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2023年10月2日黄金海岸别墅区 清史专家宋岚教授家
传统挑高客厅被改造成了开放式书房, 两面超高书墙上摆满了书,一道直通二楼阅读区的旋转楼梯上铺着印度手工地毯,楼梯下方摆着一架白色钢琴。
一个不修边幅、浑身发臭的男人正坐在钢琴前运指如飞。
琴声高昂、狂放、杂乱、急切, 让听者仿佛变成了一条小船,置身于暴风雨中的海面上。
宋岚背对着他, 站在落地窗前望向夜空。
月明风静, 现世安好,但她捧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
许久,琴声初歇。
宋岚微微侧身, 只见男人取过琴架上的酒杯,将没兑雪碧的半杯龙舌兰一口吞下。
“你疯了!”她立即从书桌上抄起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你没喝过酒, 这样喝很容易上头的!快多喝些水冲一冲。”
男人面无表情地推开水, 嗓音沙哑:“我怎么可能没喝过酒,我可不是从前的书生葛老师了!我在十八世纪的海盗团里呆过两年,而海盗船上最不缺的就是酒, 邓三脚更是嗜酒如命。
在最后那段时光,他唯一信任的人只剩下我,每天拉着我从早喝到晚……我准备明天就去医院预约一个胃镜, 查查这两年有没有喝出毛病来。”
宋岚蹲在他身前, 心疼地捋了捋他鬓角的白发, 叹道:“太不容易了, 你受苦了!但你是《圆明园日记》里的‘哈利波特’,福建海事博物馆里至今还有你留下的舰炮!你更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去过十八世纪, 且平安归来的人, 这笔宝贵的经验,对全世界的影响都是无法估量的。有无数人会为你庆贺, 无数场庆功酒等着你喝。可是今晚你不能醉,我好不容易把你拖来,必须要做你第一个听众。”
“不是第一,是唯一。”
宋岚微微一怔:“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准备向全世界公开这次时间旅行吗?”
葛忱坚定地摇摇头:“我特意要求秋童不要在日记里提起我,更不要透露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是不想暴露身份。”
“怪不得她后面的日记极少提及这个神秘‘同乡’,偶尔关联到某事,也只用‘哈利’替代。可为什么?现在科学界仍没有普遍认同时间穿梭和平行世界这两个概念,你不想让最顶级的科学家和你一起深入研究吗?你不想为秋童正名吗?”
葛忱霍得站起来,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快步转了几圈才停下来,红着眼睛看着不知所措的宋岚,几乎是在吼:“现在我最想把她平安带回来,其他都是次要的!”
葛忱从小性子冷清,情绪波动很少,当了老师以后,一年比一年沉闷稳重,同系比他资历老的教授,遇事都喜欢让他主持公道。
宋岚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到他红眼,好像是在三十年前报志愿那天。
那天他为了学物理,与父母发生了激烈冲突。
而他学物理的目的,就写在那本手抄日记的扉页上: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真的有人,会用一生做一件事儿啊。
宋岚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不过,这三十年来,《圆明园日记》和秋童这个人,早已不单纯是联通她与葛忱的桥梁,已经深深刻在她的生命里,与她的事业、生活息息相关。
她很快调整好心态,用母亲一般包容的眼神和温柔的语调安抚他:“如果能把她带回来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不过,这一次她为什么没跟你回来呢?你能跟我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整栋宅子里只有这两个人。
宋岚原本养了只金毛,因为葛忱不喜欢狗,在他来之前就关到室外的狗屋去了。
葛忱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讲述他失踪这两年多的经历。
“打开时空之门纯属意外。当时有一个仪器坏了,数据总是不准,我一生气锤了一下,然后,就像秋童形容的那样,刺目的白光剥夺了我的意识。
我也落在了1713年的热内亚,准确的说,是热内亚海湾。我掉在海里,被一群渔民救上船。可惜,他们并不像神父那么善良。他们视为我为怪物,扒光我的衣服,盗走我身上所有财物后,又把我当人饵卖给了海盗。
人饵你知道吗?就是在海盗团里负责引诱商船减速的人。从此我就落入海盗团,一直到离开那个时代,也没能脱离。这不是最糟糕的,时间偏差才是。秋童是3月14日降落热内亚的,而我是8月26日。
那时候,她到底在哪里,日记里根本没有详说。哪怕我脱离海盗团,能自由活动,也很难追上她的脚步。
而且当时没有远洋旅行,只有商船和海盗船会往东方去,商船绝不会接纳被视为不详的怪物。只有跟着海盗,我才能吃上饭,并有机会回到大清。”
宋岚忍不住插嘴:“我知道你一心想把她带回来,可是真处在历史的洪流中,你就没动过改变世界的想法吗?秋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近现代史,而以你的才华和学识,甚至有可能改变全世界的科学发展进程。你就没想过……”
“没有!”葛忱蓦地打断他。
宋岚往前挪了挪,真诚地看着他:“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好奇。”
葛忱原本不想解释,可是宋岚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这些事儿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讲了。
他取下眼镜,撩起衣角擦着,努力用平静的语言描述令人心惊肉跳的猜想:“科技被揠苗助长后,人类会用多少年走向灭绝,这是无解的。我早就和你说过,所有人都不应该干预历史。
而且,你应该很清楚,在十八世纪的欧洲,仍处在神权主导下,上到国王,下到百姓,无不迷信。没被神明偏爱的异乡人,想活下去都很艰难。”
宋岚认同道:“是啊,秋童幸运地落在了教堂,幸运地被郎世宁发现。即便教廷出于染指大清内政的特殊目的,给予她身份保护,依然会有玛丽亚这样的人,把她视作魔鬼。那时候,每年都有很多人因为被‘魔鬼’俯身而被烧死。你能活下来,的确很不容易。
至于该不该干预历史,我一研究历史的人,不和你一搞科研的人讨论意识形态!你还是接着说吧。”
葛忱重新戴上眼镜,对她点点头:“1714年3月,我所在的海盗团在印度洋与邓三脚的黑旗帮迎面相逢。原本海盗之间如果没有利益冲突和深仇大恨,是不会炮火相向的。可邓三脚却下令将我们赶尽杀绝。
后来我才知道,每到这个季节,会有大量英国商船途径那一片海域,而那一次,他是在想讨好英国海军,从他们手中购买最先进的舰炮。
得知他主要在福建沿海活动后,我主动献上自制的转轮□□和铁甲船的设计图纸,得以保全性命,从此得到器重。
1714年6月,我被他带到福建周边的一个小岛上。此后一整年,都在那里帮他造船和武器。
铁甲船和线膛炮问世后,他开始给我一些自由,甚至把我当成知己带在身边。
其实我有机会偷一艘他的船去澳门或者台湾,甚至去福建藏起来,可我最终没有勇气这么做。
一是因为他和葡国海军关系不错,还与福建总督常坤有极深的利益牵绊,这些地方有的是人当他的刽子手;二是,打开时间之门的仪器我还没准备好,我甚至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躲躲藏藏可能会错过秋童——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了。”
宋岚忍不住建议道:“根据日记,她到澳门后一直待在圣奥斯定教堂,你可以天主教徒的身份接近她。”
“我也这样考虑过。可身临其境,生死只在一念间,必须更谨慎。她去澳门之前,雍正提到了一个梦,还让刚果儿跟在她身边。这说明,他机警小心到连梦中的危险信号都不放过。
你再想想,居生在江宁一个月,想方设法见秋童,一次也没成功,而这正是因为雍正刻意阻拦。
我戴着眼镜,没有廖志远那样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刚果儿想防我,拦我,甚至杀我,再简单不过。只有让她来找我,才是最稳妥可靠的。”
“你说的对!幸亏是你,要是我,可能早就死在热内亚了。”宋岚连连点头,忍不住催促道:“那你到底是怎么见到秋童的?她和你想象中有出入吗?”
“她……”葛忱眼神一散,神思跟着回到了那天。
那是1716年2月18日。
太阳刚从海平面上冒了个尖,三国海军就汇聚到了黑旗帮老巢,邓三脚和大部分扈从正睡着觉,惨烈的围剿就开始了。
定位和时间都是他提前泄露给秋童的,以‘哈利波特’的名义。
昨夜,邓三脚给他的混血儿子过百日,黑旗帮核心成员都在。
三国海军上岛瓮中捉鳖,直接一锅端。
下午六点多战役基本收官。西班牙海军忙着杀人,葡萄牙海军忙着抢财宝,大清水师在凌保的带领下,乘船追杀被苏灿带走的邓三脚。
而他作为秋童点名要保的人,被达哈布从尸山血海中拎出来,提溜上了‘平远号’。
秋童就在船舱里等他。
摆满杂物的船舱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飘忽。但在她拉下兜帽的刹那,葛忱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爱慕她的容颜,只因梦想照进现实。
短暂地晕眩过后,他第一个直观感受是: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年轻。
第一本日记始于1714年,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字里行间天真活泼,小心翼翼。到第三本日记的末尾,已经是1731年,她在这个时代度过近二十年,早已位极人臣,说一不二,记载的事情越来越精少,言语间沧桑成熟。
现实中的他,也从一个青葱少年,变成了沉默大叔。这些年,就好像是跨时空一起度过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把她当成了相知相伴多年的好友。
结果一见面才蓦然发现,她在自己面前,就像隔代的小辈,甚至比自己的学生更天真烂漫。
不止喜形于色,而且举止夸张。一点也不像即将荣升正五品通政司参议的人。
她箭步迎上来,瞪大双眼盯着他,每一根翘起的睫毛都在表达惊喜:“是你!”
是你?
为什么‘是你’?
葛忱以为,她把自己认成别人了,可她却不容分说,语无伦次地强调:“不会错的,是你,是你,就是你!我记得很清楚,是你按下那些仪器,刺眼的白光一闪,我就……”
达哈布还在船舱里,她没有说下去,但葛忱已经听出些眉目。
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询问道:“你是说,凌志大学物理实验室,你趴在门缝里看到的人,是我?”
秋童猛点头,热泪盈眶地拉住他:“你也看到我了吗?你是和我一起来的吗?”
葛忱抓着头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船舱里乱转。
秋童像是怕他会消失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不,那不是我。”葛忱转过身,握着拳对她说:“确切的说,那不是这个我。你懂吗?”
秋童当然不懂。
她从‘哈利波特’这里获得了关键情报,使三国海军顺利剿灭黑旗帮,她还认得这张脸。
她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凌志大学的老师,自己姐姐的同事,放心地屏退所有侍卫,单独与他交谈。
葛忱这才为她详细解释:“你说的那个我,是你原本世界里的我。站在你眼前的我,是被你改变后的世界里的我。”
第 182 章
他从庆云清墓的挖掘开始说起, 说到全世界对日记的关注,最后说了一个几近残忍的事实:“你说你是2023年5月20日穿越的,而我是2020年6月9日。可是在我离开之前, 除了日记和一些模棱两可的文献资料,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 证明你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你的母亲常峥,姐姐秋黎,根本就没见过你!”
秋童脸上的兴奋早已退的干干净净, 但也看不到尴尬、惊慌和失望,只有波澜不惊的思考和沉静敏锐的审视。
直到此时, 她才和葛忱想象中的样子高度重合。
之后, 她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你说, 常峥活到了2020年?”
葛忱一五一十地说:“是。她在凌志大学西班牙语系任教,2006年秋天嫁给了一个叫温祁的政界新秀,2020年时, 这人已成副省级官员。据我考证,他是温乔的子孙。没错,就是曾在刑部为你作辩护的刑名师爷温乔, 你后来提拔他做了顺天府尹。”
秋童摆摆手道:“未来的事儿不要提。”
“抱歉。”葛忱赶紧为自己的口误道歉。
他反对改变历史, 更反对剧透别人的人生。在刚才的陈述中, 他就尽可能避免提及秋童往后的人生。就算秋童坚持要问, 他也不会轻易说。
“秋黎也嫁人了吗?”
葛忱道:“没有。她后来成了我的学生、助手,最后成了真正的同事。”
秋童眼睛一亮, “是吗?”
“她本来就对物理感兴趣, 后来读了你的日记,深深被时间这个维度吸引。我很欣赏她的聪明和悟性, 在她读博士期间极力劝她留校。这次能打开时间之门,有她一份功劳。不过,有句话说得对,性格决定命运。蝴蝶效应不会改变所有事儿,在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和那个分分合合数次的男人纠缠。”
秋童默然不语。
她应该是想到了和她相依为命的姐姐吧。
就算能回到21世纪,再见到的常峥和秋黎,也不是她的亲人了。她们之间没有共同生活的回忆。深爱她的那个常峥,早已归于尘土,当半个妈把她带大的姐姐,也永远失去了妹妹。
葛忱感受到她很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幸好,秋童很快从悲观情绪中抽离,主动开口:“国家呢?有什么变化?”
葛忱谨慎地答道:“我并不了解你原本熟知的历史,只知道,你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圆明园也好好地保留下来了。”
“真好。”秋童满足地笑,旋即又问:“后人是怎么评价雍正的?”
可是不待葛忱回答,她就赶紧阻止:“算了,算了,这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他自己都不惧后人评说,我多余操闲心。”
这一次葛忱不忍看她低落,主动安慰道:“人们的思想是不断变化的。90年代,00年代,10年代,舆论的风向一变再变,全世界的英雄雕像被推倒重建,再推倒。我想,他不是不惧后人评说,只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秋童微微一笑,客气道:“葛教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来找我,是为了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还是带我回去?”
葛忱嗓子有些发干,他下意识扶了扶眼镜,心虚地问:“你,你舍得唾手可得的权柄和深爱的人吗?”
——
“然后呢?!”宋岚屏住呼吸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一句,不禁晃了晃他的胳膊:“她怎么说的?”
葛忱反问道:“你研究她的日记三十年了,在你看来,她会怎么说?”
宋岚神色烦躁,不情不愿地转换思路,把自己代入秋童当时的情境,“在这段时间,她对雍正的爱意才刚刚萌芽,远不及后期深刻。并且,玛丽亚闹过之后,她有些惶恐,怕早晚有一天别人会发现她不死不伤的秘密,把她当怪物。从感情上讲,我觉得她不会难以自拔,可以潇洒割舍。
她从未贪恋权柄,从始至终,头破血流也好,劳心劳力也罢,都是为了改变清廷使中国落后于世界发展进程的国运。她本来不确定这些努力究竟有没有用,你告诉她世界被改变了,无形中给她增加了更沉重的责任。从事业上讲,我担心她会被责任羁绊,选择牺牲自己。”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她显然选择了‘大我’,抛弃了‘小我’。”
葛忱摇摇头,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看来你不够了解她。”
宋岚挑了挑眉。
“她说,手握权柄是为了报国。人只要有志向,有能力,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为国效力。至于雍正,她很清楚,他要和自己在一起,会付出什么代价。现代三观带给她的痛苦,不应该转嫁给他。离开他,是真正对他负责。”
沉默许久后,宋岚叹服地点了点头:“是我低估她了。她早已有了国之利器的视野和胸怀。”
“嗯。本来我准备了一肚子劝诫的话,就怕她舍不得走。没想到她这么潇洒通透,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权臣,都毁在舍不得放权上。”
宋岚越发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我告诉她,3月14日可能是个好机会。她说,还来的及和雍正及年晓玲、麦克沃伊好好告个别。之后,为了不让雍正起疑,也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她派人将我秘密送到了澳门的圣奥斯定教堂。”
1716年2月20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晴
大围剿之后第三天,凌保把邓三脚逼到了一个山洞里。
苏灿还想做困兽之斗,怀抱婴儿的邓三脚却失去了斗志。
玛丽亚被常坤送走后,同一时间把孩子送还给了邓三脚。邓三脚给儿子找了三个乳母,可是逃窜得匆忙,一个也没顾上带。
小婴儿的哭声时不时从山洞里传出来,起初还很嘹亮,后来渐渐虚弱。
四爷惜才,下令招安。
可凌保一心想让他们死。于是,既不进攻,也不后退,就这样耗着,看他们在山洞里自绝生路。
他刚来福建就立下宏愿:杀尽海盗,还海于民。
那时候邓三脚还没有如今的声势,全力一击,有望得胜。可当他千辛万苦,联合西班牙、葡萄牙海军共同围剿,却发现邓三脚早就得到消息,做了万全准备。最后葡萄牙海军在关键时刻打开阵列,令黑旗帮突围而出。
那场战役损失了近千名水师官兵,损坏了三十多条战船,最后还落得个贻笑大方的结局,成了他毕生之耻。康熙在他的奏折上写下‘甚失朕望’四个字,令他一夜白头。
当时常坤还在他面前卖人情,是因为自己上折力保,皇上才没有将他撤职。投桃报李,他也在密折中给常坤说了不少好话。
直到两年后才知道,常坤才是邓三脚的后台!第一次围剿的消息,就是他泄露的,葡国海军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和他有关!
被同僚、海盗联合起来耍得团团转!凌保顿觉自己这两年的艰辛、愧疚都成了笑话。
如何还能有半分仁慈?
彼时我和四爷正在夕阳下的海边散步,我心不在焉地问他:“要是凌保放不下仇恨,邓三脚和苏灿就无法为大清水师所用了。王爷没有其他安排吗?”
潮水渐涨,他的鞋袜都湿透了,却毫无返回的意思,仿佛想背着我在这沙滩上永远走下去。
“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鬼机灵。我让许均去了。凌保不对邓三脚赶尽杀绝,对不起跟他出生入死的水师官兵。他放水,邓三脚和苏灿也不敢信。让许均在关键时刻赶到,既可成全凌保的情义,也更容易收服这两个匪首。”
如今代理水师提督的许均啊。
两个多月过去,我几乎都忘了这号人了。只记得,他在接风宴上爆出了常坤的葡国小妾,引发后续一系列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真是无心的吗?
“成全凌保的情义,是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带水师?现在常坤已经被押解进京,闵浙总督之职暂悬,王爷觉得,皇上会从其他地方选派一个,还是就地提拔?”
他没有丝毫隐瞒,坦诚道:“许均不是带兵的料。福建水师,的确还需要凌保来带。不过,这次稳住福建官场,迅速拿下常坤,许均功不可没。我打算推举他接任闵浙总督。”
我往上爬了爬,歪头看着他的侧脸,“许均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对吧?”
他转头亲了亲我,接着淡定说道:“以利诱之,以棒喝之,必要时杀一儆百。上位者只要用好这三招,下面的人各有精彩纷呈的表现。许均看到了机会,当机立断向本王靠拢,算是俊杰。”
“你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走的时候才笃定福建不会乱是吗?”
他轻声一笑,撒娇道:“你可不能这么辜负我的苦心。我那是不舍得让你担心。”
哎。我何止要辜负你的苦心,还有你的偏爱,你的教导,你的托举……
正好一个大浪打过来,他脚下一滑,我心虚得忘了抓紧,差点掉下去。
“哎,抱紧!趴在我背上。”他吃力将我往上一抬,命令道。
“你累了吧?放我下来,我们一起走一段。”
“不累。背着你,就像猪八戒背媳妇儿,满心欢喜,一点儿觉不着累。”
“哈,哪有人自比为猪八戒的!”
“你别管,我乐意。再说,猪八戒可是师徒四个里,唯一凡心不改的。我也是修行大半生,因你动凡心。”
世事真奇妙。
我曾和居生谈起西游记,把自己代入成调戏唐僧的女妖精,现在却爱上了最不受女读者欢迎的‘猪八戒’,还以成为‘高小姐’感到骄傲。
忍不住顺着他调侃:“那你还惦记广寒宫里的霓裳仙子吗?”
“那是天蓬的前尘旧事,和猪八戒没关系。猪八戒只有一个高小姐。从有了高小姐,再也没念过别人。后来发现与高小姐再无可能,就断情绝欲,做了佛家的经坛使者。”
哎。这人太会哄人了。
我心里甜得发涩。
其实他已经背我走过好远一段,只不过脚印都被海浪冲走了。
我走后,这些记忆,是不是也会被时间慢慢冲淡?
哈利说,我在这个时代没留下什么,是不是因为他憎恨我,抹去了我存在的一切痕迹?
我宁可被他恨,也不想被他忘。
“四爷……”
“嗯。葡国怎么称呼情郎?”
“亲爱的,达令,哈尼,宝贝,很多,怎么?”
“别叫我四爷,私下里换个亲亲热热的称呼。”
……
“那你想听哪一个?”
“哪一个最亲密?”
我更偏好哈尼,于是说了这一个。
“像蜂蜜一样甜?”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就用这个吧,哈尼。”
哈哈,这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怪阿。
我笑得乱颤。
“别笑。多说几次,你就习惯了。”他一连叫了几十声,最后指点我:“你倒是答应一声哎!”
我搂紧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细语:“哈尼,你爱我……”
我没说完,他就抢话:“爱!”
我继续:“我也爱你。我们现在就做,爱人该做的事情好不好?”
第 183 章
海天交界线上只剩最后一条光线, 霞光染红的云朵在深蓝的天幕上渐渐褪色,可视范围越来越小,浪涛声则越来越大。
不知道我刚才那句他听清没有, 反正迟迟没有我想要的反馈。
从福州去澳门路途遥远,我这一去一回, 光路上就耗费了将近两个月, 加上中间的斡旋,回来以后帮着三国海军沟通协调,他更是百事缠身。
大围剿前夕, 偶有对话,说的都是公事, 隔着别人对望, 望眼欲穿。直到今日终于得空单独相处。
人说小别胜新婚, 我没婚过,不知道新婚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大半天, 冰冷的海水打湿了他的鞋袜衣袍,他背着我舍不得撒手。
可我离开福建前,他根本不敢夜里见我, 白天偷偷亲一下都会有反应。现在我主动投怀送抱, 他怎么不得欢喜得找不着北?
没有。
他假装听不见!
生气!
恨恨一撑, 刚想从他身上滑下去, 他忽然一顿足,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
没有刚才的氛围, 现在我说不出来了!
“先别动!往边儿上走走再下。”他用力箍着我的腿防止我挣脱,快速朝干燥的地方走去。
我脚刚落地, 他已闪电般转身,一把拉住我,一手揽着我的腰,往身前一带,含笑诱哄:“刚才浪大,我真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就一遍。”
说完一弯腰,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能再依靠眼睛,只能凭肌肤、声音和心。
潮起潮涌,隽永不息,再过三百年,依然如此。
相较而言,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相爱的时光更是稍纵即逝。
此刻手被他攥着,纵然温度烫人,一旦松开,很快就会被海风吹凉,像从未暖过一样。
可是肌肉有记忆,耳朵会回想,一种味道可以轻松把人送到某个特定场景,心更会背叛大脑。
初相识,我一次次给他下跪,后来,他不再让我跪,开始屈膝,骗我给他吹眼睛;屈膝,听我说情话。
我神思这么久,她依然耐性十足。
他总说我记不住往日恩情,其实这三天,过往的一幕幕,反反复复在我眼前重现。
此刻,我又想起出狱后拿剪刀自残那一夜,他情不自禁伸出来想要拥抱我,又硬生生缩回去的手。
我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彼此克制过。
现在还要因为一点羞涩、别扭,错失相互拥有的机会吗?
我轻轻环上他的肩,大胆地说:“我说,我想和你做真正的爱人。”
“前面那一句。”
这人!他分明听清了!真会下套!
“我也爱你!”
他这才直起身把我揉进怀里,轻叹道:“想听你说句实心话真不容易。这两个多月,我天天到送走你的地方,盼能时光倒流,阻止那时的我。要是我再坚持一下,何必受这焚心蚀骨的相思苦。上次你说心里有我,是我连哄带骗的。这回这句是你自己想说的,我是不是可以相信,你也日夜想我?”
……虽然确实如此,可我跟你说身,你跟我谈心,真不是变相拒绝吗?
你是不想,还是不行?
见我闷声不语,他把我抱起来转了一圈,在我冰冷的脸蛋子上连亲了两下,“别恼,别恼!你心似我,才能明白此前我并不是不珍视你,也不是欺你无亲无族,稀里糊涂要你身子。我是情难自禁,不由自主。
你刚才那句话,哎,我根本不敢细听,也不敢回想,否则,佛祖来了也休想拦着我!可连外人都知道你值得被高高捧着,我怎舍得看轻你。
你立志不婚,我尊重你,可我们在一起总得有个说法。从你承认心里有我,我就急着回京,想让皇上褒奖你,给你体面。想帮你尽快把《大清周报》办起来,向天下人宣布咱们的关系。到那时,让所有是非都落到我头上,我才敢心安理得地要你。
但我很高兴,太高兴了!你不再是个懵懂无心的小姑娘,只会纸上谈兵。你会说爱,你因爱生欲,你心似我!”
……真是个老古董。
可惜我等不到回北京了。
剿灭黑旗帮后,福建水师要继续南下,荡平澳门周边海盗。
刚才一见面他就说过,想把此事全权交给凌保,尽快带我回京。可我不仅不能如他所愿,还得想方设法跟着去澳门。
罢了。
他的三观如此。
宁可自己受苦,也要坚持的原则,没那么容易被改变。
何况,我自己深知三观和行为相悖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就这样吧。
世事总难完美。
往回走的时候,他又捻起了佛珠,悠哉游哉地和我说起了对年晓玲的安排。
本来我们都以为晓玲会回四川,但在过年的时候,她就追到福州来了。
带着江宁三百四十名举子的联名请愿,跪请雍亲王上呈皇上——她在江宁打了一场漂亮的笔仗,终于让文人正视辩论的核心,而不是她的性别。
同样是打破性别枷锁和文人斗,她的姿态比我帅,反败为胜所用的时间比我短,我真的很佩服她。
不管这个请愿能不能通过,‘照清女士’都在江宁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还将作为‘罪不及女眷’政策的倡导人,被历史和天下人铭记。
她还对四爷说,决意离开雍王府,并已将这个想法写信告知家中父兄。这次来福州,是为了追随我,想以报社签约女作家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不管离开王府,还是跟着我,都是戳年羹尧的肺管子,他能同意吗?”
想到这些把理想和命运交付于我的人,我就很不安。
别人倒在其次,晓玲的命运,因为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走后,她会在父兄的打压下,走回老路吗?
现在她觉醒了自主意识,甚至成长了一个先驱,恐怕再也不甘心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无穷无尽地生孩子了。真要走上老路,会有无穷的痛苦。
四爷道:“别的你不用管,你只告诉我,想不想留下她?”
留下,她就会跟年家彻底决裂,不留,她就得被遣送回四川。
“王爷……”
他立即纠正我:“私底下不要称官讳,叫哈尼。”
因为这个称呼,想要拜托他照顾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哪有人脸皮那么厚,即将把人狠狠伤透,还要请人帮忙。
“我想把她留下。”最终,我没能叫出口,只给了一个答案。
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呢。
也许,没了我这个障碍,这对恩爱眷侣,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呢?
八爷说,四爷喜欢聪明霸道的女子,不喜欢晓玲这样的。
可晓玲不是从前的晓玲了。现在的雍亲王,已经不是从前的雍亲王了。他会为我让步,支持我的事业,未必不能这样对晓玲。何况,年羹尧可以帮他稳固皇权。
先留下吧。至少他们还能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看他们自己的命运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胳膊往怀里抱了抱,仿佛这样就能完全占有他似的。
多占有一天算一天吧。
总归这趟巡视是我人生之大幸。开拓了视野,锻炼了能力,找到了回家之路,还谈了一段原本不可能的恋爱。
“好。那就留下。难得她对你一片赤诚,若能为你分忧,你便可多在我身上放些心思。”
……你还是想想怎么和年家及四福晋交代吧。
前面沙滩上火光通天,载歌载舞。
刚果儿说,许均把邓三脚和苏灿带回来了,为庆祝这次的圆满胜利,正在海边焚烧海盗旗。
火光吸引了水师官兵,还吸引了停驻在周边的西班牙、葡国海军。
西班牙人最爱凑热闹,更喜欢用音乐和舞蹈表达欢乐,于是趁这火光,直接开起了篝火晚会。
拿出了乐器,跳起了舞。
葡萄牙人也不甘示弱。从船上抱下来缴获的美酒,搂着从黑旗帮抢回来的女人,和他们打擂。
大清水师嘛……从自己船上拉来一只猪,一只羊,还有调料若干,就地烤起……
要香掉舌头了!
等我们凑近,羊先考好了,黑压压一群人围着。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王爷来了,人群顿时闪出一条路。
胖乎乎的许均用长刀挑起烤得外交里嫩得羊腿肉,朝前一递,笑眯眯道:“麦芒掉进针眼里,王爷,秋大人,您二位可真会赶巧。快尝尝我的手艺,上一次烤这东西,还是康熙三十五年,跟着皇上征讨噶尔丹的时候!”
哟,资历够老的,还当过天子亲兵呐。
四爷却注意到躲在人后的一个瘦高个,招招手道:“邓帮主,来!”
那人立即挤到前面来,作揖道:“邓某罪人一个,愧不敢当如此称呼,请王爷训示。”
他两颊凹陷,长胡子遮住大半张脸,穿一件宽松长袍,腰间还别着一本书,确实不像赫赫有名的海盗头子,更像一个落魄书生。
“你近前来。”四爷命令道。
邓三脚没敢走得太近,离两米左右。
四爷把羊腿递给他:“多吃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看你忧思过度,形神枯槁,往后为水师效力,再不必像从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要好好调理身子。”
邓三脚低头接过羊腿,声音低沉:“多谢王爷。”
要是别人,这时候可能给跪下表衷心,他的表现如此寡淡,好像还有几分傲气。
四爷不以为然,温和地问道:“你儿子安顿好了吗?还哭闹吗?”
邓三脚明显一僵,缓缓道:“受了些惊吓,罪人打算明日找个神婆给看看。”
“别明天了。这种事儿拖不得!我也是个父亲,有过几个夭折的孩子,攒下一些经验教训。小孩子有不好,必须立即治。”说罢招呼许均,让他立即去城里找几个郎中和神婆来。
接着又对邓三脚道:“可惜孩子的母亲被常坤害了,等你协助水师肃清澳门周边的海盗,要抓紧娶个续弦。孩子还是得有娘,才能长得踏实。”
许均立即凑过来道:“王爷,下臣院里有个姨娘,娘家有个孤女,前头有过一个定过亲,没见过面的男人,和一个卖豆花的娘们私奔了,可怜她无辜受连累,遭人口舌白眼,剩到二十有三还没嫁出去。不过人长得周正,性子也温顺,要是邓帮主不嫌弃,我可给做个媒。”
二十三很老吗?我今年也二十三了……
一群男人说得开心,谁也没注意到我的不平。
就在戏言间敲定了这桩婚事。
身边人无不夸赞雍亲王、许均仁厚,羡慕邓三脚好运,不仅平安上岸,还能和巡抚结亲。
邓三脚跪下谢恩道:“罪人想改名叫邓知恩,请王爷恩准。”
被裹挟的苏灿,也顶着一头‘爆炸头’,犹犹豫豫地挤归来,粗声粗气地奏请:“罪人苏灿,也改名叫苏知恩。”
许均笑他:“照葫芦画个瓢,你就不能稍微换一换?叫苏知情或者苏还恩呢?”
大家跟着笑,嘲笑的那种笑。
苏灿梗着脖子道:“都行。”
四爷摆摆手道:“好了,你本来的名字也不错。你是一员猛将,从前对邓知恩忠心耿耿,以后,要清楚有国才有家,把能耐用在保家卫国上。争取让你苏灿的大名,刻在你家乡的县志上。”
安抚完这两个,才轮到我。许均特意切了块羊肋排给我。
吃完一口,我不禁怀疑,许均最初发迹,凭的就是这出神入化的厨艺吧?
