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1723年1月5日 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二十八日 晴
十一月二十日, 即康熙皇帝驾崩后第七日,雍亲王在太和殿登基,年号雍正。
按照正常程序, 他应该先到康熙灵前祇告即将受命,然后去皇太后宫里行三跪九叩之礼, 可因为德妃拒绝当皇太后, 这个流程直接省了。
祇告之后,他换上皇帝礼服,乘金舆出乾清门, 前引后扈大臣、豹尾班、侍卫等随行,到保和殿降舆, 先到中和殿升座, 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礼。
礼毕, 礼部尚书再次奏请即皇帝位。之后,文武百官到太和殿就位,随即他在翊卫的护送下也来到太和殿, 升宝座即皇帝位。
从他穿着龙袍走进保和殿,我就激动地浑身颤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 更是泪奔如泄洪。
这不是望夫成龙, 这是把我们共同经营的小作坊送上纳斯达克!
虽然我早就知道他能‘上市’, 可参与了整个过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从无人问津的‘天下第一闲人’、冷酷无情的四阎王, 到功绩累累的实干派、有情有义的痴情种,从群臣孤立到趋之若鹜, 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都不是康熙的坚定选择。
这一路我们相互扶持,互相成就, 走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经历过太多起伏!
这份辉煌,不止属于他,亦是对我这八年奋斗的嘉奖!
他在龙椅上频频看我,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眼中一直有泪光。
历经磨难好像也不是坏事。刀尖上的每一步,都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紧密。
登基大典过后,我兴奋得好几天都睡不着。
和我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永和宫里的德妃。
得知四爷照常升座登基后,她气得在灵堂上撞棺,哭喊着要给先帝殉葬,把四福晋(此时尚未册封为后)等一众女眷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
因为我不在玉蝶上,只需尽臣礼,大殓过后回家服丧即可,所以当时并不在场,直到晚上晓玲差人送信给我,我才得知这场闹剧。
德妃竟当着所有后妃、公主、福晋,及近支宗亲的女眷,斥骂四爷夺弟妻、谋父位,是天底下最无耻狠毒之人。
四爷跪于灵前诅咒自己,‘倘若朕真做了额娘说的这些事儿,便叫老天降雷劈了朕!叫朕不得好死!”
母子之间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没过两天,四福晋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宋嬷嬷来到圆明园,劝我进宫给德妃赔罪。
和当年十四贝勒府的赵嬷嬷一样,奴才的架子莫名端得比主子还高。
她嘴上客气,脸上的表情却很不忿,我只虚让了一下,她便坦然落座,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茶,还主动开口要茶。
这嚣张的态度把我们大清周报的主编虞非池都震惊了。
更夸张的在后面。
备茶的功夫,她居然教训起我来:“秋大人一向大度容人,且容奴婢多嘴几句。现在皇上初登大宝,还来不及册封后宫,可福晋执掌皇后凤印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奴婢虽然是奴,既然代表皇后来,就是皇后的脸面,您这样待客,岂不是大不敬?
奴婢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但奴婢家世代包衣,最懂规矩守本分,知道该怎么敬主护主。往常奴婢每次见秋大人在皇后面前谦卑有礼,以为大人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傲慢粗鲁,而今亲自经历过,才知道无风不起浪。想来,先帝驾崩那日,您没给皇上下跪属实,先前太后训导您,您出言不逊还故意与宜妃娘娘交好刺激她也属实。
先前奴婢怎么都想不明白,太后原本极疼爱皇上,皇上对太后也是礼敬至孝,怎么闹到如今这步天地。现在总算知道了,根结就在您这儿。奴婢斗胆说句老实话,您这么不知人情世故可不行啊。就是不为自个儿的名声想,您就完全不在意皇上的处境吗?”
茶到了门口,我站起来去接,打开盖吹了吹,亲自递到她手上,笑问:“请教宋嬷嬷,我该怎么做?”
她有些慌,接过茶没敢朝嘴里送,不自然地笑道:“请教二字不敢当,您折煞奴才。不过如果奴才是您,就赶紧进宫给太后请罪,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哄着她受封太后,搬进慈宁宫。”
知道折煞了你,你还真敢接。
我心里发笑,你要是我?你要是我,根本走不出热内亚!
先不说德妃这个人根本不是认错就能哄好的,关键是,她不是任性地闹,她不当太后、不受大礼,是为了阻拦四爷登基,等她疼爱的小儿子回来。所以就算没我,该有这一出还是有!
四福晋搞定不了她,就想甩给我,我才不接招呢。
首先我没这义务,其次我怕被碰瓷儿。
德妃闹就闹呗,受气的是她自己,看笑话的是她的老对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至于四爷的处境,恐怕没人比我更在乎,然而事已至此,该发生的伤害都发生了,德妃是他亲娘,我阻拦不了,也不能替他报仇,只能做好善后工作。
那些戳他脊梁骨的谩骂,跟着德妃造谣他得位不正的谣言,休想广泛传播,更别想在历史上留下半个字。
现在我掌控着《大清周报》、《江南商报》、知音茶馆,这三个重要的信息输出口,还因祸得福,借由那个被凌迟的‘神秘大股东’将印刷厂开遍全国,几乎垄断了出版业,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出版物都要经由我的人过目,不敢说能颠倒黑白,反正操控舆论是轻而易举的。
等她一死,我就让人以四爷的口吻给她写悼文,把她美化成慧眼识珠的慈母,把他们母子的关系美化得感人肺腑,把四爷美化成爹妈最疼爱的小宝贝!
我要让那些看不清形势的蠢货好好看看,什么叫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至于四福晋,还有这自命不凡的老奴婢,根本不值得搭理。
反正她们和德妃住在一起,让她们相互折磨去吧。
三天后,四福晋没等来她的册封诏书,我先等到了嘉赏。
不单是赏我一个,而是一群人。
隆科多提任总理事务大臣,袭一等公,授礼部尚书衔,赏三眼花翎和黄马褂。
隆科多的儿子玉柱封刑部侍郎,侄子鄂伦岱被封为大内侍卫总领,另一个侄子舜安颜被封为銮仪使。
张廷玉授礼部尚书兼南书房总理事务大臣,其弟张廷缘升工部右侍郎,另一弟张廷璐升户部主事。
十三爷获封和硕怡亲王,加封世袭罔替,成为大清开国以来第八位铁帽子王,另外,还令其主管军务和户部。(军权、财权一把抓!)
其他阿哥、功臣各有封赏。
对我,授理藩院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御前行走,还有极特殊的两条,其一:御前免跪;其二:除皇后外所有内命妇(包括妃、嫔、世妇、女御及未婚的公主等),见我需以见皇后的礼仪待之。
这两条几乎把所有姓爱新觉罗的都炸翻了。
宗族里的男人去朝堂上闹,女人进宫找德妃和四福晋闹,反正只要能说得上话的,就没有不开口的。
新旧交接之际,乱中添乱,所有人都吃不消,奈何雍正他就是任性,不管谁来闹,就是不改。
没想到,只闹了三天,这事儿就被八爷和八福晋压了下来。
八爷管过宗人府,和亲戚们很熟。
八福晋是京城悍妇,甭管是论嘴皮子还是论巴掌,就没她收拾不了的人。
这两口子齐上阵,里里外外全搞定。
甭管他们目的如何,实打实是为四爷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于是四爷借着这个机会笼络八爷,将他封为和硕廉亲王,并授工部尚书。
很多人看不到的是,与官职和荣誉同步提升的,还有我的福利待遇。
具体体现在圆明园的安保和我的饮食起居上。
原本这里的安保由刚果儿负总责,现在由大内侍卫接管。
大量太监宫女被送入园子,领事太监和宫女,原本都是伺候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不仅深得四爷信任,办事水准和效率都是超一流的。
现在,外面的人想见我,比从前多了至少五个关卡,但通报时间却缩短了;
伺候我的人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个,连弘旺送我的狗都有两个专职‘保姆’;
厨房扩建了三倍,曾为我做‘原闷鱼翅’的那位御厨,带着一个三十人的庞大团队入驻,吃饭的圆桌换成了大长桌,饭桌上每天都有山珍海味,饭后还有各式各样的热带水果(以前也有,但品相没这么好);
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每天至少来三次,或带图样,或带锦缎,或带宝石,让我定夺适配各个场合穿的吉服和首饰;
方方面面,参考的都是皇帝的标准。
我自己都觉得,四爷这次真有点过了。
我盘算了一下,除了龙椅和配享太庙,他手里好像没剩下多少能给我的了……这让人怎么上进嘛!
季广羽笑话我:“才从一品就满足了?离权倾朝野还差得远呢!比之隆科多、怡亲王也少了很多实权!”
今天我叫他来,是想与他商量,派他去广东当布政史,为我推行大清宝钞、抢做世界贸易结算货币做准备。
见面一个多小时,光顾着闲扯了,还没说到正事儿呢。
我接过他剥好的山竹,吃了两粒才道:“从一品还不值得满足吗?再往上可就是宰相了。以我现在的能力,还当不了宰相,我也没精力当。不过我对皇上的影响力,可能远超宰相。再说,太子太保衔、御前免跪,可是连宰相都没有的荣耀。”
他撇撇嘴:“荣耀都是虚的,权力才是实的。”
这回轮我笑话他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告诉你,古往今来,没有哪个权臣有好下场。你说过的霍光,死后全族被灭。严嵩,罢官抄家,儿子被杀,孙子充军。张居正,死后被抄家,还差点被开棺鞭尸。近一点的,鳌拜,死于囚室。要是还不信,你且看着隆科多。”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凑到我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得和武周女皇、汉高后比。”
这小子,官服里裹着一身反骨!
我摇摇头:“她们借由权力达到了个人的顶峰,我却要利用权力把整个华夏民族推向历史高峰。”
历史的进程循序渐进,根本没法揠苗助长。
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多少觉醒思想。就算改朝换代,也还是封建王朝。
与其像王莽一样篡汉改制,和整个社会斗争,不如倚仗太平盛世,发展教育,改善医疗,促进中西文化交流,提升军事、经济实力,为觉醒的种子铺好温床。
这是久久为功的事业,非一代君臣能完成。
我的最高理想,就是耗费毕生精力,搭好基础框架,让我的学生和支持者,沿着我的设想继续努力。
所以,我要吸取前人经验,避免人死政消。
“在你皇雍正这样的工作狂手下,权力越大自由越小,在其位得谋其职,我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帮他管理国家。我有自己的计划。皇上不会是我的阻力,而是我最强大的后盾。从一品的职权再加上他对我的支持,足够用了。”
被工作活活累死的十三爷,也是血淋淋的教训!我可不想被他当牛使!
第 242 章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季广羽的眼睛比小哈巴狗的还亮。
这年代的男人好像过了某个年龄就要续须, 从年初起,他也留起了胡子,上唇上薄薄一撇, 一下子成熟好几岁。
好像就是从有胡子开始,他不再叫我姐姐了。
少了那个热络亲密的称呼, 就少了几分轻浮浪荡, 我总有种错觉,季广羽杀死了廖二。
当这双平庸的眼睛释放出闪耀的光芒,我才会想起那张华丽精致的脸, 才会觉得廖二还在。
做官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我的梦想, 好像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为了给他打气, 我准备好好跟他说说我对于未来的规划。
“当务之急, 我想先筹备大清银行。从五年前开放海禁之后,对外贸易量逐年攀升,繁荣背后的问题也逐步暴露出来, 其中金银外流、民富国弱、民族资本受到抑制这几个问题尤为突出,其本质是国家金融体系一盘散沙,既没有扎口管理, 也没能对一些弱势手工作坊提供资金支持……”
刚开了个头, 内门上的太监来通报:虞主编求见。
在康熙的干涉下, 《大清周报》成了官办报纸。因为由我牵头办理, 所以挂在通政司下,算国家机关的直属二级机构, 原则上要受通政司约束, 实际一直独立运营。
不过有了这层背景,报社正式员工就成了朝廷的人, 相应获得了‘官身’。
普通编辑相当于各部‘笔帖式’,品级一般为八品、九品。
而主编在我的争取下,一下拔到了从五品,相当于各部员外郎。
由此,我家虞主编成了大清朝第二个女官,身份贵重、影响力非凡。
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她身怀六甲,我可不敢让她多等,忙叫通传。
不多时,窗外传来了狗吠声,还有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
“黄白白,别乱叫,这不是给你的,你妈不让别人给你吃零食!”
季广羽嗤了一声:“黄招娣真把自己的名儿给狗了?”
