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太阳不辣,风一浪一浪的吹得人很舒服。


    “收狗——收狗嘞!”


    大喇叭拖着一尾男低音,跟着破旧的三轮一路走,一路留下破碎的余声。


    周进两脚蹬着车,一手掌着舵,另一只手捏着个破草帽,懒洋洋地摇着扇风。


    他光着膀子,露出的臂膀遒劲有力,手每摇一下,就牵扯着肌肉一鼓一鼓地动,带着侵略性的张力。


    很快就有人扯着嗓门招呼:“孩儿,这边!”


    周进伸着汗涔涔的脖颈瞧了眼,长腿往地上一撂,车轮子霎时不动了。


    要卖狗的女人热络道:“小周啊,狗咋卖的?按只算还是按斤算?大概价格多少?能讲价不?”


    周进家不在镇上,但因为常来这个片区收狗,好些人都眼熟他,亲切地给他取了外号‘小周’。


    周进下了车:“按只。两百一只。能。”


    女人乐得合不拢嘴:“等我会儿啊。”


    周进点点头,宽大的手掌随意撑在车栏上,鹰一般精悍的眼睛,懒散地扫视着周围。


    等了会儿,突然听见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女人抱着一只中型犬出来了。


    狗的后腿上还坠着一只倔强的小手,一个半人高的小孩,一手拖着狗腿,一手攥着狗尾巴,张着嘴哇哇大哭。


    女人脸上堆笑:“小周啊,再加点钱吧,我家狗养得这么肥,起码三十斤,你卖到狗肉店也能多赚点。”


    周进还没搭话,那小孩儿却嚎得惊天动地:“这是我的狗狗!不准卖不准卖!”


    女人训斥:“听话!卖了给你买好吃的。”


    小孩儿还是哭,刺耳的声音在这个炎热的午后,让人眩晕。


    周进蹲下身,同他对视。


    小孩儿哭得正起劲儿,眨眼却对上一张凶相难掩的脸。


    好凶。


    浓眉,高鼻,眼睛深邃,嘴唇偏薄,五官只能算周正,但组合起来却透着内敛的野性,像是森林里矫健的狼。


    小孩嗓子里积蓄的磅礴哭声,瞬时被掐断,他畏畏缩缩地往大人身后躲。


    周进凑过去,低头在他耳边停留,似乎说了什么。


    小孩抽噎着,泪眼巴巴地问:“真的?”


    周进微微扯起唇角:“嗯。不骗人。”


    好神奇。


    那样野性的一张脸,笑起来却像是人间四月天的春风,直柔到了人心底。


    小孩儿松开狗尾巴,抹了把眼泪:“那卖吧。”


    女人在旁边看着,惊讶极了。


    之前闲聊就听邻居说过,如果要卖狗,家里小孩不让,就让周进来收狗。


    说是周进有办法让家里小孩儿不哭不闹。


    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真奇了怪了。


    周进站起身:“姐,两百五,行不。”


    女人嗐了一声:“再加点嘛。”


    小狗似乎也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哀伤地耸拉着眼皮,也不挣扎。


    周进看了它一眼:“三百。”


    这三百,买断的是小狗对这个家的感情,值得。


    女人眼珠子一转,笑着拍板:“成!我这狗肉质肯定好,劲儿道,家里娃每天都牵它出去遛的……”


    絮絮叨叨的一些话,周进只当没听见。


    他单手提溜着狗的后脖颈,几十斤的狗,却被他那么轻巧地,整只抡了起来。那双犀利的眼睛,把这小东西从头到尾都扫视了一遍。


    这间隙,女人打眼望见巷口一道身影,突然压低声八卦说:


    “诶你知道那个沈家吗,就当年在本地最有钱的那户人家,咱镇上通往大城里的马路,都是他家捐钱给修的……”


    周进含糊地嗯了声。


    女人:“听说他家破产了,前几天我看见沈家大儿子、沈书黎回来了,一条腿都被追债的人打残了,可惨得嘞!”


