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从陛下到姜南杏, 全都知道真相,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郑祭酒干了大半辈子的国子监祭酒,遇到再难搞的监生都没想着辞官, 现在是真想撂摊子了。
姜南杏和辜鸿文跟着郑祭酒干了这么多年, 郑祭酒一个挑眉,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郑祭酒眉尾耸落, 目光僵直,一看便是受了惊吓, 可能还有点委屈和不解。
他们这位郑大人啊,平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实际上还是有点胆小怕事的。
二人互相一对视,一人一边, 扶住他们的祭酒大人, 免得郑大人待会气晕过去。
郑祭酒现在是真觉得头晕晕的。
陛下和总宪大人到底在玩什么啊!
“你们随朕一起四处逛逛吧。”敬宣帝从假山处站起来, 整理好衣衫,点着院中三个外人跟着他们一起去游逛国子监。
周自言以前就经常随着陛下出行,习惯使然, 自动站到林范集身旁,落后半步, 以示尊敬。
动作之行云流水, 让顾司文和文昭越来越惊讶。
他们没听错吧?
陛下要让他们三个小辈跟着几位大人一起去查看国子监的情况?
他们两人的爹都甚少有这样亲近陛下的机会,他们两个小辈就已经能跟在陛下身后了?!
顾司文尤其震惊,他那表兄,似乎也太自然了一些, 竟然直接站到林相公身后,而林相公还微微让开一个位置, 好让表兄站进去。
这是在做什么!
顾司文好想抱头尖叫。
这些大人的戏码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文昭来不及多想,拽着尚在愣怔的顾司文跟在最末尾,全当一队人的小尾巴,主打一个没有存在感。
【咱们真要跟着啊?】这是顾司文的小眼神。
文昭回他一个白眼:【那你去回绝陛下?你敢不敢。】
“……”顾司文蔫吧了,他敢去回绝陛下?
那他就要在牢里和他爹相见了。
敬宣帝回头看到两个少年挨挨蹭蹭,不愿意跟上他们的样子,又笑了,还故意对他们招招手,“既然是看国子监,那就让这两个孩子带路吧,正好去瞧瞧他们的同窗在做什么,有没有认真上课。”
“……”郑祭酒今天就希望陛下能忘记顾司文和文昭,偏偏陛下还要把人拎出来打头阵,他现在真要冷汗直流了。
顾司文和文昭所在的崇志堂、正义堂是什么模样?
郑祭酒想都不敢想。
他们一路走过率性堂,郑祭酒悬着的心越来越高。
幸好率性堂的监生年纪都比较大,沉稳,可靠。
他们去的时候正好遇上他们上骑射课程。
敬宣帝站在最外围,看着一帮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骑马射箭,神采飞扬,终于露出一个让郑祭酒放心的微笑。
“不错。”
敬宣帝背着手,似乎很是欣赏率性堂的诸位监生。
“这些监生们读书骑射都十分刻苦。”郑祭酒虽然站在陛下身后,但时刻不忘为自己的监生们增加好印象。
敬宣帝看着场中靶子,突然问周自言:“你小子,现在可能射中十环了”
周自言上前一步,“回陛下,还是五环以外,臣……草民于骑射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他习惯要说臣,幸好及时刹车。
敬宣帝听着那声‘草民’,欲言又止。
身边这位才俊,是他自己亲手点出来的殿试状元,现在却只能以‘草民’自称。
遥想当年,他在金銮殿见到的青年,一手文章写得鞭辟入里,务实又勤快,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他曾以为自己这个伯乐皇帝,终于找到能与之共同奋进的肱股之臣。
可最后还是拗不过那些深耕大庆几十年,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势力。
是他这个做皇帝的无能,护不住自己珍爱的臣子。
敬宣帝看着连廊下檐,“南边……苦吗?”
周自言听着这一声询问,心中突然释怀了许多,“回陛下,不苦。南边风气安逸,草民在那边过得很舒适,若是可以,草民倒挺想直接在南边定居的。”
“那你现在为何又回来了?”敬宣帝道,“你大可以在南边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不会有人能找到你。”
“草民是个执拗的人,未完成的事一定要做完了,有头有尾,才算结束。”周自言像以前那样背起手,仿佛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并不是国子监骑射场,而是曾经共同点灯熬夜过的御书房。
那时候他与敬宣帝能为了一条律令争上几天几夜,直至找出前朝论点,方能罢休。
大庆历史上,少有帝王能亲民到这个程度,所以哪怕他刚南下的时候埋怨过敬宣帝,他也从没怀疑过敬宣帝对大庆的用心。
“回来就好啊。”林范集笑道,“陛下,这小子不在,老臣都寂寞了许多。无人让老臣纠错,实在无聊。”
敬宣帝想到从前种种,扶髯轻笑,“你们俩日后要是再在上朝之前争吵,朕真的要打你们板子了。”
“那草民便和林相公在其他地方吵,绝不让陛下看到。”周自言也难得调笑了两句。
周自言站在敬宣帝右侧,林范集就站在敬宣帝左侧。
这二人像敬宣帝身边的左膀右臂,并排而立。
顾司文等人站在他们身后,在他们眼中,这三个人里,一个年过半百了,仍然为了大庆事宜四处奔走,不曾听写;一个是他们大庆最尊贵的陛下,却有些佝偻身躯,已有白发。
而另一位,身形瘦削,一派文人的孱弱,站在廊下还有一些伤春悲秋的萧瑟之感。
他们像三幅完全不一样的画卷,硬凑到一起,却好像又有一些共同之处。
比如……他们三人的脊背挺直如松柏,负手而立的姿态顶天立地,哪怕苍穹无垠,也不曾示弱半分。
不知为何,顾司文觉得奇怪,“表兄……怎么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很喜欢站在陛下身边。”
“而且陛下也没有说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文昭看向辜鸿文,少年眼眸清亮,“辜司业,你和姜博士肯定知道为什么,对吗?”
“但我们不能说。”辜鸿文低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你们知道这个就好。”
“或许哪一天,你这位表兄会亲自告诉你。不用着急。”姜南杏拍拍两位少年的肩膀,让他们不用多纠结这件事。
“……”
顾司文和文昭虽然混了点,但都不是傻子,他们听懂了。
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他们在心中默默把周表兄,自动移到和林相公一列的位置。
郑祭酒看到现在气氛如此和谐,心中大定。
可是一想到正义堂、和崇志堂,他又笑不出来了。
果然,郑祭酒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们离开率性堂后,辜鸿文作为国子监司业,在前方带路,身后便是顾司文和文昭。
而敬宣帝则带着其他人走在最后面。
国子监人多纷乱,来往行人监生多不胜数,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敬宣帝和林范集。
再加上这两个老头穿着朴素又泛白的衣衫,就算有觉得他们熟悉的监生,也不太敢去猜测。
堂堂陛下和林相公,穿着简陋的白布麻衣,站在他们国子监的小院里?
说出去谁信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于是当他们走到崇志堂的时候,监生们最先见到的,就是熟悉的辜司业和顾司文。
几个顾司文的跟班小兄弟立马跳到辜鸿文身前,他们的顾老大什么时候乖乖跟在辜鸿文身后过?
而且表情还那么为难,定是又被辜鸿文训斥了!
小跟班们纷纷撸起袖子,看起来好像要去干架一样,“老大,司业是不是又训斥你了?”
“辜司业,我们老大已经好几天都没捣乱了,你不能公报私仇啊!”
“老大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往你身上倒墨汁了,这还不够转性吗?”
辜鸿文:“……”
你们自己这话,说出来不丧良心吗?
“住……住口!!”顾司文极不自然地拔高音量,希望能让他这几个不聪明的小弟明白他的苦心,“我……我平时和辜司业关系多好啊!是、是吧,司业!”
“……”辜鸿文虽然很看重国子监的面子,但如此违背良心的话,他还是说不出。
郑祭酒和姜南杏看到此情此景,眼前只浮现出两个大字:完了。
这几个监生也是挺厉害的,几句话就把平时的老底掀了个干净。
顾司文怎么就看上他们做小弟了呢?!
“老郑,你这儿的监生很活泼么,平时都看不出来啊。”敬宣帝笑呵呵地看着,语气平淡,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到郑祭酒心上。
“……陛下,谬赞了。”郑祭酒汗颜。
他平时消息比较灵通,所以每次都能在陛下来查看前规训好所有监生,保证让陛下看不出一点端倪。
陛下这是讽刺他呢吧?
周自言站在后面望天,“唉。”
他以前就觉得这位郑大人虽然很关心国子监,但平时消息太灵通了一些,有点让人忌讳。
这次就算陛下不介意崇志堂的事情,郑大人此行结束也免不了被训一顿。
郑大人,认命吧。
此时,有其他堂的学生路过,正好认出周自言,抱着手中书走过来,“周表兄!”
周自言回头,“……何事?”
全靠顾司文的卖力宣传,现在整个国子监都开始叫他周表兄。
周自言反抗过,奈何叫的人实在太多,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捏着鼻子应下。
“周表兄,今日夫子讲了两道题,谈的事海上运输与海外探寻,学生有几处不懂……”这名监生掀开自己的书页,上面满满记了许多端正小楷,“周表兄,现在可有时间?”
林范集和敬宣帝听到身后的动静,齐齐回过头来,“表兄?”
如此近距离,再不敢确定的监生,也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
那名监生看到这样两张脸,吓得掉落手中书,“……陛、陛陛陛陛陛陛……”
他真的没做梦,他在堂外见到了陛下和林相公!
陛下和林相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爹,儿子出息……不是,儿子可能要冒犯天颜了!
敬宣帝用眼神示意周自言。
周自言心领神会,拦下监生那句‘陛下’,“莫要胡说,不要声张。”
这傻监生,这两人都穿着这么简单的衣服,摆明了就是不想被大家认出来,他要是当没看见,陛下不会生气,他要是直接喊出‘陛下’两个字,那才是真的完蛋。
“……”监生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
“他为何要叫你表兄?”林范集走过来好奇,他怎么不记得周自言还有一个表弟?
而且看这监生的年纪,就和周自言差不到五岁,说是表兄弟……长得也不像啊!
“还不是因为顾大人家二子,顾司文那小子,不知道为何,认定了我是他表兄。”周自言无奈,讲了一下他和顾司文的恩怨。
“原来如此……你和顾大人眉眼确实有点像。”林范集摸着胡须点头,这二人都是浓眉大眼的好长相,不细看是有点相似。
周自言想到顾大望那双憨厚的大眼,再摸摸自己有些上翘的桃花眼……林范集这还没到耄耋之年,就已经眼瞎了,真可怜。
敬宣帝细细瞧了监生和周自言一眼,这小子,在南边的时候似乎做起了夫子?
正好让他看看这小子是如何做夫子的。
“你要做何便做吧。”敬宣帝找了一处空地,就地坐下。
虽然穿着普通麻布衣衫,却仍旧气势威严。
陛下配凉地板,郑祭酒那是想都不敢想。
赶忙从堂内搬来一把椅子,放于树荫下,让敬宣帝移驾过去。
虽然敬宣帝发了话,可监生现在已经不想问问题了。
他只想逃跑,最好跑得远远的,再不要看见这几位身居高位的大人。
周自言拾起监生的书,看了一眼题,让监生随他坐下,“夫子说的海上运输,应当是在说本朝正在施行的海商政策……”
大庆靠近海洋,所以早就有了海运商队,每年都会出行一次,不仅是为了运输货物,也为了开拓海外的疆土,将海那边的模样带回大庆。
所以才会有许多不属于本土的东西被他们运到大庆内陆。
“海运艰难,最初其实没多人敢去海上。不光是因为不熟悉海面情况,更多的是因为那时候,许多人觉得大海是有神明保佑的,凡人不能随意登船出海……后来有一位大臣专门在海边开坛祭祀,亲自登上船只航行了三天,再安安全全回到陆地,才慢慢消去了百姓们的恐慌……”
监生一直心颤颤,还是很想逃。
可周自言说的实在有趣,让他又忍不住想多听一些。
两种思想在心中左右互搏之后,监生鼓起勇气,开始专注于周自言的讲解,将自己的想法与不解一一告诉周自言,与周自言探寻这些题里更深的道理。
“周表兄,你可知海运为何产生吗?是否与国情有关。”
“周表兄……当真有那么大的船,可以承载一整个商队,他们都吃什么,用什么呢?”
“原来如此,是为了去看更远大的世间啊……”
两个人就坐在院中石沿上,说到兴起之处,还忍不住上手比划。
谈及海运,就不得不提海运轮船与渔民商
户等,周自言将自己两个世界都知道的海运轮船都说了出来,引来无数声赞叹。
周围听着他们交谈的监生都放下手中事,坐到二人身旁,想听更多。
听了好一会,他们这些围观的人,也有了许多自己的疑惑。
“周表兄,海的那边当真还有另一个国家吗?”
周自言想了一下,“应当是有的,不然咱们国子监这些望远镜是从何而来?周边小国似乎做不出这样的工艺。”
其实他早就有怀疑,海那边应该就是现代的西方大陆……不过现在还没有机会确定。
“周表兄,海那边的人和我们长得一样吗?”
“这个……谁知道呢?”周自言笑了,“或许有一天咱们能通过成熟的海运政策,见到海那边的人。”
“周表兄啊!”
“周表兄……”
“……”
询问的人太多了,周自言应顾不暇,说的口干舌燥。
连前方的顾司文和文昭也消停下来,偷偷摸摸走到周自言身边,托着腮听周自言讲这些事情。
顾司文听得尤其认真,因为他爹也管着海运嘞!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爹在做一件这么伟大的事情。
他总以为他爹每天就是在淘换不常见的小玩意,不曾想过,那些淘回来的小玩意,背后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文昭则是彻底被周自言口中迷乱的海上经历所迷惑,只是听着口述之言,他好像就已经看到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浪。
人们站在商船上,万众一心,与恐怖的惊涛骇浪作斗争,然后把他们千辛万苦带来的货物传入大庆,改变大庆子民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危险,可也太刺激了!
敬宣帝突然道:“你见过他在南边的样子么?”
“与现在一样。”林范集低头回答,“那时候他学生不多,就在一方小院里,讲解四书五经。”
“朕看着,他倒是比任何人都适合夫子这一职。”敬宣帝听着周自言说话,合上双目,“甚至比从前的他自己更适合。学问扎实,又谆谆教导……堪为帝师。”
“陛下……”林范集惊了,陛下现在还未立储,底下确实有几位皇子皇女,陛下这是何意思?
“……”敬宣帝方才那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
任凭林范集独自遐想,也不解释什么。
敬宣帝本想看看周自言现在情况,也顺便看看国子监,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一岔子事情。
最后他们几个人竟然就在院中,一直看周自言为身旁的监生解说国策与海运。
许是周自言讲的太好,不停有下课的监生加入这趟队伍。
这些监生想要听课,却又不好意思在陛下和林相公面前冒犯,直接左右为难。
敬宣帝摆摆手,让他们不用在意自己。
郑祭酒本以为这群监生不敢造次,谁想到这些混人,竟然真的听了敬宣帝的话,全当陛下和林相公不存在,郑重问好后,直接搬着蒲团坐到地上,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讲学。
郑祭酒以前常常夸赞他的监生们勤奋好学,今日却想一个个敲开他们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里面除了功课学问什么都没装下。
敬宣帝看了半天,让郑祭酒过来,“老郑,你这些监生们,可比你单纯多了。”
郑祭酒实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
“你以后要是没事,也多看看书,看看这些监生是如何做的。”敬宣帝模棱两可道,“身处国子监祭酒这么多年,你那点赤子心性是否也磨光了啊?”
“……陛下,臣不曾……”郑祭酒怔住。
敬宣帝尚觉不够,继续敲打:“朕记得你以前也是十分奋进的一名读书人,说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怎的现在天天如此胆小谨慎,恨不得把耳朵塞到朕的寝宫里去,嗯?你听这么多消息要做什么,好遇到事情提前明哲保身么?”
“臣惶恐。”郑祭酒差点就要跪下,被敬宣帝一把扶住。
“这儿还有这么多监生,老郑,你可不要陷朕于不义。”敬宣帝松了口,用玩笑话给郑祭酒一个台阶。
“陛下,臣万万不敢啊。”
郑祭酒虽然踩到台阶,可还是后背流汗。
他是疯了吗,怎么敢把人插到陛下寝宫里!
“你最好是不敢。”敬宣帝瞟了一眼郑祭酒额头上的汗,“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也就是看在郑祭酒这些年的兢兢业业,不然郑祭酒这点小心思,他不会容忍到现在才点破。
周自言遇到敬宣帝的时候是午时三刻,可等他说完海运,已经到了申时一刻。
天色逐渐昏黄,日光渐西。
再有一个时辰,国子监都要下课了,他们却在这方小天地待了这么久。
期间敬宣帝也没打断他们,周自言便一直解答监生们的问题,不曾想一口气说了这么久。
真是治学无时间,忽觉月上头。
敬宣帝捶捶有些酸麻的腿,“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认真治学的氛围了。”
虽然郑大人有些许小错误,但他带出来的国子监,确实风气甚佳。
郑祭酒呼出一口气,“让陛下见笑了。”
“挺好的,看他们这股追问学识的劲头,朕觉得不用几年,便能看到这些监生长成国之栋梁的模样。”敬宣帝抚上胡子,觉得这趟国子监之行没有白来。
敬宣帝不能离宫太久,既然已经到了申时,那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众人一路随行,把人送到国子监门口。
上马车前,敬宣帝招来郑祭酒,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郑祭酒看了一眼周自言,拱手道:“臣遵旨。”
周自言莫名其妙一激灵,总觉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第二日,郑祭酒下朝归来,手上多了一些折本。
他亲自送到周自言的号房,双手奉上这些折本,“传陛下口谕,请周姓监生,仔细审批这些文章,若是看完了,便交给下官……交给本官。”
“……”周自言眉心突突跳跃。
他挑开一份折本,那格式、用词,还有末尾落款,分明就是敬宣帝每日都要批阅的奏折!
只不过这些并不是正式的奏折,而是一些誊抄本。
看落款时间,应当是许久之前的。
“这不合适吧……”周自言想到以前当老黄牛的日子,顿时觉得烫手,连忙推回去,“草民现在就是一介监生,使不得,使不得。”
“别啊!”郑祭酒大惊失色,又把折本推过去,“您之前虽入刑部,但也兼任内阁大学士,帮着处理每日文书和奏折,这……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啊!”
“是吗,那是总宪大人的事情,与草民有何关系?”周自言浑然不知道郑祭酒在说什么,笑眯眯再次推回去。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每天读书上课就已经很忙了,绝不要再去做曾经的老黄牛。
郑祭酒看周自言似乎铁了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折本塞到周自言怀中。
抬腿便跑,拎着他的朝服和帽子跑得飞快,只留下一道声音散在风中,“周监生,好好做,好好做啊!几天后再见!”
“……”
周自言嘴角抽动,看着郑祭酒这位国子监祭酒跑得像被虎狼追赶一样。
低头手上的折本,数一数……好像有十几份。
啊!熟悉的上班感觉又回来了。
周自言欲哭无泪,游大人做的事情,关他周自言什么事,周自言现在连会试都没考过,怎么就又要开始做老黄牛了?!真是命苦!
如此难受的时刻,周自言免不了想到在马鸣沟清闲的日子。
那时候天朗气清,身边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娃娃……和宋卫风。
日子不知道有多美,可他这可躁动的心,就是不愿意停下来,过一过轻松日子,真是命苦又活该。
当老黄牛也是自找的!
提到宋卫风,周自言放好折本往国子监信社走去。
他这几日,日日都要去信社问一嘴,可一直没有收到给他的信。
于是他便每天都去问一问,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收到了呢。
信社的负责人询问了周自言的堂号,指着一个橱柜道:“今天刚到了新的信,率性堂的信都在这处,咱们都是按照你们的学号排放的,你数一数位置,看有没有。”
“多谢先生。”周自言翻看橱柜,真的在橱柜里找到一小摞来自马鸣沟的信,“先生,怎的这么多?昨儿不是还没有吗?”
“哟,这是南边来的信啊。”负责人一看驿站地址,立刻明白了,“从这个驿站走的信,都是走水路来的,之前海上多风浪,出不了船,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估计是都积在那儿了,现在全都送过来了。”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
周自言拎着那一摞信,心情再没有之前的沮丧。
他回到号房,迫不及待按照寄出的顺序,打开第一封。
是宋卫风寄来的信。
【吾兄自言,见字如晤……】
【自你走后已有十多天时间,我们在欣阳书院也已经熟悉,孩子们现在整日跟着同窗们用功读书,刻苦学习,连书院的夫子都夸他们不同其他孩童。】
【大山不知道与他爹说了什么,现在庞大伯已经不在出镇,反而留在镇上做工,每日都带着大山一双弟妹玩,看样子是已经歇了那些不正经的心思。】
【……宋豆丁似乎极为想念你,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一边看书一边掉眼泪,我安慰无用,或许等他再大大会好一些。离别也是一种需要他经历的磨难,周大哥,对否?】
【夫子们想为小妞取一个比较有寓意的名字,但小妞似乎不太愿意,她要等你为她取名字。周大哥你若是无事,便帮小妞想一个吧。对了,她真的喜欢上了下棋,天天追着书院弈道夫子下棋,可小妞下棋和窍一一样,爱悔棋,弄得夫子十分生气。】
【庆庆还是心性玩闹,读书一道上有些松懈。不过钟窍一好像对他这样的态度不满意,正盯着庆庆,让他每日都勤勉用功。两个人每天争争吵吵,好不热闹。】
【二棍是最让我和夫子放心的孩子,上课放学自律成性,夫子都夸这孩子心性坚韧,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这些孩子们虽然年纪还小,但都已经开始慢慢长大了,周大哥,你可以放心,我们都过得很好,只是颇为想你。】
【不知你在京城是否安好?近日天又凉了,虽然知道你不喜穿得臃肿,但还是多加两件衣衫吧,你若是感染风寒,远在欣阳书院的我们也会跟着难受。】
【……】
宋卫风的信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
看着他的信,读着他的字里行间,周自言好像又看到马鸣沟那座宁静祥和的小镇。
“这人……都不知道写写自己的么?”周自言看到最后,都没看到关于宋卫风的事情,笑骂了一句。
不过他知道宋卫风的品性,哪怕思念到极致,也不会轻易说出来。
他写这么多事情,周自言都感觉得到,每一句里都有宋卫风的一句‘周大哥,我好想你’。
这人就是这般别扭,说话做事藏一半,好叫人猜来猜去。
“真想快点见面啊……”周自言把信贴到胸口上,之前以为短短三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现在思念入骨,居然觉得度日如年。
“算了,先给小妞想个好名字吧……不知道耽搁这么久,小丫头会不会生气。”
周自言想到王小妞气呼呼的脸,开始翻阅典籍,势要为王小妞取个好听的名字。
第102章
下课后, 顾司文托着一个造型奇怪的红串串,敲开周自言的号房,“表兄, 快过年了……”
话还没说完, 他看着周自言有些泛红的双眼,道:“表兄, 你眼睛好红啊,你读书也太刻苦了吧!”