我笑着点点头:“黄这个姓,作为颜色可以纪念我养的第一条金毛狗。白,是这条小京巴的本来色,黄白白既有意义,又朗朗上口。我觉得蛮好,就采用了。”
其实严格来说,黄白白不能算黄招娣的名字,只是她和靳驰谈恋爱的时候用的爱称。
三年前,康熙把《江南商报》交给江宁巡抚代管,主编靳驰应巡抚的要求回到江宁,一南一北两千多里的距离,把这段分分合合多次的孽缘彻底终结。
恢复单身不久,黄招娣就有了新欢——当年为我做辩护的刑名师爷温乔。
这段感情好像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令她找回了最初那个叛逆、洒脱的自我,还把她从最后一道封建礼教(女人必须从一而终)的枷锁中释放出来。
于是她彻底告别过去,不仅把这个爱称送给了狗,还抛弃父姓,改用母姓,为自己取了个全新的名字——虞非池。
这些改变对她的工作也产生了巨大影响——
她不再一味抨击朝政、揭露官场腐败,而是聚焦于一些积极进步的方面,比如科技上的重大突破、农产品产量的大幅提高、人口数量的增长、文化产业的繁荣等等。
既维护了国家形象,又把各个领域的真实发展现状置于全民关注中,让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无处遁形。
她不再反对混圈子,利用主编身份和我的人脉,参与各种社会活动和交际场合,拓展视野,提高影响力。
总之,她不再把自己当成异类,而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不再是对抗世界的战士,而是拯救世界的勇士。
她将入世和入仕完美融合,足以胜任国家级通讯社的掌舵人。
最近这几天她正缠着我做专访。
想必今天又是为此而来。
大肚子的虞主编依旧雷利风行,左手抱着黄白白,右手提着一个大布袋,大步流星跨进来,郎笑着和季广羽打招呼:“季总兵也在啊。”
季广羽阴阳怪气道:“是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可惜来得不巧,赶上招娣姐大驾光临。尚书大人恐怕又没时间应付我了。”
虞主编仿佛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乐呵呵道:“我来的时候派人去步兵统领衙门请你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正好,有事儿要你帮忙。”
她放下黄白白,打开大布袋,取出几顶假发、各种化妆用品,以及几片颜色灰暗的布料,对季广羽眨眨眼道:“给咱尚书大人设计个符合年龄的造型吧。”
季广羽似乎不觉得意外,挑出一顶假发盖在我头顶,拆开发髻,用手梳着,笑问:“敢问大人芳龄。”
“二十九。”要是按你们清朝老祖宗的习惯,还得虚两岁。
“不老。”
虞主编摇摇头:“该老了。”
是啊,该老了。
‘剖心危机’给我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
我不能再把这个把柄明晃晃晾在外面任人拿捏了,再怎么保养,二十九岁的脸也不可能和二十一岁一样。必须谨慎地伪装起来。
可悲的是,白发、皱纹、皮肤下垂,这些令正常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竟是我求而不得的。
就像我怀念十八岁的廖二,廖二也舍不得在我永远二十一岁的脸上画沧桑。
鼓捣了一下午,虞主编在旁边一边帮忙,一边做好了专访。
最后新形象出炉,我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忽然决定立即约郎世宁给我和四爷画像。
我得以本来面目和他一起流芳百世。
1723年6月25日雍正元年五月初八雨
康熙驾崩前给了四爷一道诏书,内容与隆科多曾传达的消息一致:召回十四贝勒。
只不过下面还有一句,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命胤禵于景陵服丧三年,不得进京。
这道诏书生动地诠释了爱和责任的意义,算是康熙给四爷上的最后一堂帝王课。
四爷登基后一个月,将先帝遗招和改任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的圣旨一起送往拉萨。
四月初,十四贝勒在庄亲王(十六爷)的护送下返回北京,因硬闯城门受了点轻伤,之后被强制送往景陵。
德妃得知后绝食抗议,要求四爷立即将十四召回,并将她送到十四贝勒府。
四爷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跪求她进食,她却坚持不妥协。
不得已,四爷只好将十四接到宫中侍奉她。
没想到德妃一见十四就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皇上本意将皇位传给他,是雍正谋权篡位,教唆他谋反。还声泪俱下地控诉雍正虐待她。
十四一直不肯相信疼爱自己的阿玛会狠心囚禁自己,听了这些话,岂能犹疑?
当即提剑去养心殿,不仅砍伤御前侍卫数人,还在盛怒之下砍死了为四爷说话的李九一。
李九一在康熙身边侍奉了四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落得这个下场,四爷深感愧疚痛心。
当天,十四便被削去贝勒爵位贬为庶民,五花大绑送回景陵。
十三天后,也就是今晨,德妃抑郁而亡。
晚上,四爷回到圆明园,哭得像个小孩。
他问我,“这世上没有娘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如果有,肯定是因为那个孩子太糟糕,对不对?”
我反思了一会儿,最后肯定地说:“不对。我认识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姑娘,她不到一岁就被亲生母亲抛弃了。后来,养母帮她找到了亲娘,问到被抛弃的原因,竟然是‘她长得太像她爹,看着就讨厌。’你知道那个姑娘听完怎么想吗?”
他哭道:“她该和我一样难受吧?”
我笑着摇摇头:“不,她畅快地想,啊,我那素未蒙面的人渣老爹一定伤你不浅。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都是你应得的。”
“她……比朕洒脱。”
才不是呢。她只是比你幸运很多,有个真心疼爱她的好养母,让她在有爱的环境中长大,一直被认可,从没有遭受过冷暴力和否定质疑。
“她还告诉过我,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挑剔我,只有父母不可以。因为是他们把我生成这样,根本没问过我愿意不愿意。父母对孩子只有教育规劝的义务,没有否定打压的权力。否定孩子,就是否定他们自己。”
我用袖子抹掉他的涕泪,轻声安慰:“也许她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不喜欢你身上最像她自己的那部分。你是祖宗和先帝选定的皇帝,是我选定的爱人,你绝不是个糟糕的人。”
他闭上眼点点头:“朕已经无法再做好儿子、好兄长,唯愿为大清做个好皇帝,为你做个好男人。”
1724年2月14日雍正二年正月十七日风和日丽
年前最后一个月,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彻底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为持续了将近四年的卫藏战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正月十五,他班师回朝,晋封一等公。
其赋闲多年的长兄年希尧被起用为广东巡抚,妹夫胡凤翚被任命为苏州织造兼苏州浒墅关监督,年逾八旬的老父亲年遐龄也获加尚书虚衔。
其妹年晓玲被册封为贵妃。
不幸的是,此时晓玲已经‘病入膏肓’。
第 243 章
这几年, ‘照清女士’一直活跃在《大清周报》和《江南商报》的版面上,早已是享誉南北的知名女作家,但晓玲本人却藏在圆明园深居简出, 几乎不见人。
为了蛰居,也为了应付年家人, 她对外的说辞要么是怀孕, 要么是小产。
在外人印象中,她是名副其实的圆明园宠妃,既有身份又有宠爱, 一直在怀孕,每年都小产。自然而然地, 身体一年差似一年。
年家每次来人探望, 她都装得惟妙惟肖, 泪水涟涟地捶床:“我有罪啊,我对不起王爷的厚爱啊,这辈子不给王爷生个儿子, 我死不瞑目啊。”
……
我现在是彻底相信她会骗人了。比殷素素的儿媳妇赵敏还会!
其实她现在比没流产之前还健壮!
从我出使俄罗斯回来就一直帮她调理身体,而且她在圆明园没什么烦心事,既不用宫斗, 也不用伺候婆婆, 更不用看男人脸色。
每天看看书, 写写文章, 学学英语,和我的小圈子牌友打打牌, 偶尔还能看四爷被我气得暴走, 心情舒畅,吃嘛嘛香。
除了偶尔接到埃文的信会伤怀几天, 平时连我都羡慕她。
有一段时间,我被她这种轻松闲适的状态麻痹了,忍不住想,如果她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但在她写的故事里,每一个主角都在向往自由,每一个主角都为追求更高的理想而赴死。
而大洋彼岸的埃文一直保持单身等着她。
所以我还是得履行承诺,帮她死遁。
在德妃葬仪上,她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把自己化成病秧子,还跪晕好几回。
内命妇都看在眼里,相互唏嘘:好命的年妃怕是活不长了。
于是好多人去劝皇后:眼瞅着年妃一脚迈进阎王殿了,快别让她在这儿跪了,要跪出个好歹,怎么跟皇上交代?
皇后哪儿能当这个坏人,三番五次派人去请示皇上:能不能让年妃免跪?
皇上知道晓玲打得什么算盘,根本不想配合她做戏,每次的回复都是:免。
可晓玲非得‘挣扎’着爬起来尽孝,坚持要履行儿媳妇的职责,终于在葬礼结束后成功‘吐血’。
从此就缠绵病榻,再没能下床。
这次年羹尧来觐见,皇上特许他见一见年贵妃。
我担心年羹尧觉察出异状,或对晓玲发难,特意从旁压阵。
不过我并没有一开始就进去,而是等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才去。
为见外臣,晓玲穿上了贵妃冠服,衣服故意做得宽大,配上‘命不久矣’妆,只把她衬得枯瘦如柴,好像随时会咽气一样。
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满脸泪痕,颤颤巍巍站起来给我行礼,却因为‘体力不支’倒在我怀里。
年羹尧本来面色阴沉安坐不动,见晓玲给我行礼,好似才想起我的另一身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穿着四爪团龙服,戴着红宝石顶戴双眼花翎官帽,气势上比多年前更有压迫感,不过态度稍有所转变。
“秋大人。”他抱了抱拳,脱下帽子抱在怀里,斜睨着我:“贵妃让你费心了。”
如果这句话换个说法,换成‘你对贵妃费心了’,就完全是另一个姿态了。
这样说,表明他还没有狂到非把晓玲抬得比我高。
其实,皇上早已开始忌惮他了。
他总领西北三省,现在又亲自攻下了西藏、青海,势力范围囊括大半个中国。
关键是他和四爷的关系从来称不上‘甜蜜’,从一开始就是‘强扭的瓜’。
从他带兵西征,四爷就派人密切监视。
康熙驾崩之前,西北的探子曾传回密报,年羹尧和十四爷虽然一个在拉萨,一个在青海,但书信来往非常密切,在其中一封被截获的信中,年羹尧称十四爷是唯一一个有‘乃父风范’的皇子。
康熙驾崩之后,年羹尧和十四在拉萨交接兵权时,还曾密谈一夜。
身在北京的四爷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为了笼络他,对他百般关心,说尽肉麻话,那卑微姿态,我看了都辛酸。
不知道究竟是皇上的诚意打动了年羹尧,还是十四不想霍霍他爹留下的大好江山,最终他们没谈拢。
但只要十四还在,年羹尧还守着西北大军,这两人还是有合作的可能。
十四是皇上的亲弟弟,杀是不可能杀的,为了国家安定,只能剥夺年羹尧的军权,将他调离西北。
为了全君臣情谊,给彼此留足体面,皇上希望他主动交出兵权回京任职,在元宵节国宴上,还让十三爷以‘兵部尚书’之职暗示他。
但他以一句‘为皇上战死沙场是奴才的荣耀’就将这个话题模糊过去。
更过分的是,十三爷打圆场说了一句:“每个男人都曾有过英雄梦,看年大将军如此威风,臣弟也想在疆场上为皇上效力。”
年羹尧却哂笑道:“要是十三爷在奴才帐下,奴才不敢让十三爷上马,万一颠坏了,皇上找奴才赔,奴才怎么赔得起?”
我就坐在十三对面,眼瞅着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皇上拳头紧握,刚要发作,八爷就笑盈盈开口道:“亮工啊亮工,枉你还是进士出身,这些年光顾着舞刀弄枪,把读过的书都还给师傅了吧?孔明先生稳坐帐中,破曹降璋,打过无数胜仗,谁说将军只能在马上指挥千军万马?”
这话给十三爷找回一点脸面,却没切中要点。
张廷玉不急不缓地补充道:“廉亲王所言极是。能领兵者谓之将也,能将将者谓之帅也,怡亲王是帅才,年大将军是将才,若怡亲王上战场,只要定好战略,让年大将军奉令冲锋陷阵,必定战无不克。”
年羹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道:“那是自然,十三爷指东,奴才绝不敢往西。”
皇上这才冷哼一声,“怡亲王治大国若烹小鲜,朕可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再说,都往好处想想,往后最好太平一万年,将士都回家种田。”
天妒英才多病痛的十三爷,是我们大清领导班子里名副其实的团宠。大家一起哄着他,把年羹尧说的灰头土脸。
年羹尧表面恭顺,内心不忿。
第二天,御案上出现一封写着年字的密报。上面写着,元宵节当晚年羹尧回去连御数女,其中一个不堪折磨爆体而亡。
巧的是,那姑娘小名就叫十三妹。
看完我都想拔刀,真是残暴变态!我们常务副皇帝宵衣旰食,任劳任怨,凭什么受这屈辱!
可是功臣不能随便收拾,尤其是年羹尧这样极具影响力的将军。
四爷只说了一句话:“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这么一说,我便想起皇后身边那个嚣张的宋嬷嬷来。
那次捧杀卓有成效,后来在德妃的葬礼上,因为某个礼行的不标准,她又教训我,被周围人听到,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直接拖出去杖毙了。
此刻,这个核武器般的威胁,在我眼里已经是一堆废铁。
我扶着晓玲重新坐好,客气地扬了扬手:“年大将军请坐。”
和他们比,我的着装随意得多。只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薄棉袍,要是仔细看,上面还粘着两根狗毛。
就为给他提个醒,这是皇帝行宫,也是我家。我是主,他是客。
“晓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巡视路上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么多年,并不是我照顾她,而是我们相互照顾。可惜,上天给的不是她想要的,带走的又都是她最珍视的。”
晓玲抱着我的腰抽泣,我抚摸她的后背,朝年羹尧叹了口气:“孩子是她的命。”
我说的是那个真正的孩子,她和埃文的女儿,安妮。
要不是年羹尧将埃文从福建捉来,就没有这段孽缘,更没有胎死腹中的安妮。当年晓玲确实为这个孩子丢了大半条命。
年羹尧毁了她的前半生。不该在她‘垂死’之际,再有任何苛求。
可他还是一如既往,绝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眼神凶狠地盯着我,气势汹汹地逼问:“那些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你是不是想学赵飞燕或者万贞儿吧?”
“二哥!”晓玲猛抬头,厉声呵斥:“你再污蔑她,我就和年家决裂,改姓秋!”
“你敢!”年羹尧怒极扬起巴掌。
晓玲不仅没躲,还迎着巴掌把自己的脸送上去。
我连忙伸手护在她脸旁。
不过这一巴掌始终没有落下。
晓玲眼泪滂沱,泣不成声:“要是我当年就敢这样反抗你,根本不会留在王府,这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年羹尧慢慢收回手,脸色依然很臭,语气依然强硬:“生不了就不生!别为个孩子丢了自个儿性命!没有孩子就不能好好活吗?你和秋童好,你看她,她也没孩子,不活得好好的?你有年家撑腰,没孩子也没人敢欺负你!”
说完又阴毒地看了我一眼,咬牙道:“要是有人害你,你只管告诉二哥,咱们年家人,只有死得轰轰烈烈,绝不会做怂包吃哑巴亏!”
晓玲把头埋到我怀里呜呜痛哭。
“小妹,皇上真的疼你吗?要是你在这里过得不痛快,二哥带你回家好不好?”年羹尧听得心软了,眼里似乎也又泪光,但他很快转过头避开我的目光。
许久之后,晓玲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他,又惊又恐又难过:“二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把皇上置于何地?”
是啊,你也太嚣张了。皇上的媳妇,岂是你想带回家就带回家的?