我敢说,他肯定是省级官员里,最会烤全羊的!
凌保没在这里。
我悄悄问了一句,对四爷道:“他在船上喝闷酒,没下来。”
四爷轻一点头:“有死去的英魂陪着,他不寂寞。”
正说着,洋人那边忽然安静下来。
锃!
一声威风凛凛的弦音破空而来。
“喔喔喔!”一群人起哄。
我拉着四爷跟过去围观,赫然发现晓玲正抱琵琶坐在岩石上,海风吹着她的裙角和发丝,火光中的她,宛如画中仙。
一曲《十面埋伏》终了,已将所有人震撼得瞠目结舌。
四爷犹如直男癌爆发,在我耳边道:“年晓玲应该是初学不久,这些洋人真是没见过世面。”
……氛围感你懂不懂?
这厢收琴,另一边悠扬的小提琴声起奏。
居然是埃文麦克沃伊。
他没穿外套,只着蕾丝缀领衬衫和背带裤,一边拉琴一边向晓玲走去。
海风把衬衫紧紧裹在他身上,描绘出健硕的肌肉块。吹起他金色的发丝,在火光中,整个人就像度了一层光,亦如教堂壁画里的天神一般。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晓玲,晓玲有些不知所措,转头闪避。
而她旁边的额尔登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正想上去劝诫埃文,琴声戛然而止,他小跑着过来请求我帮助,却没有说要怎么帮。
我跟他来到晓玲面前,他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朵红绸叠成的玫瑰,在无数口哨声中朗声道:“我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年小姐,你是我见过最美貌,最有才情,最温柔,最美好的人,上帝允许我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用在你身上。请允许我告诉你,我是多么热烈地爱慕着你。如果你愿意,我想把我的全部,包括生命都献给你,请你做我的妻子。”
晓玲迷茫而无助地看着我。
我迷茫而无助地看着埃文:“你在开玩笑吗?”
埃文肃然道:“我以麦克沃伊家族的未来做保证,我是真心的。”
“抱歉,我不能帮你转达。这些话,在英国本土说出来是浪漫,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是冒犯。中国有中国的流程,请你了解清楚再行动。”
我转身就走。
谁知道埃文不知跟谁学了几句中国话,别别扭扭地喊:“年,嫁给我!”
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 184 章
额尔登跳下来一拳怼上去。
埃文灵巧一闪, 扭头朝我喊道:“秋,他是谁?如果是年小姐的未婚夫,我就要拔剑与他决斗了!”
“决斗吧, 上将!”
“决斗!”
“决斗!”
夹杂着欧洲各国语言的起哄声响彻云霄。
埃文在众人的催促下拔出长剑,额尔登也不甘示弱拔出腰刀。
有人将酒瓶扔进火堆里, 嘭得一声, 火舌窜天,顿时把狂欢推向了高潮。
连大清水师也兴奋起来,叫嚷道:“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洋人打到跪地求饶!打他!”
晓玲抱着琵琶大喊, 可她微弱的声音被氛围组淹没了。
“埃文!”我大叫一声,刚想上前一步阻止他们, 背后忽然被人拉了一把。
“刀剑无眼, 你当心。”四爷把我往后带了带, 饶有兴致地看着角斗场,“这事儿不该你管。”
“埃文和晓玲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一个名誉受损,一个身体受伤!”
他笑着摇摇头:“他们都是大人, 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伯爵已经发起了挑战,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他停手, 就是让他认怂, 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接受不了。年晓玲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想像你一样走出闺阁, 理应承担随之而来的是非。”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束手不管, 也太冷漠了吧。
“护得了一时, 护不了一世,事已至此, 你不如先看看她究竟如何应对。”他勾着我的手背到身后,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你上次的做法就很明智。”
上次?
说的是他和十四在茅草屋里干架的事儿!
这能一样吗?
“额尔登只是在捍卫晓玲的名节!埃文误以为他是晓玲的未婚夫,这才拔剑与他决斗。西方社会流行为这种事情,很多名人因此而身亡。如果我不帮他们澄清,可能会出大事的!”
“你呀你!”四爷失笑,“于情感上还真是天真愚钝。捍卫名节是真,可他并不是年府的侍卫,年家对他也没有半分恩惠,别人都没动,为什么只有他跳出来了?”
啊?意思是,额尔登喜欢晓玲?
他嘴角一撇,好整以暇地看着激烈的角斗,“额尔登有分寸,不会弄出人命来的。你且看看,本王调教出来的侍卫与你极力推崇的英国伯爵孰强孰弱。”
……
你阻止我的根本原因,该不会是就想趁机教训一下埃文吧?
不管怎样,打起来以后,刀光剑影,拳拳到肉,加油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已经完全插不上话了。
晓玲拧着帕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
每当埃文挨揍的时候,就会拧眉闭上眼。
可惜埃文近身搏斗能力不及额尔登,长剑被挑飞后,几乎没了招架能力,一直在挨揍,不多时就被揍的惨不忍睹。
同样头破血流的额尔登发挥主场优势,将他踹倒后翻身骑在他身上,揪着他的金发将的脑袋扎进沙滩里,如猛兽般嘶吼。
西班牙海军一个个握着拳头围着他们呐喊:起来呀上将!爬起来,杀了这个狗杂种!
葡萄牙海军喝倒彩:“咦,西班牙人滚回家造船去吧!”
大清水师则学西班牙人刚开始的样子——勾肩搭背跳着舞,唱着响亮的号子为额尔登喝彩。
一向温柔绅士的埃文,像着了魔一样,吐着沙子,含糊地嘶喊:“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不会放弃的,决不放弃!”
额尔登再次举起拳头——
“住手!”忽然一声娇斥响亮地穿透所有嘈杂。
全场为之一静。
只见纤细娇弱的仙子不知何时下了凡,拖曳着裙摆跋涉而来,眼睛闪烁着泪光,语气却无比强硬:“别再打他了!”
额尔登神色一僵,缓缓放下拳头。
埃文艰难抬头,龇着噙满鲜血的牙齿,笑道:“年,很抱歉,这世上最不擅长放弃的人爱上了你。我还会再来找你的,我要带你去看全世界!”
晓玲根本听不懂,却也没问我。只是蹲下去,用自己的手帕为他擦了擦伤口上的沙子。
含蓄的中国人懂得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额尔登再不说什么,默然起身离去。
西班牙海军不认可这种放弃,他们更推崇埃文这种锲而不舍的毅力,于是一拥上前,把埃文扶起来。
葡萄牙海军唏嘘:“这不公平。”
大清水师则恨的直跺脚,好像被抛弃的是他们一样。
晓玲置若罔闻,宠辱不惊地走向我,“秋童,帮帮我好吗?我有几句话想对伯爵说。”
我知道应该尊重她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关切:“晓玲,在你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前,我想先提醒你,埃文不是达西,你也不是伊丽莎白。你有很多选择,而他是一个崇尚自由的浪子,以海为家,可能没法给你安定的生活。还有,别看他现在俊美,一旦过了三十岁,极有可能谢顶……”
晓玲噗嗤一声笑出来,旋即凑到我耳边俏皮道:“可他对我下跪呢!大清的男人,绝不会让女人高过自己。”
呃……
“大清的男人,也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倾诉爱慕之情。他们以沉迷儿女情长为耻,却以纳妾狎妓为荣。埃文伯爵,既是一个英雄,有成功的事业,又敢于正视内心、推崇情感,真挚热烈、纯粹勇敢,就像刺破乌云的阳光一样耀眼。我不讨厌他。你既然把他当朋友,一定也欣赏他吧?”
“可是……”
她打断我:“我没要嫁。只是想让你帮我谢谢他。”
“谢?你可知,他这样一闹,会有多少流言蜚语跟着你?”
“流言蜚语不可怕,被流言蜚语裹挟,伤害别人、委屈自己才可怕。”
我一怔。
从什么时候起,晓玲不仅不再需要我的保护,甚至可以启迪我了?
四爷说得对,她既然决定走出来,一定有自己的方法应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根本不需我为她操心,她的命运,也不由我安排。
我只能顺应她的要求,如实将埃文的话转达,并帮她婉拒他,“你是大清的客人,秋童的朋友,我刚才出言,并非出自私心,请你不要误会。谢谢你对我的欣赏,其实你并不了解我,你喜欢的是中国文化。听说你可以自由出入福建海关,欢迎你常来大清做客。大清幅员辽阔,文化多姿多彩,一定会让你流连忘返。”
许均击掌而赞:“大方得体,胸怀坦荡,这才是大家闺秀!”
刚才说三道四的水师官兵也纷纷闭了嘴。
埃文鼻梁断了,一只眼睛充血,蕾丝缀领上沾满血迹,裤子也扯破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架在别人的肩膀上,慵懒而幸福地看着晓玲,龇牙笑道:“好吧,我会听从你的建议,不过,如果看遍万水千山,归来还是觉得你最好,我还是会去找你。我想带你去看全世界!”
旁边的四爷微微一撇嘴,也不知道在腹诽什么。
晓玲听后只是稍一欠身,接着便潇洒离去。
我和四爷点了点头,紧跟着追上去。
我真的很好奇,这两个南辕北辙、语言不通的人,是怎么产生爱和欣赏的。
晓玲靠在我身上,手一直微微颤抖,过了十来分钟才平静下来,缓缓将她和埃文相遇相熟的经过告诉我。
原来我在离开福建后,黑旗帮主动挑衅大清水师,福州附近海域极其危险。
她所搭乘的盐船就遭到了海盗袭击,幸运的是,危急关头,刚好埃文带着第一批西班牙海军赶到——他对这次合作非常重视,不仅说服了自己的上司,为了更好地与大清水师配合,还以最快的速度带人赶回来,为的就是联合演练。
他们虽然语言不通,却都精通音律。
彼时,她刚跟聂冰卿学了琵琶,每天都在船头上练习。
每次埃文都趴在‘米迦罗号’上往下看,有时候拉小提琴与她和声。
起初晓玲也觉得他浪荡无状躲着他,后来见他指挥战船、与海盗搏斗、和船员们打成一片,对自己一直彬彬有礼,对总督署别的女眷目不斜视,便慢慢改观。
埃文带了一个马尼拉华裔当翻译,但他从未让那个翻译帮他转达过一句话,而是努力学习汉语。可惜那个华裔说的是闽南语,晓玲还是听不懂。后来埃文又找了个会说官话的老师,每天带在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两个人鸡同鸭讲,打手势,逐渐可以做一些简单沟通。
他非常喜欢晓玲写的字,现在也在学。
晓玲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把马车上的灯笼取下来,展开给我看,上面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年。
“他还给了我一颗牙,是狮子的牙,好像是在一个很热的地方猎杀的。他说那里有很多狮子。你见过狮子吗?”
晓玲没把这颗牙带在身上,但我从她的眼神能看出,她的魂好像已经飘到非洲去了。
我真想象不到,埃文是怎么操着蹩脚的中文和她形容非洲的。
晓玲显然已经被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吸引了。
我不禁担心,和她说了很多被浪漫掩盖的现实。比如恶劣的生存环境,肆虐的绝症,外国女子的艰难处境等等。
她掩嘴一笑:“你现在就像我二哥。”
我不乐意了:“那怎么能一样!我是怕你吃亏,他是强迫你走他选的路。”
“初衷是一样的,他以为这条路是最好的。”她摇摇头,笑道:“但我现在有自己的想法了。你离开江宁的时候,我说过,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点点头道:“你想做我的签约女作家。”
她道:“这只是其中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我想成为你的后盾。这是我曾保证过的。”
我心里一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改变人生理想!”
她笑:“这就是我的人生理想。”
哎。人生得一知己不易,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她。
“那如果埃文回来找你呢?”现在的我,还真像个封建家长一样,生怕她被爱情冲昏了头。
“如果你跟他去了海外,我和你二哥能耐再大,恐怕都没法保护你。”
她沉静地看着我,“我现在不会跟他走!我虽然欣赏他,却并不了解他。但未来发生什么,谁也难以预料。我能保证一点,我会像你一样,绝不因为情情爱爱放弃理想。”
那就好。
一路上,她央我说说我所认识的埃文。
下了马车才放开我,打趣道:“不能再霸占着你了,你快去多陪陪王爷吧。他日盼夜盼,书房的废纸上写满了秋,生辰日落寞,新年也怏怏不乐,天天沉着脸,阖府上下没人敢笑。你一回来,他才像活过来了,大家也都跟着松口气儿。”
哪有那么夸张。
他又不是瘟神……
不过我走的这两个月,确实错过了两个重要日期。一个是他的生辰,再有就是过年。
以后也没机会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补上一个吧,免得留下遗憾。
1716年2月21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晴
邓三脚和苏灿被招安后,福建官场开始第二波地震。
当初要找茅山道士做法鉴我的镍台,原本在常坤倒台时凭反水保全了自己,这一次因为收了黑旗帮太多钱,杀了太多水师官兵,自知绝无活路,连夜逃窜。
昨晚被抓回来,今天一早就在水师营方被正法。
四爷让福建大小官员全都去围观行刑。有几个官员当场尿了裤子。
杨猛回来跟我说的时候,脸色惨白,一杯水泼了小半才送到嘴里。
我很纳闷:“你没看过砍头吗?菜市口不经常有这景吗?”
“不一样。”杨猛抚着胸脯道,“这次是水师官兵砍的,一人一刀,喊着被他害死的战友的姓名往下砍,砍得血肉模糊人还没断气,不断叫惨,最后血流光了,脖子上还连着皮……连杀人不眨眼的苏灿都看吐了。”
“呕……”胃里一阵翻腾,我赶紧把好不容易扒了一半的琴谱推开。
杨猛赶紧倒了杯水给我,连声致歉,“不说这。说说你让我找的那个姑娘。”
我把水灌下,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摆摆手示意他快说。
“她是个疍民,名字叫福三妹。疍民你知道吗?就是世代住在船上的渔民,不入籍,也没有土地,是贱民的一种,祖先多为世代被放逐的罪人。海禁之后,一部分疍民为了生存,偷偷上岸,被平民欺辱,他们东躲西藏,像老鼠一样生活。大部分沦为海盗,小部分为海盗传递消息和物资。
没人在意他们的生死,所以海盗最喜欢驱使他们。福三妹的父母就是给海盗跑腿的。前几年,他们有了些钱,就买了几亩薄田,把福三妹和她的六个弟妹接上岸,没想到没过多久,凌保围剿黑旗帮失败,为了笼络他,常坤命人杀了很多疍民,谎称是海盗,上报朝廷请功折罪。福三妹的家人就在这其中。
福三妹原本被父母藏在了饵料桶里,可是听到弟妹惨死,悲愤难当跳出来反抗,用鱼qiang刺伤了一个官兵,那些畜生看她几分颜色,就把她带回去日夜糟蹋,后来她生了个孩子。畜生们嫌她总奶孩子,就把孩子卖给了海盗,还给她盛了一碗狗肉汤,骗她说把孩子煮了,她就疯了。
那天,的确是有人引她去提督衙门的,为的就是……”
“别说了!”
为的就是用她的悲惨身世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我不在福建‘兴风作浪’。
反正打杀贱民,罪减一等,就算我查到底,也不过将那些畜生打几十板子了事。
“汉人,满人,良民,贱民,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
杨猛嘘了一声,神情戒备地看了看达哈布,低声提醒我道:“满汉之别,与良贱不同,切不可同日而语。”
我拍桌而起:“只要贱民不能入籍,不受律法保护,福三妹的悲剧就会一直重演。我知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咱们先把可为的做好!咱俩都没有上折的权力,但福建本地官员有。你帮我写一篇文章,统计福建贱民数量,近些年贱民为寇导致的危害,福建荒田数量,论证一下削贱为良,让他们去垦荒的可能性。回来我改改,交给许均。”
杨猛立即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你有没有认识比较可靠的人,可托付福三妹?她日常生活看病的钱我来出,额外每个月再给二两银子辛苦费。”
杨猛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想劝我两句,但最后只叹了口气,“有,我先去问问人家愿意不愿。”
虽然知道这件事我不可能一管到底,还是放下手头事,先去找许均谈了谈这件事。
他也惊惶未定。
大概是被雍亲王彻底吓怕了,我也狐假虎威,被他恭恭敬敬地奉若上宾。
对我说的这件事,他非常配合,认认真真与我探讨了两个多小时,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笑呵呵把我送出来,“秋大人的意见非常好,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兵必要严惩,这道折子该上!”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就像瞌睡时的枕头。
目前总督职位空悬,雍亲王有意保举他接任,他再于民生疾苦上发力,塑造一个仁爱正直的形象,胜算必然更大些。
至于后面政策能不能落地,我只能回去从史书上翻了。
不到五点,达哈布来报,四爷回来了。
我赶忙去厨房下面条。
大厨给烧火,晓玲在旁提醒我:“沸了,再浇一勺凉水,等着再沸就可以出锅了。”
简单一碗面,从和面、揉面、切面、煮面,技巧繁多,不是想当然就能做好的。
有两个师傅在旁边教着,我用了四个小时,终于下出一条完整的长寿面。
我喜滋滋地看着扣在上面那个心型的荷包蛋,自夸道:“晓玲,我现在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全才了!”
晓玲噗嗤一笑:“你家的厨子肯定不太希望你下厨。”
伙头张笑呵呵道:“厨子不重要,就怕王爷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四爷的声音。
他已经洗了澡,换了衣裳,一身清爽,面上带笑,正要抬脚进来。
我赶紧伸手一档,跑过去蒙着他的眼,“现在别看,等会儿!”
“恩?什么神神秘秘的?”他下意识扒拉我的手,好奇地偷瞄。
好在晓玲和伙头张已经站起来帮我挡住了。
我赶紧拉着他往外走,“没什么,只不过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要给你个惊喜。”
他俯身在我头上嗅了嗅,又拉着我的手放在唇边蹭了蹭:“难为你,一身烟熏火燎。你就算做出个面疙瘩,我也很欢喜。”
趁着四下没人,我垫脚亲了亲他的唇,勾勾手道:“跟我来。”
前面正好是一片假山,他抬头一看,喉结一滚,低声道:“走走走,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哈,想什么呢!
将他引到我房间,安置在外间的桌上。
桌上已经铺满酒菜,没什么大鱼大肉,都是在他家吃过的家常菜。
他满眼温柔地看着我,“用心谁也不及你。”
“这才哪儿跟哪儿。”我关上门,然后去里间换了身衣裳。
这是一套花团锦簇的汉服,充满女性柔美。我还带了一个假发,娉婷款款地走到他身边。
他情不自禁站起来,在我额前亲了亲,柔声道:“很美。”
我环着他的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的才华,原来是喜欢我的脸。”
他抬手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捋着,深深看着我道:“都喜欢。你的才华,你的脸,你的脾气,你的坏,样样都在我心坎里。老天爷一定是照着我的梦造的你。”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略一沉吟,开始用手指描绘我的眉眼,“喜欢你的脸和气质,是从第一眼。喜欢你的才华是从排戏,喜欢你的林林总总是在不知不觉间。”
情话满分!
等等!
“可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步兵统领衙门,我当时饿了五天,虚弱无力,而且浑身臭烘烘的……”
他摇摇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广源寺。”
啊……原来那时他看到了我!
“你穿着男装,从假山上跳下去,行动如风,一点儿不像个小姑娘。可你惊慌间一转脸,那灵动可爱的小模样,又分明是个小姑娘。你还会背偈语,我从未见过这般妙人儿。”
“你肯定是在哄我。不然后来几次见面,你怎么从来没表现出一丁点,还对我那么严厉!”
他失笑道:“我又不是好色之徒,岂会因为你的容颜就另眼相待。”
“略略略,那你现在呢?!”
他毫不犹豫地说:“彻底迷倒了,一看见你,就丧失所有原则底线。”
这还差不多。
我牵着他重新坐下,他现在乖得就像个娃娃,任凭摆布。
给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满上,轻轻与他一碰杯,笑道:“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喝酒。酒虽然辣口,却是中国传统佳节吉日的必备品,不喝好像少点什么,而且确实能让人身心更放松。”
他打趣道:“听你这句,好像有成为老酒鬼的潜质。”
“以后我只和你喝!”
他挑挑眉:“如此甚好。”
“第一杯庆祝我们旗开得胜,圆满解决黑旗帮,预祝我们顺利肃清澳门周边海盗。”
“好。”他一饮而尽,嘱咐我道:“你量力而行即可,别喝多了。怕烧胃。”
嘶,这酒确实辣!
他夹了块木耳塞进我嘴里,蹙眉道:“叫你少喝。”
等我缓过劲儿,他问道:“到底是什么大日子,叫你过得这么隆重?”
“是你的生辰和过年啊!没能留在福建给你庆生陪你过年,是我一个遗憾。好可惜,我认识你太晚,错过你人生很多重要时刻。往日不可追,我们先把最近这个补回来吧!”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给他,“来,新年快乐!”
他握着我的手,眸光闪动,抿嘴看着我,迟迟不动。
“怎么?快看看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我催了一句,他才深吸一口气,打开红包,取出里面的纸张,“岁月不老,山河雄壮。”
“这是我对雍亲王的新年祝福。”去年他就送了我一个这样的红包,不过我那歪歪扭扭的字肯定不能和他的书法媲美。
“雍亲王很喜欢,你用心了。”他郑重收起来,满眼期待地望着我:“有没有给情郎的?”
“有!这才哪儿跟哪儿!”我站起来,从门后摸出从西班牙海军那里借来的吉他。
他眼前一亮。
我伸手给他看:“练了一天,指头都破了。”
他低头吹了吹,心疼道:“别弹了,清唱吧。”
“那岂不白练了?”
“那好,就唱这一次。”
害,珍惜吧。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
我就坐在他身边,拨动琴弦,唱了一首《five hundred miles》。
没有提琴和弦,这首歌听起来没那么伤感,可我唱着唱着还是有些哽咽。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原本不该唱一首有关离别的歌,可我还是有点妄念:当他日后想起这段旋律,多多少少能感受我的不舍。
‘Lord. 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way.
This a-way, this a-way,’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似乎也有些被触动,眼神渐渐沉重。
不过当我放下琴,他立即恢复神采,笑着问我:“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唱得什么?”
“是一首英国民谣,表达对爱人最美好的祝福。重复的那几句分别是:我爱你,我想你,我永远不愿意离开你。”
他探头过来顶着我的额头,轻声道:“我也是。”
短短三个字,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心口,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抱着他,亲吻他,直到燃烧的情欲将眼泪烧干,才猛然分离。
再次举起酒杯,“第二杯,感谢神明把我带到你身边。祝你生日快乐,我的爱人。”
“生平余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先把我杯子里的酒喝掉一大半,才喝干自己的。
可我今晚很想醉啊。猪八戒。
放下酒杯,他摸着我指头上的薄茧道:“我已经很多年不庆生了。每年都是同一个流程,同一批人,烦了。不过,小时候也有过一次印象深刻的庆生。那时候,皇额娘还在。头几天,皇阿玛突然记起这回事,随口提了一句,坤宁宫里人人都忙活起来。到了那天,上书房给我放了假,宫里很多娘娘都送了礼物过来,御膳房做了我爱吃的菜肴,皇阿玛还亲自指导我练字。一屋子其乐融融,晚上做梦都是笑的。”
小可怜。
要不是皇上记起来,别人也不会那么重视。
那时候的满足虽然记到现在,可只要细细一想就知道,没人是冲着他去的。
这种对比简直扎心。怪不得他不喜欢庆生。
我多想陪他年年岁岁……如果只有我们就好了。
伤感的情绪稍一抬头,我赶紧清了清嗓子,用欢快的语气说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哦。”
“还有?”他惊讶道:“你这一天准备了这么多?”
我从桌下的抽屉里掏出一个绑着蝴蝶结的小盒子:“这是前段时间在澳门定做的。胡广礼的大女儿正在备嫁,请了一个有名的金匠,我仗着脸大,插队让他帮我做了这个。”
“你有心了。”他又感叹了一句,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戒指,顶端嵌着一段画珐琅,内里刻着一个字:童。
“很漂亮。”他先感叹了一句,刚要戴上试试,忽然发现了那个字,满眼惊喜:“还有机巧!绝妙,绝妙!”
我抢过来,“在古罗马,戒指是爱情的象征,戴上戒指就代表要对对方忠诚,一旦取下戒指,就代表放弃这段关系,你确定要戴吗?”
他把手伸给我,“你给我灌了这么多迷魂汤,我哪能跑得了?!快把这紧箍咒给我戴上吧!”
“哈哈,昨儿还是猪八戒,今儿就成孙悟空了?”
“不管是谁,都被你拿捏着。”
哄人界的齐天大圣!
我将戒指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刚戴好,他忽然问:“你没有吗?”
“没有。等你给我灌迷魂汤的时候再说吧!”
他立即倒了杯酒给我:“第三杯,你有什么说法没?”
我笑道:“让给你说。”
“第三杯,祝你我新婚幸福,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他含着酒亲过来,一点点渡到我嘴里,一番痴缠交织后气喘吁吁地说:“小滑头,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西方国家,男女在结婚的时候才互换戒指。你给我的这枚上写的你的名字,肯定还有一枚写着我的名字,是不是?”
说话间热吻已经移到肋骨上方。
牙齿在敏感的凸起上碾咬。
一阵战栗从尾椎窜至后颈,我赶紧求饶:“是是是,给你,饶了我吧!”
“什么给我?嗯?”这一声过了电一般不稳定,大腿根也被不安分的大萝卜磨了磨。
“面给你!”我赶紧推他一把,起身叫道:“达哈布,把面端上来。”
外面达哈布应了一声,他赶紧正了正衣摆,藏住自己。
达哈布将温热的长寿面端过来,喜道:“王爷,这是秋大人亲手给您做的长寿面。”
他不知道他家主子正憋得辛苦,只见他面色不虞地摆摆手,忐忑不安地望了我一眼。
我笑笑,“船备好了吗?”
达哈布道:“都准备好了。”
等他出去给我们关上门,我重新坐下。
还没坐稳,就被四爷一把捞到怀里,“戒指拿出来我看看。”
我挂在脖子上了。
于是解开领子,从里面拉出来让他看。
他先埋首过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红着眼看戒指。
看到那个清晰的‘禛’字,他长舒一口气,接着也往我无名指上套。
“正正好。你说,这是不是婚戒?”他捧着我的手,满眼期待。
我沉默着点点头。
我们不能结婚,也不敢奢求任何人的祝福,但在我心里,这段感情值得一个圆满的结局,哪怕只有我知晓。
他知道婚戒,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你想嫁我的,对吗?”
当然。
我甚至希望自己失忆一下,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沦。可惜这个狗血梗与我无缘。
我只能拧巴而扭曲,一面迎合,一面背叛。
“先吃面吧?我做了整整一下午呢!你看,上面的鸡蛋是个完美的心型,浪漫吗?”
“哈尼。”他抵着我的额头呼唤我,“戴上戒指,你就是我的妻。总有一天,我们会补一场真正的婚礼。”
‘总有一天’,听起来好像很真实,却又很遥远。
真是个又虚又实的憧憬啊。
“再不吃面就坨了!”
“好好好,先吃面!”
他一筷子夹出来半碗,一下全塞进嘴里,吃的很卖力。
我撑着桌子将他看着,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愿意做家庭主妇,原来满足爱人的胃这么有成就感啊!
“好吃吗?”
他连连点头,夹起一段送到我嘴边:“你也尝尝。”
“那不行!长寿面能给寿星带来好运和长寿,我做了一个下午才煮出这么一条刚好够一碗的,只能全给你,谁也不能和你抢,我也不行!”
他闷笑,忽然一抬头,认真道:“我是得多活些年!你比我小十五岁,要是寿数不够,如何与你偕老?”
“呸呸呸!不许胡说!”
他也跟着呸呸呸。
三两下把剩余的面吃掉,期待地问:“还要出海?”
我一点头,就听他卖乖道:“花样真多。要不留着点子明年用?我怕明年期待更高,你犯难。”
话虽这样说,走得却很欢快,连披风也没穿就朝外跑。
害,跟小孩似的。
我抱着厚披风跟上去,在门口遇到了刚刚下班的许均,他面色潮红地跟人家得瑟:“出去看看海。”
许均纳闷道:“黑灯瞎火有什么好看的?”
“有星星啊!”我指了指天上。
许均仰头一望,挠着脑门问:“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四爷伸出带着戒指的那只手指了指他,鄙视道:“庸俗!”
接着大步跨到马前,没想到一拉缰绳拉了个空,差点摔倒。
幸亏刚果儿眼疾手快搀了他一把。
“你走开!”他将刚果儿甩开,重新把缰绳捞起来,扳着马鞍爬上去,朝我伸手:“来,上马。”
我这才发现他好像有点醉了。
许均大概也察觉他反常,直愣愣盯着他。
我只好提醒他:“许大人,这么晚了,夫人孩子是不是还等着您吃饭?”
他如梦方醒,赶紧上轿离去。
不过等我上了马,看见他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往我们这儿看。
刚好看到四爷把下巴搭在我肩上撒娇。
虽然天黑路远看不清,但我能想象,他脸上一定出现了土拨鼠尖叫表情。
总督署离海边很近,刚果儿牵着马,我们晃晃悠悠,没几分钟就到了。
达哈布从水师借了两条补给用的赶缯船。搬空货物,空间很大。
微醺的四爷拉着我小跑上船,上去后搂着我在耳边私语:“你要携我私奔是不是?”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问他:“要是我真带你走,你舍得放下这里的一切,就当重活一场吗?”
可终究没问出口。
舍得又如何?能放下妻儿父母和肩上责任的人,最是无情,我不稀罕。
“私奔一晚上!”
他畅快笑道:“好!这一晚我是你的!”
我们在甲板上围着同一条毯子吹海风,耳鬓厮磨,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
船行一个时辰左右,至开阔处,船员们灭了所有灯笼,上了后面那条船。
除了头顶一轮明月,再无任何光源。
渐渐的,星星的光芒开始耀眼。
“你看!”我指着东南方向一片闪耀的星芒让他看:“那就是射手座。十二星座之一。中国人有十二生肖,西方有十二星座,根据生日,你就是射手座的。”
“哦?”他掏出眼镜戴上,认真朝那个方向看去。
我拉着他的手帮他划出一个人拉弓箭的样子,“看出来了吗?”
他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兴奋道:“是真的!真的像人射箭的样子。我是射手座吗?那巧了,我确实喜欢射箭!西方人对这个星座有什么说法呢?”
“他们说,射手座的男人不惧困难,喜欢挑战,重情重义,意志力顽强,洞察力敏锐,做任何事都有明确目的,行动力超强。而且极富热情,善于接受新鲜事务。”我先将他夸了一通。
大概是醉意上头,他也有些轻飘飘,拍着胸脯道:“西方人看星盘也有一套,我就是这样的汉子!”
我和他聊星座可不是为了拍马屁,而是为了提醒他将来少走弯路。
“也有些负面评价,你还想听吗?”
“大胆说来。”
于是我道:“容易被小人欺骗。”
他认可道:“年轻时,确实犯过几个类似的错误。”
我哄他一句:“你现在依然年轻。”
他则笑道:“与你在一起,好像回到了愣头青的状态。”
我这样哄着,又提了好几个,他都点头应是,好像越发认可这个星座研究,其实是在反思自己。
末了问我:“你是什么星座?”
“天秤。”
“那这个星座有什么特点?”