难怪表兄是解元呢!
“不刻苦, 就是命苦。”周自言揉揉眼睛,让顾司文进门。
此时距离敬宣帝视察国子监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打从陛下回宫那天起,郑祭酒就过上了两头跑的日子。
白天下朝,从公公手里拿走陛下给他的书箱,交给周自言。
然后拿走周自言给他的书箱, 再把这份书箱, 在第二日上朝时, 交还给公公。
郑祭酒干了几天,突然觉得自己像驿站的驿夫。
可那能不做吗?
当然不能。
他也真是不明白,这两位大人在搞什么名堂。
可国子监里那位大人, 从前给他批过两次‘可堪大任’的批语,让他好生出了几次风头。
郑祭酒觉得, 累点就累点吧, 搞不好以后还能再多拿几次‘可堪大任’!
当然,周自言并不知道郑祭酒的心态,他现在是真觉得自己命苦。
不过这种命苦,是他自愿选择的。
内阁大学士的主职工作, 是帮着敬宣帝提前筛选文书,整理排版。
每天送到内阁的文书奏折能堆满两大箱, 里面不乏一些无甚大事的碎语。
诸如‘陛下近来龙体可安康?’‘臣等家中寻来xxx,已经交托于驿站,不日将抵达京城’……
大庆的历朝皇帝虽然很受用大家对他的惦记,可这样的折子,除了浪费时间,实在没什么意义。
于是后来,所有的奏折都要先过一遍内阁,把这些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折子都筛出去,只留下真的有用的折子再供到皇宫里。
内阁之人,指的便是指身在内阁,并且有大学士头衔的人。
殿阁大学生并无明确定职,只是许多大学士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内阁’。
虽都为大学士,可也有“四殿”“两阁”之分。
中极殿与建极殿为首,东阁大学士为最末。
周自言当初就兼着内阁东阁大学士,虽有职名,但无实权。
干的就是‘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这样的工作。
正所谓前朝所书:‘冠婚,则充宾赞及纳征等使。修实录、史志诸书,则充总裁官。会试充考试官,殿试充读卷官。进士题名,则大学士一人撰文……’。
可以说所有琐碎的,陛下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内阁去做。
周自言觉得,真能称得上一句‘老黄牛’的称呼。
而现在,他白天在国子监认真上课,晚上回号房继续点灯整理文书奏折。
这还没去参加会试呢,就已经开始过上以前的日子。
周自言其实也想过松散日子,可他打听过了,内阁目前还是他走之前那个模样,既没少人也没多加新的大学士。
据说他走后,内阁处理文书的工作少了许多,许多折子全都要陛下亲自过目才能再发回到大臣手中。
这样一来一回,速度就慢了,许多大臣看不明白,明明内阁里那么多人,为何不用?
但陛下宁愿自己再御书房熬夜,也不想让这些折子经手他人。
他周自言现在身处国子监,也没有考过会试,可敬宣帝还是如以前一样,把那些折子送到他手上。
对于这份违背规矩的,大胆的信任,周自言不想辜负,也不能辜负。
所幸他以前就处理惯了这些事情,现在白天除了读书也没有别的事情,晚上只要专心整理这些文书折子即可。
“唉!”周自言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说,即便命苦,也是他自愿的,怨不得旁人。
“表兄,别叹气嘛!”顾司文把红串串放到四方桌上,“表兄,今年过年你去哪过啊!”
“你爹没告诉你,我不是你表兄吗?”周自言为顾司文看茶。
顾司文捧着茶杯吸溜一口,“我爹说了,我没有表兄。但我觉得,你可以是。”
一个什么都懂的,解元表兄,不要白不要嘛!
“……”周自言撑着椅子,表情无奈,“哪有你这样上赶着给自己认亲戚的。”
“别人?小爷肯定不管,但是表兄不一样。”顾司文放下茶杯,双目亮亮地看着周自言,“表兄不仅是解元,还懂得特别多,为人亲和又守礼,表兄,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周自言被少年直白的夸赞弄得哭笑不得,“你若是好好读书,不再闹腾你辜司业,将来你也能懂这么多。”
“那不行,平时读书已经够无聊了,再不和辜司业玩玩,我该憋闷了。”顾司文知道辜司业和自己老爹是同窗,所以和别人相比,更亲近辜鸿文,自然也更爱和辜鸿文‘相爱相杀’。
当然,辜鸿文可能并不想要这样的亲近。
“你今儿来找我是做什么?”周自言问。
“就这个!”顾司文把这串红彤彤的东西放到周自言面前,兴高采烈道,“这个是我爹从南边商队收来的东西,可是我爹不认识它是什么,叫我拿来问问你。”
“你爹?”周自言脑筋一转,“你是不是和你爹说我长什么模样了。”
不然顾大望不会让顾司文拿东西过来问自己,这是知道自己是谁了呢。
“肯定哇,我爹还问了你平时的行为习惯,就好像认识你似的。表兄,你当真和我家没什么关系吗?”顾司文还是觉得他爹不可信。
“……确实没有。”周自言眉峰一挑,把顾司文拿来的东西放到掌心一看,笑了,“这不就是辣椒么……还是小米辣的形状,既然是从南边商队收来的……看来培育成功了啊。”
“什么什么辣?”顾司文好像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词语。
周自言掰断一根小辣椒,放到顾司文鼻尖下,“闻闻。”
傻孩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把头低下去,轻轻一嗅,立刻呛得咳嗽,跳出去两步远,“天杀的,这是什么东西?!它好像在攻击我!”
“这个叫辣椒,你爹说它的来源地了吗?是不是南边一座小镇。”周自言道,“和花椒一样,有‘辣’这个五味,不过要比花椒辣的厉害,你刚刚的感受,就是被辣到了。”
“确实要比花椒厉害……”顾司文揉揉鼻子,不敢再靠近这一串红红的东西,“我爹说这是商队从一个叫……叫什么来着,那名字特别好玩,好像叫……对了,马鸣沟!对,就是马鸣沟。”
“听说是那里的知县育出来的新东西,好像也是关外商队从关外带来的。”
“马鸣沟啊……”周自言终于确认这串辣椒的来历,“那就错不了了。”
顾司文:“表兄,你知道这个马鸣沟?”
“我的籍贯就是马鸣沟啊。”周自言揉揉太阳穴,“你整日整日的叫我表兄,却从没探寻过我的户籍是不是?你也不怕被人骗了。”
“我这不是忘了么……再说了,我觉得表兄就是好人,绝不会骗我的。”顾司文像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对周自言有天然的亲近,“表兄,既然你是从马鸣沟来的,你肯定知道这个、这个辣椒的来历,你快和我说说,我好奇死了。”
“行吧,那你坐好。”
这一晚,周自言与顾司文说了辣椒的来历。
还告诉他,自己在马鸣沟有一处小院,里面也种着辣椒,每每冬天用来打火锅,特别舒坦。
顾司文听着听着,就开始流口水,也想立刻回家用辣椒打火锅,好看看是不是真像表兄说的那样好吃。
周自言说着说着,也把自己说馋了。
从他回京,还没有机会去外面吃呢,还有他那做火锅的友人,至今也没见到面。
若是能把辣椒带给友人,搞不好他以后就能吃到味正的香辣火锅了!
周自言觉得此计甚好,拜托顾司文帮他从商队买一些辣椒回来。
顾司文家就在国子监附近,虽然在国子监也有号房,但他住腻了就可以随时回家,比周自言自由许多。
这还是周自言第一次拜托顾司文做什么。
顾司文立刻夸下海口,绝对把商队的辣椒都给他搬回来了。
周自言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关于辣椒的文章,放到文书上面。
等明天交给郑祭酒,让郑祭酒一起拿给敬宣帝。
顾司文对自己信心满满,他一个京城小少爷,难道还买不下一个什么、什么辣椒吗?
可他忘了,这玩意在京城是个稀罕物,人家商队为了卖个头彩尝鲜,挂了极高的价格。
顾司文掏空自己的小荷包,也只买回来不到半斤的辣椒。
幸好周自言不挑,把银子补给顾司文。
顾司文不要。
“表兄,你之前帮我看了那么多小玩意,我还没给你辛苦钱呢!”顾司文大喇喇把银子还给周自言,“表兄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多教教我乡试的内容吧,下一次乡试,我一定要考过文昭那小子,一雪前耻!”
这小子,看着纨绔,其实单纯至极。
顾司文态度坚决,周自言送钱都送不出去,只能答应顾司文的小要求。
看着顾司文跑跑跳跳的背影,周自言不免想到顾大望那个同窗。
顾大望那长子,儿时便沉稳纯善,现在应当更加优秀了。
而他这个二子,也是赤子心性,再加上一个热心肠的顾大望,他们还真是一家人。
关于辣椒的文书交上去后,周自言便没再打听过这件事。
他收好顾司文给他买的辣椒,准备等年关国子监休沐的时候带去友人的火锅店,好让友人研究研究。
在国子监里生活,时间好像被凝固一样。
每一天过去,周自言砚台里的墨汁就会少些许。
周自言经手的文书与折本越积越多,为了方便系统性地整理,他将每日看过的文书都提炼出几句核心思想记到自己的纸上,然后装订成册。
号房外雪花飘过又起,寒风卷着萧索的落叶从窗口飞入号房内,落到清贫的床榻上。
文书记录越来越多,周自言每月都要重新整理一番他的记录,看着厚厚的记录册子,他恍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在他忙碌的时候步入年关了。
临近过年的时候,国子监陆陆续续开始停课、休沐。
监生们按照学号分批次领取自己的封监证,好让国子监知道该名监生离监过年去了。
像周自言这样从外地远赴而来的监生,若是路途实在遥远,那对不起,就算监生自己想走,国子监也不会允许。
大庆每每临近年关,都会闹出许多乱子。
即使监生们也在国子监学过骑射和武艺,但国子监还是害怕这些‘身娇肉贵’的书生在回家的路上出现什么意外,他们会保护不及。
所以干脆强行要求那些离家比较远的监生,过年时也留在国子监。
反正国子监里吃喝一应俱全,休沐了以后也不用上课,随时可以约着一二同窗去京城各大府转一转,也不算无聊。
像周自言这样南边过来的监生,那自然是不可以随便离开的。
就算他身份特殊,那也不行。
更何况,他这个身份,郑祭酒那是更不可能随意让他外出了,万一出点什么问题,郑祭酒自己都害怕!
周自言已经惦记火锅许多时日,刚刚休沐,便拽着辜鸿文,不让他走,“咱们去找四娘吧。”
“去四娘的涮肉坊?甚好!”一听到要吃火锅,辜鸿文眼睛都亮了,“南杏还没回来,待会叫着她一起。”
姜南杏作为国子监的五经博士,还需要为监生们布置休沐的功课,所以现在还没回来。
等她从堂上回来后,也很高兴,“咱们许久没一起去找四娘了!”
姜南杏平时在国子监都穿朴素的衣衫,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卸下国子监的担子,她换上香色芝麻竖领纱覆夹袄,整理好八幅月华裙的褶皱,可谓是好好打扮了一番。
周自言已经许久没见过姜南杏,再见面时她又穿着没什么花样的衣衫,温婉泠泠。
现在姜南杏换上女子精致的服饰,周自言总算找回一点记忆中的模样。
“南杏好像又变好看了。”周自言打趣姜南杏。
“周监生,你可是见过南边温柔水乡的人,少拿我打趣。”姜南杏梳好发髻,带上步摇与发钗,她真的许久没有见过自己这个模样了,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长什么模样一样新奇,举着几根发钗比来比去,拿不定主意。
“我这可不是为我说的,不过某个胆小鬼自己不敢开口罢了。”周自言看看站在门口的辜鸿文,这傻小子一直悄悄盯着姜南杏看,却不敢踏进来一步,真是没出息!
随手帮姜南杏选择一根玉兰花样的发钗,“带这个呗。”
姜南杏刚刚带上圆珠耳坠,听到周自言那句‘胆小鬼’,扣搭扣的时候停了一下,对着镜子里的女子轻轻一笑,“胆小鬼若是大胆了,那就不叫胆小鬼了。既然要做胆小鬼,那必然是没有勇气的,就这样吧。”
“哎。”周自言真是闹不懂这两个人,明明同窗时候就看着不太对劲,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在一起。
难不成是做了同僚后,发现彼此不合适?
可看辜鸿文这幅偷看的死样子,又不像这样。
情情爱爱,当真难懂。
辜鸿文也听到了姜南杏那句话,他摸摸鼻子,调整好心情,“姜南杏,姜博士,你好了没啊?再不走外面都要下雪了。”
辜鸿文这张臭嘴,他刚刚说完,窗外便开始飘起雪花。
“你这个嘴巴是不是找护国寺开过光?”周自言裹紧自己的绵衣,顺便把毛毡小帽盖住自己的耳朵。
大庆的毛纺织技术十分醇熟,已经可以用羊毛等毛料织出各式各样的御寒物品,他头上这顶毛毡小帽便是国子监发的御冬帽子,每一位监生都有一顶,带上十分暖和。
姜南杏有些怕冷,又在外面披了一层毛裘。
辜鸿文也脱掉了他一直穿着的衣衫,换上公子哥一样的广绣圆领搭袍,不过是塞了许多棉花的那种厚度。
外面还穿了一层厚实披风,绝对不让一点寒风近体。
周自言穿得简单,里面只有两身简单的厚棉道袍,外面穿了一件圆扣云肩袖襕大氅,再加上国子监发的毛毡小帽,也挺暖和。
他们三人收拾妥当,离开国子监。
走到外面时,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过往行人踩过,将白净的雪地踩成泥泞黑水。
三人踏着这些水花一路走到东郊丽罄坊,还没走到四娘那儿,就已经看到四娘的‘四娘涮肉坊’里里外外坐了好几层的人。
就连二楼靠窗好像都人头攒动。
“看来天冷了,大家都想吃点热乎的。”周自言揣着手,看了看周围,“这丽罄坊没什么变化么,还是这么热闹。”
京城分内外城,内城自然是靠近皇城的区域,住的都是皇亲国戚。
而外城,就是他们这些老百姓住的地方。
京城以‘坊’分布,用‘门’做间隔,像四娘所在的丽罄坊,从国子监出发,要走过两门三坊才能到。
所谓丽罄,取自‘靡丽罄竹’的意思,早前这里有许多卖艺人敲打罄竹,发出清脆的声音。
而他们每次卖艺,都会聚集许多围观的百姓,让这里变得热闹,所以这丽罄坊里多是游玩之所和吃食铺子。
像四娘的涮肉坊,这里就开了两三家,不过唯独四娘这家最为出名。
“你当年给四娘的方子,可让四娘好好赚了一大笔。”姜南杏道,“四娘这些年已经在丽罄坊打出名头了,现在国子监里许多监生都知道这里有一家四娘涮肉坊。”
辜鸿文搭上周自言的肩膀,“说真的,你是如何知道那道涮肉方子的?”
“自然是从书上看的。”周自言塌下肩膀,让辜鸿文的支撑落空。
他们与四娘是在读国子监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们几人还是国子监的监生,时常在休沐日去国子监外觅食,探寻京城好吃的吃食。
后来意外认识了经营一家小摊的四娘。
四娘原先就是做涮肉的,不过那时候的大庆,涮肉技术并不成熟,只不过是将肉片放到锅里热一热,熟了便吃。
哪怕四娘片肉的手艺非同一般,周自言觉得还是不好吃。
明明已经有涮肉坊了,却没有现代的味道,这让周自言如何能忍?
于是为了一口吃的,周自言回去好好写了几大页关于打火锅,做底汤,还有调酱料的技巧。
四娘拿到手一看,稍微一研究,当天便给周自言整出来一道正儿八经的火锅与涮肉的结合体。
虽然和现代口味还有不少的距离,可周自言还是吃的热泪盈眶。
总算、总算在陌生的朝代,吃上这熟悉的一口了!
而姜南杏和辜鸿文也被这道吃食折服,时不时就要来吃一口。
后来四娘又钻研了许久打火锅的技巧,让周自言的方子更上一层楼,便直接成了涮肉坊的招牌,一直延续至今。
四娘正端着一盆刚削好的肉片,撩开后厨门帘,刚刚掀开门帘,就看到门口站着三个僵直的呆子。
“哟,姜博士,辜司业,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四娘还没看他们身旁的第三人,只对辜鸿文道,“我说辜司业,今儿就算你怎么哀求,四娘也不能再给你们多上几盘肉了,今天忙着呢!”
“四娘,好久不见。”周自言看着爽利如往昔的四娘,叫她的名字。
四娘这才注意到第三个人,她双瞳颤动,“游游……游、游!”
周自言拱手道:“在下周自言,现如今是国子监的一名普通监生。”
四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擦干净手,别的不说,先上来照着肩膀打了周自言一拳。
一边打一边咬牙切齿道:“臭小子,消失这几年,一句声信也没有,就留下一道看不明白的书信,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
她当时得知这人离开京城后,原先还抱着他会回来的想法,可一月一月过去,直到他的府邸都被封了,她还是没等到旧友回京,四娘这才感觉出来不对劲。
可四娘并非内城之人,也没什么门路去探寻真相,只能压下那份担心和愤怒,一边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意,一边等某个混蛋回来。
她发过誓,要是再见到那个混人,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以消心头之恨。
可当四娘真的见到周自言,根本顾不上什么‘周自言’‘监生’,只狠狠抱住这个许久不见的人,“……小子,还走吗?”
“不走了。”周自言笑着承受四娘的怨气,“真的不走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四娘咽下喉咙的哽咽,捡起自己的肉盘,“走,快随我上楼,今儿你们想吃什么,四娘都免费!随便吃!”
“当真?”辜鸿文太高兴了,他就知道,只要带着周自言,一定能在四娘这里蹭到免费的吃食!
辜鸿文如此开心,姜南杏只能摇头叹息。
走到正堂里,每一桌都烟雾缭绕,有些呛鼻。
四娘提着裙子,突然道:“哎呀,瞧我这脑子,顾大人家那两个小公子今天也来了,就在楼上雅间呢,你们去不去拼一桌?好像就他们两个,没带别人。”
“顾司文和他兄长么??”
辜鸿文作为初级班,休沐放的最早,所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去见一见顾司文,周自言没什么不愿意。
辜鸿文许久没见这臭小子,也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
姜南杏真心觉得,顾司文能这么坚持不懈地与辜鸿文缠斗,少不了辜鸿文心软的‘放纵’。
“那你们去找他们,待会我让小厮过来问你们吃什么,随便点,都随便点!”四娘拍拍周自言的肩膀,她这儿正忙,只能先离开。
左右周自言说不走了,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周自言三人刚刚走到雅间,就听到雅间里传来沸腾的声音。
似是有人正在里面吵架。
若是旁人,周自言定不会偷听,可现在嚷嚷的声音,就是顾司文那个臭小子。
而且这雅间的房门还没关上,只要从外面经过,就能看到里面是什么情形。
“我怎么就不成器了?三表叔,我在国子监读书读的好好的,你凭什么说我?”顾司文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是,我是不如卫淙表哥聪慧,他现在已经考过殿试拿到官职,我还是个秀才,可那又怎么样?我又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我这次岁考还前进了两名呢!”
“再说了,我兄长不也是举人吗?”
顾司文的声音将将落下,另有一道咳嗽的声音传来。
声调虚弱,若有若无,不像健康之人会有的声音,病弱的声音里透着冷漠的疏离,“三表叔,司文如何,我与爹自会教导,就不劳三表叔费心了。”
周自言敲敲没关好的门扉,带着笑容走进去,“顾司文,你前进那两名,不是因为你们堂有两名监生生病了吗?”
“周表兄!”顾司文被拆台,甚是不爽,可是一见来的人,又在霎时变得极为开心,“辜司业,还有姜博士!你们怎么来了?”
太好了,他有撑腰的人了!
周自言脱下大氅,“天冷了,过来吃顿热乎的。”
“周表兄,辜司业,姜博士,这是我表叔,这是我表哥。”顾司文虽然刚刚生了气,但还是向他们介绍自己这个讨人厌的表叔。
周自言顺着顾司文的目光看去,原来屋内不止顾司文和他兄长。
另一边还坐着两人,一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带着一股长辈的傲慢,想来就是顾司文的‘三表叔’。
三表叔旁边的青年看着倒是年轻,大概和周自言一样的年纪。
虽然表情有些倨傲,可那眉眼总让周自言觉得有些熟悉。
周自言不动声色瞧了又瞧,终于想到这人像谁。
——不正是像他那远在马鸣沟的小哥儿宋卫风么!
这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卫淙。
就是名字都如此相像……周自言觉得今日确实得拼个桌了。
第103章
周自言直接迈进去, “顾司文,坊里太挤了,拼个桌?”
顾司文看了一眼自己那个讨人厌的三表叔, 笑嘻嘻道:“好嘞!表兄你坐这儿吧。三表叔他们就过来叙叙旧, 马上就走了。是不是啊三表叔?”
快走吧快走吧!讨人厌!
他宁愿被辜鸿文骂‘臭小子’也不想和这个三表叔再说一句话!
三表叔听到顾司文那声‘表兄’,多看了周自言两眼。
就这一眼, 他‘蹭’地站起来,指着周自言, 好像看到了怪物一般,“你……你你你,你不是——”
不是被发配边疆了么?!
“嘘。”周自言一看就知道这位三表叔不知道他和敬宣帝之间的事情,利用这个信息差,悄悄对三表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三表叔想到这些时日, 陛下处理奏折的速度越来越快, 有些折子的批语又冒出那股熟悉感……顿时明白了。
什么发配边疆, 根本就没有的事!
这位陛下的亲近之臣,只消失了区区两年多,现在不就又回来了吗!
不过, 顾司文叫他什么?
“顾司文,你何时有了这么……这么一个表兄?”三表叔重新坐下, 却没有方才那么安逸了。
卫淙在旁边奇怪地看了自己爹一眼, 不太明白为什么。
“周某并非司文的表兄,只是他的同窗而已。”周自言解释道,“在下周自言,现在是国子监一监生。”
“国子监?!”三表叔又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周自言自然是笑笑, 不作任何解释。
周自言如此淡定,三表叔反而拿不定主意。
难不成……这又是陛下的什么计策?
让心腹大臣装作别人, 在外行走,好替陛下搜集需要的各项事情?
