与她合作?这俩人都讨厌我,要是联合起来,我在雍正朝还能有好果子吃?
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里真的发起了愁。
雍亲王虽然不像十四爷那么护短,但短短几天就对年漱玉这么上心,这姑娘是有两把刷子的,偏偏对我抱有敌意,怎么办?
等我拖着灌铅的腿回到后院,却见我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
我走过去试图开门,门上却挂着锁。
晓玲还没睡,听到声音来寻我,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指着墙角的行李箱和桌子上散落的书籍,闷声道:“她真把你的东西扔出来了。”
我实在太累了,根本没精力检查有没有少东西,直接往她床上一倒,央求她就在这里赖一夜。
她每到一个地方总要适应几天,晚上怕黑睡不着,有人陪自然欣喜无比。
等我们都躺下,她又不住唉声叹气。
“秋童,你知道王爷为什么耽误了三天吗?年漱玉的行李里有几个很别致的灯笼,刚才,她和下人们炫耀,说是王爷不忍她中秋团圆时离家,特意留在徐州陪她过中秋,还带她去看花灯,买灯笼。还给她置办了好多新衣裳,就是为了等衣裳做好,才耽误行程的。”
……没想到我领导还有做昏君的潜质。
“原来福晋说的没错,王爷是会疼人的。”
是啊,遇到对的人,一眼就能天雷勾地火。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所以晓玲,你看,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和她的人品、才华、出身都没有多少关系。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而他不喜欢你,千万别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你要果断转身,去寻找能把你当珍宝的那个。”
晓玲闷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可你之前说,男人不可靠。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真的不可靠!他之前,明明对你那么上心,才几天怎么就移情别恋了?”
忘不掉前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时间不够长,而是新欢不够好。
王公贝勒永远不缺女人,他们根本没有失恋的时间。
“四哥也不会例外。”
我想起八爷的话,忽然释怀了。
这不就是我不敢和他们谈感情的原因吗?
这样看来,有了阿古丽,十四应该不会来找我了。
真好!
他可比年漱玉难缠多了!
且走着瞧吧,我先让她三次,要是她得寸进尺,那就拼着挨骂被罚,也得给她个下马威。
1715年10月3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二晴
雍亲王回来后,巡视团正式开展工作。
此前,我琢磨了三天都没想通:郝成深受皇帝信任,康熙四十八年就封为内阁学士,历任太仆寺少卿,礼部右侍郎,兼内阁行走,吏部左侍郎等,去年才调任两江总督。而雍亲王也很信任他,让我们和他一起住在总督署。
那么这里能有什么问题呢?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会慢慢深入这座繁华古老的城市,将隐匿在华美袍子下的虱子一个个逮出来!
……只是没想到,开展工作的第一步,不是伏案查档案,而是郝成带着巡视团参观江宁织造局。
织造局是内务府设在江宁的机构,专门负责办理绸缎服装并采买各种御用物品,属于皇商衙门。
管理它的长官,称为织造郎中,品级是五品,历任几乎都是曹家子弟担任。
没错,就是曹雪芹他家。
其祖父曹寅,是康熙乳母的儿子,十六岁时入宫为康熙銮仪卫,与康熙的关系亲如兄弟,深得康熙信任。
他在任时,就是康熙皇帝在江南三省的耳目,皇帝只信他的话,连两江总督也要敬他三分。上上任两江总督噶礼,就是被他干掉的。
他去世后,他的儿子没干几年也挂了,现任织造郎,是过继给他的侄子,名叫曹頫,今年才十九岁。
官职还是这个官职,可康熙对他没有情分,信任度大打折扣。而且,他上任后,并没有去北京拜访过当时主理内务府的雍亲王。
现在别说在两江总督面前拿架子,就算在江宁知府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了。
此行作为主要接待人,他甚至站不到最前面,木讷拘谨地跟在知府大人后面。
雍亲王偶尔问一句,他答的时候满面绯红,结结巴巴。
如此三次,雍亲王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他几句,他窘得大汗淋漓双手直抖。
我悄悄落在后面,递给他一块棉布,微笑道:“听说曹大人今年喜得麟儿,衔玉而生,震惊乡里。是真的吗?”