年羹尧微微一凛,解释道:“二哥解甲归田,带你回家养病,皇上会体谅的。”
晓玲摇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我走不成了。”
这句话说得我心头一颤,险些被她的精湛演技骗出泪来。
年羹尧更不必说,悲伤肉眼可见。
“可是二哥,你别忘了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凭着皇上给年家的盛宠,好好经营,咱们年家才能像佟家那样长盛不衰。若不好好珍惜,盛衰只在一念间,我这辈子也白白浪费了。”
年羹尧警惕道:“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没有人教我,我长了眼睛和耳朵。二哥,你见了我为什么不下跪?你忘了举头高悬的是皇权啊!”
规矩是这样的,就算她爹年遐龄来了,也得给她下跪。不跪,就是藐视皇权。待他日清算,单这一笔,足以让他沦为阶下囚。
“秋童,年家生我养我,我不能眼睁睁看它覆灭,若有一日,我二哥真要做糊涂事,请你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替我好好规劝他,实在规劝不了,再求皇上开恩留他一命,什么都可以收回,只留他一条性命就好,行吗?”
我正在观察年羹尧的反应,晓玲忽然抓着我的手跪下,涕泪横流,情真意切。
哎。人真的很难和原生家庭切割。哪怕他们曾伤得你体无完肤。
我俯身将她拉起来,诚恳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你。不过你不必担心,你二哥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皇上不擅长打仗,舍不得他的才华,别人可未必。他也知道,西北几省原本就地广人稀,打仗打得亟待休养生息,根本无力和富庶兴旺的中原抗衡。只是皇上待他太好,他习惯将你们当亲人,而非皇上、贵妃,才一时失礼。我听说他在战场上受了很多伤,你不如劝劝他,多在京城留几日,好好调养。”
晓玲泪眼婆娑地看着年羹尧:“二哥,你伤到哪里,怎么从不和我说?”
年羹尧沉默不语。
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出邀约:“不知道年大将军对著书育人有没有兴趣,我打算开个军校,为全国各驻地培养将领。若你愿意,闲时教书,战时领兵,把年氏兵法一代代传下去,让年家军的威名震慑天下,可保年家常贵你常青。”
年羹尧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在草原上跑惯了,没耐心当教书匠。”
我笑笑:“大将军不急回我,我再等你一年。”
不出一年,你就会沦为阶下囚。
到时如果你愿意悔改,我就冒险为大清留一个战神。
不过,我深知希望渺茫。
性格决定命运。
当过王的狮子,怎么甘心被拴起来当狗呢?
悲伤至极时,晓玲咬破血包,以口吐鲜血晕过去的惨烈姿态终止了这场诀别。
年羹尧走得时候带着悲伤、愧疚,还有忐忑和不安。
我对晓玲佩服五体投地!
情绪收放自如,演技登峰造极,节奏把控一绝,要是把她送上战场,没准她就是女孔明。
接下来,我可以放心把她送走了。
当晚,我秘密召见了额尔登,这痴情种毫不犹豫答应护送晓玲去英国,并誓死追随,永不抛弃。
1724年8月24日雍正二年六月初六晴
经过半年筹备,中国第一家银行——大清中央银行正式挂牌成立。
晋银票号的东家陈付氏——对了,从我告诉她,她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历史上,她便发动全家人用时三个月,给自己取了个真正的名字——付永仁,担任第一届行长。
陈付氏在金融业浸淫多年,专业知识扎实、丰富,管理能力突出,最重要的是,大局意识非常强,主动将晋银票号全部业务、资本金和人员上交朝廷,作为成立大清央行的基石,是行长的最佳人选。
央行目前的定位是管理全国金融机构,发行货币,吸收存款、发放贷款,以及制定存贷款利率的标准等。
从此以后,民间所有钱庄、票号及当铺,必须取得央行颁发的营业执照才能继续经营,如果要吸收公众存款,则必须向央行缴纳存款准备金。
比如,吸收一百两银子存款,就要至少要向央行上交十两。这是为防止钱庄经营不善或卷款跑路,一旦发生,他们可以向央行申请救助,央行也可以把这些金融机构缴纳的保证金直接兑付给储户,维持政府公信力和银行的信誉。
就因为要交存款准备金和发放贷款这两条,怡亲王反对了很长时间。
他认为,这是在与民争利,会激发民变。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说服他的人不是我,是弘历。
这件事我全程带着弘历,每一个环节他都出力了。
这小子确实能力出众,才十四岁,脑子转的快,行动力强,情商又高,当助手用别提多顺手。
挂牌当天我没去,也是弘历代表我出席的。
我悄悄出京,将晓玲送到了天津码头。
七天前年贵妃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今天原本是她下葬的日子,在皇上的默许下,我们用一个假人将她换了出来。
除了额尔登,我还让她带上了一直伺候她的嬷嬷,给她金银若干,以及一把还没正式流通的大清宝钞。
“这不就是纸吗?”她哭笑不得,“真的能换金银?”
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相信我,不出三年,你就能用这些纸在伦敦最大的银行换到黄金。”
“好,换完之后,我立马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
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即将起锚,我最后一次抱住她,哽咽道:“期待你的好消息。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晓玲长吸一口气,抬起脚尖在我耳边细语:“我有预感,咱们会在他乡重逢。届时,我是你的后盾。”
第 244 章
1725年12月10日 雍正三年 冬月初六 晴
年贵妃病逝后, 年羹尧仍未收敛,继续在西北做‘皇帝’。
从吏治到财政,西北五省完全和中央脱钩, 皇上派去的人全被边缘化,年羹尧反而不断朝中央输送‘人才’。
在皇上刻意纵容下, 不到一年时间, 各部、直隶各府,乃至江南三省,都安插上了年羹尧的人。
这些人背靠年大将军, 不仅贪权敛财,而且行事霸道, 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 在江南出书为年羹尧歌功颂德。江南多地出现‘帝出三江口, 嘉、湖作战场’的谶语,这句话的意思是‘江南地区会出皇帝,嘉兴和湖州就是他的战场’。
这些谶语闹得人心惶惶, 弹劾年羹尧的奏折每天都向雪花一样多。
捧杀两字,到这儿算是完成一半。
雍正三年三月,北京城出现了‘日月合璧, 五星连珠’的天象, 督抚大臣上表称贺, 年羹尧的贺表上把‘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
皇上在大朝会上惋叹:“年羹尧不是粗心大意之人, 他这是对朕这个皇帝不满意啊。”
群臣纷纷响应,给年羹尧列出九十六条大罪。
四月, 年羹尧被免去川陕总督兼抚远大将军之职, 调任杭州将军。
五月,革杭州将军之职, 贬为闲散章京,看守杭州东门庆春门。
按照正常进程,很快他就会被赐自尽。
到这时候,他也知道大势已去,自身难保,只在告罪折子里为子女求生路。
月末,我给他送去一根橄榄枝,正式邀请他担任雍和军校的教官。附送一封来自英国的信。
信是用羽毛笔书就的,笔迹不好辨认,内容也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
其一:平安到达,伦敦很繁华,麦克沃伊家族的城堡特别美丽。
其二:已经成婚,伦敦人称呼她为‘东方夫人’,她决定用这个名字写作。
其三:问兄长安。
六月初,年羹尧主动请辞一切职务,在杭州法华寺剃度。
七月,居家自修的年羹尧被革去全部官爵,押送京城受审。
三司裁定,应抄家判斩。
皇上念其战功,且有悔改和戴罪立功之意,只查抄家产充公,夺其父兄及亲属官爵,将他及十五岁以上的儿子全部羁押。
西北五省官员大换血,他推荐的官员也全都被撤换、发配、斩杀。
九月,雍和军校在杭州成立,就在法华寺旁边。
皇上亲自担任校长,我担任副校长,年羹尧以戴罪之身,成为该校□□,带着手拷脚镣给学生们上课。(首批学生其实是大内侍卫充当)
十月,刑部官员在年羹尧主动上交的书信中,找到一封九爷策反他拥立十四爷的信。
九爷在信中说他和八爷已经说服隆科多,做了万全准备,只等他出兵,京城九门就会全部敞开。
年羹尧亲笔书写认罪书,交代了九爷这些年来不断怂恿他的全部过往。
五天后,胤禟被革去黄带子,削除宗籍,改名为塞思黑,秘密软禁起来。
又过了三天,廉亲王被削爵位夺官,贬为庶民,不得出府。
隆科多和八爷九爷密谋一事查实为真,并收受九爷、年羹尧及其属臣巨额贿赂,被夺官圈禁,其长子岳兴阿撤职、次子玉柱发配宁古塔。
至此,朝堂上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被一一剔除,阻挠皇上推行新政,阻止我发行大清宝钞、改革科举的最大障碍也终于顺利清除。
终于可以好好松口气儿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皇上下旨令让皇三子弘时监国,怡亲王、张廷玉等军机要员辅政,他带着我和弘历、弘昼南下,重走当年巡视路,准备在江宁过冬。
为了出行方便,我们此行微服。
皇上打扮成乡绅,弘历、弘昼两个唇红齿白的阿哥打扮成随从,我是他们口中的太太。
“老爷,这回你怀里揣着个什么瓜?”
吃过饭出的门,刚走了半个小时,四爷就闲不住,在车里剥瓜子儿。
一双厚厚的大手,干这种精细活儿居然挺灵巧,片刻的功夫就剥了一小把儿。
他随手放在身旁的小羊皮袋子里,闻言吸了吸肚子,白了我一眼,“怀里没有,心里有。”
“啊?”我戳了戳他努力吸还是软嘟嘟的肚子,笑道:“心不在胸口,怎么跑下面去了?”
“嗯。心里那个傻瓜分量太重,把心都坠到肚子里了。”
我叫他笑个半死,“果然近朱者赤,老爷,现在你也和我一样油嘴滑舌了。”
他幽怨道:“还近墨者黑呢,我怎么没像你嫌弃我一样嫌弃你?”
委屈的哟。
我刚要哄他两句,他把羊皮袋子往我手里一塞,“吃吧,反正你怎么吃都不胖。我下去骑马。”
“别呀……”我哭笑不得得拉住他,“谁嫌弃你了,我才没有!”
他脸色稍缓,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坐与不坐之间犹豫。
“我只是很想念你的腹肌。”没忍住,又逗了他一句。
他猛地甩开我,打开车门暴喝:“停车!”
刚果儿勒停马儿,一旁的弘历驱马靠近,关切地问:“怎么了老爷?”
我抢先道:“我和老爷想骑会儿马,你和弘昼上车吧。”
四爷没在孩子们面前下我的面子,等他们一上车,就先跨上马,风驰电掣而去,根本不等我。
我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跟着,跟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渐渐慢下来。
狂奔了这一会儿,他累得脸色潮红,气息难平,和几年前连续骑马大半天都面不改色的状态差别很大。
我给他擦汗,他扭过头躲过,赌气道:“等我瘦了再来巴结。”
……
强忍笑意,我打趣道:“那还来得及吗?万一前面还有个年漱玉,我找谁哭去?”
“年漱玉那是来要我命的,该担心的是我!若前面再有一个廖小爷,只怕不需有万贯家财,也不需有俊美容颜,只要有腹肌,就能把你拐走!”
哈哈哈哈!
好久没见过这么生动有趣的四爷了,我实在稀罕得紧。
出来真好啊,自从他当了皇帝,除了睡觉每时每刻都在上班,每天还有处理不完的烦心事儿,根本没有私人空间,更别提谈情说爱。
尤其是这段时间,密集处理年党、佟(佟佳隆科多)党、八爷党,事务繁杂,形势紧张,压抑得很。
我也是。虽然他一路帮我开绿灯,让我把一项又一项重大变革推行下去,在广州、福州、天津、江宁多地试点,但好像有点操之过急。我受到很多质疑,也接到很多负面反馈,睡觉都在和反对派吵架。
自从晓玲走后,连和我说知心话解压的人都没了。孤独、烦闷,无处排解。
以至于,现在觉得连吵架都是种宝贵的乐趣。
“那要真把我拐走了,你怎么办?”我已经成功拉住他的缰绳,所以大胆挑衅。
夕阳下,他迎着光凝望着我。
红彤彤的强光把他所有微表情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恼火,焦虑,烦闷,最后糅杂在一起,变成妥协。
“我这不是……动起来了嘛!”说完这一句,他眉头一皱,嘴唇一抿,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腹肌尚能回来,倘若哪天你嫌弃我的皱纹,又该如何是好?”
切,连句狠话都不会放!
我顺着缰绳往上捋,捋到他的手指攥在手心里,“你看,你也担心色衰而爱驰吧!如果咱们两个一定要有一个人承担这种焦虑,你愿不愿意替我?”
他哼了一声,幽幽道:“这么说,上辈子我在佛前许了愿,佛祖啊,下辈子,再让我和秋童厮守终身吧,让她的皱纹和肥肉都长在我身上,我也绝无怨言!”
“哈哈哈哈。”我笑得肌肉痛,含糊问道:“真的没有怨言吗?”
“有!”他也忍不住笑了,拉着我的手,在唇上蹭了蹭那只婚戒,“公平起见,下辈子得换过来!”
换过来?
我变成老阿姨,你变成小鲜肉?还是一身腹肌永远不胖的那种?那我占大便宜了!
我双手双脚赞成好么!
可惜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一真的答应了,他以为我喜欢小鲜肉,玻璃心又碎一地。
我没往他挖的坑里跳,晃着他的胳膊哄道:“要是真有下辈子,只要是你,无论什么模样我都愿意。”
他挑挑眉,还撇了撇嘴,“说的好听。现在才稍微圆润了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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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开始嫌弃了……”
“什么嫌弃,你跑那么快,我根本没来及说。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别一天到晚办公批折。”
“哦?”他沉吟半晌,面色忽变,嘴角一翘,眼神暧昧地凑过来,低声问:“怎么陪?一天一次,还是三天两次?”
……
“五天一次,抽出一整天来陪我爬爬山,划划船,十天半个月出宫走一走,每年至少去热河行猎一次!还有!每天不能晚于九点就寝!天大的事儿,不能耽误睡觉!”