我揽着他的脖子笑道:“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于是从亿万众生中找到了一个绝世好情郎。”
他被哄得心花怒放,拥着我深吻。
四下一片寂静,海上黑的深沉,我们就像被遗忘在孤岛上一百年的原始人。
直到——嘭。
一朵巨大的烟花当空炸开。
四爷猛地一睁眼,翻身坐起来。
然后,一朵又一朵,五彩斑斓的花朵开满天空。
十四曾在他面前炫耀与我喝过酒,看过烟花,现在我都补偿给他。
当烟花寂灭,世界重回无边黑暗,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笼在引路。
他抱起我跟着灯笼,跌跌撞撞的钻进船舱。
过门的时候,不知什么勾了他一下,珠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我忽然反应过来,“佛珠!”
他一顿不顿地往前走,抬脚踹开门,将我放在铺着新被的小床上,俯身上来,呼吸短促:“佛也救不了我了。”
第 185 章
这事儿没我想的那么顺理成章, 过程堪称艰难。
好不容易成功了,只持续了大概五六秒,他就不动了。
僵持的时间倒是持续了很久, 以至于身上的燥热都散光,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扯过旁边的衣服盖上。
纵然我见识少, 知识储备也不多,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他还撑在我身上,似乎呆住了。
虽然我也挺失望, 但还是尴尬居多——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这种情况对男人的打击很大吧?爱意够了,原始冲动够了, 氛围也很好, 偏偏萝卜不给力……
这个节骨眼上, 我要是走了,肯定会给他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因为他不行,才抛弃他。
事实上我不是那么绝情的人。要不是时间赶巧, 我肯定会帮着寻医问药的。
想到药,‘印度神油’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里。
隐约记得上大学的时候,系里几个不着调的男同学整天嬉嬉笑笑地挂在嘴边相互开玩笑, 大概好像是针对这一方面的, 但具体功效我实在不清楚。
这年代发明出来了吗?要不走之前暗中托人帮他买一些?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能治呢?
要命了, 为什么让我遇到这种地狱场面!我也会有心理阴影的!以后再谈恋爱, 动心之前难道要先试试对方行不行?
爱得死去活来却不能鱼水之欢也太遭罪了……
当我内心的小人正泪流满面跪地质问贼老天时,他忽然爬起来。
我也赶忙跟着坐起来。
他从地上捡起衣服, 翻出一块帕子, 转过身来掰开我的膝盖,轻轻擦拭中间的黏腻, 干巴巴道:“……憋太久了。”
“哦……哦!”我猛地反应过来,脸上腾得烧热起来,身子往后缩,“我自己来吧!”
他手一僵,任凭我把手帕夺过去。
舱室内昏暗。
我没敢盯着他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垂着头,嘴角绷得极紧,就像一条随时会断的棉线……
披上衣服,背对着他匆匆清理了一下。
转过身来,发现他也背过身去,坐在床尾,双手拢在前面,显得孤单无助,可怜巴巴。
不过,雪白的后背又宽又直,雪白的臀又圆又翘,看上去多诱人啊……
哎……虽然不好用,好歹也是最后一次温存。
我爬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在他肩膀上亲了亲,轻声道:“睡觉吧?我乏了。”
他半晌没说话。
我只好转到前面拱到他怀里,将他扑倒,四肢并用缠着他:“我真的乏了。”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把脸扭到另一边。过了十几秒,半抬身,抓过角落里的被子将我盖上,自己只盖了上半身。
大概想冻死他那不争气的大萝卜。
我得承认,作为人形抱枕的话,他可以得满分。
身体暖热,皮肤光滑,肌肉有弹性,而且因为常年礼佛,肉都腌入味了,连胳肢窝里都散发着檀香。闻着特别安神。
折腾了一天,我的确很疲惫,没一会儿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感觉有什么在胸口上嘬。
有些疼,有些痒,还有点酥麻。
无意识地伸手一拨拉,摸到一颗毛茸茸的球,那球会动,还有嘴。啊呜一口,把我四根手指头全吞了。
好烫好烫。
好不容易把手指解救出来,毛球又扎到胸口,这回被嘬的是另一边。
这一边好像格外敏感,我想把自己蜷成个虾球,可是不成,膝盖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动弹不得。
毛球也格外偏爱这边,嘬得滋咂儿作响。
这并不是个旖旎的美梦。
因为还有条狰狞大蛇盘腿而上,吐着鲜红的信子钻到我手中。
“抓住它!”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个好心人声援我。
尽管他的语气很急躁,但也许是情况太危急了吧……抓不住也许就大祸临头了呢?
我急得浑身燥热,下大力气逮住那条大蛇。
这蛇该不是西游记里的蛇精吧?居然还会变身?还会喷毒液!
完蛋,沾上毒液会死吗?我心里一怕,手一松,大蛇在瞬间逃出生天。
我正要寻求好心人的帮助,冷不丁被一剑贯穿!
“疼……”
“我也疼。你放松些……”
我怎么放松啊,你被滚烫的长剑来来回回得捅一会儿试试?!
五脏六腑都快被搅成一团浆糊了!
“救命……”
“我来救你了!”
好心人一言九鼎,刚说完,长剑就消停了。
但随即,扎人的毛球卷土重来,它张牙舞爪的毛刺从肚脐开始攻击,一路向上,在它偏爱的地方略作停留,接着肆无忌惮地往上爬,咬我锁骨,扎我脖颈,趁我惊恐,抢掠唇舌。
身上黏黏哒哒的,我怀疑是被它扎出的血。
但很奇怪,一点儿也不疼。
只是大蛇的毒液好像开始起作用了,我觉得浑身软绵绵,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眼看着大蛇又盘上来,也无力抵抗。
“起来!”
好心人不忍看我自甘堕落,一把将我扯起来。
天旋地转,向上的拉力和向下的重力一起作用,终于把这个光怪陆离的梦撕碎。
还是那个昏暗的舱室,还是那张凌乱的床。
我坐在那个白得发光的人形抱枕上。
无数个沉睡的神经元被激活,灭顶的快活吞噬了一切。
我不是出力的人,可是我腿软……坐都坐不住。
抱枕稍稍撤离了一会儿,将我拉下床,翻过去背对着他。
海上天气说变就变,深夜刮起了大风。门窗被风吹的哗哗作响。
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大萝卜也被夜风吹的有点凉,还有点缩水。
不过一旦到了温暖的地方,迅速恢复气势,像个从未吃过败仗的战神。
响亮的拍打声似乎在和夜风打擂。连击打速度都比着赛加快。
“谁是你叔父?!”
啊?
“我老吗?”
啊?
“回答我!”
一巴掌狠狠打在臀大肌上。
刚才心肝心肝得叫,试问,谁会这么虐待自己的心和肝?!
大萝卜替主行刑,逼得我不得不开口:“不老不老不老!”
反正萝卜还很新鲜,饱满,坚铤,多汁,跟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没什么区别。
“我是你什么?”
你是我老祖宗!
真服了这个祖宗了,平时话也不多,怎么这种时候这么爱说话?!
他一说话我就分心,一分心就走神,一走神就紧张,一紧张就不爽。
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不爽。
老祖宗重振雄风骄傲得不行,翻着花儿得瑟。
一会儿动若脱兔,一会儿静若萎靡,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拐着我和他一起说那些让人脊椎发麻的骚话。
这位以威严周正著称的雍亲王在此事上的下流,突破我的想象。
恍惚间我甚至怀疑,他不会被什么海上精怪上身了吧?
海上一直有种传说,美人鱼不分性别极其yin蕩,最擅长勾引。
可是最后,当巅峰过去,颤抖着搅成两条麻花,他的感叹又充满脆弱的感性:便是死在你身上也值了。
其实结束之后会有点空虚。
大脑是空的,但莫名其妙泪流满面。
“怎么了?”他有点慌,语无伦次道:“这里太简陋了,委屈你了……我,我欠你一个仪式……不是,心肝,我爱你,你怎么折腾我都行,有话说出来行吗?求你,别憋在心里,说完打我骂我……”
“你不说话行不行?”
“……行。”
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被欺负得没脾气的他。忽然有点想笑。
发了会儿呆,他在旁一动也没动。
我渐渐回了魂,主动挪到他怀里,抱着他道:“睡觉。”
他舒了口气,抱着我朝上带了带,柔声道:“哈尼,你不生气了?”
“这回让我睡到自然醒!”
他闷声笑了笑,“放心,一时半会儿支棱不起来了。”
“为什么?!”
他到底有没有问题?难道刚才雄起是因为半夜偷偷爬起来吃了什么特效药?药效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
他点点我的鼻子,故作哀怨:“叫你用得太狠了点。疼着呢。”
……
“我肚子疼都忍着没说呢……”
“啧!为什么不说!”一边质问,大手已经附上去轻轻揉起,“这儿疼吗?”
“疼,都疼!”
“我的错,下次……”
下次什么下次。
人形抱枕太好抱了,催眠效果嘎嘎好。
就是这人火气太旺,被子里烧人,根本盖不住,补觉的时候总在踢被。
似睡非睡间,我迷迷糊糊地犯愁,夏天怎么抱着睡呢?
全然忘了,我们根本没有夏天。
1716年2月22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晴
醒来已经到了中午。
船还没靠岸。
床头的小桌板上放着一个鸡蛋和一杯水。我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床褥也被捋得板板正正了,
四爷在甲板上和刚果儿切磋布库,呼来喝去,练得热火朝天。
拿破仑曾说:高山脚下无高山,仆人眼里无伟人。
大意是,人与人之间如果走的太近,就容易看不到彼此的优点。站在高山脚下,不会觉得山高,仆人每天与伟人接触,不会觉得伟人伟大。
在和四爷负距离接触之后,我对他的滤镜确实碎了。
往后我在史书上看到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将不再是伟大的改革家或功绩卓越的帝王,也不是严苛挑剔的领导或睿智耐心的老师,而是滚烫热烈的爱人。
这并不代表我不再仰望他。
他最近常说‘我只是凡胎rou体’,来表达对某些不可控事件的无奈。
以前我总觉得,等他当了皇帝,掌握天下至高权力,这些烦恼就迎刃而解了。
一夜过后,我对这句话理解得更深刻了。
第 186 章
1716年2月22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晴
醒来已经到了中午。
船还没靠岸。
床头的小桌板上放着一个鸡蛋和一杯水。我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 床褥也被捋得板板正正了,
四爷在甲板上和刚果儿切磋布库,呼来喝去, 练得热火朝天。
拿破仑曾说:高山脚下无高山,仆人眼里无伟人。
大意是, 人与人之间如果走的太近, 就容易看不到彼此的优点。站在高山脚下,不会觉得山高,仆人每天与伟人接触, 不会觉得伟人伟大。
在和四爷负距离接触之后,我对他的滤镜确实碎了。
往后我在史书上看到他的名字, 第一反应将不再是伟大的改革家或功绩卓越的帝王, 也不是严苛挑剔的领导或睿智耐心的老师, 而是滚烫热烈的爱人。
这并不代表我不再仰望他。
他最近常说‘我只是凡胎rou体’,来表达对某些不可控事件的无奈。
以前我总觉得,等他当了皇帝, 掌握天下至高权力,这些烦恼就迎刃而解了。
一夜过后,我对这句话理解得更深刻了。
‘凡胎rou体’还意味着丰富的情感和炽热的欲旺, 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是被宠爱的孩子, 是雀跃的少年, 是贪欢的男人。
可最终,他要将这些身份全部封存, 以凡人之躯, 承担神明之责,为天下苍生, 做无情帝王。
对于生性淡薄放纵的人来说,权力可以填补身心所有寂寞。可他不是,所以他当了十三年苦哈哈皇帝。
孤身穿越的我,深深知道只和工作作伴有多苦。
他始终是强者。
我在舱门口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离3月14日只有二十二天了,再不往澳门赶,就有点来不及了。
离开澳门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回去。
我甚至想好了,如果四爷不同意,就软磨硬泡,讹着他陪我一起去。
有他在,和哈利会面可能会比较危险——不过真到那时候,白光一闪就走了,就算他布下天罗地网也拦不住我。
没想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才靠岸,就收到京中来信,德妃病重,召他立即回京。
为了赶时间,他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舍不得我吃苦,所以安排我乘船慢慢往回走。
倒省了我主动开口,更省得我绞尽脑汁骗他。
只是这离别来的如此突兀,竟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送他到了官道,我还懵着。
他神情凝重,拉着我迟迟不舍得放开,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我都没太听清,只盯着他看。
可不知怎地,越看越模糊。
“好好戴着,这辈子都不许摘。”他亲了亲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别送了,快回去收拾收拾吧!我吩咐过了,刁锋明日就能整装出发,最多一个半月,你就能到北京。我在圆明园等你!”
等他跨上马,我才蓦地反应过来,这一别不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辈子。
往后我可以从史书上看他,去帝陵悼念他,可他寻遍天下,也不可能找得到我了。
‘我天天到送走你的地方,盼能时光倒流,阻止那时的我。要是我再坚持一下,何必受这焚心蚀骨的相思苦。’上次我从澳门回来,他如是说。
福州离北京几千里,以后他该去哪里懊悔呢?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做多么残忍的事儿,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脱口道:“我舍不得你!”
他牙关绷得极紧,眉头也紧紧皱着,俯身抱住我,声音低沉:“以后咱们携手共进退,再不分开!”
而我能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福州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满目新绿。
可在他走后,这个世界在我眼里逐渐成了泛黄的纸页。鲜活的人,也都成了行走的文字。
这一夜,我一秒都没睡着。
回忆着这三年多在我生活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康熙,宜妃,瓜尔佳叶兰,阿克敦,高忠,满柱,满月,赵嬷嬷,方铭,严三思,靳驰,十三爷,居生,郎世宁,十四爷……
好像应该和每个人都告个别,可仔细想想,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并不曾留下什么遗憾,亏欠的则无法偿还。不如不说。
从我的时间维度看,他们都已经是过去式了。记忆终将黯淡。
直到出了屋门,仰望星空,我忽然发现有三个东西,可以打败时间,亘古长存。
一是头顶的射手座星云。
二是四爷给我的翡翠项链。
三是廖二给我的钻石疙瘩。
1716年2月23日康熙五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晴
昨夜晓玲已为我打包好,只等码头送来启航的信号,就可以出发了。
一早,福建巡抚、代理水师提督许均派人将我请到前面班房,笑眯眯地和我说,准备了很多茉莉花茶,已经着人运到‘平远号’上。
我这才告诉他:“许大人,麻烦你通知刁总兵,暂缓启航。我要先随葡萄牙海军去趟澳门。”
不管是作为大清的官员,还是作为四爷的爱人,我想出海关并不容易。悄悄逃走更是不可能。
而水师官兵唯军令是从,一旦上了平远号,去往哪个方向就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我只能正大光明地走。
“去澳门?”许均笑呵呵道:“秋大人巾帼不让须眉,一人借来两国海军,还缴获了关键情报,为剿灭黑旗帮立下汗马功劳,本官敬佩万分。”
他抱了抱拳,接着又道:“黑旗帮既灭,林欢身死,邓三脚也已招安,大海盗联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澳门的事儿不难解决,雍亲王已经交代给本官,秋大人只管放心回京。昨日王爷特意嘱托本官,今日必要将你亲自送上‘平远号’。”
我就知道!
“许大人,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儿和您说,就是不想让您和刁总兵担责。澳门,我非去不可,你们拦不住。”我将随身带的包袱放在他旁边的案几上,从中取出一件黄马褂,轻轻一抖披上身。
这是我从刑部出狱后皇上赏赐的,既是安抚,又是保护。穿上它,在正常情况下,大清官兵不敢动我。
许均笑容一僵,十分不解:“何事非往?”
“邓三脚身边有一个武器制造天才叫‘魔法师’,想必你听说过。昨夜我刚得到确切消息,他目前就在澳门。葡国海军秘密羁押不放,我得把他带回来。”
事实上,三国海军一直在找他,凌保更是求贤若渴。听到我这话,立即站起来道:“我亲自护送你去。”
许均眼角一抽,“凌大人,你眼里只有公务吗?”
意思是不把他这个代理提督,及雍亲王的嘱托放在心上,毫无政治觉悟。
凌保面无表情道:“此人原先在邓三脚手里,让三国水师吃尽了苦头。若为葡国人所用,澳门恐将永失贼手。广东、福建也不得安生。关系到东南沿海长治久安,便是以我的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调子起的这么高,许均也不好推诿,附和道:“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不必劳烦秋童。”
“你?你能和葡国海军对话,还是向他们施压?”凌保的嘲讽不加掩饰。
许均脸色涨红,大声质问:“那你又有什么把握?”
凌保握着刀柄逼近至他身前,掷地有声道:“秋童擅长外交谈判,我可以带兵压阵!”
许均张口结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担心他悄悄给雍亲王送信,也不想只坑凌保一个,便道:“上次我去借兵,用的是钦差的名义。这次要人,恐怕要用些非常手段。我官职卑微,影响力有限,若许大人愿意借势给我,自当事半功倍。”
许均是想立功的,不过非常谨慎,还是想知会雍亲王一声。
我连忙劝他:“我去一趟澳门,顶多晚回京一两个月,即便王爷怪罪,多解释几句便是。可若他因此耽误回京行程,宫里头怪罪下来,事情就大了。许大人请三思。”
凌保更是急不可耐:“事不宜迟,若晚去一步,魔法师被送回葡国本土,咱们就追悔莫及了!”
于是我这趟回家之旅多了两个大拖油瓶和一群水师官兵。
临走前,我找到埃文,和他做了简单的告别——他为了和晓玲多见面,暂留福建水师做教官和战术顾问。
他以为我这一走也会把晓玲带走,哀求我多停留些时日。
得知我要先去趟澳门,而晓玲会留在福建,便拍着胸脯保证,在我回来之前,他会是个绝对靠谱、百分之百绅士的护花使者。
其实对于晓玲我有其他安排。
我想让杨猛送她回雍亲王府。
一来,她奔我而来,我却把她扔在这里,于心不忍。去四川的话,以年羹尧的暴虐霸道,不知要如何修理她,而四福晋喜欢她,也愿意抬举她。回去,起码有个保护伞。
二来,杨猛为我在福建得罪了很多同僚,在这里寸步难行。我这一走,四爷大概率会把他彻底忘记,让他去雍王府露个面,是个提醒。如果晓玲日后真的留在王府,年家也会知他个情。
不过这事儿我不能和他们明着商量。只能给他们各留书信一封,嘱咐埃文二十天后转交。
至于他们最终会不会采纳我的建议,就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1716年3月14 日康熙
弋㦊
五十五年二月十二日暴雨
这几天海上总是暴雨,行进速度大受影响,葡国海军战舰几次收帆降速。
要是我真跟他们走,一定赶不及。幸亏凌保心急如焚,指挥得当,才在最后一天顺利登岛。
岛上风急雨骤,等我以祷告为由撇开众人,到达圣奥斯定教堂,天已经彻底黑透。
咔嚓。
迈进教堂大门的瞬间,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几秒后闪电击中了教堂顶端的十字架。
这分明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慌得厉害。
好在莫里斯神父举着蜡烛出来迎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他长得就像老年版的朗世宁,气质更像。
这真是个神奇的巧合。
我到达这个世界的那天,就下着这样的暴雨,是朗世宁把我拉进教堂。
现在,我即将离开,又是这样的天气,又是一个神似朗世宁的神父把我拉进教堂。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时间在流淌,宿命已定,心下稍安。
哈利被他们藏在了钟楼里。
“我想,他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莫里斯对哈利有些畏惧,将我送到楼梯口就怎么也不愿意上来了。
即便外面电闪雷鸣,依然掩盖不了钟楼里的噪音。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背对我,跪在地上摆弄一堆仪器。
事实上,除了中间那个大铜钟,角角落落都摆满了‘破烂’,神奇的是,它们都在发光。
噪音来源于门后,那是一台发电机。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得卡西莫多,以及《科学怪人》里的弗兰肯斯坦医生。
难以想象,当初我就是被这个人的侧影吸引,才被拉进联通前后三百年的虫洞里。
哈利回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沉浸到他的仪器中,扯着嗓子喊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想听哪一个?”
“坏消息。”我习惯制定PLAN B。
不过,我暗想,你的坏消息最好不够坏,否则我只能把你这个‘魔法师’交给凌保了。
到时候你这个最不想改变历史的人,可能要亲自为大清制造飞机坦克。至少,咱们也得携手把电送到村!
——那样好像也不错,如果没被皇权抹杀的话。
2023年10月2号 宋岚家
“天气极差,空间、能量场极其不稳定,甚至连电源都不稳定,我没法掌控结果。”葛忱说到这里站起来,自发地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龙舌兰。
不过,在宋岚的注视下,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一饮而尽,小口啜饮着缓解焦虑和自责。
宋岚没有催他,而是看着他的侧影出神。
纵然狼狈成这样,他也不像卡西莫多。倒是和儒雅古怪的弗兰肯斯坦医生神似。
当然,他们最大的共通之处,也是男人最大的魅力所在便是:不谙世故和执着。
“那好消息呢?”
不同于秋童,宋岚是个乐天派,尽管已经知道结果,还是会往好的方向期盼。
“那道闪电提供了充足的能量。”严谨的葛忱刚说完就摇摇头,“严格来说,应该是过量的。”
在当时的条件下,他无法制造精密仪器,所有设备都很粗糙,根本承担不了那么多能量。
“我本来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在那种情况下,只剩下百分之十五。秋童鼓励我试一试。”
宋岚微微一笑:“你根本不需要有那么大的压力,她有PLAN B。”
葛忱喝下一大口酒:“不,你不会明白,下定决心离开一个世界,就像站在100层高楼上准备往下跳。敢于站上去的人,并不想回头。因为对新世界的向往已经超越了对旧世界的留恋。”
宋岚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的确理解不了。但我能猜到,她害怕从乌托邦世界醒来,所以宁可逃避。”
“不管怎么说,我启动了设备。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其中一个仪器还烧坏了。”
“你没试着锤一锤吗?”宋岚开了个玩笑,不过也不算乱说,毕竟两次成功都是因为仪器欠锤。
葛忱道:“我用尽了所有办法。直到教堂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尖锐的嘶鸣。”
“谁来了?”
“雍正。”
宋岚惊呼:“这不可能!他已经回京去了!德妃病重,他怎么可能返回!”
“德妃病重?”葛忱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史料中有记载吗?”
“日记里写的!”
葛忱愣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我知道了,我回到了一个被我改变的世界。”
宋岚蓦地睁大双眼。
但葛忱并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他只想倾诉:“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秋童也很震惊。但的确是雍正。他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朝教堂里闯。秋童对我说了声抱歉,然后飞奔下去迎接他。讽刺的是,她刚走,一道闪电再次劈下,破烂仪器爆发出耀目曝光,我回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说实在的,我现在也在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科学,只有神。”葛忱喝光了最后一口酒,大步往外走:“我会再去一次。这一次,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走了!”
宋岚下意识追上去,作为一个清史学家,她想去见识真正的大清!
可是一想到十八世纪的热内亚,她就却步了。
想到葛忱这一去给秋童带来的麻烦,她就更清醒了。
原来雍正亲自追到澳门来,还见到了钟楼里的异象,怪不得此后两年,他对秋童的态度急转直下。
第 187 章
1716年5月3日 康熙五十五年四月三日晴
“看到朝阳门了!”
晓玲缩回探出车窗的脑袋, 喜不自禁地拉着我的手晃了晃。
不是她被我带坏,越来越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实在是这一路走得太久太急, 马车已经成了刑具,我们都快要散架了, 迫不及待地想结束旅程。
就连对京城充满抗拒的我, 从进入天津地界就开始抓心挠肝:怎么还没到啊?快点到吧!
我还找四爷告饶:让我走着进京吧,只要别让我再坐车,坐牢都行。
可他不理我。
其实, 从离开澳门他就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到现在整整五十一天了。
福建、澳门两地官员, 以及随扈的江南水师、王府侍卫, 晓玲, 杨猛,都知道我们翻脸了。
他们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我鸣不平——不就是劳师动众却没抓到‘魔法师’吗?
同时, 也劝我:男人都好面子,四爷能追到澳门去,他是真在乎你, 只要你诚心认个错, 准能和好如初。
只有我知道他这次哄不好了。
那天我听到他喊我, 又惊又怕夺门而出。在教堂门口看到淋成个落汤鸡的他, 眼眶一热刚要扑过去,忽听一声闷雷。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果断折身往回跑, 他却冲上来拉我……可是并没有拉住。
他手上全是水。
而我当时什么也顾不得,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 拼命朝钟楼上跑。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我不仅错失了回家的机会,还被爆炸波及,摔到楼下,丢了半条命。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已经在返航的路上。好几天后我才发现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是被他摘走了,还是在我们争执或爆炸中甩飞了。
那时候我也没心情关注这个。
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那心情大概就像,一个在贫穷和疾病中等死的少年,忽然中了一千亿的彩票,兑奖前夕,彩票被狗撕碎了。
他有多恨那条狗,我就多恨四爷。
虽然也会恨自己——为什么非要跑下去找他?
可是恨自己没用,只能把这滔天恨意转嫁到别人身上才能好过一点点。
怀揣着这种怨愤,我怎么可能哄他?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审过莫里斯和邓三脚,知道了‘魔法师’的外形和他梦里头与我私奔的人完全吻合,再加上我的当时的行为,足以判定我背叛了他。
他最恨被背叛。所以,我们俩完蛋了。
他现在还没有摘下戒指,唯一的原因,大概是短时间内不想接受自己在感情上的失败。
随着越来越靠近北京,我也越来越没有求生欲——分了正好,无爱一身轻。
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北京先找个地方,昏天暗地睡上三天三夜。
“秋童。”晓玲脸上的喜悦比冬天落到皮肤上的雪消失的还快,“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再不和王爷说句话,他就要回王府了。”
有一点,我得感谢她和杨猛。
我听他们说,在我出发前往澳门当天夜里四爷就折回福州了,听说我去了澳门,立即点人追来。
她和杨猛意识到出了事儿,看过埃文转呈的信件后,意识到我是在告别,当即就把信烧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哎。”
这一路她已经无数次叹息了。
“我真不明白,你们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憔悴得不像话,四爷也瘦得吓人,这几日换春装,腰带都比从前多缠半圈。他虽然不跟你说话,眼睛却没离开过你。好几次夜里,我听到他在咱们马车外头徘徊,似乎在分辨你还在不在。要是你还在意他……”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停了。
达哈布敲了敲车窗:“大人,四福晋和十三爷在城门口设了茶桌给王爷一行接风。”
这一路我对达哈布也没什么好脸色。
当初他跟我,口口声声说只对我效忠,我也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想确认他是不是只把我当二主子,本命被四爷握着,他坚决否认。
我给了他绝对的信任,第一次与‘魔法师’对话的时候,他在场,把‘魔法师’送到澳门,他也知道。
他有没有背叛我?我不知道。可我实在想不通,四爷为什么去而复返。
但现在我不想下车,并不是因为不想给他面子。
“王爷!”
“阿玛!”
马车外面传来女人孩子的呼唤声,一声比一声热切。
“谁让你们大张旗鼓来接!”四爷回应他们的却是斥责。
“四哥!你这发的什么邪火,四嫂和孩子们都快一年没见你了,能不想你吗?我看看,哟,赶路赶得连刮胡子都顾不上了,也不知道孩子们还认不认你这个阿玛!”
当十三爷的声音传来,他的回应才暖起来:“十三弟!你怎么也跟着来胡闹……”
忽然话锋一转,明显带着喜悦:“你的腿好了?”
“多亏了秋童,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这个冬天要是不再犯,就彻底好了。对了,秋童呢?”
晓玲拉了拉我的衣袖:“秋童,咱们得下车给福晋们和十三爷行礼。”
我捋了捋头发和衣服,咬了咬嘴唇,用力在脸颊上拍了拍,使自己看起来尽量精神些。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段在车上蜷了太久,腿有点抽筋,一下车差点没站住。
“当心呐!”
趔趄了几步,身前身后各传来一声惊呼。
后面的是晓玲,前面的是——
那个雍容华贵、佛光满颊的妇人紧走几步,将我扶住,温和地笑:“多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半大小子一样冒失。”
“福晋!”我赶紧站直给她行礼。
膝盖刚打了点弯,她将我一托,仔细打量着我,关切道:“这一趟差事办了快一年,瞧把你给累得。啧,胳膊捏着就像竹条一样细,脸也小了两圈。怪可怜的。”
接着看向旁边的四爷,嗔怪道:“看来王爷全没把我的嘱托放在心上。”
四爷怀里抱着两个奶娃娃,一个是元寿,另一个没大见过,看起来比元寿还小一点,不过不如元寿机灵。
旁边还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正太,笑得见牙不见眼,和十四的嫡子弘明一般大,却比那小子阳光周正得多。我认得,叫弘时。
另一侧,一个穿鹅黄旗装的年轻女子拉着两个奶娃娃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四爷,唏嘘道:“福晋你看,咱们爷也瘦了。”
接着逗弄两个小王子:“弘历,弘昼,你们想不想阿玛?”
“想!”两个乃娃娃异口同声,乖巧地趴在四爷肩膀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什么?这里有个弘历?
原来乾隆已经这么大了啊……我不禁紧紧盯着他们猛看,哪一个是弘历呢?
四爷余光瞥到我,以为我在看他,牙关一咬,将两个孩子放下去,蹙眉问四福晋:“额娘怎么样?”
福晋道:“虚惊一场,现已大好。不过,你还是尽快入宫去看看吧。她老人家惦念你多次了。”
四爷一点头,“我这就进宫。”
说罢看向十三爷:“老十三,你与我同去?”
十三爷连连摇头,调皮地撇撇嘴:“你耽搁了这么久,肯定会挨骂。我才不去蹭骂呢!”
他端起桌上的茶碗朝我走来:“秋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过,我也听说了,现在麻匪,反贼,海盗,都畏你如猛虎,贪官污吏,看见你就心虚,说书先生给你取了个外号叫‘乱臣贼子克星’,还说你专治各种不服。来,女大侠,十三爷亲自给你端茶。”
又有外号……
我想起十四爷在江宁说的他那些‘绿茶’往事,不由想笑。
他走得非常稳健,几乎看不出跛来,身子也比之前清瘦了些,看上去精神奕奕,风度翩翩。
我迎上去捧过碗就喝,一口气喝到见底,“多谢十三爷。”
十三朝我眨眨眼,低声道:“四哥没少欺负你吧?放心,我慢慢给你找补回来。”
我苦笑着摇摇头。
他又朗声道:“好了,快回去休整休整,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就得宣召。”
我应了一声。
“对了,你现在住在哪儿?”他问,“我派人去给你收拾收拾。”
“老十三,这事儿哪能让你操心呢?我来安排吧!”福晋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瞥向四爷。
那位年轻妇人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先看了看我,接着也看向四爷。
四爷面色一沉,目光凌厉地瞪着她们,不过当着诸多外人的面儿,并没有给四福晋难堪。
弘时用他还没变声的清脆童音问道:“额娘,秋大人没有自己的家吗?”