第 119 章
曹頫紧张地看我一眼, 没敢接我的帕子,撩起袖子擦了擦汗,谨慎道:“犬子是今年三月下生, 不过并没有什么玉,只是家里长辈取了个小名叫宝玉而已。”
啊!小名叫宝玉?!大名不会叫雪芹吧?
哈!我本想八卦一下历史名人, 可他脸色苍白, 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怕是自以为已被巡视团关注了,忙作罢。
经过天津和山东, 我们这一行人,现在就像活阎王一样不受欢迎, 雍亲王的名声尤其臭。
这几日我在江宁街头, 甚至总督署衙门内, 听到很多人骂他,什么残忍嗜杀,喜怒无常, 贪财好色,陷害忠良……还把他从前的‘战绩’翻出来,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吴语, 我也假装听不懂, 其实我大学有个南京室友, 整天和男朋友煲电话粥, 被迫听会了。
总之被我们关注不是好事儿。
我赶紧安抚他道:“原来如此!哎,那他们说的, 廖家小少爷风神俊朗乐善好施, 顾家千金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孙家的小少爷两岁就把算盘珠子拨的噼啪响, 是不是也都有谬误?”
金陵四大家,曹,廖,顾,孙。
曹家主管织造,把控生丝、绸缎生意。廖家为宫廷采办各种杂料,如香料、珠宝、木材等。顾家主营造纸、印刷,开办学校。孙家的主要财路则是造船,运河上的船,几乎都出自他家。
除了主业,他们各自都有其他副业,比如粮食、服饰、胭脂水粉、字画、古董家具、蔬菜生鲜,甚至棺材铺子、典当行、酒楼、茶叶铺子等等,不一而足。
外地人来此,但凡消费,就要和这四家打交道。
我把其他三家都提起来,好让他放心,没有特意关注他曹家。
他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前面正在与刷纱经匠说话的雍亲王,拘谨道:“凡是口口相传的事儿都有谬误,不过空穴来风,大人说的这些,多多少少也有些依据。”
小伙子还挺诚实,也很严谨,和符合他这一身书生意气,就是没有当官的油滑。
那边雍亲王一回头,他立即想跑过去。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这次出风头的机会让给知府大人。”我用折扇稍稍拦了他一下。
他满面涨红,恼怒道:“秋大人这是何意?为王爷介绍讲解是本官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出风头!”
“你别生气嘛!”我对他笑了笑,以袖遮掩,用扇子点了点江宁知府,低声道:“于你当然是职责所在,可是于他,却是绝佳的表现机会。你看他熟门熟路,讲的头头是道,想来此前做了充分准备,从刚才他就一直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连总督都给他让了位置,你说你再过去,他会不会恼火?”
真没眼力见啊!
你自己什么水平不知道吗?挤到前面只有挨骂的份儿,既然有人愿意替你,还不如老老实实把机会让给人家。
反正康熙还在,他知府大人表现再好,也夺不走这碗饭。
他慢慢反应过来,想必是意识到自己被人看了笑话,难堪地扭过去,“你也才当了不到一年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教导我!”
“冤枉!你是正五品,我是区区八品末流,我哪有资格教导你!不过是被雍亲王和四位巡视大臣骂多了,总结了一点点少挨骂的经验而已。”
脾气直的人没多少弯弯心眼,容易相信别人。
一路上,我落在后面当透明人是事实,再加上我态度诚恳,他稍一琢磨,就生出同病相怜的情谊来,脸色缓和,难堪尽去,只剩点尴尬,快速抱了抱拳:“抱歉。多谢。”
“客气什么!”
如此我俩就理所当然地落在后面攀谈。
雍亲王偶尔回头看一眼,他就紧张不已,问我:“不过去真的合适吗?你跟着王爷巡视这么久,可知他到底是什么秉性?”