他连连点头,却不知听清没有,因为思路全是歪的。
只见他将半个身子倾过来,眉飞色舞道:“前几日田文镜在折子里给朕献上一个好方子,他年近七十,一夜三次第二天起来还精神百倍。咱们试一试如何?今晚就试……”
说着,抬头四处张望,恨不得就地扎营。
看他猴急得跟刚开荤的小伙子似的,我心头又起了一个坏点子,往他那边一倾,一把抱住他的脑袋,对着嘴亲下去。
缠绵许久,气喘吁吁地分开,舔了舔唇角,勾着他的衣带,殷切地看着他:“我现在就想要。”
他眼睛一亮,刚要说什么,身后马儿嘶鸣,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我们俩猛回头,却见两颗小脑袋迅速缩回车里,马车正急速拐弯。
完蛋,俩长辈为老不尊,被小屁孩们抓个正着。
第 245 章
1726年3月10日雍正四年二月初七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在临近过年出行, 所以这趟我们不仅自在快活,而且收获颇丰,看到了居民生活的变化, 听到了很多关于各项新政的真实反馈。
到达江宁后,前半段是点石书局的掌柜四姑娘接待, 后半段是秋实印刷厂的总经理常黎接待的。
十年过去, 当年在泛泛书海惊艳我的小姑娘,完全长成了我期待的样子。
她温文尔雅,兼具锋芒, 腹有诗书,不失精明。
不仅成功接过父亲的衣钵, 替我管好了这么大一个企业, 还在印刷行业深耕创新, 第一版大清宝钞的设计、印刷,就是她亲自带队的完成的。
和虞主编一样,事业上的成功并没影响她结婚生子。当初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的小家庭, 现在又增加了一大三小四个,热闹温馨。
只不过,相处这些天, 我越看她越觉得面熟。
记忆中的常峥女士, 长得和她好像有五六分相似。
而且, 记得哈利跟我说过, 在他那个世界,我姐姐秋黎不姓秋, 姓常……
这是单纯的巧合吗?
该不会, 常峥女士就是常总经理的后人吧?
如果是,那还挺玄幻的。
我这趟时间之旅, 恐怕就没法单纯从科学角度来解释了。或许和宗教上的因果轮回脱不了干系。
难道世间真有神明吗?
我落到教堂外面,是神的安排吗?
1726年4月15 日雍正四年三月十四日
我们离京时已经把朝堂上的矛盾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没给弘时留下任何难题,只要他自己不作妖,有军机大臣压阵,朝堂绝不可能出乱子。
万万没想到回来会面临这样一副局面。
先帝驾崩后,有子嗣的后妃被送往儿子府邸,没有子嗣的留在后宫颐养天年。
宜妃原本在长子恒亲王府上,现在竟被送到了拘禁九爷的地方。
这相当于给他加了一道护身符,本该凄惨度日的他,现在在太妃的保护下,依然过得悠然自在。
八爷虽然不能出府,但弘时释放了八福晋和弘旺。
八福晋将弘旺和八爷的三个私生子女全都送出国门。
没了后顾之忧,她开始到处奔走,为八爷传递消息,竟差点组织起一场议政王大臣会议。
弘时还自作主张封了十四贝勒府,更不顾怡亲王反对,将刚刚环游世界回来的弘明关进了宗人府。
这不仅是政治不正确,简直是往他爹心口窝插刀。
皇上气得心绞痛,险些厥过去,弘时却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其实这几年我已经发现,弘时在能力、格局上比弘历的确差得远。尤其一点,注定他成不了大事——和他亲娘李氏一样,他情感丰富却拎不清,极易被感情所累。
让我感触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前年。
他大张旗鼓地娶了个妾,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还为了给她父兄讨官,和当时把持官员任免的隆科多闹得很难看。为这事儿,皇上骂了他几次,他竟还不死心,求到我这儿。
我这才知道,他这个宝贝小妾姓白,竟然是居生的表妹。其父便是曾任江西布政使的白威。
我出狱后,雷家上下还在刑部大狱受审,白威曾为他们上下活动,不久便获罪免职,后来一直没起复。真没想到,他现在还在找门路,而且,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以为弘时不清楚我和白家的恩怨,便原原本本跟他说了。
没想到他听了以后却很不以为然,“陷害你的是雷家主母,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虽然姓白,但已经不是白家人了。”
我反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提携白氏的父兄?反正她也嫁出来了,和他们没关系了呀。”
他还没意识自己站错了立场,坦然道:“不瞒先生,是她哭哭啼啼求我,我看了实在心疼。”
听了这话,我既失望又心寒。
失望的是,他没他爹的本事和城府,却想学他爹当情种。
心寒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对他很好,他却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以沉默表示拒绝,他却舔着脸哀求:“先生都能原谅居生,至今常资助他做善事,为什么不能原谅无辜的白氏呢?”
甚至暗暗威胁我:“先生膝下无子,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亲儿子疼爱,将来我也会把您当亲额娘孝顺,您就疼我这一回吧!”
敢情他以为我对他好,是为了找个依靠。
我终究没答应他。
巧的是,就那几天,我的学生宋天华升任江西布政使,恰好占了白威曾经的职务。
弘时以为我是故意下他面子。
两人之间就此生了嫌隙。
一方面他这个年纪性格已经固定了,不好教化。
另一方面,我手中的事情太多,既要作为军机要员为皇上分忧,又要推进我的计划,常常连一天两餐都保证不了。
所以,这两年我没怎么关心过他。
现在他做出这样的事儿,我只觉得难以理解,却也不太意外。
阳春三月,他跪在九洲清宴殿外面倒也不冷。
只是额头上不知被什么砸破了,正在渗血。
我将他带到湖中凉亭,他第一句话就是:“先生,你不用劝我,为了皇阿玛的名声和朝廷的安定,我不后悔。”
立意拔得挺高啊。
“那好,我不劝你。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皇上解释的,要是在理儿,我就去劝劝他。他那个身子,哪能受得起这么大的气。”
弘时心虚地揪了揪袖口,忐忑地看我:“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太医说无大碍,但他的样子看得我心惊胆战。”
弘时长舒了口气,背过身看着湖,一掌拍在亭柱上,“先生,从来都是阿玛为你退让,你真为他着想过吗?”
春风把这句话吹得虚无缥缈,我寻思了半晌才明白他在指责我。
匪夷所思。
弘时侧过头,从眼梢打量我,“皇玛嬷和他的矛盾是因何而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可你看着他们母子成仇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那么会讨好宜太妃,要是真想哄好皇玛嬷,应该不难吧?皇玛嬷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儿传到后世,历史会怎么评价皇阿玛?
再说八叔、九叔,他们做什么了,就被革去黄带子?谋反?不过是罪臣年羹尧胡乱攀咬而已!我知道,八叔的门人黄侍郎曾试图杀你,九叔曾在先帝爷驾崩前羞辱过你,所以你施恩于年羹尧,以他全家性命做交换,让他将八叔、九叔拉下水!他们可都是皇阿玛的亲兄弟啊!
要是我不管,九叔差点冻死在禁所!弘旺也已吓得神志不清!你这是要把皇阿玛陷于残杀弟侄的恶名中!何况八叔在朝中影响力深远,如此待他,谁知道会酝酿出什么祸端?”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我总算理解李氏那句‘我为他着想,他就会认我吗?’,也总算明白为何膝下无子的四福晋不想抚养他,耿氏养了几年也烦了。
这孩子,缺心少肝,养不熟啊。
他还不如弘昼。
我没教过弘昼,也没特殊优待过他,可这次出巡中遇到过一场虚惊,他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摔得浑身青紫,三天下不了床。
弘时只会索取,给我的回报也只是几句好听的话。
哎!拎不清谁亲谁疏,顶多伤亲人的心。
可他看不清八爷九爷的政治目的,这是要闯大祸的。
以后,皇上应该再也不会给他任何权柄了。
不过,我还想探一探他的底线,看看他还有没有良知。
“这么听来,你确实是为了皇上的名声和朝廷安定。不过,你十四叔也是你阿玛的兄弟,为何你对他的家人那般苛刻,尤其是对弘明。”
他依旧没回头,振振有词道:“有人说,皇玛法真正属意的人是十四叔,他是皇阿玛最大的威胁。弘明是世子,而且游历多年广结善缘,要是放任他自由,他到处说皇阿玛得位不正怎么办?”
前面那些至少还有逻辑,这几句简直太牵强。
我忍不住指正道:“他从十三四岁就外出游历,对朝廷的事儿从不关心。你十四叔也从未有过谋反之意,让他在景陵服丧是先帝的旨意,你阿玛削了他的爵位是因为他失手杀了李九一,不到一年就恢复了。这几年一直善待他的家人,除正常俸禄,每年都额外赏赐,福晋、贝子和格格们,也照常在各府走动,谁说过一句皇上不好?你十四叔和你阿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阿玛绝不会因为莫须有的流言蜚语就禁锢他们。这才是皇帝该有的胸襟和血肉。”
弘时哼道:“恢复爵位,额外赏赐,真是皇阿玛的意思?先生,你和十四叔,当年算得上轰轰烈烈吧?”
本来凉透的心,一下被怒火点燃。
这哪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不仅羞辱了我,还嘲笑他阿玛头上发绿!
我冷笑一声:“你是为了你阿玛的名声,还是因为嫉妒弘明?”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涨红,高声道:“我嫉妒他?先生说的什么笑话!我是皇长子,他是阶下囚的儿子!我们的身份有云泥之别!”
“或许是因为,他是福晋的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且性格好,善交朋友,从小就是孩子王,长大更是朋友遍天下。也或许是因为,他潇洒豁达,从不将名利爵位放在眼里,不因身份的改变而自卑,更不会因此向原本看不上的人低头。”我淡淡说道。
弘时脸上青红交接,分外精彩。
瞪了我足有一分钟,他才嗤笑一声,故作轻松地说:“先生果然偏心。第一批学生里,你最喜欢弘明,第二批学生里,你最喜欢弘历。我真搞不懂,既然你喜欢的都是最受欢迎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十四叔,选择我阿玛呢?”
我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没耐心和他打嘴仗,直接问:“弘时,你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笃定自己能当太子?”
他表情一凛,眼神瑟缩了一下,接着换了副口吻,强行缓和道:“先生,你生我气了吗?我知道你会生气的。可这些话我闷在心里很久了。皇阿玛拿你高高在上,谁也不敢说你半个不字,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会犯错的。阿玛犯了错,尚有十三叔、军机大臣和言官指正,你要是犯了错,却无人敢说。说过的,要么被贬官,要么被革职,长此以往,你不觉得可怕吗?我是皇长子,有责任扶正祛邪。就算受过挨罚,也不能退缩。可我没有坏心,否则就不会和先生说这些。在我心里,先生就算犯了错,也还是亲人,比八叔九叔十四叔,甚至比我亲额娘还亲。”
最后这句话,就像一张透明的遮羞布。
说了这么多,其实核心只有一条:忌惮我对皇上的影响力,想用皇长子身份压制我。
诚然,尽管我手里的权力不算多,但在外人眼里,皇上对我‘言听计从’,几乎无有不依。
这才雍正四年,就有人给我扣了一道‘大清二圣’的帽子,映射唐高宗、武则天共治。
事实上,我从未越俎代庖。
只有一次,看皇上加班到凌晨亲自回复那些无聊的请安折,我主动请缨道:“这些没有什么内容的折子我来帮你批吧。”
皇上拒绝了,他说:“越是这些请安折,越要朕亲自回复。自朕登基,广开言路,四品以上官员都有密折权,别看大多折子里都是废话,有来有往言路才算畅通。要是朕不回,他们就不会觉得被盯着,心里那跟弦就绷不紧,真遇到事儿也想不起来汇报。”
之所以有这种误解,是因为我和皇上政见相同,而他为了让我改革顺利,对反对者采用了简单粗暴的打压方式。(其实他推行自己的新政也是这般强势,对试点‘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田文镜和试点‘火耗归公’的李卫,都宠爱有加,不遗余力帮给人家清除障碍)。
弘时看不透事情的本质,人云亦云,蠢则蠢矣,却也给我敲响一道警钟:继位者恐怕容不下我这个‘二圣’。
因为他觉得自己掌控不了我。
将来,其他大臣,哪怕是十三爷这样的铁帽子王,只要不造反,都得向他臣服。
而我就不一定了。我可以凭‘庶母’身份,挑战他的权威。甚至有可能凭皇上的遗招,动摇他的皇位。
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忍受不了的。
以我对弘历的了解,他只会比弘时更加独断专行,虽然他绝不会说出口。
能让我自由发挥的时间,只有四爷在位这些年。
看来,我没有收敛的余地,只能‘变本加厉’。
“弘时,虽然你一直唤我先生,其实只听了一堂‘唐吉坷德’,根本没学到什么。今天我给你补一课吧。”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侧脸说道:“你知道你八叔输在哪儿吗?”
弘时心虚地看了我一眼,“他哪里都比不上皇阿玛,当然会输。”
……这话你阿玛自己都不敢说。
“他输在过早暴露自己的野心。”
我和他说了说当年一废太子后,一百多位朝臣推举八爷为太子的事儿,“先帝让大家推举太子人选,是想看到每个皇子的真实评价,作为他的判断依据,而不是让别人替他做决定。要是群臣能推举皇帝,就不再是‘君命天授’,皇权就没有了威慑,他们便能推翻这个皇帝。”
弘时眉头紧蹙,“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愚钝。
“弘时啊,想做皇帝的人,最应该维护皇权。你八叔犯过的错,你不该再犯。今天你推翻皇上的政令,把他要关的人放了,苛待他想善待的人,就是挑衅皇权,是打他的脸,比那些反对推行新政的人更可恨。”
应该是想到了那些反对者的下场,弘时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净,变得惨白无比。
“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是为皇阿玛和朝廷好!”他噗通跪下,拉着我的衣角慌道:“我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儿,先生救我!”
这副可怜样儿,倒是全没有‘皇长子’的姿态了。
我虽然没把他当儿子,但这么多年相处也是有感情的,看他这样不免心软。
可想他老父亲肯定比我更挣扎。
四爷毕竟只有三个儿子,纵然偏爱弘历,对他和弘昼也是真的疼爱,所以明知道他不适合掌权,还给他这次机会。实在是可怜他抱着虚妄,处处争先,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
我不希望他们相互怨怼,两败俱伤。
“弘时,除了你自己,谁都救不了你。你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迎合皇权,维护你阿玛。”
弘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急切地问:“那这一次皇阿玛会原谅我么?”