三表叔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发配边疆’只是个幌子。
可笑他当初竟然真的信了。
难怪那些和这人交好的大臣都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感情他们全都知道。
也就是说……只有自己这等挤不到陛下身边的臣子不知道。
而顾司文旁边的带病兄长,自周自言进屋,便一直扭着头看他。
少年人苍白的面容上渐渐浮现一点疑惑……
这个弟弟的‘表兄’,怎的那么像他记忆中见过的‘游叔叔’……
但是不可能吧,‘游叔叔’不是出远门了么?
顾司文还以为自家兄长冻着了,连忙帮自家兄长掖好衣服,“我说大哥,你明明受不住寒气还要和我一起出来吃火锅,我都说买好食材回府了嘛!”
兄长并不关心火锅的问题,他看看周自言,又看看顾司文,道:“这人……是你同窗?”
“是啊,也是我表兄,虽然是干的,嘻嘻。”顾司文小声道,“他可厉害了,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还是地方乡试的解元,咱们爹都夸他呢。”
“爹说他是大才之姿,让我好好跟着表兄一块学习,做什么都要听表兄的。”
顾司文挠挠头,他爹说这话的时候,就差拧起他的耳朵了。
“顾司文,你给老子听着,只要你这表兄还在国子监,你就老老实实听人家的话,好好跟着人家读书学习,知道不?但凡你能学到人家一星半点,老子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要是让老子知道你又调皮捣蛋,老子抽不烂你的屁/股!”
“……”顾司文想到老爹的模样,打了个冷颤。
“爹自然是会夸他的。”兄长已经完全确认周自言是谁,再听到爹的话,忍俊不禁。
周自言隔着顾司文,与这位小少年摆了一个锁上嘴巴的动嘴。
小少年遥遥点头。
随后进来的辜鸿文和姜南杏一看这情形,就知道顾司文这小子大概是受长辈训斥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脱下外衫,坐到顾司文身旁。
他们和顾司文比较亲近,知道一些顾家的情况,也知道这位三表叔是何人。
顾司文再调皮捣蛋,那也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不能在外面随意被人点着头骂。
“这人是顾司文的三表叔,是司文他娘的表哥。和老顾关系不好。”
姜南杏坐得离周自言比较近,借着整理衣裙的时候小声为周自言解释。
“老顾的长子,就是司文身旁这位,第一次考举人那年突然在寒冬腊月落了水,熬了两个时辰才被捞上来。”
“这孩子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康健,现在更是不成,直接成了一副病体。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不小心跌下去的,后来才知道是这位三表叔家的小儿子故意在冰面挖了个坑,把人推下去。就是因为那小儿子和司文他哥一同科举,害怕考不过。”
“老顾那时候官职还不高,家里也不如卫家强,亲自上门去讨要说法,结果人家根本不搭理,只说是玩闹之举,没有坏心思,不了了之。从那以后老顾就不和他们来往了。”
周自言听后,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这事发生的时候,自己还未离京,“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告诉我?我平时碍于公务,不能与你们常亲近,但都发生这样的事了,怎么还瞒着我呢?”
不是他自吹,若是告知他一声,这事儿说不定就不用让顾大望咽下这份委屈。
姜南杏看着周自言的侧脸,“你是什么处境我们还不知道么?何苦再让这样的事情去打扰你。各人有各命。”
“再说了,老顾这人好面子,他抹不开面儿。自己夫人的亲家给他这么大的难堪,你要让他再因为这件事去求你帮忙么?他还活不活了。”
游弟当时确实是他们这些人中最有权势之人,可他们这些友人并不想让自己事事都求到游弟身上。
本身伴君就如伴虎,若是因为他们的求助而让游弟出了事,那他们一辈子都会睡不安宁。
再说了,他们也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那般复杂。
所以顾大望一求他们保密,他们便答应了。
“……你们,真是……”周自言袖中握拳,感动友人为自己考虑,又生气他们太‘大方’。
“顾大望这个憨货,就因为这点原因,让孩子一直受这个委屈?”
这个顾大望,忒气人!
“嗨,他这几年不是爬上来了么。”姜南杏又说了一遍,“各人有各命,勿掺他人因果。”
“你就是太爱瞎操心,老顾没吭声,自然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太多,要是传开了,让司文和他哥怎么面对众人非议?”
“……”周自言忍不住看向顾司文旁边的兄长,也就是顾大望的长子。
已经长成少年的小孩在温暖的屋内还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一看就是个身有顽疾的病秧子。
他当年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少年年纪还小,却已经长得高挑清瘦。
那时候健健康康的,笑容满面。
虽然他和少年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大,但碍于辈分问题,孩子还是乖乖巧巧地叫他一声‘游叔叔’。
他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孩子已经长大入学,没想到却因为别人落了水!
这种烂戏码怎么哪朝哪代都有,是不是只要有了害人之心,就绝不会停歇,还这么好用?
“那卫淙……就是害人那个?”周自言小声道。
姜南杏摇头,“不是,卫淙是大儿子,不过他们一家子品性都有点……这卫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总是挑司文的错处,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教导的。”
卫淙当年也在国子监上过一年学,虽然他对辜鸿文和姜南杏不太熟,但还记得他们是国子监的人。
“辜司业,姜博士。”
卫淙好歹站起来问了一声好,便算行礼了。
顾司文的三表叔现在是京府丞副使,正四品的官衔。
反倒是周自言他们得向三表叔行礼。
三人放好衣物,弯腰作揖。
“卫大人。”
其他人就算了,但周自言也行礼,三表叔更加如坐针毡。
他还记得国子监的规矩,于是用国子监岔开话题,“今儿国子监是不是全都休沐了?”
“正是,最后一批监生也已经离监了。”辜鸿文作为国子监司业,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三表叔摇了摇头,“这国子监还真是十年如一日,每年的监生也没出来几个好苗子,前朝还是那些老家伙们,都不带变化的。”
“……”辜鸿文攥拳,“能否为官当看天时地利人和,有些监生就是缺了点运气罢了。”
“说得也是,这运气也十分重要啊。”三表叔拾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司文,你平时要是没事就多去寺庙上上香,你平时总是捣蛋惹事,当心天上神仙真把你那点运气扣光。”
“也少去冬日结冰的河面。”卫淙扯起一边嘴角,说的是顾司文,戳的却是顾司文兄长的心窝。
带着病气的少年本就脸色不好,听到卫淙这句话,脸色更是难看。
顾司文连忙握住兄长的手,眼含关心。
那少年闭上眼,默默咽下这口气。
对面父子二人见状,并不意外。
顾家一家子随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妹,都是包子脾气。
跑堂的小哥跑到他们二楼来,用纤绳将一楼热好的锅底提上来。
铁锅子稳稳当当地顺着绳索来到二楼,小哥把锅底放到桌上,热气萦绕。
随后便有其他人端着一盘盘肉菜、酱料,还有调味汁进入雅间,一样一样摆好。
“顾司文,你可听过南边海神的故事?”周自言突然道。
顾司文正在热锅子,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啊,哪里的神话故事,没听过。”
周自言双手展平,放于膝盖上,虽然没看向三表叔,却句句都在点他,“我在南边的时候,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南边靠海,说是海上有一位护海神明,遇到海上出行的船只会判断操船之人的品性,若是好人,那边无风无波,一路畅行。若是德行有亏,那边半路掀船,让他们无功而返。”
“结果许多自认为是好人的人,上船便掀了,许多被大家不喜的人,上船反而无事。人们不解,为何神明的选择和凡人的选择不一样,后来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道人,说:凡间对于好坏的评判标准尚且各有不同,更何况神明乎。”
“标准不能统一,若是按照每个人的标准去做人,那便不是人了。”
“啊?”顾司文捏着两片绿叶菜,不明白周自言为何讲这个故事。
姜南杏笑道:“周弟,你是否想说,凡人如何,天上神明自有一套审判标准,人在地上,何必去担心神明会如何判断,不如做好自己,但求问心无愧。”
“正是。”周自言放弃顾司文的榆木脑袋,和姜南杏道,“天上神仙和咱们凡人大概是不一样的,他们看人的标准应当也不一样,有的人小错不断,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坏人,所以这人从小可以锦衣玉食,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但有的人表面衣冠楚楚,底下纵容大恶,哪怕现在有宽阔路途,恐怕将来也难行大道。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在场诸位,除了一个榆木脑袋顾司文,全都听懂了周自言的话。
姜南杏和辜鸿文忍不住看向屋顶,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卫淙和三表叔也听懂了,卫淙狠狠一拍桌子,“哪来的监生,竟然胡言乱语!”
三表叔按住卫淙的肩膀,咬牙切齿道:“这位周监生……说的是。”
卫淙:“……?”
他爹疯了
顾司文也睁大眼睛,“……三表叔?”
他三表叔终于疯了?!
“三表叔果然是长辈,心胸豁达。”周自言笑,他坐在三表叔对面,用余光扫过三表叔和他儿子的面容,终于慢慢在记忆深处找到一点熟悉感。
这位三表叔……好像是当年舞弊案的其中一人啊。
当年这人官职尚小,被卷进科举舞弊案,一直喊着‘冤枉’‘冤枉’,后来出现新的证据,证实他的确是冤枉的,便从牢里放出去了。
从那以后,周自言和这人职务不同,再没有打过交道。
“淙儿,咱们走吧。”
要是在别处,三表叔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讥讽他们的人,但这人可是……可是……啊!
想当年,自从这小子出现,整个朝堂里最亲近陛下的人变成了这小子。
哪怕他消失了几年,再一回来,立刻又和陛下联系上了。
不对,他与陛下,可能从未离开过!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更不能乱说话了,三表叔虽然傲,但并不是傻子。
家里人刺两句就刺两句,他要是和这人对着干,第二天针对自己,弹劾自己的折子就能立刻放到陛下面前。
这人的嘴巴和笔杆子,厉害着呢!
再者说,一看到这人,三表叔不自觉就会想到当年的舞弊案。
舞弊案,是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污点。
三表叔全身就好像被千万根针扎一样难受,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
卫淙甚是不解,“爹!”
他们卫家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
“先走吧。”三表叔看了一眼顾司文,“臭小子……命确实好。”
顾司文的爹虽然家境一般,但那憨傻货自己争气,一路走到了从三品的位置。
现在顾司文身边还有一帮护着她的友人,而这些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小子,命怎么这么好?
再看看他们家,当年舞弊一案让他们元气大伤,还背上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夜夜难寐。
……难不成真如方才说的故事那样,天上神明自有一套评判标准?
“……”三表叔觉得自己想法荒谬,甩开袖子,临走前又道,“司文啊,没事的时候就和你娘,带着你哥一起多回家看看,你姨祖母很想你们。”
“噢。”顾司文兴趣缺缺,在三表叔走后才扔下筷子道,“我才不去呢,什么姨祖母,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娘,我又不傻。”
顾司文的兄长叫他的名字,“司文。”
顾司文努努嘴,冷静下来。
现在在场再没有外人,周自言总算能和顾司文的兄长说话,“司扬,身体如何?”
顾家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顾司扬,小儿子便是顾司文。
“回游……周叔叔,身体无恙,就是不能受寒气。”顾司扬性格比顾司文沉稳许多,一举一动皆是文人雅气。
“你爹不告诉我这件事,你也不知道来找叔叔告状。”周自言摇头。
“姜姐姐说的是,万般无常,都是命。”顾司扬现在已经想开,他笑道,“虽然我这身体远不如以前康健,但我现在更能沉下心来读书思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司文皱着眉看看自己哥哥,又看看周自言,“哥,你叫什么叔叔啊,差辈了吧?”
“没有错。”顾司扬摸摸顾司文的脑袋,“以后你就知道了。”
现在周自言要他瞒着顾司文,定有自己的用意。
所以哪怕顾司文是自己的弟弟,他也得信守承诺。
“……”顾司文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烧开锅子,放入他想吃的各种菜样,“四娘这里的火锅最好吃了!”
“对了表兄,现在市面上好多卖辣椒的,还有专门的监官给大家讲解什么是辣椒,好多人家都买回去做菜用了。四娘这里是第一个用辣椒打火锅的涮肉坊,你快尝尝。”
周自言定睛一看,热气下的锅子里,果然漂浮着许多辣椒。
再联系顾司文方才说的话,一定是敬宣帝看过他的文书,明白了辣椒的用处,便立即推行出去。
敬宣帝这人,只要让他明白此行对大庆有巨大的好处,那他一定雷厉风行。
周自言用汤勺撇去汤上浮沫,“你那三表叔为何与你们关系这么差?”
“因为我娘啊。我娘小时候胆子小,又是家里庶出的孩子,虽然大庆不太重嫡庶之分,但毕竟不是主母的亲女儿,主母就不太上心。再加上我娘母家那边势单力薄,就总是受他们欺负。”
顾司文守着自己的小碗,等肉片涮熟,“后来我娘好不容易嫁给我爹,又因为我爹也是个比较憨厚的人,他们就拿我们一家子当肉包子欺负。”
“我哥读书好一点,结果还被他们伤着了。”
说到这里,顾司文咧开嘴角,“不过我爹升官后,现在可能压他们一头了,狠狠出了一口气。”
“而且他们家也活该,当年京城出了一个特别严重的舞弊案,三表叔因为这个污点,被人戳了这么多年呢,嘻嘻。”
舞弊案,又绕回了舞弊案。
姜南杏和辜鸿文都知道这场舞弊案里,有周自言的参与,忍不住看向周自言。
周自言敛去笑意,又问:“你三表叔不是清白无辜的么,怎么就成污点了?”
“不知道啊。”顾司文说到这件事也有点奇怪,“我和我爹都不太清楚卫家的事情。但是我听说三表叔之上还有两个表叔,本来他们关系好像还不错,后来因为三表叔被牵扯进舞弊案,哪怕被判无罪,也总是被那两位表叔指着鼻子骂。”
“应该是因为卫家交了好大一笔银子才捞出三表叔,所以是因为银子的事情吧。”
顾司文数着数等肉熟,好不容易等熟了,连忙一人一个碗,把肉片分给姜南杏,辜鸿文,周自言,还有他哥哥,结果轮到自己的时候,肉片没了。
顾司文只能捂着肚子放下筷子,继续说他知道的‘小道消息’,“哦对了,我们本来还有一个四表叔的,结果四表叔因为舞弊案牵扯的太深,不能拿银子换人,便因为那场舞弊案没了。”
顾司扬也想到这位四表叔,补充道:“四表叔为人纨绔,经常不着家,也总是惹祸事,卫家好像一直不喜欢四表叔,娘也不喜欢他。四表叔出事后,整个卫家都像没有这个儿子似的,再也不提。”
“可我记得四表叔应当有两个儿子啊。”顾司文咬着筷子道,“一个是四表嫂的孩子,另一个听说是四表叔在外面乱闹腾留下的种,长到十几岁才接回来。”
“是啊。”顾司扬叹气道,“四表叔虽然行事不端,可他那长子,被四表嫂教养的极好,跟着四表嫂那边的亲人一直练武,读书,不仅有一身好武艺,还极为善良。不过可惜了,四表叔出了事,累及后代,便等于断了仕途。”
顾司文的情绪也黯下去,“这个表哥心性太刚烈了,四表叔出事后,整个卫家都在指责四表叔一家子,外面也有人说他扰乱科举清白,表哥一个读书人,哪能受这样的屈辱,一时想不开,也跟着四表叔去了。”
周自言陡然握紧桌上茶杯,颤着声音道:“那……留下的次子呢?”
“次子?不知道啊。”顾司文对卫家的事情不太清楚,这些事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我听说四表嫂申请断姻后,便回娘家去了。那次子才被找回来不到半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本来也没获得卫家的承认,便也离开卫家。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顾司扬也道:“周叔,我们和卫家关系不亲,卫家的龃龉,爹娘并不让我们多知道,周叔,你若是想知道的更详细一些,我们恐怕回答不出来了。”
“无事,这些就够了。”周自言笑笑,重新为二人放好肉片和蔬菜,“今日是来吃火锅的,这些往事就不谈了。”
顾司文第一个举着筷子嗷嗷叫,“好辣好辣,好香!”
“你慢着些!”顾司扬一边涮肉一边照顾自己这个不安稳的弟弟。
姜南杏袖子有些大,不太方便,辜鸿文便主动帮她舀汤放菜。
“今日打扮的如此漂亮,这些小事就有辜某来做吧。”辜鸿文挽起袖子,隔着层层雾气终于大胆了一会。
姜南杏刚刚抬起的手便放下,笑道:“那你可多帮我抢些肉片过来,不然都要被司文那小子吃光了。”
“好嘞,小姐放心!”
周自言面前堆了满满一碗,他却无心食用。
若他没有猜错,那位四表叔的次子,大概就是如今远在马鸣沟的宋卫风。
只是当时的舞弊案查地十分严,判地也很严重,但凡捞不出来的人,基本都被连坐了,那四表叔既然无法捞出来,就证明他涉事太深,怎么长子和卫风都活下来了呢?
周自言觉得这其中应该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在。
只这么一想,周自言心中就难受至极。
不光是因为心疼卫风的遭遇,也是因为这件事,是他进入大庆官场经手的第一件大案子。
虽然他只是从旁协助的位置,可这件案子在他心中的位置,极其不一样。
他本以为已经查的清清楚楚,绝无错漏,却还是留下一些无法泯灭的遗憾。
周自言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从前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连一个舞弊案都查不明白,还想要以一人之力改变一个朝代?
那些骂他的世家子弟说的没错,他的想法就是天方夜谭。
但。
周自言在漫漫雾气中,看到辜鸿文正和顾司文用筷子抢肉片,姜南杏哪边都劝解不动,眉染无奈。
而顾司扬只拢着披风,宠溺地看着顾司文挑衅他的辜司业,堪称溺爱弟弟的典型。
不知道马鸣沟的那些孩子们,和卫风吃火锅了没?
周自言为自己倒入酒水,举起酒杯朝向窗外,借蔚蓝一色跨越时间地域的距离,与遥远的亲人共同举杯。
然后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辛辣无比。
周自言重重放下酒杯,温温浅笑。
那些世家子弟少说了一个事情。
他一个人确实不能改变什么,但若是有十个,有一百个,有一千个和他拥有同样思想的人存在,那么星火可燎原,蚍蜉也能撼树。
第104章
四娘终于忙外一楼大堂的事情, 去后院换了一身干净交领长袄裙,敷了敷面,提裙上楼。
刚走到周自言他们所在的雅间, 就看到里面互相抢肉的模样。
辜鸿文也老大不小了, 却还在抢顾司文的食物。
辜鸿文这死小子,以前抢顾大望的, 现在又来抢顾司文的,人家老顾家真是倒霉唷!
“辜鸿文啊!你怎么还和小辈抢东西吃?”四娘比辜鸿文等人大了十几岁, 直接拧着辜鸿文的耳朵笑骂,“人家孩儿才十几岁,你也好意思下筷子!”
“哎哟四娘!我这都多久没来吃过火锅了,你就多上两盘么!”辜鸿文佯装疼痛,捂着耳朵道, “现在就这么点, 我若是不抢, 肯定都叫顾司文那小子吃光了,到时候,南杏, 还有周弟都饿着,那可怎么办!”
“胡搅蛮缠。”姜南杏真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个傻子。
周自言指指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碗, “这些可都是司文给我端过来的, 你不要拖我下水。”
顾司文相当看重他这个表兄,只要肉熟了就捞给他,没多久便给他满了一整碗。
“四娘,快来坐。”周自言让出旁边的位置。
四娘低头往旁边挪了一下, 不小心蹭开了周自言的外衫,露出里面一个有些简陋的小荷包。
荷包样式, 可最吸引四娘眼睛的,是荷包上面系着的同心结。
同心结在大庆的意义那可不一般。
四娘放下筷子,掩饰不住心里的开心,“周弟弟,你这腰上挂着的……”
“这个?”周自言托起荷包,大方解下来,“是我一好弟弟特意为我做的。”
辜鸿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荷包,自然也看到上面的同心结,他立刻怪叫道:“还是同心结?!周弟,你这是哪个好弟弟?当真只是弟弟吗?”
“你少说浑话,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小哥儿。”周自言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把荷包重新放回去。
‘小哥儿’这三个字一出,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四娘惊呼道:“天啊,我们这老铁树也知道开花了不成?”
她早年丧夫,一直孤零零过日子,自从认识这几个读书人,最关心的就是这几个书呆子的终身大事。
姜南杏和辜鸿文互生情愫暂且不提,就这个周自言,从前那是女娘哥儿都不近身,满脑子就是建功立业,成就青名。
就算是宫里的皇女向他抛出示好之意,他也能木呆呆地推回去。
四娘本以为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但凡老了辞官不去出家,那就已经是极好的事情。
结果现在这老铁树有了喜欢的小哥儿?
看样起来,两人好像还是两情相悦的!
“缘分到了,缘分到了。”周自言面对友人的起哄,落落大方回应,不曾有点隐瞒,“我与他是在南方认识的,我去他家给幼子做夫子,从而认识了他。”
“我有些好奇,你在京城见过的人应当也不少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哥儿能俘获你的心意?”姜南杏也放下筷子,想从周自言这里多听一点小秘密。
辜鸿文的目光落到姜南杏的发钗上,南杏盈盈侧身,长发如瀑。
周弟离开时,他和南杏就是如今的状态,现在周弟也有了心上人,他和南杏……还是这般状态!
难不成,他当真是个胆小鬼?
不然为何几年如一日,没有任何变化!
顾司文一边吃,一边也竖起耳朵。
对于大人这些事情,他可太喜欢听了!
至于顾司扬,他虽然不言不语,可他与顾司文动作一致,真不愧为兄弟两个。
周自言猛然发现桌上几双眼睛都看着自己,“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辜鸿文道:“当然是想听听你是如何动心的,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动心……”周自言想到这个词,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竟然是宋卫风最初那杆纤瘦的腰背。
……听起来有一丝猥琐啊。
不过他一开始以为宋家长子虎背熊腰,是个壮汉,结果人家清瘦漂亮,还是个小哥儿,着实打脸。
“我与他挺像的,都不太服输,像两头倔牛。”周自言笑道,“我与他第一次接触时,他在书院里受了委屈,我劝他换个书院,他却说咽不下那口气。”
“随后他便把那欺负他的人打了。”
周自言喉间轻笑,又想起当时的情形,目带怀念。
辜鸿文太清楚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痴态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周弟,你陷得不轻啊。”
姜南杏也从周自言的目光中读出浓浓的感情,“那他现在何处?没有跟你一起回来么?”
“他还在准备乡试,等他考过了便来京城。”周自言道。
“还没考过乡试啊,多大年纪了。”辜鸿文问。
周自言摸摸鼻尖,“……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十七岁。”
辜鸿文:“……”
姜南杏:“……”
“周弟,你当时应该二十有七了吧。”周自言这个年纪对四娘来说,就和弟弟一样。
那十七岁的小哥儿对四娘而言……就像儿子。
四娘这么一算年龄差,差点上手揍人,“周弟,十岁,那可是十岁啊!你这、你这不成了老夫少妻么!”