其实他怕的要死,就算我说不合适,他也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能委婉地安慰他:“他表面上严苛,其实很有容人之度,尤其是对年轻人,经常提携指点……也确实很爱骂人,不光我,这四个巡视官也都被他劈头盖脸痛骂过。不过骂是骂,他从不在心里记小账。只要改过,之前的事儿就翻篇儿了。”
他忐忑地点点头,尴尬道:“其实我不是答不上来,就是……一见他就紧张。”
“我太理解了!我第一在他手底下办差,直接吓哭了!”
他同情地看着我,“他对姑娘家也不怜惜吗?”
“工作场合,哪有什么性别之分,都是下属罢了。要是他怜惜我,才是瞧不起我呢!”
他恍然道:“此言极是,想必只有这样,才能这样服众。”
我趁机问他怎么看女人做官。
他从孔孟二圣的观点,说到江南文化的核心,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委婉地表达了一个观点:虽不和礼法,但也不应该攻讦我本身,因为女本柔弱,理应被保护。
换言之,在他看来,文人想要罢免我,应该从朝堂入手,去说服帝王,而不是用陷害、刺杀这些阴招来对付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养出来的女人婉约柔美,男子也这么温柔绅士。
听他谈吐,我可以想象曹雪芹为什么能写出《红楼梦》这样宏大、缠绵的作品了。
跟着大部队后面,我们一边聊,一边参观了整个织造局。
曹頫充当了我的‘私人讲解员’,他说:“织造局一共前后二所,大门三间,验缎厅三间,机房一百九十六间,铺机四百五十张,绣缎房五间,局神祠七间,染作房五间,忙碌的时候,有五百多个人同时在这里工作。”
当然,为了安全考虑,今天所有工人都不在。
我看着那些机具和未成形就足以令人惊艳的织品,想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的原动力,就是为了提升纺织工业的效率,以及开始的标志是珍妮纺纱机问世,不禁心痒:
在大明朝,中国的丝织品远销海外,是朝廷赚取白银,弥补国库亏空的重要来源,丝绸贸易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辉煌,促进了世界各国交流的速度,使得西方各国文化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在他们准备把成果带给我们时,我们却关上了国门。
明明,我们的纺织工业比他们更发达,更有机会孕育出技术爆炸!
现在距离珍妮纺纱机和蒸汽机问世还有几十年,这之前,有没有可能,我把国门推开一道缝,让大清挤进工业革命的洪流,甚至,成为引领者?
念及此,我心潮澎湃地抬头看向我领导——目前看来,希望只能寄托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只不过,只与我眼神稍稍一撞,就不着痕迹地滑到曹頫身上去了。
曹頫浑然未绝,拎起一块半成品云锦,骄傲地和我介绍其中工艺。只要不紧张,他小嘴巴巴的,一点不输江宁知府。
参观完机房,我们又去了成品展示区。
这里不仅有织好的锦缎,还有成衣、鞋子、帕子、荷包等,当然都是供宫廷的,进不了寻常百姓家。
但这里的花色比我在宫里看过的更多更复杂,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极致的好物,真能激发人的物欲,只用眼看看,就情不自禁地幻想:这要是我的就好了。
哪怕根本不符合我的风格,也好想收藏啊!
可惜根本不可能!这年代连去博物馆都没机会!以后想要多看,就得进宫!
将来雍正帝后宫那些娘娘,应该没一个对我友好的。算了吧!
参观完了,正好到了午饭时间。
郝成安排得非常妥帖。
原本以我的官位,应该坐在最末流,他却说,人以姝为贵,把我安排在雍亲王的右手边。
我惶恐不敢受,郝成却道:“入乡随俗!在江宁,只有歌女才坐下位。”
别哄我吧?我下意识看向雍亲王,他随意敲了敲桌子。
那好吧。
等我坐下,郝成又嘱咐道:“照顾好王爷。”
原来他们饭桌上的礼仪是下位者要为上位者布菜……
本地菜本身是偏甜口,比较淡,不过为了照顾我们这些京官,席上大多都是北方菜,油、辣,荤腥多。
不知道是不是皇家传统,他和大家用餐的时候,从来不表现出来偏好,但我在他家吃过小灶,知道他口味偏淡。
想到年漱玉给我吃的气,我便专挑那些辣味重口的菜夹到他盘子里,殷勤恭敬地劝道:“王爷多吃点。”
他硬着头皮吃下,很快辣得脸都红了。
郝成赶紧给他倒水,提醒我道:“王爷是不是不能吃辣?”
