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三)
“菱歌, 快起来!”
一大早,倩蓉便推了菱歌起身。
菱歌只觉脑袋里发蒙,道:“是要起来当值了吗?”
倩蓉笑着道:“你是睡迷糊了。今日可是除夕, 各宫今日都要停药的, 否则啊,便是把药从年头吃到年尾了,不吉利的。今日可用不着咱们。”
菱歌一听,翻身就要去睡,倩蓉却道:“别睡了, 你随我去潘司药那里领了赏钱,再去司膳司讨些吃的, 咱们晚上守岁吃。”
菱歌正要答话, 门外已吵嚷起来, 早有女史在喊倩蓉的名字。
菱歌见倩蓉的心思早已飞出窗外去了, 便笑着推她道:“你先去,我收拾了就来。”
倩蓉“嗳”了一声,又嘱咐道:“你快起身,别耽误了领赏。”
“知道了。”菱歌笑笑。
倩蓉见她应了, 才安心走了出去, 应和着那些女史一道走了。
经过这一折腾,菱歌也没了睡意,便换了件干净衣裳,又简单梳洗了, 方出了门。
*
除夕之日的京城似乎格外清冷, 天空薄薄的飘下雪来, 虽不大,却也足够好看了。
菱歌冻得鼻头有些发红, 她身上的衣裳薄,倒让她想起陆庭之的那件大氅来。
那件大氅可真是暖和啊!
菱歌感叹着,却又想起临别时陆庭之的背影,也不知他如今是何光景。
可若他当真是陷害她父亲的凶手之一,她又当如何呢?
她紧拧着眉,很认真的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于她,当真只是恩人,亲戚,又或者,有过肌肤之亲的陌生人吗?
“菱歌。”
正想着,突然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菱歌猛地抬头,只见高潜正站在她面前,唇角含笑。盈盈的,像是月光。
菱歌行礼道:“高公公。”
高潜面色微微一怔,又很快恢复如初,回礼道:“沈姑娘。”
“奴婢还有事,先走了。”菱歌淡淡道。
自从张家堡大败,大明数十万精锐被全歼,陛下被俘,大明从繁华富庶一夜之间几乎到了亡国的境地。全大明的百姓就没有不恨太监误国的。
她虽不讨厌高潜,却实在讨厌司礼监,更恨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那误国的金喜。自从知道高起是金喜的人,又可能与当年陷害他父亲之事有关,她就再也不想和高潜有什么来往了。
高潜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又道:“沈姑娘不愿与奴才为伍,奴才明白。只是有一事,奴才说完就走。”
菱歌脚下一顿,道:“公公请讲。”
高潜从怀中掏出一个钥匙,递给菱歌,道:“那日夜宴,姑娘想去的地方,今日晚些倒可去的。”
菱歌迟疑的看着那钥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你为何帮我?”
高潜轻笑,道:“姑娘倒不怕奴才是在设局害你。”
菱歌道:“若我被发现,你也脱不了干系。我尚可推说全不知晓,公公却是逃不过的。公公聪敏,自然不会用这么笨的法子害我。”
她说着,伸手接过了那钥匙,裹在手心,道:“多谢。”
高潜点点头,道:“明日一早,奴才来找姑娘取回此物。”
“好。”
菱歌答应了,又不觉多看了他一眼。她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帮她,就像那日夜宴,他偏偏可以揭穿她……
“还有……”高潜唤住了她。
菱歌抬眸的一瞬,高潜赶忙低下了头,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他不配似的,极谦卑道:“其中利害,姑娘定当明白。还望,千万小心。”
菱歌认真答道:“好。”
*
因着耽误了些时候,菱歌来到司药司的时候已晚了。
此时,整个司药司都很是安静,想来女史和宫女们都已讨好了赏钱,各自准备着过除夕守岁去了。
没能讨到赏钱,菱歌很是遗憾了一番。
见四下无人,菱歌便找出霍初宁昨夜给她的信笺,将上面的药材背了一遍,便将那信笺收起来,状似无意的翻看着司中现有的药材。
远处传来嬉闹声,想来是宫中上下难得有这样悠闲方松的时候,便连规矩都忘了。
菱歌听着,也不觉站起身来,会心一笑。
“既喜欢热闹,为何不去凑趣?”
身后突然传来冷厉的声音,直惊得菱歌几乎扔了手中的药碗。
菱歌赶忙回身,只见潘司药正站在她面前,妆容精致淡雅,发髻高高盘起,纹丝不乱。
“司药。”菱歌行礼道。
潘司药没让她起身,却也没再多言,只上前一步,将她手中的药碗夺过来,细细看着里面的药材。
“这些药材,是谁让你找的?”她冷冷问道。
菱歌道:“没谁让奴婢找,是奴婢自己想多学些东西。”
“哦?”潘司药道:“学东西,要找无人的时候学吗?”
“无人时,方能静下心来。”菱歌如实道,“况且今日,也只是碰巧。奴婢是来寻司药求赏钱的,只因起得晚了,才耽误了时候。”
潘司药冷哼一声,道:“巧舌如簧!无论你是何身份来路,既来了司药司,便该守着本分。更何况我平素最恨宫人不懂规矩,你贪睡便是犯了忌讳,还敢在这里胡言!”
菱歌不卑不亢,道:“奴婢的确不算守规矩,却未敢胡言。”
潘司药道:“既如此,你便在此,守着这些药过除夕罢!”