“你阿玛会。”
他眉心一展。
我狠下心道:“皇上不会。”
走出凉亭很远了,他才追上来,依依不饶地拉着我:“先生,你真的不帮我吗?”
“帮,我现在就去找人追回弘旺,释放弘明。”
他缓缓松开手,五官纠在一起,就像嘴里含了块黄连,“先生,你果真没有心吗?弘旺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却要将他捉回来?!”
哎,说了半天,好像白费口舌了。真是孺子不可教。
我摇摇头,“以你对弘旺的了解,他在国外能生存下去吗?他信任我,我就不会辜负他。”
说完不再与他纠缠,快步离去。
1726年6月17日 雍正四年 五月十八日 晴
五月初,八爷暴病而亡,八福晋自缢相随。
月中,弘旺回京,改名菩萨保,继续住在八贝勒府。
月末,弘时被夺爵,贬为庶民,搬到八贝勒府和菩萨保相互照应。
1726年9月18日 雍正四年 八月二十三日 晴
三个月前,大清宝钞正式发行。
在广东布政史季广羽的全力配合下,广州试点成功,大清宝钞成为对外贸易的唯一结算货币。
他先颁布法规,要求任何人不得携带金银出入广州海关,广州境内的外贸交易必须使用大清宝钞结算。
继而在海关设立货币兑换局。
凡入关的外国人,可将金银存在这里,或选择兑换成大清宝钞。
外国人出境前可以把大清宝钞再换成金银带走。
国内商人也可以随时将手中的宝钞换成金银。
这样一来,国内外的商人都不必带着大量金银在境内活动,极大降低了运输成本和风险。
顺利运行三个月后,大清宝钞在广州、澳门,以及周围的琉球、马尼拉等地成为硬通货。
各过商人为了方便,会随船带很多金银来,存在广州货币兑换局随用随取。
截至目前,存储在广州货币兑换局的黄金,已经是流通中大清宝钞的一点五倍。
这一数据随邸报传发各部、各府,当初反对我的官员都傻眼了。
今天,朝廷正式下令,要求全国其他通商口岸遵照广州海关的做法执行。
我仿佛看见大清宝钞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飞到了伦敦银行,成了英国的外币储备。而晓玲已经把那堆纸换成了金币。
1727年
西班牙维戈造船厂在广州建厂,就地取材,培训本地劳工,批量生产‘米迦罗号’远洋航舰。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天津开设分公司。粱记瓷器、蜜蜜点心、秋实印刷等国内实业公司,也将分号拓展到了欧洲各国。
叶卡捷琳娜一世驾崩,安德烈扶持其幼子登基,成为沙俄摄政王,并向大清递交国书,希望维持友好睦邻关系,接回其女和安。
和安不愿意离开母亲,也不愿意离开大清,皇上封她为县主,在回信中承诺,将在她十八岁时送还。
1728年
中华政法学校、华夏会计学校、大清外国语大学,分别在北京、杭州和广州成立。
朝廷颁布新规,在以后的科举考试中增加法律、会计和外语三科做加分项。加分项在总成绩中最高可占比百分之十。
同年,女子科举获批。每次只取前十名,录入两家报社、理藩院、通政司及各大高校一些特定岗位。
1729年
全国第一家综合性中西医医院——禛童医院成立。
翻译院从礼部划归理藩院,当年译著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出版于1719年《鲁滨逊漂流记》、乔纳森·斯威夫特出版于1726年的《格列佛游记》,以及东方夫人的《上帝和孔子》,在全国各大书局上架。
并将爱新觉罗弘明环游世界的日记《世界见闻》翻译成八种语言,销往西方各国。
这本书是中国第一本介绍西洋各国的地理著作,也是中国人了解世界风貌的第一个窗口。
随着这本书风靡国内,福州水师下设一家国际商旅公司,买了三艘‘米迦罗号’,改成邮轮,开通环游世界航线。
1730年
卫生部成立,全国卫生防疫体系和医疗福利体系开始搭建。
全国第一家综合学科、男女混合大学——凌志大学成立。
1731年
大清中央银行发行第一期公路国债,筹得白银一百七十万两,重修北京—广州的道路、桥梁。修成后,将设立三十五个收费口和三十五家服务驿站。
1732年
中央廉政署成立,莫凡担任署长。中国妇女保护协会成立,宁子珍担任会长。
全
国开展反贪、砸贞洁牌坊活动。
威尔布鲁克(埃文麦克沃伊)当选英国财政大臣,东方夫人当选国会议员。
当年,剑桥大学学者访问凌志大学。
1733年,北京—江宁的道路、桥梁开始重修。
一座规格极高的墓穴在庆云县修成。
弘时、怡亲王相继逝世,五十五岁的雍正皇帝伤心过度,吐血昏迷。
第 246 章
2037年1月10日 伦敦 东方夫人庄园
“物归原主是年女士的遗愿, 它们本就属于秋女士。”
年晓玲的后人威廉麦克沃伊伯爵,将‘志远蓝钻’和‘雍正翡翠挂珠’两件至宝交给了秋童的代理人。
它们于2036年12月初被挂到全世界最大的拍卖行‘中华宝鉴’的官方网站上,两天后, 威廉接到了这位代理人的电话。
她持有年晓玲的信物、1745年秋童女士乘坐福州水师邮轮回大清的票根,及部分入关文件, 以代理人的身份索要这两件宝物。
威廉答应得很痛快。
“很抱歉, 在这种契机下和您见面,我们不该擅自拍卖秋女士的珠宝,我知道这两样东西对她很重要。但我的先辈曾多次去中国寻找秋女士的后人, 均一无所获。
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她一回国就被乾隆皇帝软禁了, 甚至很可能被秘密处死了。因为从乾隆十年后, 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乾隆皇帝禁止人们谈论她, 把她的名字从大清所有资料中抹去。他好像很喜欢做这种事儿,我看到一些中国的史学家说,他还抹去了兄长弘时的很多资料, 把自己塑造成康熙和雍正唯一属意的继承人……”
威廉看着眼前这位三十五岁左右,梳着优雅盘发的女人,情不自禁地说:“可是看到您的第一眼, 我就知道这种说法是荒谬的。您和秋女士长得太像了。她肯定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孩子的父亲会是谁呢?我相信全世界都会好奇。”
那位女士微笑着问:“你见过她?”
威廉将她带到二楼一间向阳的书房, 指着墙角的椅子道:“十几年前, 网络上曾流传过一段探险视频, 在一座无名古堡里,有一张署名为秋童公爵的画像。我看了一眼就认出来, 那幅画的背景就是这个角落, 因此对上面的人印象深刻。不过,秋童从未获封公爵, 所以我和我的家人都觉得那是伪作。后来有人认出那是十八世纪著名画家托马斯·庚斯博罗的笔触,而他是年女士的好友。这说明,那画上的人很可能就是秋女士本人!遗憾的人,那段视频,那个博主,包括那幅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能找到。”
说到这儿他耸耸肩道:“侦探电影之所以迷人,就是因为主角总能抓住一闪而过的线索,而现实中的人总是在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再次看向她:“基因真是太神奇了,您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和她一样。能否冒昧请教,您是她的嫡系传人吗?”
那位女士摇摇头,“她没留下任何后人。”
威廉先是点点头,继而忍不住好奇,追问:“那您为什么能拿到那些东西呢?我是说,入关文件。”
“当时陪她一起回国的,还有一个人。”
威廉恍然道:“额尔登先生!”
那位女士不置可否,又说了一句:“在大清,她还有很多生死之交。”
威廉很会脑补,片刻后表情沉重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像高忠、阿克敦劫狱那样,那些人拼死将她从乾隆手中救了出来。”
“那后来呢?”下了楼,威廉还在问。
这时一辆红色跑车停在门口,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下了车,对她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
“抱歉,稍等我一下。”那位女士快步走向沙发,从包里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
“秋童,妈刚才打电话说温肆能正常走路了,本周末是他二十一岁生日,想给他好好庆祝一下,你能提前回来么?”
秋童没说话。
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阔别三百年后第一次回来,本想多住几天追忆故人。
再者,那个温肆……作为常峥女士唯一亲生的孩子,和温部长的老来得子,实在惯得不像话。
先前就无比叛逆,浮潜出了意外昏迷三年,醒来后不仅没有感恩,还变本加厉。
对所有人颐指气使,把那头发全白了老父亲当奴才,任凭老母亲嘘寒问暖只有冷眼。
更不着调的是,他竟然不顾伦理道德,背着家人调戏她!
要知道,秋童回来的时候他才六岁,虽然很调皮,但粉雕玉琢、伶俐可爱,还喜欢缠着她问东问西。
心理年龄已经五十多岁的秋童,将这个弟弟当儿子一样宠。
宠了六年,因为常峥女士工作需要,他们家搬去西班牙,再见时,他就成了植物人。
当时全家人都很痛苦,包括经历过很多次生离死别的秋童。
为了给他治病,常峥放弃工作,带他回到北京。期间秋童也没少出力,几乎每周都去陪他说说话。
好不容易盼来了奇迹,这孩子……这混球……这小恶魔!轻浮浪荡,无耻难缠!
秋童已经被自己带大的孩子伤过一次,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这次亲自来伦敦,其实也有躲着他的目的——但凡他不是常峥女士的小宝贝,定将他收拾得这辈子都躲着她。
“说话呀,小肆跟妈说,只要你回来陪他过生日,他就回学校把大学读完。你要是不答应,妈肯定不好意思找你,只会偷偷哭。人说老小孩老小孩,这一老一小咱们都惹不起,让着点呗,你说呢?”
声筒里的字句简直就像小摔炮,炸的秋童太阳穴疼。
小肆,小四,这两个发音一样的名字,都是她命里的克星。
为了常峥女士能多活几年,秋童咬牙道:“这边事情没搞定。回不去。”
“怎么?对方非要拍卖?那你就别跟他啰嗦了,我跟爸说,让他出钱拍回来就是。这钱就从留给小肆的遗产里出。”常黎今年快五十了,说这话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这两件珠宝的拍卖底价定在三千万英镑,寻常人肯定没底气说买就买。
但温祁持有温良实业百分之十七的股份,随便卖一点,大几亿就有了。
“不是。我……”秋童刚想撒个慌,说自己受了点伤,就听常黎又道:“小肆从小就喜欢缠着你,现在只肯听你的话,你要是不回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生日宴肯定办得鸡飞狗跳。反正你得回来,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飞到伦敦接你。”
……得。
上次她抱着冲锋枪把秋童从大清接回来,剽悍得无与伦比。
这次还是免了吧。
秋童稍一松口,她便得寸进尺道:“别忘了买个生日礼物,小肆现在喜欢钓鱼,英国的萨姆尔顿鱼竿挺不错的。”
……小小年纪,一把年纪。
从前喜欢浮潜、探洞、跳伞,现在喜欢钓鱼……死过一回就是不一样,知道珍惜生命了。
挂上电话,秋童心情沉重,再没有给威廉讲故事的心情,敷衍几句就提起珠宝钻进超跑。
“怎么了,拿回珠宝了还不开心?”驾驶座上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纸包装的巧克力递给她,“你说的那家店迁址了,跑了五十多公里才找到新店。”
“谢谢。”秋童接过来,却没有吃。
“舍不得?”男人指了指后座,“还有一大盒,够你吃到情人节。”
那是一个很大的心型蒂芙尼蓝丝绒盒,上面用灰色丝带系着蝴蝶结。有暧昧,不太多。
秋童根本没回头,心不在焉地问:“雷喧,你有没有被拒绝过?”
雷喧喉结一滚,下意识扭头看了她一眼,紧张道:“哪方面?刚出道的时候,有几次试镜被拒。”
“被喜欢的姑娘拒绝呢?”
雷喧摇摇头:“都是我拒绝别人。”
“那你是怎么拒绝的?有没有特别难缠的那种?”
雷喧脸色一沉,“老板,我还不够听话克制吗?你要是看我烦,我去好莱坞拍几部戏,让你清净一年总行了吧?”
秋童摆摆手道:“你理解岔了。我是认真求教。我听你经纪人说,你出道前后桃花一直很多。”
雷喧沉吟了一会儿,越发没好气了:“哪个不长眼的缠着你?”
被瞪了一眼,才陪着笑道:“你别跟他啰嗦,交给我。我经验丰富,一定能帮你拒绝地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秋童道:“这事儿只能我自己解决。”
雷喧把心放回肚子里,开始认真帮她解决问题,“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说说,我好对症下药。”
“毫无道德底线,毫无廉耻之心,有钱有权有闲有把柄。”
“什么把柄?”雷喧眉头一跳。
“他手里攥着我妈脆弱的心脏……”
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对于秋童来说,雷喧不算外人。
他是居生的子孙,庆云清墓看守人的后代,更是第四本日记的保管人。
多年前,他父亲从考古队手里偷走了日记,面对巨大的危险和诱惑,从没想过把日记交出去,一直恪守祖训,等她回来。
他们是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
得知对方是温肆,雷喧可发挥的空间变得很有限。
最后,秋童勉勉强强接受一条:把他带到生日宴,当众宣布‘恋情’。
周六中午,秋童和雷喧回到三亚——是的,小宝贝非要到海边过生日,于是全家人放下所有事儿飞过来。
常黎在电话里说她的助理来接机,没想到温肆也跟着一起来了。
机场里的行人大多穿着随意,只有两个人打扮得分外惹眼,一个是有偶像包袱的顶流雷喧,一个是极力孔雀开屏的温肆。
当两个人迎面相逢,竟然难分伯仲。
秋童有些意外,三个月前,正在做康复训练的温肆还瘦的像根豆芽,现在竟然肩宽体阔,不输明星。
“老板,牵手。”
还是雷喧反应快,看到温肆三秒,便立即赶上走在前面的秋童,小声提醒的同时,生平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抓起她的手。
原来老板的手这么软,这么小啊。
如愿以偿的刹那,雷喧脑子都快开心炸了。
于此同时,温肆笑盈盈的眼变得凌厉凶残。
“老板,十指相扣,效果更佳。”
尽管那个二十一岁的小屁孩散发出强大的威压,气势强横得让人不敢抬头。
雷喧却想,就算要老子命,这恋爱也非谈不可!