    周进没吱声,干着活儿安静地听着。


    女人:“沈书黎这孩子,以前看着性格还好,挺招人喜欢的,但这次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周进顿了下,从三轮车上拿过一个笼子,把狗关了进去:“哪儿不一样。”


    有人接茬,女人就来劲儿:“现在破产了,反而比以前更高傲,那眼睛都是长头顶上的,回镇上这么久了,也不说过来跟咱们这些老邻居,打个招呼啥的……”


    女人啧了声,又说:“这样也好,万一他上门借钱呢。谁知道他还不还得起,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说不定借钱还不上会赖皮。”


    周进冷不丁接了句:“他不是那种人。”


    女人嗐了声:“谁知道呢。”


    此时,街道另一头——


    沈书黎从外面回来,正要踏进自家的门,扭头就看见了这一幕卖狗现场。


    那个烈阳般野性的男人,单手就拎起了小狗。


    沈书黎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粗鲁。


    跟在他身边的张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乐呵了起来:


    “嘿你说巧不巧,那边那个,就是托我来跟你说亲的男人。”


    “他叫周进,家里人口简单,只有个爷爷,父母都不在了。是个人老实,心眼好,就是木讷了点。”


    张婶觑着他,小心翼翼地:“给他个机会,你俩相处试试吧?”


    原来这才是张婶跟了他一路的目的。


    沈书黎静默片刻,淡淡道:“如果他有更拿得出手的优点,您就不会只说他老实人好。”


    在这种小城镇的相亲市场上,媒人会首先摆出对方最拿得出手的条件,像是给猪肉标上斤量价格一样,给人也贴上他最体面的标签。


    比如对方是个大学生,媒人介绍时,首先就会说他高学历,有文化。


    比如对方有车有房,工作不错,就会着重强调经济条件好。


    这些硬核的都拿不出手的话,能说会道也算优点,就会说他性格非常好。


    以上几点都没有,人特别一般,那才说人老实。


    老实,勉强也算是个大多数不出色男性通用的优点。


    但他沈书黎的男人,只有老实?


    那远远不够看。


    哪怕现在他瘸了,宁愿孤寡一辈子,也绝不将就。


    张婶听尴尬地搓了搓手,找补说:


    “那个,他家里有点田地在种着,目前就是在镇上收狗,再转卖给狗肉店,维持基本生活还是可以的……”


    “这人也挺会处事儿的,他怕贸然上门,打扰了你,这才巴巴地求着我,先来跟你打声招呼……”


    她没说的是,周进的爷爷有只眼睛是瞎的,家里住的是那种土房子,还吃着国家的低保。


    而且很穷,穷得都只能住在半田野的荒芜小村里。


    沈书黎收回目光,跛着脚进了老宅:“狗贩子很光荣吗。”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分高高在上,似反问又似质问,让人难堪。


    张婶跟在他身后,脸上挂不住了,说话就难免有点阴阳怪气:“但你不是家里破产了吗,欠着那么多债都没还上,你腿还瘸了……”


    “孩儿啊,你现在是个残疾人,可比不得以前嘞,心比天高有什么用,能找到个不嫌弃你的人,搭伙过日子就不错了。”


    沈书黎脚步顿住,回头不深不浅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清泠泠地,像是深秋早晨下的一场霜,除了死寂,什么情绪也叫人看不出。


    张婶下意识闭嘴,莫名心里发怵。


    这孩子,怎么长大了这么冷漠!