“哎,人家现在应该已经快二十岁了。可以了,可以了!”辜鸿文拦住四娘,“不小了,不小了!”
“那周弟今年也三十了啊!”四娘心直口快。
周自言突然被年龄这座大山压到身上,他这些年都没在意过自己的年龄,现在陡然一算,突然发现他居然奔三了!
虽然不能这么叠加算年纪,可是算上上一辈子的年纪,一叠加,他都要奔五了!
周自言捂住自己的脸,那里依然滑嫩,“……也、也还没有那么老吧?”
不说还好,一说年纪,周自言恍然发现,当年在国子监嘻嘻哈哈,读书闹鸟的几人,现在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
最大的顾大望两个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而顾大望本人也慢慢爬到了从三品的位置,成为大庆不可或缺的一员。
姜南杏现在看着沉稳内敛,可当年,她也是一个竖起高腰长发,整日上蹿下跳的活泼女娘。
应当是因为在国子监做了这么多年博士,天天面对许多个性鲜明的监生,为了不落国子监的名声,她也逐渐变得稳重。
辜鸿文以前总是跟在姜南杏身后胡闹,姜南杏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简直是个软耳朵。
可现在,辜鸿文也已经成长为国子监祭酒之下的人,用自己那点小身板管理着整座国子监。
他和这些旧友都已经迈入而立之年。
他们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跨过岁月时间,从少年变成青年。
当年教授他们的几位官员大人,也都从青年变成老者,慢慢不再多管闲事,而他们之下的新生少年们,也正在逐渐成长……
原来时间和成长,是这么无声无息的事情。
等再回头看时,才会发现已经走这么远了。
是不是等再过几年,他们也会变成大庆的前浪,后浪则会更汹涌拍到海岸边?
周自言不由得看向顾司文。
这位小少年正咬着一片肉,吃的满嘴酱汁,“表兄看着还很年轻呢!”
“比爹看起来年轻。”顾司扬也道。
还是孩子呢。
周自言突然被顾司文逗笑,冲散了一些心中的惆怅心绪。
姜南杏想了一下,道:“其实十岁不算什么,古往今来,男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立之年刚刚好。不过周弟,那小哥儿这般年轻,你确定他已经想好了么?”
“是啊,等他来了京城,会不会突然反悔?”辜鸿文也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小地方来的小哥儿,还年轻,在见过更繁华的地方后,难免不会有别的想法。
周自言屈指撑起眉心,笑,“满京城应该没有比我更适合他的人了。”
他不光相信卫风对他的情意,也对自己极有自信。
他这两辈子学问加在一起,怎么也能算一名青年才俊吧。
更何况,他还是卫风的偶像……
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还能让小哥儿逃跑,那他还算什么男人?
辜鸿文真是服了,他眉毛眼睛拧到一起,好像被周自言气到,“从前甚少见你这么狂傲姿态,还是在风月事上,怎么现在像下了降头一样,觉得自己全京城第一?现在京城的年轻俊才可不少,周弟,你三十了!”
“是么?那如我一般年纪,却和我一样位置的人有哪些人?”周自言揣起双手,笑得人畜无害,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能气死人。
辜鸿文算了一圈人,还真没找到一个和周自言一样的人!
比他有名望的人,比他年纪大。
比他年纪小的,没他有地位,也没他和陛下关系好。
周弟和陛下的关系,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只要周弟能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简在帝心,那么保后几十年荣华富贵不是问题。
周弟唯一不好的就是背后没有家族势力,可他现在与陛下亲近,是陛下身边唯一的纯臣,他一人便能顶一个家族,这点弱势也不算什么。
嘿,还真让这小子傲着了!
姜南杏给辜鸿文夹去一筷子青菜,企图堵上辜鸿文的嘴,“你说你惹周弟做什么?他那张嘴,还有那只笔,你什么时候说过得过他?”
“可怜的小哥儿啊!喜欢谁不好,却喜欢上这么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人!真是凄惨!”辜鸿文故意举着酒杯仰天长叹,“不过没事!若你受不了这人,哥哥一定再帮你介绍一个好的!”
“你放心,等他来了京城,他定是站在我这边的,你一点机会都没有。”提到宋卫风,周自言就拥有满满的自信。
这股自信直接牵动他的嘴角,让他无法压下嘴角的笑意。
这是一种甜腻的,炫目的笑容。
辜鸿文坐在周自言对面,差点被周自言腻歪死。
明明另一人还不在这儿呢,周自言就像那开屏的孔雀一样。
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了不起哦?
讨厌死了!
四娘放下许多青菜,“快吃快吃,再不吃这些都要积到锅底了!”
“来了来了!”辜鸿文立马忘记刚才的事情,举起碗筷盯上桌中铁锅。
辜鸿文就这点好,不记仇,也不嫉妒,只要有一口喜欢的吃的,那就万事不愁!
周自言在这些旧友身边,总能十分放松。
不过方才一番话,让周自言又拿出腰上的荷包,细细摩擦,“等你来京城……我们约定好的。”
做了约定,那就一定会实现的吧?
一定会。
年关时,周自言哪儿也没去,独自在国子监待着,过了回京第一个新年。
友人们送来许多新年礼,林范集还带来了敬宣帝的贺礼。
他们都知道周自言现在的情况,这些不仅是新年礼,也是他们庆贺周自言重回京城的礼物,所以没想过要他回礼。
只有敬宣帝,留了一句话给他:“会试在即,好好准备。”
周自言想过许多次,要不要把卫家的事情拿出来,在信中问问宋卫风。
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太容易让宋卫风分心。
等宋卫风考过乡试,亲自来京城,到时候再听他亲口说也不迟。
过完年第七天,国子监信社重新开始运作。
周自言从过年那天便一天一封信,直接从信社送出去七封信。
几天后,他也收到了来自马鸣沟的新年信件。
通过宋卫风一封封不间断的信,周自言始终能知道马鸣沟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知县一直时分关注整个县城的学习情况,一直没忘记研究更便宜的笔墨纸砚,来让每户人家都能用上合适的笔墨纸砚。
再加上他对读书的坚持和宣传,从周自言走后,不断有孩子背着小包袱,从山里、村中背着包袱来镇上求学。
每个人眼中再不是以前那种不知所措的迷茫,而是明晰自己出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直奔未来而去。
现在镇子上的书院,每学期都能收入许多学生。
值得欢喜的是,这其中有不少小哥儿和女娃娃。
听说是家里人听说宋卫风和王小妞的事迹,也想让家里的孩子长个出息,便趁着孩子还小的时候,把他们送到书院试一试。
虽然只是试一试,但有这样的改变,就足以令人高兴。
说回到书院里,文山长极为看重宋豆丁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明白他们将来一定会去京城,而且目标直指国子监,于是更用力培养他们。
不管书院有什么游学活动,或是文试,诗会,文山长都会带着他们一起。
宋豆丁他们几个孩子便在文山长身旁,极速地成长着。
现在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能用自己小小的年纪独当一面,实为欣阳书院之宝。
而且深得许多学长学姐喜欢,学长学姐都恨不得抱回家去当自己的弟弟妹妹。
虽然叶朗还没考上举人,但宋延已经和叶朗定了亲,只等二人都中举,便举行姻礼。
而叶朗也不打算继续往上考。
若是他们都能考中举人,便举家一起去另一处小地方,过安稳日子。
春六巷的孩子们在跟着宋豆丁他们学过认字后,现在也被镇上的夫子们相中,愿意接他们去家塾里启蒙,若是启蒙得好,将来便能通过夫子的介绍,去各大书院读书。
从什么字都不认识的小娃娃,到现在前途明亮,可谓是有了巨大的转变。
周自言的小院子,在他走后,便被宋父又买了回来。
春六巷的街坊们都记着周自言的功劳,现在时常去他的院子里扫扫地,浇浇花。
每个人都好像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或是稳步前行,或是蹒跚迈步,始终都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
马鸣沟的读书风气一年大于一年,每年乡试都能多冒出许多青年才俊和年龄小的小天才,让钟知县好生在岳南府出了一把风头。
听说岳南知府也询问过钟知县,要不要换个富庶地方提一提。
钟知县还是拒绝。
宋卫风觉得,钟知县大概已经和他们这个小地方根系缠绕,分离不开。
周自言看过一封信,便回一封,写写他的近况。
今日学了什么,吃了什么,又偶遇了哪位友人……
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部告知。
【吾兄自言,展信佳……】
【吾弟卫风,近来可好……】
一封又一封信件,带着京城的琪花玉树,飞到南边马鸣沟的莺声燕语。
【吾弟卫风,冬日寒风冷冽,让那几个孩子多穿衣物。】
【吾兄自言,春寒料峭,请你也多加衣。】
又将马鸣沟的桃红柳绿之景,和京城的五黄六月,浮瓜沉李撞个满怀。
【吾兄自言,马鸣沟的春日又来了,书院带着学生们去镇外踏青,钟知县也来了。】
【吾弟卫风,京城近日入了最热的暑期,还是冷水里浸过的瓜果最为解暑。】
……
后来金风玉露秋渐去,岁暮冬寒晚来霜。
霜凋夏绿,又是一年李白桃红。
短短两年时间转瞬即逝,周自言看着手里关于京城会试的名帖,颇有一些感今怀昔之情。
会试之后马上便是殿试。
他的科举之路,终于看到最后的终点线了。
第105章
二月初八, 丽馨坊里人潮涌动。
‘四娘涮肉坊’在屋外也摆上桌椅板凳,却还是有些供不应求。
许多人揣着袖子朝里屋大喊:“老板,老板, 还有桌椅没有了!爷们六个人想吃顿热乎的嘞!”
“来了来了, 几个粗老汉,叫得像叫魂!”四娘举着一柄铁勺从屋内掀帘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一到科举考试这段时间, 整个京城都不安生。”
“那可不嘞。”几个汉子站在外院,等四娘帮他们安排位置。
“今年好像还是三年一次的会试,三年啊,那些读书人等了三年,可不就等着今天呢吗!”
“就是, 要是我也能认字读书, 我现在估计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哈!”
四娘和小厮搬着一套桌椅板凳出来, 找了一个空位放好。
四娘擦擦汗,“咱们这丽馨坊里离内城这般远都有这么多人,那内城得热闹成什么样啊!”
“肯定都是人挤人。”小厮用袖子抹脸, “老板,那位周公子是不是也去参加会试了啊?”
他们老板好像找回了一位旧友, 叫周公子, 现在正在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要参加今天的会试。
“那是自然。”
所谓的周公子,便是周自言。
四娘掐着腰,笑道,“我和你说, 我这位周弟弟,那可是文曲星下凡, 咱们就等着瞧吧,今年会试头名,定还是他的。”
“还?”小厮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用‘还’这个字。
周公子今年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咋就是‘还’了呢?
不明白,不明白,还是去搬凳子吧!
郊外贡院此时确实如四娘所想的那样,人满为患。
京城各大官学夫子皆举着一块四方的牌匾,上书‘庆京省xxx学府’的名号,其后,站着的便是此次要参加会试的考生。
而国子监带队的人,自然是辜鸿文。
为了这次会试,辜鸿文带走了国子监内三个五经博士,还把国子监里的大夫也叫了过来。
万事俱备,只等会试鸣炮。
而那些没有入官学的考生,便根据省府籍贯集合,由京城点卯官亲自清点人数。
虽然会试是在春天开始,也有一个‘春闱’的名号。
可二月份的天气,并没有那么春暖花开,贡院的外墙与枯木,还挂着一些霜花和冰锥子。
周自言还是裹紧他的厚棉袍,带着毛毡小帽。
就算如此准备了,寒风一扑面,还是冻得鼻子通红。
不过相比较其他神态紧张的监生,周自言的状态已经能算放松了。
其他监生哪怕这么冷,也仍要伸出手来,翻看手里书卷,争取靠前再温习一遍。
而周自言准备了两身棉衣,带了一些吃食,绑好头发来到贡院,他手里甚至没拿任何一卷书。
旁人正着急忙慌地进行最后的温习,周自言却站在原地,背着手把整个贡院看了一遍。
除了要参加会试的监生,一些想凑热闹的监生也特意请了假,跟着队伍来到贡院。
其中便有顾司文这个小子。
他围在周自言身边,叽叽喳喳。
“表兄,你不紧张吗?”
“表兄你在看什么啊,你快看看书啊!”
“表兄,表兄,你别玩了,马上就要进院了!”
顾司文急啊,就算表兄再怎么厉害,也不能这么淡定自若吧?
表兄不是第一次参加会试嘛,怎么好像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了一样,也太稳健了一些!
“没事,心态好。”周自言揉揉顾司文的脑袋,但依然我行我素。
会试的考前准备与乡试没有什么不同。
会试也考三轮,二月初九第一场,十二日和十五日考剩下的两场。
考试内容也还是四书五经,经史文法,不过在难度上会有大幅度提升。
至于会试的工作班子,还是由主考、同考、提调、监试、供给等组成。
相比乡试之前的科举,会试区分的更加细致一些。
所以除此以外,还有收掌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受卷及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官等具体职位的区分。
可以说是一人一职,一人一责。
在哪个地方除了差错,那么就是这个岗位的大人承担后果。
周自言摸摸下巴,难道这就是三十岁男人的心态吗?
他现在确实不太紧张,他觉得只要尽人事,剩下的听天命即可。
顾司文不参加会试,所以他还有闲情道:“听说张伯伯已经在贡院住了半个多月了,张伯伯那么爱喝酒,现在半个多月不喝酒,估计已经憋死了。”
提到‘张伯伯’,周自言也笑着叹气,“你当他傻么?肯定带着一小壶酒呢,每天抿一口,熬过会试就好了。”
正所谓‘入仕须科考,内阁出翰林’,这位‘张伯伯’便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翰林大学士张翰林,正二品的朝廷官员,也是翰林院的最高长官,在民间多有‘内相’之称。
张翰林是钟知县曾经的座师,也是科举考场上的老熟人。
会试虽然是由礼部主持,但会试的主考官,在大庆之前只由一些五品官员负责,因为家世和官职品阶的问题,出过很多差错,后来整个朝廷都在慢慢提高主考官的资格。
从五品小官过渡到翰林院学士,最后又变成现在的九卿之一。
若是情况特殊,皇帝还会直接任命正一品内阁首辅来担任主考官。
大庆有大九卿,小九卿之分。
大九卿,指的是六部尚书、督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
小九卿就是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翰林院大学士等人。
国子监祭酒也属于小九卿之一,原本也有一争主考官的资格。
但因为国子监的监生现在也要参加科举,国子监祭酒这一项特权,便被无情地剥夺了。
所以,哪怕郑祭酒现在属于小九卿之一,也不能去争会试主考官一责。
只能眼馋别的同僚获得这项重任,然后成为众多考生的座师。
翰林院作为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谘议政事的官僚机构,还兼着选才、育才、储才的责任,由翰林院大学士来负责会试,再合适不过。
自打周自言来到大庆,大庆的会试便一直施行,礼部尚书挂职,三品正卿主考,兼翰林院学士同考的制度。
今年也确实没有例外。
周自言当年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当了半年,与这位张翰林只见过两次面。
后来他转去了别的部门,反而经常能见到张翰林,和他随身不离身的酒壶。
也是一份奇妙的缘分。
考前的各项准备,国子监已经带着众位参考的监生都做好了,今儿初八,就是要审查身份,住进贡院,等着初九的考试。
所有的流程都与乡试一样,检查考篮,检查棉衣,每一个角落都要仔细查看,若是存在异议,还要站到一旁,接受二次检查。
“表兄,好好考,弟弟在外面等着你!”
顾司文看着周自言的背影,大声道。
顾司文刚叫完就被辜鸿文揍了一拳,“贡院外面莫要嚷嚷,你想被带走是不是?”
顾司文这才发现,他刚刚那一嗓子,已经吸引了好几个手持铁刀的武官,皆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心颤颤。
顾司文吓得心颤颤,再不敢张扬。
闵西镇同周自言站在一起,两个人前后脚进入贡院。
“周兄,加油!”闵西镇提着考篮抱拳。
“闵兄,加油!”周自言与闵西镇告别,去到自己的号房。
参加会试的人太多,京城的地就那么多,所以只能缩减每一号房的占地面积。
周自言这么一个大男人进去,仅仅够两个转身。
躺到木板床上,甚至不能伸直双腿。
如他一般高,或者比他再高一点的考生,晚上睡觉只能蜷缩着,确实难受。
号房里有两个炭火盆,周自言一来便点上一个,以此温暖这间小小的号房。
号房小也有小的好处,至少一个炭火盆,烧一会便能温暖整间号房,不至于让考生一直挨冻。
京城的条件确实不一样,周自言在号房吃的饭都有荤有素,还有一份热汤暖胃。
用量大,味道鲜。
比马鸣沟一些穷苦人家每日吃的饭都好一些。
初八这一夜,周自言蜷缩在木板床上,盖着两层被子,还要再把自己的厚棉衣盖到上面,才能保住全身的温度。
“唉。”周自言不由得望着屋顶发叹,这科举考的不仅是学问,也是考生的心态和吃苦能力啊。
不管考过多少次,周自言都无比想念现代的考试制度,哪用受这样的罪!
他一个大男人都这般难受,若是换了年纪小的宋豆丁他们……
周自言想着想着,眼睛慢慢合上。
梦里,不知道能不能梦见马鸣沟的诸位。
而此时,远在马鸣沟的欣阳书院。
宋卫风向文山长做了申请,特意在他们号舍的小院中开坛上香。
拜的……自然是文曲星,还有他们马鸣沟本地的神明。
“上苍保佑,保佑周大哥身体无恙,考试顺利。”宋卫风穿着清白的道袍,手握着三炷香,虔诚地跪在地上,向神明许愿,保佑周自言一切顺利。
宋卫风身后,排队站着那几个孩子,人手三炷香,一个一个跪下来,祈求上苍保佑他们的夫子此行顺利。
他们离京城远,没有别的本事能帮到周自言,便一人一个小蒲团,要彻夜为周自言守灯祈福。
在大庆,彻夜守灯祈福是一件非常诚心,且相当累人的祈福礼仪。
守灯不光光是要守着一盏灯,还要按照提前算出来的吉时,在固定方向摆灯点灯,上香,告慰神明。
可以说一整夜都不能安静坐着。
算到明天初九,一共算出来八个吉时,于是他们一人领了一个时辰,剩下的就大家伙一起上。
所有人撩开衣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诵经小念。
而在小院之外,张家旺,周奇方,宋延和张雪飞跪坐在最前面,后面还跟着许多自发而来的学子。
他们拎着蒲团跪坐下,双手合十。
他们或许不能坚持一整夜,但用最诚心的姿态为周夫子祈一道福还是可以的。
厚重的颂扬之声,从欣阳书院这座小院里传出。
顺着无拘自在的夜风,送往遥远的京城贡院。
一愿本次会试能顺利举行,让大庆学子都能如去尘明珠一样走到百姓、陛下面前。
二愿当今陛下慧眼识珠,选出优秀俊才,共同治理出太平盛世。
三愿可亲的周夫子,在会试中一展身手,拔得头名。
万千荣光加身,一朝看尽京城春艳景。
初九这天,周自言早早醒来,收拾好自己后,才听到第一声炮鸣。
第一场还是只考一天,最晚初十上午交卷,过时不候。
虽然考试内容都是熟悉的东西,但会试削弱了诗词歌赋的重要性,加大了对于时政和策论的考察。
在选择考题上,也多了许多避讳。
题干不可用朝廷惩戒之事,不能讥讽时政,也不可擅自割裂经典。
也就是说,主考官不能随便对所选取的文章典籍添加自己的想法,以免在判卷的时候,直接否决那些和主考官意见相左的文章。
第一场为六道考题,皆出自四书五经,每道题至少五百字详解。
作答的时候也如之前一般,不能脱离典籍范围,还要言之有物,与现在的大庆时政联系到一起。
六道题,几乎是毫不相干的六道题,每写完一道,就要清空脑袋里的知识,重新投入到下一道题里,转换思想,再次作答。
此时天刚蒙蒙亮,周自言转转手腕,开始研墨。
初春的墨汁凉得快,干的也快,需要不停搅拌才能把墨汁揉开。
要用一天的时间写完六道题,工程量相当大,所以每一刻钟都不能浪费。
乡试时发的草稿纸,还算有点用处,到了会试这会,草稿纸的用处便小了。
周自言尚且能在草稿纸上写一二点提纲,而那些写的慢的考生,根本来不及誊抄,所以干脆在答卷上一遍过。
其实从乡试开始,每次审查考卷,考官们就不光考察考生们的学问,也开始考察考生们的字体。
像那些飘逸潇洒的字体,是考生在科举之外获取才名时才用的,在考场上肯定不行。
会试的阅卷量不能同乡试而言语,所以科举的字体,讲究一个笔迹顺滑,四平八稳,清晰好辨认。
字体做好了,还要想办法提高一篇文章的阅读性。
怎样开头,怎样起承转合,怎样结尾,都有讲究。
每一位考生的学问都是一样的,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小细节,除非有专人指导,不然没有门道的普通考生很难得知其中的奥妙。
以往的考生们都是看运气,再要不然就硬拼自己的学问。
学问过硬的,能过,学问差一点的,过不了,那也只能认命。
但这回,部分在京城读书的考生们不一样了。
他们已经知道会试答卷时要注意什么,也知道怎样的分段,怎样的语气最能让考官看的舒服。
这一切,全得益于那本朝廷出版的《科举考纲重点》。
从前他们不知道的细节处,通过这本书,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四处瞎蒙。
只要他们按照书上写的内容,改正自己落笔的习惯,就能写出一篇符合考场标准的文章。
这等好事,可是朝廷和那名笔者的功劳!
周自言写好了草稿提纲,正握着笔奋笔疾书。
殊不知同一考场内,已经有考生打算考完就给《科举考纲重点》的笔者做牌位上香了。
科举考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有的人怯场,却能在作答的时候突开灵智,一气呵成,有的人准备充足,但一到考场就开始紧张,最后草草结束。
世人情态,百样不同。
周自言控制不了天,控制不了除自己以外的东西,所以他只能稳住心态,让自己写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尽人事。
然后听天命。
啃着凉馒头,周自言一刻也不曾懈怠,紧张的神情终于在傍晚时分松下来。
六道题,全部写完了。
而此时,他嘴里还叼着一小块冻得邦邦硬的馒头。
这馒头是中午发下来的,但周自言忙着写文章,一边写一边吃,到最后写到兴头上,反而忘记了吃饭。
瞧瞧,一下午时间,馒头就凉透了。
周自言拍了自己一记,哭笑不得地放下馒头。
重新检查了一遍他的答案,提包交卷。
贡院大门处没有聚集多少人,大家都抱着自己的包袱,哪怕已经交了卷子,好像也没从今天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各个双目呆滞,反应迟钝。
闵西镇一从号房出来就看到站在院中的周自言,还是那一身厚棉袍,脊背舒展,端庄文雅。
与旁边好像丢了魂一样的考生们,完全不同。
“周兄。”
“闵兄。”周自言问好,并没有询问闵西镇的作答情况。
闵西镇亦如此。
他们都秉持着无言的默契,绝口不提今日的考题。
号房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更多的考生,有人唉声叹气,脚步迟缓,有人神色凝重,难掩兴奋。
互相认识的人凑到一处,还是忍不住开始讨论今日的会试。
“张兄张兄,第一道题,你是如何写的?”