当他老板乖乖岔开手指与他交扣,他内心有一万匹马在狂吼:妈的,就是秦始皇来了也别想抢走我老板!
第 247 章
雷喧这一招比秋童想象中更好用。
向来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心眼子比蜂巢眼儿还多的温肆, 看她主动之后,竟然默不作声地鸣金收兵,调头就走。
怀里那捧鲜艳欲滴的玫瑰, 也随即被扔进垃圾桶。
雷喧朝秋童眨眨眼,快步追上去, 揽着温肆的肩膀, “小肆,不是来接你二姐的吗?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啊?是不是看我们手里没带礼物生气了?放心,姐夫给你买了全世界最好的鱼竿, 三把哦!”
温肆蓦地顿足,扭头朝他看去。
他们两人差不多高, 雷喧甚至稍微矮一公分。
他下意识对视回去, 却发现温肆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脸上, 而是在看自己的手。
不过,他的注意力倒是被这张二十一的脸吸引了——真白嫩啊,上镜根本无需打粉。精致立体的五官, 完全没被饱满的胶原蛋白埋没……
正观察着,对方忽然抬起头。
乍然对上一双深海漩涡般的眼睛,他心里咯噔一声, 这哪是年轻人该有的眼神!
怎么形容呢?
他曾接到过一部历史剧, 要在其中扮演康熙皇帝的一生。结果封闭训练了大半年, 秋童依然嫌他眼神不对。
他认真请教, 皇帝的眼神应该是怎样的?
秋童形容得很抽象:看穿一切,蔑视一切。
雷喧想象不出来。此刻, 他竟然从情敌眼里看到了!
他下意识拿开了那只自来熟的手。
“你是第几个?”
温肆此话一出, 雷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看外表稚气未脱,然而从眼神到语调, 从语调到气场,都像是老戏骨在演皇帝。
看来家传渊源真的不可小觑,有个当部长的爸爸和一个位极人臣的姐姐,就是会装。
雷喧心里活动丰富,面上却云淡风轻,微笑着问:“什么第几个?”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雷喧哈哈一笑,心想,这不就是嫉妒吗?任你有权有钱有闲有把柄,还会装,又如何?你连肖想天鹅的资格都没有!
“小肆啊,不管你认不认可,我都是你姐夫。这些年,你姐身边只有我,眼里也只有我。”他心里发飘,嘴上就瓢了,罔顾事实,吹了个大牛:“你就没看出来,余清眉眼像我,脾气也像我?”
由于秋童这个名字举世皆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秋童回来之后改姓温。
温肆醒来不久就发现,她身边有个十岁的男孩叫温余清。而这个孩子,叫她妈妈。
温肆问过父母,孩子是不是秋童亲生的,爸爸是谁?
常峥怕他对余清乱说,就说孩子是秋童亲生的,至于爸爸是谁,她也不知道。
温老爹则被轻易套出了实话:孩子是领养的,亲生父母好像和秋童的故人有点渊源。
温肆已经调查过,秋童在三百年前埋了很多伏笔,直到今天,一些当年效忠于她的家族,依然忠心耿耿。
譬如雷生默的雷家,杨猛的杨家,顾四姑娘的顾家和宋家,靳驰的靳家等等,其中最亲近的,当属秋实印刷厂常家和顺天府温家。
她的养母常峥是常家的直系后裔,养父温祁是《大清周报》虞主编和顺天府尹温乔的直系后裔。
这些家族在她的荫蔽和指点下,躲过无数风暴,吃尽时代红利,成了当今世界最有底蕴和实力的‘老钱’。
连眼前这个雷喧——雷家最没出息的偏支后裔,都在她的提携下成了当红明。收养故人之子,对她来说,应该只是常规操作。
所以温余清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他并没有往下细究。
听雷喧这么一说,温肆眉头一紧,“你想说余清是你的?你生得出十岁的儿子吗?”
“瞧你这话说的,雍正十九岁生长子,我正好比余清大十九,如何生不出?”雷喧发挥出演技来,说的比针鼻儿还真。
温肆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没说话。
真有点像。
如果他真是余清的父亲,秋童会不会为了让孩子和生父生活在一起,接受这个徒有其表的花瓶?
仿佛是看穿了他所想,雷喧乘胜追击道:“这些年为了我的事业发展,不能承认和你二姐的恋情,也不能承认余清,我心里很惭愧。这回在伦敦,我们达成共识了,过几天就公开,紧接着筹办婚礼,到时候你来给我当伴郎怎么样?”
可是温肆已经甩开他快步走远了。
一下午,他都没再露面。
常峥很担心,一会儿去敲一次门。
温老爹扶着老花镜和秋童、常黎、雷喧打牌。
温余清带着一条金毛、一条京巴,在泳池里玩水。常黎的助理——一个老实巴交的理工男在旁盯着。
天快黑了,常峥终于找了个好借口请两个闺女帮忙:“常黎,来厨房给我打个下手。小童,你去叫小肆出来吃饭好不好?”
雷喧自告奋勇道:“阿姨,我去!”
常峥瞪了他一眼。
常黎笑着和秋童开玩笑:“小童,你那个世界的常峥女士和我们这个世界的常老太太好像不是一个人。”
常峥捣了她一下,不满道:“瞎说什么,我就是小童的妈妈。只是比那个世界的妈妈晚一些遇到她而已!”
秋童在操作台旁边扒蒜,望着她们轻笑。
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们记忆里没有她,只是通过《圆明园日记》认识的她。
可从她回来,她们就把她当一家人,仿佛已经代入日记里关于她们寥寥数语的描述,陪她度过了大半个人生。
这里的姐姐,比秋黎更果决勇敢,不仅早和渣男分手,还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三百年前接她。
这里的常老太太,比常峥女士更多愁善感,但也更接地气,第一眼见她就哭着说:“我的小女儿受苦了。”
作为一家人相处这十几年,那幸福温馨的感觉,早已和记忆里一样。
雷喧在别墅里找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天台上找到了正打电话的温肆。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温肆听得非常投入,以至于雷喧叫了他一声都没听见,专心致志地询问道:“她知道温余清是果亲王弘曕的后裔吗?”
什么?!温余清是弘曕的后裔?
雷喧脚步一顿,心头顿时涌起滔天愤恨。
秋童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为什么给他取名‘余清’!就他妈是满清余孽!
作为第四本日记的守护人,雷喧大概是这世上除了秋童自己,唯一看过日记的人。
他很清楚球童不愿让这本日记面世,是因为里面全是苦和恨,可以说,完全颠覆了前三本所塑造的积极向上、充满希望的人生。
那些文字是泥潭,也是地狱。
而弘曕就是一把穿心而过的箭。
他是雍正最小的儿子,出生于雍正十年,生母刘氏是圆明园一个普通宫女,怀孕的时候不满十六岁。
那是秋童和四爷相识的第十八年,如胶似漆生活在圆明园的第十四年。
突如其来的背叛和对方未成年少女的身份,把毫无瑕疵的完美感情变成了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的狗屎,把家变成了粪池。
秋童是看着弘曕出生的。
那个孩子,毁了她所有的美好。
那几个月的文字,都是凌迟她的刀。
而她现在,竟然收养他的后裔!!!
雷喧想立即转身下楼,把余清扔到水池里溺死!
但温肆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像一阵风似的跑下去。
雷喧下意识把自己的想法代入对方,生怕真闹出人命,赶紧跟上去。
却见温肆飞速回房间换了一件紧身背心和一条花裤衩子,趿拉着拖鞋下楼。
“小肆……”温老爹想和他下两把象棋,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练就一身非凡棋艺,十分令人着迷。
“爸。”温肆破天荒叫了他一句,但脚步没停,直接掠过他。
尽管如此,温老爹愣在原地半天,在雷喧不解的眼神中,抬起袖子擦眼。
苍天啊,大地啊,温肆喊爸了!!入土前可算让他又等到了!!
“哟,小肆,什么时候练出腹肌了呀!”常黎一回头,惊喜地喊道:“妈,小肆恢复得蛮快嘛!”
常峥欣喜地拉着温肆,让他坐在秋童身边,拍了拍温肆鼓起的肱二头肌笑道:“是啊,从他二姐劝过他,他就振作起来了,这几个月都不在家宅着了,天天泡健身房。”
秋童扭头一看,不光露着的臂膀,背心下的胸肌、腹肌,都线条分明,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
雷喧整体形象原本和他不相上下,他这么一露,一下被衬得暗淡了。
这小孩也在看她,不过眼神有点复杂。
不像之前那么明目张胆,明显收着,对,情意更浓烈了,只是刻意收敛了。眼里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愧疚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然而这种扭曲的不伦情只会让秋童感到恶心。
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起身招呼正在客厅玩游戏的余清:“上楼练会儿字吧。”
“再让我玩会儿吧,妈妈。马上就通关了。”余清眼睛黏在电视上屁股不动。
雷喧高声喝道:“玩玩玩,就知道玩!马上就期末考试了,还不好好复习,瞅瞅你写的那把破字儿!光卷面分就得和别人差十个名次!”
整个客餐厅顿时一静。
所有人都停顿下来。
温余清淡定地看他一眼,接着转回电视上:“妈妈,老雷玩什么角色扮演呢?”
秋童头大。
怎么所有男孩都这样,小时候乖巧可爱,长大调皮作怪。
要不是觉得有愧于四爷,打死她她都不想再养别人的儿子!
可既然当了妈,就得负责到底。
“雷喧……”她刚想教训‘小男朋友’,温肆忽然走过去,一把拎起余清。
“老雷你有病……”余清炸毛了,骂骂咧咧一回头,见是温肆,立马变得乖巧讨好:“舅舅,你抓我干什么呀?有点疼。”
“上去练字。”
“我练,我练,我马上去练。”余清点头如捣蒜,一边说着一边关了电视。
温肆一放开,他撒丫子就跑,跑到楼上,把门一锁,在门后大喊:“我才不练呢!狗屁舅舅,我妈妈最讨厌你了!!”
“这个余清……”温老爹为自己的儿子鸣不平,在下面喊道:“别瞎说啊,你妈最疼你舅舅了,比疼你还疼。”
“略略略!才不是呢!”
一老一小隔着门吵起来。
常黎把白萝卜切进汤里,深深叹了口气,“哎,咱家风水真不适合养男孩啊。”
“余清说的对。”温肆忽然伤感道,“二姐现在很讨厌我。”
“瞎说!”常峥第一时间反驳,“你二姐专门从伦敦飞回来给你过生日,还给你买了……”
雷喧接过话头,抢答道:“鱼竿,三条。”
“是啊,三个不同品牌,多用心啊。”常峥欣慰地点点头。
温肆却道:“那不是她买的,是癞蛤蟆买的。”
“癞蛤蟆?”常峥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句,雷喧脸色有些尴尬,常黎扑哧一声。
温肆不理会她们,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对秋童发出灵魂质问:“二姐,你讨厌我吗?”
常峥和温老爹笑眯眯地看着秋童。
雷喧默默切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秋童没说话,温肆又道:“二姐,过完生日我可能就得去外地读大学了,一年可能就只能见你一回了。”
常黎双手扶着操作台插了一句:“去哪儿上,定了吗?”
温老爹摇摇头道:“他想去圣彼得堡。你快劝劝他,世界一流大学都在国内,跑那么远干嘛呢?小童,你也帮爸劝劝。”
温肆垂头委屈道:“二姐讨厌我,巴不得让我离得越远越好。”
赶紧把这个生日糊弄过去,让他滚去俄罗斯吧!
秋童这样想着,微微一摇头,违心道:“不讨厌。”
温肆立即抬起头,笑得灿若星河:“那,趁着饭还没做好,你能陪我去外面钓会儿鱼吗?”
“我陪你去吧。”雷喧自告奋勇道。
温肆拉下脸来:“鱼不喜欢癞蛤蟆。你要么在这儿老实待着,要么滚回江西老家。”
“小肆!”
“小肆!”
他爹妈一起出言教训。
他却飞速找出两杆鱼竿,舔着脸朝秋童笑:“二姐,走吧?”
秋童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既然他步步相逼,那就把话挑明算了。
要是他死不悔改,就直接派人把他送到圣彼得堡。
一旦出去了,可就别想回来了。
她接过鱼竿,没说什么,率先走出门去。
第 248 章
雷喧从门口抄了把伞, 机灵地跟上去,就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坠着。
不一会儿到了垂钓台,温肆调整好鱼竿, 挂好鱼饵,先递给秋童, 笑问:“会甩竿吗?”
秋童没接, 直接坐到台边上,冷漠道:“我对钓鱼不感兴趣。”
温肆早已习惯这样的冷遇,轻轻一挥手, 将鱼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慢吞吞在她身边坐下, 只在中间留了一人宽的间距。
“那你究竟对什么感兴趣?去大清之前, 你有哪些爱好, 想做什么工作?”他问。
夜幕降临,这片私人海滩上灯光稀少,昏暗的光线, 开阔的海面,规律的波涛涌动声,让人状态松弛。
可秋童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连夜风都吹不乱。她脸上的表情更是和松弛不沾边。
“温肆, 你对我的关注已经让我感到非常不适。我这次来, 是想把你彻底从我的生活中剔除。如果你主动离开, 我可以既往不咎,明面儿上依然把你当弟弟。要是你不识好歹, 被放逐到哪里, 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了。”
温肆点点头,波澜不惊地表态:“好。”
答应得这么干脆, 不光秋童,连后面正偷听的雷喧都深感意外。
秋童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仰头望天。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漫天乌云,不见星光。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投向极远处的海面。
“那你什么时候走?”
温肆答非所问道:“昏迷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像眼前这个雾气朦胧的海面,苍茫寂寥,仿佛永无尽头。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你对我讲的那些话。虽然很多都听不懂,但你的声音是……”
他顿了顿,好像在寻找一个精准的形容词,片刻后欣然找到,坚定地说:“是我的救命稻草!”
秋童微微一怔。
这个角色有点耳熟。她做过谁的救命稻草吗?