“啊,不会吧?”我故作惊讶,假装很惶恐:“王爷……”
他摆摆手,蹙眉道:“都坐下,各自吃各自的。”
各自吃各自的,我就不好意思转桌了。那盘讨人厌的拔丝香蕉在我眼前停了好久,终究还是没下去筷子。
饭后,稍作休整,接着去考察桑田。
依然是我和曹頫落在后面。
他和我说起江宁官场,说京派官和本地官泾渭分明,很难融入到一起。
这里的勋贵,大多都是横跨好几个朝代的望族,他们彼此通婚,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小圈子,暗地里把持着整个江宁,甚至江南三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
四大家族表面看着风光,事实上,和他们根本没法比。
曹家在此耕耘几十年,都没打进他们的核心圈,曹家嫡女也只能和他们的旁系子弟通婚。
你小子还挺会转移矛盾啊……
“以曹家之荣宠,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他也很愤愤不平,“当时祖父到任不久,为了尽快打开局面,只能委屈大姑奶奶嫁了过去。没想到,他们一点也不当回事,不到三年,就把大姑奶奶磋磨没了。”
“谁家这么嚣张?”我简直有点不信。
“听父辈们说,是王氏一族。不过,他们已经离开江宁快二十年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报仇无门啊。没想到,曹家还吃过这样的大亏。
不过,在曹寅老爷子看来,牺牲一两个女孩,也许不叫吃亏。
“秋童,你在后面躲懒呢?!你算数好,快来帮我算算桑田产值。”
方铭从前面唤我,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等我过去,这老学究开始唠叨:“你和曹頫有那么多话可说吗?众目睽睽之下,收敛点儿!”
我朝他翻个白眼:“众目睽睽之下!说个话都不行?”
他哼了一声:“一直说就不行!前面王爷在询问公事,你们两个在后面有说有笑,像什么样子?他对你们很不满,频频回头看你们!咱们这一趟,干的是得罪人的活儿,唯有从皇上那里讨个好才值得。雍亲王已多次对你表示不满,你再不注意,迟早吃大亏!”
您老可真能操心啊!
我故意气他:“得,改明儿我私下里请曹頫出来把酒言欢。”
他啧了一声,喋喋不休地敲打我这一身反骨。
这充实的行程到了黄昏后才告一段落。
回到总督署,天刚有点擦黑。
后院门口,有个高挑纤细的姑娘正拧着帕子走来走去,一回头看见我们,满脸欢喜地冲过来,热烈而娇媚地唤道:“王爷,你可算回来了!”
雍亲王绷了一整天的寒霜脸,终于有了一丝丝笑意,以今天我听过的最和蔼的口吻问她:“你在这儿等着做什么?”
年漱玉热烈直白地说:“我想更早见到王爷!”
雍亲王很受用,点点头道:“走吧。”
年漱玉立即挽起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像个兴奋的黄鹂,话题不断。
“王爷今天累不累?我先给王爷揉揉肩,再给王爷洗洗脚好吗?”
“王爷晚上用饭了吗?我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小菜,还是王爷爱吃的那个口味,王爷再用一点可以吗?”
“王爷晚上还办公吗?我给王爷泡壶茶吧?”
“我这身衣服好看吗王爷?是你最喜欢的那匹绸缎做的。”
……
谁不想劳累一天回到家有个体贴入微的温柔乡啊!
我要是雍亲王,我也得被她拿下。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房间,只能先回晓玲那里。
进门却看到晓玲正趴在床上哭。
“怎么了这是?”我赶紧把她扶起来,用帕子沾了沾那双肿成核桃的眼,心疼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抽噎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犹犹豫豫地说:“我今天整理你的行李,发现少了那串翡翠串珠,就去找年漱玉要,她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借来戴几天,她好无耻!”
