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安排
◎请姜大人喝酒◎
清晨时起了一阵雾。
旭日高升, 雾气方散。暖阳穿过迷雾,投下一片和煦的碎影,院角那颗桃树枝叶间滚过颗颗清露, 折射出斑斓的明辉。
木质的窗棂映出了一圈光影,虞秋烟站在窗后, 看着树枝上点缀着点点粉白的花骨朵儿, 深深吸了一口晨雾散去后潮湿而润泽的空气。
屋内传来珠帘拨动声, 虞秋烟看到赏云端着茶水走进屋内。
盘中放了一个白玉瓷罐,虞秋烟瞧着陌生便微微合上窗,走过去捻了捻罐中数片蜷起来的茶叶。
“这也是戚九送来的?”
“是啊,戚大夫说此茶润嗓清肺, 奴婢也不大懂,反正是好东西, 便给小姐煮了一些。”
自那晚哭过一阵之后,虞秋烟次日便有些咳嗽,大抵是吸入了不少冷风,有些损到了嗓子。
本没打算请大夫, 想着养几日便好了,可戚九倒是及时,隔日一大早便来了虞府,说是为防先前病症落下病根, 特来号脉。
戚九来时,虞衡恰好在府上,虽说他已从姜一跬处知晓了事情始末,可却并没有拦住戚九。
只怕还当戚九是梁府派来的。
虞秋烟与虞父吵过了一阵之后, 虞父便一直避着她, 始终未提退婚一事。
虞衡这些年是真的待宋成毓如亲生子一般, 教导他甚为用心,从经史子集到人情世故,在当初宋成毓要出京外任时,虞衡还托了数名昔日故交,要他们多为关照。
一贯清廉正直的人为了宋成毓,可算是数次破了先例。
虞衡对宋成毓是寄予了厚望的。
虞秋烟自嘲一笑,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方问道:“戚九呢?”
“小姐没醒,她瞧了一眼就回去了。”赏云又为她斟了一杯茶,却见虞秋烟点点头整容往外行去,便问,“小姐要去何处?”
“去主屋等父亲。”
赏云却着急的起了身:“小姐,您才喝完一盅茶……不然再坐会,再去罢。”
被虞秋烟看了一眼,赏云才别扭放下茶盅,发出“啪”的一声:“奴婢早晨去,听闻二小姐在……”
赏云只知道上次小姐去寻了一趟虞衡,回来便损了嗓子,且这些天心情不好。
这几日见到主屋那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的,都在私下夸赞着二小姐如何得老爷欢心,哄得老爷心花怒放,收敛了脾气。
更有甚者还道二小姐年纪轻轻便如何有孝心,知道哄老爷开心,不像大小姐,数日都未出过院门。
在众人眼中是太傅与小宋公子吵了一架,二小姐哄得太傅欢心,而大小姐只会让人操心。
在赏云眼中,甭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是她家小姐受委屈了,可却还要被人如此编排。
“小姐,您就别去了。”
外人都赞虞太傅与先夫人鹣鲽情深,以至于先夫人去世后迟迟不娶继室。
可若是真的悼念亡妻,为何却对亡妻留下的独女忽视至此。赏云想不明白。她虽是虞母挑选的丫鬟,但到底年纪小,不清楚其中细节。
“小姐,上次您就是去书房回来才损了嗓子,这么些天,也没见他们派人来问一问,您何必还过去。”
虞秋烟听着赏云抱怨却笑了:“傻子,我不去就能不认他这个父亲不成?”
“那让奴婢跟您一块儿去。”
虞秋烟也未拒绝。
虞衡今日难得休沐,只是人却不在书房之中。
才行至虞府的假山花园旁,便听得一阵软软的背书声。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安敏……”
“敏于事。”
“满宵知道了,安敏于事。”小姑娘的口气侧脸看着,笑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居而求安,敏于事。
满宵确实会背了,可显然是生生死记下来的。
虞秋烟看见虞衡皱着眉拿着书抬起手,随后又轻轻落下,拍了一下她的发髻:“满宵背得很好。可知此句含义?”
“就是,就是说君子应该做事情……”她好不容易才背下这么一点文章,怎么可能背下含义。
满宵皱着眉撒娇道:“爹爹,怎么还要背含义,下次再背吧。”
虞衡摇了摇头,放下了书:“那你可比你姐姐差远了。”
“姐姐!”满宵没听见虞衡的话,一看见虞秋烟便立即扔了书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姐姐,你也来找爹爹吗?”
虞秋烟点了点头,向虞衡福了一礼。
“爹爹,姐姐来了,你让姐姐背。”满宵拉着虞秋烟在亭中坐下,又问,“姐姐,你全部会背吗,快背给爹爹听。”
她说完见虞秋烟一动不动,还道:“姐姐快背书啊,爹爹喜欢听人背书。”
满宵一厢情愿以为背书爹爹就会高兴,可她最讨厌背书了,姐姐会背,那姐姐背完爹爹也会高兴。
小丫头脸上露出逃过一劫,且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态。
可实际上,虞秋烟记忆中便没有与虞衡如此相处过。
满宵的话一出,就连虞衡都有些尴尬,没出声。随后他拿着书仿若掩饰一般,敲了敲满宵:“回去罢,日后还要跟着先生好好念书,莫再偷懒。”
满宵走后,才扭头望着虞秋烟。
虞秋烟:“阿烟今日前来,是想与父亲说一声,我想出府去相国寺,住上一阵子……”
虞衡点点头:“去散散心也好。”
一听此话,虞秋烟便有些琢磨出他话中之意。散心?有什么事情需要散心的,可不就是因为宋成毓。
她嗤了一声:“父亲许是误会了,阿烟散心倒不是因为宋大人,父亲近日匆忙莫不是忘记,母亲的忌日快到了。”
虞衡心下升腾起一阵愧疚,让他不敢面对虞秋烟,他颓然地松下肩,和善道:“是为父说错话了,为父怎会忘记此事?只是近来繁忙。也罢,三日后,为父休沐时亲自送你去。”-
肃王府。
姜一跬进了屋便瞧见肃王一身挺拓衣衫,背着手站在落落疏影中,戚九立在他身后躬身低首,也不知在讲些什么。
姜一跬挥退了引路之人,站在门前远远地观着。
本无心偷听,可却好巧不巧就听见戚九道。
“王爷可是担心那日过府时唐突了虞小姐?王爷尽可放心,虞小姐未提及此事,想来便是要怨也是先怨到姜大人身上。”
姜大人?这京城有几个姜大人?这肃王忒不地道……
姜一跬沉着脸,光明正大地在人脑后窥视着。
肃王静默了许久,才道了声:“你下去罢。”
戚九福了身,却没动。
“还有何事?说罢。”
戚九道:“婢子今日听得赏云她们抱怨,似乎是虞小姐受了委屈。只是婢子谨记王府管家吩咐,不敢多问。”
“不知此事算不算和虞小姐有关?”戚九犹疑道。
章启没听明白,皱了眉:“为何不问?”
实际上,戚九出门前往虞府时,管家特地赶来提点了她一番。
大意是说她榆木脑袋,让她做事机灵点少说话多观察着虞小姐神色,还让她多多与虞小姐身边的丫鬟交善,不着痕迹地讲讲肃王的好话。
当即,戚九便问管家“如何不着痕迹地讲肃王好话”以及“为何要给人家讲王爷的好话”。
管家恨铁不成钢地摇了头,意味不明道了句“咱们王爷年纪不小了”。
管家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怕戚九这直肠子一个不注意说错话反倒好心办坏事。
因而戚九还没悟出来,管家便摇了头又道:“算了,你这样也好,少说闲话别给府上抹黑就是了”。
戚九见章启拧眉,如实讲了出府时管家所言之话。
树影之后,姜一跬站在门洞侧的路边,实在憋不住笑意,泄出了声。
章启早知他站在那,只递给戚九一道眼神:“自己下去领罚。”
“王爷,奴婢不明白……”戚九正要辩解忽而瞧见他冷眼看过来,当即噤了声。许是最近王爷太和善了让她生了些错觉。
戚九离去前,姜一跬却拦住戚九:“诶——,戚姑娘走之前可要与本官解释下方才所言何意啊?什么叫——要怨也是怨姜大人?”
姜一跬的眼风扫过戚九又扫到肃王身上,后者倒是一派从容,没有半点心虚,章启长指敲了敲桌面,脸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戚九紧抿着唇,对着姜一跬躬身行了一礼,道:“奴婢不知姜大人所言。”
“本官都听到了,什么叫不知?戚姑娘自己说的话也忘了么?”
姜一跬见她一本正经,心道,不愧是肃王的丫鬟,抵赖都理所当然了。
“奴婢不知,奴婢先行告退。”戚九说完便退下了。
“诶——,怎么走了?还没说完呢。”姜一跬意兴阑珊,想要上前拦人,却没想到戚九走得飞快,眨眼间就跑出了月洞门外。
姜一跬狐疑地皱着眉啧了一声。
“非礼勿听。姜大人如此行事可不是君子所为。”章启道。
姜一跬走到章启面前的石桌侧,不以为然笑道:“本官可从未自诩君子。”
锦衣卫的行事手段着实没有哪一样称得上君子。
姜一跬想起方才所言,忽而皮笑肉不笑补充道:“王爷如此行事可就是君子了?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方才说的可是虞府?”
见章启不作答,也并未否认。
姜一跬陡然想起先前种种。
近的,譬如前阵子在太傅府遇见的那姑娘,那时他便觉出些古怪。远的,则想到画舫之上,遥遥撞见过的一眼芙蓉面,怪哉!难怪他每每提起虞府,此人便反应古怪,又不让他去虞府刺探,又能知道人家小姑娘的喜好……
姜一跬顿悟了,他先前竟然还以为章启关照的是宋家小公子。这分明关照的是宋家小公子的未婚妻啊。
这是明晃晃的想撬墙角啊。
枉顾他姜一跬自诩聪明一世,竟没想到这一层。
“王爷真是将下官瞒得好苦啊!”他面上闪过一阵恍然大悟,又有几分不可思议,继续道,“王爷的心思藏得深。亏得下官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章启重复了一声。
“可不是吗?”姜一跬又恢复了一副欠扁的神色,翘着腿坐到石桌面前,“王爷可别忘了宫宴。还有,前阵子圣人才问了下官数位官家女子的品性,下官可是为了王爷将京中适龄的姑娘打听了个遍,很是费了一番苦心。皇后娘娘的赏花宴在即,王爷可别忘了才是。”
果不其然,见到章启面色转黑,姜一跬得逞的笑了。
没一会,章启敛容站起了身。
“既如此,今日可要好好答谢姜大人这一番苦心了。”
章启正襟,往外行去。
“去哪儿?”
“请姜大人吃酒!姜大人可一定要给本王答谢的机会。”章启回眸,唇角勾了一点笑意。
这可少见,姜一跬一口应了。
他暂时决定不计较方才戚九所说的什么抱怨不抱怨的话,乐颠颠地跟在章启身后出了府,一边道:“这才对嘛,王爷早该如此啊,下官日后必定鼎力相助……”
“不必日后了。”章启勾起一点笑意,意味深长道。
他抬眸看了看远方的天色,心想,婚事总是要退的-
婚事总是要退的。虞秋烟将写就的信件交给门房。
“是给外祖父的信件。”
门房的人接过,说是半月便能收到回信。
虞秋烟点点头,半月后应当就能退婚了,她没办法说服虞衡,只能叨扰外祖父了。
42 ☪ 安排
◎准备退婚◎
虞秋烟正让寻风将马车赶去鸣翠轩。
“小姐要逛首饰店怎么不喊上梁小姐一道, 戚九回去梁府禀报一声,梁小姐指不定就来了。”赏云笑道。
什么回梁府禀报,戚九回的都是肃王府。说出来只怕要吓赏云一跳。
虞秋烟心下想着, 实际却只摇摇头:“这次是给舅母买礼物,我自己去就行了。”
虞秋烟的外祖是前任祭酒, 他因着身体原因告老还乡后, 虞秋烟的舅舅不放心外祖父, 便也跟着辞了官,只是圣人惜才,又念他孝心可嘉,便调他任了远洲知州, 如今已有数年了。
外祖父一直淡泊名利,舅舅也是, 虽没有宣之于口,可是虞秋烟记得前世他们都是真心对待自己的。
前世她成亲时,舅母更是带了不少南地的珍玩,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为她添妆。
在她出事之后, 外祖父更是直接与虞衡彻底断绝了来往。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外祖父身为前任国子监祭酒,在当初也与虞衡有过师生之缘。
外祖父虽辞了官,但在当初为官时也是有名的清流之臣, 品性高洁,至今已是花甲之年,在南地传道受业也颇有些名望,谁能想到在晚年时还会因为迁怒, 与当今太傅闹出师生嫌隙。
也是京城一大奇闻了。
这些还是当时入府唱戏的芸娘讲给她听的。
虞秋烟收了收神, 扒了扒手绢。
心里盘算着, 选礼物只是其一,这一次她真实的目的是,借助外祖父之手退掉这门婚事。
只是心下难免苦涩。
她诸般试探,虞衡都无动于衷。
她甚至觉得,即使宋成毓真的移情她人,只要宋成毓不开口退婚,虞衡只怕都会将她打包送去宋家。
“小姐,到了。”赏云掀开车帘,扶着虞秋烟下了车。
虞秋烟今日着了一身绿缎撒花的衫裙,因着今日伤寒面色不大好便戴了顶幂篱遮面。
虽瞧不清面容,但只看她身段淑雅,步态从容,也能叫精明的伙计瞧着像是个大主顾。
鸣翠轩的伙计见着人便亮了亮眼眸,立即迎了上来,推出了店中最新的款式,奋力地介绍:“这位小姐可是选首饰,小姐可来巧了,这个是本店今日才新到的款式。小姐您瞧这个步摇,上头的花纹纤细如须,您再瞧这点翠的手艺,可谓是出了鸣翠轩再找不出第二家……”
他拿出一套点翠嵌珠的一套头面,从花纹到色泽,从工艺到款式,一气呵成。
虞秋烟见他讲得费劲,不免拿起步摇瞧了瞧,附和了两句:“着实不错。”
那伙计自得道:“那可不,保管小姐戴上后愈发顾盼生辉,姿容淑雅。太傅府的虞大小姐,小姐可知道?”
“嗯?”虞秋烟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只当是被认出来。
这伙计毫无所察,拍了一下桌面,谄媚着继续道:“小民瞧着小姐便是官家女子,否则小民也不会提起这事,虞大小姐可是京中小姐里出了名的美人,姿容品貌都是上上等。就连她都对小店这套头面赞不绝口呢。”
“虞大小姐?”虞秋烟不确定道。
“那可不,正是太傅家的大小姐。太傅家的小姐许是不常出府,小姐你不认识也不打紧,盛家的小姐,你可知道?”
见她点头,伙计继续道,“盛家的小姐先前也拿了一套呢,她呀,一听说虞小姐拿了立即咬牙买了……”
赏云嗤笑了一声:“这首饰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只要一千五百两。”
“一千五百两?”赏云惊讶道,“才一套头面?”