“李兄,哎!我大概是写偏了……”
“这位兄台,你……”
聊着聊着,就有人提到了那本《科举考纲重点》。
“多亏我之前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独白的《科举考纲重点》,不然我今日定要心慌。”
说话的人捂着胸口,那里现在还心跳如擂鼓。
旁边的人点点头,道:“这位笔者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通过朝廷的路子写出这样一本书,而且两年多来,就只有这一本书?”
“我倒不在乎他是何方神圣,我只觉得他为何不能再多写一点?!”另有一人捶胸顿足,“独白就写到会试,寥寥几笔便没了下文,殿试呢?琼林宴呢?怎么就不多写一点呢!”
“好小子,你还想着殿试呢?”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被哄笑的人不急不恼,道:“你们不想?你们不想?”
“……”其他人陡然沉默下来。
想啊!
谁不想呢!
数十载的读书生涯,不就是为了卖与帝王家么!
都走到会试了,谁不想去殿试?!
可会试最后只选取几百名,而他们今年参加的人,有大几千人。
也就是说,他们这一群人里,也就只能考上一两个人。
剩下的人,只能下一回再战。
如此严苛,如此残酷。
却还是千万人愿闯,如江河湖泊,川流不息。
到了时间,贡院打开大门,聚集在门口的考生们陆续离开贡院。
辜鸿文姜南杏带着顾司文一行人,就等在门外。
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阿穗。
阿穗自从入了周家府邸,便经常见到周自言那些同窗,与辜鸿文姜南杏也算老相识了。
不过顾司文就没见过阿穗。
周自言刚想走过去和大家打招呼,就听到旁边的考生道:“咦,那不是阿穗姑娘吗?她还在京城?”
“……”周自言慢下脚步。
“阿穗?是哪位姑娘?你认识?”也有人不认识阿穗。
身旁的考生又道:“阿穗姑娘是京城官员总宪大人身边的大侍女,噢李兄抱歉,我忘了你并非京城本地生源,实在抱歉。”
“无事。你说的可是那位总宪大人?大庆科举史上有名的大.三.元?”
“正是他。他府中仆人少,许多事都是那位阿穗姑娘在办,所以我们这些住在外城的人都知道,只要见到阿穗姑娘,必能见到总宪大人,阿穗姑娘说的话,便等同于总宪大人说的话。”
“原来如此。”
“……”周自言又慢下一个速度,决定不与这些人争抢。
只听身旁的考生还在说:“不过自从总宪大人离开京城后,阿穗姑娘也走了。奇怪,现在阿穗姑娘又回来了,是不是那位大人也跟着回来了?”
那人以拳击掌,“是了,定是大人一起回来了!”
“……也有可能是阿穗姑娘自己回来的呢?”他的同伴摇摇头,“不说这些了,咱们快走吧。”
“你不懂啊李兄,来听我细说……”那人追上同伴,继续说阿穗姑娘和总宪大人之间的缘分之妙。
周自言站在原地,亲眼看着许多考生,和来接考生的家眷,时不时将目光放到阿穗身上。
隐隐约约还有几人蠢蠢欲动,似乎想去与阿穗‘叙旧’,顺便问问她家主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周自言:“……”
要不他今天就找小路回国子监吧。
第106章
不说周自言如何顺利回到国子监, 只说现在的礼部尚书刘大人,正急得在贡院内走来走去。
刘大人便是周自言书中写过的,那位喜好甜食的大人。
他边走边腆着肚子, 手里还捏着一块甜腻的糕点, 咬一口,骂一句。
骂的便是正在旁边醉醺醺的张翰林。
“老张, 我说老张啊!今儿可是判卷的日子,你居然大清早就开始饮酒, 让我怎么说你好!”刘大人说完气得慌,连忙塞入一口糕点,用甜味缓缓自己的脾气。
而那张翰林,举着酒壶,斜躺在椅子上, 半点没有挨骂的自觉, 不过也是, 陛下骂他他都当没听到,更何况是刘大人了?
“没事,就一口……一口就好!”
说是这么说, 可张翰林现在的陀红模样,分明喝了不止一口。
刘大人真想用自己的官帽砸死眼前这个让人生气的张翰林, 一把夺过张翰林手里的酒壶, 用瓶底敲打张翰林的脑门,“起来,快起来!再不起来,我这就写折子弹你!我、我我我让陛下来骂你, 你个臭酒蒙子!”
他和张翰林同为今次会试的主考官。
当他接到任命的时候,一看搭档是张翰林, 瞬间捂着额头,眼盲心黑,直觉要完。
无他,这位张翰林,实在是太爱喝酒了!
他和张翰林同朝为官,早些年的时候,张翰林还是位勤勉好学的年轻英才,可谁知道,随着年纪上来,这人逐渐变成一个酒蒙子。
连陛下都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还有人老了以后反而更爱喝酒了呢?
每天喝得酒气冲天,虽然没有耽误他的职责,但那一身的酒气,也够让人捂鼻子的。
张翰林面对诸多指责,只有一句话:“老夫当了半辈子的官儿,临老了喝两口都不行?都不行?!”
面对翰林大学士的质问,除去那几位大人,谁敢说一个不字?
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偶尔还得陪着这位张翰林一块喝两杯。
不过张翰林酒品实在不好,喝完了就要拉着酒友拜把子,还说要掏心掏肺地对对方好。
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整个朝廷都是张翰林的拜把兄弟。
就连敬宣帝也被张翰林拉着拜把子,要不是旁边的公公拦下张翰林,估计还真被他拜成了。
刘大人很敬重张翰林,但要和这个酒蒙子一起主持会试,那也是真头痛。
果不其然,第一场考完,张翰林就再也按捺不住,不知道从哪偷来一壶酒,喝上了。
“我求你了张翰林!”刘大人像拎麻袋一样把张翰林拎到主位上,“人家已经把筛选过的卷子拿过来了,您就赏脸看一看,成不成?这可是,会试,会试!”
刘大人就差扭着张翰林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喊:你醒醒,现在在会试!
张翰林掏掏耳朵,打了个酒嗝,握着朱笔一张张开始看卷子。
“这个,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扔了。”
“一手烂字,看不明白,扔了。”
“吹捧马屁,几大百字都在说饮酒,当老夫没脑子?扔了。”
“……”
张翰林虽然喝酒,但看卷的速度极快,眯着眼睛一张一张看过去。
不过几个瞬息之间,从他手上扔掉的会试卷子就铺了一地。
刘大人像接果子的孩童一样,满场跑捡卷子,捡一张看一张。
他和张翰林的意见竟然是一致的。
刘大人终于欣慰,虽然张翰林是个酒蒙子,但好歹是个懂分寸的酒蒙子。
“唷,这不是老李家的孩子的笔迹吗?”张翰林握着一张卷子,‘啧啧’两声,“我说这老小子怎么总是拿他家孩子的诗词来找我看,感情是想让我记住孩子的笔迹啊。”
“……心眼这么多,怎么没用到正道上。”刘大人收拾好一地卷子,摇头叹息。
会试判卷,看似严谨,但对于父辈母族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的人家来说,可操作的地方那可太多了。
平时几家人就互相来往,突然某一天,自己熟悉的伯伯叔叔哥哥被点为了会试主考官,这样紧密的关系,如何不能操作一番?
不说别的,就说这位李大人的行为,平时有事没事,就拿家中要参加科举的孩子的作品给朝中同僚品鉴,久而久之,大家就会对这个孩子有一个粗略的印象。
等到科举那一天,看到相似文风的卷子,哪怕封了考生的名号,也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是谁。
这样潜藏在朝廷规则之下的行为,非外人能道也。
而那些普通人家的考生,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只能凭自己的硬学问,杀出一条血路。
因为是同僚孩子的卷子,张翰林多拿了一点耐心,看完以后却还是紧皱眉头,扔到地上,“写的什么烂文章,难怪用这样不正当的心思。改日得好好和老李说一说,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老李自己就是个大老粗,你想让他明白好好读书的道理,难咯。”刘大人捡起这份熟人的卷子,摇着头放入右侧。
左侧是准备进行二次审批的卷子,而右侧,直接就是不行。
可怜李大人的孩子,这次会试结束,少不了要挨一顿骂了。
张翰林看了好一会,开始觉得无聊。
今次这些监生,写的文章起承转合都很好,却甚是乏味。
就好像在一个标准的框框内,填入自己无聊的思想一样,呆板,没有意义。
“这帮考生,看似开窍了,实际上还是一窍不通。”
张翰林如何不知这帮考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自以为找到了一本关于科举的宝贝书,整日抱着看,还跟着上面写的东西修改自己的文章。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正是在磨灭自己的灵气。
这本书是谁写的,他知道。
里面的内容是怎么写出来的,他也知道。
所以他才觉得这帮考生看似开窍,其实还是一条笨鱼。
笨的人,只会把自己的文章删删改改,以套入书中的标准,而聪明的人,则会让标准为自己的文章而所用,从而形成新的一套标准。
科举从来不是死板的一是一,二是二,这就是人和人的区别。
今年这帮考生,不行,不行……还差得远!
“……”张翰林砸了一下嘴,打着哈欠翻到下一张卷子,读了两句话突然瞪大眼睛,“嗯?”
他摊平手中这张卷子,开始一字一句斟酌。
“像……像极了!”
张翰林坐不住,直接举起卷子,仰着头继续看,“这笔迹,这口吻,还有这股子指点天下的气势……也太像了!”
“像什么啊?”刘大人走过来一瞧,也在瞬间睁开眼,“这不是……不是——”
他像是觉得不可能一般,揉了揉眼,又看了一眼。
还是这样一篇文章!
不管是切入角度,还是遣词造句,都如那个滑头小子一般。
张翰林放下卷子,皱眉道:“你说,这是他本人,还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他现在就在京城吧。”刘大人想到那本该死的《科举考纲重点》就气的牙痒痒,说什么他爱吃甜食,自从宣布他为主考官后,府邸里天天都能收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甜食!
张翰林手持朱笔,蘸墨,在卷子上写上一个大大‘优’。
“算了,不管是谁写的,这篇文章都极为亮眼。”
当得起这个‘优’字!
刘大人捧着这张卷子,单独放到一边。
张翰林又翻看了好几份,虽然也有几份‘优’卷出来,却都没有方才那张卷子让人眼前一亮。
大致看过一遍后,张翰林久经科举考场,心中已经对本次会试的排名有了数,他重新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叹道:“这小子,是想再拿一次三元及第啊!”
刘大人:“真不知道陛下和他在打什么哑谜,难不成最后还要再殿试一番?”
殿试的时候,所有朝臣都会在帘幕后观看,他们几人自然也要在场。
到时候,他要看着自己昔日同僚,去争抢状元榜眼探花等名号吗?
好……好荒谬的场景。
刘大人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是天下最大的滑稽。
可不知怎的,刘大人又觉得十分有趣。
若是能在殿试时看到那小子被考问的模样,应当十分有趣!
他定要全程记录下来,日后只要和那人起了龃龉,就拿出来嘲笑那小子!
张翰林显然也和刘大人想到一起去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臭小子竟敢在书里编排他们的小嗜好,那就别怪他们‘小肚鸡肠’了!
会试考三场,这期间贡院始终被牢牢保守,除去考生,其他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
直到最后一场散场,这股紧张的氛围才随着一阵阵悠扬的钟声慢慢散去。
周自言踏出贡院,虽然身上带着贡院发霉的气味儿,可他心里,身上,都轻的像一片羽毛。
随时都好像可以被风吹起来。
终于考完了,科举之路,他终于走完了会试!
“表兄!!”
顾司文第一个冲过来,像一只大熊一样狠狠抱住周自言,“考完了,你终于考完了!”
顾司文身后站着一名围帽少女。
是阿穗。
她自从知道自己为周自言带来怎样的不便后,便不想再来了。
可她又想等周自言离场,还准备了好些东西。
于是她想到一个主意,带上围帽,不说话,便能挡住一些目光。
周自言实在不解,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要来等他离场?
阿穗摇摇头,并不明说。
周自言这样的大木头,自然不懂她的心思,周自言也不会明白,当她看到老爷从贡院走出来时,身披霞光的模样,有多让人振奋。
就好像……就好像她也跟着老爷,一起走过一遍会试一样,振奋之情,直入人心。
阿穗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宁愿带上围帽,也要来等周自言离场。
周自言考完试第一件事,就是去国子监信社取自己的信。
哪怕他现在身心俱疲,可当他看到积攒十几封的家书时,身上那股子疲惫,立刻就不见了。
他回号房,洗了澡,换了衣服,吃着伙房送来的吃食,一封一封打开。
【吾兄自言,会试在即,不知为何,远在南边的我们也开始紧张。】
【…………今年马鸣沟又多了许多秀才,好些都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钟知县都要高兴疯了。岳南知府还特意来衙门恭喜钟知县。】
【周大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当已经去会试了吧?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提笔却不知道该如何落下第一个字,只能汇成一句话,随心所行,千万顺利。】
【……】
后面还有好些孩子们的信,都封装在一个信袋中,厚厚一叠。
周自言和马鸣沟的通信并没有时效性,有时候八月份的信件,他可能十一二月才能收到。
好在他们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只要能知道对方过得好,就足够了。
看完信件,周自言心满意足,把所有的信件都收好。
然后‘周老黄牛’打开另一个箱子。
里面放满了这几日堆积的折子。
看着险些要溢出来的折子,周自言:“……”
这件事,若是说出去,恐怕外面的人都会说周自言疯了。
从没听说过刚刚参加完会试的考生,回官学里还要继续看折子的!
这等奇闻,怕是只能在话本子里见到吧!
可在周自言这里,便是悲惨的事实。
“真是小说男主的身子,老黄牛的命。”周自言扭动手腕,认命地开始一份一份折子看过去。
幸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耗费不了什么心力。
周自言沉浸在‘加班’的辛劳中,以至于顾司文和文昭敲开他的号房门,只能看到一个还在桌案前写东西的表兄。
“表兄,你都考完会试了,怎的也不出去玩玩啊!”
顾司文迈步进来。
据他所知,其他考生在考完第一天就已经开始参加诗会,画舫找乐子了。
怎么他这位表兄,还像苦行僧一样,坐在桌案前?
文昭并未说话,可他的眼神,和顾司文一个意思。
不过他先看到了周自言摆在桌案上的折子文书。
厚厚一本,封面是明黄色的云纹锦缎覆面。
这样的样式,文昭只在家中长辈的书房里见过。
而且还是所有人都不能碰的那种,只有在朝为官的长辈才能动。
长辈们说过,这个折本,叫奏折,里面写的内容,是要呈给陛下看的。
文昭慢慢后退两步。
可是这样的东西,怎么现在出现在周表兄的桌案上!
顾司文比文昭迟钝一点,现在刚刚看清周自言桌案上的东西。
“……”顾司文的反应比文昭还夸张,他扶着桌案,声音轻颤,“表,表兄,你在……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害怕吵着他的周表兄。
爹诶!你这位旧友,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你这么瞒着儿子,儿子心里真的好惶恐!
周自言故意拿下一本奏折放到二人面前,“想知道,自己看看?”
顾司文:“……”
文昭:“……”
两个少年纷纷往后退,手摆得留下残影,“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了!”
表兄害人!
那玩意,看一眼都要折寿的!
周自言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对两个少年的为人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有避讳。
他把所有折本重新放到箱中,“珍惜你们现在读书的年华吧,等你们入朝为官,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咯。”
“表兄,你真的……在那什么啊?”顾司文还是少年心性,害怕了两个呼吸,又凑过来,撑着桌案小声道,“表兄,你怎么能,怎么能——”
这些事,不是内阁的大人做的嘛?
表兄怎么也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小秘密,你们自己去猜吧。回家问爹也行。”周自言敲敲顾司文的脑门。
顾司文捂着脑门,一点都不觉得痛,他陷入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又道:“表兄,这个,这个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别爽,里面写的内容是不是都极为重要!”
他爹每次在书房处理事情,从不让外人旁听,他早就好奇了!
“一点都不重要,都是一些琐事。”周自言毫不留情打破小少年对朝廷的幻想,“询问陛下今天吃了什么,有什么烦心事,哪哪哪两位大人起了矛盾,哪哪哪地方特色水果收成了,想运到京城来……诸如此类。”
“啊?这么无聊的事情,怎么会写到这上面啊!”顾司文面目拧起,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朝廷的崇拜,好像破灭了。
周自言笑了,“没你想的那么玄乎,你想象中的朝廷,不也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么?你爹平时过的日子,难道每天都惊心动魄么?”
“这倒也是……”顾司文回想他爹的日常,天不亮去厨房塞两个馒头,然后穿好朝服,坐轿子去上朝,在上朝途中定会在轿子里再补眠。
下朝回家,一定要先喝一大碗水,然后睡觉。
睡醒了才开始处理他的政务。
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样,好像并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惊险。
文昭默然,“所以……若我们考上官职,也会像表兄这样,每天都面对这些事情吗?”
他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太无趣了,他科举不是为了将来一直坐板凳
的。
“自然。”周自言说话间,又做好一份折子,放到箱子里,“话本上写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是有,但不论在哪里,只要有人在,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存在。”
“更多时候,大家都是在其位,谋其政,像民间做工一样,守好自己那个小摊子,为民请命的同时混口饭吃。”
“顾司文,你爹在朝廷上,是陛下的好臣子,在民间,是掌管商运的大人,在你们家,褪去那些名头,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你那些其他在位的长辈,是不是也是这样?”
顾司文和文昭一同陷入回忆。
他们两个人家中,当朝为官的长辈还真不少,有几位甚至还身居高位。
可他们……确实好像也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厉害。
两个人都多次见过长辈们点灯熬夜,形容憔悴的场景。
二人原本是来叫周自言出去玩的,现在却一人一个蒲团,坐在周自言身边,看他静静处理这些事情。
打开一份,批注好,重新放起来。
循环往复,枯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
说不定他们家中的长辈,也像周表兄这样,每天都在做相同的事情。
不嫌烦,不抱怨,日复一日。
然后让他们整个大庆顺利安稳地往前走。
好像确实没有那么神话哦。
他们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么。
文昭和顾司文心中动起一点想法,却暂时无法表达出来。
只是他们都觉得,今日过后,他们好像对朝廷,对做官,对他们的家中长辈,又多了一层更深的理解。
周自言在号房里做老黄牛的时候,京城内外城,都随着会试的结束,逐渐变得沸腾。
各大赌盘纷纷开做,酒坊也开始售卖什么‘题名酒’‘榜上花’,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在等最后的排名公布。
辜鸿文急匆匆跑进博士放,“南杏,南杏快来,外面做盘了,都在猜今年会试头名会是谁!”
姜南杏听出辜鸿文的言下之意,皱眉道:“辜鸿文,你竟然去赌.钱,当心郑祭酒知道后,罚你!”
他们为人师表,当以身作则,所以国子监明令禁止赌.钱行为。
“哎呀,这等必赢的事情,若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辜鸿文小声道,“你可知道周弟的赔率现在是多少?那可是一赔一百啊!”
“一赔一百?!”姜南杏‘蹭’地站起来,身下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为何周弟赔率这么高?”
“嗨,周弟自从入了国子监就一直闷头读书,谁认识他啊?自然没人会压他了。”辜鸿文觉得那些人都没有眼光,“不过幸好他们不压周弟,我将我全部财产都压给了周弟,等排名一公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辜鸿文想到那时躺着数钱的模样,哈哈大笑。
姜南杏狐疑地看着辜鸿文:“你的全部财产?你有多少钱。”
“不多,三两银子!”辜鸿文脸不红气不喘,伸出三根手指。
是的,这三两就是他全部的家产。
能不能大赚一笔,就看周弟的了!
姜南杏:“……”
头好痛。
不过,姜南杏慢吞吞从自己桌下拿出一个钱袋子,交给辜鸿文,“……那什么,帮我也压周弟头名。”
第107章
御书房里, 敬宣帝只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坐在主位上。
堂下排排坐着许多大臣。
领头的两位大人,一个张翰林。
面见圣上,也不忘再腰间挂上一个酒葫芦。
一个刘大人, 大腹便便, 不过看着好像比会试之前瘦了一些。
许是会试太让人憔悴,刘大人都瘦了。
他们之后, 便是本次会试的剩余同考之人。
一水儿的红色朝服,皆是出自翰林院。
敬宣帝翻看着张翰林递上来的排名册, 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今年有几个女考生,又有几个哥儿考生?”
刘大人作为礼部尚书,站起来作揖回答道:“回陛下,今年一共报名了一千又五百六十三人, 其中女考生仅有四十一人, 哥儿考生仅有五十人。”
“一千六百五十三个人, 里面只有四十一个女考生和五十个哥儿考生。”敬宣帝屈指敲击桌子,面上不带一丝喜悦情绪,“诸位, 对这样的结果,有何想法, 嗯?”
“……”
所有人面面相觑, 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庆历来都是允许女子和哥儿考试的,可这一朝一朝更迭下来,女子和哥儿的参考人数,也确实始终上不来。
俨然已经变成大庆一桩大难题。
“陛下, 先皇还在时,登记在册的女考生和哥儿考生, 多年下来也不过几百人。”张翰林摇头,“万事急不得,急不得。”
他当然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可礼部的册子都记着呢。
前朝有时候几年都出不来一位女考生和哥儿考生,他们现在一轮会试就能有近百位女考生和哥儿考生,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你们不着急,朕着急!”敬宣帝扔下手里的排名册,“朕这副身体还有几年好活?朕还想亲眼看着大庆人才辈出,万国来朝,就现在这个情况,朕看等上几百年也未必能实现。”
越说越生气,敬宣帝直接站起来,怒气横生,“还活什么活,死了算了!”
他四处追求长生之道,就是想亲眼看看大庆的转变。
可现在呢?
长生追不到,转变看不见。
他这个皇帝当的是什么破滋味!
“陛下!万万不可胡说!”
敬宣帝这么一说话,堂下所有人齐刷刷离开自己的座位跪到地上,要求敬宣帝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不然他们就不起来。
“……”敬宣帝捂着头,感觉鬓角处一跳一跳的疼,“行行行,朕不死,朕就像那山上的老妖精一样活他个百年千年,行不行?”