    阴沉沉地,怪叫人害怕的。


    过了好一会儿,沈书黎才意味不明道:“我可以见他。”


    沈书黎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性子,但这个大婶儿,是他妈妈的好朋友,从小看着他长大,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张婶眉梢一喜:“真的?那我这就发消息让他过来,你俩单独聊聊哈。”


    她收了周进的好处,拿人的手短,任务就是帮两人牵线搭桥,但能不能成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


    周进又买了几条狗,正拉着狗去农场,半路上收到短信。


    张婶说沈书黎愿意见他,让他最好趁着对方还没反悔,赶紧过去。


    周进看完信后,心情愉悦地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把一个破旧三轮蹬得风一样飞快。


    到了农场,他熟练地把车开进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儿。


    一阵犬吠后,十来条狗从屋里冲了出来,摇着尾巴跳来跳去,欢喜地往周进身上扑。


    周进下了车,精瘦的手臂稳住车身。


    他把装狗的笼子打开,把买来的狗狗们都放了出来。


    那几条新来的小狗,畏畏缩缩地伏下身子,有些不安地低叫着。


    周进手放在嘴边,腮帮子一鼓,吹了个敞亮的口哨。


    顷刻间,一条黑色的大狗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晃着尾巴很乖巧地蹲在了他面前。


    周进双指并拢,轻弹了下它脑袋:“如风,我要出去一趟,照顾好新来的,不要让它们打架。”


    如风是一条退休的专业搜救犬,特别聪明灵性,日常就是帮主人掌管狗群的秩序。


    这两年,周进借着狗贩子的名头,在镇上救下了很多要被主人卖掉的小狗。


    那些他买下来的小狗,根本没被卖去狗肉场,而是好好地养在这个偏僻的农庄。


    这是周进和镇上那些小孩们,一个共同守护着的秘密。


    如风仰着头叫了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友好地去舔新来的小狗。


    周进勾唇浅笑,出了院子把栅栏关好,转头进了隔壁的房子。


    他边走,宽大的手掌还抓住衣摆,就那样往上一撑,轻松就把汗衫脱了下来,露出一片排布有序的坚实腹肌。


    年轻朝气的身体,挂着汗珠,热气腾腾的,叫人不敢直视。


    几分钟后,周进又西装革履地从屋里出来。


    剪裁得体的衬衫布料,包裹着他的精壮的胸膛,西装裤衬托得那双力量感十足的腿更长了。


    看着还是凶。


    就是多了几分禁欲的文气。


    周进把袖口撩起来,绷紧腰腹,抬腿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转眼就消失在了马路上。


    太阳有些下斜了,温度也降了些,风轻柔得很,擦过脸时,舒服得像被云亲了一口。


    周进心情很好,微仰着头感受风,还随口哼起了小曲儿。


    路上碰见好些熟人,大家都热络地同他打招呼。


    “小周啊,去哪儿啊!”


    “今天穿得挺精神!”


    周进浓黑的眉眼浅浅舒展开,唇角挂着春风:“去见一个要紧的人。”


    很快到了沈家。


    周进把车停稳,站在沈家大门口,沉沉地吸了几口气。


    紧张是难免的,心跳吵得耳膜都生疼。


    他低头看。


    这一路过来,原本干净的鞋子也沾了灰,裤脚上还挂着几根草。


    他拿出纸巾仔细地擦了鞋子,又理了裤脚,郑重地将衣摆扯得工整,这才抬起胳膊敲门。


    “进来,门没栓。”


    周进手攥紧了些,屏着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一眼入目的,是一张俊气的脸,青年长相惊鸿,眉眼却寡淡。


    尤其那双眸子,像是下着缠绵大雪的深冬,万籁寂静,又含着内敛的死气。


    漂亮,但沧桑、脆弱。


    周进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但还是被惊艳了下。


    沈书黎先开了口:“你叫周进,张婶儿介绍来的那个?”


    周进认真地点点头,这才迈步进了院里:“你好。”


    沈书黎想起他买狗的场面,心里没什么好感,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你好,请坐。直接进入主题吧,大家时间都宝贵。”


    周进坐下后轻咳了声,喉结微动:“好,希望您不要觉得唐突。”


    “沈先生,您愿意跟我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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