伙计算是瞧出来了,这语气便是买不起了。
他立即收了首饰:“一千五百两,一套头面!小店这头面可是颇受京中小姐们的喜爱,就值当这个价。若是买不起,小姐自便。小店还要做生意呢。”
虞秋烟推开首饰,赏云立即会意道:“我们小姐今日不买这个。你拿些妇人家的款式出来。”
那伙计依言又推了不少色泽较稳重些的首饰,只是再不如先前热情。
店中忽而进来一女人,那女人瞧着人高马大的,身上着得青衣,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女,进了店面便向伙计道:“拿最新的款式出来。”
伙计还没将钗环拿出来,那女子便站到了虞秋烟的跟前,拿走了虞秋烟手中那只钗,举起来细细打量。
赏云不耐道:“你这人没涨眼睛吗?没看见我家小姐正瞧着吗?”
那女人打量了一番赏云,又不着痕迹地扫过虞秋烟,将手中的玉钗扔了回去。
“这上头的珠翠太暗,我家小姐肤白,不衬,还是留给需要的人罢。伙计,有更好的没有?”这女子语气嚣张不屑道。
赏云呵斥道:“你怎么说话呢?”
“伙计,这有人吵吵嚷嚷的,还怎么做生意啊,难怪我家小姐自己都不愿意下来,乌烟瘴气的……”
那伙计惯是欺软怕硬,瞅了瞅虞秋烟,又瞅了瞅那女子,迎着后者道:“小店也无奈,尽来些摆阔的穷鬼。”
赏云气的拍桌子:“什么叫穷鬼?不买你的首饰便是穷鬼了,你眼界恁高,那伙计你何必将店开在这,不如直接开到圣人眼前去……”
那伙计咬了咬牙收起了虞秋烟眼前的首饰:“小姐,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虞秋烟打量了一下那女子趾高气扬的模样,拉着还欲辩驳的赏云出了门。
“小姐,你为什么拉着我,这种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还!”赏云气的直跺脚。
马车就停在鸣翠轩门前,虞秋烟倒是无所谓道:“好了,首饰店多的是,换一家,给你也买两件消消气可好?”
主仆二人尚未进马车,便见着身后的鸣翠轩里那女子也被伙计骂骂咧咧地赶了出来。
“只瞧了一眼,一会儿说珠翠色泽太艳,一会儿又说花样普通,刻镂拙劣。我看你是找茬来的,赶紧走,别妨碍我做生意。”伙计赶着人道。
那女人虽不满,却只是无所谓的哼声道:“这么个小店,我家小姐还瞧不上呢,就这么些首饰,你还横上了,不买也罢。”
她扭着腰便要走,只是离去时却突然回过头对着虞秋烟恨声道:“看什么看!”
说完便横气地撞开路人,往远处行去。
只是地上却留着一个手绢。
她瞧着地上的手绢,弯腰捡了起来,手绢缎面滑滑的,缎面下角绣着一朵玉兰花……
赏云看了会热闹,笑着道:“伙计,你这是何必呢?做伙计和丫鬟一样,可不能这般趋炎附势,欺软怕硬,更何况你这眼神着实算不上好,就那么个女人胡扯两句你也信?今天是我家小姐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那伙计不待她说完,便憋着气道:“你这做丫鬟的眼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赏云还待要争执,转头才发现自家小姐人已经不见了-
章启和姜一跬正在酒楼临窗的雅座之中饮酒。
窗外正对着的是广安街幽深的小巷,广安街位于章台街的后侧,只是此地却与章台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章台街对外而开,门前外来行人络绎不绝,而广安巷作为后巷却极为安静,在白日里只有为了抄近路的担夫才会穿梭其中。
“此地倒是僻静,王爷怎么寻得如此宝地。”姜一跬咂摸了一口雕花酒,笑道。
章启望着窗外,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姜大人喜欢僻静?”
京中之人都知道他姜一跬,那可是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看热闹,否则也不会对各家府上的诸多阴私了然于心。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是喜欢僻静之人。
姜一跬听出了章启语气中的嘲讽,不甚在意:“王爷喜欢僻静,下官可不喜欢。但既然是王爷做东,下官也可勉为其难……”
“不必。姜大人随心即可。”
“随心?”姜一跬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里,“若道随心,吃酒好歹也得是丰乐楼啊,再不济也得找人唱个小曲儿不是。”
姜一跬眼神瞥过广安巷尽头,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章台街可是个好地方,王爷去过没有?正所谓走马章台,千金买笑,此等韵事,王爷可曾体会一二?”
“本王无此偏好,不过倒是为姜大人安排了一出好戏,不输走马章台,姜大人等着便是。”
姜一跬难得受如此礼遇,感动道,“啧啧,王爷还真喜欢虞家小姐啊,王爷放心,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下官一定竭力相助,不就是虞太傅么……虞太傅此人虽为人古板,但也不是毫无弱点。”
章启又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闻声正色道:“姜大人很了解虞家之事?””
“算不上了解。”姜一跬放下酒杯,“裙裙整里本文一五二-二七五二爸一只是先前偶然听闻过,世人都言太傅与虞夫人鹣鲽情深,恩爱不移,太傅更是为了夫人多年不续弦,但你可知此间实则另有内情?”
章启望着杯中酒圈圈荡开,心中嗤了一口,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强迫自己避着虞家之事。
前岁,他回京之时,其实是遇见过虞秋烟的。
那一年,虞秋烟刚好及笄。
他因着年少时的那句无心的承诺,正琢磨着如何将金钏送出手,却听见她与梁家小姐的对话。
“元星,宋成毓要外任了。”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惆怅。
“好啦,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这外任对他也有好处。”
“不是感情之事。”虞秋烟摇头,“一眨眼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要分开这么久,我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还是梁元星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样直白话,她突然好奇道:“阿烟,你真的喜欢他么?”
“我不知道,他很好。待我也很好。”虞秋烟点点头,坚定道,“他还救过我,他那么好,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青梅竹马么?”梁元星笑了笑,“说起来你和我哥不也是青梅竹马,怎么不见你喜欢他?”
“你又胡说,这不一样的,我们自幼订婚,以后我会嫁给他,会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
少女的嗓音听上去满怀憧憬,而今却让彼时的章启觉得讽刺。
往事的幻影宛如浮沫随着雕花酒的晃动一圈圈散去。
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么?
章启轻嗤了一声,放下了酒杯,今日他就要亲手打破她昔日的幻想。
姜一跬还在继续道,“这也是下官无意中知晓的。虞夫人对太傅确实是一往情深,只是太傅却不如传闻所言那般真心,男人嘛!便是如太傅也难逃温柔乡,下官可是听闻太傅对府上庶出的小姐极为疼爱。只是不知为何久未将那姨娘立为正室。”
……
虞秋烟在店中遇见的那女人果然有问题,或者说这人分明是为了引起她注意才刻意进的鸣翠轩。
虞秋烟穿着一身嫩绿的缎绣纱裙,素色的幂篱遮着面容,她站在街尾瞧着那个女人拐进了广安街的后巷。
街上行人越发稀少,那女人佝着脊背,不着痕迹的往后瞥来一眼。
她的体型实在眼熟。
“小姐,那瞧着像是盛家的奴仆。”寻风出声道。他先前奉小姐的命跟过盛玉英,因而对此人的背影也有几分熟悉。
虞秋烟这才惊觉,那日在金饰坊之时,似乎见过这丫鬟。
盛家如今已被撤了爵位,盛玉英不好好待在家中,好端端的又引她来做什么?
虞秋烟走的快了一些,微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广安巷巷子口的担夫挑着担从巷中跑出来,似乎是担子太重,有些稳不住步子,那桶中潲水往外泼出来不少。
“姑娘,快让开!快让开!”
眼见着那水便要洒到虞秋烟衣裙之上,寻风只好拉过虞秋烟,张开手臂欲要以身作挡。
而那担夫却忽然膝下一僵,挺直了腿,竟然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身前身后的水桶不过轻微晃了晃又稳稳地立在了担夫的肩头之上。但也不过一瞬,担夫仿佛泄了气力一般,身子软下去,直直摔倒在了平地上。
潲水混着菜叶子整个泼到了地面上,不少都洒到了那担夫自己身上。
虞秋烟被寻风护着往侧面让开,眼睁睁地看着那担夫歪着身子倒在浑水之中。
“老伯,你怎么挑的担子。”寻风收了手上前问责道。
“对不住,对不住,腿软。”那老伯挣扎着起身,抚了一把头顶歪掉的灰色巾帻,头上巾帻赫然沾着水的手留下数个指印。
他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的赔礼,还想去拉寻风的衣袍。
寻风嫌弃地跳着脚避开,拉着虞秋烟退开了少许。
“快走吧。快走吧。”
这一番动静不小,虞秋烟立即觉察出不对劲,眼睛扫过广安巷幽深逼仄的巷子深处,空无一人。
哪里还看得见那丫鬟的踪影。
她瞧着那担夫的反应,丝毫不避讳脚下淌过的脏水,跨过去,往巷中行去。
“姑娘,小心脚下!”那担夫作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扶起歪倒在门前的桶,手却向虞秋烟的身上干净的衣衫挥去。
好在寻风及时出手制着担夫的肩膀将人硬生生按了下来。
“怎么?这会老伯就不腿软了?”寻风皱着眉,自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虞秋烟提起衣裙,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巷子深处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甫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她轻轻推正中的屋门,正对着一个小小的香堂,这主屋被分了三个隔间,四周都围着屏风纱幔,堂后的厢房内显然是有人的。
可便是外间传来如此动静屋内之人却毫未察觉。
堂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仿佛是玉石竹木被人挥到了地面之上,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嘤咛与啜泣声。
光线将屋内的两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的拉长,交叠的阴影斜斜落到地面上,纱幔之下仍可见那一男一女的影子离得极近。
男子伸头凑向女子的肩头,光影中隐约可见衣衫滚落,姿势极为暧昧。
女子推搡了一把,男子嗤笑了一声,嘲道:“躲什么,你激怒我,不就是想这样吗?”
这声音,虞秋烟绝不会认错,是宋成毓。
女子轻笑了一声,柔媚道:“是啊……你今日怎么愿意接我的招了?算起来自上次……你我也有数月未见了。”
“怎么?还没有哄好那虞家大小姐?”
她提起这个,男子眼中怒意渐盛,女子伸头过去吻了吻他的面颊,两颗脑袋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空中沉溺着令人脑热的声响,许久后女子揣着气低眸抵着他的肩头,忽然附耳道:“明轩,你可愿与我一同回登郡,我们不管这些了好不好……”
宋成毓猛然推开她,死死拽着她的双肩,似要将那衣裳抓出两道手指印来,眼中寒芒尤盛:“英娘,你没有选择,若你真想助我就趁早断了此念头。”
“什么念头,我不想这样。明轩,你可有想过侯夫人,我虽不喜盛家,但我不想害他们……”盛玉英颤着声欲言又止。
“怎么,一个假的母亲就让你如此不舍了?你忘了文令侯那老东西养你的用处了。利用完那老东西脱身,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退路了。”
他含着嗤笑,语气中的不屑叫盛玉英感到心寒。
“侯夫人是个好人……”
“好人?真要是好人当时就不会任由盛府的人带你回来。英娘,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心软么?”他冷声嗤道,“优柔寡断可不是你的性子,这京城可不是登郡……选择要握在自己手中,这话还是你教我的。”
虞秋烟颤着身听了半晌,许是因为门开着,外间的声响传进了屋内,巷子口的隐约有人喊着莫要挡道。
屋内人的谈话似乎也陷入了僵局,一时惊动。
“谁!”
虞秋烟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绕过柜面与堂中竹椅。
眼见着人影堪堪晃过眼前的纱幔,虞秋烟赶忙掀开身后的草纹布帘,不及细想便钻进了次隔间的小室。
堪堪将身影隐在帘幔侧的墙角中。
这似乎只是一间小书房,她的眼前花窗大开,一大块光洒在她的脚下,她闭着气不敢再动一下。
稍稍踏出一步影子也会暴露她。
屋内的人自然也听见了细微的声响,快步走了出来,堂中瑞兽熏炉升起缕缕青烟,竹椅侧摆着的花架盆景之上绿叶颤动。
屋内怎么会有风。
宋成毓缓着步子,沉着面绕过中堂,往对侧的小扇帘门行去。
虞秋烟眼睁睁看着来人的阴影落到咫尺之外,两人几乎只隔了一道帘幔。
一时心如擂鼓。
对开的卷草纹帘忽而被风撩开一角,宋成毓隐约瞧见小书房的花窗大开,无故吹得窗下书案书页轻动,细听似还能闻见沙沙的轻响。
屋外木门忽而传来异响,宋成毓绕过了步子,往院中行去,院外大门后走出一个丫鬟的身影。
若是虞秋烟瞧见,便能认清正是先前她追着的丫鬟。
丫鬟躬着身道:“大人,外间有人起了争执,似是挑潲水的担夫撞了人,大人可要尽快离去?”
“晦气!先将人支走。”宋成毓的声音响起。
自上次在医馆无端被人锁住了门,宋成毓愈发谨慎了,这阵子与盛玉英信件往来皆十分小心。
宋成毓只略瞧了眼室外的动静,便回到堂内,走进了小书房中,隔间内一片寂静,他伸手将花窗重新合上后才转身回去厢房中。
卧榻侧的女子惊声询问:“明轩,外面有人吗?”