她说着,便将那药碗扔在菱歌脚边,拂袖离开了。
*
菱歌蹲下身子,捡起那药碗,将里面的药材细细拾起来,清理了上面的灰尘,方才又对着书中的药材名字,将它们依次放好。
如此一番,倒花了不少时间,菱歌却也并不觉得无聊。她这才发现,这些年来自己来去匆匆,却鲜少真正花时间去做什么事,去学什么。
也许,这正是她父亲想要她发现的事,也是他不许她报仇的意义。
可是,走到这一步,她却再也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她要为她父亲平反,也要找到真正谋害沈知南的人。
梁翼既是个引子,她便会耐着性子,将这条线一点点的扯出来。
菱歌凝神想着,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赶忙站起身来。
“兜兰?”菱歌倒未曾想到兜兰会来这里。
兜兰似是匆匆来的,这样冷的天,她额头倒腻出了一层汗。
见菱歌在这里,她才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怎么在这里?让奴婢好找。”
菱歌道:“可是宁姐姐等得急了?今日我有些事耽误在这里,只怕……”
兜兰等不及她说完,便道:“不是娘娘让奴婢来的,是奴婢自己有些话想和姑娘说。”
菱歌见她神色凝重,便道:“你说便是,我都听着。”
“今日姑娘别去永宁……”
话还没说完,便见潘司药走了过来,兜兰赶忙住了口,有些仓惶的低下了头去。
“我道是谁,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兜兰姑娘。”潘司药的目光自兜兰和菱歌脸上扫过去,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兜兰行礼道:“司药。”
“嗳,我可当不起兜兰姑娘的礼。”潘司药道:“我只受我手底下人的礼,也只管我手底下的人。”
菱歌赶忙行礼道:“司药。”
潘司药没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菱歌,道:“若是心野了,也就不必装模做样的守在我这里了。没意思。”
“司药这是何意?”菱歌不懂。
兜兰却道:“司药,奴婢先回去了。”
潘司药道:“好走不送。”
兜兰有些无奈的看了菱歌一眼,便离开了。
菱歌这才正色道:“司药所言,奴婢不懂。若司药指的是奴婢想要去宁贵妃处,奴婢无可辩驳,可奴婢也只是因着深宫寂寞,才去陪娘娘说话而已,并无旁的心思,更没有想要仗着什么而不好好做本分的事。来司药司的确非奴婢本意,可既来了,奴婢便会踏实做事,绝无二意。”
潘司药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方道:“你倒坦诚。”
菱歌道:“司药是聪明人,奴婢没本事把瞎话编得天衣无缝来欺瞒司药,更敬重司药为人,不愿如此。”
“我的为人?你不过刚入宫,能知道什么?”
菱歌道:“如今宁贵妃正当盛宠,司药却不肯谄媚娘娘身边之人,更不因奴婢得娘娘青眼而待奴婢与旁人不同。司药的为人,奴婢再蠢,也能看出一二了。更何况司药珍视此处的一草一木,就算是方才扔药碗,也挑了铺有稻草的地方,没有伤到那里面的药材分毫。奴婢素来敬重踏实做事之人,而司药正有匠心。”
潘司药听着,眉目间不觉动容,道:“我算是知道宁贵妃为何喜欢和你说话了。”
她说着,低低叹了口气,道:“你去吧。我不喜闹,你还年轻,也不必在此耐着寂寞。”
“司药……”菱歌不解。
潘司药却没再多言,只摆了摆手,优哉游哉道:“这些药材喜静,有我与它们作伴也够了。”
菱歌微一迟疑,道了声“是”,才款款向外走去。
潘司药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背影,终是道:“那永宁殿是贵人们的地方,你若是无事,还是少去为好。”
菱歌脚下一顿,回过头来,道:“是,奴婢谨遵司药教诲。”
潘司药却再没看她。
菱歌略等了片刻,便离开了。
永宁殿……
菱歌没多想,便朝着永宁殿的方向走去了。
风波(四)
今日, 兜兰不曾出来迎她,甚至连永宁殿中惯常侍奉的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全然没有踪迹。
伫立在菱歌面前的, 只有空落落的一座巨大的宫殿。
菱歌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转念一想,许是今日霍初宁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才疏散了宫人,让他们自去玩闹去了。
殿门紧闭着, 菱歌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阶,走到殿门前, 低声道:“娘娘?”
没人回答。
菱歌上前轻轻推开殿门, 只见里面的帷帐都低低的放了下来, 因着殿门被打开, 这些绸缎制的帷帐被风吹皱,便宛如波浪般摇曳了起来。
“宁姐……”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挟到了门外,连带着方才被略略推开的殿门, 也被紧紧地阖上了。
菱歌望着紧阖的门, 还未来得及思索,便被重重地抵到了宫墙之上。
菱歌吃痛,不觉皱眉,可当看清楚来人, 她却连轻呼都忘了。
“大表兄怎么会在这里?”她半惊半喜。
面前的人骤然松开了环在她背上的手, 颇清冷的睨了她一眼, 便只顾着去理自己的衣衫和腰间的刀。
菱歌盯着那绣春刀,诧异道:“你怎么把兵刃带入宫里来的?”
陆庭之瞥了她一眼, 淡淡道:“你都能进宫来,不过一把刀,有何不可?”
“我怎么了?”菱歌瞪着他。
陆庭之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要走。
菱歌赶忙追上去,道:“你……没事吗?”
“嗯?”
“我之前听说,因为梁翼的事……梁厂公他在陛下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陛下震怒……”菱歌如实道。
“所以,你在担心我?” 他停了下来,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倒也不是,”菱歌否认道:“只是梁翼事关我爹,我怕你……”
陆庭之冷嗤一声,道:“梁翼不过是个死人,你爹也已故去,你在担忧什么?”
“我……”菱歌脸颊一红,有些窘迫道:“我不是担心……”
还没等她说完,他便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世上,还没谁奈何得了我。梁少衡就更不能。”
这是在宫里,你还能不能谨言慎行了?