这帮大臣真是要了命了,一言不合就长跪不起,再要不然就直接撞柱子。
撞之前还要哀嚎一句‘陛下明鉴’,搞得他像什么混不讲理的凶蛮之人似的,忒不讲理。
下次再这样,他也去撞柱子,看谁撞得过谁,看谁名声臭得过谁!
张翰林和刘大人拍拍膝盖,淡定起身,“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会长命百岁。”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大臣,早就有一套自己的心得,所以膝盖上时常绑着一小块护膝,为的就是应对现在情形。
敬宣帝瞅了张翰林一眼,“你要是能从现在开始戒酒,朕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臣要是戒了酒,怕是就活不了两年咯。”张翰林摸着他的酒葫芦,笑着回答。
“……”张翰林这老小子真是油盐不进,敬宣帝也再懒得说他,重新打开排名册,看到首位的名字,乐了,“不错,你们这个排名……倒是有意思。”
除去第一位的名字,剩下的排名里,前十位都是敬宣帝没有印象的考生,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没什么家世的普通学子。
而他有印象的,那几位大臣家里的学子,名次都在这些人之后。
“你们可是认真阅卷的?”敬宣帝品味着这个排名,意味深长道,“不曾有一点二心?”
“陛下放心,此排名是吾等经过多次审查才敲定的。”张翰林抱手鞠躬,“臣虽然是个酒蒙子,但万万不敢在会试这么大的事情上出差子,所有的排名全都根据考生所作文章来评判,没有半点私心。”
刘大人紧随其后,“望陛下明察。”
敬宣帝揉揉额头,怕的就是没有一点私心。
要是真的没有私心,那也就是在说,这帮大臣家里的孩子,还考不过那些白身出身的学子!
这就有意思了。
敬宣帝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几位大臣黝黑的脸色,笑着让公公把排名册拿还给张翰林,“行,就这么排吧。”
张翰林和这些人同僚十多年,都不怕日后同僚们给他甩脸子,他怕什么?
正好也给那些大臣一个警醒,不要以为自己考过科举就算结束,若不严加管教,老子争气,孩子垮掉的事情比比皆是!
三月初时,会试排名随着京城盛开的迎春花一起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
一条长长的卷轴被贴到木牌上,最醒目的便是左侧第一列的名字。
【会元之人:周自言】
后面是一小串字,写的是本次会元的籍贯。
看到排名的人全都懵了,“这个周自言,是何人?怎么从没听说过!”
“是啊,会元竟然不是林兄,这不可能吧?”
“林兄……你还好吗?”
这些人搓着拇指,有些担心他们口中的‘关兄’。
林鸣息可是林相公家的嫡孙子,自小便跟着林相公一起学习,会试之前还拿到庆京省乡试的解元之名。
所有人都以为林鸣息会拿到这次会试的头名,然后名震京城。
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周自言……是从何而来?
“我无事。”林鸣息看着这张排名榜,眉头渐渐皱起。
这排名太奇怪了,不光他没拿到头名,他认识的那些家世颇好的考生,排名都在大后面?
而排在前面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啊?听都没听过,为何能排这么靠前?!
林鸣息憋着一口气回到林府,他爷爷正握着棋谱摆棋子。
“回来了?排名如何?”林范集摸着胡子斟酌下一目棋该放到哪里。
所谓的会试排名在他眼里,现在还不如一枚棋子重要。
“爷爷,我没拿到第一名。”林鸣息有些气恼,“第一名是一个叫周自言的人,我根本都没听说过!而且李叔叔家的孩子,钱伯伯家的次子,还有明婶婶家的……”
林鸣息一口气说了十几户人家,最后道:“他们这次都考的十分差,这怎么可能?!爷爷,前十名的名字,我真的听都没听说过,也太奇怪了吧。”
他并非是质疑会试排名的公平性,民间学子肯定也藏着许多人才,可这次会试的排名,差距也太大了!
林范集捻着一枚圆润的棋子,摸着长髯笑了,“乖孙,后浪拍前浪,你在进步的时候,别人也在进步。”
他就知道那小子能考中头名,果然不错!
林鸣息坐到爷爷身旁,替长辈清洗多余的棋子,可他还有些气闷,“我还以为我能拿到三元……这个周自言,难不成是什么不出世的天才?”
“他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老妖怪,现在就在国子监读书,你若是得空,可以去瞧一瞧。”林范集毫不客气坑害周自言,“你要是还不服气,和他比一比也成的。他若是不乐意,你就说是林爷爷让你去的!”
“爷爷,你认识这个人?”林鸣息歪头。
林范集看着尚在少年的乖孙子,点点头,“认得,他和爷爷有大仇。”
每每都要在上朝前吵架,可不就是大仇么?
“……大仇……”林鸣息念着‘周自言’这个名字,那点考过会试的开心都被这个名字压散。
国子监是吧,他定要去国子监看看,这个会元到底是什么人!
周自言能考中会元,除了与他相熟的人相信外,没有人相信这个结果。
各大赌.坊大盘爆冷,庄家亏得血本无归。
辜鸿文和姜南杏赚的盆满钵满,简直是一夜捡了一盆金子,几人拥着周自言这个金宝宝,去四娘那里好好搓了一顿,以表感谢之情。
周自言之前实在是名声不显,这次冷不丁考了会元,众人一打听,方才得知这位周会元,原先还是周解元。
也就是说,他已经拿到两次头名,距离三元及第,只差一个殿试状元!
“……”
想明白这件事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除去那位游大人,他们大庆都多少年没出过三元及第的考生了?
现在终于又要有第二个‘游大人’了吗?
而判出此排名的张翰林,这几日都要挡着脸躲着走。
无他,他那几位同僚每每见到他,都想和他好好聊一聊。
聊一聊孩子的排名,聊一聊孩子日后的教育,再聊一聊他们之间的同僚情谊。
张翰林不想和这帮大老爷们讨论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他更想回家喝酒,于是便躲着走。
可每次都被人从皇城根下抓到,让张翰林十分费解。
而此时国子监里,处处都透着一股冲天的喜气。
会试头名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是他们国子监的监生,这是何等的荣耀!
顾司文自从得知周自言考中会元后,走路都轻飘飘的,逢人便笑着说:“哎,你们知道今年会试的会元是谁吗?是我表兄,是我表兄!”
他表兄真的太厉害了,不仅是解元,现在还是会元……将来说不定还是状元!
到时候,到时候!
他就有一个三元及第的表兄了!三元及第!
监生们这么开心,唯有郑祭酒看透一切。
“……”
一帮愚蠢的小监生!
周自言可不就是那位游大人,他拿到会元有什么好高兴的。
要是他拿不到,那才有问题!
郑祭酒摇摇头,转身又给周自言送去一盒子文书。
旁的贡士现在已经四处会友,举杯庆贺了。
可周自言这个会元,却缩在国子监号房里替陛下做工,啧啧。
周自言这个会元当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算了,今晚让伙房多给周自言准备两个鸡蛋,免得这位会元大人还没出去喝自己的喜酒,就已经累死了。
当晚,周自言握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哭笑不得,“……”
说是两个鸡蛋,就真只有两个啊!
不少人得知周自言还在国子监后,都往周自言这里送请帖,要与这位会元大人一叙交情。
周自言看看自己手上的文书,正好用这个理由全都推拒掉。
可国子监里的监生拥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可以直接找到他的号房。
“周会元,吾等想与你讨教一些学问。”
“周会元,可否赏脸与我们探讨探讨科举之事?”
“周会元,请赐教!”
面对一双双明亮又崇拜的眼睛,周自言这个做惯了老师的人,捂着胸口闭目。
真的很难拒绝这些学生的邀请,真的很难!
于是,周自言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文书,去和这帮监生讨论学问了。
这一去,就讨论了一天一夜,举书论道,酣畅淋漓。
等郑祭酒照旧来拿文书的时候,只能看到周自言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
“实在抱歉,昨日忙着与监生们看书治学。”
“再给我两天,不……三天,我今日还答应了一个小诗会。三天后,我定能看完!”
“陛下那里,郑大人,你多担待,你一定可以的。”
郑祭酒:“……”
他才因为小道消息的问题被陛下扣了月银,他觉得他不可以。
而且周自言说什么?
要他去和陛下斡旋,他是活腻歪了么!
不成,不成,这样不成。
郑祭酒扶着自己的乌纱帽,找来顾司文和文昭,要他们两个人充作两尊门神,守在周自言号房门口。
只要周自言没看完文书,就哪儿都不能去。
郑祭酒甚至恐吓两个少年,“这都是陛下急需的文件,要是耽误了大事,你们两个就且等着吧!”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郑重点头。
只要有他们在,就一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接近周自言,绝对不会!
周自言在门后听着郑祭酒的恐吓之语,大声笑道:“郑大人,你现在都开始吓唬小孩子了?丢不丢人啊!”
“你给本官好好批注!本官……本官还得去面见圣上,替你擦.屁.股!”郑祭酒对着号房大门虚空踢了一脚,扶好官帽恨恨离去。
顾司文和文昭眼见郑祭酒离开后,立马打开号房的大门,溜到周自言身边。
“表兄,你放心,我肯定站你这边!”顾司文捶捶自己的胸膛,表示什么郑祭酒,待会再说!
文昭也道:“郑祭酒就知道胡说,这文书……哪里重要了。”
他们早就从周表兄这里得知,这些文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所以对于郑祭酒的话,嗤之以鼻。
周自言给两个少年摆上瓜果,然后重新坐到桌案前,继续写批语。
顾司文啃着一个瓜趴到桌子上,“表兄,听说今天外城有贡士庆贺会,你不去吗?”
“不去了,这里还有好些文书没有处理。”周自言指指桌上摆得高高一摞文书,沉下心来一本一本处理。
顾司文见状,滑到地上躺着道:“真没意思,难不成当官以后,都不能去热闹热闹了吗?”
文昭跟着顾司文坐下,扶着自己的膝盖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若是只想着玩乐,何苦去做官?继续做你的大少爷不是更好。”
“……你!你一天不拆我台就难受是不是!”顾司文用头撞文昭。
“……”文昭捂着被撞的地方,顾司文这个臭小子,用劲真大,疼死了!
周自言看两个少年耍宝,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做官享受百姓敬仰,泽披后代,还能享受朝廷俸禄,自然就要承担起做官的职责,若是只要享受,不讲职责,那不成昏官了么?”
敬宣帝给他的文书都没有急事,耽搁一两天也算正常流程时间。
但他习惯了早做早结束的速度,还是要抓紧时间弥补之前耽误的文书。
“表兄说的对。”文昭点点头。
顾司文没说什么,但他明显也听懂了。
做官和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唉,两个少年现在心里乱得很。
会试结束半月后,本次会试的结果,终于被人快马加鞭传到周自言的户籍所在地。
马鸣沟众人听完,惊得全都傻站在原地。
周夫子考中了会试会元?
周夫子考中了会是会元!
周夫子是会试第一名,是京城会试的第一名啊!
这……这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宋豆丁高兴的上蹿下跳,恨不得跑到屋顶上大喊,“我夫子是会试会元,会试会元!”
其他小孩这次也不拦着了,都跟在宋豆丁屁.股后面跑,在欣阳书院到处嚷嚷,“周夫子是会元!”
“周夫子是京城会元!”
“周夫子只差一个殿试状元,便能成为三元及第之人!”
宋卫风收到周自言亲自写给他的报喜信。
【吾弟卫风,幸不辱命,会试头名。】
【乡试似乎快到了,京城景好人好,只是缺了你……还有那几个吵闹的孩子,甚是寂寞。】
【县城是好,但千般风景皆是流烟。卫风,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定要来京城寻我。我等你。沿窗听雨,日夜不眠,聊寄相思。】
周大哥这是怕他不愿意去京城了么?
如此担心,如此挂念的模样,真是可爱。
宋卫风轻笑,把这封信仔细收好,从枕下拿出那条属于周自言的绶,放在手中细细摩擦,“京城繁华,周大哥……你也千万要等着我才是。”
三月末,四月初,梨花朵朵盛开,如白雪一般挂在枝头。
会试通过了共三百名贡士。
在殿试这一天,三百名贡士全都穿着袍服冠靴,站在皇城宝嘉殿外的丹陛上。
所谓丹陛,就是殿外门前的台阶。
然后这三百名贡士回按照会试的排名位列两队。
单名在东队,双名在西队。
殿试由当朝陛下亲自出题,于皇城宝嘉殿考一场制策。
当天考完,当天交卷。
鸿胪寺的官员提前设置好两处黄案。
一处在殿内东边,一处在殿外丹陛正中间。
銮仪卫设卤簿,守着敬宣帝站在殿里侧,由一道帘幕挡着。
所谓卤簿,正是陛下出行的仪仗行头。
所以哪怕贡士们不认识敬宣帝,只要见到这样的卤簿也能知道此刻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在陛下两侧,另有两道帘幕。
两道帘幕之后,是穿着朝服的王公百官。
他们全都坐于帘幕之后,背着手等待新晋贡士进殿答题。
如此大的排场,胆子小的贡士已经开始双腿打颤,额头冒汗。
可时间不等人,鼓乐齐鸣后,鸣鞭开考。
张翰林从殿内黄案取出考题,再由刘大人放到丹陛黄案上。
所有贡士此时都要齐齐向敬宣帝行跪礼。
礼毕后,刘大人率众发放题纸。
三百名贡士跪下,双手接过题纸,依次进入宝嘉殿,坐于殿内的试桌后,开始答题。
殿试文章有固定的格式。
周自言深吸一口气,提笔再草稿纸上写下:“臣对、臣闻。”
不管文章写得如何,‘臣对’和‘臣闻’,都是不能擅自更改的开头二字,所以可以提前写下这四个字。
殿内座位安排也是按照会试排名来的,所以周自言这个会元,就坐在第一排第一个。
可以说是最接近皇帝的宝座。
如此近的距离,只隔着一道帘幕。
只要敬宣帝愿意,也能透过帘幕看到周自言在做什么。
同样的,周自言也能感受到敬宣帝放到自己身上,那灼热的目光。
不对,好像有三道目光。
正前方有一道敬宣帝的目光,周自言左侧好像还有一道。
周自言用余光看去,豁,林范集。
而剩下那道,便是右侧的张翰林,还有刘大人。
“……”
若不是现在正在殿试,周自言那是真想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因为他发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想想也是,左右侧帘幕后的观看者,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同僚。
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能不认识他?
此刻看到在宝嘉殿里看到正在写策论的同僚,哪个人不多看两眼?
周自言恍惚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几声惊呼。
“我是不是看错了……那名会元,怎的长得那么像……”
“……不错,我觉得也像……”
“小声些,陛下都没说话,你们议论什么?”
周自言在心里默念几声对不住,然后静下心神,开始仔细阅读殿试题目。
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就在今天一场考试了!
第108章
殿试虽然只考一场, 但按照规矩,一场殿试需考八题以内。
至于具体是多少,全看当朝陛下是什么想法。
只是不能超过八道题。
毕竟时间有限, 出的题太多了, 只会扰乱贡生们。
周自言展平题目,一道一道阅读过去。
原来敬宣帝就出了四道题, 道道都是策论时政。
殿试之前的主考官皆是朝廷官员,虽是主考官, 但在出题方面也不敢越过皇帝去,所以束手束脚。
来到殿试,出题人正是陛下自己,那可不就随便写了么!
所以周自言就看到了这样四道题。
第一道题:【朕与大臣共理天下,孰为最?朕今以为大臣有不听者, 欲以闻, 宜何以用?】
翻译一下, 便是在问‘朕和大臣共同治理天下,那这天下到底算谁的?朕现在觉得有些大臣不听话,想让他们听皇帝的话, 该用什么办法?’。
“……嘶。”周自言看着这第一道题,忍不住搓搓手腕虎口。
他实在怀疑, 敬宣帝出题的时候是不是喝大了, 不然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若是放在以前,若是放在现代,周自言肯定会回答,这是人民的天下, 就算你是皇帝,那也不过是国家的代理治理人, 要是没了人民,算个锤子皇帝。
可这里是古代,此题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皇家的天下。
“……”周自言笔尖蘸墨,在心中组织语言。
若是以前……若是以前!
他是锋芒毕露,言辞尖锐的。
可经历过罢官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变得圆滑一些。
周自言想定主意,拿过草稿纸,写下第一个字‘臣’。
他又顿住了。
是要圆滑一些,可就一定要抛弃自己固定的思想,变成像芸芸众生一般的人么?
他是来自现代的周自言,不是大庆土生土长的读书郎。
他受到的教育是‘公平’‘透明’‘尊重’……
这些都是组成他这个人的基本规则。
正因为他有这样不同于古代的思想,才让他有了现在一身的虚名。
他费劲回到京城,不就是想用自己的思想和学问,影响更多的人,让他们和自己一样,努力让大庆变的更好。
如果从这一刻开始,他改变自己的想法,那他还是‘周自言’么?
所以……不要改了吧!
周自言提着笔尖,垂下眼睫,“……嗯。”
不改。
以民为重,轻对皇权,这才是他周自言。
但他确实可以变得圆滑一些。
大不了,就在文章末尾加两句‘此皆臣一人之心,其迹未必对也’。
敬宣帝坐在帘幕后方,看到周自言踌躇半晌终于开始动笔,他摆摆手,让旁边持扇的宫女们停下,径自带着随身公公走出帘幕。
他先是走到左侧,林范集看到敬宣帝的眼神,心中了悟,小步迈出自己眼前的帘幕,跟在敬宣帝身后。
两个人背着手,从左侧帘幕后走到大殿末尾,由最后一名贡生开始看起。
整场殿试,敬宣帝其实最喜欢天子巡监这一会。
看着三百名贡生低着头奋力书写,他心中时有宽慰之情。
每次殿试都能选出这么多年轻俊才,足以证明他治下的大庆,不说人人都富足安康,但也应该能算是一个平安顺遂国家。
他做皇帝,为的不就是这点追求么。
敬宣帝背着手,一个一个贡生往前走。
这三百名贡生里,好些孩子都是前朝大臣家的孩子,每年过年都跟着家中长辈来宫里为他祝年,他都有印象。
有几位贡生的爹娘都是朝中仪仗的重臣,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能不能子承父业,与他们爹娘一样为大庆效力。
敬宣帝穿着宫里所制的厚底官靴,地步摩擦在冰凉的地面,有小小的骚乱声。
在落针可闻的宝嘉殿里分外明显。
殿试极为重要,堪称是科举最后的生死线,是以所有贡生都格外紧张。
此时听着敬宣帝发出的小声音,哪怕这个声音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也忍不住心中颤颤,扰乱思绪。
但他们又不敢说什么。
毕竟……那可是陛下!谁敢说什么?
只能听着这样的小声音,祈求自己能耐下心神,继续写文章。
可有那心态实在太差的贡生,只顾着心中烦乱,完全忘记自己要写什么,只能无能地抓着头,表情痛苦。
完了玩了,怎么就在殿试的时候静不下心来呢!
“……”敬宣帝看到这样的贡生,忍不住摇摇头。
这才什么时候,就这么沉不住气,将来肯定也担不起什么大责任,算了。
敬宣帝每走过一个贡生,都要停一停。
那名贡生感觉到身旁有人后,悄悄看到那点明黄色,左胸腔立刻开始怦怦乱跳。
糟了,陛下……陛下停到我的桌案前了!
我、我我我我是不是哪里写得不好,陛下是不是对我十分失望?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在贡生脑袋里,完全静不下来。
等敬宣帝离开,贡生才发现,自己已经濡湿整片额头。
太恐怖了,太吓人了……苍天保佑让他殿试一次通过吧,再来一次他怕是要晕倒在宝嘉殿上。
敬宣帝逛了一圈,总算走到周自言这边。
左右两侧的大臣都屏息凝神,想看看陛下是否会停在这名会元身旁。
其他注意着敬宣帝的考生也忍不住抬起头,他们很想看看会元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抖如筛糠?
谁知,敬宣帝一步未曾停留,越过了会元,去到下一个人身旁。
那名贡生许是没想到敬宣帝这么早就来到自己身边,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
死一般的寂静传递在左右两侧帘幕之后。
借着帘幕遮挡,许多大臣开始小声交谈。
其中张翰林和刘大人被逼问的最多。
“张翰林,你可真能瞒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和我们交个底儿怎么了?”
说话的大臣揪着张翰林的官帽长翅,数落张翰林不厚道。
张翰林扶着自己的官帽,冷瞥这人一眼,“别扯,别扯!那会儿可是在会试,我怎么敢胡乱说话,万一惹怒陛下怎么办。难不成你想与老夫一起去苦寒之地流亡天涯?”
“可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不是说他被发配边疆了么?这就是所谓的发配边疆?不是做会试会元了么!这算哪门子的发配边疆!”
有大臣突然翻了个白眼,揣着袖子道:“我说,你们还真信了陛下的话?发配边疆?就算咱们几个老伙计被发配边疆,那小子都不可能被发配边疆,闹呢!”
“说得也是……陛下待他从来就极为宽厚,不然他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走到二品官职。”另一名大臣摸摸胡子,突然道,“哎哟,这小子本来不就是三元及第么,这是干什么,再来考一次?他是不是脑子晕住了。”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今年这帮贡生实在倒霉。”
刘大人右拳捶左掌,指着宝嘉殿里第二名贡生道:“坏了,那不是林相公家的孙子么,从前年就放话说要三元及第,结果现在已经失了一个会元……”
林相公从以前就和那人不对付,现在怕是要算上孙子的仇了。
张翰林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事,左右林相公和那小子已经是世仇了,不过是让孙子辈再记恨一轮而已,小子皮糙肉厚,不怕。”
周自言这人也是厉害,惹了老的,又惹了小的。
现在好了,祖孙两代,全都和他一个人有愁怨,真是行的!
所有大臣想着之前二人争吵的场景,纷纷掩袖轻笑。
那小子虽然是个怪才,可不得不承认,有他在,他们这几个人再上朝,总能多几分趣味。
顾大望也在这一侧帘幕后,他并未参与这些同僚们的谈话。
他比这些人更早得知周自言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去打扰他。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这位旧友,是真的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要再拿一遍三元及第,像以前那样重登辉荣。
……顾司文现在是不是和他关系挺好的?
顾大望握着座椅手背,在脑海中思索。
老友以前一心扑在政务上,不爱教学生,所以名下一个弟子都没有。
但他听说老友现在想留在国子监做夫子。
这样的话,家里那两个小子不就可以跟着老友学习了?
凭老友的本事,教两个小崽应该没什么问题……搞不好他们老顾家也能出一个三元及第的才俊!