福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门:“以后,秋大人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四爷刚要开口,十三爷就抢先说道:“四嫂这话说得有点早。”
他虽然当众驳了四福晋的面子,但面色不变,依然笑眯眯,“这事儿得等四哥在御前求了恩典再提。”
我趁机把手抽回来,作揖道:“秋童一介浮萍,能得雍亲王教导指点已是感激不尽,又得福晋、十三爷关怀至此,心中不胜惶恐。我是福薄之人,进不了有福之家,唯有安分守己,方能踏实度日。
我目下还寄宿在友人家中,为求个照应,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搬走。她那里丫鬟仆妇俱全,对我也都非常宽容,各位贵人不必担忧。”
话音才落,四爷就大踏步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
四福晋稍一楞,匆匆吩咐道:“耿妹妹,我得同王爷一道儿进宫,你先带孩子们回家吧。”
那穿黄衣服的女子已经抱起了年纪最小的奶娃娃,催促道:“姐姐快去,有你在,额娘总会给王爷留几分体面。”
四福晋朝我点点头,却看着十三爷,叮嘱道:“老十三,那我就把秋童交给你了。”
十三爷笑呵呵道:“瞧您说的,秋童本就是我的座上宾。”
四福晋看都没看晓玲一眼,钻上马车,吩咐去追四爷。
她那个耿妹妹抱着一个娃娃,牵着一个娃娃,朝我盈盈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秋大人果然聪慧。”
弘时走的时候频频回头看我,好像对我很好奇。
等她们都走光了,我感觉后背都湿透了,整个人也像从水底刚钻出来一般,不由长长地吸了口气。
十三爷轻叹一声,半眯着眼睛打量我:“看来你和四哥之间,不像外传的那样。”
第 188 章
“如果你非要问……”我虚让了一句。
十三爷眼睛完全睁开, 微微往前一探头,分明一副好奇至极的样子。
“好过。闹掰了。”我只好打发了他一句。
十三倒吸一口气,夸张地提了提眉, 接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羊皮囊子,往我跟前一送:“女侠, 你不该喝茶, 来,喝口马奶酒!”
我哭笑不得地推开:“十三爷,您别打趣我了。您瞧瞧, 城门上的官兵,城门口过往的老百姓都在看着咱们。”
十三一回首, 所有目光都收了回去。
不过他没再拘着我, 收起酒囊, 朝前一扬手:“走吧,我送你。”
我懂他的好意,所以没有推辞。
在‘望江园’诱捕清茶门总舵主那天, 四爷曾经提醒过我,我这趟巡视立了功,肯定会惹人眼红嫉妒。
十三刚才也说, 说书先生给我封了个‘乱臣贼子克星’, 这在民间是个英雄形象, 可对于‘乱臣贼子’来说, 这就是个挑衅和威胁。
糟糕的是,‘乱臣’有权, ‘贼子’有刀, 而我,只有名。
从前有十四当我的钢盔铁甲, 八爷九爷也看他的面子,给我几分维护。后来他拿郡王爵位去江宁换我,面子里子全丢光。他的人,不对我赶尽杀绝就算仁义了。
再后来,我成了四爷的‘心意所属’,自然该受他庇护。他虽然不朋不党,不如十四和八爷的保护范围大,但明察秋毫、行事狠绝,震慑力十足,也能给我撑起一片安全结界。
可惜,我俩现在闹翻了。
换言之,我现在被群狼环伺,却没有自保能力。这就是无亲无族的劣势。
十三陪我走这一路,是让全城都知道,我还有他护着。
真惭愧,我对他只有滴水之恩,他却总在我最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从来不怕得罪谁。
“十三爷……”我想,应该说几句感激的话。
他仿佛还沉浸在我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里,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嗯了一声,忽然道:“四哥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是你不要他了吧?”
我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他就笑着摇摇头,“秋童,我真佩服你。离京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你不配当这个巡视官,也不配嫁给老十四。回京的时候,满朝文武竟无一能指摘你的能力,还有些人女眷甚至认为,老十四和四哥都配不上你。”
“这不可能吧?”我下意识地反驳。
就连霍去病和岳飞都没能消除朝堂恶意抨击,更别提这时代阶级观念根深蒂固,在绝大多数满人眼里,我就算位极人臣,也还是皇家奴才,哪有主子配不上奴才的?
“也不是说你好,参你的折子,骂你的声音,依然络绎不绝。”十三爷摇摇头道:“只不过,你的功劳无可非议,且办得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儿,现在声名斐然,又有大批落第文人为你歌功颂德,群臣只能以‘私德有亏难持公器’来攻击你。至于女眷,应该是阿古丽犯了众怒,而四哥的女人缘一向很差。”
哦,我说呢。
“都骂我什么?”
我对阿古丽如何犯众怒毫无兴趣,只想知道那些攻击能不能对我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十三掰着指头一条条地捋着:“与乞丐同桌,不顾朝廷体面;大办征文,引导落第文人写淫词艳语,伤风败俗;为反贼穿嫁衣,有失官体;一女许二家,使得兄弟阋墙,德行败坏……”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打量我一眼,提醒道:“他们说的比这难听。我听说,还有人密谋去你住所外头叫骂。”
不止叫骂吧。
要是光骂,我都看不起他们。
“我会做好防范的,多谢十三爷。”
十三点点头道:“要不要借你些人手?”
我摇摇头,斗志萎靡。
一想到我原本可以回到文明社会,却被迫留在这里,同这些愚昧封建的老顽固斗智斗勇就觉得浪费生命。
“怎么了?跟霜打得茄子似得,这可不像你啊!”
“在十三爷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永远斗志昂扬,无所畏惧。”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可是我也是人,也会有疲惫的时候。”
“不到一年,做了别人三年五年都做不到的事儿,确实会累。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要看看大夫?”
十三缓步走着,声音很轻:“或者,四哥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我帮你说说他。”
进了朝阳门,满目繁华热闹,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初次进京时,我是多么新奇兴奋啊,好像从地狱进了天堂一样,再次进京,除了抗拒就是厌恶,就像从广阔天空飞进了笼子。
“要是做错事儿的人是我怎么办?”
“你?”十三瞳孔一震,将拳头顶在嘴边掩饰惊讶,故作淡定:“你该不是放不下老十四吧?”
……连他这么善解人意的人都当着我的面儿问这种令人尴尬的问题,可见我和这俩兄弟的八卦一定在京城炸过。炸得惊世骇俗,人尽皆知。
我就喜欢作弄老实人。
“是啊,我睡觉的时候喊十四爷的名字被四爷听到了。”
“咳咳……”十三得脸瞬间涨得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朝我们侧目的行人更多了。
他用袖子兜住脸,竭力降低声音,半晌才完全平息,摇摇头道:“我看天底下就没有哪个男人能驾驭得了你,简直无法无天!”
“您说得对极了,所以,为了四爷好,您就别费心撮合了。”
他一时语塞。
我只好宽慰他:“刚才那句是骗你的。”
“我能听不出来吗?!”他有点恼,“不想说就不说,我又不会逼你,何至于自侮?把你十三爷当成什么人了?”
要在平时,我肯定会道歉,顺便拍个马屁。
现在有点破罐子破摔,就随着自己的性子,狠狠踢飞脚下的石子儿,闷声道:“我喜欢的是外面的四爷,并不是京城的四爷。”
“不都是他吗?”
这次我没回他。
他转头看了我好几次,却并没有追问。
我们沉默着走了很久。
路过平安里西大街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的马车被乌泱泱的路人堵住了。
十三爷着人上前面问了一下,说是食客们正在排队,等着进店。
“怎么会有人把食肆开到这里?这地界租金可不便宜!”十三爷闻着香味就朝那走,示意我稍等。
片刻后捂着鼻子出来,无奈道:“我还为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碗鸭血粉丝,整个店里充满鸭腥味,闻着就作呕。走,咱们绕道儿吧。”
鸭血粉丝?
抬头望了望,那张被风吹得乱舞的幌子上正写着‘金陵老字号鸭血粉丝’。
往东三百米,就是十四的贝勒府。
“让掌柜去北京开店,铺面爷给他出,就开在贝勒府附近!”脑海里猛地回荡起十四之前说过的话。
这人……不会真把江宁贡院街那家鸭血粉丝挖到这儿了吧?
看这火爆程度,倒也不亏。
不过他好像也抱怨过腥来着?
店铺离贝勒府这么近,炖汤的气味或多或少会飘过去些,估计很快就会受不了,勒令人家歇业滚回老家。
反正他一向任性霸道。
十三爷对这腥味就很敏感,走出去一里多地才重新开口。
主要谈论的还是西医专科学校的事儿。
“这次我亲身体会,西医治表症有独到之处,且见效极快。在治病的过程中,这一点一滴的好转,能给病人很大的安慰。心里头有盼头,就愿意忌口,配合中医慢慢内调。三哥和我给皇阿玛汇报过你的想法,皇阿玛没有反对,交给大臣们去讨论。现在只有太医院还有些反对声,应该影响不了最终结果。你得尽快筹备起来了。东堂安东尼心不在此,南堂白晋已经卧床不起,这事儿只能靠你推动。”
好吧。
就算再消极,做事总要有始有终。
离开这么久,京城确实有太多事等着我。大睡三天的想法好像有点奢侈。
我点点头道:“只要朝廷批准,剩下的事儿都不难。这次我在澳门,谈好了三个西医,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葡萄牙,只待礼部发放入关公文,就可以进京了。”
“礼部现在不是三哥管了,交给五哥了。”
啊?这也记不住,那也记不住的恒亲王?
他不是咸鱼躺了吗?
十三爷道:“平时四哥在京,一人干几个人的活儿,他一走,我们几个病的躲懒的,都被皇阿玛拎出来干活。三哥去了更要紧的户部,五哥就去接替他,连老十都得去刑部点卯。”
好吧。
不过,我一想起当初在圆明园诚亲王问他啥他都回‘忘了’或者‘记不住’,就头大。
感觉这种咸鱼主管不如一心想好好表现的诚亲王好打交道……
隐约记得他有个侧福晋好像是瓜尔佳叶兰的姐姐,实在不行就得用‘太太外交’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离得老远就看到门口一堆人,十三爷就没往前去,把达哈布招呼过来,嘱咐道:“机灵着点,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及时派人来我府上报。”
达哈布毕恭毕敬道:“十三爷恕罪,奴才只听秋大人的。”
十三一愣,不敢置信地问我:“四哥把他给你了?”
不是我不想还,是达哈布不走。一赶他走,他就要死要活。
十三愤愤不平:“去年我问他借三个月陪我去趟热河,他怎么都不肯,说离了他和刚果儿睡不着觉,合着这兄弟情比纸还薄!”
那你要是知道我去澳门的时候,他把刚果儿也给我了,不得气疯?
目送十三爷离开,晓玲才从马车上下来,那边陈付氏也携众人迎上来。
举目一望,都是熟面孔。
陈付氏,叶兰,岳夫人,黄招娣,江克秋,靳驰,聂冰卿,甚至还有杨玉梅,以及陈付氏的三个儿子和宋青山的小儿子。
“秋大人!”
“秋童!”
她们一窝蜂将我围住,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思念、担忧和重逢的喜悦。
有的人在笑,有的人悄悄抹眼泪。
这一张张生动的脸,让这个世界重新鲜活起来。
“秋童,你瞧。”陈付氏嗓门大,拉着我上了台阶,指着门楣上的牌匾道:“这名字喜欢吗?”
秋夕苑。
“你这次回来还肯到这儿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早就希望你把这儿当家,所以自作主张给这宅子取了个名。不对,我没什么文化,这是孩子们取得,说是一首诗的名字,听着很美的一首诗,正好合你的姓。后面那个苑字,是……”
她忘词儿了,大家哈哈笑,她小儿子为她解围:“是指文艺荟萃的地方。”
陈付氏抚掌大笑:“是了,就是说,这里是你秋童的家,你在这个家里呢,画画屏,扑扑萤,看看星,作作诗,又闲适又安逸!”
我感激道:“能有这样的家,是我梦寐以求的。名字很好,你们都在,才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进屋的,只知道说着说着外面天都黑了。稀里糊涂上了饭桌。
原先各有各的规矩,现在老少不分,男女同席,真如一家人一般热闹。
叶兰和陈付氏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朝我碗里夹菜,三秒说一句:你多吃点。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我一直很挑食,小时候瘦得像难民一样,每次常峥女士去学校开家长会,总被老师质问是不是不给我饭吃。
她养孩子不像别的父母,一味让人听话。她无比尊重我们自己的想法,想吃就吃,不想吃就饿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不是该吃什么就吃什么。
后来学校体检,我被检查出来贫血、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搭配营养餐。和我姐姐秋黎,一左一右地把我夹在中间,监督我吃饭。
那曾是我幼年最痛苦的记忆,现在想来却是最幸福的。
我要回去的那个世界,有常峥,也有秋黎,可她们的记忆里没有我。
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有这些人,还有值得我奋斗的事业,就是举步维艰。
相较之下,各有各的苦,但也各有各的甜。
既然回家只是大梦一场,不如早点清醒过来,继续为这些围绕在我身边的人,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奋斗。
“靳驰,冰卿,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缓过神儿来,我才开始关心起未竟之事,“报社运营的怎么样了?聂公平反了吗?”
两人微笑着点点头,靳驰道:“你落下的事儿太多了,听我一件件的说吧。”
他是从巡视结果开始说的。
从天津说起,莫凡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山东这边,顾言贞流放宁古塔,巡抚黄学远因事累谪,调去云南任巡抚。
江宁这边,聂旸平冤昭雪,前两江总督噶礼因图谋弑母、侵吞国库银、构陷清官等数罪并罚,判处凌迟极刑、其妻绞刑、家产籍没入官。最后,康熙皇帝念在噶礼祖上攻击,给了恩典,让他自尽。
聂冰卿成功脱离贱籍,成为良民。严三思还帮她从堂叔家里过继了一个弟弟,给死去的聂公重新顶老盆立牌位。
第 189 章
想到嘎礼和八爷的关系, 我忽然意识到,恒亲王、十贝勒被迫出工,可能不止因为四爷不在。
八爷的职权肯定也被限制了。
那么, 十四极有可能把那封信用上了。这意味着,他准备彻底从八爷身后走出来了。
现在很多人只能看到他儿女情长的一面, 却意识不到, 他为我做的一切,充分体现了他的个性:主动进取,果决坚韧,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毫无保留。
还有一点, 也许只有我本人最清楚:他始终清醒, 从未为我放弃原则。内核强大,稳定。
这种个性用在事业上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号召力,所以连反贼都承认他极具个人魅力。
在和我这场轰轰烈烈的绯闻中, 他除了没得到我,其实收获不少:事业粉,声望, 两个强劲对手(四爷和八爷)的消沉, 还有爹娘的垂怜。
而四爷, 几乎是一败涂地。
费力不讨好, 巡视一趟,功劳几乎全落在我头上, 无人关注他的付出;夺弟所爱, 在道德上受尽谴责;为我耽误回京行程,在孝道上有亏, 免不了被爹娘责骂埋怨,被群臣指摘;与我无媒而合,败坏社会风气,必遭文人围追堵截。
曾是京城最有原则的人,现在彻底昏了头,一步步放弃原则底线,变成了这样。结果,连我也没守住。
我要是他,想想这大半年发生的事儿,半夜都得气醒,坐起来骂一句:灾星!
“闵浙总督常坤里通海盗,夺官为民。凌保升为闽浙总督。”
“凌保?”
常坤没判死刑我就很惊讶了,闵浙总督怎么会让凌保接呢?
四爷保举的明明是许均,许均还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的!
靳驰点点头道:“是,听说内阁几位大学士一致推举凌保。”
内阁是最先看到折子的,他们一致无视钦差的意见,推举被钦差贬成庶民的凌保升任封疆大吏,这是什么信号??
关键皇帝还同意了。
哎。替我前男友发愁。
自从知道我的所作所为能改变历史,我就既喜且忧,生怕一招不慎,改得面目全非,对不起未来人。
关于报社和印刷厂,都是好消息。
《江南商报》已经实现常规发行,销量正稳步提升,除了有‘编制’的记者,还有了自由撰稿人。接到的广告也越来越多,女作家专栏成了卖点之一。
从‘照清女士’之后,文人就喜欢盯着女作家的言论进行抨击,与之打擂。每版都在吵架,热闹极了。
印刷厂也已经投入运营,对书画市场刺激极大。
陈西是画家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果断拿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大量刊印,以极低的价格售卖,迅速打开了自己在流通市场上的知名度,从一个‘掮客’画家,成功转型成了真正的画家。知名度上去之后,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靳驰说,他现在正在计划着隐居山林,专心作画。
“别当真,我觉得他就是说说,他这个人根本舍不得离开名利场。”他又安慰我一句。
我点点头道:“除了报社、印刷厂,我马上还要办学校,用人的地方很多。人才短缺是不可忽视的隐患,大家身边如有可靠的人,可以积极引荐。你们知道的,我用人,不问出身,甚至不在意有没有学问,会做人第一重要,会做事第二重要。”
叶兰趁机说道:“反正都没有你自己教出来的趁手。我家那两个丫头……”
我赶紧告饶:“我错了,这回一定兑现诺言,过两天,算了,明儿你就把她们领来!”
“也没这么急!你刚回来,总得好好休息几天。”
大家纷纷应是,所以这场接风宴没有持续太久。
叶兰留到最后,“明儿我进宫一趟,你写个帖子吧,让娘娘知道你一直想着她。”
晓玲早就替我想好了,还准备了一些礼物,天津的彩塑泥人,济南的剪纸,南京的雨花石,福州的画珐琅怀表壳,以及从澳门买的法式折扇。
都不值钱,但心意满满,代表我时刻把她放在心上。
“娘娘没有白疼你。”叶兰笑说,还隐晦地提了一嘴:“不过,她老人家有些怅惘,‘这么好的姑娘,要是咱家的媳妇儿多好’。”
……她那俩儿子都挺不上道的。
老五咸鱼,老九作死。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宜妃这话的真正内涵是,不希望我成为德妃的媳妇儿。
其实我对她,倒也不全是抱大腿的心态。
她不惯着九爷,不掺和政治,但对康熙及后宫嫔妃的影响力又不可小觑。
这小老太太的眼界和智慧,以及对待生活的态度,很让人敬服。
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女性长辈。
也许她能引导我走出这片孤独茫野。
1716年5月15日 康熙五十五年四月十五日晴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
我甚至连一个懒觉都没睡成,就被迫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在京城,就算摆个小吃摊儿都有人管,更别提像办报、办学这样的大事儿。
我现在的帮手倒是不少,十三爷也给我指了明路,什么事儿找什么部门的谁,谁比较好说话等等。
我亲自去打点,陪着笑,搭上钱,一开始每个人都答应的好好的,后面别人去对接的时候,就都翻脸不认了。
黄招娣这个官二代对官场比较了解,一针见血地指出:“都在等着皇上的态度呢。”
刚回来那天,四爷进宫吃了闭门羹,压根没见到德妃。
之后连去三天,终于见到了,不巧的是,那天皇上也在那儿,着实将他痛骂了一顿,还让他在永和宫外头跪了一下午。
再然后,其他巡视官一一获赏,升官的升官,嘉奖的嘉奖,其中严三思因力推聂旸平反案,官升一级,调往刑部。
而风头最盛的我被遗忘了。
导向最明显的事情是:在最近这一次大朝会上,为我说话的大臣,如十三爷,满柱,方铭等,都被皇上训斥了。
宜妃也迟迟没有召见我。
外界还有传言,九爷放话,谁敢给我行方便,就是跟他过不去。
据说,说这话的时候,十四爷也在场,却并没有阻止他。
上周的一个晚上,秋夕苑大门和外墙上被人泼了血,还有人把一颗血淋淋的黄狗头扔进院子里——我听丫鬟们窃窃私语才知道。
在我起床前这些就都清理干净了。
除此之外,街头巷尾的乞丐们还传唱那些辱骂我的话,都是些‘荡’妇羞辱。
听说市面上还有短发女主角的春宫图。男主不止一个,有洋人,有国人,甚至有狗。
蜜蜜点心和梁记瓷器好几家铺面被人砸了,晋银票号干脆被人贴上了封条。
靳驰和江克秋也被人打了。
就连我的管家出去买菜,都被人拒绝。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工作都被动中止。
我很燥郁。
尽管早就预见过这些攻击,心里对这些手段十分不屑,可在真正面对的时候仍会不由自主地抱怨:要是我成功回到文明社会,根本不必经历这些!
然后就陷入新一轮的后悔和憎恨中去。
我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自私甚至卑鄙,对四爷很不公平,所以竭力使自己忙碌起来,分散注意力。
从这周开始,我去慈善基金会转转,在东堂帮帮忙,去翰林院看看书,剩下时间就在家写教材,顺带给学生们上课——叶兰坚持每天都把两个女儿送来,陈付氏的小儿子和宋青山的小儿子也跟着蹭课。
我现在只教两门课,一是西方文学,一是吉他。
我给他们读的第一本书是《唐·吉诃德》。
这本书幽默滑稽,构造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社会和中国社会的荒诞世界,比较容易吸引孩子们,会让她们产生丰富的联想。
主要是我自己想重温这个故事,我想从唐·吉诃德身上借点勇气和力量。
像他一样,在这个如梦似幻的世界里,保持着自己的梦想和信念,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挑战和困难,忠诚地对待自己的朋友和爱人。
晚上,叶兰来接女儿的时候给我送了一篮子樱桃。
“相思樱桃,今年比去年熟得晚一些,不过味道更香甜。”
我怔了一会儿,“在圆明园摘的?”
“是啊。这是最后一茬了,圆明园正在改建,果树都拔了,只剩几棵樱桃树,听说以后就不再开放了。”
果树都拔了,他想怎么改?
我拿了一个,用手帕擦了擦送进嘴里。
果子非常饱满,汁水丰厚,香气扑鼻,甜得人喉头发涩。
“今年是四福晋张罗的,雍亲王没去拔草耕地,听说病了。”
心里一咯噔,我立即问:“什么病?”
叶兰神色不忍,故作轻松道:“不严重,只是气郁,胁肋胀痛,睡眠不好。”
哦,谁不是呢。我又吃了个樱桃。
去年在章丘,他还说,“明年圆明园不开放了,等樱桃熟了,先让你进去吃个够。”
这大概就是‘初心虽好,奈何世事变迁’吧。变的,确实不是他一个。
叶兰看了眼里屋在灯下运笔如飞的年晓玲,凑近些轻语:“听说年家去王府找四福晋要人来着。”
这话是四福晋故意找她传给我的吧。
“晓玲有去留的自由,我从不约束她。”
叶兰蹙眉拉了我一下:“年家人只当你拐走了她。”
“那怎么不找我要?”
她一噎,旋即明白过来,“这是想逼着福晋把她要回去留在王府吧?看来四福晋不愿意,也不想得罪人,想让你去应付年家。看着和观音一样和善,内里和旁的高门主母没什么不同。不过,和十四福晋比,手段高明得多。你不知道,十四福晋叫那个阿古丽欺负得没边了。”
第 190 章
叶兰和我其他的女性朋友比起来, 更真实、更接地气。
这是因为她早早步入婚姻,被吸血的娘家人、风流无能的丈夫、嚣张愚蠢的小妾,以及只想和稀泥维持家庭和睦的婆婆, 给折腾得不再天真。
她喜欢和我厮混,并不是像晓玲、招娣一样想跟着我改变命运, 而因为我做了大部分女人不敢做的事儿, 让她心里头畅快。
我们俩以前就经常聊这些家里长短,我每次都让那些女包子气的半死,与她同仇敌忾, 指天骂地。
她越发爱分享。
以前她还吐槽过十四福晋完颜氏,现在满口都是同情, “阿古丽仗着救过十四爷的命, 在贝勒府作威作福, 这也看不惯,那个瞧不上,巴不得阖府都围着她转, 完颜氏一管教她,她就换上回疆衣裳,抱着父母兄弟的遗物跑出去哭。有了身孕后更了不得, 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十四爷面前完全是另一幅面孔, 柔弱温顺, 娇俏狐媚。
原本那缈琴院十四爷亲自上了锁, 谁也不许进,从江宁回来后, 发现她住进去了, 竟也没说什么。现在肚子大了,原该在家好好养胎, 她偏要到处谝,什么场合都要露个面,还总央求十四爷带她进宫。本来完颜氏就不讨德妃欢心,不知她进宫说了些什么,德妃不仅将完颜氏召进宫斥责,还气病了。这次四爷回来,德妃不仅骂他,罚他,还又提起了完颜氏,听说连皇上都对完颜氏的父亲不满。
完颜氏委屈得差点吞金,幸亏婢女发现得及时。真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别人没有娘家和身份,要夹起尾巴做人,阿古丽倒好,全然一副‘要命一条’的无赖姿态。完颜氏现在还得小心呵护她,万一出了事儿,怕是十张嘴都说不清。”
确实够惨的。
快赶上隆科多原配了。
“怎么叫人欺负成这样?在我印象中,完颜氏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主母,她挺会管家的。”
叶兰哼道:“那得问十四爷这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蛋!”
“他以前不这样啊,当初我寄住在贝勒府,他对每个老婆都挺好的,和完颜氏之间更是温情脉脉,他们之间不是冷冰冰的政治婚姻,也不是相敬如宾的合作伙伴,是有真感情的。”
“就是因为有真感情,完颜氏才落到这副田地。”叶兰唏嘘道:“要是什么都不在乎,一开始就给她个下马威,再不济,趁十四爷出京的时候,找个奴才好好惩治她一番!或像四福晋这般,多给点恩惠笼络着,断不至于翻了天。她就是太顾忌夫妻感情,才畏手畏脚,叫恶人占了先机。
阿古丽也是真聪明,最会钻空子。那时候十四爷刚回京,你就跟着四爷出京,他有多恼火可想而知。完颜氏下令不许任何人提起你,阿古丽就反其道而行之,把你的事儿打听得一清二楚,再去转述给十四爷,这样每天和他都有说不完的话。别人都压着他,逼他忘记你,只有她鼓励他去接你。
他孤零零从江宁回来后,有人宽慰他,有人鼓励他,想学阿古丽,可阿古丽这回改变策略了。她住进缈琴院,把你的东西全扔了,还自作主张,把十四爷挂在书房里的画像也烧了。十四爷不仅没恼她,还像个找娘的孩子一样钻进她怀里。
大半年过了,除了她,谁也不找。这还是怀着孩子的情况,你说完颜氏能不吃醋嫉妒吗?她阵脚一乱,阿古丽稍一挑拨,夫妻两个就吵翻天。越吵,十四爷越不待见她。”
……没想到我是个罪恶的催化剂。
这下我没法同她一起骂阿古丽了。
倒不是觉得她不该骂,只是有些心虚。
我没有伤害过完颜氏,可雍王府的女人,是不是差点,或者正在遭受完颜氏的心路历程呢?
“任何新欢,不管作不作妖,都会在旧爱的心口上撒盐。”
“这倒是,可是男人不会考虑这些,他们之所以活的比女人潇洒,除了世道对他们的宽纵,还有一个天生的优势:想得少!他们想爱就爱,才不管该不该,能不能呢!男人,哼,就算到八十岁还觉得会有人给他们擦屁股。”
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男性的认知蛮深刻,可是和已婚妇女一聊,才知道还差得远。
“你别光发呆!”她嗔了我一句,“我发现你有些想法很幼稚!”
啊?
“对于我们这种门第,女人心口上的那点盐和家族荣光、子弟前途比,微不足道。若没有阿古丽,完颜氏过得十分得意。十四爷样样出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完颜一族的子弟,全都指着他飞黄腾达。娘家强大了对女人有多重要?你且看看佟家出了几位皇后,男丁在朝中的地位,女儿嫁的有多风光就知道了。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带来的愉悦,比情爱长久得多。
你没有亲族,或许理解不了。但你想想那些反贼,海盗,水师,绿营军,一条条人命都在你手上没了,他们身后留下多少孤儿寡母,哭瞎了眼的多的是!相较而言,深宅大院里几个女人的眼泪算得了什么?”
她戳了戳我的额头,“你想要为官做大事儿,就别像寻常女子一样困在情情爱爱里,学男人一样潇洒些。把情爱当成取悦你的工具,把男人当成你脚下的垫脚石。心情好了,才有斗志。爬得够高,才能让那些骂你的闭嘴。”
我默默一叹,点点头道:“道理我都懂。”
“你不懂!”她继续教训我,“你这次回来意志消沉,是因为雍亲王吧?”
我默然不语。
她嘴皮子一抖,“还真是。这个雍亲王,成日吃斋念佛,看着冷心无情,跟个断情绝欲的老和尚似的,没想到拐骗小姑娘蛮有一套,连十四爷都……
咳咳,我是说,你曾说过,你的理想爱人要懂你,理解你,保护你,必要的时候,愿意为你背弃全世界。你既然和他好了,想必他符合你的要求,而他这回也算为你背弃了全世界。你们俩既有情义,又能互利共进,别让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耽误了。有什么心结,早点说开多好!”
我面上一窘,“该不是四福晋让你来当说客的吧?”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她朝我嘴边递了一个樱桃,“要是喜欢,就和四爷说一声,留着樱桃树别砍了。”
半晌没等我到回音,她又道:“好好好,我承认,四福晋是找我了。四爷和你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她不忍看你遭人非议,想让娘家人认你做干亲,好风光嫁进府。我倒是和她说了,你只想做官,不想嫁人,她知道你主意正,也不愿勉强,只希望你能怜惜些四爷。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想必四爷过得很艰难。你总不会在他最难的时候弃他不顾吧?”
“四福晋可真是贤妻的典范啊。”
往丈夫的马车里塞年轻貌美的新人,在丈夫受情伤的时候给与母亲般的关怀。在我们最难的时候,让自己的娘家挺身而出,解决这个困境。
既有格局,又有智慧,还放得下架子,简直无可挑剔。阿古丽要是在她家,肯定翻不起风浪,还得对她感恩戴德。
叶兰又戳了戳我的脑袋:“哪有什么贤妻,不过是头脑清醒而已。如果晓玲的哥哥不是年羹尧,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才理不着你们呢。夫妻本是一体,四爷好了,她才能好。她没有儿子,只能指望娘家子侄。可她娘家子侄不会因为亲缘就放弃大好前途,只会在四爷有希望的时候才向他靠拢。”
完颜氏的困境和四福晋的自如,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动情。
也许完颜氏终归会变得像四福晋这样心如止水。
这必然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我知道叶兰和我说这些,是想劝我别感情用事,别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尽快清醒起来自救。
但我清醒的方式,绝不像四福晋期待的那样,为了前途和利益与四爷互利共进。
真正的清醒,应该是不在事业和感情上依赖任何人,完全掌握主动权。
这就是我现在努力追求的境界。
可惜还没达到。
当然,就算我想帮四福晋也帮不上。
四爷已经不信我了。
他审了所有能审的人,唯独没问过我一句。
就算我上赶着去解释,他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
因为抛弃他是事实,我根本没信心能骗过他。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信了又如何?
我们俩重归于好,中间还隔着四福晋,耿格格,康熙,德妃等等,再不会像之前在海上那样简单快乐。
所以,解释个屁!
谁分手不痛苦?
早晚都会过去的,与其在想不开的时候纠缠,不如在他需要支持的时候鼎力相帮。
我摇摇头,“我会尽快振作起来,但,恐怕不能以四福晋期望的方式陪在他身边。”
叶兰笑道:“只要你能振作起来就行,别人我可不管!”
我问她:“九爷对我下了feng杀令,你天天忘我这儿跑,就不怕惹恼他?”
“有娘娘给我撑腰,怕他做什么?你也别怕,娘娘说了,皇上并没有忘记你,只是在苦恼,该怎么处置你。”
“处置?”