菱歌无奈地看着他,又忍不住道:“你今日不回府去么?今日可是除夕。”
“回了,”陆庭之看着她,道:“救完某个蠢东西,这便回去了。”
“救?”菱歌意识到自己便是他口中的“蠢东西”,不觉恼怒,道:“不过是从宫中平白把旁人劫走,算不得救吧。”
陆庭之也不开口,只伸手攥紧她的手腕,直直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菱歌不解,一时间连挣扎都忘了,就这样由着他带着自己向前走去。
殿门依然紧闭,陆庭之并不推殿门,只在一旁的窗户上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朝着里面使了个眼色。
菱歌看了他一眼,便犹疑着朝着里面看去。
因着没有风,帷帐都闲闲的挂下来,隐约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地上零零散散的散落着很多衣物。
淡淡的,阵阵旖旎之气袭来,这是……
菱歌屏住了呼吸,她太熟悉这味道,曾经,她与陆庭之便是如此。夜夜如此。
“唔……”
殿中传来女子的轻呼,这声音极克制,却又带了一丝撩动人心的意味。
菱歌面色一红,她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猛地回过头来,想要和陆庭之说话,却发现身后早已没人了。
“陆……”抬起头来,见陆庭之正顺着石阶向下走着,她忍不住轻声唤道。
他脚下不停,只是腰背笔挺的向下走着,背影说不出的挺拔伟岸。
菱歌不敢再耽误,赶忙轻轻掩住窗子,朝着他追去。
陆庭之头也不回,可脚下的步伐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几分。
菱歌凑在他身边,道:“我不知道陛下也在……今日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次。”
陆庭之道:“你欠我的多了去了,拿什么还?”
菱歌一愣,她倒全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拿什么还?肉偿?
她说不出口,便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欠你的银子,我会想法子还你的。我在宫中有月例,也有赏钱,等我慢慢凑够了……”
陆庭之挑了挑眉,道:“沈菱歌,你若当真想在这宫里待着,我绝不会拦你。”
他言罢,便拂袖向前走去。
菱歌忙跟上去,撒娇道:“大表兄,你别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我不该把你送我的东西给旁人,也不该不辞而别,可我有我的理由。你是知道我的。”
“上元节。”他突然开口。
“嗯?”
“你的话,留在上元节再说。”他说着,便大步向前走去。
“上元节我要当差。”菱歌在他身后道。
陆庭之仿若没听见似的,步履不停,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门之外。
菱歌见他出了宫,已没法再追,恼道:“不听人把话说完就走,上元节你就空等着吧!”
*
天色已渐渐晚了下来,整个宫廷都陷入了沉寂。自然,在它的角落里,各有各的欢愉,可站在外面,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除夕夜的喜悦之意。
这一瞬间,菱歌突然懂了她母亲曾说过的话。
“宫就像一方琉璃棺材,外面看着再如何好看,到底也是棺材,冷冰冰的。”
菱歌只觉心里有些寂寥,她不后悔入宫,却也实实在在怀念那些曾经的日子。
她将袖中的钥匙拿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还好,今夜还有故人陪着她。
*
菱歌笑吟吟地去司膳司找了些现成的点心,司膳司的女史们虽与她不熟识,却都知道尚食局新来了这样一个人物,见菱歌生得脱俗,待人又和气,便都有了几分喜欢,虽不至于与她亲近,却也都不难为她。
有个女史还拿了一壶酒给菱歌,道:“都是自家姐妹,新温过的,拿着吧。”
菱歌笑着道:“我正想讨一壶酒呢,刚巧姐姐就给了我。”
那女史笑着道:“去吧,守岁哪能不喝酒呢?”
言罢,她便笑笑,与一众女史推搡着去了。
菱歌将那壶酒在食盒里放好,又将随身的小铜手炉放入食盒中细细封好,方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长春宫吗?那里可是整个紫禁城里最好的地方,院子宽敞、陈设精妙,太子殿下又是最温润的一个人,将来啊,你姐姐就要住到那里去。”
那时她还是谢瑶,乳母抱着她,笑吟吟的看向她的姐姐谢瑛。
可谁都没想到,谢瑛到底没住进去,而长春宫,如今也变成了紫禁城最落魄萧条之处。
长春宫的宫门上闲闲的挂着一把粗重的锁链,菱歌将食盒放在地上,双手托举着那锁链,她虽有钥匙,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门锁打开。
里面隐约传来笛声,这笛声倒并不潦倒落魄,只是听着有些寂寞。
菱歌轻轻把锁链放在地上,提起食盒,快步走了进去。
*
长春宫中倒比她想象得要好上许多,陈设一如往常,虽略显陈旧,却依旧干净整洁。
雪打宫灯,一片白茫茫,假山上也覆了雪,山顶上端坐着一个男子,他背着身,朝着月亮的方向,闭目吹着手中的笛子。
他着了一身月白色圆领锦袍,月色之下,衣袖上的纹饰闪闪发光,那是用银线绣了的青竹。风卷起他的衣袂,一片雪落在他肩头,那笛声便停了下来。
而他,也旋即睁开了眼睛。缓缓回过头来。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菱歌,没有想象中的诧异,他只是很平静的望着她,浅浅一笑。
菱歌没想到,经历了这样多,他还能一如当年。神色温和,眉眼蕴笑,让人望之便想与他亲近。
菱歌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殿下,奴婢……”
“阿瑶,你回来了。”他的话说得很斯文,可那只攥着笛子的手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连眉眼也染上了一层薄雾。
“殿下,我回来了。”她红了眼眶,很灿然的笑着。
“孤记得,阿瑶骄傲,从不唤孤殿下的。”他说着,顺着假山走下来,来到菱歌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菱歌望着他,见他平安康乐,唇角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却早已顺着她的脸颊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他浅笑着,伸出手来,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道:“阿瑶是阿瑛的妹妹,便是孤的妹妹啊。”
“太子……哥哥。”菱歌缓缓开口。
朱灵封笑着道:“如今,孤的封号是‘襄’。”
他说着,扶着菱歌朝暖阁走去,道:“外面冷,进去说吧。孤自己生了铜炉,很是暖和。”
菱歌听着,只觉心疼不已,道:“太……哥哥。”
“‘襄’这个封号孤很喜欢,脱衣耕种曰‘襄’,若当真能放归田野,才是孤所愿的。阿瑶不必避讳。”他很耐心地解释。
菱歌道:“襄王哥哥这些年……受苦了。”
朱灵封摇摇头,诚恳道:“孤还活着,便不算苦。父皇的帝位本就是伯父让给他的,孤当时就劝过父皇,只是父皇被权势所迷,不可放手,如今还给伯父也理所应当。只是苦了你……苦了谢少保和阿瑛……”
菱歌神色有些黯然,道:“时也命也,我的家人的确无辜,却无一人怪襄王哥哥。襄王哥哥未作错过任何事,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说着,将门帘掀开,道:“不是银炭,仔细你的哮症。”
菱歌抿唇一笑,道:“襄王哥哥小瞧我了,如今白炭可都奈何不了我了。”
她说着,便走了进去。
往事
浓重的煤灰味迎面而来, 直呛得菱歌睁不开眼,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是……”菱歌咳嗽着,憋得脸颊通红。
朱灵封蹙了眉, 扶着她走了出去, 道:“你在外面等等,孤把桌椅搬出来。”
菱歌反手攥住了他的衣袖,道:“这是……黑炭?”