“我迫切地想见你,所以拼尽全力挣破混沌。终于重回人间,我深怕这只是黄粱一梦,更怕再回混沌,所以才不由自主地靠近你,想抓紧你。没想到,因此给你造成了这么多烦恼。”温肆淡淡说着,好像不是在辩白,只是在阐述一个植物人醒来前后的心路历程。
秋童有些许动容,她刚回2023年的时候,也感到非常没有安全感,是这些家人帮她慢慢适应的。
正因为她把他们当家人,才不能接受温肆异样的情感。
那些炽热的注视,没有边界的试探,深夜里的偷吻,都让她应激性反胃。
“你已经康复了,不会再变成植物人了。不过,你有这种担心我可以理解,我会安排一个心理医生和你一起去圣彼得堡。”
温肆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个世界是你努力改造后的世界,你对它满意吗?”
秋童蹙眉教训道:“你爸爸应该告诉过你很多次吧?不要在外面提起我的身份。一旦泄露,会给很多人带来灭顶之灾。”
温肆郑重点头:“我知道。那位魔法师就是因此而死。”
2020年,《圆明园日记》引起全球关注。
那一年,相关穿越课题的资深研究专家葛忱忽然离奇失踪,又在2023年神秘复返。
于此同时,世界各地冒出许多秋童真实存在的证据。
一些研究机构在权威科学杂志上宣布,日记是真实的,怀疑葛忱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时间穿梭旅行。
世界各国一面组织科学团队来中国向他的团队取经,一面组织人文、历史团队,向中国施压。
通过研读日记,他们认为秋童窃取‘工业革命’,盗走了其他国家的先进的科技、制度,占有了本应属于他们的‘世界第一强国’地位。
这种行为极大地损害了世界各国人民的利益,中国应该受到严厉制裁。
一时间,新八国联军迅速达成合作,带着全世界人民的嫉恨,磨刀霍霍向东来。
为了应对这次危机,官方紧急抹消《圆明园日记》,禁止任何人公开谈论,但因为前期传播太广泛,越禁越火,只好改变策略,删减日记中的事业线,只保留情感纠葛,重新上架,大面积铺开。
从那之后十几年里,《圆明园日记》变成了一本纯粹旖旎的爱情小说。
在公众视角中,新八国的制裁计划也随之沦为一个无耻的阴谋。
再加上国家在某些关键技术上的让渡、经济利益上的输出,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次危机。
可惜,葛忱在激烈的国际争端中牺牲了。
被外国特工抓走后,为了保证历史秩序不被进一步破坏,他咬舌自尽,把时间穿梭的机密带进了坟墓。
他曾经的学生、后来的同事,原本研究另一个方向的常黎,又经过十几年的研究才破解这个复杂的机密,并继承他的遗愿,回到大清把秋童带了回来。
近几年,新八国在中国的帮助下蓬勃发展,欧洲人又开始推崇秋童,到处挖掘她的功绩,把她塑造成促进人类进步的伟人。
她的故事不断被搬上荧屏,连带着配合她进行一些列改革的康熙和雍正也蜚声国际。尤其是雍正。英明神武、痴情霸气的形象深入人心,全是好评。
乾隆皇帝则是褒贬参半。
虽然他抹去了秋童的名字,但秋童在大清搭建的框架,都被完好地延续下来。
那些政策和文化经过乾隆朝六十年的发展,早已像奔流不息的黄河,无人可挡。
世界发展进程由此加快了至少一百年。
尽管如此,仍有很多极端分子仇恨中国、仇恨秋童。
其中就包括大量满清遗老——根据权威清史专家推算,清政府的终结至少被提前了八十年。
若让这些极端分子知道秋童回来了,必会给国家和围绕在秋童身边的这些家族带来数不尽的危机。
温肆解释道:“我只是想问,这盛世已经如你所愿,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秋童道:“什么都不做,享受劳动成果。”
温肆似乎不信,“当真?你真能闲得住?据我了解,这十几年你一直在整合资源,难道不是想干什么大事儿?”
秋童理解年轻人的野心,在她当权的那些年,朝堂内外很多年轻人前赴后继地往她身上扑。
或许温肆也是被权力迷了眼。
她再次训诫道:“干大事,要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高昂的战斗状态,如果没有理想做信念,是很难长久支撑的。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回不到那种状态了。你爸爸的资源,足够支撑你奋发向上。与其在我这里下功夫,不如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让他多活些年。”
温肆摇摇头:“我也累了。”
“你是在健身房累到的吗?”雷喧鄙夷地啧了一声,悠悠嘲讽:“你该不是想说,我不想奋斗了姐姐养我吧?”
温肆根本没理他,只是深深看了秋童一眼,小心地问:“你……你……你已经放下廖志远,准备接纳新人了吗?”
“廖志远?”雷喧看他没反应,又往前凑了一步,纳闷道:“廖志远就是个单箭头,从来也没被拿起来,何谈放下?你看的是哪个版本的《圆明园日记》?你姐心里以前只有雍正,现在只有我!”
秋童却没说话。
成年后的温肆和小时候很不一样。
小时候的他很像弘旺,淘气,但真挚。
现在的他,偶尔会给秋童特别熟悉的感觉,像故人归来,但更多时候,像一团迷雾,根本看不透。
譬如刚才那句没首没尾的话,就很诡异。
在已经公开的三本日记中,廖志远从来不算‘男主角’。
恐怕大部分读者都认为,他和秋童心里的位置,不仅没法和雍正相提并论,可能还不及十四爷、居生靠前。
雍正登基后,他被派往广东,虽然最后成了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却极少入京,更没机会和秋童亲近。
变化发生在雍正十年,但那些内容在第四本日记里。
温肆应该没看过。
她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温肆从容而伤感,“你的新名字,温恒远,难道不是为他起的?”
雷喧不以为然道:“恒远,是恒久不变,源远流长的意思,你过度解读了吧?”
不是。
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纪念廖志远。
秋童眼前浮现出漫天白雪和一地血河。
在那个地狱般的场景中,断成两截的廖志远拖着肠子努力朝她爬来。
那张早已被岁月侵蚀的华丽容颜上挂着癫狂的笑,“姐姐,你别哭。我不怕死,我只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这是他最后的遗愿。
第 249 章
1733年3月26日 雍正十年正月廿一 小雪
“秋中堂, 怡亲王刚逝,皇上又病倒,国事只能仰赖你我裁夺, 请你体谅我年事已高,把精力往朝堂上多放些。”
张廷玉亲自来内园入口处拦截我, 只因皇上吐血昏迷后, 我已经半个月没在前朝露面,所有事儿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而我今天出来,依然不是往前朝去。
“张中堂, 我已经和宝亲王说了,让他帮您分忧。有什么难以定夺的, 请您二位商量着办。眼下, 我有更重要的事儿, 先失陪了。”
“可是宝亲王也许久没露面了。我派去王府的人,没有一个见过他的面儿,是不是皇上将他派出去公干了?”张廷玉谨慎地问。
我对此一无所知。
派去送信的人, 没有给我任何反馈。
正如我不知道皇上这次吐血昏迷是因为一直服用丹药——太医院只告诉我,是因为弘时、怡亲王接连去世,他伤心过度、急火攻心, 只有御药房的小太监找我吐露实情。
这园子里多的是胆大妄为的人, 凭手里那点小小的权力就妄图遮天蔽日。
我现在就去杀鸡儆猴, 让他们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那就劳烦张中堂再坚持几日, 等我处理好手里这点小事儿,和宝亲王一起去替换您。”
我绕过他, 朝身后喝道:“福春, 带路!”
御药房的小太监快步跑到我前面。
刚果儿吩咐大内侍卫为其开道,他自己则领着几十个佩刀侍卫跟在我身后。
张廷玉感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紧张地跟上来,低声质问:“秋童,你这是要干什么?在宫里不能妄动干戈,尤其在皇上还没清醒的时候,这是大忌!千万别消耗皇上的宠信。”
我脚步不停,他快步跟着,把声音压到最低,急急地劝道:“他脆弱的时候是臣子最危险的时候,不要低估帝王的猜疑心啊!”
“这件事等他醒了未必能做成。”我深吸一口气,决绝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张大人,请您不要跟来。”
此时福春已经拐弯。
看到他拐去的方向,张廷玉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脸凝重地落在了后面。
片刻后,我来到万寿八仙堂。
这个小院离九洲清晏只有十来分钟的脚程,可我竟从未来过。可见家太大了,真的太容易藏污纳垢。
里面的人已经全都被制伏,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
放眼望去,我暗暗吃惊——小小一个院子,竟藏了这么多人!
他们全都穿着道士服,年纪大的银发白须,年纪小的看上去只有八九岁。
天井中供着一鼎两人合抱那么粗的丹炉,下面竟然还烧着火!
“秋中堂,您看。”福春从屋里跑出来,将一个打开的锦盒呈现在我眼前。
里面躺着两枚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药丸,想必就是皇上吃了好几年的大红丸。
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威名,还是十多年前在王府过中秋的时候,当时四福晋说李氏吃了它才发癫。
我还以为,这种药丸只会让人精神错乱,没想到它和肾上腺素一样,能让人精神抖擞、焕发活力。甚至到李氏病逝,都没想过是它掏空了她的身体。
更没想到,皇上会吃它。
想到这东西的毒素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腑,我便觉得遍体生寒,满心绝望。
怪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从他每天洗澡浴香,我就该意识到,那是他试图掩盖自己身上的老人味。
从他不肯开灯上床,不肯脱衣裸睡,我就该察觉到,他不想让我看到松弛的肌肉和皮肤上的老年斑。
我这个不老怪物随口而出的调侃,将正常衰老带来的焦虑扩大了成百上千倍。
他渴望青春,惧怕衰老,于是不顾危害,透支自己。
当虞主编、叶兰她们和我抱怨自家男人越来越不中用,我还得意地想,我们家老四五十多岁还不减当年,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从没想过他在偷偷吃药!
怎么办啊……怎么才能多留他几年?
我缓缓蹲下去,试图安抚惶惶不安的心脏。
“中堂大人别急,我们正在加急炼制新的大红丹,以图尽快恢复龙体。”
跪在院中央的老道竟然以为我是来催药的,信誓旦旦地表态。
这群弑君者都该死!!
从未有过的汹涌杀意占据了我的脑海。
“把丹药和原材料全部焚毁。人全杀了,人头挂在院墙外头,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撤下!”我站起来,冷冷睥睨着这些大惊失色,惶恐求饶的道士,“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无辜,以后任何人都休想在宫里炼丹!若有人胆敢朝再宫里送丹,我便杀尽天下道士!”
1733年4月30日 雍正十年三月十七 阴
皇上醒来一个月了,至今不肯见我。
不过也没罚我。除了禁足。
我被关在寝殿,每日只能和送饭的宫女说上话。
可她除了这一顿吃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弘历回来帮忙了吗?
我正推进的项目有没有受到影响?
他从来没认真生我的气,这回真的不一样了。
难道真如张廷玉所言,我犯了帝王的大忌?
夜深了,蜡烛烧到了根,光线越来越暗。
我盯着那个小火苗,明明害怕它熄灭,又好像在等待它熄灭。这种矛盾焦虑的心情磨得人心绪难宁。
吱呀。
门上忽然传来声响,同一瞬间,它熄灭了。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幽深的黑暗。
恐惧还没上头,我便跳下床,凭记忆和感觉朝门口飞奔,急切地呼唤:“皇上!皇上!”
“在这儿。”犹豫了片刻,他终于拉住瞎子一样胡乱摸索的我,将我裹进满是风霜和药味的披风里。
我紧紧抱着他。
那腰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纤细,那肚腩怎么都减不下去,那又如何呢?这怀抱是我永恒的归宿,离不开的家园。
“你好了吗?能下地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接连发问,可不等他回答,喉头忽然一噎,满腔的担忧恐惧如泄洪般爆发出来,止不住的痛哭震耳欲聋。
“我害怕呀……我害怕……”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抖如筛糠,完全靠在他身上。
他大病未愈,哪里撑得住我。
我们两个跌坐在地上,抱成一团。
他极力压抑的哭声,大部分隐匿在我的痛哭中,极少数在我抽噎时暴露。
直到声嘶力竭我才委顿下来,伏在他肩头小声呜咽:“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本以为理想可以支撑我走很远,你倒下了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你我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肯听我的,非要劳累到深夜?为什么要听那些鬼道士忽悠吃那些该死的丹药,那里面全都是铅汞剧毒,你知不知道啊……”
“人的寿数天注定,吃不吃丹药,都是这些年。要是不吃,我怎能与你多过这些年快活时光,陪你实现更多理想?”他将我紧紧搂着,胸膛颤抖,鼻音浓重,“只是提前消耗的总要算账。魂魄离体之际,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江山有人托付,幼小有人托付,唯有你,无人可托。我挣破混沌回到人间,只为给你安排一条归路。”
我忐忑地抬起头,只听他颤声道:“你想去俄罗斯投奔安德烈,还是去英国找年晓玲?”
“你要赶我走?”心脏骤然痛缩,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猛地往后一退,大喊道:“我不走!”
他匍匐探身,用冰凉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哽咽道:“这些年你我鼎新革故共进退,得罪士绅和旗人无数,我在,没人敢动你。我一撒手,恐怕他们都会跳起来向你索仇。这一次你杀了二十八名无辜道士,必会成为他们讨伐你的借口。”
“我受过的磨难、迈过的坎儿还少吗?这些吓不倒我!何况弘历恭顺能干,论感情,他虽然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的学生,受我教诲多年,不会轻易让人欺辱我。论手腕,不会有他压不住的臣子!你只是还没痊愈才有这种悲观的想法,要是一时冲动赶走了我,你肯定会后悔的!”
他垂首摇头,唉声叹气,“一朝天子一朝臣,古来如此。我思来想去月余,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负江山不负你。但凡有,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我既恐慌又难过,只跪在他身前抱着他哀求:“别让我走。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你身边。你要是担心弘历忌惮我擅权,那我退居后宫可好?”