……
“那你手怎么破了?裙子上怎么有泥?”
晓玲把头埋的低低的,嗫嚅道:“我没用,她说我是王爷的婢女,让我给王爷和她洗衣服,我讲不过她……”!!!
是可忍熟不可忍?!
第 120 章
我猛地站起来往外冲。
晓玲赶紧拉住我, 叫道:“你别去!她现在仗着王爷宠,咱们可没有倚仗!若在京城,有福晋, 大不了还有德妃娘娘可以申饬她,在这里, 要是王爷罚了你, 以后她越发涨势,不拿你当个官。”
我回头道:“你说得没错,我都知道, 她就是针对我!我是万人嫌,没家世没背景, 生死祸福都在旦夕之间。可你不一样, 你清清白白, 家世显赫,她哪来的狗胆作践你?
我每天早出晚归,和她打交道的时间不多, 忍一忍,躲一躲就过去了。可你要与她朝夕相处,要是这次不给她个教训, 下次她还欺负你!
再说, 王爷不是糊涂人, 不会任由身边人作践给他卖命的人。这种低级的事儿, 他或许听都没听过!我们不提,这委屈不就白受了?”
“王爷自小在宫里长大, 什么捧高踩低的下作招数没见过!何况王府里……”
晓玲摇摇头, 没说下去,把我拉回床上, 叹息道:“便是我家里几个姨娘和大哥二哥的几个姨太太,都以作践人为乐呢。我见的多了,对付这种人,没法当面锣对面鼓,只能用更见不得人的手段。”
说罢怯生生看着我,欲言又止。
没想到我心中的小白花懂得还挺多,从小长大的环境也这么复杂……
见我没问,她好像有点自惭形愧,垂眸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为人很不磊落,做事很不光彩?”
我只是在想,幸亏不和她一个赛道。否则,像我这种在单亲家庭长大,连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的人,蒸干脑细胞也到不了人家的起点。
“当然不。你有自保能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说看。”
她扑到我身上,搂着我的肩膀道:“秋童,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而且一无所求。”
“那可能是因为你太有魅力了。”我拍拍她的手道:“一无所求算什么,以后你会遇到把你当宝的人,想尽一切办法,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你。到时候,你可别轻易感动,你要和他说:我要的不圆月,是上弦月,重新摘去!”
她扑哧一笑,“哪有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他不得吓跑了?”
“人性本贱,付出的越多,越舍不得放弃。你越心软,他越穿钉子鞋在你心头蹦跶。”
“可是,要是我不舍得磋磨他怎么办?”
“那就说明你遇到真爱了,那就扑上去呗。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真爱可能只有一次。说短不短,余生后悔,日日难熬。不过呢,你要记住,要是吃了亏,受了气,赶紧跑,可别跟他墨迹。年家不管你,我管!”
她歪头,笑眼含泪,看了我一会儿,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接着不再犹豫,大胆说出了她的策略,果然都是些阴暗手段。比如下毒让她毁容,在她屋里藏男人的衣物,甚至趁王爷不在,直接把她卖掉,就说自己走丢了……
听得我真是毛骨悚然。年漱玉固然可恶,罪不致死,何况这才两天,慢慢调教,未必治不改她。这一条条的,都是让她去死啊。后院争宠,真可怕。
“我来做。反正王爷也要把我送回去,他顾念我爹和我二哥,不会严惩我。”
“不行。”我找了个借口劝退她:“倒不是咱们惹不起,而是我还没打听到,王爷在徐州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年漱玉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我担心王爷把她带回来别有深意。”
晓玲对公务上的事儿一窍不通,听我说的玄妙,当即就蔫了。
我这才教育她:“一开始发现丢了东西,你就该直接报官。那翡翠串珠价值昂贵,我又是巡视官,衙门的人不敢不重视。咱们给她定个偷盗的罪名,让她颜面尽失,岂不畅快?再者,你说不过她,就把门一关,全当她犬吠。她若不依不饶,你就准备一盆洗脚水,出其不意开门就泼,看她还敢再来!”