连市井百姓都不爱用的黑炭,如今,他们竟给他用吗?
菱歌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望着他。
朱灵封极轻松的一笑,伸手揉了揉菱歌的发顶, 温言道:“孤没事。”
言罢, 他便转身走了进去。
菱歌站在门廊之下, 抬头望着房檐, 只觉心里凉薄得紧。
当初陛下在南宫被囚时,多亏有孙太后和朱灵封多番照拂,才能活下来。而当今的太子殿下,当时是景泰帝的眼中钉, 也多亏朱灵封衣食住行都与他在一处, 他才能留下一条命。
可是现在,他们还有谁记得当初的千恩万谢呢?
她正想着,朱灵封已走了出来。
他搬了一方矮几和两个软垫,又将一个暖手铜炉塞在菱歌手中, 方才俯下身来布置那些东西。
菱歌握着那手炉, 俯下身来道:“襄王哥哥, 这些事还是让我来吧。”
朱灵封笑笑,道:“孤做惯了的, 你不要沾手了,仔细伤着。”
他说着,便低头去摆那些茶点,道:“长日漫漫,孤发现很仔细的去做这些日常小事反而有许多趣味,从前没有时间去做的,现在都可以慢慢做了。这样想想,远离权势也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菱歌吸了吸鼻子,笑着道:“是啊。从前总有宏愿,还不知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却觉得这样过日子也很好。”
朱灵封倒了一盏酒给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所以,早些出宫去吧。阿瑶,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来。”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道:“孤和阿瑛做不到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菱歌望着杯中酒,仰头喝了下去,道:“我先不出去了。”
她浅浅一笑,道:“我要为父亲平反,为那些无辜的人,讨一份公道。”
“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东西。”朱灵封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若阿瑛还在,也不忍你如此的。”
“襄王哥哥,你信吗?”
“什么?”
“我做这一切,不只是为了父亲、姐姐,更是为了我自己。”菱歌红了眼角,道:“我得给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我没有办法安然的活着。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你们付出了这么多,我却独自一人置身事外。”
“阿瑶……”朱灵封悲悯地望着她,像在看一个迷途不知返的孩子,道:“这是我们该承受的命运,你有机会逃脱这一切,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菱歌摇摇头,道:“不能了。襄王哥哥,从姐姐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说着,又斟了一杯酒,苦笑道:“好想大醉一场啊!”
*
五年前。
“吱——”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外面的嘻笑声、呻/吟声一道涌了进来,与这屋子里的安静格格不入。
谢瑶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微微发颤,她倏的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满脸的得意,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一切,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的瞥向角落里瑟缩着的女子,那目光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到最后,简直是赤裸裸的黏在她身上了。
谢瑶只觉得他的目光恶心无比,什么清流,什么新贵?他们拼命将她父亲拉下来,拼命给他添上谋逆、贪污、好色的罪名,可他们呢?又比她父亲高尚到哪里去?
那男子并未察觉到谢瑶的心思,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女子,一脸□□。
是了,他现在再不必顾忌什么。这里是青楼,本就是男人找乐子的地方,无论那女子从前是谁,事到如今,就算她百般不愿,也得曲意逢迎他,在他身下承欢。
想到这里,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连那张满脸横肉的脸都透着黑黄的脸皮映出些红色来。
他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立即有老鸨迎上来,笑吟吟的陪在他身侧,道:“大人,这便是谢瑛的房间了,这丫头刚烈,还不肯接客呢。若不是大人的面子,我是绝不敢带人上来的,再怎么说,她也是谢少保的千金,若出了什么差池……”
话没说完,老鸨只觉手上一凉,是一锭金子。
“什么谢少保?那是谋逆的反贼!昨日已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了!”那男人笑着道。
“是了,是了,”那老鸨说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大人说的是。”
她说着,瞥了墙角的女子一眼,道:“什么金枝玉叶,现在啊,也就是个娼妓,给大人提鞋都不配。”
“住口!”那男人横眉一扫,透出几分凌厉来。
那老鸨登时便住了口,极有眼色的退了几步,道:“大人且寻着乐子,妾先退下了。”
“去吧!”那男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眼看着那男子要走过来,谢瑶赶忙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拦在那男子面前,呵斥道:“凭你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姐姐!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杀了你!”
那男子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老鸨便冲了上来,一把拽住谢瑶,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回房里去!”
谢瑶挣扎着不肯,只死死瞪着那男子,厉声道:“北京保卫战时,你是我父亲同生共死的战友,你行伍出身,若非我父亲提携,你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父亲再想不到,他的同僚好友,竟想要染指他的女儿!”