她摆摆手:“具体是赏多罚少,还是赏罚相抵,她也不清楚。等过段时间,我再找机会进宫问问娘娘吧。”
1716年6月12日 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十一日晴
这一等,将近一个月。
上个月,皇上奉皇太后巡幸热河,得知直隶地区遇旱少雨,敕令礼部祈雨。
数天后,各省奏报未曾遇雨,康熙再度寄发谕旨,命在京大学士、九卿等虔行祈祷。
端午这天,民间素有歌舞宴饮的习俗,为防止大臣们祈祝松懈,向上天表示求雨诚意,达到解旱目的,康熙帝特谕随行大学士告诫大臣严禁会饮,竭诚祈祷。
这个月初,他提前从热河返回,并徒步至天坛亲自祈祷。
之所以这么重视,是因为去年顺天、永平、保定、河间、宣化五府因雨水过多,米谷已然歉收。若再受旱灾,必会有很多老百姓挨饿。
幸运的是,这次天坛祈雨‘感动了上天’(康熙自己说的),几天后消息传至京城,那天全国各省都下了大雨。
皇帝大喜,休朝两日。
今天是休朝的第二天,有太监传宜妃懿旨,宣我进宫。
第 191 章
“一年不见, 秋大人看着没有任何变化,但又好像很不一样了。”刘侍监笑眯眯地说:“更沉稳练达了。”
看他的态度,我提着的心就放下一大半, 知道宜妃宣我来应该有好事儿,便悄悄塞给他一块上好的玉料, “上次去样式房, 多亏您出面,要不办不成事儿。”
他推辞了一下,“这事儿我还真不敢揽功。一呢, 是娘娘吩咐的,咱只是听令行事, 二呢,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你推举的那个人,早就在雍亲王的安排下进样式房接替雷工了。”
还有这事儿?怪不得当时那个管事太监神色古怪。
原来四爷和居生的关系这么亲密,我还纳闷, 他凭什么把人家从江宁薅回来修园子。
尴尬的是,我当时以为帮了居生大忙,理直气壮地在他家吃喝……
不对, 既然是他安排的, 样式房怎么敢轻易开除居生呢?除非, 是他授意的。
……为我出气, 却从未告诉过我。他默默为我做的事儿还有多少?
“多谢您提点。”我坚持往刘侍监手里一递,“您不说, 我恐怕永远蒙在鼓里。”
他半推半就地收到袖子里, 笑道:“娘娘们盼着你来呢。上次你寄回来的那个故事,被升平署改成了戏剧, 比起罗密欧那个差得远,你没参与就是味儿不对呀!演过一次,再没人点过了。
这会儿,娘娘们就在畅音阁看戏,都是些老样板,宜妃娘娘看腻了,上后头歇息去了,我带你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进了畅音阁,戏台上正热闹,一个青衣正哭哭啼啼地指责一个老生,看样子正演到矛盾冲突激烈的环节。
下面的观众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嫔妃,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打盹,有的在聊天,只有极个别入了戏,跟着擦眼泪。
刘侍监本打算带我从后面溜过去,不惊动任何人。可那几个聊天的嫔妃看到了我,纷纷投来审视的目光。
没办法,我只能上前行礼。
诚然,我这个八卦本卦,比折子戏好看。打盹的嫔妃都被接二连三地摇醒了,戏也被叫停了。
只有一个人始终背对着我。
从她的侧影判断,应该是德妃。
荣妃把我叫起来,往跟前一招呼,“秋童,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那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整天剪呢?这是你回京以来头一遭进宫吧?谁叫你来的?”
刘侍监就在我身后,明眼人都知道,她分明是专门问给德妃听的。
“回娘娘,是宜妃娘娘。”
“还是宜妃疼你啊!我听说,你在外公干期间,也给她寄了不少好物。你们俩处的,真比亲娘俩还亲呐。”
德妃脊背挺直,如入定一般,只有手里的念珠发滚动得越来越快。
“微臣自幼失怙,缺乏管束,常有狂悖放浪之举,为世人所不容,承蒙宜妃娘娘不嫌弃,宣召进宫指点训教,感怀在心,无以为报,聊尽孝心而已。”
荣妃笑道:“你是皇上的臣子,该如何做事,自有大臣们来教。她能教你的,无非是如何给人做儿媳妇。不过,你又不嫁她的儿子,她教得未必得当,还不如问问德妃娘娘。”
说着拍了拍德妃的肩:“德妃妹妹,老十四和老四都中意的姑娘,不管最后跟了谁,左右都是你家的。让别人调教,哪有自己规整得更合心意啊。你不说两句,回头又像完颜氏那般气你!”
德妃头都不回,冷哼道:“我当你过完六十大寿会沉稳些,怎么还这么轻狂浮躁,喜欢造谣生事?看来这毛病得带到坟墓里去了!”
这话说得也太刻薄了。
不仅当着这么多人,一丁点情面不留,还有诅咒之意。
我要是荣妃,当即就得跳起来和她打。
可人家只是哈哈大笑,搂着德妃的肩膀道:“我的好妹妹,你说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的气性。好几个太医都说,你的病就是气上得,你可得悠着点。”
德妃冷淡道:“气我的人都死绝了,我就没病了。”
……四爷老了嘴巴也会越来越毒吗?简直让人心梗。
荣妃的心态就像她的打扮一样明艳,只是回头冲大家撇了撇嘴,接着就转回头扒着她的肩膀道:“给小辈们积点德吧你!我要是有老四、十四这么能干争气的儿子,做梦都要笑醒。”
“想要这样的儿子还不简单?你嘱咐诚亲王先找个不正经的女人,等你病重的时候只管和那女人厮混在一起就行。”
“你……”荣妃这才有些恼,“真不识抬举。”
德妃哼了一声,“你安得什么好心吗?”
说罢自顾自一招手,把班主叫下来:“怎么停了?叫他们继续唱,唱《红鬃烈马》。”
班主瞅了瞅荣妃,见她没反对,小心地陪着笑问:“唱哪一场?”
“探寒窑!”
“王宝钏这种一根筋的憋屈货有什么好看的?没意思。”荣妃起身就走。
其他嫔妃也呼啦散了。
转瞬间,只剩我杵在德妃身后。
戏子备戏没那么快,台上台下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德妃粗重得喘息声格外清晰。
她气性真大。
如果她原来有七分讨厌我,经荣妃这么一作弄,妥妥有十分了。
幸亏我没打算当她儿媳妇。
等了半晌,没听到责骂,我以为她放弃这个机会了,便道:“微臣告退。”
“站住!”
脾气和四爷还真像。有气憋着,不戳不放。
我垂首聆讯。
她微微侧身,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得:“别做攀龙附凤的美梦,只要乌雅氏还有一个人在,你就休想嫁给我任何一个儿子!”
“秋童此生立志不嫁,唯恐有不可抗力迫使我屈居后宅。若有德妃娘娘为我的志向保驾护航,想必定能得偿所愿。”我长吁一口气,跪下给她磕了个头:“谢娘娘成全,大恩大德,终生不忘!”
德妃以为我在逞强,恶狠狠地盯着我。其实我走的时候恨不得跳起来。
廖二曾担心,四爷登基后会鸟尽弓藏,把我硬塞进后宫。这下好了,他亲娘反对,谅他不敢!
天高海阔,我是自由人。
到了后面的休息阁楼,宜妃已经起来了,正由女官伺候着梳头。
“来来来!”她朝我招招手,“怎么才上来,可叫我好等。”
刘侍监主动为我解释道:“娘娘莫怪,是德妃娘娘拉着秋大人说了几句话。”
宜妃表情微妙,“没受委屈吧?”
“哪儿能啊。”我走过去给她行了个礼,她将宫女太监挥退,把梳子给我:“你来吧。”
“可我不会挽发髻。”
她笑道:“梳顺就行。”
于是我接过梳子,慢慢给她梳着。她头上抹了头油,香喷喷的,非常顺滑。乌黑发亮,一根白发头都没有。
她从镜子里打量着我,“长大了。”
啊?
“出京前就像个毛毛躁躁的孩子,锋芒都在脸上,眼珠子一转透着不服输的劲儿。明明立了功,回京后受了这么多冷遇和委屈,一点儿都不浮躁,越来越像做大事儿的人了。”
我道:“微臣现在只想把娘娘的头发梳好。”
“这也是个办法。”她点点头道,“人不可能总走顺风路,逆风而行的时候,静下心来把脚下的坑挖深踩实,就赢了一大批被吹翻的。”
“微臣听不太懂,请娘娘赐教。”
“你坐。”她让我坐到她对面的炕上,温和地看着我:“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少年英雄往往不长久。或过早衰折,或误入歧途。越是爱惜你,越舍不得消耗你的灵气,好好打磨,方能成为君王宝剑。”
我赶紧跪下,“微臣惶恐,不敢妄测圣意。鲁莽愚钝,不敢当‘英雄’二字。回京以来,一直在反思,确有过失,理应受罚。皇上迟迟不降罪,微臣的心总难落地。”
“这不是皇上说的,是我猜的。”她拉我一把,“这里没旁人,只有咱们娘俩——宫里头都说我对你比对自己亲闺女还上心,要不是怕挡你姻缘,我还真想认你做干女儿。咱们说几句体己话,不必紧张。”
和四爷爱过,肯定不能当他妹妹。这话我没法接。
好在宜妃也没在意,继续说道:“外头那些传言,宫里头一清二楚。大部分都是恶意中伤,就算有些私德上的欠缺,也是瑕不掩瑜。人无完人,朝中哪个大臣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德行标榜圣人?没有!皇上爱惜你的才华,每次看到关于你的奏报,都要和阁老们说:‘这是男儿干的事儿!你们在这个年纪,于治世经国做过什么实事儿吗?’,瞧瞧,连阁老都不如你。
可是啊,有一点,你犯了皇家忌讳。”
我抿了抿唇,“我知道,和四爷、十四爷有关。”
“这两个皇子,都是皇上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本该受万民敬仰,却因为你,成为老百姓的谈资,甚至笑柄。十四爷,要美人不要爵位,视荣耀为粪土;四王爷为了你,罔顾孝道,惹得德妃伤心不已。他们都不堪为天下表率,还会让皇上被天下父母耻笑。”
我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
我的上帝呀,这么大的帽子扣我头上合适吗?
又不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
皇上你确实不会教育儿子呀,太子二废二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适当正视自己,别把责任推到我这个路人甲头上吧!
“作为一个皇帝,不用你,可惜。作为一个父亲,用了你,糟心。”宜妃叹了口气,“皇上还从没为谁这么为难过。”
我一点也不骄傲。我吓死了。
“昨日四王爷自请上广源寺为皇上和德妃娘娘祈福并思己过一年,十四爷亲自去送他。看上去两兄弟嫌隙已消,皇上颇感欣慰。或许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迎来曙光了。”
然而这个好消息并没有让我高兴起来。
他与青灯古佛作伴去了,还要整整一年!
连十四都同情他吧。
‘既知是苦海,早日回头。’
十四有没有把这句话还给他?
“秋童,你是个聪明孩子。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给皇上一个台阶,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宜妃摸了摸我的头,“早上御膳房做了些苏式点心,太甜了,我吃不惯,你拿回去吧。”
第 192 章
1716年6月15日 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十四日晴
怎么才能既给皇上台阶, 又给我自己机会?
我想了几天都不得章法,只能派人去慈善基金会叫来我的智囊团。
靳驰似乎又跟人干架了,嘴唇肿的很高, 衣服也破了,眼神凶狠暴躁。
黄招娣头上沾了些纸屑, 胸前有血迹, 裙角有墨汁,脸色比墨汁还黑。
一问才知道,这回的矛盾来自内部——江克秋偷偷写我的小黄文, 被他们发现了。
靳驰和他扭打起来,黄招娣翻查他的书箱, 撕了他写好的其他小黄文和银票, 还抄起砚台当武器, 把江克秋砸得头破血流。
要不是安东尼和郎世宁及时赶到,大概会出人命。
靳驰咬牙切齿道:“下次见了,我非得打折他的狗爪子, 让他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笔!”
黄招娣冷笑:“他现在有新靠山了,前脚出了基金会,后脚就上了广和戏院的轿子。”
哦, 投奔九爷去了。挺好, 这回不用改名了。
晓玲幽幽一叹:“才几天就露出本来嘴脸, 这种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败类, 早发现也是好事儿。”
靳驰道:“他早就想攀高枝了,要不是秋童把他带到北京, 他这辈子想给人当奴才都没机会!不能这么便宜他!”
黄招娣白了他一眼:“除非能将他打死或者赶出京城, 否则就算把他手打折了也没用,广和戏院可不缺代笔。白给他留下把柄, 讹上秋童怎么办?”
靳驰刚要和她吵,晓玲就把招娣拉开了,“天津的万谷仓,江宁的点石书局,九爷这两个聚宝盆都折在秋童手里,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只做这些小动作,给咱找点不痛快,肯定是多方遏制的结果了。能不招惹他,尽量别招惹吧。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值当的。”
靳驰憋屈得抱头蹲下。
我拍拍他肩膀:“起来。”
他仰头看着我,眼都红了。
我笑笑:“想出这口气太简单了,轻则叫达哈布把他打残,重则把广和戏院都掀了,再拔他老九一棵发财树,你老板我也有这气魄。不过,现在有更要的事儿。”
“什么?”他抽了抽鼻子。
我将宜妃的问题抛出来,他一下子站起来,黄招娣也立即围上来,热切地说:“要是皇上肯给你实权,咱们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晓玲道:“是啊,只要迈过这个坎,凭秋童的本事,累功进爵不在话下。到那时,人人都想拉拢她,多的是人主动为咱们收拾江克秋。”
三人越说越振奋,就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靳驰的想法是,皇上想要的不是解释,而是忏悔。我应该主动切割和两位皇子的关系,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是,招个赘婿。
晓玲那么温婉含蓄的人都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
曾经我是认同这招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廖二说动。可现在不一样了。虽然我手上没有戒指,心里有。
再说,四爷要是和他娘气性一样大,一次背叛就能要我命,二次还不得把我挫骨扬灰?
黄招娣也不认同:“两个皇子求而不得的人,随便找个人嫁了,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再说,整个京城,谁胆子那么肥,敢娶四爷的人?”
“我……我不知道。”靳驰张了张嘴,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晓玲道:“皇上在意的,不是秋童的态度,而是两位皇子的名声。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如何美化他们的行为上。如果两兄弟只是为了争女人就闹得天下皆知,那皇家威严必定荡然无存。可若他们是为了天下苍生求才若渴,如刘备三顾茅庐,萧何月下追韩信,就是截然相反的口碑。所以,绝不能以婚姻的形式强化秋童的女人身份,要让天下人更认可她的功绩才能。”
黄招娣狂点头,“对,强化她的功绩才能,才是宜妃娘娘说的,‘给自己一个机会’。毕竟,钻了虫的桃子,皇上看都不会看一眼,可镇元大仙的人参果,就算烂了一半,皇上也不舍得浪费一口。只要秋童本身的价值足够珍贵,就能堵上悠悠众口。”
靳驰也如醍醐灌顶般觉悟,“那就要疾皇上所疾,苦百姓所苦!”
皇上最在意的,老百姓最重视的……
我之前的作为,平清茶门、灭黑旗帮,虽然给朝廷解决了一部分深刻的社会问题,但并不是最紧要的问题,所以没未戳到皇上的痛处。
创办《江南商报》和印刷厂,惠及文化界和工商界,也没有真正到达底层百姓。
慈善基金会因为运作方式的原因,现在被广和戏院掣肘,短时间内,可能还不能为普罗大众服务。
西医学校的筹备则因皇上对我的冷落和打压,暂时停滞。
女性保护组织倒是颇有成效,越来越多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姑娘,采取各种各样的反抗形式,自发地拥护我,可皇帝和老百姓根本不在乎女性的苦难。
那么金字塔顶尖和底部共同关注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民生!
我这次有机会进宫,主要是因为皇上祈雨成功心情大好。
不到一个月祈雨四次,甚至为了祈雨,专门从热河赶回北京,徒步至天坛,他是多在乎百姓的收成啊。
四爷这个未来继任者亦如此。当初一到天津他就跟着莫凡下地,在山东还微服寻访,发着高烧也放不下税粮账本。
国君在乎收成,不是怕百姓饿肚子,是怕他们饿了肚子造反。
而对老百姓来说,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
所以,让他们吃饱,是最容易获取两端好感的事儿!
怎么才能让他们吃饱?
我和四爷在山东微服的时候,他曾告诉过我,现在全国的耕地数量,只有在绝大多数省份风调雨顺的时候,才能保证老百姓不饿肚子。
一旦发生灾荒,就得四处筹粮,消耗富裕省的存粮,勉强填饱灾民的肚子。
可是筹粮是要花钱的。
朝廷不能劫富济贫,只能自己出钱买,所以遇到灾荒,最受考验的往往是户部。
因为恐慌情绪会随着难民的流窜蔓延,发国难财的奸商就会囤积居奇,哄抬粮食价格。
可能刚开始的时候,一两银子能买一石(约150斤),十天后就变成了五两银子买一石。
国库丰盈的时候,还能多撑一段时间,以现在的财政状况,恐怕很难。
综合来看,要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只有三个途径。
其一,增加耕地、提高作物产量。
截至清朝,中国是运行了几千年的农耕社会,无数人才从这方面想了又想,早有良策。比如王安石的青苗法,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可惜都推行失败了。我想破脑袋也拼不过先贤。
其二,保证风调雨顺。
可是,祈雨,我插不上手,因为这年代纯看老天爷脸色,根本没可能人工降雨。
其三,稳定物价,保证朝廷能低价高效地筹到粮食。
这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
“靳驰,去年顺天、永平、保定、河间、宣化五府因涝歉收,从哪儿调的粮?”
靳驰道:“是从山东、山西等地借来的。其实按照朝廷章法,发生灾荒时,应首先启用当地的义仓和社仓。义仓是由从百姓手中收上来的税米、税银购买的米填仓的,而社仓是由百姓在丰年时积攒的,以及官府发动富户捐赠的米填仓。只有这两仓都空着,才会从其他地方调。”
“义仓好像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我巡视天津时,知府莫凡正挖空心思建粮仓。而据我在山东了解的情况,社仓都是摆设,老百姓根本攒不下,寅吃卯粮得多。就算有,也绝不肯交公。山东给的粮食,是官府从老百姓手里横征暴敛来的。而且,并非借给灾区,而是高价卖给了灾区。”
“正是如此!花钱的只有户部,地方官一个大子儿没出,还借赈灾之名加税,趁机大捞一笔。”身为山东巡抚千金的黄招娣一点儿也不给她爹遮掩,立即附和。
她还说:“为保京师安稳,直隶既有社仓,又有义仓,不过去年都用了,所以天津当下的要务就是尽快填充两仓。可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没有余粮,只能靠开荒增产。倒是各地士绅、地主的私仓满得朝外淌。”
“这么说,赈灾粮主要还是从老百姓身上出,所以他们总是攒不下存粮。而士绅、地主的粮食多的用不了,却完全流动不起来。这才导致市场供需越来越畸形。”
靳驰冷笑道:“他们也会卖,等到老百姓手里一丁点粮都没有,不得不卖儿卖女换粮的时候。”
我的思路渐渐清晰:“只要让他们的储粮流动起来,甚至越有灾荒的时候越便宜,就能减轻老百姓的负担,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还能让大多数人吃上饭。”
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流动起来?”
沉思良久后,我给了他们一个,对三百年后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都算不上熟悉的名词:期货。
1716年7月22日 康熙五十五年六月二十日畅春园
“回诚郡王,期货不是一种货,而是一种交易合约。它是对远期交易的完善。
远期交易,是相对现货交易讲的。现货交易,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方式。远期交易,就是先约定一个价格,在未来的某一天再交易的买卖方式。
这种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价格波动风险。
咱们以棉花举例。
去年涝灾,棉花大量减产,导致棉花供不应求。张三种的棉花卖出了往常三倍的价格,但是李四的织布作坊因为成本飙升,差点倒闭。
转过年来,天气适宜,棉花大丰收导致供大于求,棉花滞销了,张三和李四的情形倒了过来。
这俩人一合计,饥一年饱一年,明年不知饥饱的日子不好过。不如先约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和数量,到时候不管行情如何,就按约定交易。
这样一来,亏的一方,亏不多。赚的一方,赚不大。相当于风险均摊了。
这种交易方式,自古有之,在民间比较多见,但只适用于比较信任的合作伙伴,并没有被推广应用。
但英国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就建立了世界第一家商品远期合同交易所——皇家交易所,最初就是为粮食交易服务的。
粮食丰收上市,会大大超过产地的市场需求。由于仓库不足和恶劣的交通运输,不能及时运到其他城市。粮商也因为仓库不足无法大量购买再择机出售,所以粮食价格一跌再跌。但是,到了来年春季,或发生灾荒的时候,粮食短缺,价格飞涨,老百姓深受其害,相关的加工作坊也因缺乏原料而困难重重。
于是,在供求矛盾的反复刺激下,粮商率先行动起来。他们在交通要道旁设立仓库,收获季节从地主手中收购粮食,来年再发往外地,这样就缓解了粮食供求的季节性矛盾。但粮商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收购价高于出售价,就会亏本。因此他们在购入粮食后就立即与当地的大地签订第二年春季的供货合同,事先确定销售价格,进而确保利润。
皇家交易所为交易双方提供信息与合同模板,收取保证金,使得不熟悉的人也能放心交易。
国家也制定了专门的律法,来保护合约双方的利益。如果一方违约,另一方可以拿着皇家交易所盖章的合同去告官。
违约方将得到的惩罚包括:损失保证金抠叩峮四尔尔而吾九意四七、每日更新完结更新文,赔偿对方,永久不能再做粮食贸易,坐牢,甚至被吊死。
交易所的存在,使国家能掌握大宗粮食交易的数量和价格,通过参与交易调控价格,让其保持低幅波动。
缺少获利空间,就不会有囤积居奇者。陈年旧粮会在市场上流通起来。”
“效果如此显著?”诚郡王将信将疑,半晌扭头看向御座上的康熙皇帝。
“马齐!”皇上点了保和殿大学士的名字,“你听懂了吗?”
六十四岁的老中堂站起来道:“回皇上,奴才听懂了。秋童是说,英国通过控制粮食的远期交易稳定了粮食价格,但奴才以为,要保证大宗交易都在交易所进行,并不容易。英国地方小,我大清幅员辽阔,等到交易双方都到交易所,恐怕价格又有了变化。发生水旱灾害的时候,粮食一天一个价,连朝廷都反应不及时,何况寻常粮商。他们大可摒弃交易所,私下里买卖。”
皇上不置可否,又点了几位大学士,及九贝勒、十三贝勒、户部尚书、侍郎的名字,分别询问意见。
其中九贝勒经营万谷仓,最有发言权。
他表示,粮商确实会提前预定价格,但马齐所是提的问题也很现实。他还补充了一点,粮食歉收的时候,地主宁可违约赔钱,也不想贱卖。反正只要有人挨饿,价格就会水涨船高。朝廷参与交易的成本越来越高,还是不能解决财政吃紧的问题。
“胤禵,你说呢?”皇上最后点到了坐在我右手边的十四。
一个月前,我将引入期货交易的想法写在奏折中,经十三爷的手呈递内阁。
内阁对这个问题很重视,同时对这个新鲜名词很好奇。
关于期货对稳定粮价的作用,以及发挥作用的机制,其实我在折子里阐述得非常清楚,在皇上宣召我之前,几位大学士也已经和相关部门探讨了好几轮。
但他们依然给了我这个亲自为皇帝和诸王贝勒汇报的机会。
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二爷,十三爷,十四爷都在。
皇上越过了八爷,没点他,还让十四爷压轴,最后询问他的意见。
这是我首次来畅春园,也是和十四江宁一别后首次相见。
从我进殿,他就垂着头,百无聊赖地玩手上的戒指,好像是被迫参加董事会会议的纨绔继承人。
听到皇上点名,他下意识抬起头,第一眼先瞥向我。
他也蓄起了上唇须,看起来成熟了不少。表情堪称冷峻,但在对视的一刹,目光分明瑟缩了一下。
就像被刺痛了一样。
旋即,他转头看向皇帝:“皇阿玛,秋童还没说完。她说期货是对远期交易的完善,不如等她说完再说。”
“哦,没说完呢。”皇上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伸手点了点刚才发言的马齐等人:“你们怎么那么着急下结论呢?”
……
不是你让人家说的吗?
这下可把十四衬托出来了。
老九的表情就像吃了鼻屎。
“你接着说。这个期货好在哪里?”
老皇帝一声令下,我赶紧收起所有杂念,认真解释道:“远期交易的对象是大宗商品,期货的交易对象是合约。也就是说,交易双方买卖的,不是实物,而是一份合同。所以,不限于粮商,所有人都可以参与,这个市场会更大,价格会更趋于真实。
这种合同分两种,一种是买入,一种是卖出。
顾名思义,买入就是把粮食买进来。
举个例子。张三是个粮商,目前的米价是一两银子一石,他认为截至目前只下了一场雨,今年可能会大旱,一个月后,收不到米,米价会疯涨到二两。所以他愿意买入一份期货合同,这份合同约定,在一个月后,某个人愿意以一两五钱银子的价格卖给他。
如果真如他预期的那样,那么他的成本就比别人降了五钱。
李四也是个粮商,他认为这场雨已经把地浇透了,今年一定会丰收。一个月后,大米的价格会降到八钱。于是,他就买下一份卖出合同,约定在一个月后,以一两五钱银子的价格,把大米卖出去。
如果米价真的降了,那他就可以以八钱的价格从市面上收购,再以一两五钱的价格卖出去,净利润足有七钱。
不过,这种单向的买或卖就像赌博,风险非常大。
事实上,期货真正的作用不是赚钱,而是尽量减少亏损的风险,也就是稳定物价。
所以粮商可以这样操作:以李四为例,现在的粮价是一两银子每石,有个地主愿意以九钱的价格卖给他,但是要到一个月后秋收时才能给他。他付了这笔钱,又觉得,地主为什么会降价卖?是不是他也觉得一个月后,粮价会降低呢?万一降到了八钱,自己至少要损失一千两银子。
为了弥补这个可能的损失,他在期货交易所买了一张卖出合同。合同约定,一个月后,他能以一两银子每石的价格卖出这一万石粮食。
市场上,总有像张三这样的人,认为粮食价格会上涨。所以,会有很多人,以这个价格入手‘买入’合约。
一个月后,粮价真的变成了八钱,那么,首先李四从地主身上损失了一千两。但他手里还有期货合约。他以当前的价格——八钱每石,买入一万石粮食,再以一两每石的嫁给卖给合同的另一方,就能赚两千两。
这种现货交易+期货交易相结合的方式,不仅化解了降价风险,还额外赚了利润。
张三也可以做完全相反的操作,化解他的风险。
由于他们买卖的是期货合同,并不是实物,所以不需要找仓库来交易这些粮食,省去了运输、存储成本。
这个例子仅涉及两个人,期货市场真正运转起来后,千千万万人参与其中,他们对粮食的估价差异会非常小,基本能反应粮食价格的真正走势。
另外,远期交易的合同是定制化的,两个人之间想怎么签怎么签,所以得汇集到一个地方磋商。
期货合约是标准化的,也就是说,你只要按自己的预估价买对应的合同,只要有另一方的价格和你一致,你们就能成交。省去了磋商的过程。
发生灾荒的时候,粮食确实是一天一个价。但是,如果地主手里的粮食全都被合同框定了,而毁约的代价足够大的话,他们就不敢哄抬市场。
那么朝廷只要维护好这个市场,就不需要砸锅卖铁给奸商送钱了。”
这回说完,所有人都比刚才振奋,但也有更多问题。
包括皇上本人在内,他们围着我问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总管太监提醒皇上该用晚膳了,皇上这才宣布散会。
散会之前,他指定了一个人主理此事:“胤禵,你牵头主持,殿上这些人任你调用,尽快落实这事儿该不该办。”
这个事儿,按说应该户部主理,怎么会交给十四爷呢?
不光我们纳闷,十四自己也有点意外,过了几秒才起身,“儿臣遵旨!”
皇上一走,几道玩味的眼神就在我和十四身上打转。
万万没想到,我们竟然真有合作共事的一天。
往日总是风风火火的十四,这次走的很稳当,好像故意落在后面一样。以至于我都不敢走快了,生怕撞上他。
十三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刚要说什么,总管太监李九一从后面喊了我一声。
“秋大人且留步,皇上赐宴。”
“赐宴?”
十四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大殿。
李九一笑道:“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啊,这意思,康熙要和我一起吃?!
妈妈,我出息了。
山东官员,你们快看,皇上让我上桌了!
第 193 章
大总管当然不可能让皇上等我。
事实上, 我在用膳的地方等了将近半小时皇上才到。
他换了身便服,连腰带也没束,看起来很放松。
上次见他是去年正月初六, 一晃一年半过去了。尽管这一年多,国和家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故, 他看起来还是明显衰老了很多。
刚才在殿上离得远看不出,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脸上的老年斑更密了,两腮更凹陷了,后背也有点佝偻。
不过精气神儿还和以前差不多。
“坐吧。”他在长餐桌的上位, 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谢了恩,刚坐下, 又听他道:“朕第一次见女官官服。”
我赶紧站起来给他展示。
他靠在椅背上, 双手拢在身前, 好整以暇地瞧着我:“礼部给你做了两种仪制的官服,今日为何穿女装来?”
“回皇上,微臣是想提醒自己, 我不是普通官员,而是盛世之先河,要时刻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 为朝廷百姓做的事儿经得起言官口诛、史官笔伐和后世评说, 方不辜负您赋予的权威、荣耀和责任。”
“你这是……”他指了指我, 失笑道:“你这是在埋怨朕把你推上了风口浪尖。”
“微臣不敢!微臣愿以身许国, 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以身许国?”他面色一变,眼神陡然严厉起来, “那你图什么呢?古人云,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不要, 怎么治国平天下?”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微臣本来就没有家,天地辽阔,无一亲属,身无牵绊,心无挂念。只有以国为家,以君为父,才能找到归属感。国家昌盛,百姓安乐,我所提倡的道义得以弘扬,就是微臣之所图。”
他不以为然道:“身无牵绊,心无挂念,所以你行事总是过于操切,不能权衡各方利弊。以至于落下诸多口实,连累你身边的人陷入沼泽泥潭,一身污迹,不能自拔。”
身边的人,特指他两个儿子吧。尤其是四爷。
我匍匐在地上,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此时已全然忘了被赐宴的荣耀骄傲,只有无尽恐惧,比受刑还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赦免的命令。
“起来吧,先吃饭。”
李九一亲自将我扶起来,还给我递了块手帕。
我谢了恩,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坐下,太监们将菜上的保温盖取走,一道道珍馐还冒着热气。
吃御膳是不能自己夹菜的,想吃什么,可以告诉身边的小太监,让他给布菜。
皇上胃口不错,指了好几道菜,布菜的太监忙得不亦乐乎。
我本来就紧张得吃不下,看到摆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原闷鱼翅就更惶恐了。
这道菜食材昂贵,做法复杂,耗时很长,不是寻常百姓能吃到的。要不是四爷推荐,我听都没听过。
自从发现我喜欢后,离开江宁前,饭桌上每天都有。
能在御膳上见到,而且恰好就摆在我眼前,绝不可能是巧合。
可是,日理万机的皇帝,怎么连千里之外的这点小事都知道?
他是在暗示我,对我的一切行径尽在掌握吗?