“并无,只怕此地不宜久留。”宋成毓有些不安。
盛玉英瞧着他拧着眉,挣了挣手,不小心将腰间微微松懈的系扣拉得更开,露出一片雪白。
43 ☪ 章启
◎请姜大人唱戏!◎
虞秋烟望着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宋成毓出屋的那一霎, 有人陡然出现伸手便从窗外捞起她,带着她悄无声息翻到了院外。
那黑影扫过时,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 眼前的幂篱轻纱晃动,待看清人是章启, 方才松了口气。
午间的光线洒在章启的身上, 遮住了无数点从疏叶间漏下的光线。
虞秋烟靠着墙角, 整个人被章启笼在身前。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哪儿,还能及时地出现将自己拉出来。
“吓到你了?”章启倾身覆到她肩头之上,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没有。”
章启望着她的模样, 一时也没弄清楚是吓到了还是没吓到。
屋内又传来簌簌响动。
待屋内的声音渐渐变小,虞秋烟抬手将脸上的幂篱拨开。
白色的幂篱被撩至头顶, 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只是到底病了数日,面色实在不算好。
她扶着胸口喘着气,嘴唇翕动:“王爷怎……”
只是话才出口, 便被章启的手扣住了唇。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
片刻后,小书房的窗后传来声响。
——宋成毓竟然去而复返。
她睁着眸子,眼睁睁地瞧着那窗后伸出一只手将撑开的花窗闭上——
木质花窗卡进了窗框中发出轻微的拨动声。
随着轩窗被人从内重重合上,虞秋烟喘出一口长气。
鼻尖凑近了扣在唇上的指尖, 不觉嗅了嗅。
好像有轻微的酒气。
两人站在高耸的墙垣之后,维持着互相对视的姿势,噤了声。
她鼻翼微动,热气扑在章启的手上。
半晌, 听得小书房后再无一丝声响章启才将手收回袖中, 轻轻捻了捻指尖。
虞秋烟只当人还没走, 抿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虽然她一时也没想明白她分明是捉奸之人,为何要躲起来。
但干这种事,难免心如擂鼓,又因为险些暴露,让她心下惴惴。
半晌,她才抬着眸子,眼珠子滴溜着转了两圈,手指了指屋内,似乎在问“人走远了吗”。
章启耳力过人,自然听见宋成毓已经离开了小书房,只是望着她憋着气,双颊晕红的模样,不期然与那一晚酒色迷蒙的残影重叠。
章启摇了头。
虞秋烟抿着嘴静静地等着,思考了会眼前的局势。
今日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先是那女子引着她到这间屋子,又是那担夫在门口一番似是而非的遮掩,再是遇到章启……
最要紧的是,章启还能恰如其分地将她从屋中拉出来,好像早知道她在何处似的。
她望着章启的眸子染了几分疑惑。只是情势显然不愿意等她细细思量明白。
因为没一会,厢房内便传来一声花瓶碎落的音。
细细听去,屋内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慢慢的那声音渐大,变得有些激烈。
再后来,那“争执声”戛然而止。
直到她听见了愈来愈清晰又黏腻的吟哦声……
虞秋烟这才惊醒,屋内的人在行何等事。
尽管她在屋内便知晓是宋成毓与盛玉英二人在此私下会面,但方才在屋内,两人顶多算是卿卿我我,虽叫人羞恼但还不至于如此。
谁知外间出了一番变故,这两人竟然不知收敛还愈发肆无忌惮了。
虞秋烟只觉得周身都要起了鸡皮疙瘩。
她看了看章启,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无地自容。这声音清晰到连她都听得清楚,更何况是章启。
她竟然和章启,在听宋成毓的墙角。还是那种墙角……
想到这,她面上愈发着恼,她原本以为自己重生一世已经开了不少眼,见了不少世面了,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了。
又是一阵清晰而破碎的声音传来,——
听得虞秋烟恨不能捂住耳朵。
她这般想着,耳上便覆上了一团温热。
章启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颊侧,竟然真的捂住了她的耳朵。
发丝和幂篱擦过他的手背,带起一阵痒意。
一时之间,虞秋烟只能听见仿佛幻觉一般的嗡鸣声,混杂着自己的呼气声和心跳声。
耳朵上痒痒的。
原本在原地不安的挪动的双腿也顷刻定住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失神。
他的唇有些薄,面上轮廓冷硬,可是让她莫名心安。
得寸进尺一些,还会想要这张脸因为她出现不同的表情。
他的薄唇张合了两下。
“松手。”章启道。
虞秋烟没听清,一直捏着他衣袖的手握得更紧了,扯了扯他的衣袖,疑惑地望着他。
他脸色微沉,扣着她脑袋的手一个用力,就将人摁入了怀中。
四周霎时暗了下来。
虞秋烟“唔”了一声,又因为害怕被屋中人发现,很快抿住了嘴。
眨着眼睛数着章启衣襟前的竹叶绣纹,还没有数清楚那枝上画了几片竹叶。
章启腾出手带起她,跃到了院墙之上。
蓦然间,仿佛吹起了一阵风。
这样一栋位于小巷边角的小院落,翻过一面墙就到了巷外了。
落地后,章启才松手退开。
“松手。”章启又道。
虞秋烟呆愣的望着他的唇瓣,原来他方才说的是这两个字。
她立即松了手,有些窘迫道:“王爷怎么在此处?”
“虞小姐有跟人听墙脚的习惯?”
“王爷有所不知,我是来捉……”
她惊觉自己在章启面前甚至连那个字都说不出口。
章启眼见着她面色发红,也没有为难她,只是往前行去,见她却并未跟上,微挑眉:“虞小姐还想进去?”
虞秋烟确实犹豫了一会,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宋成毓都能行出如此不要脸之事,她竟然连说都觉得脏了嘴。
可见,胆子太小是捉不了奸的。
好在寻风还在屋子前等虞秋烟,如今她从后巷走开一会应当也不要紧。
虞秋烟愤愤地跟上去,可前面的人却越走越快。
“王爷,我们这是去哪?”
章启最终在一栋楼前站定,楼上连牌匾都没挂,里头静悄悄的,但隐约可闻见一丝酒香。
虞秋烟差点撞到他后背上,见状倾身往他凑近了一点,鼻头动了动。
章启往旁边退了一些,虞秋烟却毫无所觉,甚至还嗅了嗅,抬头道:“殿下方才就在此饮酒么?”
她离得甚近。
章启点了点头:“是。想上去看看吗?”
虞秋烟跟着他上了楼。
一上楼就直奔窗边。
她猜得不错,此处确实可以瞧清那栋院落的情形。
巷中泼洒的潲水还留在原地,连寻风在哪都能瞧见。
“王爷能否着人与我那侍卫传几句话? ”她伏在窗沿道。
可身后的人却并未作答,他一进屋就坐到了榆木椅上,一只手撑着暗红的长桌,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一下,一下。
虞秋烟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耐。
“可是扰到王爷吃酒了?”虞秋烟试探问道。
“并未,你随意即可。”
章启饮了一口酒,咽下,喉头滚了滚,再未发出一言。
虞秋烟从窗沿起身,坐到了章启对面,重复道:“可否着人与我那侍卫传些话?”
她的语气透着理所应当的亲昵。
甚至坐在椅子上后,还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只是那杯酒端到手中尚未触唇,便被人伸手打翻在了桌面上。
“啪——”的一下。
铜杯倒扣在桌上下酒的小碟蒸肉上,酒液洒出了不少。
虞秋烟立即起了身,拿出帕子擦了擦被波及到的袖摆。
章启微微眯起眼,揉了揉眉头:“虞小姐见谅,一时忘记告知,这是别人的酒盅。”
“无事,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才……”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虞秋烟心下实在慌张,又一心惦记着那栋院落的事情,因而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此处,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真是糊涂了。
虞秋烟还在慌里慌张擦着桌面。
章启起身走到了屋外。
再返回时身后跟了名小二,小二恭谨地送上一壶茶水,替虞秋烟斟了一杯茶。
“姑娘坐着就好。”小二目不斜视地擦完桌面立在一侧静静候着。
虞秋烟捧着热茶,坐在桌椅边,神色不安地觑着窗外。
“你要传什么话,与他说就是。”
章启往身后之人示意,便折了步子负手站到了窗沿一侧不再看她。
那小二收到示意,立即道:“奴一定将姑娘的话传到。”
虞秋烟望着章启的背影,走到窗沿,毫不避讳地指着寻风:“你告诉他,在巷口守着。”
“好嘞。”小二应了声,连忙退了下去,看了一眼那冷肃的背影与那人身侧绿衫裙影,小二贴心地合上了门。
“今日幸遇王爷,否则阿烟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绿色的衫裙很衬她,清风吹过窗沿卷起一丝兰花的甜香。
她自称阿烟时也让人听得心颤。
她时而亲密,时而疏远。章启想到接下来他安排的事,心下愈发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望进她的眼眸中:“虞小姐知道那屋中之人是谁?”
“自然,”虞秋烟轻嘲道,“是宋成毓与盛家小姐。”
“虞小姐不生气?”章启眼神微眯。
“生气?”虞秋烟愣在了原地,冷哼着咬了咬牙道,“确实生气!”
在她前世躺在病榻之上,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琢磨与宋成毓相处的点滴之时,她怎会不生气?
她想不明白宋成毓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害她。
可现在亲眼见到宋成毓种种行事,虞秋烟才惊觉自己毫不意外。
宋成毓或许是为了脸面,为了虞衡才不得不讨好她,这些都不重要了,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章启拧了眉,问:“你可想过,方才若被他知晓你在屋内,他会如何?”
虞秋烟顿住,沉思了一会,嘲道:“他那样的人,若发现被我看到了,指不定会放火烧了那屋子。”
章启的视线仍落在她身上,似在判断她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
“你可知宋成毓今日为何在此?”他追问。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和盛玉英行苟且之事。
可这话叫她怎么开口?看着章启神色严肃的模样。虞秋烟本能的装傻,摇头回避道:“不知……”
“不知?”章启瞧出了她眼神中的闪烁,语调陡然升高。
“宋成毓背负与虞府的婚约,私下行如此行径,此为不忠;宋将军将其托与太傅时曾言若非年至不惑膝下无子绝不纳妾,背弃父辈约定,此为不孝;
更枉论他在梁府之事不顾礼法,行事不择手段此为不仁;
如今其与盛小姐鬼祟行迹早已败露,受太傅教训而后,仍不知悔改,此为不直;
他与盛小姐自幼相识却哄骗人与己无媒苟合,此为不义……”
他长指一下一下有条不紊的敲着轩窗,就连说出的话都与启言相似。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光景。
前世,虞秋烟有一阵子躺在病床上食欲不振,那时候是虞秋烟刚刚知晓了宋成毓被流放后下场不大好的消息之时。
那天启言以为她是为宋成毓而伤心难过,便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堆宋成毓的坏话,想来也和如今这情形十分相似了。
最后,启言不赞同地端着粥碗厉声道:“你还要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绝食吗?”
那时候还是她第一次见启言发脾气,听着听着卧在病榻上便哭了起来,哭完后又拿着粥碗乖乖喝完了粥。
如今,虞秋烟再看章启那冷厉的眉眼,却有些想笑。
她乖巧地坐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混不在意地笑起来,道:“是啊,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王爷认为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便怔在了原地,僵直身子问道:“虞小姐此话何意?”
“那王爷此话又是何意?”
章启顿了片刻,背过身,望着窗外。
虞秋烟看着这一桌子酒菜,自然不可能是章启一个人吃的,显然方才这里还有一人,只是现在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望着那被扔进了菜碟中的酒盅,还有那吃了一半的花生米,隐约觉得与今日之事有关。
“王爷为何在此?”虞秋烟问。
竟然还能恰好发现她。
章启站在窗沿的身形未动,敲动的手指停了下来,眼风扫向楼下,忽然抬手。
“本王相信姜大人会秉公处理,”
他又向着窗外作了个手势,“有劳姜大人。”
“姜大人?”虞秋烟作出惊讶的神色-
广安巷外,姜一跬带着一列侍卫,搜查而来。
PanPan
侍卫早有准备将整条巷子四周通通围住了。
姜一跬抬脚就踢开了院落的门。
院中一个小丫鬟抖落着身子尖叫:“你们是什么人!小姐!小姐!有人来了!”
那嗓门大得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似的。
姜一跬眯着眼瞪了一眼那丫鬟,眼里却透着些赞许。
他身后的侍卫立即走上前,弯刀的长鞘对准了那丫鬟的喉头:“奉命搜查!”
丫鬟当即瑟缩着身子,眼神飘忽。
姜一跬只往屋内望了一眼,到底没进去,退开了些许,站到了广安巷中,斜着眼睛往巷子尽头瞟了一眼。
他斜靠着门,静静地等着侍卫进屋搜查。
丫鬟立即尖着嗓子道:“我们小姐在午休,你们怎么能进去!”
侍卫望着姜一跬,姜一跬摇了摇头,随手指了那丫鬟:“你进去,你们小姐收拾好了将人带出来。”
日头西斜,广安巷前瞧着倒是一片寂静。
可巷后却并非如此了。
宋成毓衣衫不整的跳到小巷外时,正好被两名锦衣卫逮个正着。
一名侍卫架着刀,呵斥道:“站好!”
宋成毓拧起眉推拒,那刀没挪动分毫。
“大胆,我乃当朝朝廷命!”
侍卫看了一眼他气虚的样子,显然不当一回事,还带着刀往前伸了伸:“笑话,爷抓的就是你这样的命官。”
那侍卫架着宋成毓硬生生绕了一整条小巷子,将人带着往广安巷行去。
一番动静闹得不亚于游街示众。
那侍卫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又因今日休沐,饮了点酒,临时被姜一跬带来搜查要犯,看宋成毓一身衣衫凌乱的样子,当即呼喝道:“大人,抓到了个嫖客!”
这话一出,左邻右舍已然有那胆子大的偷偷开了门缝往外观望了。
宋成毓甩了袖子,一时敢怒不敢言,被架着脖子亦步亦趋地绕了一整个巷子。
侍卫将人带到姜一跬面前时才道:“大人,他说他是命官。”
“命官?”姜一跬反问了一句,抬起剑鞘打了宋成毓一巴掌。
他嗤道:“什么鼠辈竟也敢在此冒充当朝命官。”
半炷香前,章启与他正喝着酒忽然道,被肃王安插在外的术尘已然寻到了先前在集市闹事的一干匪徒的藏赃点,便在这广安巷中,今日既要入户搜查,不妨在搜查之余做番举手之劳。
正喝着酒被人坑了一道,姜一跬本就满腔不满,一心想着难怪肃王从方才起便一心盯着窗外,合着根本不是喝酒来的。
连侍卫都替他安排好了。
他们休个沐容易吗?什么唱大戏,还真是一出大戏,合着还要他姜一跬唱给肃王看。
偏偏这自荐帮忙的话头还是他自个儿起的,都怪他一时得意,嘴贱,张口就来……
而那厢唆使姜一跬的人确实还站在窗前看戏。
虞秋烟早已站起了身,往窗侧凑近了些,却见章启伸手合上了半扇窗。
这是何意?
她有些气闷地站在章启身后,却只堪堪从他衣袖的缝隙里瞧见宋成毓像是被架着走了过去。
“王爷这又是何意?”
“锦衣卫执法严明,怕吓着虞小姐。”章启并未转身,背对着她道。
“可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宋成毓?”
“姜一跬抓着宋成毓了?”虞秋烟有些幸灾乐祸,“那我下去瞧瞧。”
章启身形有些僵:“虞小姐不难过?”
“难过什么?”虞秋烟已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抬步往外行去,还喃喃道,“若可以,还想叫上父亲也来瞧瞧他的好学生呢。”-
望着眼前这倒霉鬼,姜一跬满腔怒火。
他皮笑肉不笑,连打了数下才装作不经意道:“哟,这不是宋大人吗?宋大人这般模样,倒是叫本官一时没认出来。”
“姜一跬!你不要欺人太甚!”宋成毓面色沉郁,很快琢磨开了眼前的景象,索性也不装了,一脚踢开了架着脖子的刀。
姜一跬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成毓腰间那尚歪扭着系扣的鞶带,嘲道:“欺人太甚?宋大人如此行事也配称作人么?”
宋成毓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腰间的鞶带竟然歪扭了两道才系上,这一番挣脱一整个散开。
方才这是在盛玉英的催促之下才系扣好的……
宋成毓抖着手去系盘扣,强自安下心神辩道:“何等行事?此处院落本就是本官私宅,姜大人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本官奉命搜查。先前只知宋大人不止喜欢翻别人家的院墙,倒是没想到宋大人在自家的宅子里也喜欢翻墙进出,还是宋大人觉得如此更有趣味些?”姜一跬暗讽道,又夹枪带棒地提了一嘴那则医馆传闻了。
宋成毓面色铁青。
“姜大人也是那等捕风捉影之徒?”
“非也非也,宋大人有所不知,风闻奏事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以前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不由信了些。”姜一跬丝毫不收敛道;“里头的小姐不会还是盛小姐吧?”
像是回应姜一跬一般,那厢丫鬟抚着梳妆打扮好的盛玉英往外走。
“盛小姐?”
姜一跬觑了一眼盛玉英,又觑了一眼宋成毓,眼中玩味。
盛玉英手持帕子立在庭中,捂着面咳了两声,眉眼不适飘向宋成毓,十足的含情脉脉。
宋成毓拧着眉,知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兀自狡辩道:“此事与姜大人何干?本官这可没有姜大人要查的东西,姜大人还是快些搜完离去罢。还是说姜大人如今连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也要过问了?”