晓玲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
不是你没想到,是你习惯了忍让,没有与人正面硬刚的勇气。
慢慢来吧。
“别垂头丧气的,我有办法治她!”我站起身来,去找我的行李箱。
晓玲急忙跟来:“你要去找王爷告状?”
我从行李箱中翻出论文,“告状有什么用?王爷正上头!”多巴胺浓着呢!
“那你去做什么?要打她吗?”
我招招手,“你跟我来。”
她跟我出了门,走到后面那排屋,敲响方铭的门。
“方大人,我发现你们吏部的考核有个严重的漏洞!我想去给王爷汇报,又怕你误会我背后告状,咱们一起去吧!”我扬了扬怀里的资料,嘿嘿一笑。
“咸吃萝卜淡操心!谁让你管吏部的事儿了?!”方铭披衣将我怒斥一顿,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最后不情不愿地跟我走。
加上他的小跟班,我们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王爷门前。
映在窗户上的剪影,正交织在一起,似乎你侬我侬。
方铭要打退堂鼓。
砰砰砰!我大力敲击房门。
剪影立刻分开,不多时,年漱玉红着脸来开门,一见我们,脸就沉下来:“你们要干什么?”
“你放心,我不提你偷东西的事儿,也不提你欺负晓玲的事儿,我们是来汇报工作的。”
我声音大的很。
方铭接着就看到她明目张胆挂在手腕上的翡翠珠子,声音更大地质问:“这不是秋大人的东西吗?怎么在你手上?”
我宣布,我和方铭的革命友谊海枯石烂都不变!
年漱玉脸色一变,立马摘下来扔给我:“你好歹也是当官的,怎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儿是谁非要套在我手上,让我戴几天的!现在反来污蔑我,真不要……”
晓玲忍不住斥责她:“你才不要脸,明明就是你从秋童屋里偷走的!你还强占了她的房间!”
年漱玉一张嘴,我就打断她:“好了,一点小事而已,不要惊动了王爷。他睡了吗?”
她没好气地说:“正要睡下,还不赶紧退下!”
我拨开她,率先走进去。
雍亲王穿戴整齐,连鞋都没脱,假模假样地在窗边阅读呢。
以书遮面,只露一双眼睛看我,语气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谁让你进来的,没规矩。”
“啊,我明明听到王爷说,秋童进来。是我听岔了吗?”
晓玲紧跟着进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陪我撒谎:“我也听到了!”
我看向方铭,他不情不愿地跟进来,一手撑额,虽无奈,但一言不发。
雍亲王只好放下书,“什么事儿?”
我把论文呈上去:“王爷,关于吏治考核,我认为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写了一篇论述报告,请您过目,并给与指导。鉴于明天的工作可能受到影响,辛苦王爷现在就看,我和吏部两位大人就在此等着,以便第一时间调整工作方向。”
不知是我的错觉,他脸上有笑一闪而过,眼里还有一点得胜的畅快。
不过紧接着就双手撑在太阳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篇文章我其实还没写完,仅提及官员考核KPI的设置,以及官员薪酬和廉政之间的关系,本打算等到巡视结束再给他看,临时顶一下,倒也正合适。
问题越多,消磨的时间越久。
看你们俩今晚怎么这样那样!
以他的细致和认真,果然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我们四个讨论得激烈,年漱玉熬得神情恍惚,还得给我们添茶倒水。
给王爷添茶的时候,一不小心倒在桌面上,浇湿了我的论文,雍亲王顿时大怒:“怎么做事的?!来人!”
这厉喝声惊醒了所有人,屋内的氛围立即紧张起来。
侍卫迅速进屋,年漱玉吓得浑身一抖,急中生智跪倒在他身边,摇着他的胳膊撒娇:“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雍亲王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足足看了她二三十秒面色才缓和下来,对侍卫摆了摆手,对她道:“行了,别熬着了,先回去睡吧。”
她明显心有余悸,走的时候脚步有点虚浮。
雍亲王瞪着我:“自己的论述自己不上心,等着谁呢?还不过来擦擦!”