“秋大人,请用。”
冷汗又冒了一层,小太监盛了一碗递给我。
我连忙接过来。也许是太紧张了,一碗下去,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
皇上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而且吃得很快。
他一停筷,我也赶紧放下碗。
太监递上漱口水,他漱了漱口才与我说话,“餐后漱口可以保护牙齿。人年纪大了,如果牙口不好,很多东西吃不了,就会缺荣养,各种病就找上来了。”
啊,这话题转换得有点突兀吧。
一开始我以为他把我留下,是想再详细问问期货,饭前那几句对话,好像把他触怒了,眼看要进入pi斗环节,没想到根本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语气和蔼地聊起了西医专科学校,问我为什么想办医学校。
我不敢糊弄他,稍稍唱了下高调,就诚实地将教会宣传福音、发展教众的伴生目的告知。
在我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国与国之间的邦交,都是为了共同利益,教会不会出钱出人去做于自身无利的事儿。
“你就是以相同的方式,说动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军出兵的?”
他好像以为我出卖了大清的利益换取自己的政绩和名声。
我紧张得有些结巴,勉强将我与埃文及葡萄牙海军谈判的过程描述了一遍,并道:“微臣之所以能说动葡国海军,主要凭借的并不是大清官员的身份,而是教廷的任命书,除了邓三脚的不义之财,也并未要求大清做出实质性的让步,绝没有损害国家主权的行为。一些口头承诺,都是谈判技巧。若有不妥处,请皇上责罚。”
他靠着椅背,双手拢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兵不厌诈,将贵知机。朕给了你一个八品微末之职,教廷也只给了你一个‘适嫁’身份,你能把这些利用到极致,发挥出一品大员的作用,实属难得。要是个男儿,或可为朕开疆扩土。”
这算是认可我了?
不过,谁说女儿就不能开疆扩土了?
打仗我可能不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上了战场活不过三秒,但我可以富国强民,为将军们打好物质基础!还能合纵连横,拉来外援!只要把我放在合适的位置,军功章里怎么都得有我一半!
可是在他面前,我半丁点机灵都不敢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所以主要还是他说,我听。
他认为西医学校可办,但不能按我说的,从零开始培养专业西医,而应该让有中医基础的人去学。学成以后,也要在中医馆里行医。
这样就能博采众长,而不冲击中医,太影响到中医的发展。
即便我跟他说,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思路体系,恐怕会相互驳斥,他也不听,还再次批评我的行事风格:激进,不懂权衡,容易制造矛盾。
他站起来,走向窗户,指了指西南方向:“朕向来不排斥外来文化,自登基以来,接纳过很多传教士,也学习了他们带来的各种学科,如天文历法,数学,工程学,测绘学等,还在畅春园里设置蒙养斋算学馆,命人翻译西方学术著作。没有人比朕更清楚,西洋科学有其先进之处,却并没有精深到可以取代中国原有的这些学科。若要让其散布民间,恐怕会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再者,新的东西进来,旧的东西就要出去,要是心不甘情不愿,就会有动荡。老百姓想要吃饱穿暖,前提是有命活着。所以为官者,要把国泰民安当成第一要务,不要一味进取。要时刻关注各个层级的利益,尽可能减少矛盾,否则不仅让自己陷入无穷麻烦,还会把朝堂搞得鸡飞狗跳,导致结果与初衷背道而驰。”
哎,人老了果然趋于保守。
你想一点一滴地渗透,可世界发展进程不会等你。
恐惧之外,心里又滋生出深深的无奈。
相较而言,四爷的政治观念和行事风格,更适合我施展。
康熙皇帝的心思太难猜了。
我现在完全不知道,他是想鼓励我,还是在警告我。
而且,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帝王,没有以父亲的身份提及两位皇子。
或许,作为父亲想说的话,已经通过宜妃全部转达了。
临走前,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穿上这身官服,你更像中国人了。不,是更像朕的臣民了。”
我小心地回道:“微臣只愿意做皇上的臣民。”
他点点头,眼神缓和了些:“西方人没有把真正有利于治世经国的东西带进来,比如你说的这个期货。你有这份心思,说明你从心里认同现在的身份,更说明这趟巡视没有白去。”
说到巡视,我不敢独自揽功,想到在佛前自苦的人,咬咬牙,大着胆子道:“是雍亲王教得好。”
他的表情略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化于无形,淡淡地问:“哦?他教你什么了?”
“微臣刚到大清时,皇上嘱咐微臣,要多学多看,有什么想法大胆告诉雍亲王。在巡视中,微臣问过很多问题,比如,老百姓最需要什么?当一个人人称颂的好官侵害了权贵的利益,该不该为了大局放弃他?当曾经的好官忘记初心,与百姓利益背道而驰该不该拿下他?当公道正义暂时蒙尘,该如何秉持初心?”
“他是怎么答的?”
“身教大于言传,他用行为给我最真实的答案。他奔波在田间地头,被晒到脱皮还要再去;卷起裤腿弄脏脸,亲自和农民攀谈,从小吏手中帮他们抢粮食,于是我知道,老百姓想要吃饱。他夜里看不清,还要亲自带兵堵截反贼,不惜以自身为诱饵,设陷阱引来反贼头目,于是我知道,老百姓还需要安定。他不惜树敌,力保好官,敲打变坏的官员,给其改正的机会,归根结底只为一条:让他们继续为朝廷发光发热。别人蒙受不白之冤,他敢于伸张正义。他被人误解唾骂,却宠辱不惊。他没说过,但我学到了,保持初心的方式,就是扪心自问,无愧则矣。”
他短促地哼了一声,“问心无愧,为何去佛前思过?”
我喉咙发干,不禁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顺利开口:“因为他不是冷心无情的人。”
“看来你也不是。”
我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并无探究的意思。只是盯着窗外的白玉兰出神。
“花……阿玛喜欢的花……”
耳边忽然回荡起元寿的小奶音。
四爷喜欢白玉兰,康熙也喜欢白玉兰。这是审美的继承,还是精神上的推崇?
他在想什么呢?是想起为小胤禛庆生的场景,还是想起父子俩不怎么说话的那十年?
许久之后,他瞥了眼我官服上的补子,“鹌鹑太小家子气了。”
1716年7月25日 康熙五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晴
从畅春园回来,我闭门谢客三天,没白没黑地蒙头大睡。
谁能想到呢?和皇上吃一顿饭,比乘车赶一个月的路还累。身心俱疲,灵魂都被抽干的感觉,睡梦中也总惊醒。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跪在他脚下,被他质问:你既然不是冷心无情,为什么不要他?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头顶的脸赫然一变,那个又爱又恨的人,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冷冷控诉:你就是个骗子!
然后举起匕首剖开我的胸膛,将里面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抓出来让我看:“果然是石头做的。”
醒过来好一会儿,那剖心之痛还余韵不消。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想和皇帝吃饭了,也再也吃不下原焖鱼翅了。
然而等我完全睡醒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夕苑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拜访我的帖子堆满了桌子,送来的礼品放满了一个耳房,晋银票号解封了,西医专科学校的批文也基本都拿到了。
黄招娣端进来一盆冰镇西瓜,招呼满屋喜气洋洋的女人们:“快来吃,可甜了。”
陈付氏拿了块最大的递给我,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这回可畅快了,礼部、理藩院和学政署的官员轮番上门,想催你尽快把学校办起来,顺天府官员拿着京师舆图来让你选地,户部侍郎还想请你去问询,我们一合计,一个也没放进来。叫他们狗眼看人低,故意给你使绊子!”
呃……
晓玲拍拍我:“自从回京,你一天都没休息,损身又损心。这一次好不容易睡久些,陈嫂子生怕你像上次那样一睡一个多月,请了两个大夫时刻待命,我们都很担心。”
叶兰吃着瓜道:“你的身体最要紧,事情既然有了好的转机,慢慢做就是,让他们急他们的。”
我一想也是。
没道理我急的时候人家爱搭不理,他们急的的时候我就得当牛做马。
皇上给了他们期限,可没给我。
不过看着堆积成山的拜帖和礼物,我实在纳闷:“皇上给我升官了吗?这些人干什么这么巴结我?”
黄招娣笑道:“还没,不过应该快了。这些望风而动的人精最会趋利避害,皇上在清溪书屋赐宴的殊荣,给足了信号,代表你要被重用了,而以你之前的功绩,至少要连升三级。”
晓玲一点头:“是这样的。我二哥出使朝鲜归来,家里也是这样热闹。仅过了一个多月,他就被拔擢为四川巡抚了。拜访你的人更多,是因为朝中大臣,贵族女眷,文人,商人,各个阶层都能与你打交道。从咱们回京,这些人就在观察皇上对你的态度,现在形势一明朗,自然就围上来了。”
陈付氏傲娇地翻了个白眼:“以后‘大清第一女官’的招牌含金量更高了,来晚的都是势利眼,你理都别理。”
这顿饭的政治作用这么大?
可连我自己都拿不准皇上的态度呢。
回想起来,只有后怕。
我们正聊着,又有人来拜访。
陈付氏刚要让人回绝,小丫鬟用一双八卦眼扫了我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东家,来的人是十四贝勒的福晋。”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
叶兰随即站起来,皱眉道:“这人怎么这么拎不清呢,家贼不除,找外人的事儿。”
我也觉得头大。
皇上让十四贝勒主持期货交易所的评估、筹备工作,我想避也避不开啊,找我有什么用呢。
“我去打发她。”叶兰说着就朝外走。
“算了,我和她解释一下,免得没完没了。”我擦了擦手,穿上外衣。
晓玲不放心,非要跟着,黄招娣自告奋勇地撸了撸袖子:“还是我去吧,我力气大。”
……害,还能打起来怎么着。
就算她真要动手,我高了十公分,手长脚长,还能吃亏吗?
等丫鬟领她进来,我才发现自己有点轻敌了。
我才睡醒,手脚绵软。她带了个半大小子当帮手!
“弘明,快见过秋大人。”
原来不是来教训我的?
那个在我窗台上放炮的少年长大了,身高已经跟我一样,下巴上长了几根胡须,站得挺拔如松。
也比之前听话多了。
完颜氏轻轻吩咐了一声,他就上前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弘明见过秋大人。”
离开贝勒府那天下着雨,他是唯一给我送伞的人,现在又变得这么乖,怎叫人不喜欢呢?
“真乖啊!”我忍不住上前打趣他:“越长越俊了!”
这张俊俏的小脸顿时红透,垂得更低了。
我这才意识到,孩子长大了,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了。忙绕过他,奔向完颜氏,“福晋,里面请。”
人的心境对容貌影响很大,完颜氏看起来和之前很不一样了。
肉眼看到的是,眼袋加深,嘴角下垂,衰老了好几岁。给人的感受是,从凤姐儿变成李纨。
弘明没进屋,在外头垂手而立。
我也屏退了丫鬟,屋里只剩我和完颜氏。
她打量完我,又打量这间会客室,然后轻叹一声:“瞧瞧你,现在过得多风光顺遂。吃穿用度,比在贝勒府更好了,还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连皇上也不能忽视你的才能。百年之后,我们这些深闺妇人再无人提起,可你的名字将随史册永久流传。”
我自谦了几句便沉默下来。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是个很能放得下架子的人,也不像舒舒觉罗氏侧福晋那般擅长套近乎。而且,她更多的精力都放在内宅,并不了解我的经历,所以找不出几个可以攀谈的话题。
最后是我不忍冷场,主动问她:“福晋来找我,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她这才抬起头,赧然道:“我知道,你在贝勒府的时候,我对你照顾不周,没有资格对你提任何要求。”
要提啥要求啊?到这时候,不会妄想让我再进贝勒府吧?
我已经默默想好了拒绝的话术。
“可是,孩子们真的很崇拜你。”
啊?
“你知道的,男孩子总是崇拜英雄,现在全京城最大的英雄就是你。你手无寸铁除反贼、剿海盗,在他们心中,比他们的父亲更厉害。他们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嗨,其实没那么神秘,我给弘明讲一讲就是!”
“不不。”她连连摆手,“你做的事情可能听起来容易,可做起来肯定非常难,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推崇你。你是有真本事的,还是别人都没有的‘独门绝技’。我听说,郭络罗家两个千金送到你这里来学习,你还收了两个男弟子,你看,能不能再多加一个?”
啊?
我惊诧万分地瞥向弘明。
弘明也殷切地望向我,还讨好地笑了笑。
完颜氏立即道:“他一定会尊师重道。若有一次对你不敬,我一定严惩不贷。”
或许是想起了我们从前的龃龉,她又追加了一句:“打也任你,骂也由你,我和贝勒爷绝无怨言。”
“十四爷也知道这事儿?”
她黯然点点头,“前日阿古丽生了个小阿哥,他现在不怎么管我们母子的事情。我同他说了一句,他没有反对。”
哎。
爱在哪里,精力就在哪里。连十四这个端水大师也不能例外,所以根本没有一心多用,有的话,就是不够爱。
“那德妃娘娘呢?你应该知道,她对我成见颇深。我怕影响弘明的前途。”
“若只为自己,我什么都能让。可为了孩子,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她苦笑一下,“反正,额娘本来也对我有很深的成见。连四嫂那么游刃有余的人都讨好不了……”
忽然意识到说多了,这个话题嘎然而止。
她重新收拾表情,殷切地看着我:“秋童,我完颜家有七人在朝为官,你若做弘明的先生,他日再有磨难,他们定不会漠然无视。”
‘你没有宗族、恩师也就罢了,对士大夫阶层毫无敬畏之心,这是最致命的。’
‘若办成了西学,还将成为大清朝第一批本土西医的西席,受无数人敬仰。’
往日八爷和十四爷说过的话从陈旧模糊的记忆中浮现出来,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在我脑海中慢慢形成。
我没有恩师,但我可以成为别人的恩师。
我没有亲族,但这些学生有。
无亲无族,我永远只能靠皇帝施恩,和后宫等着被临幸才能翻身的妃子差不多,可我并没有用不完的‘独门绝技’。若有一天,黔驴技穷,谁来救我?
我和未来的皇帝分手了,不能指望他对我余情未了施展抱负。
得有人,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十四或者四爷的爱人才拥护我。
中国自古就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师恩如再造之恩,有这份恩情在,我就有了根深蒂固的支撑。
“让弘明来拜师吧。”
完颜氏大喜。
第 194 章
1716年8月2日 康熙五十五年七月初一 晴
要永远相信皇城里的势利眼。
仅仅过了七天, 吏部就送来了任命文书,依然是上次传达谕令那个白白胖胖的官员诺和齐,依然带着杨猛。
这两人满面红光, 拱手抱拳喜气洋洋地贺道:“恭喜秋大人,贺喜秋大人!”
这次我比上次淡定得多, 打开敕牒直接掠过全文, 看后面的官职:通政司参议。
这是个正五品官职。正如黄招娣预料的那样,连升了三级,但在京城这地界, 仍不入流。
不过以我目前遭受的非议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要不是提出‘期货交易所’的概念, 得到去畅春园汇报的机会, 皇上身边的反对声一定很大很多, 足以将微弱的支持声全部淹没。
通政司没什么实权,但离内阁,甚至皇上很近, 自明朝起,就有凭牌随时觐见的权力。
我司一把手,官名通政使, 是所谓六部九卿的九大权臣之一。
大清的特色是, 无论哪个部门, 每个重要岗位都设一满一汉两人。
两个通政使下面有两个副使, 之后就是参议。
在权职上,我属于第三层。下面还有经历、知事数人。
至于我司的职能, 在我上次呈递‘期货’奏折的时候就了解过——各级官员呈递给皇上的奏折, 要先经我司筛办。
根据章奏内容,分发给各部办理相应事件。各部办不了的, 上呈内阁或南书房(南书房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处),这两个地方都不能做决定的事情,才呈到皇上跟前。
只有极少数官员可以略过我司,直接给内阁或皇帝上奏,比如:八旗旗主、诸王贝勒,六部九卿,及各省府的一二把手。
所以,我司接触不到顶级机密,但要和基层中高级官员打交道,了解这些真正为老百姓做事的人在关注什么,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了解全国各个地方的民生、经济等综合事务。
皇上把我空降到这个部门,应该是认可我的能力,但不欣赏我看待问题的方式,所以不给我实权,只让我边学边看。
一并送来的还有正五品的补子——锦绣祥云中,一只白鹇迎着红日展翅高飞。
对比之下,那小鹌鹑确实小家子气。
黄招娣利落地招呼人给诺和齐和杨猛送上谢礼,还张罗了一桌酒席。
杨猛不跟我客气,诺和齐也跟着放松下来。
席上他俩戏言,下次再来,送的就是仙鹤补子了。
要真是那样,就算‘位列千官第一班’了。
到了下午,陈付氏等人回来,又是挂红绸,又是放炮,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给我道贺。
晚上,与我相熟的人,各自提着好酒好菜来宴饮。
整个秋夕苑点了三百七十二根蜡烛,照得各处亮如白昼。
他们都是陪我苦尽甘来的人,看到我升官,心中比我还畅快。
闹到深夜还没散场,叶兰和岳夫人喝多了,从屋里抱出吉他来,一左一右拱着我唱一首自娱。
我也喝多了,抱着琴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行不行,他不让。”
岳夫人迷迷糊糊地问:“谁呀?谁能管得了你?”
“我知道!”叶兰自告奋勇地喊 :“是四爷!”
岳夫人当即一愣,旋即往我身前凑了凑,使劲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八卦道:“四爷果真是这样的人?”
四爷现在风评不好,比我还差。
刚回来时我不想听,现在是不敢听,一直装聋作哑。
可这会儿喝多了反应有点慢,岳夫人身为武将家的千金,又嫁给了岳飞的后代,日常大概没少锻炼,力气大得很,她抓住我不放,语速极快:“他威胁你了吧?趁着十四爷打仗,硬把你安插到巡视团里带走,十四爷追到江宁他还是不放人,听说还到处跟别人说,你是他的人。要不是他,现在哪有阿古丽的风光。你和十四爷一对璧人,早就琴瑟和鸣了。”
我听完懵了一会儿,这个强取豪夺的故事和我有关系吗?
叶兰醉醺醺地叉腰怒吼:“什么?!你是受他胁迫的?”
这下把旁人也吸引过来了。
岳夫人一本正经地拍着大腿和他们说:“是啊,你们不知道吗?秋童去澳门,是为了抓一个很重要的海盗,带着福建巡抚、水师提督,还有大批水师官兵去的,原本没什么危险,四爷明知道会被宫中责骂,还非要折回去找她,就是使得一出苦肉计,好让秋童知道,他为她什么都能做。也让全天下都知道秋童是他的。”
“那……那倒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真汉子。再说,男人嘛,想要什么,就是要不择手段去争去抢!”
阵阵声讨声中,只有黄招娣表示欣赏。
而我在迷茫中沉默了。
苦肉计我是不信的。他不会用这样的昏招,害他自己也害我。
但这一举动,确实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不婚是我一个人的诉求,我们原本说好了一起抗,现在我用背弃他的方式,变成了无辜受害者。
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误解他。
“不是的。”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迟来的良知惊醒了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为他澄清:“我不是被迫的!不准你们这么说他!”
嘈杂的庭院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有晓玲默默给我围上披风,擦了擦脸:“你醉了,回去睡吧。”
1716年8月9日 康熙五十五年七月初七小雨
自从收了弘明,想拒绝别家的孩子,就得花很多口舌,编很多借口。
偏我升官后,几乎每天都有人送孩子来。
即便我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没时间,仍陆续收了五个学生,还都是勋贵家里的宝贝蛋子。
最先送来的是十三爷家的弘昌,这小子是唯一一个被迫来的——十三爷大概不想让外人以为我回到了十四阵营。
他和弘明一样大,也是十三岁,不过不随他爹,不爱舞刀弄箭,反倒爱读书。不仅儒学基础扎得牢,还曾在宫中学过几何、天文历法,所以不仅排斥我这个女先生,还很轻视我,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废话!有的话该吃小孩了!
然后是八爷家的弘旺。这可是八爷的独苗,自从他来了,我严禁任何人把食物和水带上课堂,就怕一个不小心担不起这责。
这孩子小一点儿,才十岁。不太坐的住,但是弘明的跟屁虫,是为了追随弘明才来的。
不让他来,他就在家绝食。这谁受得了!
每次来上课都是八福晋亲自送。
由此我也不得不和她攀谈几句。
这个传闻中的妒妇真的不太好惹,看面相就是那种很霸道的。而且,我能明显感到她不待见我。
后来我跟叶兰吐槽,她告诉我,八福晋平等地厌恶任何一个和正妻抢男人的女人。
弘旺是八爷的独苗,但不是她生的,生母张氏还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就被她鸩杀了。后来八爷不敢在家生孩子,生怕害了那几个妾,就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外室生了三个才被八福晋发现,不过没来及弄死,就被八爷送到外地去了。她为这事儿怄了一肚子火,还没发出来。
我现在的顶头上司通政司副使安欣是八爷的人,要不是他在我班房里赖着不走,我是绝不肯收弘旺的……
后来十爷也凑热闹,把十二岁的弘暄送来了。
他把弘暄送来只有一个理由:别人能来,我家的为什么不能来?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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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辞了一句,他就拍桌大闹:“别逼我把老十四带来!”
我当时手边有一盅磨好的墨,用尽毕生理智才控制住自己,没往他脸上泼。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弘暄这孩子不仅长得清秀,性格也像他姐姐敏秀那样谦和温柔,还是个贴心小夹克,每次来的最早,总是带礼物来,走的最晚,总是帮我收拾案头书本,哪个孩子不听话,他还主动帮我管教。
一个班九个人,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叫他管得服服帖帖。
还有一个是五爷家的弘昂,这娃也是十三岁。
五爷管礼部,我办学、办《大清周报》都得经他批复,他的儿子我不能不收。
弘昂和弘明一样,喜欢打仗,是我的狂热崇拜者。上课的时候,两只眼睛就像电灯泡一样盯着我,好像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他的脑子和五爷一样,属于这也记不住,那也记不住,偶尔提问他一句,他都要让我把问题重复一遍……
算了,关系户就得有关系户的待遇。
最后一个是四爷家的弘时。
没人把他送来,是他自己来找我的。
他和弘昌、弘昂一样大,都是十三岁,平时常在一块儿玩,听他们说起在跟我上课,也跟着一起蹭课。
别人家的孩子,我可能门都不让进。四爷的孩子,当然有优待。
我对他格外关照些,课后还把他叫到一旁,给他塞了一把果脯。
可是他就来了那么一次。
后来我听弘暄说,四福晋不让他来了,说四爷会生气。
当时我发了一会儿呆。
四爷禁止家人和我来往,是不是代表他以后也不和我来往了?
非得爱恨分明,不能像十四这样吗?
这些日子我和十四见了很多次面,也说过几次话,他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安心。
当然还是为了期货交易所的事儿。
他虽然挂名主持,但其实不怎么露面。涉及决策让人找马中堂,涉及产品设计等细节,让人找我。
最后办事员就在马中堂和我之间奔走。等梳理的差不多了,他再把马齐和我叫到一起,问问进展。
尽管他有这个权力,但从未把我单独叫走。
每次和我说话,都有旁人在。既没有尴尬,也没有怨愤,更看不出余情,冷冷淡淡,相处自然。
他现在应该是一心扑在阿古丽母子身上,每次见,离得也不太近,都能闻到奶腥味。
看眼下的黑眼圈和下巴上的胡须,睡得应该也不太好,我推测,应该是陪产妇一起照顾孩子了。
今天下午大概三点上,他又派人将我请到马齐的办公室,不知为何,先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顿邪火。
随手一扔的折本不巧砸到我脸上,当时就流血了,马齐赶紧叫人去拿药箱,他还视若无睹,继续踢凳子砸本子。
第 195 章
“十四爷!”马齐也怒了, 一甩袖子怒喝道:“老夫和秋童到底哪里做的不和你心意,大可直言。这样发脾气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十四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原来马齐对‘交易所’一直不赞同,认为大清不具备开办条件。他尤其不苟同我所提出的‘保证金’和‘手续费’, 认为这是朝廷变相从商户手里收费,会给粮食交易造成不必要的损耗, 甚至会成为某些官吏索贿的手段。
就像宋朝变了样的青苗法一样。
王安石提出的‘青苗法’本意是朝廷将储粮折算为本钱, 以百分之二十的利率贷给农民、城市手工业者,目的是以缓和民间高利贷盘剥的现象,同时增加政府的财政收入, 达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改善北宋“积贫”的现象。
可是这项政策一开始不被老百姓理解, 朝廷还给各级官员下了任务, 举个例子:山东省每年要靠青苗法收上来一万两利息, 找二百个农户可以完成。可官员们为了省事儿,不愿意挨家挨户去宣传,就找五十个农户, 每户收五分,甚至八分的利,除了上交给朝廷的, 自己还能留下一部分。导致民间怨声载道, 最后不得不取消。
这个问题, 在和马齐的商讨中, 我提出过解决办法。只不过马齐不以为然,没有写到最后的奏报里。
今天康熙传召十四, 询问他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
十四就按照马齐的结论, 直接告诉他不能办。
皇上因为这事儿给我升了官,明显很想推进。听他这么一说, 立即就恼了。
仔细盘问一番,发现他只是个传话筒,根本没有沉下心来好好琢磨,就把他痛骂了一顿。
我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需要坐班。坐班期间,听另外两个参议聊过,皇上骂起人来一点不留情面,有时候连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问候一遍。
十四是他自己的儿子,可能不会这样骂,但看十四这个恼火劲儿,估计骂得很难听。
“那只能怪十四爷没有自己的判断。”马齐一点儿也不客气,卷了卷袖子,气定神闲地说:“老夫的意见不会改,就算皇上亲自来问也是这样。十四爷要是觉得秋童的意见更高明,不妨仔细问问她。”
说罢径直出了班房。
十四追到门口,扔了把椅子出去。
转头回来坐在乱糟糟的班房里喘粗气。
摊上个不懂装懂、脾气火爆的主管,咋整?
认命呗。
这事儿总得往前推。
我收起沾血的帕子,捡起地上的奏章,搬起小桌几,坐到十四旁边,把奏章铺展开,深吸一口气道:“十四爷,马中堂提的反对意见,我已经一一想过对策,现在我逐条解释给你听,你看看能不能说服你。”
十四瞥了我一眼,接着冷漠地转过头。
行吧,爱看不看,反正耳朵在这里就行。
我自顾自地讲起来。
干巴巴地讲了近半个时辰,他才转过身子,看向我在本子上画的结构图。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皱着眉头发问。
不多时,御药房的太监送来药箱,我们的讨论暂停。
小太监取出一盒黑乎乎的膏药:“这是止血止疼的。”
这时候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还火辣辣的疼。
他用木勺挖出一块,刚要朝我脸上糊。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拿开你的脏爪子!”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哆嗦,木勺应声落地。
我不由瞪过去,你有病吧?
十四也蹬着我:“伤口又不在后背上,自己够不着吗?”
真有病,这里连个镜子也没有,药膏又黑得跟墨汁似得,我自己抹的乱七八糟,出门怪体面吗?
我忍着气朝小太监一伸手,“药给我吧,我回去再抹。”
小太监白着脸塞给我,又拿了一个罐子:“这是祛疤的,每日用三回,睡前厚敷……”
“她用不着,滚吧。”十四不仅打断他,还踢了他一脚。
小太监把药往回一收,胡乱夹起药箱,屁滚尿流地走了。
十四看了眼摆在正中的座钟,神色焦躁:“继续说,快点!”
时钟指到了五点,按规定,我该下班了。
“明儿再说吧。”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合上奏章就跑。
这种神经病主管,谁愿意伺候谁伺候吧,大清又不姓秋!
他原本坐在炕上,不知怎么做到的,眨眼间就挡在我身前,后脚勾着门合上,乖张一笑:“我让你走了吗?!你不会以为所有上峰都像老四那样惯着你吧?他那是对你有所求,想把你骗到手!”
我还以为他成熟了,没想到只是装得好,还是公私不分!我明明已经非常配合他了!
我怒吼:“那你怎么不拦住马中堂?只会捡我这个软柿子捏算什么本事?!”
他怒不可遏,气到五官扭曲,揪着我的领子把我往后一扔,声音压得极低:“杀人诛心,你欠我一条命,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我欠你的都还了!”
“你还的是我救你的恩,欠的是把我千刀万剐的情!”
这话一出口,他立即转过头去。
不过在之前那一秒,我已经看到了泪光。
激烈的情绪被一把大锤重重地钉在地上,死得很扁平。
我在地上,他在门口。
沉默对峙了很久。
“‘这个领域我就不涉猎了’,‘我不嫁。除非你能抛妻弃子,单独和我过。’,‘我先回去点一桌大餐,你早点打完快些回来,咱们好好补一餐’……”
良久,屋里又响起他冷冷的自嘲:“你骗得我团团转,一转头就扎进老四怀里。我后悔当时没杀了你。每天都在后悔。如果当时狠心让刀锋再偏一寸……”
……权贵就能草菅人命吗?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
这次他没再给我解释(在他看来应该是狡辩)的机会。
嘭的一声巨响。
炕上的小桌几从我头顶飞过去,在地上砸的粉碎。
“起来,继续讲,讲不完不准走!”
我觉得这次再忤逆他,他真会把我掐死。
于是忍痛爬起来,先打开门,喊人送来两杯茶,收拾了一下破烂不堪的班房。
主要是让他们都看看我脸上的伤和屋里气势汹汹的十四。
别看关着门就胡乱猜。
好不容易快撇干净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给八卦嘴子们送素材。
半小时后,一切恢复原样,我和十四爷都平静下来,重新坐下来,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
不过前十分钟他明显还不在状况,拳头时不时咯吱咯吱得响,搞得我很紧张。
后面慢慢进入状态,但他接触政务较少,对基层的工农商业现状明显比较陌生,所以有的问题非常基础,甚至白目。
我不得不,不断举例给他讲解。
详尽的案例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境界,中间他甚至不自觉地夸了我一句:怪不得弘明说你讲得比上书房的先生还好。
现在才发现吗?!
从前我给你上过那么多节几何课,你是一次也没认真听啊!
把马齐的奏章讲完,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
我们俩的肚子早就叫了好几次。
最后一句话讲完,他把奏章一推,一眼都没多看我,站起来就走。
“十四爷!”我下意识喊住他,想趁现在相对平静的状态化解我们之间的过节:“我没有骗过你,只骗过我自己。既然你现在已经拥有了幸福生活,不如好好珍惜……”
“你没资格替我释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前几日我为了尽快熟悉新职能,天天加班到深夜,各个部门都有灯火相伴。
今儿不知为何,大家都走得格外早,外面黑漆麻乌的。
有小太监给他打灯笼,我跟在后面蹭那一点微弱的光。
但不知是不是沉浸在思考中,他走得特别特别慢,慢到我饿得心发慌,走路跟鬼一样发飘。
原本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硬生生叫他走了半个小时。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一看到我的专属马车,再不管他,撒丫子就跑。
“大人!”
马车夫赶紧跳下车来迎我,手上还提了个别样的灯笼。
是荷花造型,上面画着飞天仙女,看上去特别漂亮。
“你的脸……”他面色一变,立即转头看向另一方向的十四爷。
“怎么是你?”我摇摇头,没有立即上车,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人是陈付氏前两天引荐给我的人才。
就是在我入狱期间,为我写歌功颂德文章,赚了三千两那个写手。
名字叫季广羽。
他长了一张大众脸,身材也偏瘦小,放在人群里一点儿也不出挑,所以我之前见了两次完全没记住。
不过,他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带着那篇为我写的文章,确实很出彩。
我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对我那么了解?”