姜一跬使了个眼神自然有人往屋内搜去。
“我姜一跬从不管闲事,只用眼看,用耳闻。”
锦衣卫本就是天子耳目。
宋成毓怒目却不敢再多言。
而姜一跬依旧站在门廊前下,笑道:“不过,今日既然遇到了,便没有不问清的道理。宋大人也说了本官捕风捉影,本官今日倒是想问个明白,以免日后又落宋大人口实。”
“你!”
宋成毓被激怒了,可他又拿姜一跬这副模样无可奈何,锦衣卫确实有刺探之责,且今日姜一跬显然是故意与他针锋相对。
“宋大人不如先说说盛小姐为何在此?又是为何翻墙而出?”
宋成毓别开视线,本能地觉得应当扯了理由圆过去,可移开视线便冷不丁瞧见个眼熟的身影。
正是寻风在门外睃着眼偷看。
“盛小姐,你昔日虽与我有恩情,但我宋成毓自问早已偿清,宋某有婚约在身,今日相见已是越矩,日后……”
“明轩,你这是怎么了?”盛玉英却忽然扑上去堵住了宋成毓的话头,她指着宋成毓颊侧的红痕,几欲落泪。
宋成毓暗道不好,急忙撇开她扑过来的身形。
盛玉英眸中含泪,缓缓地摇着头。
她当即泪水涟涟,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大人,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宋郎来此,怪我行事无矩,与宋郎无关。我对宋郎一片苦心,自登郡便倾慕与他,无奈苦不得法,今日才出此下策,一直以来亦是我以信件诓骗了他将他哄出了门与我相会,是我之错,是我枉顾礼法,有负于盛府家教,做出此等事,宋郎只是苦于纠缠,别无他法才与我相见……”
“怪我,都怪我……”
“你住口!”宋成毓厉声呵斥。
只是于事无补。
丫鬟扶着盛玉英,似是不忍她如此妄自菲薄,紧跟着匐下身子。
“小姐,小姐……”丫鬟见止不住盛玉英的哭声又眼神闪烁地挪到宋成毓身侧抓着他的衣袍,“宋大人,宋大人,您快拦住我们小姐啊,小姐她身子不好,需得情绪平稳,不能如此大恸啊!”
巷口一片寂静,因而那唯一喧闹的院落里传出的声响就格外清晰。
盛玉英跪在地上,哭诉着自己是如何倾慕于宋成毓又是如何与宋成毓相约,哭得楚楚可怜,瞧着确实是一片痴心。
况且一个弱女子将责任以一己之力全拦在了自个儿的名下,真真是个痴情的苦命人。
姜一跬身后的不少手下看得动容,一时有数道愤怒的视线落到了宋成毓头上。
可盛玉英口中的宋郎却无动于衷,几近冷漠道:“盛小姐莫要血口喷人!”
盛玉英有些咳嗽,虽悲恸得不能自已,可言语间还是不住地念叨着“怪我”。
她似被宋成毓的怒意所震动,最终喃喃着软倒了身子。
那丫鬟赶忙行过去扶着她,指着宋成毓:“宋大人怎能如此狠心,我们小姐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处处为宋大人着想,宋大人却还道她是血口喷人……”
这一番闹剧还真是越闹越难看。
恰逢此时,先前进屋搜查的侍卫不知是查出了什么,将一锦囊递给姜一跬,姜一跬只略微瞧了一眼便拱了手还了回去。
他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忽而退开道:“与搜查无关,走吧!”
听得丫鬟声声控诉,身侧的侍卫斜着眼暗啐了一口宋成毓“敢做不敢当不是东西”,方才跟着姜一跬往外撤去。
一群人呼啦啦地便要去搜下一户。
“我们小姐一心为大人着想,为这一面便盼了多少日,且这一次分明是大人邀地我家小姐在您的私宅中会面,您还说此处是新置办的无人知晓,您还说此地前身是一家布坊,便是再被人瞧见了也只当是巧合罢了。方才还哄着我家小姐,怎么如今便翻脸不认人,我家小姐都这般了,您还要她怎样……”
“好了,闭嘴!你闭嘴!”
那丫鬟仍旧逮着宋成毓声声质问。
姜一跬在离去前不由嗤笑道:“本官不过随心一问,宋大人好自为之。”
是了,姜一跬性子一向如此,他今日在此,是以搜赃的名头进来的。可是怎么就这么巧,恰好遇到他与盛玉英相会之时。
这次见面时间是盛玉英提出的……
方才他也觉得此地不安全想要尽早离去,要不是,要不是盛玉英拖住了他,可能便遇不到姜一跬了。
姜一跬根本只是搜查而已,盛玉英却不打自招,分明有千百种方法洗脱二人嫌疑,她却欲盖弥彰。
他眸色发冷,不禁疑起今日种种,从见面再到蓄意勾引,还提及诸多往日旧事。
是了,今天盛玉英是有备而来……
宋成毓越想越疑心盛玉英。
宋成毓一时气极,揪住盛玉英的衣领将人拎起来,恨声着:“贱人!盛玉英!”
丫鬟被他的戾气所震慑,哭喊的越发大声。
宋成毓一脚将那丫鬟踢开了:“狗奴才!”
丫鬟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宋成毓却还不解气,又上前补了数下。
最后离去的一名锦衣卫拧着眉看了一眼。
“瞎了你的狗眼!看什么看!爷现在教训个奴才你们也要问吗?”
宋成毓满腔怒火在姜一跬离去后彻底爆发,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忍这一时了。
他奈何不了姜一跬,还奈何不了这个丫鬟吗。
“宋明轩!”巷外响过一声威严的高喝。
宋成毓一听声便不觉缩了缩手指,望着门外的方向,整个人如坠冰窟。
院门前并没有人,却能听见姜一跬的声音在巷口飘荡。
“太傅大人,真是巧了,本官方才搜出了一封信,正想着太傅或许会有些兴趣。太傅请看——本官尚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
44 ☪ 虞秋烟
◎退婚啦啦啦◎
虞衡平常休沐会在府上教教满宵, 享享天伦之乐。他平素喜好不多,偶尔出府也是为了赏字品茶。
今日还是因洗砚斋的主人告知,斋里新得了一副字, 据传乃是前朝大家的真迹,邀他前往品鉴。
马车路过广安巷, 远远便看见了那被围起来的巷子, 还有被锦衣卫压着绕行了一圈的人。
可本着瞧个究竟才往前凑了个热闹, 却没想到在巷子口遇到了虞秋烟。
女子啜泣的哭声尖利,丫鬟声声哭诉毫不掩饰。
先是宋成毓,又是盛玉英,即便了解得尚不完全, 虞衡也在心里将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
父女两人各怀心思,一同往那栋院落行去。
方才锦衣卫搜出一锦囊, 锦囊内有一副短笺被缝在其中,姜一跬只看了一眼就将锦囊扔走了,现在见到虞衡仿若突然想起似的,又提了出来。
“那锦囊于下官没什么用处, 但既然遇到了虞太傅,虞太傅倒是不妨看一看。”
宋成毓听得外间的话,方寸大乱,直觉于己不利, 立即推开在地上伏着的丫鬟,要去捡那地上的锦囊荷包。
到底晚了一步。
一只手先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章启利眸扫过,宋成毓不觉缩了缩指尖。
“肃王……下官拜见……”
“免了。”
修长的指节撑开了锦囊荷包的束口,从中抽了一副短笺出来。
展开。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章启草草略过, 看到最后, 他忽然兴起,声如冷泉念了出来:
“往岁恩情,岂在朝暮。”
章启嗤了一声,将短笺递了过去,“太傅可要瞧瞧?这可是宋大人的字迹。”
院中仍旧一片吵嚷,丫鬟不敢往章启身边凑,便抓着虞衡道:“太傅大人,大人,我家小姐是真心仰慕宋大人,绝无与虞小姐相争之意。”
“住口!”章启扫了一眼,那丫鬟吓得噤了声。
虞衡望着锦囊脸色发寒。
四周忽然沉寂下来,虞衡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宋成毓跪倒在了地面上。
“老师,明轩知错了……今日之事错全在明轩,是明轩无能,心急求成想要给老师一个交代,没成想会造成此番局面。明轩今日是想要与玉娘一刀两断的,是明轩办事不力才横生枝节,致此局面,是明轩犹豫不决,难断往日恩情,辜负了老师一片苦心。”
他涕泗横流。
认错认得倒是快。
“你,你……”虞衡对宋成毓着实费心,面上隐痛,见了院内种种局面,气到连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将信笺扔到了宋成毓身上,甩了衣袖背过身去干脆不看他。
虞秋烟弯腰将地面上的锦囊又捡了起来,默默站在一旁。
宋成毓见虞衡半晌没声,转头又对着虞秋烟道:“阿烟妹妹,阿烟妹妹,明轩自知有愧,不敢奢求阿烟原谅。还望阿烟看在昔日情分上劝劝老师,不要为明轩这种不懂事的学生伤了心。”
他的话说得倒是好听,大抵也是深知在这种情况之下,唯有示弱才能使得虞衡心有触动。
虞秋烟的视线一点点扫过宋成毓的脸。
不知道他焦急的神情之下是否藏着半点愧疚?
上辈子启言告诉过她,纵火之人是宋成毓指使的。
初时,虞秋烟是不信的,她总觉得这其中或有隐情,可证据确凿,后来就不由得她不信了。
她一直难以接受的是为什么往日里口口声声说要娶她,时时逗她开心的人会变成这般模样。
她今日能如愿与宋成毓退婚,本该是高兴的。可现在看到宋成毓那张脸却又无端升起一阵复杂的感情,也为前世的她感到难受。
“宋成毓,你真的觉得虞府对你有恩吗?你有过一点愧疚……”
“虞府对明轩,恩重如山。明轩没齿难忘。”
再问也没有意义了。
虞秋烟扭过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大抵她也和虞衡一样,有一点怒其不争。毕竟朝夕相处过那样久的时间,谁能想到看起来这样的人,私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阿烟妹妹?阿烟妹妹?”宋成毓喊道。
虞秋烟扶着自己的额头揉了揉,面色也不太好。
一道清冷的声音率先打破局面。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章启忍下心中烦躁,不动声色站到了虞秋烟身前,“大丈夫敢做敢当,事已至此,宋大人却还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他瞥了一眼宋成毓,语气森冷:“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旧情才行了错事。恩情与旧情……莫非宋大人还想说你是真正重情之人?只是因为重盛小姐的旧情,而疏忽了虞府的恩情。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掩饰。”
“虞太傅莫非也要信了你这学生的鬼辩之语?说起来,这是太傅的家事,本王不该插手,但今日本王既遇见了,少不得为虞小姐说句话。自古女子寻良人,宋大人并非虞小姐良配。依本王看,不如趁着今日便将婚事退了,此事是宋大人背信弃义在前,众目睽睽,早日解决日后才不会生出闲言碎语。”
“阿烟……阿烟……”宋成毓哀求地望着虞秋烟,又看了看虞衡,“老师,学生知错了……”
虞秋烟揉了揉脑袋,开了口:“你确实愧对父亲多年的教诲,也违背了两家定亲时所作的约定,若你不喜……何必多年来惺惺作态。今日不论父亲作何决定,我都是要与你退婚的。”
她从怀中将当初定亲的玉佩丢到了宋成毓身上。
虞秋烟那日想要虞衡亲自去还,可是虞衡却不愿意,当日虞衡还一心要给宋成毓一个机会,他只是惋惜宋成毓在官途上失了他的望,却从未想过毁亲。
今日这情景虞秋烟便是扔出去,虞衡也没有道理拦着她了。
“虞家的信物,你也该还给父亲了。其余的,父亲如何处置我无权过问,但这亲事,我虞秋烟亲手退了。”
院内乱糟糟的一片,说罢虞秋烟揉着头跑了出去。
寻风见她走了,也远远跟着。
虞秋烟想起幼时之事总容易引得头晕脑胀,也不知是被宋成毓气得还是为何,那院子她是一下也待不下去了。
宋成毓抓不住她,只好又去求虞衡,被虞衡挥开后又伸出手去抓他的袖口。
“多年来老师对明轩如师如父,对明轩诸般费心教导,可谓尽心尽力,明轩并非木头,看在眼中记在心中,老师于明轩之恩早已抵过父亲昔日恩情。阿烟没有说错,是明轩愧对老师教诲……”
“是为师之错,为师没有教好你,我愧对你父亲。”虞衡犹自痛心。
……
这些,都被虞秋烟甩在了脑后。
方才还是阳光和煦,这会儿却起了一阵风。
幂篱被她扔到了酒馆中。风吹着衣衫,显得她身形有几分单薄。
曾经她很想要得到虞衡的关爱,像满宵那样,可最后也没有得到。
而宋成毓曾经是她心目中的端方君子,可到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假象。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轻易惹得她心绪大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
虞秋烟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她昏睡了好久,病了好久,清醒过来后便忘记了很多事情。
方才看着宋成毓,她脑海中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好像隔着好几辈子的时光,脑海中便闪过一幅模糊的画面。
碧波万顷的湖面边,犹记得有个少年站在船头对她说:“别哭了。”
少年似乎非常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颗珍珠递给她,道:“是鲛人看你可怜送给你的,她说,岸边有个小姑娘天天白日里对着河掉眼泪,害她睡不好觉。”
可是方才看到宋成毓那张脸,虞秋烟几乎对自己的回忆产生了怀疑。
宋成毓知道她喜欢珍珠,外任回来送的礼物也大多是珍珠。可那个记忆中的人真的是宋成毓吗?
冷风卷起落叶,空气中轻轻散着一点春泥的气息。
寻风跟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为她讲着她没看见的情形。
“小姐,你来得晚,你是没瞧见那盛家的娘子,那眼泪真是说来就来。盛小姐还想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一介女子,更何况还是养在深闺的,他宋成毓若是想拒绝还不容易么,这话可没有人会信,但她哭得那样厉害,就连姜大人那些手下都心软了,就连姜大人最后都不忍心继续问了呢……”
寻风讲了一路,也没听见虞秋烟回个话,他大约知晓虞秋烟许是有些难过,可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小姐,要奴才说,您这婚事退得好,夫人生前就说,宋家的孩子瞧着心思有些深,虽是宋参军之子却不大像宋参军的性子,有些……怎么说的来着,奴才也忘了,反正是有些拧巴,看不透。”
两个人穿过了广安巷,又绕出了章台街,走到泠水河。
虞秋烟始终不发一言,站在岸边发了半晌呆。
白日的泠水河只零星停了数艘小船,浮在朦朦水气之上。
天色转暗,岸边的摊贩匆匆收起了摊,挑着担散入到人群中。
人群中吵嚷中隐约能听见一声“下雨了,快跑回家收衣裳。”
寻风看着天色转青,笼罩在上空的一片乌云,有些着急。
“小姐,要下雨了。赏云姑娘指不定还在首饰坊等着呢?咱们回吧。”
“嗯。”
岸边浅草,杨柳依依,微风扰动着树枝轻撩着水面,水面上轻轻荡开圈圈涟漪。
虞秋烟敛了敛心神,正要提着绿缎裙摆转身。
冷不防看到湖面上多了一个倒影。
宛如一杆青竹临风照水,墨色的绣袍滚了一圈金边。
最瞩目的是他面上戴着的面具。
“寻风,你先去找赏云。”虞秋烟望着水中的倒影出了声。
45 ☪ 虞秋烟
◎做得很好!◎
彼时。
虞秋烟走后, 虞衡仿佛才回转过神来,他痛心地看着宋成毓喃喃自责:“是我对不住你父亲,才致使今日的局面, 虞家与宋家无缘,婚事就此作罢。”
虞衡看了看在一旁啜泣的盛玉英, 又别开眼, 继续道, “你要有怨便怨我一人,是我无能,管不好你们。”
“是明轩有错在先,明轩心中有愧, 不敢再叫老师伯父如此自责。”
虽断了师生情谊,但到底是故人之子。
姜一跬搜完了赃物, 回转过来时,只扫了一眼屋内互相认错的师生二人,几不可察地轻嗤了一口。
“糊涂啊!”