他双手拂去我的眼泪,痛哭出声:“傻瓜啊,宫墙只是你的牢笼。”
这一晚我没能说服他,可我坚信,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必然舍不得放我走。
1733年7月18 日 雍正十年六月初八 晴
这几个月皇上果然再没提起那晚的话。
从他这次病倒后,除了大朝会,就不再早起,至少陪我睡足八小时。
工作强度也大幅减小,只在上午办公,吃过午饭就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全都交给我。
我也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宅在后园里,绞尽脑汁找乐子。
我们日日厮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去福建的船上,悠闲,热恋。
只不过,不再吃大红丹以后,他的精力和前几年没法比。
有时候,我兴致勃勃说着话,一转头他已经在阳光下睡着了。
而且,他的眼睛花得很快,配眼镜的速度跟不上,现在画图、做手工,都不太方便了。
好在,我们还可以在园子里散步,钓鱼。
他越来越喜欢钓鱼了,几乎到了着迷的地步,有时候下着雨也要撑着伞钓,有时候钓到半夜不肯睡觉。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不费力,又很容易获得成就感的娱乐方式。
我不太坐得住,就让郎世宁来,趁他老老实实坐着,给他画像。
我给他设计了很多场景,扮成老农、高僧、儒生,甚至外国公爵等等,玩得不亦乐乎。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天理藩院送来一堆报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当了三个月甩手掌柜。
换上官服去班房,刚出门,却见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穿着华贵,前呼后拥排场浩大,正指挥人摘我门前的相思樱桃。
明明看见我了,却不行礼,甚至还颇有敌意地瞪了我一眼。
“这谁家格格,怎么从没见过?”我着急赶路,没同她计较,只随口问了一嘴。
素来机灵的八福却支支吾吾。
“怎么?你不认识?”
八福脸憋得酱紫,忽然噗通一跪,哭道:“主子,这事儿早晚瞒不过您,我跟您说,好过你从旁人那里听些乱七八糟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强装镇定:“你说吧。”
“她是给您管珠宝库的管领刘满之女,先前在御书房洒扫,几个月前……几个月前得了宠,现已怀有身孕,昨日刚封了贵人。”
我脑子轰然一炸,只觉得好笑,“你再说一遍。”
八福重复了八遍,我才完全听懂。
刘氏,年十五,因孕晋封,成了年贵妃之后,第二个圆明园宠妃。
不知道为何,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只干了一件事:推演她得宠的那天,我和我前男友做了什么。
可是思绪太乱,怎么都推不出来。
不过后来我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几个月里,我们做了很多次。
也就是说,他上完其他人,还若无其事地上我。
我甚至还给他口。
呕……
临近中午,早上的饭都消化没了,我只吐出一地酸水。
第 250 章
1733年9月22日 雍正十年八月十五 晴
许久未现身的宝亲王终于出现在中秋国宴上, 看上去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皇上卧病期间,满朝文武都在找他,生怕皇上撑不过去, 国中无主,祸乱横生。
可连军机首脑张廷玉都不知道他的具体去向, 一时间传言四起。
正在酝酿中的募兵制改革是我和他一起策划的, 皇上病倒后,我决定不再急于推进,全交给他, 让他和乾隆朝大臣慢慢去搞吧。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正在推进中的改革, 弘历都深度参与了。我想问问最新进展却找不到他。
与皇上和好的那几个月, 我问过, 皇上只说,把弘历派出去办差了,办什么差, 去哪儿,他并没细说。
不过,季广羽去广东前给我留下一个情报网。
密报以他自创的文字呈现, 传达了一个看上去很荒谬的信息:皇上祭奠完怡亲王去了一趟宝亲王府, 在回宫途中吐血昏迷, 此后宝亲王就再也没出过府。
这样来看, 皇上病倒和弘历脱不了干系。
今日我见他模样,的确像大半年没见过太阳。
一向被偏爱的他, 到底做错了什么, 挨这么重的罚?
退出宴席后,我派人请弘历来问话, 等了很久他才姗姗来迟。
好似喝多了酒,走路有些打晃,全程由弘昼扶着。一到我跟前就板正起来,两兄弟恭恭敬敬地行礼,喊得是先生。
十几年如一日,这个称呼极大地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虽为师生,胜似母子。
尤其我和未来的乾隆皇帝。
这些年,为了扭转他根深蒂固的排洋观念,我在他身上下了很多功夫——理论输出,实践带动,双管齐下。
在共同推动了科举改革、卫生防疫体系建设、道路桥梁重建等多个重大项目后,终于不负辛苦,将他的思路彻底贯通。我们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顺畅。
基于这种良好的关系,我对自己在乾隆朝的生存发展慢慢建立起信心。
可皇上对此没有信心。
他说的‘不负江山不负你’,我理解有两层意思,一怕我会干涉弘历,二怕弘历不会善待我。
连最爱的女人和接班人都不相信,这才是帝王的猜疑心吧。
就像当初康熙防我篡清留下不嫁诏书,他也一定会采取一些措施达到‘不负江山不负你’的目的。
不过,他才是帝王,深谙为君之道,在这方面,或许我应该相信他的判断,不能因为不舍得走,就自欺欺人,对弘历抱有不理智的乐观。
“国宴上怎么能喝成这样?”我将弘历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吩咐人去端醒酒汤。
弘历默然聆训,弘昼为他分辨道:“先生,四哥从不贪杯,今日是因为我们许久未见,又逢皇阿玛圣体痊愈和宫中大喜,我们高兴过头,才失了分寸多劝了几杯,您骂我吧。”
弘历抬眸扫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真醉。
我呼出一口浊气,笑问:“你说的大喜,指的是刘贵人有孕?”
弘昼连连点头:“是啊,皇阿玛大病一场,举国上下都很担心。刘贵人既有身孕,说明皇阿玛不仅恢复健康,且龙马精神更胜从前,难道不是大清之喜吗?”
真是你爹的好大儿啊。
“确实。那先生恭喜你们,即将喜提跟屁虫。”
“嘿嘿,我终于不是最小的了,皇阿玛以后得把我当大人了。”弘昼喜滋滋地挠头,忽然眼珠一转,诚挚地恳求我道:“先生,等小阿哥长大,你也教他吧,这样他就不会像我一样羡慕四哥了。”
你离当大人还远着呢。
我摆摆手,“你先去旁边坐着,我问你四哥些事儿。”
弘昼听话地坐过去,不过屁股还没坐热,又猛地弹起来,跑到我面前以手遮嘴,小声道:“先生,那些道士杀得好!他们真该死……”
弘历终于忍不住开口:“弘昼,过去乖乖坐着吧。”
弘昼讪讪摸着鼻子退回去,不过根本做不到‘乖乖’,一会儿摸摸椅子,一会儿玩玩茶盏,一会儿晃着腿满屋子乱瞟。看样子坐不了多久。
我便捡着最复杂难办的项目让弘历说说进展。
居然没问倒他。难道他关的禁闭和我不一样?
半个时辰以后,弘昼果然已经偷偷溜走了。
“小四。”我打断滔滔不绝的弘历,严肃地问:“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你阿玛病倒之前,是不是去过你那儿?”
弘历回首一看,发现弘昼不在,顿时有些紧张,脸上的血色更浅了,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他攥了攥拳,快速说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皇阿玛给怡亲王谥号‘贤’,另赐有匾额‘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冠于谥前。将其名允祥的允字改回胤字,让他配享太庙,还亲自去祭奠。三哥比怡亲王早走几天,却什么都没有。这几年他一直在祈盼皇阿玛的原谅,可到死都没等到。我在府中私设灵堂,邀请皇阿玛去祭奠,想为三哥求个爵位。皇阿玛很生气,罚我在家自省。”
“你糊涂了?弘时在冷处理你八叔的关键时刻公然倾向于他,你阿玛要是恢复了他的爵位,岂不等于承认处理你八叔、九叔是错的?若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些翻天覆地的改革根本推不下去,将来留给你的,只是一堆四不像的烂摊子!”
弘历垂首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以后不要再难为他了。他做皇帝的时间,远远不及做父亲的时间久,怎么会不疼惜弘时呢?他心里比你更煎熬。等你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会更理解他。”
他抬眸扫了我一眼,脸色如常,“那你呢?你是怎么理解刘贵人有孕这件事的?”
以前他坚持秉承‘程朱理学’的主张:存天理、灭人欲。
而我想要的是解放思想,从而解放生产力。
为了说服对方,我们博弈了很久,探讨过很多相关话题。
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就是我对抗传统思想的过程,所以我跟他讲过我和他爹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他知道我的原则和情感诉求,也知道他爹给我的承诺。
现在发生这种事,原则上,我应该潇洒斩情丝。
默默忍耐,就好像违背了我鲜明的立场,让我从前的主张都变得可笑虚伪。
作为老师,我得好好解释一下。
“他想让我走,态度很坚决,用了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我只能成全他,作为对他的报答,也算放过我自己。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动身,一是因为还有些事儿没交代好,我在等你。二来,我要去的地方还没做好部署。”
弘历神色一变,语气也跟着急躁起来:“既然你知道他不是真的宠爱刘氏,只是为了逼你走,那你肯定知道他其实舍不得你,也很需要你!你也知道他逼你走的原因是信不过你我!你要是真走了,置我于何地?
皇玛法为你开女官之先河,亲自教导,步步提携,他让你做宰相,处处倚重,偏偏只有我容不下你?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我不敢说将来一定能做明君,但只要他把这江山交给我,我绝不辜负能臣贤属。我相信你也绝不会欺我年轻擅权妄为。我们可以一起完成未竟之事,把康雍盛世延续下去!你曾许我改完兵制助我开疆扩土,忘了吗?”
说到这儿,他忽然撩起袍子单膝跪下,郑重道:“先生,别走!”
“你起来说。”
“不,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为了皇阿玛,也为了我自己,我请先生留下!”
他起初很紧张,现在很焦虑,垂首掐着衣角等待着。装出来的醉意早已荡然无存。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至今没动身的原因还有第三条,只不过太窝囊,我没好意思说。
爱情死了,感情还在。
我恨四爷也怜悯他,不忍让他孤伶伶走向死亡。
我想送他最后一程。哪怕远远看着。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病后能孕育新生,代表已经完全恢复健康,可我知道,那个既定时间点上的死亡,越来越近了。
我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好像在等那根烧到尽头的蜡烛自动熄灭。
既害怕,又渴望。
害怕的是诀别,渴望的是真正的解脱。
矛盾而煎熬。
“先生,醒酒汤来了。”弘昼亲自端着托盘进来,为溜号找了个完美借口:“我刚才去催了一下。”
弘历缓缓起身,端起汤来一口灌下,之后对我抱了抱拳道:“先生的训导弘历永远铭记。恭祝先生,岁岁年年,团团圆圆。”
哎,我的家已经散了,留在这里也团圆不了。
1734年2月3日 雍正十年腊月三十 雪
为了阻拦我离开,弘历故意不配合交接,还把先前我交给他的所有事儿都撂了挑子,而且从那次谈话之后就一直对我避而不见。
节前最后一天,季广羽乔装进京,来到我现在居住的秋夕苑——中秋过后,刘贵人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还总在湖边转悠,我一打开窗就能看到她,实在觉得碍眼,便搬出了圆明园。
皇上没过问,也没派人来请。事实上,从我知道刘贵人这号人,就先搬离他的寝宫,数月间同在一个园子,却再没碰面。
我们没摊牌,没吵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十五年的同居生活。
从前他的狠绝用在对手、政敌身上,唯有这一次用在自己和我身上。一旦下定决心,真的是‘坚刚不可夺志,万念不能乱心’。
作了二十年知己,我终于下定决心配合他。
回到秋夕苑后,我开始着手处理私人产业,为这漫长的生命准备资本后盾。
同时命人加紧安排出走路线。
皇上曾问我想投奔安德烈还是年晓玲,他以为我一定择其一,但我让人准备了四条路。
一条往俄罗斯,一条往英国,还有两条分别是热内亚和罗马。
热内亚是我降落的地方,罗马有教廷庇护我。这四个地方都有可去的理由。
既然要走,我就不会让他们再找到我。
等到万事俱备,季广羽会找三个与我身高体型相似的人,化成我的模样,分别向四个方向进发。
谁都不会知道真正的我去了哪里。
三十晚上,大雪纷飞。
陈永仁行长,虞主编,温府尹,靳知州(雍正二年,靳驰决定弃笔从政,我把他安排在保定府)、雷生默夫妇(居生于康熙六十年再次还俗,娶了他救的哑巴女孩,现任内务府总理钦工处掌班)、杨猛父女、百合、叶兰、弘明等等一众人,齐聚秋夕苑,陪我过节。
正在喧闹处,牟大姐说门外来了个老婆子,说是广东巡抚季大人派来送节礼的。
我一看她的拜帖,果然是季广羽的笔迹,便让她把人请进来。只是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季广羽,知道我要走了,还送什么节礼?
该不会有什么紧急情报,或出了什么变故吧?
我把客人一放,亲自去见那婆子。
刚一关门,那穿得破破烂烂、一身风尘仆仆的老阿婆,忽然把面皮一揭,身高暴增,猛地朝我扑来。
“廖志远!!!”
对这样的‘惊喜’,我总难设防。骂了他好几句,又锤了好几拳,才和他说话。
“你怎么来了?”
廖二揉着被痛击过的胸口,龇牙咧嘴道:“我当然要来,不然天大地大去哪儿寻你?”
我差点忘了,这家伙有上帝视角。他总能看透知道我的想法。
“你不是喜欢英国吗?咱们就先去那儿吧!我早就买好了宅子,养着几十个仆人,还有一大麦田,只等你去。”他兴致勃勃道。
原来从那年七夕,他便计划带我私奔。我说喜欢英国的建筑,他便亲自去英国挑了一栋漂亮的城堡。
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难受。
“志远,你现在是封疆大吏了,主政一方造福百姓,福报深厚。这么重的担子,怎么能说抛就抛呢?”
他轻轻一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做的。其他人,管他是帝王将相还是寻常百姓,我从来没在乎过。”
我稍一皱眉,他便拉着我的手摸自己的脸,故作委屈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如年轻后生好看了?我这二十年青春全为你奔波,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哑然失笑,心中却有些怅惘。
他的确老了。眼周有了皱纹,鬓角有了白发,嘴唇都变薄了。
好看还是好看,但已经不是少年的好看了。
总有一天我所熟悉的人都会老去,然后消逝。
我的人生,注定不断离别。
那就不要再创造离别了,能一起就一起吧。
廖二雀跃地抱着我转了几圈,最后告诉我一则消息。
刘氏生了个男孩,圆明园正在放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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