当时他说,从我封官就对我产生了好奇,所以经常打探我的消息。
这个说辞没什么大毛病,毕竟我真的蛮有话题。
为防代笔,我和晓玲、靳驰、黄招娣一起考校了他的才华,都被他折服了。于是当场决定把他留下,帮着筹备《大清周报》。
我的车夫还是老徐头,就是之前四爷亲自为我挑选的那位。早晨就是他送我过来的,晚上换了人,我当然要问一问。
季广羽收回看向十四的目光,把灯笼朝我手里一递,勉强笑了笑:“今儿是七夕,其他人都过节去了,只剩我了。”
七夕吗?
垫脚一看,皇城外头灯光耀眼,仔细一听,果然人声鼎沸。
好吧。古代情人节……这么重要的节日,怪不得没人加班。
不过,让我震惊的是,“老徐头也过节去了?”
我怎么记着他是他鳏夫?
“是啊,听说有人给他张罗了一个新老伴儿。”
……怎么着,在我失恋的时候,忽然全城谈恋爱开了?
“饿了吧?”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纸袋子,“车上先吃着,家里还有给你留的饭。”
一个纸袋子里装着羊角蜜,另一个纸袋子里装着糖球。
我刚想推拒,说我不爱吃甜。
他又把袋子强行塞给我,笑呵呵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会开心起来,不信你试试!”
第 196 章
“你来的时候就知道我心情不好?”
“这不难猜。秋夕苑上上下下都瞒着你偷偷过节, 应该是怕你触景生情吧。”
……看来我加班是歪打正着,给他们行了方便。
去年七夕我在北京,见识过人们对这个节日的重视。
白天, 城中有各种各样的七夕庙会,街上人山人海。晚上, 家家户户设香案供桌, 女人们祭拜织女乞巧,以求美满婚姻;男人们屠狗祭魁星,以求科举高中, 官运亨通。
欢庆至子时,是织女下凡的吉时, 此时张灯结彩, 姑娘们拿着提前制作好的多孔针, 对月引线,谁先穿针引线而过,寓意谁最得巧。随后迎七姐, 拜牛郎,再欢宴一番,人们才会散去。
现在的时间, 晓玲招娣她们可能正围坐在一起游戏, 或吟诗作对, 或祭拜乞巧, 或猜谜打趣,我回去只能扫兴。
“别急着往回走。”我上了马车, 吩咐他:“在城里转转吧”
“好嘞!”季广羽跳上马车, 一扯缰绳,朝前门大街的方向奔去。
我其实很累了, 在车里晃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盹,被他拍醒的时候,羊角蜜和糖球撒了一身。
“大人,老柴家的烧麦,快趁热吃。”季广羽将一个油纸包打开,双手捧到我眼前。
香气扑鼻,卖相喜人,便是不饿都被勾出两条馋虫出来。
老柴家开在前门大家中央,名气很大,日常都要排队,更别提现在。可我听到外面并没有多喧闹,光线也不太强,不像是在前门大街,就探头先往外看了看。
马车停在河岸上,下面是护城河,河边有很多人,正在放天灯,漫天都是。
不过这一片儿相对僻静,只有少数几个人,双手撑在身后,半躺在斜坡上,偶尔笑闹几句,看上去恬淡放松。
此情此景,仿佛神与人和谐共存,物我一体。
“车里有点闷,夜风清爽,你拿着烧麦,我把帘子挽起来。”季广羽见我看的出神,又把烧麦朝我眼前一送。
我下意识接过,顺手捏了一个塞进嘴里,含糊道:“我睡了很久吗,你还去前门大街溜了一圈?”
“没多久。那地方现在进去可不好出。我花了一两银子,找了个活泛的半大小子买回来的。”季广羽卷好帘子,又开始捡我身边掉落的甜点,闻言抬头一笑,眼睛里映着一个个灯影,像星星一样。
“多谢。”我点点头,用油纸捏起一个给他:“你也吃一个吧。”
他毫不客气,一口就吞了,吃完还咂咂嘴:“真香。”
其实一般。只不过,别的作坊不舍得放油,这家放得多,而寻常老百姓吃油极少。
不过躲在车里吹着夜风,看着天灯,吃着烧麦,还是很惬意的。
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不必装得成熟强大,也暂且放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和做不完的工作。
我只是我。
“我还寻思去城里看看热闹,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退到外面倚着车窗,薅了一朵野菊花,摘着花瓣道:“到处都很吵,你睡着了。”
哦。反正挺会找地方。这里很好。
吃完烧麦,我把油纸递给他。
刚接过去,他忽然一抬眼,俏皮一笑:“你说梦话了。”
这小眼神儿把这副平凡的皮囊都带活了,看起来神采飞扬。
他的灵魂一定很有趣吧。
但我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被人看透了。
从我进了通政司,才算真正进入官场。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副面具,藏着真实嘴脸。通过表情和言行,很难判断对方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有好几次,人家给我一个善意的指点,到第二天甚至更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在给我挖坑。
翻阅积压在仓库里的奏折时,我看到了无数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好政策,有些赶超当前水平一百年不止。可因为各种各样的政治原因,它们被束之高阁。写奏折的人,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抑郁不得志。
泱泱大国,有本事的人很多,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我有身份优势,还有关系优势,在机遇的层层加持下,被送到了皇帝面前。
我曾以为得到皇帝的赏识就能施展抱负,但今天发生的事儿告诉我,就算是在封建皇权到达顶峰的大清,即便是皇帝想推行一项政策,也会遭到众多阻力。连他亲儿子都不支持他。
渺小的我,必须学会和官员们打交道。用政治打败政治。
那首先就不能被他们看透。否则还有连绵不绝的深坑等着我。
于是我脸色一沉,呵斥道:“胡说!”
“真的真的!”季广羽完全不吃我这套,嬉皮笑脸道:“刚才我叫醒你之前,你好像在说什么套漆保值……什么漆能保值?”
套期保值,这是期货市场上的一种操作……我真说梦话?!
“你不觉你知道的太多了吗?”
季广羽笑得一脸单纯:“反正我的前途和性命随时捏在大人手里。”
“你知道就行。敢泄露一个字,就叫你……”
“叫我断子绝孙吧。”
我顿时笑喷,“你到底在乎还是不在乎?”
“哪有男人不在乎的?谁不想要子孙满堂!”
“说到这个,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既有才华,又有银子,怎么还没讨个老婆?”
他神秘兮兮地转过头:“这是我的秘密。”
“一两银子卖不卖?”
“秘密!”
“十两?”
“大人太不尊重人了!”
“一百两?”
平庸的脸上写满了无语,不过片刻,他又嬉皮笑脸起来:“要不这样,我问个问题,大人要是愿意回答,我就告诉你。”
问就问呗,又不是非得答。
“你问。”
他双手扒着窗棱,欢狗子似的看着我:“除了大清,大人最喜欢哪个国家?”
这种送分题,就算尊重他了?
真搞不懂他。
“应该是英国吧。”
他先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为什么?”
“那里有我最爱的建筑还有浪漫的……不对,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冷冰冰的建筑有什么好喜欢的?”他不解地挠挠头。
“别管。快说你的秘密!”
“大人真笨。这还不好猜吗?”他傲娇地转过身,倚靠着马车,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灯怅惘道:“我有个心爱的姑娘,可她父亲嫌我没有功名棒打鸳鸯。”
“那你不好好备考,来我这儿虚度光阴?”
“以我的才华只缺一个机会,我在大人身边,就是为等这个机会。”
“你想让我引荐你,还是通过我搭上达官贵人?”
他转过脸来,调皮地挑挑眉:“我想在大人身边作出一番事业,然后等着别人来挖墙角!”
啊?
“就像江克秋那样。不同的是,我永远也不会背叛大人。等我进了敌对阵营,就是大人插在他们心口的一把刀!”
……
“我亲手把你这把刀磨锋利了递给敌人?”到时候你刺向谁可真不好说!
你还不如直说,拿我当跳板呢!
他笑道:“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大人一定会相信我。”
“我可不敢留你。”
他摇头摆尾:“大人喜欢我,舍不得赶我走。”
……谁给你的胆子调戏老板?
“你被开除了!”我扯下帘子,关上车门,冷冷道:“送我回去领这几天的薪水。”
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好像笃定我一定舍不得他,气定神闲地邀请我:“那走之前,大人要不要对着天灯许个愿?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呢!”
“话多!赶紧驾车!”
他在外面啧啧道:“难道大人只要权力,不想要情郎吗?那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东西真正属于你。”
我心里一咯噔,呵斥他的话还没及出口,又听他道:“那就没什么能留住你。”
欢狗子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飘:“你看织女,为了牛郎连繁华天宫都可抛。也许,并不是因为牛郎太好,而是天宫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在人间,织女是独一无二的神仙,在天上她只是普通仙娥。牛郎给了她别的仙娥触不可及的情感,这段爱情也让她脱颖而出,享人间万千女子世代追捧。你说,天上人间,谁不羡慕她?”
别人都同情她和牛郎被王母拆散,一年只能见一次爱人,你这个解读还挺新奇的。
不过,为什么拿来隐喻我呢?什么叫没什么能留住你?
‘我会娶一个天外来的小仙女’
‘我一直在等我的小仙女,从未属意他人’
‘让我帮你吧’
‘我说过,对你永远忠诚,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永远不干涉你的决定,跟你姓’
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季。
广羽,廖去尾。
……应该是他?
自带上帝视角,比我自己还懂我的开挂少年。
什么都去过节了,估计都被他骗走或绊住了!为了来接我,他肯定没少费周折。
不怕被开除,也是因为季广羽这张皮,他本就没打算用多久吧。
不过,大清周报筹备组少一员大将,靳驰肯定会头疼。
我敲了敲前面的门,“季广羽。”
欢狗子立即应声:“在在在!”
“十四爷发疯弄伤了我的脸,你要是能让他伤在同一个地方,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刚刚还晴朗的天忽然下起了雨点子,河边的人都开始往家跑。
纷乱中,季广羽,哦不,廖二同学重重地叹了口气:“大人,您不会以为小人九条命吧?”
哈,九条命不至于,九条狐狸尾巴真差不多。
快到家的时候发生一点小意外,有个醉醺醺的男人突然发疯扑到我车窗上破口大骂。
廖二轻松擒住,扇了几个大嘴巴子后得知他是个粮商。
他骂我是因为现在业内都在说,我提出的期货交易所是为了吸粮商的血。
这让我意识到,新政策不能只靠自上而下地推动,也要从下往上普及相关知识。
《江南商报》是极好的普及工具,大清周报也得尽快办起来。
廖二还提醒我,这件事的阻力其实主要来自粮商。而粮商背后的主人,其实都是勋贵。比如,把持万谷仓的九爷。
所以这个差事户部办不了,三爷这种软面疙瘩硬气不起来。
皇上让十四办,除了看中他的能力,应该还意考察他到底以个人利益为重,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
毕竟,大部分宗亲都支持他。这一次,如果动了粮商们的蛋糕,就是得罪自己的支持者。
怪不得今天康熙那么生气呢!应该是对他很失望吧!
而十四那么恼火也不是因为被骂,而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这事儿对八面玲珑的八爷和铁面无私的四爷都不难,对他这个更善于靠魅力,而不是手段征服人的人来说,相当难。
不知道他最后会怎么取舍。
1716年8月12日 康熙五十五年七月初十 晴
一早,我在宫道上与十四爷狭路相逢。
不知为何,他今日穿了一身戎装,看上去威风赫赫,尤其眼下一道带血的伤口,为他平添几分杀气,看上去就像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军。
只不过,那伤口的位置有点眼熟。
他瞥向我的时候,目光也锁定在同一个位置。
我这才想起七夕那天的戏言。
顿觉季广羽这张脸还可以多用一段时间。
1716年8月15日 康熙五十五年七月十三
入伏之后天气越来越热,人心也越来越浮躁。
晚上在庭院中纳凉,叶兰风风火火地带来一个八卦,正在坐月子的阿古丽不知为何,突然发疯把头发剪了,剪得比我的还短。
十四爷气急败坏地骂了她,她哭着跑出府,现在贝勒府的人正打着灯笼满京城找。
第 197 章
11716年8月30日康熙五十五年七月二十八
清朝官员没有周末, 这合理吗?
一天到晚被绑在班房里,要出去办点事还得给上司请假。
我上司安欣倒是很好说话,只是每次答应完总要阴阳怪气一句。
比如今天我要去医学院的选址地实地考察, 他就笑道:“快去吧,早点建成, 我也跟着沾光。”
沾什么光?
你想来上学还是来看病?什么光都想沾只会害了你。
学校的选址最后定在了安定门内, 正冲着大门的一块地方。
这里冲门、冲路,在风水上不宜居,也不宜做生意, 用来建学校则刚刚好。
今天学政署、顺天府署、教会等各方汇聚于此,商讨学校的规划建设。
顺天府的官员自作主张, 请来一位风水道士, 指点如何化解冲门的凶险, 以及解剖室和停尸房的建造方位、开门方向等。
安东尼入乡随俗,对这一门神秘的堪舆学深信不疑,抱着小本子跟在后面认真记, 记不住的地方由满月从旁复述。
大半年没见,满月却没什么变化,个子还是那么小, 脸色还是那么菜, 眼神还是那么拗, 脸上的青春痘也一点儿没消。
从我回京, 就把他接到秋夕苑住了,给管家打个下手, 帮我扫扫地, 浇浇花什么的。可是吃再好,他就是不长。
我给小阿哥们上课的时候, 他也拄着扫帚坐在门外旁听,叫他进来他怎么都不敢,在天潢贵胄面前头都不敢抬。
别说他,陈付氏的儿子和宋青山的儿子,一样毕恭毕敬的。自发地给小阿哥们擦桌子,磨墨。
我没给他们灌输平等的概念,因为这个社会没有平等的基础。只有帝权被推翻,才能谈平等。
不过,在我的班级里,叶兰的两个女儿才是食物链顶端。
就算是最任性霸道不讲理的弘旺,都姐姐长姐姐短得围着她们献殷勤。
上次上课的时候,弘旺带来两个红玉镯给她们。下了课八福晋找我要,我才知道这事儿……
在别人围着风水大师的时候,我和朗世宁在与宫廷建筑师刘布朗(意大利人)研究教学楼的设计。
“应该留出一点地方盖教职工宿舍。”我提议道。
我在澳门谈好的那三位医生已经全部到位,目前住在东堂。
东堂离这里约有五公里,在公共交通极不便利的时代,每天往返费时费钱,徒耗精力。
刘布朗道:“好像不可以,清廷不允许洋人自立门户单独居住。”
“还有这个规定?”我立即请教顺天府官员,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有。
所有洋人必须由教会统一管理,要么住在教堂,要么住在朝廷规定的地方,比如去年皇帝下旨为钦天监官员敕造的住宅区。
我们正说着,达哈布忽然带过来一个女子,说有急事儿找我。
“大人!”那人见了我就噗通一跪,带着哭腔道:“阿古丽格格在正阳门上想见您,请您过去看看吧。”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我跟阿古丽又没有什么交情,再说,“你是?”
她抬起那张哭肿了的脸,神色有点心虚:“奴婢是贝勒府的婢女,在阿古丽格格屋里伺候的,名叫揽月。”
我不认得这张脸,对这个声音略略有点印象。
貌似曾经骂过我。
阿古丽可找了个好婢女!
这俩人吃饱了撑的,朝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不好意思,忙着,没空。”我吐出一口晦气的浊气,摆摆手让达哈布把她带走。
“求您去见见她吧,昨儿小阿哥没了,她也不想活了。您要是不去劝劝,她就真从城门楼上跳下去了!”
我一怔,小阿哥没了?这才不到两个月吧?
可是见我有什么用?
第一不是我害的,第二我这里有医生,但没有仙丹啊。
揽月拼命给我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咚咚作响。
安东尼和朗世宁都过来劝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过去看看吧。”
顺天府的官员们也一致劝我。
这架势,我要是不去就是个刽子手了。
无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和她走一趟。
路上得知,从阿古丽剪发疯跑出去之后,就成了全北京的笑柄,十四爷再也没去看过她。阿古丽歇斯底里,到处找他,十四就干脆躲到了丰台大营。
而小阿哥本身很健壮,三天前忽然得了急症开始拉绿屎,大夫说是受了凉,阿古丽坚称有人给孩子下毒。
这种说法无疑是给完颜氏扣帽子。
完颜氏气极,说她疯了,找了个大夫给她开了治疯病的药,她喝了药还非得给小阿哥喂奶,没日没夜得抱着小阿哥,不让大夫碰,这么折腾了三天,小阿哥就没气儿了。
今天一早,阿古丽抱着他的尸体跑出府,不知怎么的爬上了正阳门。
这一出又一出的,闹得满城风云。
十四爷没在京城,完颜氏一个深闺妇人被迫抛头露面,苦劝不成,也委屈得直哭。
阿古丽从早到现在只说过一句话,要见我。
完颜氏百般无奈,只得着人来请我。
正阳门已经暂时关闭,围观群众被赶得很远。
完颜氏见了我就像见了救星,握着我的手满脸歉意道:“是我治家无能,给你添麻烦了。”
无能?这一招绝地反击,明明赢得很漂亮。不仅报复了阿古丽,还报复了渣男。
唯独不该把我牵涉进来。
我没给她好脸,抽出手蹙眉道:“她为什么想见我?”
完颜氏收起了虚伪的怜悯,眼含嘲讽:“她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取代你,最后发现不过是痴心妄想,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我黑人问号脸。
“从你回来,她就像惊弓之鸟,因为她很清楚,除了爷的宠爱,她没有任何倚仗。而她能得到这份宠爱,全靠你。七夕那天,她盛装打扮,盼着爷回来和她过节,可爷一整夜没回。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那晚爷和你在宫中待到很晚,之后一个人找地方喝闷酒喝到天亮。”
……我知道,就算我说根本不知道那天是七夕,和十四说的全是公事,她们也不会信。
因为我的存在对她们来说就是错的。
“她发疯一样的嫉妒,质问爷是不是还忘不了你,甚至以掐死孩子为威胁,让爷保证再也不见你。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再怎么惯着她,也不可能被她胁迫。过了几天,她忽然剪掉头发,打扮成你的模样去勾引爷,勾引不成,恼羞成怒地诅咒你。爷骂了她几句,她就跑出去了。小阿哥就是在那时候受了惊吓,没日没夜的啼哭。”
“把她找回来之后,爷为了让她开心,又去为她请封侧福晋。这次她有了儿子,原本是有希望的,可她不满足,逼着爷发毒誓,以后绝不见你。隔几天闹一次。”
一个聪明人忽然魔怔成这样,要么疯了,有么有人不断刺激她。
“你就是她的心魔。她想赢你。”
我呸!
你们一家人别欺人太甚吧!
都当我欠你们的?
一个肆意妄为地对我发火,一个拿命威胁我,想把我拉入这三角纠缠的粪坑里,一个拼命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爱死不死!
我转身就走。
完颜氏赶紧拉住我:“你别走,她现在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见不到你真的会跳。”
我狠狠将她一甩,“我不能上去,不然我怕会亲手推她下去。”
“你……”完颜氏瞳孔一缩,“她要是真死了,你就不怕外人给你扣上一个见死不救的骂名吗?”
“不瞒你说,我宁可背骂名,也不想掺和你们家的事儿。”我一边走着一边怒喊:“你们家以后任何事儿都别找我,找我也不会来。我没精力应付内宅那些争斗,也不在乎谁爱我谁恨我。要是这些腌臜事儿非得找上我,那我只会做一件事:杀鸡儆猴,斩草除根。”
“秋童!”
刚要钻上马车,城门楼上传来歇斯底里的呼唤,我没有回头。
当马车跑出去三四十米时,后面传来重物砸地的巨响。
我下意识一闭眼,刹那间那个明艳灿烂的红衣少女浮现在脑海里。
那时她像一团火,紧紧缠绕着十四。
现在十四不肯被她靠,这团火就迅速熄灭了。
这就是用爱情滋养野心的下场。
一个无权无势无亲无族的女人,怎么敢奢望独宠呢?
即便曾经得到过,也终究是黄粱一梦罢了。
像完颜氏这样家世显赫,又有儿子傍身的主母,只要稍微清醒点,随随便便就能弄死她。
归根结底,‘初心虽好,怎奈世事变迁’,感情是会变的。
“大人,回家吗?”达哈布在车外问。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有些抖:“去安定门。”
终究难免受影响。可我想在忙碌中,把这些影响消化掉。
“大人,还是回通政司吧。要不然,那些神父可能会问起这件事。”
我点点头默许了。
我司公房西晒,到了下午就像蒸笼一般。
五点下班时,我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安欣扇着扇子探过头问我:“今天没买冰吗?”
入伏以来,我司六个公房的冰都是我买的,我告了假,他们就享受不到。
我朝他微微一笑:“忘了,副使早点下班吧。”
他愣了愣,连扇子都停了。
半晌才点了点头:“你也是,早点回家吧。别天天熬着,让另外两位参议无地自容。”
我无心揣度他的话,快速离开了班房。
一出宫,就派人去请靳驰和季广羽。得让他们想想办法,把这件事对我的影响降到最低。
1716年9月10日 康熙五十五年八月十一 阴
出乎我的意料,阿古丽的死没有掀起任何风浪。
贝勒府甚至没把她拉回家,连着小阿哥的尸体,一起送到了城外的义庄。
因为天气热,第二天就埋了。埋在哪儿,没几个人知道,连个碑都没有。
十四在她死后第三天才回来,听说只在缈琴院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让人把里面用过的东西都丢出去烧掉了。
他没有怪罪完颜氏,还给小舅子升了官。
之前夸奖过阿古丽的德妃,在宫里念了整整三天佛,却不是为阿古丽超度,而是咒她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我,没人给我道歉。
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我很冤。
这其中有季广羽的功劳。
他乔装成舒舒觉罗氏侧福晋,在贵族圈里散布一手八卦,然后乔装成别的贵妇推波助澜。
我不知道他具体说的什么,只知道,现在大家公认的真相是:阿古丽跳楼是因为屡次在贝勒府兴风作浪、作践嫡福晋,招致十四厌弃,以及承受不了丧子之痛。最后一刻想见我,是为了跟我道歉。因为她从我手里抢走了十四贝勒。
靳驰用小简报的老操作,让这种说法在民间悄然传开。
至于我最后一刻没上楼劝说,也得到了广泛的理解:贝勒府那么多侍卫都拉不住,明显有人就想让她死。秋童去了也没用。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把我又拉回舆论的风口。
人们再次谈论起我和四爷。
四爷已经在广源寺诵经思过三个月了。他每个月都给皇上和德妃送一本手抄经,老父母态度有所松动。
眼看着要过中秋,四福晋带着孩子去永和宫跪请德妃开恩,允许四爷回来过节。
德妃将她骂了一顿:你什么意思,怪我是吗?又不是我让他去的!
四福晋被骂的直掉眼泪。
德妃的死对头荣妃想方设法把这事儿送到了皇上耳朵里。
这三个月来,念着四爷巡视的功劳苦劳,康熙早就消气了。有了这么个台阶,立即下令让十三爷去广源寺把四爷接回来。
于是八卦嘴子们都在讨论,四爷回来以后,会不会求娶我。
有的人认为会,毕竟他为了我‘机关算尽’,连娘都不要了。
有的人认为不会,因为我教着十四的孩子,而且在他受苦难的时候,一次也没去看过他。雍亲王府也没人和我来往。
不过这天晚上,我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雍亲王府的耿格格。
第 198 章
会客之前, 晓玲和我说了下这位耿格格的出身和习性。
她父亲是内务府管领,负责后妃宫内的打扫、修理、裱饰等差事。
康熙四十二年,她通过选秀进入四贝勒府。刚开始就是格格, 十三年过去,生了一个好大儿, 也还是个格格。这待遇不仅是因为出身卑微, 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她的家人,和她自己的性格。
康熙四十五年,其父耿德金因贪墨、故意打死太监等罪被逐出宫廷。
她本人则争强好胜, 喜爱搬弄是非。
康熙五十年,侧福晋李氏因痛失长子弘昀伤心不已, 日日闭门诵经, 四爷下令任何人不许打扰她清净。耿格格却故意挺着孕肚三天两头去找她, 有一天不知说了什么,李氏与四爷大吵一架,一夜白发, 从此一心问佛,连弘时也弃养不顾。
弘时那时候小,不懂事。只知道犯错的时候耿氏总向着他, 四爷不让玩的, 耿氏偷偷买给他, 福晋不让吃的, 耿氏关起门来让他吃个够,所以离开李氏后, 哭着喊着要耿氏养。
后来耿氏生下自己的儿子, 而四爷偏爱元寿(甚至因为太爱他,迟迟不敢给他取名), 就把精力转移到这两个孩子身上,对弘时不闻不问。
弘时为了重得她欢心,做了很多糊涂事儿,越发招四爷嫌弃。
虽然她不讨四爷欢心,却很受福晋待见。
在管理王府事物上,她是个极好的帮手。四爷唯有的三个儿子,又都粘她,所以她在王府的实际地位,仅次于福晋。
其实她的个性从服装首饰上也能出点端倪。
叶兰和她年纪一般大,已经开始穿青色、紫色这种比较深沉的颜色,日常佩戴的收拾只有发簪、耳环。
而她,那天为四爷接风穿了鹅黄色,今天穿了件肉桂色。从头到脚珠光宝气、精致时髦——倒是和爱打扮的四爷挺般配。
“她极善揣摩人心,你小心应付,别因为她是四爷的人,就百般容忍。更别与她推心置腹。”晓玲嘱咐我。
要是没吃过年漱玉的亏,我说不定还真这样呢。
“放心。”我拍拍她的手,又想起个事儿,“你大哥刚升了安徽布政使,中秋要来谢恩,到了没有?”
晓玲点了点头,“昨夜到的。在老宅里安顿下了。”
“那你过去住几天吧。省得年家人总觉得我给你灌了迷魂汤。”
晓玲笑笑:“大哥不管我的。从我十岁以后,他就没和我说过话。大嫂对我很好,不必担心。”
我与她玩笑道:“过完中秋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年府抢人!”
她道:“我便是钻狗洞也要偷偷溜出来。”
“啧,那些私奔的人也没你有魄力!”
她羞涩地笑了笑,垂眸道:“伯爵先生给我写了封信,等会儿你回来帮我读一读好吗?”
“又来信了?咱们回京三个月,这是第七封还是第八封?我真的怕了,埃文太肉麻了……”
晓玲红着脸推了我一把:“别打趣我了,快去快回。”
耿格格是带着礼物来的,两个很熟悉的盒子,“听说你爱吃不甜的点心,我特意让人做了两盒。”
……我从未在任何场合,和任何人说过我爱吃不甜的点心,那只是四爷一个自以为是的猜想。
当初他送,是想取悦我,而现在她送,只是想用来羞辱我和他暗通曲款——虽然那时候没有,现在却已成既定事实。
她真的很擅长揣摩人心啊,这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下马威给得很精准。
我无法以犀利的言语还击,只能干巴巴地道声多谢。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这是我自己的会客厅,她却像个主人,一上来就掌握了主动权,自顾自坐在我的座椅上,引导谈话的方向。
事实上,我应该不冷不热地请她入座,让人看茶,然后客气地问她有何贵干。
可我现在只能坐在宾客的位置上,揣着复杂的羞耻和憋屈,沉默着看向她。
“有一天,王爷忽然吩咐厨房做不甜的点心,这多奇怪啊。厨子拿不准,再三确认:是一点糖都不放吗?王爷自己竟然也拿不准。他素来远庖厨,那天去了好几趟,就为了指点用糖量。厨子根据他的指点,从一粒糖不放,到半勺,一勺,两勺,又从两勺一粒粒得往下减……一锅又一锅,厨房里的烟一整天没断过。试到深夜,才终于做出他想要的味道:带一丁点儿甜,却不失糖香。”
原来费了这么多功夫。
怪不得八福问我甜不甜,我说很甜的时候,他面色古怪。
“王府里的面点师傅说,这辈子都忘不了做这份点心的用糖量了。”她浅浅一笑,状若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我今儿带来的这两盒,和你之前吃到的,应该是一样的味道。”
说完,她径自打开盒子,掐出一块朝我嘴边送:“你尝尝是不是?”
这个带有进攻性质的举动实在令人厌烦。
我将她的手推开,冷冷道:“格格费心了。不过,我只是不喜欢吃甜,可不喜欢的对立面不一定是喜欢,有可能是无感。”
她盯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不友善,嘴角却挂着笑:“可是,不管是我,还是王爷,十四爷,或是别人,总有人为你的无感挖空心思。”
“哪有无缘无故的示好,不都是有所求吗?别人愿意挖空心思,说明我值得。”
她挑挑眉,好似了然一般,“原来你把别人对你的好视作理所当然。”
“不是理所当然,只是我更关注自己,不太关注别人。人家既然花了心思,早晚会把所求说出来。能回报的,我不吝啬。不能回报的,我也无能为力。”
她嘴皮子很溜,当即针锋相对地讽刺道:“不太关注别人?我记得你之前,没少在王爷身上花心思,三天两头往王府里跑,还把王爷的喜好打听的一清二楚,送东送西。”
到了这里,伪善和客套彻底破碎。软刀子变成了真刀子。
我蓦然清醒过来。
她来者不善。
我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是啊,凡有示好,皆有所求。格格今日找我,有何事相求?”
见我突然跳出她的思维牢笼,她有些失望。
转过头去,静默了片刻才幽幽一叹:“你不觉得阿古丽太可怜了吗?”
又一个道德枷锁。
有些人善用暗箭,她却喜欢明晃晃放枪。高明之处,仅在于把握人心和时机。
阿古丽之死的影响渐渐淡去,她又重新提起,无非是不想让我全身而退,要把刽子手的帽子再次扣在我头上。
以她的身份,在外面说再多,人家也只会嘲笑她嫉妒我,故意摸黑我,所以她就到我面前说,企图让我自己的良心折磨我。
我能想象她要说些什么,无言等着她发挥。
“她的家人都因为十四贝勒而死,在京城孤苦无依。贝勒府的福晋各个都出身名门,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为了自保,她只能倚仗贝勒爷的宠爱虚张声势。现在人人都说,她欺辱嫡福晋,真是可笑。完颜氏屋里八个婢女,四个太监,她手底下只有一个婢女,便是有十八般本事,也叫人摁得死死的施展不出来。
何况,贝勒爷要是真敢宠妾灭妻,完颜家怎么一次也没闹过?不过是旧人容不下她罢了。她在那里活得战战兢兢,只能拼命讨好十四爷和德妃娘娘。有了身孕后更是如履薄冰,天天出去,就是让外人帮忙看着她的肚子,好让家里那些不敢害她。千难万险地生下孩子,却受人挑拨,与贝勒爷离心离德,把自己和孩子推向火坑。”
我真的想说,闭嘴吧,我不想听这些。
可我不能在她面前露怯,我得漠然听完,用冷酷无情、坚不可摧的形象,把她击退。
“你没生过孩子,所以你不知道,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有多容易崩溃。平日里一笑而过的小事,在这时候,就像灭顶之灾。你或许见过,平日里温顺听话的狗,刚生完小狗的时候,为了保护孩子,连自己的主人都会咬。她太害怕了,怕十四爷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不再庇佑她们母子,所以她做了一些过激的事情。跑出家门容易,爬上正阳门可不容易!除非那么多守卫军全都眼瞎了!你能猜到怎么回事,是吗?她想见你,其实是想向你求救。你是十四爷的心尖肉,又是五品高官,只要你愿意把她带走,贝勒爷也好,福晋也好,都阻止不了。”
说到这里,她朝前一探身,眼神犀利,语气冰冷地指责道:“可你,身为天主教会的神职人员,身为女性保护组织的首领,见死不救。”
我只反问了一句:“你对别人家的事情,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上帝视角,简直就像被阿古丽的魂附了身。
她垂眸看着尾指上的黄金甲套,淡淡道:“因为我们家也有一个痴情种,难免感同身受。”
呵,重点来了。
“我虽然比阿古丽好一些,还有些娘家人,可嫁了人的女人,能倚仗的其实只有丈夫。我的孩子,也只能依靠阿玛。如果王爷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我们怎么办呢?你已经把贝勒府搅得天翻地覆了,请放过雍亲王府吧。”
“放过?”