可不是糊涂。
女儿和故人之子,女儿都跑了, 还在这师生惺惺相惜呢。
不就是断绝师生情谊而已。
姜一跬摇头,余光瞥见章启也要跟着虞秋烟往巷子外走,他忙拉住了人,道, “你跟上去做什么?”
“我带来的人……”章启才说出口,自己便知道这解释有多么牵强,索性也不解释了,“让开!”
“王爷, 人刚刚才退了婚, 太傅都没提一句话, 你跟上去算什么?”
姜一跬继续道,“看在今日这顿酒的份上,好心提醒王爷一声,追姑娘是要看人心情的,虞姑娘现在心情欠佳,你追过去岂不是自找不快!”
“多谢”章启道完谢却还是往前。
……
但他还是心存顾虑。
章启跟在虞秋烟身后走了很远。
天边半片青云卷舒,路边的小摊贩挑着担往回赶。
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划而过。
章启随手拿了一张面具,往篮子里丢了一锭银子。
……
寻风走远了,虞秋烟才对着水中的倒影,默了片刻:“公子怎么在此?”
她的声音有些闷。
“你呢,又是为何在此?”章启的视线落在她头顶。
似乎只有掩在面具之下,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
虞秋烟猜到章启或许会跟上来,但没想到的是,会以这般模样。
她有些猜不透章启的心思。
也懒得去猜,这会她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他戴上面具,要装作是另一个人,她便当他是另一个人罢。
身后的人群吵吵嚷嚷,大多数的行人眼见着雨就要落下来了,纷纷赶着去避雨。
只有虞秋烟与他依旧站在湖边石块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湖岸边的柳树一般。
虞秋烟蹲下身子,拨了拨河水。
答非所问道:“公子还记得我罢,上一次相见时,我戴着月兔面具。”
“自然记得,上次虞姑娘同某也是在泠水河边相遇。”
“快下雨了,大家都在躲雨,姑娘为何站在此地不动?”章启道。
她蹲在石块之上,微微卷起半截袖口,纤指百无聊赖地拂着水面,微微歪过脑袋看过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一次我在这河水之上放花灯许愿?”虞秋烟未等他回答,继续道,“公子——,我那日许的愿可是实现了一半呢。”
章启的身形微动。
心中涌起的猜测便如这场微润的雨气一般,缓解了心头的焦躁。
他也急需一场雨。
今日一整日压在心头的烦躁与不耐便如黑云笼罩在心头,自他上过战场以来,头一次行事如此犹豫难决。
即便再如何筹算完备,当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那一刻,还是不忍。
本该隔岸观火,却始终如坐针毡。
“那,真是恭喜虞小姐了。”他的嗓音难得有些轻快。
蹲着少女掬起一捧水,水又从玉石一般的指尖漏出去,她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道:“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呢?”
雨淅淅沥沥地下下来。
一开始,下的很小。
只能瞧见泠水河面上接连荡开的无数点小小的涟漪。
章启的映在水中的身影逐渐模糊。
他脚下的半块石块无端落入了河中。
“噗通——”引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惊得虞秋烟脚下打滑,轻唤了一声,“呀——”
她两只手在空中划过半圈,好在被人及时抓住了胳膊。
触手绵软。章启不紧不慢地动了动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腕。
虞秋烟就着他拉起的力道站起了身。
章启语带苦涩:“不是愿望么?实现了怎么会不开心呢?”
“是啊,好歹是元宵节就许下的愿望呢,如今实现了,不该高兴吗?”
虞秋烟也说不上来。
她一手提着裙裾摆,一手就着被身侧人抓住的力道,跳到了高处的石块上。
微微张开手,感受着穿过身体的清风。仰起的脖颈,线条轻灵柔美。
泠水河的水面之上被雨点砸出涟漪朵朵。
像是无数点泪水落到了湖面之中。
说起来,方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其实很是模糊,虞秋烟也只隐约记得是在一个湖面之上。
只是记忆中的湖面长满了莲蓬,荷叶,满眼青绿粉花。或是一阵春风而过,应当也能见着那一一风荷举的光景。
荷叶遮住了人影,也恰好能藏下一个小小的她的身影。
那时候,她不知是因为什么难过,站在岸边石块上临湖哭泣。
那道身影坐在竹筏桥头之上,一叶小舟拨动清波,从藕花深处徐徐露出身形。
“传闻鲛人在岸,对月流珠。如今这黄昏,我还当有哪个糊涂的鲛人等不及月亮升起来呢,却原来是你这在这里泪洒清江……”
伴随着一声浅笑,他的船也靠了岸。
那少年不惜拿出珍珠来哄她,“好啦,别哭了,是鲛人看你可怜送给你的,她说,岸边有个小姑娘天天白日里对着河掉眼泪,害她睡不好觉。”
虞秋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应该向前看的。
雨水愈来愈大,风也愈来愈急。
“这雨越下越大了,公子有伞吗?”
章启摊开了手指,他两手空空,自然是没有的。
虞秋烟反手拉过他,望了望四周,带着人一路小跑。
四周俱是空旷之地,若要钻进集市巷陌之中,只怕到时身上全湿透了。
虞秋烟盯这不远处的拱桥,心想稍稍避避雨也好。
她带着人一路小跑,钻进了拱桥之下。
只是拱桥实在低矮,以虞秋烟的身量都要矮下身子钻进去。
难为章启竟然也无半点怨言,紧随在她身后钻进去,又陪她蹲在了桥下。
不过,这一路即便是一路小跑,虞秋烟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水珠。雨水扑在脸上,清清凉凉的,于虞秋烟而言,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
虞秋烟抬起衣袖,稍微擦了擦面上:“这两日晨间都在起雾,想着许是要下雨,但早上还是晴天,没想到说下就下了……”
她想起什么,忽然抿出了笑意,轻快地问,“公子呐,你怎么也学我,站在河边不知道避雨。”
她语气也和这天儿一样,变得快。
仿佛方才的郁闷也在顷刻间被这春雨春风吹散了。
章启的手上仿佛还留着一丝余温触感,他不觉捻了捻,又放下手,径直道:“我是跟着虞姑娘来的。虞姑娘方才所言的,实现了一半不知可否告知在下,今日发生了何事惹得姑娘不快?”
分明他全都知晓,却还要来问她。
原来戴着面具,还有这样的方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别人心里去。
虞秋烟转了转眼,缓缓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本是有个未婚夫的,只他是个金玉其外之人,我今日撞见了他养外室。”
“所以,姑娘还在为未婚夫不开心吗?”他问。
“不是未婚夫了,我方才已经退婚了。”虞秋烟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有些复杂,但我方才已经亲手将信物还回去了,亲手退掉了这门亲事。”
“我原本以为退婚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竟这般快。我今日出门便是想买礼物送给舅母,也好为外祖家去封信商讨退婚之事。即便今日不撞见这样的事,我也是要退婚的。”
“所以,你这是退完婚,后悔了?”章启蹲下的身子微微朝她凑近了一些,语气僵硬,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虞秋烟怅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后悔。我早就决定要退婚了。如此早早实现,才算是了却心头一件大事。”
“可你还是难过你明知他不好,但还是免不了为这样的人难过么?”章启的眼神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湖面上。
虞秋烟想了片刻,没有否认。
在这缄默的当口,章启却有些沉不住气,斟酌道:“女之耽兮不可脱已,你今日之举,当机立断,行事果决。”
他语露赞许。
“你做得很好!”他又补充道。
虞秋烟偏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张隐在面具下的眸子异常清亮,他衣襟前的竹叶被雨水润湿后,那团青绿愈发招人眼。
真是!只是戴个面具有什么用呢?衣服不也没换吗?
虞秋烟撇撇嘴道:“公子,你问这么多,是想笑话我罢?”
“没有,没有笑话你。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开心?”
“那公子,现在知道了吗?”
她的手放在双膝之上,润湿的长发在脊背之上摩挲,几要笼住整个身影。
这拱桥撑起的不过一隅之地。
雨珠一声声砸到桥面之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聚集的雨水顺着桥沿往下流淌,倾撒,仿佛在两人四周都围起了一层雨幕水帘。
在这里,这样近。
他好像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
章启分神想了一瞬,怎么就随着她钻进了这地方,方才,他分明是来得及带着人去别处躲雨的。
可他没有提。
虞秋烟见他摇了摇头,小小地抱着膝盖挪着步子,与他靠得更近了些:“公子,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章启点了点头。
“反正我没有冲动行事,也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画面……”虞秋烟尽力向他描述着。
“我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很好的人,现在会变成这般模样?还是说小时候的话不能当真吗?”
“不只是他会变,还有我爹。他在我娘去世后,没多久就纳了我娘的婢女为妾,这么多年府上只有柳姨娘一个妾室,外面都说他与我娘鹣鲽情深,可是他却连我娘的忌日都能忘记。”
“前几天,他带着满宵念书时,那样宠溺,即便满宵念错了他还是会夸她,我原先以为我只有做好所有的事情,他才会夸赞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那样。外祖父说,我爹是个情直之人,最是重诺,可是他却忘了,他还答应过我娘,会好好照顾我,可我说的话他几乎从未真正放在心上。你说我娘若还在世,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待我了……还是说,所有人都会变,所有事都会变?”
这是虞秋烟第一次敞开心扉,从对虞衡的不满到对虞满宵的羡慕。
即便是上辈子的虞秋烟,她也始终没有对启言提起过。
蹲在这样一小隅的空间里,一抬头只能瞧见石桥的圆拱,雨水拦着两人的去路,这里面仿佛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她的手微微抓着膝头,几绺湿发微微卷曲着贴着鬓角。
——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
可是讲出的话却让人心疼。
戚九说过她在府上似乎受欺负了,如今看来是连丫鬟都知道虞衡的偏心。
章启的心揪了一下。只恨他这么多年竟不甚知晓内情。
正如她所言,外人只知,虞太傅对发妻眷念极深,不然为何多年不续弦,即便膝下无子也浑不在意,可不是恩爱不移么。
又因着虞秋烟与宋成毓这桩亲事,外界有传言说虞太傅这是为虞大小姐提前招了个上门女婿。倒也难怪宋成毓有些急于求成,只怕是对着“倒插门”的传言颇为在意。
虞秋烟说着说着,声音又闷了起来,嗓音渐渐低了。
雨声砸在头顶,吵吵嚷嚷。
章启转身,伸出了手。
长指扣在她瘦削的肩头,用力揽过,将人楼入了怀中。
他的衣襟上没数完的竹叶重新清晰起来。
那一团墨绿色绣线边缘被雨水润湿,竹叶沾了雨露。
雨水淅淅沥沥的淋下来,拱桥上间或夹杂着数声行人跑动着,脚步踏过雨水的声音。
他们相靠着蜷缩在拱桥的阴影之下。
“……我以为我不会再难过的。我也以为我不会羡慕满宵。可是我上次看到满宵和姨娘从门前走过去,就躲起来了,我看着姨娘带她进去,还说父亲看见她就会开心,我小时候也以为假若我能背出那些书父亲会开心。我以为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就连丫鬟们都能看出来……”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几乎要说出一直以来的隐藏在心底深处所有的委屈与不平。
章启没想到一句问话会让她雨过天晴的心情又跌落下去,看着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回忆那些被忽视和难过的时刻,他的心愈发揪起来。
“都过去了,阿烟,别说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长指一下一下轻轻抚了抚她脑后,哄道,“你做得很好!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不好。”
虞秋烟鼻头一酸,径直哭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
她杏眼低垂,泪珠划过面颊。章启想起上一次撞破她哭泣时,那股束手无策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哑声哄着:“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
他伸手想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却被虞秋烟歪着脑袋避开。
虞秋烟将头整个埋入他的怀中。
她虽哽咽,却还不忘强词夺理道:“嗯!你不该问我的……你不许看!”
他的心彻底乱了。
乱到不想去细思,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
章启将人摁入怀中,微微低下身,下巴磕到她的发上,长发擦过喉间,带起一阵痒意。
他纵容道:“嗯,是我错了,怎样你才会开心?”
虞秋烟不过是随口嗔怨,她说完后并没有停下,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虞秋烟哝声道:“我以前说我不想做虞秋烟了,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都不是真的,我就是不敢去……我还以为我已经,已经习惯了,我不会再为这些难过了,是我太没用了,我以前还说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根本不是真心话……”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时候章启一直陪着她,她可以全心依赖他。
哪怕像个唠叨精一样念叨埋怨个不停,他也会耐心听着。
……
虞秋烟哭着哭着,嗓音渐渐含糊,声音越来越小。
章启低眸,才发现她竟然靠着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竟然这么放心他。
章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就无意伪装,只是给自己一个追问她的理由罢了。
46 ☪ 试探
◎拿捏◎
雨过天晴。
蓝色的天幕下, 笼着数片青白的云层,半拱的长虹从水面浮起,隐入白云之后。
数只飞鸟悬停在岸边树梢之上, 斜落而下的长虹霞光映入眉眼。
虞秋烟卷曲的睫毛之下凝结着数点泪痕,酡红的面颊染上了山水的柔色。
他们或许也像那两只互相依偎的小鸟, 交颈依偎着避雨, 短暂地在此停歇。
章启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面上的泪痕。
虞秋烟蓦然被惊醒, 张眸望着他。
很快又垂下眸去。
虞秋烟推开章启,起身,钻出了拱桥之外,伸了伸手, 舒展了一下筋骨,才道:“终于晴了!”
远处的山在一场雨后愈发青翠欲滴, 长虹饮涧,似真似幻。
虞秋烟只看了一眼,不禁感叹道:“不枉我等了一场雨停。”
章启的视线从天际长虹缓缓落在虞秋烟身上,点了点头:“是, 很美!”
察觉出他的视线,迟到的羞愧涌上心头,虞秋烟微微抿了唇,当即就想走。
“可惜不能与公子共赏美景了, 今日多谢公子,我的丫鬟还在前方等着我,我先行一步。 ”
章启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起伏的山势,点了点头。
虞秋烟轻嘘, 幸好他没有追问, 不然自己一时还真想不清如何应对。
“那, 公子,日后有缘再见。”这时,她又有些庆幸章启戴着面具了。
她摆摆手和章启作别,提起裙裾往远处行去。
虞秋烟一路抿着嘴,面上愈发红艳,直到远远走出了泠水河的范围,钻进了集市巷陌之中,才抱着脸,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时近黄昏,章台街附近反倒热闹了起来,秦楼楚馆彩袖罗裙,迎来送往。
虞秋烟挤过人群,快步穿行而过。
却惊觉路边行人,有不少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强自镇定,愈发加快了步子,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物二肆酒另吧一究咡免费整理待转进了僻静之处,才伸手扶了扶发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观了观。
除了眼尾有些红,其余的倒无不妥,这才稍稍放下心。
“躲掉了……”她喃声道。
“躲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
虞秋烟脊背僵直,僵硬地偏头。
果然对上一张丰神骨秀的脸。
他长长的眼上微微压着一道浅浅的褶,眼眸清澈,毫不避讳。
章启手上托着伞,长身玉立,最紧要的是他竟然还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
虞秋烟抿着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在躲本王?”他微微矮下身,凑近问。
他气息低沉,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奇怪。
按理说,虞秋烟不应该在章启戴着面具时与他那般亲近,毕竟启言和章启,尽管是一个人,但却相隔着不同的记忆。
方才在那角落一隅天地间所发生之事有些脱离掌控,她不该那样随意且任性。
这一次,她可没有饮酒,就算饮了酒,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人啊。
更何况在章启的眼中,只怕还以为她虞秋烟是那等随性之人。
虞秋烟莫名有些心虚,小心地观察着章启的脸色。
——他还真是波澜不惊。
章启见她转着眼珠不说话,低声凑近问:“怎么了?本王脸上有东西?”