顾大望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殊不知他的旧友刚写完第一道题,又在第二道题上卡住了。
第二题,【岁皆有税,奈何府库、军资总不见充?刍粮马临缺资,何不时至乎?】
周自言眉头紧皱,这问题真是……
‘年年都有税收,为什么国库和军费总不见充盈?粮草和马匹是战场上紧缺的物资,为什么总不能及时地送到前线?’
这道题还用想么!不就是因为有贪官污吏,所以才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敬宣帝自己也知道,为何还要拿出来问?
宝嘉殿里的三百贡生,有没有家世的普通学子,也有爹娘在朝围观的官宦子弟,敬宣帝是想看看这两类学子,对于这个问题都是什么样的看法吧?
周自言揣测,敬宣帝可能更想知道官宦子弟会怎么想。
毕竟这三百贡生里,可有不少贡生的家里,就管着这些税收和粮草。
钓鱼执法,这不就是变相的钓鱼执法。
周自言抿着唇角揉揉额头,强压下嘴角的笑意,开始作答这第二道题。
既然是贪官,那就治!
既然国库不够,那就开源!
既然前线总是收不到粮草,那就自己种!
整治贪官,想办法加强官方商业渠道,再让前线士兵自己种植粮食,为他们储备更容易携带的军粮……
一件件一桩桩实用的办法,被周自言分条例写到卷子上。
敬宣帝逛完一圈后,最终停在周自言身边。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陛下不是跳过了会元,而是想把会元留到最后再仔细观察啊!
敬宣帝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自言写到如何制作优良军粮的时候。
敬宣帝看了一会,突然‘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好小子,这些东西,他在位的时候可从没有提过,感情都在他脑子里呢是吧?
若不是殿试问到这个问题,他怕是还不会说出来!
气,十分生气。
敬宣帝离开周自言这里,直接回到自己的帘幕后边,不出来了。
其他贡生听到这清晰的医生冷哼,皆愣住。
莫不是会元写了什么东西,惹了陛下不喜?
帘幕后的众人见状,却比贡生们心情松快。
“这小子不会又写了什么犀利的言辞,惹到陛下了吧?”刘大人垫着脚,企图透过帘幕,看到周自言写了什么。
张翰林举起酒葫芦喝了一口,“谁知道,反正他总是干这种刀尖上行走的事情,真难为陛下还忍着他,陛下真乃海量。”
“你们瞧周自言身后的贡生们,各个脸色僵硬,怕是吓着了吧。”
刘大人主要看了一下林相公家的孙子,笑了,“林相公家那位嫡孙,脸色好像也不太好看,似乎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还是年轻啊。”其他人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这些贡生们可能不知道周自言和陛下的相处之道,他们同僚多年,那可是太知道了。
打从周自言上朝起,这小子就一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说的话,做的事,都和祖宗礼教背道而驰。
要是别的人是这样的刺头,不用陛下动手,他们自己就能撸起袖子把人从朝上扔出去。
可那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让他们被说的心服口服!
还总能在一顿歪理后找到典籍佐证他的话,再要不然,就是直接施行出一个好结果,来证明他说的话是对的。
当然,即便他有降服人心的本事,可他每每开口,都能把人气个半死。
朝堂之上,经常会出现老大臣们捂着胸口,指骂他‘竖子’‘不讲道理的蛮牛’‘无理之人’。
就连陛下也对他甩过冷脸色。
可那人,眉毛都不带皱一下,就是一个态度:你们说你们的,我坚决不改。
照旧嬉嬉笑笑,我行我素。
起初他们还会担心一下,担心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会被陛下拿去杀鸡儆猴。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人不仅没有被杀鸡儆猴,反而步步高升,和陛下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后来他们明白了。
陛下对他们甩脸色,那是真的甩脸色。
陛下对他甩脸色,那只是爱恨交织的惜才之情。
爱惜他的才华,痛恨他的不驯。
最后只能变成一声纠结的叹息。
得嘞。
再遇到陛下与他争吵的场景,他们是懒得再给任何一个眼色。
看多了还闹心!
周自言自然听到了敬宣帝的那一声‘哼’。
“……”他用笔杆挠挠头,立刻就明白过来敬宣帝为何生气。
这是埋怨臣子对君王藏二心呢。
但这也不能怨他不是?
谁让他之前在刑部呢,每天都忙着看卷宗,还真没什么心神去考虑别的事情。
这次要不是遇上这道题,他也不能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这等现代知识!
周自言小小告罪一声,好好写完这篇文章,把每一条可行之策都写的明明白白,全当他的‘悔过书’。
剩下两道题,缓和了许多。
问的是海运和流寇的问题。
既然问到海运,那必然是想知道如何做,才能让海运真正运行起来。
周自言思索片刻,从船只组队,港口路线安排,再到航行时间,航行人员的安全问题等方面一一作答。
至于流寇么,周自言觉得需要分两种情况。
并非自愿入寇者,可以尝试招安,那些天生的亡命之徒,周自言只有一个态度,那就是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古代封建王朝的代表性规则,这个时代的百姓,并不知道什么叫人权,也不知道什么是平等尊重,他们只知道头顶上有皇家顶着。
哪怕朝代更迭,战火纷起,只要皇家不倒,他们就是一国子民,是不用流离失所的。
所以有时候皇帝也得强硬一些,才能竖立起皇权的威严,才能让治下百姓有安全感。
写完四道题,周自言手腕酸痛。
他放下笔,开始活动手腕。
有了他打头,慢慢的,殿内搁笔的声音越来越多。
这是大部分人都写完了。
又等了好一会,殿外停止答卷的钟声慢悠悠响起。
张翰林和刘大人从帘幕后走出来,要求大家停笔,放好答卷,依次站起来,排队出殿。
而他们留下的卷子,会有翰林院的人专门收走,不用担心。
三百贡生弯腰行礼,小步退着离开宝嘉殿。
“呼!”周自言第一个伸起懒腰,活动筋骨,“坐了这么久,累死了。”
周自言身后的贡生们见周自言如此放松,忙不迭叫他名字,“会元,会元!现在还没离开皇城呢!”
他们这届的会元怎的这么不讲规矩,刚出宝嘉殿就如此松懈,要是被后面的大人们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周自言捂着脖子回头,笑着说:“殿试到这会儿就算结束了,不用这般紧张。”
只要踏出宝嘉殿,就算殿试结束了。
他们虽然不能擅自打乱队伍,但不用像刚开始那样憋着一口气,不敢说话。
不过这个规矩,可能只有周自言自己知道。
所以即便周自言这么说,其他人还是缩手缩脚,不敢随意乱看。
普通贡生是如此,那些官宦子弟出身的贡生,也是如此。
给他们带队的人,是敬宣帝身旁的大公公。
这人也是周自言的老相识。
周自言揉着额头,作揖道:“这位公公,吾等现在是否可以直起腰来离开宫里?”
“自然行的。”公公晃了一下手中佛尘,嘴角笑意也有些压不下,“诸位贡生,此行殿试已经结束,你们快快松下来吧,只要不乱跑,不乱说话,陛下是不会生气的。”
“真的啊?”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大公公笑着点头。
“呼……”
显然,公公的话比周自言的话要值得让人相信。
有了公公的肯定,这帮贡生总算能解开刚才紧张到不行的状态,开始有闲情逸致欣赏这座巍峨的皇城。
公公说了,只要他们不乱跑不乱说话就行,那么……看看皇城应该没什么事吧!
周自言走在最前面,实在是因为这座皇城,他已经看到没什么好看了。
不如早点离开,回国子监睡大觉。
林鸣息紧紧跟在周自言身后,手伸出去,又尴尬的收回来。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搭话,才能让这位会元愿意与他同行。
可爷爷说过了,他若是实在好奇,可以用爷爷的名号,和这个叫周自言的会元聊一聊。
要不,就直接搬出爷爷的名号来?
林鸣息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台阶另一侧,陆陆续续有当朝大臣三三两两结伴而出。
他们皆穿着六层暗红朝服,头带双翅乌纱帽,腰后一条长长的彩绶随着下台阶的步伐时时跳起,晃花了这些贡生的眼。
大臣们年龄各有不一,有人摸着胡子谈笑风生,有人挺着年经的脊梁,与其他重臣商讨政务上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这些人都有一样的特性,那便是都丰神异彩,一身庄重朝服穿得昂然挺立,让人心生向往。
“……这便是大庆的父母官吗?”
“看着都极有气势。”
说话间,不少贡生都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各位路过的大臣。
……算了,真是人比人,天差地别。
平整的百层白石台阶,一侧是刚刚殿试结束,等着获取功名,进入大庆朝堂的新生贡生。
他们惶恐,他们紧张,可他们也有无限的冲劲,正等着正式封官派职,开启他们一生的官途。
另一侧,是已经穿上朝服,戴好官帽,以两肩之力,撑起大庆一片天的朝廷老臣。
他们也许已经年迈,也许已经僵化,也正是有他们在前面开路,才能让后来之人更加坦荡。
如此交错的两代人,或许便是‘传承’的意义。
林鸣息一直踌躇,都走到百层台阶之下了,那只叫人的手还没伸出去。
他看到同行的几位大臣在走过他和周会元之时,都会留下一个怪异的眼神,
那种眼神,林鸣息想了又想,总觉得特别像在质问。
【臭小子,你再搞什么东西?】
【你莫要作妖!】
【……】
对,就是质问。
就好像他小时候调皮捣蛋后,爷爷护着他时,爹却总是隔着爷爷,用眼神警告他。
奇怪,这些叔叔伯伯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今日殿试,并未做错什么啊?
还是说,他们在看周会元?
可……可周会元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周自言悄悄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面对众多质问的眼神,企图用自己的眉毛和眼神传达出几个讯息。
【别挡道,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错了错了,真错了,改日改日定和你解释清楚……】
【快走!别磨蹭啊!】
哎哟,这一趟路,周自言觉得自己脚还没累,脸部就要因为一直在做表情而扭曲了。
第109章
阿穗最近一直都带着围帽, 所以现在等在皇城外时,也带着围帽。
周自言一出城门就看到熟悉的白色围帽少女,他无奈道:“都带上围帽了, 何必要再来等我呢?”
“阿穗一定要来的, 这可是夫子的大事情。”阿穗怀中似乎还抱着一堆东西,她解开包袱, 里面赫然是一些装好的吃食,“夫子, 这是家中爹娘新做的点心和吃食,他们一定要我拿来交给夫子。”
“两位长辈身体可还好?”周自言接过阿穗手里的东西,询问阿穗爹娘的情况。
阿穗的爹娘就是在京城做生意的商户人家,当初阿穗从女官选拔中黯然退场,他们本想让阿穗跟着家里一起做生意, 谁知道阿穗自己跑去周自言家做侍女。
不做商户老板, 反而去做什么侍女?
两位长辈实在难以理解, 所以直接找到周自言府邸,打算把自家闺女带回家。
后来么,阿穗自己坚持要留下, 两位长辈没办法,只能随女儿去。
再后来, 周自言一步一步往上升, 成为京中新贵。
由于周自言身边没有另一位主人,身后也没有什么家族,所以一直跟在周自言身边的阿穗,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个时候, 阿穗爹娘才意识到,他们的女儿, 跟了一位什么样的主家。
从那以后,他们也就不管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阿穗想做什么什么,就随她吧!
周自言也不是那种不好相处的人,时间一长,两家人还处出一些感情。
阿穗爹娘便拿周自言当自己亲戚看待,时不时准备一些东西送与周自言。
林鸣息一直跟在周自言身后,此时也看到周自言和另一名围帽少女的交谈。
“……”林鸣息眉头紧皱。
难不成这位周会元已经娶妻了?
可爷爷分明说过,想要追求大道的极致,定要恪守本身,无欲无求。
周会元如此沉溺女色,成何体统!
周自言见过阿穗后,抱着阿穗给的东西回到国子监。
但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还在。
周自言突然停住,回头,“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林鸣息停不住脚步,差点撞到周自言身上,他后退两步,拱手作揖道:“在下林鸣息,是本次会试的第二名。”
“噢,我记得你,老二。”周自言侧头,瞧着眼前这小少年,做出防御的姿势,略显滑稽,“会试都考完了,你不会是想打我一顿吧?”
林鸣息的年纪……看起来好像才十四五岁,头戴灰色儒巾,一身青色圆领袍穿得挺拔神气。
清秀俊美,仙姿玉质,是一个如阳春白雪一样的小少年。
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是会试第二名了?!
那他参加童试的时候,岂不是可能比宋豆丁年纪还小……
这才是真正的少年天才啊!
“林相公是我爷爷。”林鸣息直接搬出爷爷的名号,“爷爷说,我若是对你好奇,可以直接找你探讨学问。”
“?”周自言拎着手里的东西,绕着林鸣息转了一圈,惊异道,“你是林老头的孙子,不是小儿子,是孙子?!”
“是啊!”林鸣息的脸上有一些茫然,“爷爷只有一个儿子,然后就是我啊。”
周自言一拍额头,“……”
糊涂了,是他糊涂了。
林范集甚少提及他的家庭,所以周自言只知道林范集家中有一房夫人,然后还有一个儿子。
但周自言只见过林范集的夫人。
因为林范集的儿子在外做官,一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一次,所以更别说见过林范集的孙子了。
“周会元,你与我爷爷十分相熟吗?”林鸣息只知道爷爷有几个徒弟,并未听说还有一个年纪这般大的友人。
周自言领着林鸣息进入国子监做登记,“还好吧,认识不过几年时间。”
国子监的登记所一听林鸣息是林相公的孙子,连忙批了林鸣息的申请。
还让周自言好好带着林小公子四处转转,最好是能让林小公子爱上国子监,将来也能来国子监读读书,做做博士什么的。
林鸣息从小就跟着林范集做学问,长大了也未曾去过什么官学,请的都是家中坐师,再要不然就由林范集亲自指导。
所以十多年了,林鸣息还没体验过集体的书院生活。
周自言在前面走,时不时与国子监的监生打招呼,解答他们手上的问题。
林鸣息就跟在后面默默听着,听久了,心中也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这题我会,我应当能讲出来的!
周自言注意到林鸣息的态度转变,再遇到问问题的监生时,往旁边迈了一步,“林小弟弟,你来?”
“……”林鸣息看了周自言一眼,接过周自言扔过来的橄榄枝,替他回答监生们的问题。
监生们本是为周会元而来,所以被推给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并不高兴。
可这少年言之有物,又条理清晰,缓缓道来的文章内容如泉水叮咚声,好听好记,还浅显好懂。
几位监生抱着书,听得叹为观止。
他们国子监今年是怎么了,不仅出了一位周会元,还来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少年俊才,天啊,还让不让他们这些大龄监生活了。
林鸣息一开始有些紧张,说得磕绊,可没讲三句,他腹中的万千学问就支撑起他的气场,再开口时没了紧张,没了磕绊,堪称对答如流,有理有据。
林鸣息从小就待在林府安静学习,讲究一个心平气和,天时人和,还从未接触过这么热闹的求学氛围,所以不好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但林鸣息明显越讲越开心,越讲越兴奋。
他看到那些监生,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恍然大悟的模样,就高兴,看到监生们真诚对自己弯腰道谢时,他还是高兴。
高兴,就是高兴,单纯的高兴。
林鸣息的小脸逐渐变得红扑扑,明显是难掩兴奋。
周自言背着手笑道:“你以前没接触过这么多读书人吗?不应该啊,你不参加那些治学会么?”
“参加的,但甚是无聊。”林鸣息摸摸自己的脸颊,脸好热,心也好热,“许多人坐在一起,争讨一个问题,讨论上半天多,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底有何用处?做学问本就是私人的事情,如何能说服别人?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林鸣息又说:“而且爷爷不让我和外人有过多接触,他说只要有接触,就免不了受影响,爷爷希望我能用最纯澈的心境去读书,做学问。”
“……”周自言解开号房门上的铜锁,正好听到林鸣息这句话,他舌尖顶住上鄂,难以苟同这个想法,“你都不去入世,如何能明白书上讲的那些人世道理哩?”
“爷爷说,等我再长大一点,自然就明白了。”林鸣息跟着周自言进入国子监号房,瞬间被这小小一间号房惊到,“周会元,你就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吗?”
周自言把阿穗送的东西放到桌上,然后把桌案上乱七八糟的文书都收起来,一边整理号房一边道:“麻雀虽小,但肝胆俱全。我一个人住就够了。”
林鸣息跪坐在桌案旁的毯子上,不停打量着这间小号房。
这里没有点炉熏香的味道,也没有日日洁净的桌案和地面。
这里只有一点干燥木柴的味道,还有沾着鞋印的粗糙地面。
这里窗外没有种着株株盛开到糜艳的鲜花,屋檐下也没有挂着随风而动的金铃子。
周会元不能在写完文章后,听着风穿树叶的声音品茗对弈,也不能对着锦簇盛景饮酒作乐。
他没有为他红袖添香的侍女,也没有日日教学的大儒。
而这些,自己都有。
都是家中为他准备的,就连家中仆人路过他的书房和卧房,都要放轻步伐,以免惊扰他。
可最后呢?
自己信誓旦旦要拿会元,却只拿了一个第二名。
而这位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周会元,却拿到了第一名。
这到底为什么?
周自言收拾好一切后,拖过来一个蒲团,和林鸣息相对而坐,为小少年看茶,“你找我所为何事?”
“……”林鸣息之前有千个万个问题想问,但现在却一个都问不出来。
周自言摸摸下颌,好像有点从林鸣息迷茫的表情上读出来一点什么,“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什么我这里环境远不如你家中,我之前的名声也不显,年纪还大你不少,我为什么还能考过你?”
“……”林鸣息两手交握,点点头,“爷爷从小便为我准备了最好的环境,供我读书,不让凡尘杂事打扰我,可我还是没能考到会元。我让爷爷失望了。”
“你是不是觉得,林老头是当世大儒,所以你也要和他一般,才能不堕他的名头?”周自言摸着下巴,好像从林鸣息身上看到某种问题少年的影子。
“自然。爷爷是举国敬仰的大儒,爹爹也是为国效命的朝廷大臣,祖母和娘从小便教导我,要跟着爷爷和爹的步伐前进,绝不能让林家的名头在我这一代断掉。”林鸣息道,“爷爷曾经是三元及第的人,爹虽然并未三元及第,可也是被人人夸赞的大才,所以我也要努力争取三元名声才行。”
周自言挠挠头,觉得林鸣息有点棘手,“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你在烦恼什么。”
“……我、我不知道。”林鸣息又开始卡壳,黝黑双瞳里是一眼看到的到的迷茫,“周会元,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还能如此用功读书,然后考到会元的么?”
“因为……我读书是我想读书,我想考出成绩,然后实现我的抱负。所以不管我在哪里,都能读书。”周自言道,“或许你可以想一想,你现在这般用功读书,到底是因为你对读书有期翼,还是只是因为,你是林老头的孙子,所以你必须要读书。”
“……我从没考虑过这些。”林鸣息黯然承认,他一直跟着爷爷读书,从未考虑过这些事情,“周会元,难道除我以外的读书人,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读书吗?”
“别人我不知道,于我来说,读书科举,是最容易实现我心中抱负的途径。”周自言把茶杯推给林鸣息,“国子监里有我的两位旧友,他们一男一女,现在都是国子监的夫子,他们两人家世都颇好,其实远不必留在国子监做一个小小的夫子。”
“他们之所以在这里一待就是七八年,为的也是自己那点抱负,他们想要像自己的夫子那样,传道受业解惑,将自己学到的学问,再传授给其他监生。”
“女子……”林鸣息想到之前在皇城外见到的围帽女子,抿了抿唇,“是周会元之前在皇城外见到的那名女子么?是周会元的……夫人?”
“……”周自言慢慢后移两步,远离林鸣息,这话可不得了,要是让卫风听到了……
“你想哪儿去了。国子监里的这位,是姜家的次女。皇城外你见过的那位……算是我妹妹。”
提到阿穗,周自言觉得阿穗也是个不错的例子,“我妹妹曾经入宫选过后宫女官,对她来说,读书便是为了更好的丰富自己的学识,让她可以成功考过女官的文试。”
听了这么多人,林鸣息心中或许找到了答案,也或许还没有。
但他年纪还小,也不必急着去寻找什么正确的答案。
林范集说得也对,等林鸣息再长大一点,他可能自己突然就顿悟了。
这种事,急不得。
只是,此时此刻,林鸣息对这位清贫的国子监出身的周会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想知道周会元平时是如何读书,如何写文章的。
想知道他每天都在看什么书,培养什么样的思想,才能拿到会元的名称?
也很想知道,自己身为当朝大儒的爷爷,为何会认识一个年纪小几十岁的年轻人。
林鸣息爬起来,双手合一,弯腰行礼,“周会元,我心中有许多想要解答的谜题,需要周会元帮助一二,今夜能否与你同寝?”
“……如果你能睡得了硬板床,自然扫榻相迎。”周自言也站起来,与林鸣息相对弯腰。
古人夜寝治学是常见的事情,再说了,他也挺想知道这位少年天才是怎么读书的。
说不定能从中找到更适合宋豆丁他们的教育之法。
林鸣息得到肯定,笑:“周会元果然如爷爷所说,是个很随性的人。”
“你爷爷还夸我呢?”周自言从床上抱下被子,铺到地上,让林鸣息坐到被子上,然后把自己之前积攒下的藏书都搬过来。
还有在国子监上课时做的记录,也全都拿过来。
林鸣息见状,收敛玩笑的心思,把全部心神都放到探讨学问上。
一个接一个问题层出不穷,问的周自言眼花缭乱。
这孩子问问题没有章法,全是想到哪儿就是哪儿。
最后还是周自言拿来纸笔,理顺了林鸣息现在的矛盾和疑惑,再一点点,像抽解毛线球一样为林鸣息解惑。
一整夜,两个人都在讨论此生所学。
周自言讲,便是用夫子的身份教学,经常现代古代学识交织,为林鸣息提供更精确,更先进的知识。
林鸣息受益匪浅,不过短短一夜,他好像就脱离了原先的读书之道,走到另一条更加波澜壮阔的道路上。
林鸣息讲时,周自言便努力从林鸣息自身出发,了解林鸣息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都在想什么,学什么,有什么样的读书方法,有什么样的读书技巧。
企图从中总结出更适合少年人教学的方法。
总之,天明鸡叫之时,两个人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收获颇丰。
周自言伸懒腰,“天都亮了,你要不吃过国子监的早膳再走吧。”
“哎呀!”林鸣息惊叫,站起来,“我昨儿好像忘记给家里捎口信了!”
周自言:“……”
“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周自言颓然躺平,把自己卷到被子里,闭上双眼,“……挺好的,你爷爷快杀过来找我麻烦了。”
林鸣息瞪大眼:“啊?”