那男子走上前来,一把捏住谢瑶的下颌,道:“我当是谁,原是谢二小姐,好伶俐的一张嘴啊!”
谢瑶忍着痛,接着道:“你背信弃义,就算今时今日得了高位,也总有一日会跌下那位置!你若敢碰我姐姐,等到我父亲平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谢二小姐,你还当你是谢玉景的掌上明珠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染指你姐姐,等你再长大些,你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你无耻!”谢瑶大声道。
她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还要再打,已被后面涌上来的龟奴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男子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只觉心底发寒,他走上前去,正要甩她一个耳光,便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够了!”
是谢瑛。
那男子顿时放过了谢瑶,寻声朝她望去。
“啊!”老鸨惨叫起来,像是见了鬼,道:“你……”
谢瑛缓缓站起身来,扬起脸来,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人们。她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几乎讥笑出声。
“妈的!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这种丑八怪就算脱光了站在老子面前,老子也不会睡她!”那男子恨恨的说着,掐住谢瑛的脖子,道:“好啊,不想服侍老子,那你就去做最下等的娼妓!千人枕万人骑,老子倒要看看,到时候你的嘴是不是还像你的骨头一样硬!”
谢瑛没说话,极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只是眼眸更冷,像是陈潭。
谢瑶望着她,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滑落,再也止不住。
那是谢瑛啊!被称作云中仙子的谢瑛啊!
她从前那样爱惜自己的容貌,连被蚊子叮一个包都要惆怅许久,可是现在,她却亲手在她脸上刻了数道血痕,刀刀深可见骨,翻着血红的皮肉,让人心惊。
谢瑶心疼的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谢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冲着她浅浅一笑,似是安慰。
谢瑛本是明眸善睐的美人,一笑倾城,可如今这笑容配上外翻的皮肉,却显得凄厉可怖,一双眼睛再没有半点光亮。
谢瑶也笑,可是她笑不出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若不是这场劫难,她的姐姐本该风风光光的嫁到东宫里去做太子妃的。
可是现在,她父亲被凌迟,母亲自缢,兄长们皆被杀,她和姐姐沦为娼妓。而太子,也不再是太子了。他被封为襄王,囚禁宫中,生死未卜,再也保护不了他心爱的姑娘。
*
那男子咒骂了几句,直到老鸨央求着给他换个花魁娘子,方恨恨的走了。
老鸨没好气的看向谢瑛,道:“我说谢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谢瑛没说话,只倔强的扬着下颌,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老鸨恨道:“你既然不给我生意做,那我也不必照拂着你了。”
她说着,看向身后的龟奴,厉声道:“把她卖到最下等的勾栏里去,别让我再看见她!”
谢瑛淡然的闭上了眼睛,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荣,也无所谓辱。
谢瑶挣扎着爬起身来,扑到谢瑛身边,转头看向老鸨,道:“不可以!不可以卖掉我姐姐!”
“阿瑶,别求她。”谢瑛睁开了眼睛,悲悯的看着她妹妹。
谢瑶目光坚定的看向老鸨,道:“我姐姐欠你的,我来赚。我会是你手里最赚钱的姑娘!”
“阿瑶!”谢瑛痛苦的唤道,她知道改变不了谢瑶的心意,她的妹妹如她一般倔强骄傲。
“你?”老鸨轻笑一声,可望着谢瑶的脸,她的笑意便渐渐凝在了脸上。
谢瑶虽然还未及笄,却已是个美人胚子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艳绝京华。更何况,她更年轻,花期也就更长。
她轻佻的捏起谢瑶的下颌,道:“希望谢二小姐说到做到。”
言罢,那老鸨便玩味的看了谢瑛一眼,道:“走罢。”
她正要离开,便听得谢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找个大夫来,为我姐姐诊病!”
龟奴们不知所措的看向老鸨。
老鸨冷笑一声,道:“去啊,给她找个大夫来瞧瞧。”
“是!”龟奴应道。
*
那一日夜,大夫的确被找了来,可谢瑛的脸却再不能好了。
也是从那一夜起,谢瑛将自己关在房中,再不愿踏出房门一步。
谢瑶守在房门外,她不愿打扰谢瑛,只是这样静静的守着。好像只要这样,她便留得住她的姐姐。她那风华绝代,却又被命运裹挟,半点不由己身的姐姐。
夜已深了,谢瑶依旧不肯离开。
半梦半醒间,一双玄色云锦纹靴出现在她面前。
往事(二)
谢瑶缓缓睁
殪崋
开眼睛, 顺着那云靴朝上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正站在她面前。或许是少年吧。他一袭玄衣,身上披着玄色披风, 腰间别着一把剑, 头上带着帷帽,帽檐低低的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只隐约露出轮廓光洁的下颌,线条流畅好看, 宛如刀削。
“你是谁?”谢瑶有些不安,仍强自镇定着问道。
那少年俯下身子, 他想要与她平视, 可到底他太高了些。
谢瑶看不清他的眼睛, 便只能看着他那帷帽之下影影绰绰的下颌。
他没有蓄须, 那下颌很是白皙。
“谢二小姐?”他轻声道。
谢瑶盯着他,道:“你是我的客人?那鸨母竟让你来?你使了多少银子?瞧你年纪轻轻,还是学点好吧。”
“我年纪轻轻?”那少年有些好笑的看着她。
“乳臭未干。”谢瑶认真点评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少年人还是离得远些吧。”
“你当真不知我是谁?”那少年有些不信。
谢瑶又仔细看了看他, 隔着帷帽, 她实在看不分明,也就懒得再去费神,只道:“不认识。”
那少年眼底涌出一抹失望,他虽早料到会是如此, 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道:“也罢,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谢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如今她父亲已是人人唾弃的恶徒,朝野上下但凡与她父亲沾上些关系的人都被清洗, 轻则罢官,重则斩首,抄家、流放更是常事。因此,平素那些千方百计与他父亲交好的人全都隐了踪迹,连当今太子都不敢替谢家说一句话,更何况旁人?