虞秋烟见他问得认真,面上不觉发红,摇了摇头:“没有王爷怎么来了?”
“是来寻你的,下雨了,你没有带伞。”章启扬了扬手,定眸道,“你方才是在躲本王吗?”
虞秋烟眯着眼看过去,不得不说他这“不知情”装得太好了。
“怎么敢劳驾王爷亲自送伞。”她客气道。
“不劳驾。”
她喁哝道:“只是现在雨都停了。王爷来晚了罢。”
她的语气中隐约含着几分嗔怪。
泛红的眼尾上翘着看过来时,带着浑然不自知的妩媚。
玉兔成了精,撩拨完人,发现一丁点儿动静就会跑。
原本以为她是要装作不记得的,却没想到她连将计就计都演得不像。
这会儿又跃跃欲试地想要拆穿他。
虞秋烟眼帘微掀,含着几分无辜:“王爷方才在哪?现在才过来,也没什么用了。”
“四处都找遍了也没寻见你,还当你又蹲在哪个墙角旁哭呢。”章启语气轻松,眼里透着几分促狭。
“嗯?”虞秋烟眯着眼继续道,“王爷一直在寻我么?那怎么还换了身衣裳,我记得方才你还是一身墨色的……”
“毕竟下了好大的雨,还往人衣襟上里钻,衣襟前全湿透了,所以换掉了。”他理所当然道。
“你!”虞秋烟想起在那一隅墙角,她撑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不禁双颊绯红一片。
章启含笑转身:“走吧!你的丫鬟还在等着。”
虞秋烟跟在他身后缓缓挪着步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鸣翠轩行去。
虞秋烟心中狐疑不定,问:“王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嗯,恰好寻到此处。”章启对答如流。
“那真是辛苦王爷了,这样的天气还,亲自,来送伞。”虞秋烟继续道。
两个人分明心知肚明,却谁也不主动拆穿。
章启摇头:“不辛苦。”
“王爷的衣衫都淋湿了,一定是寻了好久,真是劳烦王爷了。”虞秋烟不依不饶。
“你一直提起这个是莫非是因为本王来晚了在怨本王?”章启停下了脚步。
……
虞秋烟几乎一脑袋撞上去,摸了摸鼻子,心虚道:“不敢,不敢,阿烟只是有心感谢王爷。”
“嗯。”
“王爷真会说笑,阿烟哪敢埋怨王爷呢。”虞秋烟兀自打着圆场。
章启忽然转身,认真道:“若你想,本王下次可以更早一些出现。”
他看过来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面上升起两团红云。
最后在章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垂下了脑袋。
章启别开头,往前继续行去。
看着走在身前的那道素白色背影,虞秋烟心中愈发确定了,章启这就是故意的。
只怕章启心中巴不得她拆穿他戴着面具的身份呢。
方才还觉得他傻,竟然以为戴个面具就能装成另一个人……如今看来傻的是她自己,而她还不敢随意拆穿。
因为她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为何会那样。因为喜欢么。可现在的章启又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今日才退婚,贸然说这种话,岂不成了孟浪之人。
虞秋烟眯了眯眼,真是小瞧他了!他的身份倒是转换得相当自然,连试探也是明晃晃的。
所幸章启并未揪着不放,轻轻揭过,轻声道:“今日虽然来晚了,但好在你也没有淋雨。”
虞秋烟眨了眨眼,觉得方才哑口无言实在显得有些心虚,压下心中升起的别扭之感,理直气壮道:“王爷不想知道我去哪了吗?”
“嗯?”
“王爷,我在泠水河边瞧见了好大一个洞,里头还蹲着一个人呢。”虞秋烟道。
“狗洞?”章启挑眉。
虞秋烟愣住,最后咬牙点点头:“是啊,说起来,那人我从元宵节就见过了,你说他是不是无家可归,真是可怜……”
不过这话说完连虞秋烟都意识到不对,狗洞!这岂不是她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在“狗洞”中避的雨么。
章启见她眉飞色舞,不觉扬声笑了。
“王爷笑什么?我只是路过瞧了一眼罢了……”
虞秋烟见他唇角勾起,毫不掩饰的模样,莫名气恼,径直问,“你笑话我?”
章启摇了摇头,几乎以纵容的语气低声道:“本王笑话那个蹲在狗洞中的人。”
虞秋烟:……-
鸣翠轩前的屋檐下。
赏云远远见着虞秋烟便喊出了声。
“小姐!这里。”
虞秋烟和寻风都离开后,赏云只好一直待在在鸣翠轩门前守着马车。
赏云:“小姐,你们去哪了,我问寻风,寻风还一直含糊其辞,让寻风去找你,他也不动。”
她细心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虞秋烟发上微湿的痕迹,拧着眉道:“可把我急死了,我们今日出门出得急,都没有带伞,谁知突然就下起雨来了。我又担心你,又担心马车,寻风怎么能就那样带着你跑了呢……一声招呼都不打。”
寻风站在屋檐下杵着,任由赏云如何埋怨,一声不吭。
虞秋烟安抚了一会赏云:“好啦,我没事。今日也辛苦你了。”
“小姐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就把我撇下就好,我都不知道往哪送伞去。”赏云别扭道。
“不会了。”虞秋烟说完扭头,“今日要多谢王爷。”
寻风和赏云见状,也跟着向章启行了礼。
“不必多礼。”章启在虞秋烟身后,微微颔首。
鸣翠轩的门蓦然被关上。
从里头钻出来一个人,正是先前那个伙计。
只是那伙计竟拿着一条扫帚出来,在门前挥了挥。
赏云气得跳脚:“你做什么?你又做什么?”
“送煞神,去去晦气!”
显然在虞秋烟走开的这阵子,赏云也没闲着。这几个时辰一直杵在人家店面门口,只怕是和这位伙计吵了数个时辰了。
赏云连脸面都不顾了,踩着那扫帚便道:“我可没有说错话,你这店面就这副做派我看趁早关门大吉。还有,你们老板是眼瞎了才招了你这样的伙计,哪有人像你这般做生意的。”
“我们老板一会就来清点账目了,您自己看看,您这一晌午跟个门神一样杵在这,毁了我多少桩生意。”伙计拿起扫帚又是一下。
那扫帚扑在门前,引得灰尘阵阵。
虞秋烟正要往后避开。
一道力道攥着她手腕将她拉了过去,虞秋烟几乎扑在了章启怀中。
只见他手中不知将什么物件掷了出去,那伙计手肘一僵直,扫帚即刻落了地。
赏云:“什么叫我毁你生意,分明是你四处污蔑我家小姐的名声。”
“笑话,我什么时候污蔑你家小姐了……”伙计扶着手肘不屑道。
“你口口声声打着我家小姐的名头卖首饰,竟然还说没有?”
伙计见虞秋烟掀了幂篱,眉眼如画,堪称绝色一时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
可转眼又看到了虞秋烟身后的男子,这女子与身后那男子挨得极近,伙计又甚为不屑,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拉拉扯扯,怎么可能是虞府上的大小姐。
只是见那素衫男子周身气势华贵,还有有些忌惮。
伙计没应声,兀自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捡起扫帚,欲要进屋去,却被人拦住。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赏云气不过。
那伙计忍着气道:“没什么意思。”
门外一声轻咳。
一名长衫男子戴着高帽缓步行来,见门前形势便问:“这是?”
那伙计面色骤变,立即躬身要将人迎进屋内:“掌柜的,这丫鬟挡人做生意呢,小的正要赶她走。”
“什么挡你生意,分明是伙计你忒不会做人……”赏云骂道。
“赏云不得无礼!”虞秋烟拦住了气愤的赏云。
“无妨。你的丫鬟倒是不错!”章启见着赏云那一副护主的模样,忽然道。
虞秋烟皱了皱眉,没有多言。
掌柜的见着章启与虞秋烟,敏锐地觉得二人身份非同寻常,立即恭敬道:“是伙计不懂事,二位可是要买首饰。”
虞秋烟:“不了。”
伙计在一旁嗤道:“掌柜的,她买不起!几个时辰前就进去瞧过了,顶多开开眼,掌柜的可别被骗……”
话没说完便惊觉一道视线落过来,伙计转头便发觉章启正看过来,那双眸子仿佛凝着一层寒冰,气势惊人。
不禁身子一颤,没了声。
掌柜也察觉出章启的神色不耐,伸手将伙计的推了进去,继续问道:“小子不懂事冒犯了小姐,我一定好好教训。本店恰好新上了一些首饰,小姐不若再仔细瞧瞧。”
虞秋烟摇头,章启却率先走了进去。
他身形顿在门前,转身询问道:“听你的丫鬟所言,你已经瞧过了?可是没瞧上,不若换一家。”
虞秋烟凑上去,低声问道:“王爷,我不需要了,不用进去。”
“不必担心旁的,就当是,今日本王的赔罪。”
章启与她讲话时为了迁就她,总会稍稍低下头。
在外人看来这二人看起来甚为默契。
赏云狐疑地拿眼神瞟向寻风:这怎么回事!
而鸣翠轩的掌柜也是个人精,隐约听出虞秋烟所说的“王爷”,也不管到底听没听清,是不是听岔了,立即咬牙推着伙计道:“你去楼上将那套浮玉山月夜拿出来。”
“掌柜的,那,那,你不是说就,就留着镇店吗?”伙计不情不愿道。
掌柜坚持呵道:“去!”
虞秋烟还在小声地问章启:“什么赔罪?”
“来晚了的赔罪。”
“王爷,我不过说笑,并没有埋怨您来晚了……”
而且到底是为什么来晚了,这不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么。
章启勾了勾唇,并未作答:“那便当作是本王来晚了,想哄哄你罢。”
虞秋烟睁着圆眼,愈发不解。
可章启已经抬步往前迈去。
掌柜见状,亦极力邀请道:“姑娘不如进屋稍等片刻,等伙计将本店的镇店之宝拿出来。”
“镇店之宝?”虞秋烟问。
掌柜:“正是!浮玉山月夜,姑娘瞧过便知。”
47 ☪ 试探
◎开心吗◎
浮玉山月夜。
听着倒像是一幅画的名字。
待伙计呈上来, 从外表看起来却只是一个描着金边云蝙纹路的妆奁匣子。
瞧着倒是平平无奇。
掌柜的含笑道:“姑娘不若打开瞧瞧。”
想来里头另有乾坤,虞秋烟半信半疑地开了宝盖。
乍一看匣中堆金砌玉,嵌玉镶珠的钗环首饰规整地堆叠在一块, 且囊括了玉笄,发簪, 步摇, 凤钿, 华胜……
倒确实称得上“浮玉山”。
若只是将这些彩施玉饰的首饰精巧地堆起来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匣中首饰中间竟隐有柔光流动,宛如投掷于月色下的宝物。
虞秋烟拨了拨匣,才发现妆奁匣底另有乾坤, 中间竟嵌着一颗小巧的夜明珠。
明珠与首饰相得益彰,错金熠熠, 青玉苍翠,流珠生辉。
虞秋烟便明白为何要称作“月夜”了。
倒不是首饰如何精巧,而是这整个匣子匠心独运,着实少见。
“倒是文雅。”虞秋烟叹道。
这一整套只怕就是富裕人家, 拿来为新嫁娘添妆都不为过。若是叫章启买下,属实有些贵重了。
章启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自然没错过方才那片刻的失神。
他点了点头,向掌柜的点头示了意。
虞秋烟及时收神拉回他, 道:“不要买了,我不喜欢。”
“姑娘,这可是我们店里镇店的,比先前那套头面都要精细得多, 小的看店这么久, 将它拿出来就没人不夸赞的。”伙计不满地嘀咕道, “我看你不是不喜欢,是嫌贵哩。”
赏云啐道:“从一开始,你就拿着我们小姐名头做生意,怎么如今我们小姐在你们店里却还要被你这伙计诸般刁难,掌柜的,我看你趁早将这伙计赶出去,狗眼看人低。”
“赏云!”虞秋烟呵斥了一声。
赏云与这伙计几乎拌嘴了数个时辰,一直没讨着好,如今实在有些气不过,瘪着嘴收了声。
“你自己出去。日后不要坐在这看店了。”掌柜厉声呵斥道。
伙计:“我错了,掌柜,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且母亲久劳成疾,小的不能走啊。小的平日为了店里颇费苦心,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实在气不过……”
掌柜:“闭嘴!你现在就出去。日后不必来了。”
伙计还要哭诉,虞秋烟扶了扶额说:“不必……”
章启也有些不耐,见虞秋烟兴致缺缺,伸手指使着那伙计取首饰,他几乎将柜面上的首饰点了个遍。
最后才指着伙计继续道:“全收起来,你,日后亲自送到虞府,每送一件就向虞府赔一句不是。”
这哪里是买首饰,分明是买一整个店的架势了。
虞秋烟及时拉了拉章启的衣袖,道:“不用了。”
“无妨。你不用,也总要为你的丫鬟出出气。”章启道。
赏云气呼呼的在一旁憋着嗓子,恨不得替虞秋烟点头应下。
虞秋烟有些迷惑,她向来是不大理会这些传闻的,便是在府上也有不少传闻,但只要不传到跟前来,她便当作不知情。
毕竟悠悠众口,是最难管得住的。
章启手指着那名伙计,眸中墨色沉沉,继续道:“依本王看,这些首饰就让他一件一件地送去虞府,好好反省一下,也能让你的丫鬟出出气,总归是因为你才与人吵起来的。”
一个伙计而已,有好多种方法让人认错认罚,只是虞秋烟可能并不喜欢。
章启微微偏头,柔声道:“让他每日都去虞府认错。可好?”