说谁到谁就到,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辜鸿文的大嗓门隔着厚厚门扉都能听得清楚,“林相公,林相公,你不能擅闯国子监号房啊!您要找林小公子,您去前殿等着行不行?”
“老夫等什么等!”林范集拎着朝服急急忙忙走到周自言这个号房门前,抬脚便踹,大喝道,“周自言!你竟然拐带我的乖孙!你给老夫滚出来!”
林范集昨夜见林鸣息没回府,便托人去打听。
一听是去了国子监,他便料到林鸣息是去找周自言了。
如果是找人,那定是有话要说。
既然如此,林范集也不催促,反正夜深时林鸣息定会回府。
他的乖孙子有多乖巧听话,他最知道。
可等到月上柳梢头,林鸣息还没回来。
等到夜班打更时,林鸣息还没回来。
等到鸡叫三声,林范集都换好朝服准备去上朝了,林鸣息还没回来!
林范集急了,周自言那小子最会花言巧语,万一把他乖孙拐跑了可怎么办?
不行不行。
所以一下朝,林范集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冲到国子监,找周自言要人来了。
辜鸿文‘哎哟’一声,护着自家国子监的大门,“林相公,你这是做什么啊!这门贵着呢!”
“再贵,有老夫的乖孙贵吗?!”林范集提着朝服衣角,迈过门槛进门,还不等他说什么,就看到傻站在屋子里的林鸣息。
“爷……爷爷,你怎么来了。”
林鸣息极失礼仪的挠挠头发。
他并未洗漱,也没换衣物,脸上还带着一些熬夜后的憔悴,林范集一看,顿时心疼。
“乖孙,鸣息,你有没有受欺负?这小子……这小子……”林范集走到周自言身旁,隔着棉被踢了周自言一脚,“这小子有没有胡言乱语?!”
“爷爷!你怎么能踢周会元!”林鸣息见自己爷爷如此蛮不讲理,立刻站到周自言身前,护着周自言,仰头对抗自己爷爷,“周会元才腹有诗书,才华过人,我还从未见过这么通透的一个人,爷爷!你不能踢他!”
“……?”林范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乖孙,叛变了!
“乖孙,这小子果然说了什么话是不是!”
周自言撩开棉被,托着下颚,在林鸣息身后,对林范集甩了一个贱嗖嗖的媚眼,笑得狂放。
啧啧,乖孙跑咯。
林鸣息尚觉得林范集受的刺激还不够,又道:“我不知道爷爷说的胡言乱语是什么,我只知道,周会元懂得极多,讲文章也讲得通俗易懂,是我应当要追随,崇敬之人。”
“……当然,爷爷也是鸣息最尊敬的人……”林鸣息纠结了一小下,补充道:“……之一。”
从前爷爷是他最尊敬的人,但现在……得多加一个周会元了。
“……”林范集扶住自己的额头,眼前一黑。
坏了,要坏了!
辜鸿文甚至林范集和周自言之间的‘爱恨纠缠’,连忙上前一步,扶住林范集,“林相公,林相公!”
你可千万不能被气晕啊!
林范集靠在辜鸿文身上,乌纱帽的双翅打得辜鸿文脸疼。
可辜鸿文脸再疼也没有林范集此刻心疼,他不过是放任乖孙一个晚上,怎么乖孙就跟着周自言跑了呢?
“乖孙……乖孙,这人、这人就是一个怪才,他离经叛道,不服管教,你……你怎么能跟着他学呢?”
虽然他承认周自言的学识和爱民之心,但周自言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他还是看不上!
要是林鸣息真跟着周自言学到一套桀骜之气,他林范集真的能撞柱身亡!
周自言此刻终于从被子里爬起来,“你才离经叛道,你个老封建。”
他看出来了,他和林范集这个‘老封建’‘竖子’的劲儿,这辈子都解决不了。
林鸣息皱起眉头,好像不赞同爷爷说的话,开始为林范集的怒火添柴,“可我觉得周会元说的话有道理,是不同于书上的真理。”
“爷爷,不是你说要追求真理的么,我现在找到我认为的真理了,为何又不允许我去追随了呢?”
“我真真觉得,周会元懂天下间所有的知识,与他交谈一夜,我对书中真理的理解又加深了许多。”
“……我!”林范集眼前又一黑。
他说的真理,是人间至纯至善的道理,不是周自言口中的歪理!
辜鸿文用手为林范集扇风,“林相公,林相公,坚持住,坚持住啊!”
林相公要是晕倒在国子监,国子监肯定会没事。
但他这个国子监司业,明天就能被各地读书人戳脊梁骨!
周自言走到林范集身前,把人扶好,顺便帮林范集整理了一下双翅官帽,耐心道:“林老头,林相公!你是你,林鸣息是林鸣息,你为何一定要林鸣息按着你的步子走?你是觉得大庆有一个林相公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小林相公是不是?”
“你胡说八道,老夫并无此意。”林范集瞥了周自言一眼,“鸣息自小就在读书上极有天赋,这样的天赋,不好好培养,难道要和你一样从野路子走出来,变成天下一怪才么?”
“怪才如何,庸才如何,哪怕是全大庆都知道的天才,最后不还都是和咱们一样,穿着这一身红色朝服,为国效力吗?”周自言拍拍林范集的胸口,“你个老封建就是管的太多,好好的娃娃被你管的变成林相公翻版,这还有什么意思。”
周自言虽然看不上林范集这样的教育方法,但他也无意掺和林家的事情。
“林鸣息,既然你爷爷都来了,你就随他回家去吧。”
说着,周自言开始打哈欠,“我……我得去伙房吃个包子,然后回来睡一觉,累死了。”
辜鸿文赶紧请走林家两位大佛,亲眼看着他们相伴离开国子监,那口悬着的心才放下。
他瘫在国子监大门旁,“好歹送走了……亲娘嘞,周弟身边总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都是惹不起的人,真是要命了。”
可别再来了,再来几次,他都要晕过去了。
而走出国子监的爷孙两人,正进行着一场尴尬的沉默。
林鸣息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也不说话,但他握着马车边缘,突然道:“爷爷,我从小就一直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是对,我便觉得什么是对,你说什么是错,我便觉得什么是错。”
“可现在,我还是觉得周会元与我说的话,是对的。”
“周会元告诉我,我应该明白我是在为什么读书,在为什么求取学问。爷爷,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读书吗?仅仅是因为我在读书上,很有天赋?”
“……”林范集登上马车,刚刚掀帘便停下,他并未回头,只道:“求道便是求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不都是从蒙学便开始读书,然后一路科举,考出功名,卖与帝王家?这条路子,从未变过,以后也不会改变。”
“爷爷曾获取天下名声,被所有读书人敬仰,现在不还是每日上朝,下朝,整日和文书奏折,政务为伴。”
林鸣息跟着登上马车,帘幕放下,遮住小少年的声音,“爷爷,鸣息确实许久不见爷爷的墨宝了……爷爷,你有多久没有写文章了?”
林范集慢慢闭上眼,“记不得了……好像从穿上这身二品朝服时,就没再执笔过。”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爷孙俩也不再说话。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第110章
参加殿试的贡生一共有三百人, 但里面有很大一部分贡生,在殿试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弄污了卷子, 或者干脆就没写完, 又或者胡写瞎写。
这些贡生,只能算同进士, 将来最好的结果便是领一个小官职,外派到其他地方, 慢慢熬资历。
而剩下的卷子,则需要好好审看一番。
不多,也就一百五十多份。
敬宣帝钦点了林范集,张翰林,刘大人, 外加其他几位正二品的官员一同挑灯夜战。
还有另外专门帮他们分类卷子的同考官, 大家互帮互助, 定能在规定时间内判出名次。
所有人齐聚宝嘉殿,同考官们闷不做声,只一下又一下分着手上的卷子。
而他们之外, 那几位主考的大人,时不时便为一份卷子争吵不休, 吵到气头上, 吹胡子瞪眼都是常有的事。
到这时,敬宣帝便端着温热的茶杯,给这几个上头的老家伙们看茶,让他们不要吵, 不要闹,好好看卷子才是。
同考官们怎么也想不到, 原来当大臣们吵架时,陛下才是那个和事佬和定心丸。
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这些大人们咽下自己的想法,冷眼继续判卷。
可安宁不到几刻钟,他们又会因为另一份卷子吵起来。
几个晚上过去,同考官们竟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
只有几种卷子,这些大臣们不吵。
一是,写的一般,他们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确定该名贡生应该排在多少名。
一种是写的极好,这样的卷子,不需要多加考虑便能放到甲等里。
贡生们的卷子虽然是按照座位收录的,可还是要打乱顺序,并封号。
只是到了殿试这里,不需要再额外誊抄一份,所以看到那熟悉的文章风格和笔记,熟悉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哪位贡生的卷子。
张翰林拿着林鸣息的卷子,捻须点头,“老林啊,你这乖孙确实不错,文风稳健,笔锋犀利,颇有你当年的风采。”
“还差得远,还差得远。”林范集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笑着谦虚。
这场殿试里,虽有林范集的乖孙,他倒是想避嫌,但林范集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大儒,他若是避了嫌,再难有第二个如他一般不与氏族有关系,又名声尽显的大儒来撑场面。
再说了,林范集那乖孙,满京城有谁不认识,三岁识千文,五岁背诗词,简直天生就是为了读书来的。
这样一名学子,不说林范集了,就是旁的人来判,那也是前三名的排名。
林范集这个亲爷爷何苦去避嫌。
他们这一行人,从下了朝便聚在一起判卷。
现在打更三声,他们才看过去一半。
刘大人揉揉眼睛,掏出怀中的清眼液,打开小葫芦,用洁净的锦帕蘸取一些,擦到眼睛上,缓解疲劳。
张翰林也忍不住掏出太医院送来的丹药,放入口中。
他们这些人都上了年纪,熬不动了,做这种耗费心力的事情,就得靠药物来维持身体健康。
不过好在,陛下也披着外衣,与他们同吃同睡,始终伴着他们。
有天子在,这帮老臣心中宽慰不少,做起事来也更有动力。
更何况,陛下时不时还让公公去御膳房取一些温热的吃食来犒劳他们,用一些良言暖语不断鼓励,这些人是越干越有劲。
截止现在,他们还没翻到最想看的那份卷子。
众人重振旗鼓,继续投入其中。
终于,刘大人哈哈笑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份!”
“哦?当真找到了?”
“来来来,一起看看。”
其他人听到刘大人的笑声,都知道他找到了什么,纷纷凑过去,与刘大人一起审视这份卷子。
整张卷子都是端正小楷,可那一撇一捺中都有笔走龙蛇之势,锋芒毕露。
从第一道题的文章,到最后一题的文章,没有一处修改,也没有一处污渍,一看便知是一气呵成之作,中间甚至连停留思考的停顿都没有。
这不是周自言的卷子还能是谁的?
林范进看着第三四题的实干办法,已经可以根据这篇文章在脑海中演练出几套可行的政策,他背手叹息道:“哎,鸣息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一点。”
就这一点点,乖孙注定不能三元及第,可惜,太可惜了!
“鸣息已经是少年天才了,何必拿鸣息与这等怪才相比。”张翰林读完周自言的卷子,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口,畅快,“这人毕竟与你我同朝为官几载,你拿鸣息和他相比,鸣息都不一定答应。”
提到林鸣息,林范集一拍大腿,气道:“我那乖孙不知道听了那小子说了什么,现在就奔着那小子为目标,想要做和他一样的人,还说……还说什么,从前最崇敬的人是爷爷,现在还要再多加一个人。真是气煞老夫。”
“哈哈哈哈哈哈!老林,你们祖孙两个,怎么好像都和这小子有孽缘似的。”
张翰林和刘大人齐齐笑出声。
林范集有苦难言,眉毛拧到一起,以表不满。
几人谈笑间,就确定了本次殿试的头名。
按照大庆规定,他们需要排出所有人的名次,而敬宣帝只要看前十名即可,但敬宣帝偏偏反其道而行,要求他们他们每放一个排名,都要拿给自己看。
敬宣帝点头,这个排名才算通过。
林范集拿着写有状元之名的牌子递到敬宣帝面前,敬宣帝先开一看,与他想的一样。
周自言。
敬宣帝点点头,合上牌子,这是同意了。
这大概是他们定的最轻松的一届状元。
因为毫无异议。
剩下的,就是要再排出榜眼和探花。
众人收拾精神,继续看卷。
翌日天明,三百名贡生再一次排队进入宝嘉殿。
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殿试,所以他们心怀不安。
这一次,是为了听到自己的排名,他们反而定下了心。
反正是成是败,就在今日了。
殿试放榜又叫‘传胪’,读卷官按照早就排好的名次,依次拆卷。
第一卷便是一甲第一名,以此类推。
然后再在皇榜上,填好这些人的信息。由礼部尚书刘大人亲自盖印。
所做这一切,皆当着三百贡生之面,意在表示殿试的公平。
殿试的榜俗称“金榜”,因为最外层是一层黄色的纸张,所以又称“黄榜”。
但因为经过皇帝之手,所以民间也会叫它‘皇榜’。
填好所有人名后,殿外仪仗队会奏起鼓乐。
在悠扬的鼓乐中,读卷官捧着做好的皇榜交给敬宣帝身旁的公公,再由大公公递给敬宣帝。
这时,敬宣帝会再盖下代表着皇家的红印。
敬宣帝捏着这张皇榜,走到宝嘉殿最上方,也就是一开始观看贡生们殿试的位置。
不过现在没有了那一道帘幕的遮挡,他能清楚的看清每一位贡生。
而每一位贡生,也终于得见天颜。
紧张的心情,在看到敬宣帝的金龙朝服后,直接升到嗓子眼。
敬宣帝身旁的大公公,接到敬宣帝的旨意,捧着皇榜站到众贡生面前,气沉丹田,大喝道:“有制!”
三百贡生齐齐跪下,恭敬低头,“请听!”
“今日策试天下贡生,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大公公字正腔圆地念出这句话,然后捻开早已盖好皇印的皇榜,倒着从最后一名开始念。
所有贡生的心随着公公一个个名字念下,再不复平静。
左胸膛那处的心脏,一点点悬起来。
明知道不可能,但许多人还是幻想着:这里没有我,我是不是还在更前面?
我是不是……能去乙等、甲等……
我是不是,能进甲等一列?
周自言站在最前面,双手揽袖,站的笔直。
三甲念完了,便是二甲。
二甲念完了,就开始念一甲。
一甲最末尾……不是。
一甲中段,不是。
随着前面名次越来越少,已经听到唱名的贡生们,不由得将目光放到最前排。
那里站着的几人,是会试的会元,第二名,还有第三名……
第一名的周自言,会有三元及第的可能吗?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好像又隐隐的有些期盼。
大公公终于念完所有人,只剩下最后三个名次。
而此时,殿众只剩下三人没有听到自己的唱名。
周自言,林鸣息,还有另外一名贡生。
周自言与林鸣息相识一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果然,大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这最后三人。
第三名,是那位不熟悉的贡生。
第二名,林相公之子林鸣息。
而第一名,是来自南边小镇的周自言。
周自言听着自己的名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再一次三元及第,他做到了。
大公公念完皇榜内容,把皇榜交给殿外的执事官。
执事官拎着衣袍跑出皇城,张贴到皇城外的左门处。
而殿内,另有唱词官,领着三百贡生跪地,高声:“天开文运!”
“贤俊登庸……”
“……礼当庆贺!”
一声声贺词,从宝嘉殿内传到殿外。
一直站在殿外的大臣们此时也鱼贯而入,甩袖行礼,“恭贺陛下!”
敬宣帝受着这三百贡生的参拜,又听到众位大臣的祝贺,心生满意。
皇城外左门处,皇榜张贴,荣登第一。
此时,等在左门听殿试结果的人都能知道,他们今儿又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而且极为年轻!
顾司文第一时间找到了周自言的名字,揪着文昭的领子疯狂叫唤,“表兄,状元,表兄是状元啊啊啊!”
他的周表兄太厉害了,居然三元及第!
文昭也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咬紧下唇,“周表兄,当真大才。”
三元及第,那可是三元及第!
他们大庆都多少年没有出过三元及第了!
辜鸿文欣慰点头,“周弟果然做到了。”
“周弟不是旁人,他想要的,从来都会做到。”姜南杏擦掉眼角泪痕,“咱们去和四娘说一声,让四娘备好火锅,咱们得好好庆贺一番才是。”
“说的对!”辜鸿文也难掩激动,当即便往外城跑去。
等围观的众人把这个消息传到国子监,国子监又开始沸腾。
他们……他们国子监,出状元了,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郑祭酒是不是做了什么妖法,不然他们国子监这几年也太走运了些!
郑祭酒听到这等荒谬言论,气得甩袖离去。
他是胆小怕事,却不是胡乱迷信,这帮监生,真是无法无天!
顾司文和文昭看着长长的皇榜,上面三百进士,便是本次科举的最终获胜者。
“……真厉害啊。”顾司文一个一个名字看过去,好像看到一位位意气风发的进士,“文昭,我也要好好读书,我也要被写到这皇榜上。”
“我也是。我定会在你前面。”文昭背起手,暗下决心,一定用功读书,免得被顾司文这笑死赶超过去。
顾司文第一次没和文昭斗嘴,反而是笑着道:“那咱们一块努力,争取不给表兄丢脸。”
“表兄都三元及第了,咱们怎么也也得考个前十名才行!”
殿试结果虽然是皇帝钦点,但天下悠悠众口,还是有人会有不服。
主要是这个状元郎,之前名声实在是太小,根本没多少人听说过,哪怕他是会试会元又怎么样?
该不信的还是不信!
可这等言论,等到殿试卷子被朝廷印发出来后,全都闭了嘴。
状元郎的文章,不仅在阅读上气势磅礴,实用性也独树一帜。
文章里提出来的可行之策,根本就是已经可以施行下去的国策,与他们这些还在苦苦挣扎的读书郎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他们是再不敢去质疑状元郎的文采。
可慢慢的,又有人发现一个问题。
“咦,这位状元郎的笔迹,是不是和独白太过相似了。”
会试的卷子印发出来时,京城就已经传出这样的风言风语。
可那时候周自言流在外面的墨宝,只有一份会试卷子,大家再难比较,这种声音便慢慢被其他事情取代。
可现在殿试的卷子一印出来,大家有了可以比较的内容,又发现这位状元郎的思想和用词,与撰写《科举考纲重点》的独白极为相似。
状元郎,便是独白?
这样的说法已经出现,便再难平息……而且大家发现,状元郎的名字,和‘独白’也很相似。
不,不是相似,分明就是一个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之前京城邸报上,也有一个独白!”
此话一出,宛如白日天雷,炸晕一众讨论此事的百姓。
说话的人连忙找出自己收藏的邸报,把印有‘独白’文章的单独拿出来,与《科举考纲重点》和两份卷子一起作比较。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
难不成状元郎,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京城行走了么?
可、可也不对啊!
“这邸报……不是只有朝中大臣,或是当朝儒士,才能刊登文章么?”
所谓邸报,就是一份京城联络地方的文书。
邸报会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国策写到纸上,然后再由专门人士讲解这些政策制度,通过各个驿道,传送到各郡长官手里,以传达京城的各项旨意。
若独白早就在邸报上刊登过文章,那他……到底是谁?
不行,不能再猜了。
所有人慌乱收起所有邸报。
他们好像摸到了一个大秘密,再猜下去,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只是他们前脚放下这个念头,后脚便去各大书坊,把那本《科举考纲重点》买回来。
虽然还不知道状元郎的身份,但先把书买回来总没错!
由于买的人太多,书坊不得已提高了价格,可还是挡不住络绎不绝的买家。
书坊老板百思不得其解,已经卖了许久的书,怎么突然就又畅销起来了?
三百名贡士听完唱名,便可以离宫回家去。
三天后,由新科状元率众进士前往外城的文曲星君庙,点香登名,行‘释褐’仪式。
朝廷发给进士们蓝罗袍与双翅官帽。
蓝罗袍带着青罗缘边。
而官帽左右展脚,垂有飘带,帽顶上还有一对艳丽大红簪花。
配上进士们喜庆的脸庞,当真是春风得意,锦上添花。
周自言展平双袖,握好手中一排香,恭敬地为烟雾缭绕中的文曲星君上香。
众进士易冠服,持上槐木笏,跟着周自言在文曲星君庙内,登上自己的名号。
自此,便脱民入官,真正踏入大庆朝堂官场。
释褐做完,进士们还需要骑马回城。
从外城,穿过一道道‘门’‘府’,进入内城。
这一趟行程,他们必须骑马前行,不可回避,不可绕行。
这便是大庆的‘打马游街’。
目的是为了让京城众人瞧瞧这次科举都选出来什么人才。
好让京城百姓放心,他们的大庆朝堂一直都在正常运转,不曾藏污纳垢。
周自言领头在前,林鸣息跟在左侧,而探花郎则跟在周自言右侧。
由他们三人带头,率三百名进士,浩浩荡荡穿过外城各门各府,享街边两道百姓呼喊声,看京城满地繁花朵朵盛开。
百姓手里提着盛满花瓣与绸缎的篮子,只要看到进士们的队伍,便叫着往进士们身上扔去。
“状元郎!,好一个俊俏的状元郎!”
“榜眼好生年轻,真是前途无量!”
“探花郎,探花郎,瞧我们这边!”
虽然京城一直能看到打马游街的盛景,可今年的不一样,今年可是有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呢!
知道三元及第份量的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位状元郎的风采。
不知道什么事三元及第的人,在知道后,也忍不住一睹状元郎的神姿。
林鸣息和探花郎撑着一张笑脸,从外城一直走到内城,脸都要笑僵了,可沿途的百姓们还是热情不减。
探花郎小小抱怨道:“何时才能抵达皇城?实在是受不住了。”
说着,他从头上摘下一片菜叶子,无奈扔掉。
林鸣息年纪小,也有些摇摇欲坠,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周自言神态悠闲,不仅可以接下百姓扔过来的鲜花和果子,还能与沿街百姓挥手示意。
惹得众多闺阁女娘小哥小鹿乱撞,芳心暗许。
林鸣息见状,笑道:“周状元,你莫不是想成家了?”
榜下捉婿的规矩由来已久,他以为周自言这是想成家了呢。
“你可别害我。”周自言捻起一朵鲜花别到自己官帽上,笑容不减,“我心中早就有了心仪之人,要不了几年,我们就能再见了。”
还要好几年才能再见?
林鸣息在心中猜测,难不成周状元的心上人,远在关外?
周自言骑着高头大马慢慢悠悠走到皇城外,回头一望。
长长的街道蜿蜒至看不到的天边,欢呼声高,人影憧憧。
两侧的举天高树系着长长的红飘带,顺着京城的风,飘向远方,传去这份泼天的喜悦。
好久不曾回头看,原来他已走过千重山水路。
自此,又是海阔天空,另一番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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