“我可以救你出去。”那少年望着她且惊且喜的眼神,伸出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还有我姐姐。”
那少年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说法:“还有你姐姐。”
谢瑶避开他的手,眯了眯眼,道:“你的要求呢?”
“要求?”
“你要什么?我已没有银钱给你,你若是想要我……”
“我要你。”少年不假思索。
谢瑶面色一红,眼底隐有愠怒,若她还是谢家二小姐,单是他说这样轻薄的话,她便绝不会放过他。
可如今,她再不是什么谢家二小姐,而是……娼妓。任谁都可以对她说轻佻的话,而她,甚至是有求于他的。
真是讽刺……
谢瑶带着三分警惕,向后退了些。她本就靠在墙边,根本是……退无可退。
她壮士断腕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正撞上他的下颌。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凑近了些。
“哎呦!”谢瑶吃痛,忍不住惊呼一声,又赶忙住了口。
他有些不安的望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撞疼你了?”
谢瑶摇了摇头,下定了决心,道:“只要你能救我姐姐出去,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你呢?”少年问道。
“我能活下去。”
“哪怕是在这里?”
“是,”谢瑶倨傲的望着他,眼底隐有幽光,道:“哪怕在这里。”
那少年没说话,只是默然,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明日夜半,等我。”
言罢,他便站起身来,最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一眼,让谢瑶不觉一窒。
这眼神很熟悉,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她抓不住。
*
她转过身去,轻轻推开了谢瑛的房门。
谢瑛躺在榻上,紧紧的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熟了。
可谢瑶知道,她一定没睡。
谢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姐,明日夜半,有人救我们出去。”
谢瑛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开口。
谢瑶没有在意,只是靠在她身上,道:“阿姐你说,是不是太子……襄王哥哥派人来救我们的?他心里喜欢阿姐,是绝舍不得阿姐在这里受苦的。”
谢瑛仍是紧闭着眼,泪水却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也可能是……”谢瑶没说下去,只是低声道:“我听闻他父亲入了阁,被陛下封为首辅,他一贯端成雅正,又素来孝悌,一定不愿再与我扯上关系了吧?也罢,我也不稀罕。”
谢瑛轻轻握紧了她的手,虽未开口,谢瑶却已全明白了。
她是心疼她。
“明日我们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曾经历过什么……
荣的,辱的,都过去吧……
*
一整日,谢瑶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老鸨惊叹于她的乖顺,只当是她想通了,甚至忘了派人严加看管她。
夜半时候,那少年如约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去唤阿姐。”谢瑶道。
少年点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出城去。”
“出城?”谢瑶有些不解,此时已是宵禁,在京城行走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出城。
“嗯。”他没再多言,只是退出房去,侧身倚在墙边,双手抱臂。
谢瑶悄悄从房中走出来,走到谢瑛房门前,低声唤道:“阿姐。”
没人应她。
谢瑶心头涌起一抹不安,赶忙推了门进去。
“阿……”
有人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嘴,谢瑶来不及挣扎,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悬在梁上的谢瑛,连呼吸都忘了。
她的心啊,怎么会这么空落落的?
谢瑛的脚笔直的垂下来,好像在告诉她,她已经认命了。可她身上分明穿了一身白衣,她明明是不甘这命运的啊!
谢瑶的脚像是灌了铅一般,重的抬不起来,突然,她冲上前去想要抱她下来,她不能……她绝不能就这样放任谢瑛以这样屈辱的方式死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谢瑶这才发现有人在身后揽住了她。
“放开我!”她低吼道。
他却抱得她更紧,他的鼻息扑在她后颈上,下颌嵌在她颈弯处,她能感觉到,他在微微的颤抖着,好像他能感受到她的一切痛苦似的。
可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还走吗?”虽是疑问,他的口气却不容置疑。
谢瑶这才如梦初醒,她倏的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倔强的涌出眼眶,“我是不是……不能带她一起了?”
那少年眉间有一丝松动,却仍冷着脸道:“我答应你,将来会为她报仇。”
少年神情认真,谢瑶却只觉得可笑,她甚至不知道仇家是谁,谈何报仇?
她眼底满是绝望,她看不到活着的希望,可她知道,她得活着。
他读懂了她的目光,没再迟疑:“跟我走!”
没等她回应,他便拉紧了她的手,带着她从窗口一跃而下。
*
谢瑶的耳边都是风声,她木然的跟他一道上了马,目光却没有从谢瑛的窗口离开过一刻。
那窗口越来越小,渐渐的,化作一个红色的光电。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
谢瑶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融化在她眼睛里,等到泪水终于干了,她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她的头上已多了帷帽,身上也多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将她彻底掩在了夜色之中。
“最后看一眼京城吧。”他说。
“没什么好看的。”谢瑶冷冷的说道。
“没有……惦念的人了么?”
“没了。”
*
“大人,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出城去?”
城门前,一对侍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谢瑶低下头去,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了那少年身上,那一瞬间,他的背微微僵了僵。
他伸出手来,覆住了她的手,往他腰间拽了拽,让她揽得他更紧。
“陛下吩咐的差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少年厉声道。
“小的不敢!”那领头的侍卫慌忙低下头去,又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快开城门!”
“是!”一旁的侍卫应着,很快将城门打了开来。
领头的侍卫见状,忙领着人让出一条路来,道:“大人慢走!”