她斜睨过来,眼神怨毒,“他离家近一年,好不容易回来,又因你抛妻弃子去当和尚。所幸,皇阿玛下旨让十三爷将他接回来,这回,若他想通了便好,若是想不通,请你守住自己,别让阿古丽的悲剧,在王府重演。”
言语的锋利,有时候比刀剑更甚,所以诸葛亮能在阵前骂死王朗。
这些话带给我的第一感受是委屈,其次是羞辱,然后是愤怒,最后才是释然。
我稍稍吐出一口气,抬眼与她对视,微微笑着:“如果这就是你所求,恐怕两盒点心远远不够。”
“这难道不一个有尊严和良知的人自觉该做的?”
我摇摇头:“你面前这个人,没什么道德感,也没有羞耻心。她坐过牢,杀过人,在尸山血海里闯出来,和豺狼虎豹一样的对手斗智斗勇。每天都有心怀叵测的人以各种姿态接近她,笑着的,骂着的,可怜的,可恨的。她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阿古丽可怜吗?可怜。在我看来,你更可怜。你手无寸铁,只有一张嘴,却想戏弄甚至打压强者。你活在胜利的假象里,看不清我和你以前的对手不一样。
我有权,有人,有钱,不必依靠父权、夫权和子权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获得你可望而不可得的,轻松夺走你所拥有的。
如果你非要从我身上挖出一点怜悯,你会发现,那上面已经写了四爷的名字。
他为我付出的,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他现在吃的苦,我比你更清楚。要是我把这些怜悯给了他,他可以立即解脱。
和他相比,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死前途,与我何干?
我今天愿意见你,只是因为你来自雍亲王府,是他面子的一部分。但你不是他,拿不走那点属于他的怜悯。
你能干涉我的方式只有一个:让你的亲族来对付我。因为我若反击,绝不靠嘴。”
1716年9月13日 康熙五十五年八月十四大雨
“秋童,你就当帮帮十三爷,跟我去一趟!”
下午两点多,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十三爷在我办公桌对面站着,软磨硬泡,让我跟他去广源寺接人。
只因这三天他已经跑了三趟,四爷就是不回。
理由是,越思越悔,愧见父母和群臣。
可十三爷的差事办不完,没法跟皇上交代。他想遍办法,拉了好几拨支援,最后求到我这儿。
我没答应。
“十三爷,他现在已经深深后悔了,我去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他更羞愧,更恼火。”
“啧!”一向笑眯眯的十三急了,把我手里的奏章一抽,随手往后一扔,低声道:“我跟你说了七八回了,他要是真后悔,当初就不会往回走。他在佛前不是思过,是……”
说到这儿,回头看了一眼,见门口没人,才含糊不清道:“渡己。”
“那我不更不能去。好不容易在这湍急大河上过了一大半,再把他扯回来,不是造孽吗?”
“什么过了一大半,他压根就没挪动!我每次去,他都把我带的人仔仔细细看一遍,你知不知道,这是在找你。”
十三爷不愧是感情充沛的情圣,非常善于脑补。
他儿子弘昌完全没遗传到这一点,对浪漫而奇幻的骑士故事嗤之以鼻,对枯燥乏味的西方经济学则极其入迷。
我让他逗笑了,不得不和他说实话:“我渡了一半了,别把我扯回去,行吗?”
十三微微一怔,缓缓坐下。
半晌才轻叹:“好吧。你是个姑娘家,肯定比他更难些。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苦衷。”
“多谢十三爷体谅。”
他摇摇头:“你也没什么亲人,明儿来我府上过节吧。”
“不了,我和安东尼说好了,明天带着基金会的人,在前门大街搞个募捐,用募来的钱买点月饼,去看看郊区的孤寡老人。”
1716年11月9日 康熙五十五年九月二十六 晴
在我们离开福建半年后,闽浙总督凌保在邓三脚的协助下,拆散了‘大海盗联盟’,并自乍浦至南澳沿海建了台、寨二百七十所及两千多炮位,还有三十多艘铁甲船正在建造中。
这些为开放海禁打下了坚固的基础。
今天,皇帝在畅春园内澹宁居听政完毕,召诸王贝勒、大学士、学士、九卿、科道近前,探讨开放海禁的可能性,并于当天正式下令全面开放东南沿海禁令,除粮食以外,不限往来国家和贸易品种。并增设澳门海关。
这意味着,澳门不再是西洋诸国及海盗们的歇脚地。往来贸易的国家,想要从澳门停靠,就要交关税。
1717年1月20日 康熙五十五年腊月初八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在了腊八这天。
宫里赐粥,我却没顾上喝。
学校的建设工地上,有个工人从脚梯上摔下来磕到了后脑勺,人当场就没了。
他家人把阖族都叫来了,老的小的,壮的弱的,堵在门口又哭又闹,还非要见我。
等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哭,有人闹,有人敲锣打鼓招呼围观群众,还有十几个人孔武有力、凶神恶煞,明显不是普通老百姓。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陷害。
现场混乱不堪,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被损毁,盖了一半的食堂被人推翻了,主教学楼的外墙上抹满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
安东尼的头被人打破了,朗世宁被他们抓走绑起来,喊着要让我偿命。
我的马车刚到就被人包围了,群情激奋的情况下,达哈布一人保护不过来,混乱中,我被人拖到地上,扒了外套,糊了一身泥状物。
关键时刻,季广羽带着一群壮丁赶到,将我解救出来。
但双方扭打起来,很容易再死人。
我最怕对方为了扩大事态影响再杀害无辜。
季广羽脱下长袍裹在我身上,“别担心,我打听清楚了,这些人都是收了钱来闹事的,我带的这些人和他们是一个帮派的,能拦得住。”
“那就好。”我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死者身边吓得魂不附体的妇孺,“把他们安顿好。”
他点点头,把我推向马车:“你先上车。剩下的事儿交给我。”
达哈布受伤不轻,在朗世宁的帮助下,才勉强拾起缰绳。
巡捕营姗姗来迟,高声呵斥,扬言要把所有人抓走。
达哈布抬脚踢了踢马屁股,让马车带着我快速离开。
我不放心地探出车窗往后看了看,只见季广羽和那个当差的勾肩搭背,对方好像也很卖他面子,指挥手下的差役帮忙控制局面。
而喊打喊杀的那些人,也都收起了拳脚,只剩骂骂咧咧和推推搡搡。
仅就廖二而言,我觉得有个混黑的朋友还是很有必要的。
1717年1月24日 康熙五十五年腊月十二晴
腊八事件后来惊动了巡捕营都司。
不是当年为我带兵闯刑部的高忠,他现在闲赋在家,靠十四的接济过活。
以他的罪名,除非十四登基,否则绝无启复的可能,政治前途死得透透的。
我几次邀请他帮我管理学校,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对他经济上的帮助,也都被他扔了。
这个人太看重骨气,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他。
新任都司是九爷的门人,他把季广羽抓了。
但当天晚上,他就被人绑了装进麻袋里,乱棍打得七荤八素。
他气势汹汹地放狠话,掘地三尺也要把行凶者找出来乱刀砍死。
于是那些人解开麻袋,叫他好好认认,别抓错了人,报错了仇。
他这一看当场就没脾气了,打他的人是弘昌,弘昂和弘明。
三个人手里拿着带血的棍子,明显还没打够。
弘旺扒开裤子朝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威胁他道:“给你两个时辰,滚回衙门把我季兄放出来,不然……哼哼。”
四品都司屁滚尿流地回去放人。
季广羽还以为是我托关系把他弄出来的。
这几个熊孩子作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没告诉,都司丢了这么大的人,也没敢张扬。
是我的贴心小夹克弘暄偷偷告诉我的。
那天弘明也叫他来着,但他性格周正温吞,没答应。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目睹了全过程。
我听了简直哭笑不得。
只能拖着伤病之躯给他们加课,作为‘报答’!
加了一节‘中外海盗见闻’。把孩儿们听得如痴如醉。
唯一遗憾的是,腊八事件背后的主导者,到现在还没揪出来。
除了上课,受伤在家这四天,我一点也没捞着清闲,来看我的人甚至超越了上次封官。
这次来看我的,基本都是同僚、上司的眷属,她们的目的出奇的一致:把孩子送到我这儿学习。
我从叶兰口中得知,腊八那天,皇上在宫宴上随口问了一个问题,皇子皇孙们抢着作答,只有弘明答得最合他的心意。
弘明以前是皇孙里数一数二的淘气包,读书坐不住,欺负先生一顶一。
康老爷子的御书房都遭过这孩子的害。
骤然发现弘明有如此大的进步,他大感吃惊,接连又问了几个问题,弘明都答的有板有眼,康老爷子深感欣慰,连夸了他好几句,还赏了不少好东西。
德妃娘娘觉得脸上有光,也跟着赏赐。连带着完颜氏都被夸了。
康熙赏了他还觉得不够,还要赏他的先生,便问十四爷,最近是谁给他上课。
十四爷点了几位上书房先生的名,弘明却道:“皇玛法,孙儿最近跟着通政司参议秋大人上课。”
康熙问他跟我学了什么。
他一一复述,说的眉飞色舞。
康熙叹道:“朕看出来了,你听得确实认真。”
这之后,我的教学水平得到了更广泛认可。
有的文人,一边在暗地里继续骂我,一边费尽心思往我这里塞孩子。
但我暂时没有扩班的打算。
手头的事务太多。
这回安欣让他老婆来我这里赖着不走,我也没松口!
1717年2月6日 康熙五十五年腊月二十五 大雪
转眼又到了年垂。
我司正式封印放年假。
靳驰回山东祭祖,晓玲决定去四川看看跟着她二哥的老父亲,季广羽也找借口离开了北京,我身边只剩下黄招娣和满月。
靳驰和黄招娣好像在偷偷谈恋爱。
我在院子里见到一封信,称呼是亲爱的黄白白。
还没得及看下面的内容,就被面色通红的招娣一把抢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来试探我到底看了多少。
于是我想,恩,这事儿准了。
曾经视爱情为粪土的独身主义女战士,居然成了靳达西的黄·伊丽莎白。
所以,爱情真的是无法抗拒的吧?
“听说江克秋混得不错,当上了九爷的幕僚。”黄白白吃着我托人从江宁买的手撕鸭腿,面带红晕和我闲聊。
“瘸子九爷也要?”
江克秋背叛我不久,就被人打断了腿,我问了一圈,不是我的人干的,就没再追究。
黄白白鄙夷道:“你不要的狗屎对他来说都是香的。”
我让她逗得哈哈大笑。
冷不丁又听她讲:“雍亲王还不肯回来过年。”
自从我和耿格格表明了态度,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了。
一开始我还能理解他为什么不回来,现在,太久没见,那些灵肉纠缠过的电荷仿佛都熄灭了。我对他的想法,没有任何把握。
“听说前几天,他从假山上摔下来,腿受伤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黄白白笑嘻嘻道:“十三爷给了我一个簪子,让我不着痕迹地告诉你。”
十三爷真是为他亲亲四哥操碎了心哎……
“要不你去看看?”
我摇摇头,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惹涟漪。
“你每天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快。他天天掐着佛珠熬日子,不太好放下。而且,订了婚的要退婚也好,结了婚的要离婚也罢,都得走个流程,你们之间,谁也没说过断绝来往的话,人家难免还有个盼头。
你当他恼你恨你,可若当真如此,十三爷还会一趟趟的来吗?他不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差事,非得让你为难的人。四爷他,应该真的在盼着你。这么久了,你的心境也平和下来了,不如去和他说清楚,就算彻底让他断了念头也好。”
大雪纷飞,视野茫茫,看不清人,也看不清心。
黄白白跟我到了门口,低声道:“他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在朝堂上怎么办?别太感情用事。”
我闭上眼,仰叹一声:“可我怕自己把握不好。”
时间最先带走的绝不是爱,而是恨。
偏偏爱和恨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黄白白仿佛早就预料中一般抛出了对策:“腊月二十八那天,广源寺有场大佛会,咱们偷偷看他一眼,要是你能心平气和地劝他,咱们就过去,要是不能,就悄悄溜走,行吗?”
第 199 章
1717年2月9日 康熙五十五年腊月二十八 晴
二十八这天是个大晴天, 路上的雪也都化的差不多了。
不过和三百年后不一样,这年代由于交通不便,回老家过年的人极少。
是已, 即便到了年垂,街上的人还是很多。
许多富贵人家驾车出城, 去赶各个寺庙的庙会、佛会, 城门口拥堵不堪。
我戴上貂皮帽子,裹着貂皮大氅,贴上络腮胡, 与肚子里塞着枕头的黄招娣扮成一对夫妻,忐忑而兴奋地朝广缘寺奔去。
“达哈布!”
在城门口排队时, 有人喊住了我的马车夫。
达哈布应该认识那人, 转头敲了敲车门请示我道:“大人, 一个老相识,我去说几句话。”
片刻后,他回来递给我一封信, “是安副使派人送来的。他让人给您传话,不管是谁,敢欺负到通政司头上, 他第一个不答应。”
安欣?这种时候?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秋童, 回来再看。”黄招娣好似也有所感, 神色有些怪异, 试图把信夺走。
我死死捏住,“看完再走。”
她又拽了几下, 实在抢不走才往后一缩, 抱着膀子扭头不看我。
信封里装着一封招供书,说的是‘腊八事件’的原委, 招供人叫牛禄。
据他所说,从工人的死亡,到后来聚众闹事,巡捕营抓人,都是他主子安排的。为的就是让学校盖不成,至少也要给我一点教训。
而他主子,是辅国公府宁六爷的小舅子。
我不知道他主子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宁六爷算哪号人物,我只知道,现任辅国公是四福晋的弟弟。
达哈布应该已经知道了大体情况,提醒我道:“牛禄现在羁押在巡捕三营,随时可以提审。”
“达哈布!”招娣立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直起身子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你还嫌秋童的麻烦不够多吗?”
“你觉得我应该默默吃下这个暗亏?”我沉着脸看向她,语气冷下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心虚地看了我几眼,“季广羽和我们商量过,我们都觉得,不应该让你知道。四福晋的态度不代表四爷。”
“不应该?”我让她气笑了,“你现在还觉得这是四福晋的事儿?”
安欣是八爷的人,他把牛禄交给我,才不是为了他儿子,而是因为八爷不想让我和四爷和好。
这倒不是因为我多重要——我虽然是冉冉升起的政界新秀,却没有实权,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他,或者他那个小圈子,肯定知道十三爷一趟趟来找我的原因。
他们想让四爷难受,想让我们相互怨怼,反目成仇,彼此消耗。
招娣道:“我知道安副使居心不良,所以才怕你上当。辅国公府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虽然现任国公爷名不见经传,但四福晋的父亲费扬古战功赫赫,还是孝献皇后之弟,去世多年在皇上心中还有余温,曾经的部下、门人现都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如果国公府真想置你于死地,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这件事虽然恶劣,却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我觉得只能算一次敲打,可能是为了驯服你。若你忍得下……”
我一摆手将她打断:“忍不下。”
招娣张口结舌。
我冷眼看着她:“你的判断是错的。”
她挑挑眉,满脸迷惑。
“首先,那不是一次敲打,而是一次不成熟的毁灭。那些人的真正目标从来不是学校,而是我。他们把我拖下马车,先脱我的衣服,我一开始没设防,被扒掉了外套,后来不得不在泥坑里死死抓住裤腰。如果不是达哈布书殊死搏斗,季广羽也没有及时赶到,我很可能就被完全扒光了。即便如此,混乱中,有好几只咸猪手在我身上摸过。你想想,寻常女子遭遇这一切,是不是羞愤难当不敢再出门了?我承受能力比较强而已。就算真把我扒光,我该怎样还是怎样。”
招娣揪着胸口的衣服,嘴唇咬得渗出血丝来,“该死,原来当时的情境如此险恶!”
我摆摆手道:“其次,四福晋不等于国公府,不可混为一谈。国公府的荣耀是祖辈打下的,不是四爷给的,相反,四爷还要倚仗他们。他们没必要为了四福晋,用这种不干净的手段,毁了自家清誉。”
“所以这个阴毒招数是四福晋自己的主意!”
“那倒不一定。高门大户也有穷亲戚,总有些人为了利益主动表现。不过,四福晋对我充满敌意和戒备是真的。耿格格对我说的话,起码有一半是她的意思。这女人,不过是帮四福晋背锅的傀儡而已。她们都没能脱离后宅女人的属性,非常倚赖夫权,所以,不允许掌控之外的女人出现在丈夫身边,却想不到更高明的办法对付我。”
招娣已经气昏了头:“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人!”
“那可不行。那是向国公府及四爷宣战!”
“那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们也尝尝你受的罪?”
“让她们噩梦成真。”
我掏出炭笔和小本子,快速写下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个海底王国,叫亚特兰蒂斯,那里的子民都是人鱼。
海神和海后统治着这个国家。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叫小美。
她相貌平平,天真娇气,不太讨人喜欢,但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和一副美丽的嗓子,以及一个非常疼爱她的姐姐。
有一天,小美海面上玩耍,救了一个溺水的男人。
那个人和她的族群不一样,他没有尾巴,却有两条大长腿,还长着脚!最重要的是,他完全不像自己那些被海风吹得黢黑,浑身臭烘烘的朋友。他白的发光,身上香喷喷的。
他醒来后,想要表达感谢,可是小美听不懂他的话。
于是他教她吃烤熟的鱼,为她的歌声伴奏,还用水草给她织了一条漂亮的裙子。
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海岛上,小美度过了生平最幸福的一天。
可是,人类不能进入大海,她也无法上岸,他们注定要分离。
男人走后,小美日夜煎熬,终于瞒着所有人鱼,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她要放弃所有,上岸追随那个男人。
她找到海国的巫医表达了意愿,慈祥的巫医老奶奶劝她不要去。
她说:“可怜的孩子,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男人已经成亲了,有好几个老婆和好几个孩子。”
小美坚持道:“可是我爱他。”
巫医问:“这在一夫一妻的海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就会被所有人唾弃,还会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就连最疼爱你的姐姐,也会弃你而去。”
小美依然道:“可是我爱他。”
巫医叹了口气:“好吧。可是人鱼是没法在岸上行走的,如果你想得到一双人类的腿,就要拿你最珍爱的东西来交换。”
小美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头发和嗓音。
巫医把她的尾巴劈开,变成两条腿。她的黑发则变成了脏兮兮的海藻,并且再也说不出话来。
把她送上岸之前,巫医最后一次告诫她:“如果那个人不能像你爱他一样爱你,你就会变成一捧泡沫,永远消失,即便这样,你也要去吗?”
这时小美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她拼命点头。
她太想待在那个男人身边了。
上了岸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用尾巴走路这么疼,每走一步都疼的钻心。
幸运的是,她没走多久就找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正在海边陪妻儿玩耍。
妻子看他的眼神,就像小美看他的眼神一样,而他把孩子抗在肩上戏水的画面无比温馨。
那一刻,小美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海国,爱上一个有家的男人是重罪。
爱会产生破坏。她想把这一幕撕得粉碎,把男人拉回那个海岛上,永远陪着她。
可她却没有能力这么做。
她太虚弱了,连怎么活到明天都不知道。而他,却是人类世界的王子。
不过,幸亏历代海神庇佑她,在她昏倒在海边时,善良的王子把她救回家了。
王子没有嫌弃她的头发,也没嫌弃她是个哑巴,亲自守候她醒来,温柔地告诉她,她有点像曾经救过自己的小美人鱼。
“你相信这世上有美人鱼吗?”王子问她。
她拼命点头。
王子笑了:“你真好,所有人都不肯相信我。他们说那只是我的梦。可是,我至今还记得她美丽的头发和美妙的歌声。”
他唱了一段。
小美哭了,原来王子并没有忘了她。
可惜,王子为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却再也没来看她。
他每天都很忙,闲暇时光还要陪着妻子们和孩子们。
他的妻子们都是邻国高贵的公主,在他海上遇难的时候,帮他守护了这个国家。
他的孩子们聪明可爱,欢声笑语能缓解一切苦闷疲惫。
而她,只是一个丑陋的哑巴。
三个月过去了,即将到达巫医说的最后期限,王子不仅没有爱上她,甚至没有认出她。
再过十天,如果还是这样,那她就只能化作一团泡沫了。
这天晚上,她姐姐在巫医的帮助下找到了她,她说:“我用头发和巫医换取了带你回海国的机会。只要你现在跟我走,就可以不必变成泡沫。”
小美还是不死心。她每天想尽办法出现在王子身边,可王子从没看过她一眼。
最后一天,王子的妻子生病了,他守在妻子身边,一整天都没出门。
小美终于死心了,她决定告诉姐姐,宁可变成泡沫,也不想活在唾骂中,终生惦记着一个放不下的人。
最后一刻,她恢复成本来模样,姐姐将她抱入大海。
王子终于又见到了她,但霎那间她就变成泡沫不见了。
后来,这个故事一直在亚特兰蒂斯流传,海国又增加了一条规定:鱼不可以爱上人。”
写完,我将这几页纸撕下来,放到装有供词的信封里。
这个故事隐喻我的处境,勉强算一个解释。
如果他真的像十三爷说的那样,是为了渡己……如果他迟迟不归,真的是为了兑现曾经的承诺,暂退朝堂,给我崭露锋芒的机会……如果他真的不恨我,这个解释应该可以给他些许抚慰。
“达哈布,你先把我送回家,再把这封信送到十三爷手上,请他转交给四爷。”
反击肯定是要反击的,但也不能因此让他和我陷入政治危机。
八爷不想让我去,那我就先不去。不妨先给他们一种,这件事果真令我们彻底反目的假象。
而且,如果四爷看了招供,却什么都不做,那我去也白去。
我先等等他的反应。
第 200 章
1717年2月11日 康熙五十五年除夕晴
年前最后两天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 宁子珍带了两个短打扮的女子来到秋夕苑,杀气腾腾地告诉我,她已经把宁六爷绑了, 问我想让他怎么死。
在这个时代,帮派才是消息传递最快的组织。京城里治安严格, 帮派的根系基本都在天津。
宁子珍统治过天津最大的帮派, 原本手底下就有一批死忠小弟,如今成了捕快,那些人更把她当靠山, 所以道儿上有什么消息都瞒不过她。
腊八事件很快传到了她耳朵里,她亲自出面, 从参与者顺藤摸瓜, 不出三天始作俑者宁六爷就上了她的死亡名单。
她没读过书, 做事全凭良知和义气。别说这宁六爷只是国公府一个旁支,还是妾生的,就算他是皇帝的亲儿子, 她也完全不惧。
用她的话说,“豁出命去也得叫他们知道,天下女人护得住女官!”
另外两个女随从铿锵有力地道:“护得住!”
我被她们的气势震得心潮澎湃, 缓了好一会儿才理智下来。
先问过, 宁六爷目前被扒了棉衣, 绑起双手双脚, 放在城外义庄的棺材里,和一具吊死的女人脸对着脸。
要是不去救他, 几个时辰就能冻死他。要是我觉得这样不解气, 她们就返回去将他一刀刀活剐。
我赶紧让其中一人先回去把他放了。
那人以为我怕受牵连,忙道:“大人别害怕, 要是东窗事发,我去官府认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我摆摆手道:“不是,这其中的牵扯很深,我不便和你们解释,但留着他有用。”
宁子珍立即道:“江姐,你听秋大人的。”
之后她和我说了说她当上女捕快后的作为。
对于我临走时的交代,她能理解,但不知如何下手。迷茫时,莫凡提醒她,可以先从她最擅长的事情入手。于是,她开始教女人习武,把强jian犯、家暴男、恶婆婆等拉到公众场合鞭笞。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有反抗意识。她们喊着‘女人保护女人’的口号,自觉地站到宁子珍身边。
当然,肯定有很多反对声,当地一些豪绅官员,怒告她滥用职权,带坏民风。
莫凡以知府职权,给了她极大的支持。这两人志趣相投,脾气相似,搭档得天衣无缝。
“那你和莫凡……”我朝她挤了挤眼。
她很坦然:“有夫妻之实,但没有办仪式。我们都是做事不留后路的人,不想成为彼此的软肋,也不打算生孩子。这辈子剩下的时日,本就是白赚的,活得有意义,比活得有盼头更重要。”
我感到无比欣慰。
解救一个人,不就是让她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态度吗?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相夫教子,或为某个事业奋斗,都一样伟大。
关键在于,要给她这种权利。
在女性保护这项事业上,我最大的目标,就是让天下女人认识到,女人还有别的活法。
就算她们这一代挣脱不了夫权和父权的限制,她们的下一代,下下代,终会觉醒。
宁子珍把另一个女帮手留在了我身边,“她叫牟巧儿,原是漕帮的二当家的独生女,武艺不在我之下,给大人看家护院应该不差。”
我还没说什么,招娣就喜道:“那太好了,有牟姐姐在,晚上我可以放心睡觉了。”
“哪个狗贼敢近大人的房间,我踢碎他的蛋!”牟巧儿一抱拳,霸气侧漏。
于是牟巧儿就这么留下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聂冰卿也来了。
一是来拜年,而是请教我如何与四姑娘相处。
她受我所托,利用聂旸的影响力,在江宁成立了妇女职工工会,保障女员工福利。
连纺织作坊都积极配合她,现在有四分之三员工都是女性的四姑娘却总让她碰冷钉子。
“你对付不了她,我再派个别人去。”我道。
聂冰卿当即就哭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能想到好办法!”
“不不,我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她这才止住哭声,眼巴巴看着我:“你快说。这次我一定不让你失望!”
“可能,需要让你重操旧业……”
她脸色一白,嘴唇一哆嗦,却咬着牙点头:“我行!”
“你别误会,绝不是让你自轻自贱去陪人。只是,我和九爷决裂后,广和戏院不再和慈善基金会合作,我需要一个宣传口,帮忙吸引募捐。我想来想去,苏州评弹是个不错的形式。北京这边还没有流行起来,但有你的名气、技艺加上好的剧本,应该不难打开市场。只不过……你刚刚恢复清白之身,顶着聂家千金的身份,让你抛头露面实在……”
她悄悄吁了口气,坚定地说:“这有什么!虽然我是良人,但在风月场合那么多年,没人把我当清白人看。我自己喜欢琵琶,何况我也没什么别的技能,凭手艺谋生不丢人!我怕的只是受人胁迫,不得不和那些臭男人接触。”
“你放心。我只让你在咱们自己的茶楼里表演,给你配足安保,绝不让你受委屈。就算是皇子王孙来了,你也不必勉强,万事有我顶着。”
“我信你!”
我本想让她搬到秋夕苑住,她却十分顾忌自己的身份,生怕从前交往过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再来骚扰她,会有损我的门楣,坚持自己住。
聂家在京城原有一座小宅,她和过继来的弟弟住在那里。
我让她把弟弟送来跟我读书,她也不肯。
四姑娘还是傲气非常,只托她给我送来一本书做新年礼物。
那本书还是她自己写的。用的是最新的石墨印刷,配了一些诗情画意的水墨画。
据说是第一本文字和画一体印刷的书。
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今天过年,我一早带着招娣和满月去了东堂。
吃完饺子,放完烟花,在鞭炮声中回到了秋夕苑。
那时候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管家搓着手在门房里焦急地等着,一见我就小跑着迎出来。
我当出什么大事儿了呢,结果他说:“几位小阿哥来给您拜年了,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
“这么早来拜年?”我诧异道,一边快步往里面走,一边问:“怎么不进屋呢?”
“过了子时就是年初一。越早越有诚意。小阿哥们只是重视您。”管家笑道,“他们抱着块冰,不肯进屋,怕化了。”
……
快到平时上课的地方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们凌晨三四点就得出发进宫,去给皇上后妃们拜年,这个点儿,八成是从家里溜出来,插空给我拜年的。
“先生!”
“先生!”
庭院里点着十几盏红灯笼,把孩儿们的脸映得通红喜庆。
他们一窝蜂围上我,在七嘴八舌地说吉祥话。然后一本正经地要给我磕头。
“别别别,地上都是冰,太凉了。这个使不得!”
“学生恭祝先生富贵绵长!”
“心想事成!”
“平安如意!”
“官运亨通!”
“寿比天齐!”
弘旺你……汉语都没学好啊!寿比天齐能用在我身上吗??
没人听我的,齐刷刷跪了一地,正正经经地叩拜。
黄招娣早就准备好了红包,里面不是钱,是我亲手写的祝福语,用了十个国家的语言(还有我最近正在学的俄语)。
“学生有个礼物要送给先生。”
孩儿们引我到院子中央,那里有个半米高,一米长的东西上盖着红布。
我被他们热切的眼神看得心痒痒:“什么好东西?”
弘明把红布揭开,孩子们齐声道:“祝先生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红布下,居然是一艘晶莹剔透的战舰。
和我摆在教室里那艘‘米勒迦号’模型一模一样。
“这是你们雕的?”黄招娣都惊讶了。
这绝对没少费工夫!
普通人家的孩子绝对不会送这么华而不实且难以得到的礼物。
但它带给我的震撼非常大。
朴实的生活,有时候需要这些明知道留不住,却惊艳一闪的东西来装点。
它会告诉你,‘拥有过’是人类与美好事物的最佳关系。
“点子是弘昌想的,冰是我找的,模型是弘昂偷走的,雕工是弘旺找的。”弘明道。
弘昌挑了挑眉:“雕工也是先生的学生,你怎么不说他的名字?”
“谁?”我还以为戒芳和戒香两姐妹也来了。
结果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从门后走出来,抿着嘴看了看我,微微作了个揖,“弘时无缘成为先生的学生。不过听了一堂课受益匪浅,也想为先生做点什么。”
我微微一愣。
这个节骨眼上,这孩子怎么来了?
又是他自己偷着来来的,还是谁让他来的?
和上次一样,我把他单独叫到屋里和他说了几句话。
“弘时,你雕刻得太好了,我非常非常喜欢。你简直是个天才雕塑家!”
我还塞给他一把零食。
他红着脸往后缩了下,“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了,早就不吃零嘴了。”
是吗?怎么和你一般大的弘昌吃起来不停嘴呢?
“阿玛说这叫不无正业,我是皇孙,不是手艺人,刻得再好也没用,只是浪费年华而已。”
“那怎么会呢?人各有志,也不是皇室子弟将来都会做官啊,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深耕,做到术业专攻,一样可以名传千古。何况,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不一定非要有成绩。让生活每天都有滋有味,也是一个崇高的追求。”
弘时抬眼看着我,低声道:“耿格格也说过类似的话。”
见我半天没说话,他又憋红了脸。
半晌忍不住开口:“先生,耿格格抚养我六年,便如我亲娘一般。”
我点点头道:“我理解。可是,大人的事情,不应该让孩子来苦恼。”
他垂下头去轻轻一摇:“她对我很好,说什么我都信。可是这一次,我有些迷茫。”
我再次轻轻点头,把眼神放得轻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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