虞秋烟几乎受到蛊惑一般,轻轻颔首。
面上又升起了两片红云。
那伙计见着章启直接亮出了身份,又看了看虞秋烟,才知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顿时傻了眼。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那伙计当即颤着身子跪了下去。
毕竟是皇家之人,一般人总带着几分天然的恐惧。
章启一言未发,望向虞秋烟。
那伙计立即道:“虞小姐恕罪,虞小姐恕罪,小的知道错了,是小的有眼无珠,日后绝不再拿着虞小姐名头做生意,还望虞小姐宽恕。”
“为何拿着我的名头?”虞秋烟不解道。
“坊间皆传小姐国色天香,又甚少于人前露面,小的这才起了此意,还望虞小姐恕罪,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记住所说的话日后莫再乱编。”虞秋烟点了点头。
说到底今日她也是借了章启的势。
章启不耐地点了点头:“你要记住,是因为虞家大小姐宽容,才愿给你赔罪的机会。至于账册,回头送到肃王府,今日之事,本王希望你们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再借机编造,搬弄是非。”
掌柜立即有眼色地接过话:“草民等绝不外传。”
章启点头:“最好如此。”
他抬步往外行去。
却忽然意有所指道:“本王是受虞太傅所托来寻虞小姐,天色渐晚,既寻见了人,便送小姐上马车,也好就此作别。”
虞秋烟愣怔着点了点头。
她这辈子重生之后,颇有些任性妄为,方才一时倒从没想过可能会被有心之人传闲话这件事。
反倒是章启行事妥当,不止叮嘱了鸣翠轩的人,竟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虞秋烟缓缓坐到了马车之上。
想起什么,她微微掀开云帘,朝外望去,目视着章启真心道:“其实王爷不必为我做这些。我,我不甚在意的……”
她没有说不甚在意的是什么,是可能会传出去的流言又或者指的是今日退婚之事,又或者是这一番哄她开心的举动。
许是因为哭过一场,她双眸有些红,认真看过来的脸蛋透着些倔强。
章启不由心软,心念微动,哑声道:“一直想问虞姑娘一句话。”
看着他眼中涌动的情愫,虞秋烟微怔,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她手腕微动,云幄往下滑了不少。
章启垂下眸子,半晌,轻声问:“虞姑娘现在可开心了?”
雨后初霁,整个世界仿佛被清洗过一遍一般,带着别样的明净。
他的眸子清清凉凉的,蕴着几分难辨的柔情。
拱桥之下,那一隅天地所发生的事好像已经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闻言,虞秋烟心头涌起一阵暖意,霞光染红了双颊。
云帘“啪”的一声被人放下。
虞秋烟不敢再细看。
她轻声“嗯”了一声-
在回府的马车,虞秋烟的脸上始终红云未散。
赏云还沉浸在鸣翠轩发生之事上,高兴地讲着:“小姐,那伙计日后真的每天都会来虞府吗?那婢子可得好好准备下。”
“小姐,你不知道那伙计是如何讽刺婢子的,婢子看他一个小伙计,却眼光高着呢,不买首饰就冷眼相待,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婢子站在门前等您,他还说婢子是瘟神,挡着他做生意了……”
虞秋烟:“我方才也不是有意呵斥你,你今日在外一时生气便将我的身份说出来,若被人瞧见,易生闲话。”
赏云点点头:“小姐,我就是一时气不过……不过今日幸好有肃王殿下在。”
“是,多亏了肃王殿下。”虞秋烟点头道。
赏云喜上心头:“可不是,还是肃王殿下会罚人,那些耳铛玉钗,粗粗一看也有几十上百件呢,一件一件地往虞府送,定能叫他记住教训,而且婢子想好了,日后他来一次,婢子每天就训他一句,定叫他日日哑口无言。”
“你也莫太张狂。”虞秋烟摇头无奈道。
至于肃王……可不止是会罚人,还会哄人呢!
还会败家!
虞秋烟想着那些首饰,不觉抚额。
上辈子也是这样,她说过用不着那么多首饰,可是府上还是一匣子一匣子的送进来。
后来虞秋烟便推拒道,自己才一个脑袋两只手戴不了那么多,且她因病身形日渐消瘦,一些手钏玉镯属实用不上,便对启言说:“这些你好生收起来,兴许别人能用上。”
那时候她是含着几分小心思的,因为启言一直未对她提起过家中人,可启言当时并未回答。
隔了一阵子后,别院中再送进来的首饰,便成了定制的。
不止是手钏,就连金钗都有不少刻上了她的小字。
真是直接指名了,这些送进来就都是她的,没有别人。
虞秋烟想着想着面上又有些发热。
赏云见虞秋烟一副发痴的模样,不由问道:“小姐,你和肃王?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哎呀,还远着呢,胡说什么?”虞秋烟拍了一下赏云。
赏云:??-
自从退婚后,虞秋烟在府上待着十分清闲。
倒是虞衡忙着处理宋成毓之事,颇有些焦头烂额。
虞秋烟先前想着的是先与外祖父通个气,若是外祖父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宋成毓,且得知宋成毓与盛玉英另有纠葛,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势必会支持她退婚。
只是外祖父到底年纪大了,若被他得知宋成毓的真实为人……知晓全貌后,他老人家只怕要发上一通脾气。
先前实在是虞秋烟对虞衡不抱什么期望了,才会出此下策。
如今峰回路转,已经退了婚,但虞秋烟还是琢磨着往远洲去封信,问候下老人家的身体。
午间,虞秋烟从书房拿着封好的信件往外行去。
喊了一声赏云,却没看见小丫鬟的人影。清风吹动,带来一阵絮絮低语。
虞秋烟狐疑地走到书房窗后,凝神细听。
窗外低语声隐约可辨。
赏云:“两年没见,小宋公子也才送小姐一匣子东珠,可王爷直接就让人每日都送了首饰来呢,盈香你是没看见那伙计被我训得哑口无言。”
盈香:“小姐心里苦,生母早逝,如今又退了婚,也不知道心里该如何难过了,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可恨我当时不在小姐身边。”
“何止是你恨,我还恨呢,我要是在,我一定恨狠狠往那对狗男女脸上扔鸡蛋。”
到底是贴身的丫鬟……
虞秋烟推开窗咳了两声。
赏云立即回神,讨好地笑:“小姐,婢子马上进屋给您倒茶。”
盈香接过虞秋烟手中的信件,看了眼信笺:“小姐,这可是要送往远洲?”
“是,你去库房中备些礼,到时着人一道送去远洲给外祖父。”
盈香点头应下。
虞秋烟:“去往相国寺的行李可备好了。”
“好了,老爷那边说明日早间便能出发。”
没想到在如此焦头烂额的局面下,虞衡还是坚持要亲自送她去相国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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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 处置
◎给他赐婚◎
皇宫御书房中。
太子与皇上坐在棋盘两侧对弈, 章启坐在下首,观棋。
姜一跬正向皇上汇报当日搜查赃物一事。
“这么说,你们查出了洪义在京中行贿官员的藏赃点?那些赃物中有不少都是出自南地?”皇上看完折子, 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姜一跬点头。
“还不错。”
事情到底是在掌控之中, 皇上看完后随口赞了一句, 便放下了折子。
随后, 皇上扫了一眼坐在侧首的章启,琢磨了一番问道:“可朕怎么听说姜大人与肃王还捉了一回奸?”
章启坐在皇上下首,倒是一言未发。
姜一跬斟酌道:“回陛下,此事也是微臣意料之外……微臣不过是听从王爷指示。”
他姜一跬答话圆滑, 十分老狐狸,这便是将自己摘出去了, 如何编全交给了章启,便是要欺君也和他无关了。
章启横了一眼,倒是坦然:“不敢欺瞒陛下,此事确实是臣弟有意为之。”
皇帝看着他忽然笑了:“倒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见姜一跬站在下首颇有些战战兢兢, 皇上开恩道:“行了,事情报完了,姜大人便退下吧。”
“是。”
待殿内没了外人,皇上才抖着身子, 笑得更开了。
笑完后,皇上忽然正色,拿着一颗棋子,随手掷向了章启, 道:“怂恿姜一跬去捉奸, 亏你想得出来。”
章启亦躬身行了一礼:“臣弟知错。”
“父皇勿恼, 皇叔也是出于……正义之心。”太子当即打着圆场道。
“正义之心?”
皇上嗤了一声,转头又对章启道,“公私不分!若非你拿着搜赃物当幌子,你别以为朕当真是个瞎的。”
“是,臣弟知错,万望皇兄宽恕。”
皇上虎着一张脸,骂骂咧咧完,看着章启的模样又撇开了眼。
两百年不喊一次皇兄,如今为了虞家那丫头都喊了两回了!
皇帝想起另一件事,摇头:“宋明轩也是个情种了,听说与盛家那丫头青梅竹马?”
“父皇也听说了他二人的故事?”太子惊讶道,他初知道时也很是为这二人感动了一把了,虽这二人为人不如何,但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丘之貉。
太子话音刚落,就被一颗棋子砸了头。
皇上看他那傻样,便斥了一声:“糊涂!虞太傅这两日一直与朕求情,宋明轩也坦白了所行之事,你上次被人坑的事情,不是就牵扯到了宋明轩身上,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太子心酸,他父皇的考题真是随时随地,张口就来。
若要因为梁府上那些事兼宋明轩为人不检,重罚他尚说得过去,可人太傅作为被辜负的一方都都拼着命为他求情,又兼宋明轩认错态度良好,若就此重罚,可能会寒了人心……毕竟他外任时政绩尚算不错。
但不重罚肃王如此大费周章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太子脊背陡然僵直,有些为难,他的眼神不住瞥向章启。
皇上又扔了一枚棋子过去:“你老看你皇叔做什么!”
“罢了,既然怀鸿看你,那衍卿,说说如何?”皇上翻了个白眼。
章沉思了片刻,斟酌道:“陛下不若为宋大人赐个婚,再将人派去洲南一代历练一番。”
洲南苦寒之地,其一是苦,其二是乱。若是出了点意外,只怕都合情合理。
太子闻言不禁咳出了声,他皇叔这私心简直是昭然若揭了。
这不止是要用赐婚消灭一个情敌,还要将人弄得远远的,从此高枕无忧。
皇帝笑着掷了第四枚棋子出去:“赐婚……为这样的人赐!朕真是亏你想得出来!”
章启不着痕迹微微偏了一下头,避开飞来的棋子。半晌,才道:“皇兄自有考量,臣弟愚笨。”
皇帝看他那模样,别开了眼。装愚充笨倒是挺有一手。
他大抵也知道章启的性子,自回了京城,不知是不是对幼时之事心有芥蒂,在他面前一直避着锋芒。
平素里冷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深浅,心思藏得深。
只是章启现在说的这话虽无稽,却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说到底还是因为虞家。
皇上收了眼,缓了缓神色,又正色道:“不能为他赐婚,朕看,你还是琢磨着什么时候为自个儿请个旨,让朕为你赐个婚才是正经事。朕等着!”
“行了,朕累了,你既然进宫了,也该去看看太妃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向章启,忽然嫌弃道:“少让太妃来烦朕,你这做儿子的总得劝着点。”
太子默默看着,觉得他父皇真是嘴硬心软。
章启点头应声退下。
待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皇上才闭眼道:“太傅的面子还是要卖一卖的,宋明轩此人私事上虽拎不清,但到底也是个值得历练一番的人才,丢去历练一番也好,也算遂了太傅的意思。”
“至于回不回得来京城,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皇上无所谓道。
“父皇英明!儿臣也是如此想的。”太子称赞道。
如此既遂了太傅的意,赐了个恩典,给了宋成毓最后的机会,又能顺了章启的心。
“马后炮!”皇上横了一眼,往身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太子想起方才说的,忍不住又问道:“父皇准备什么时候为皇叔赐婚?”
“你着急个什么劲儿?”皇上横了一眼。
太子摸了摸鼻尖,遮掩道:“儿臣不过随口一问。”
“让他自己去操心。太傅那群人,吵得朕头疼。”皇上叹了口气,继续道,“昨日太傅告假后说要去相国寺散散心,朕看,你皇叔也该去佛寺去去煞气。”
太子连连点头:“父皇英明!”
……
章启从太妃的仁寿殿中走出来时,面色并不大好。
殿外等候的内官瞅了眼日头,呵,才半炷香。
章启将手上的漆纹荷花多宝食盒随手递了过去。
内官赶忙接上,不禁嘀咕了一声:“奴才还以为殿下少说也要用过饭才能出来。”
“怎么,你饿了?”章启忽然偏头问道。
“奴才,不饿。”
“饿了就拿去罢,不必给本王了。”章启点了点内官手中的食盒,不甚在意道。
内官笑道:“殿下每回进宫,太妃娘娘总要备上这些。奴才瞧着今日的食盒还与往日不同。想来太妃娘娘为了王爷,真是有心了。奴才可不敢动用。”
章启却并未接话。
太妃确实常常备些点心瓜果送到肃王府,每次进宫也常常收到那边备下的食盒。只是今日……章启回想着在殿中遇到的女子,心中难免有几分烦躁。
行至宫门口,见姜一跬竟早已等着了。
“王爷那日当真是好算计。”姜一跬皮笑肉不笑地行着礼。
“姜大人不也是求仁得仁。”
什么求仁得仁,他要的是看戏,不是自个儿上台去唱戏……姜一跬觉得这人心忒黑。
章启言罢,抬眼示意了身后的内官。
内官拧着眉,最终还是将手上食盒送到了姜一跬手中。
姜一跬狐疑着接过食盒。
“这?”他随即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太妃娘娘一番心意,王爷殿下这样岂不是要伤了太妃的心。”
章启带着几分真诚道:“借花献佛罢了,近日多谢姜大人。”
见他难得如此真诚,姜一跬爽朗而笑:“也好。下官也祝王爷早日得偿所愿。”
待回了王府,内官才道出心中疑惑:“王爷怎么就将太妃备的点心送予姜大人了?”
章启看了内官一眼,毫不避讳:“本王带回去会惹人误会。”
内官想了想今日常住太妃殿的郑姑娘,隐有所觉,恭敬地弯下身,王爷不愧是王爷。
49 ☪ 皇寺
◎遇见◎
相国寺是京中著名的寺庙, 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晨光中庙宇塔尖高高耸立,踏上寺庙台阶的每一步都能觉出其中肃穆庄严之感。
暮鼓晨钟,层云渺渺。
小和尚领着人从偏门进入殿中。
虞衡与虞秋烟一同燃了三炷香, 添了些香油钱。
二人虽是一同来的,却一路上都未曾讲过多余的话。
和煦阳光下, 虞衡的脸, 两鬓已然微微染霜。
而虞母, 在虞秋烟记忆中还是那个美艳温柔的江南女子。
按照惯例,每年到了虞母的忌日时,虞秋烟都会来此为亡母祈福一个月。
虞衡因近日之事,有所感怀:“……先前为父总想着你们两个一块儿长大, 感情总该好过常人,阿烟, 为父是过来人,也是担心你所嫁非良人,才一心想要撮合你与明轩,你可会原谅为父?”
“宋成毓绝非良人。”虞秋烟不屑道。
虞衡想起宋成毓与盛玉英所生之事, 叹气道:“罢了,是我多言了。你年纪不小了,先前是为了等明轩,如今已退了婚, 日后总要为你再寻一桩亲事。”
虞秋烟没应声。
她对虞衡感官十分复杂。
这是自己唯一的血缘亲人,她对他一次次怀有期待,可每一次期望都落空。
虞衡对于她,并非没有父女之情, 只是他的心是偏的。
偏向宋成毓这样的外人, 也不愿多想想她-
虞秋烟在小佛堂抄写了半日的经书, 方才稍稍心静。
傍晚时分,出了佛堂门才发觉外头人来人往。
不少沙弥都赶着往外行去,甚为热闹。
“小师傅,这是怎么了?师傅们赶着去何处?可是寺中来了什么人?”虞秋烟不解地拉着一位小沙弥问道。
“阿弥陀佛,回女檀越,是无觉大师快回来了。”沙弥回道。
“何止是无觉大师,师兄们说过这两日庙中还会有贵人到访。”另一个年纪颇小的小沙弥接话道。
“玄心,不可多言!”年纪稍大的沙弥斥道。
虞秋烟:“原来如此。”
“女檀越,小僧们尚有晚课,先行退下。阿弥陀佛。”
小沙弥却扭着头道:“女檀越,您的丫鬟们似乎去为您取斋饭了,你若不识得路,不妨在此再等上片刻。”
小沙弥才说完就被拍了一脑袋。待二人走出了佛堂问,年纪稍大的沙弥才道:“玄心,你今日怎这般多言。”
“师兄,玄心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女檀越。”玄心挠挠头道。
“出家人,不该执着于皮相。”沙弥训道。
“是!可是师兄,方才的女檀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难道师兄你不觉得好看吗?”小沙弥又道。
“玄心,你着相了。”沙弥红着脸训斥道。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小沙弥的声音却传到旁人耳中。
章启站在殿中雕刻的假山石径后,想起虞秋烟也在寺中,心念陡起。
内官跟在他身侧:“王爷,你说什么?”