少年没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只抬手扬鞭,飞驰而去。
谢瑶环着他的腰,揽得他更紧了些。
那少年不觉勾了勾唇,方才阴鸷凌厉的眼眸中亦破天荒的漾出一抹笑意来,像是春水初融。
*
两人不知骑着马走了多久,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渐渐停下来。
谢瑶这才发现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像是已等了多时了。
那少年利落的跳下马来,牵着马缓缓走到那马车前,方抬起头来看向她,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他戴着帷帽,可不知为何,谢瑶竟觉得他的眼睛一定很亮,就算是漫天星子,也未必及得上他。
他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下马。
见她浑然不动,便又解释道:“车夫是信得过的人,他会送你去应天。”
“应天?”谢瑶这才有了一丝生气,一夜未说过话,她竟觉得喉咙哑得厉害。
“是啊,应天府的沈知南是你父亲的学生。”他笑着道:“别再回京城来了。”
谢瑶静静望着他,半晌,方道:“你到底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敛了眼底的笑意,道:“不重要。我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
“那我欠你的呢?”
“也不必还了。”
言罢,他便背过身去,没再看她。
谢瑶跳下马,低低说了一句“多谢”,方才朝着马车走去。
她也没再回头,只听得身后阵阵马蹄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渐渐消失在了这噙香熏雨的风里。
知南
“你到底是谁!”
菱歌猛地醒来, 发现已是清晨了。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那些曾经,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
如今的她, 是沈家嫡女沈菱歌, 也是司药司中最微不足道的女史。
倩蓉关切道:“你没事吧?一晚上都睡得不稳当。”
菱歌摇摇头,道:“大约是昨日喝了些酒,醉了。”
倩蓉笑着道:“我也喝了酒,熬不动夜便回来了,没想到你已睡下了。早知道便拉着你同我们一起去热闹热闹了。”
菱歌笑着道:“明年我随你们一道去。”
倩蓉点点头,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日, 听闻你撞上潘司药了?”
菱歌道:“你们都知道了?”
倩蓉道:“嗯。她没有为难你吧?”
菱歌道:“没什么, 我收拾了半日药, 她也就让我回来了。”
“我就说, 司药是刀子嘴、豆腐心。”倩蓉轻松地笑笑,正要开口,却听得有人敲门。
“谁?”倩蓉问道。
“沈姑娘,奴婢兜兰。”
“兜兰姑姑……”倩蓉有些露怯的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菱歌安慰道:“没事, 我出去和她说话便是, 你且歇着。”
倩蓉有些不安的点了点头,便又缩回了被窝里。
菱歌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兜兰站在外面,见四下无人, 便行了礼, 道:“姑娘今日可当值?”
菱歌道:“正月里无人吃药膳, 我这里自然清闲些。”
兜兰道:“如此,便请姑娘随奴婢去一趟永宁殿吧。”
“可是贵妃娘娘……”菱歌话没说完, 又道:“罢了,我随你去。”
兜兰松了一口气,道:“姑娘请。”
*
虽是正月初一,整个永宁殿却沉寂得不像话,没有半点喜色。
霍初宁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昨日陛下突然来了,真是对不住,姐姐没能陪你一道守岁。”
“姐姐承宠,是好事。”菱歌如实道。
霍初宁却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抬头看向她,道:“什么好事?承欢于不喜欢的男人身下,我只觉恶心。”
她说着,低低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我让你找的东西,你可找到了?”
菱歌点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道:“姐姐需要的药都在里面,大约够两顿的用量。”
霍初宁的脸上这才添了几分生气,道:“阿瑶,多谢你。”
菱歌笑着摇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
霍初宁将帕子小心递给兜兰,道:“熬药的时候避着人,连药渣也仔细埋了,别给阿瑶惹麻烦。”
兜兰道:“奴婢省得的。”
菱歌道:“兜兰一贯是个有分寸的,姐姐不必担心。”
霍初宁叹了口气,道:“等过了十五,太子妃的人选便要定下来了。到时候,新人入宫,孩子一个个的生出来,哪里还有我立足的地方?”
菱歌想起陆盈盈也是要选太子妃的,不觉有些揪心,这样冷寂的地方,实在不是陆盈盈那种单纯的姑娘该来的地方。
霍初宁见她皱眉,忙问道:“怎么了?”
菱歌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太子妃人选会是谁?”
霍初宁听着,抬头看向兜兰,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菱歌不解,道:“姐姐笑什么?”
霍初宁笑着道:“笑你呢!这太子妃人选是最没变数的东西,除了杨阁老家的姑娘,还能有谁?”
“杨妍?”
“可不就是她?”霍初宁敛了笑意,道:“杨敬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着让自己的女儿入宫么?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他们杨家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下去。”
菱歌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半晌方道:“如此也好,也省得祸害旁人。”
她替陆盈盈松了一口气。
霍初宁望着她,道:“杨家上下,哪个不是嗜这权柄如命的?杨敬如此,杨妍也是如此,也唯有杨公子不同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到“杨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便不觉带了一丝叹息。
菱歌的眼眸黯了黯,道:“他的确是不同的。”
可再不同,也一样是顾全着家族,一路入了仕途,一路成为陛下近臣,一路……放弃了她。
也许再过不久,他便也会听从家族安排,娶一个门当户对甚至是对杨家有所助力的女子吧。
霍初宁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绪,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阿瑶,你还念着他吗?”
“谁?”菱歌恍然,道:“杨公子么?”
霍初宁道:“我知道,若非此事,也许你们两人已修成正果,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
菱歌笑着道:“时至今日,还说什么当年呢?”
“是啊!”霍初宁感慨道:“你经历了这样多,大约是再不能与他在一处的了,还不如早早忘了,一别两宽。”
菱歌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似他那般皎如月光的人,你我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呢?”霍初宁低声说着,不知是在说菱歌,还是在说她自己。
菱歌抬头看向她,道:“姐姐何苦这样自贬?无论他如何想,也不论什么配不配,在这件事上,是我不要他。”
当初谢家一朝破败,无论此事是否与杨敬等人有关,她只知道,杨惇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她明白,他有他的立场和苦衷,他是最孝顺端成的人,不可能冒着牵累父母亲人的危险去帮她,可她再明白,心里也是不失望的。
她甚至无数次希望,那个救她的少年就是他,抑或是他派来的。
可凭着他的性子,若知道她已变成了沈菱歌,又怎会不来应天看看她?又怎会在初次见到她时,如此诧异?