刚站起来地晓玲悄悄坐了回去,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其实他抢救及时,只湿了一个边角,模糊了几个字而已。
我用帕子沾了沾,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
他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讽刺道:“拖着一群人来给你搭台,你这个唱戏的倒想走,想得美!”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那年漱玉的所作所为他肯定门清!
他就眼睁睁看她带着我的珠子在他眼前晃!
硬撑到凌晨一点,所有人都撑不住了,讨论才算暂告一段落。
我落在后面,把那串翡翠珠子和他亲手刻的印章都拍在他桌上,“别人戴过的,我嫌脏。有些念想,留着也没意义,还给你吧。”
他猛地站起来:“你回来!”
回你大爷!
我跑得比博尔特还快!
1715年10月4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三晴
昨夜睡得晚,今天大家都起的有些迟。
所幸办公的地方就在总督署,路上的时间省了。
匆匆吃了点早餐,我正琢磨去找年漱玉聊聊,她自己先找上门了。
一进门先踢翻了一张凳子。
我心里一惊,这脚力非凡啊。这张实木八角凳,晓玲搬起来都有些吃力呢。
“果然是在男人堆里打滚的,脸皮可真厚啊!大半夜闯进王爷房间,是想爬床没爬成,嫉妒别人上位吧?我说,你既有十四爷,又和和尚纠缠不清,还带了个小跟班,精力够分吗?他们三人不打架吗?”她倚在房门上,抱着双臂嘲讽我。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别装了。好好一个姑娘,学那些市井泼妇,说这些肮脏龌龊的话,不嫌作践自己吗?
昨夜我给你留了脸,就是想让你明白,你没有那么大魅力,对于王爷来说,公务最重要。
你既然对我了解这么多,应该知道我的后台,不止有十四爷,还有八爷,九爷,宜妃,甚至皇上。
实不相瞒,我身边有他们派来保护我的暗卫,要是你惹怒了我,我大可先斩后奏。你猜王爷会不会为了你降罪于我?别以为我不敢,我家里可是出现过无头女尸的。”
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胸口剧烈欺负,双手用力抓着臂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良久才冷冷一笑:“洋人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样的烂货当大清第一女官!我绝不允许你这样的人霍乱中华,我要揭发你的真面目,让世人看到你放荡虚伪的样子!”
哟,立意还挺高尚的。
是被文人洗脑了?
可巡检是个武官,应该没有多少机会和文人打交道。除非她自己读书,被程朱理学洗了脑。
十七八岁,还没嫁人,想来自恃美貌和才情,是有些高傲的,所以对我既厌恶又嫉妒,这才有了这副嘴脸。
雍亲王什么品味,喜欢这种浅薄的……
“你有报效国家的志向真的难能可贵。这世上大部分的女人,都没机会读书,更别提有自己的理想。可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皇上、嫔妃、皇子和朝廷官员更善于明辨忠奸呢?你对我的判断,来自道听途说。可是你在乡野长大,一定亲眼见过穷苦百姓和贪官污吏,你漠视这些真实的苦难,而把矛头对准一个没做过恶的同性,难道不可笑吗?
就算我放荡虚伪,我在为国家和百姓做实事,你把我消灭了,谁来做这些事儿?你能吗?女人立足于世,本就千难万难,你不思改变这个千古困境,反而恃强凌弱,抱着男人的胳膊,像没有骨头的挂件一样,真可悲啊。”
其实我还是想化敌为友的。
我希望女性,尤其是读过书的女性,能团结在我身边,帮助和启迪更多深陷在苦难中的同性。
“你没做过恶?你做过的恶,足够下十八层地狱!”她猛地冲过来,气势汹汹地望着我,“没有你,所有女人都安分守己,有了你,她们才知道原来身在地狱。只有你活得比她们更悲惨,她们才能安心过回以前的生活!”
这人没救了。
真是跪久了爬不起来的典范。
那就别来软的了。
我笑了笑,猛地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言,欺负我的人,我让你死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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