章启望了一眼两名沙弥的来路,忽然道:“你去与太子殿下知会一声,本王晚些时候过去。”
“是。”
相国寺的名声在外,一是因为求姻缘灵验,二则是因为无觉大师。
这位大师曾在先帝时任过国师,后来隐退至相国寺,多年神隐,多的是人想求见他一面,却难以觅得其踪迹。
虞秋烟对无觉大师的了解则是因为他为章启批的那一道命格:性情冷戾,孤星入命,天纵将才……
这一道批命几乎人人知晓。
只因为章启并不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京城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他是在无觉大师说出了那道批命之后,方才被接回京城的。
虞秋烟也只隐约知晓章启年幼时似乎并不得宠,只是个被丢养在武宁山的落魄皇子,后来今上继位,过了好多年才接了章启入京。
再后来,坊间传其出生乡野,暴戾粗莽。
虞秋烟想着章启的模样,摇头暗叹,她都差一点被这传闻所惑。
当真是传闻不可信!
数缕灰烟从佛堂后院的烟囱中渺渺升空。
疏阔的佛堂院落之中站的少女抬头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入神。
她未施粉黛,也未着华美钗饰,身上极为素净。可如此反倒更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璞玉之美。更遑论她眉眼含笑,浑然忘我。
实在引人注目。
原本机缘巧合行至此处的蓝衫男子余光扫到女子的身影,不由往回退了一步。
虞秋烟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男客。
此处虽是在小佛堂前,男女香客皆有不少路过。但如此盯着人瞧,未免失礼。
这人的视线莫名让虞秋烟生出几分不悦。
她拧了拧眉,正要离去,被人从身后拦住。
蓝衫男子敲了一把折扇,愣然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这什么登徒子!
虞秋烟横了一眼,抬步往前。
蓝衫男子惊觉失礼,拿着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头:“我这个呆子!”
他往前追了两步,却吓得虞秋烟一路小跑离去。
虞秋烟急步绕出小佛堂,被人拉住了手肘。吓得连忙甩手臂,还以为是方才那“登徒子”跟上来了,惊呼:
“公子自重!”
“是本王冒犯了。”章启松了指尖。
虞秋烟扭头见是他,不觉顺势捏住了他的袖口,大松一口气:“王爷!你怎么在此处?”
“本王……是随太子殿下同来的。”章启看了一眼袖口,没动,轻声问,“你方才可是遇到了什么,为何如此惊慌?”
虞秋烟歉声道:“方才在小佛堂前遇到一怪人,我还当是他跟了上来,一时情急才如此。冲撞王爷了。”
“怪人?他可是说了什么?”
“他说请问姑娘芳名,哪有人张口就问芳名……”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虞秋烟一时嘴快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章启听明白了,笑道:“所以你方才是,将本王也当作登徒子了?”
“没有,没有,王爷怎么会是登徒子呢?”虞秋烟连忙摆手。
若真说登徒子,虞秋烟觉得自己更像登徒子……她回想起先前不少次对章启所做的种种试探之事,不由面色发红,颇有些心虚。
章启看着她的脸,心念转动。
“为何不会是?”他弯下腰来,偏了头,视线与虞秋烟平齐,意味不明道:“本王拉你时,你不也很惊慌么,你不觉得本王也是登徒子?”
他离得太近,语气近乎循循善诱。
虞秋烟抬眼撞进他眼中,男人眼瞳如墨色晕染开,无比惑人,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哪里有王爷这般好看的登徒子!”
章启轻笑了一声。
都怪他一直登徒子登徒子……害得自己一张口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虞秋烟感觉被笑话了,脚尖捻了捻地面恨不得就此找个洞钻进去,欲盖弥彰一般高高扬声道:“我的丫鬟去取斋饭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过来,我去瞧瞧。”
好像声音够大,就能盖过先前所说之话似的。
章启没应声,原本只是临时起心,想逗逗她,可瞧见她气呼呼,忽然觉得心里格外有趣。
“东西掉了。”他扬声喊住了人。
虞秋烟回头,才发现帕子还真掉了。
她后退了两步,微蹲下身去,想要捡起来。
章启却比她更快一步。虞秋烟从他手中接过手帕:“多谢王爷!”
“去罢。”
“下一次再说这样的话,可不会再让你这样逃了。”
“……”-
50 ☪ 皇寺
◎礼物◎
虞秋烟面红耳赤回了小厢房。
赏云恰取了素斋过来, 一边为她摆素斋,一边问:“小姐方才遇见人了吗?怎么这般着急的样子。”
“没事。”
赏云并未放在心上,指着桌上的清粥小菜道:“寺中备下的斋饭只有这些, 小姐将就用用。不过这道山笋是晨间才新采出来的,很是新鲜, 婢子想着虽清淡些但也可口, 对了僧人说院中茨菇汤也是出了名的鲜美, 只是得明日才有得喝……”
虞秋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着木箸拨动了两口豆腐,附和道:“嗯,山上新摘的茨菇确实鲜嫩。”
赏云一直念叨的话忽然顿住了, 欲言又止地望着虞秋烟。
用罢饭,天色愈发晚了。
寺院这间禅房许是少有人住, 初进屋时有一股子淡淡的尘土味。
出门在外,到底不如府上讲究。
盈香一直在房内收拾着床榻,待收拾妥当后便伺候着虞秋烟更了衣。
只是虞秋烟却有些心事重重,坐在床头随手拿了一卷佛经看着。
只她虽然看着书却半晌都没再翻过一页。
“小姐还是别看书了, 这煤灯暗得很,伤眼睛,屋子里还有些冷,还得仔细些可别受寒了。”赏云出声道。
禅房幽静, 屋内入了夜到底却还有几分湿气。
虞秋烟按了按额头:“燃片香吧。”
最后盈香又拿出小香炉燃香片时,方才忆起要将白日里熏染祛味的香灰拿去外间倒掉。
“小姐,婢子出去倒香灰。”
虞秋烟这间禅房还带有一个小院落,是寺中为官宦人家所备的。
院外静悄悄的, 盈香出了门走得远了些, 才在墙角树根下倒了香灰。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盈香又拎着香炉去开门, 就着一条缝往外看。
“谁?”
“赏云姑娘?”来人嗓子尖细,一见她便语带三分笑意,“赏云姐姐开开门罢,奴才也是替我们王爷送东西来的。”
盈香回了屋内,将青色的瓷罐放到了桌案上。
尚未开口便见虞秋烟已经下了床。
盈香如实转达:“是肃王送的。”
“肃王殿下也在寺中?”赏云惊问。
盈香点了点头,手指着瓷瓶道:“小姐可是抄经书手酸,这瓶药可缓手腕酸胀。”
虞秋烟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下午时手上沾了墨,只怕是被他瞧见了。
“小姐今日也抄了半日经书,不若奴婢现在帮您揉揉。”
手腕酸痛用药倒是常见,虞府上也是常备的,但虞秋烟惯来不爱那些气味,因而此次出门也未准备。
见她兴致缺缺,盈香又道:“方才送药的内侍说此药添了白芷香露调配,气味清雅,宫中娘娘们为防伤手也时常用此药敷于手腕间再以香帕裹住腕间,姑娘可要试试?”
说着,赏云已然将瓷瓶替虞秋烟旋开了,往众人鼻下过了一圈。
清浅的药香涌动,宁神静气。
虞秋烟闻过后才点了点头。
翌日。
虞秋烟依照惯例抄了会经书。
漏窗之外,草长莺飞,一大圈光照在桌案上,日光融融,直直漏下的光线中涌动着些许粉尘。
时而一阵清风卷起飒飒叶声。
倒是格外有禅意。
只是她想着章启的话,有些心烦意乱。
始终难以静心,早早收起了笔墨,准备往四处散散心。
天色尚早,佛堂后的小径纵深,淡金色的阳光从叶片间点点漏下,微微仰头能看见一片片青翠欲滴的嫩绿叶底。
虞秋烟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步子走在石路之上。
忽然远远听到一阵轻笑声,混入风中。
石径上传来脚步的声音,虞秋烟四下搜寻,矗立的梧桐枝干后闪过一道墨色的影子,身影修长……
男子的声音隐约传来。
“又见到了……虞小姐留步!”
佛寺幽静,这一道声音很是轻柔,散入在融融春风中。
不好,好像是章启……
虞秋烟心里想事情入神,一时也只听了个大概,心里没来由有些慌。
她可没做好这么快就到“下一次”的准备啊。
她那日在桥洞里,一时没控制情绪,将章启当成了启言,一口气说了不少心里话。
虽然章启在摘下了面具后还装作一无所知,愿意陪着她演戏,可昨日,他的态度显然变了。
万一他追问自己为何那般,她可要如何解释?
毕竟前世之事只有她一人知晓。
后头的声音相距还有些距离,虞秋烟目不斜视,完全不敢回头,从听见声的那一刻不由加快了步伐。
身后还在喊:“停下……”
虞秋烟当然不作停留,甚至微抬起衣裙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密林之内。
感觉应当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她才敢回头张望,发现并无人影跟来,才放缓了步伐。
她不停往后张望,却忽然听到前方一声低沉的声音入耳:
“小心——”
虞秋烟被吓得,整个人一个趔趄,眼见要扑倒在地,一只手从旁边伸过,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肘。
她堪堪借力站稳,道谢的话脱口而出:“多谢……”
可一见眼前的人,话卡在了嗓子眼,眼睛睁得圆圆的。
“怎么如此慌张?有人在追你不成?”
眼前的人逆着光俯身望着她,唇线微微抿起,面容俊郎,板起脸时带着几分清冷。
可不正是章启。
“你怎么在这?”她脱口而出。
他微怔,“你认为本王在哪里?”
他在这,那身后的人是谁?
章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她身后的来路,小径尽头一片寂静,只有飒飒叶声。
越是躲着,越是能遇见。虞秋烟回想方才,大抵是做贼心虚听岔了,心下暗恼,看着他:“我是,我是突然遇到王爷,有些惊讶。”
“是吗?”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到了虞秋烟身上,透着些怀疑。
“是啊,真是在哪都能遇到王爷。”
他今日着了一身灰白挺括的长衫行衣,十分随性,闻言定定看着她。
虞秋烟不觉眼神闪躲。
“你不想遇见本王?”
“怎么会!”虞秋烟当即抬眼反驳。
“你莫不是看错了人,以为本王在后头,才如此惊慌罢。”
章启忽然倾身往前,虞秋烟不妨被当面拆穿,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往后退。
他掀起眼帘,轻声总结道,“你在躲本王。”
四目相对,虞秋烟缓缓挪开了眼睛,没应声。
真是天道好轮回,先前她总是占据上风,仗着前世的记忆,若有似无地试探着章启的态度,可如今她竟也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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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话的时候。
一根指尖伸过来,抵住了虞秋烟的额头:“不用躲本王。”
额头那一块的肌肤迟缓地察觉到丝缕热意。
虞秋烟从窘迫中抽出了心神,不解地抬眼,对上了章启的眸子。
“不用紧张,日后看到了本王,也不必慌慌张张的,你只需要告知本王一句,本王便当没瞧见。”
他的语气分外认真,虞秋烟愣在原地,抿了抿唇,还没开口,却见章启已然退开身。
他微微偏头,问:“你现在要走的话,本王可以当作没看见你。”
还能这样?!
虞秋烟眨了眨眼,有些拿不准章启的意思。
“不可像方才那般冒失,若非本王恰好瞧见了,你这里可就要划伤了。”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额头。
虞秋烟心绪微动,点了点头,却没转身。
“嗯,幸好有王爷在。”她瓮声道。
章启:“没听清。”
“没听见算了!”虞秋烟瞪了一眼。
在小径的尽头石峰之上立着一座孤亭,密林掩映之外,似乎有两道人影立于亭中。
虞秋烟方才全副心神都在身后,倒是没有注意到那一侧。
“王爷是从亭中赶过来的吗?”她手指了指。
章启点了点头。
“那王爷快回去罢。”虞秋烟以为那两道人影是等章启的。
章启的视线却依旧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又沾了墨汁。
她一下午心神不宁,抄经书的时候也不诚心,手上一片墨色。
“跟我来。”
虞秋烟跟着他,绕过数条小径,竟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林中流过。
她蹲在小溪旁清洗了一番手腕。
“那亭中的人不是在等王爷吗?”她问。
“是太子,在等无觉大师。”章启回。
虞秋烟点点头。
原本以为章启会提起昨日之事,可他却一直只字未多言。
虞秋烟想着他方才所说之话,一边清洗着手,视线却总忍不住往他身上飘,问道:“王爷方才所说之话是…何意?”
什么只需要告诉他一声,便当作没瞧见。
“是你所想的意思。你若不想见本王,本王会等到你想见时再来。”章启沉吟道。
姜一跬有句话说的不错,她才退婚。两人私下接触多了或许与她名声有碍。
章启倒是不顾忌这些,但总要为她想想。
章启隐约明白她为何躲他,对上虞秋烟疑惑的目光,又道:“你不想说的话,本王也不会问。”
虞秋烟侧头望过去,密林掩映在他身后,密林之后显出寺庙屋脊的轮廓,一只灰鸽仿佛扑棱棱地划了过去。
小溪叮咚作响,章启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虞秋烟却半点儿也没听进去。
章启看着她神游天外的模样,伸出了手:“腿麻了?”
看着伸到面前的指尖,虞秋烟有片刻出神,总觉得这有那么一丝熟悉,她顺手就将手搭了上去。
章启拉着她站起了身,随后仿佛轻声笑了一声。
虞秋烟顿时被烫到一般想要缩回手,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他拉住了她伸出的右手,将衣袖往手肘处堆了一圈,一点点擦去了指尖上的水珠后才松开。
之后,章启又极其自然地拉起她另一只手,重复了一遍。
“回去吧。”他笑道-
晚间虞秋烟又收到了一个长约一尺的檀木盒。
“这是谁送来的?”虞秋烟拿起檀木盒看了看,望着盈香道。
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还能是谁,肯定是肃王。”赏云接话道,盈香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小姐快瞧瞧是什么东西?”她噗嗤笑着,又继续道,“说起来,那伙计近日还得往府上送首饰呢,可惜奴婢这阵子都不在府上,算他走运,碰不着奴婢那伙计只怕要松一大口气……”
皎白莹润的手腕扣着镂刻精致的檀木盖,往外轻轻一推。
便见木盒中靛蓝的绸缎之上放着一块碧玉竹节腕枕,其上镌刻的山居春景图更是刻工细腻,极为精美。
混着若有似无的一阵竹节暗香,细细嗅来清心宁神。
“好漂亮的腕枕,小姐明日抄经的时候就能用上了,王爷真是有心。”赏云立即赞道。
虞秋烟的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
有些无奈。
大概因为瞧见了她腕间的墨汁才送了这样的物件,又是药膏又是腕枕,他是以为她要抄多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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