她自问不是圣贤,她要的夫君,便该心里眼里都是她,事事以她为先。似杨惇这般的男人,她不要。
霍初宁望着她,苦笑着摇摇头,安慰道:“好好好,是你不要他。”
菱歌见霍初宁心情好了些,也就安下心来,每日更稳稳群亖弍贰尔武九依私栖道:“这药姐姐且吃着,我会按时送来的。只是人的体质会变,这一剂剂的药吃下去,只怕也有些毒性。姐姐还是要按时请太医来诊脉才是。”
霍初宁含笑道:“我省得的。你也千万当心身子。”
菱歌笑着道:“姐姐放心,我最是宝贝自己的。”
言罢,两人又相互嘱咐了几句,菱歌便走了出来。
兜兰一路送了菱歌出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姑娘冒这样大的风险帮着娘娘,奴婢替娘娘谢过姑娘。”
菱歌赶忙扶了她起身,道:“何必行此大礼?姐姐自苦,我亦不悦。更何况这世上我原也没什么亲人了,如今有姐姐在身边,我倒觉得安心了许多。”
兜兰浅浅一笑,道:“奴婢也觉得自从姑娘进宫,娘娘也开怀了许多。”
菱歌笑着道:“这就是了。”
菱歌言罢,便摆摆手,转身向前走去。
兜兰向前走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
菱歌甫一回到司药司,便觉得气氛十分不同。平素那些女史们与菱歌虽不算十分热络,却也很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可今日,她们脸上的神情却实在算不上友好。
潘司药一脸凝重的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一拂袖,掀了帘子出去了。
菱歌不解,看向倩蓉,道:“这是怎么了?”
倩蓉一脸担忧的望着她,刚要开口,又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见众人都离开了,方道:“菱歌,你是不是……走了什么不该走的路子?”
“什么?”
倩蓉叹了口气,道:“方才高潜公公来过了,说是陛下传召。”
“传召我?”菱歌有些诧异。
“是啊!”倩蓉咬了咬唇,正要开口,却见高潜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官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神情虽仍算温和,眼眸中却多了一丝凌厉,让人瞧着,只觉眼底晦暗不明,连心都惴惴不安起来。
“菱歌……”倩蓉下意识地挡在菱歌身前,又忍不住瑟缩着缩了缩脖子。
菱歌反手将她护在身后,行礼道:“高公公。”
高潜回了礼,道:“沈姑娘不必多礼,原是陛下传召姑娘,还请姑娘跟着奴才走一遭吧。”
他言罢,那两个小太监便走了过来,齐齐站在菱歌身侧,一副她不走便架着她走的架势。
菱歌心中虽有些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公公不必如此,既是陛下召见,奴婢自然不敢违抗。”
她说完,只看向倩蓉,微微地点了点头。
倩蓉惶恐不安的望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菱歌见状,便转身走了出去。
高潜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一寸寸地暗下去,也紧跟着她一道走了出来。
菱歌没想到,潘司药竟站在门外等着她。
潘司药看了高潜一眼,道:“公公,可容奴婢问她一句话?”
高潜温言道:“她是司药的人,司药自当问的。司药请自便。”
潘司药道了声“多谢”,便走到菱歌身边,低声道:“你且实话告诉我,你那日对我所说的话,是否当真?那些糊涂事,你可做过?”
菱歌目光清澈,坦然道:“奴婢对司药所言,没有一句虚言。”
潘司药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只让到一边。
高潜见状,便带着菱歌一道离开了。
知南(二)
乾清宫的建筑规模、繁华富丽乃内廷之首, 自大明开国,便一直被当作皇帝的寝宫。到如今,已住了六位皇帝了。
菱歌望着乾清宫巍峨的牌匾, 那金色的大字仿若能穿过阳光, 直射到人心上去,她不觉眯了眯眼睛,装作很没见识地看向高潜,道:“入宫许久,奴婢还是第一次到陛下近前。”
高潜道:“姑娘聪慧, 定能让陛下满意的。”
菱歌不敢多问,只低声道:“公公放心, 无论如何, 奴婢都不会牵累公公。”
她言罢, 便径自朝着大殿走了过去。
高潜微一晃神, 赶忙跟了上去,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伴随着大门“吱呀”的尖叫声,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梁翼。”
梁翼?
菱歌倒没想到, 今日陛下传召, 是因为他。
*
陛下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上,他伏在案几之上,弓着身子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如今天下不稳,奏折每日都如雪片般飞来, 落在他的案几上, 压弯了他的肩膀。
他已有四十多岁了, 那些年少时横扫天下的梦想已如前尘往事般散去了,如今的他, 只是一个想要安静度日的老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菱歌跪下行礼。
陛下没抬头,只是坚持着将手中的最后一个字落了笔,方才抬起头来,道:“起来吧。”
菱歌款款起身,她微微抬头,这才发现殿中并不止陛下一人。
梁少衡也在。
他坐在不远处,幽幽地望着她,手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盏。
“你就是沈知南的女儿?朕隐约记得,那日宫中设宴,朕是见过你的。那时候,你还跟着陆家一道。”陛下开口。
“是,奴婢沈菱歌。陆家是奴婢的外祖。”菱歌答道。
“你生得倒不像他,性子也不像。”陛下淡淡道:“你父亲是一身傲骨,你倒是个乖觉的。”
他叹了口气,无限惋惜的看着菱歌,道:“你父亲是个有才学的,只可惜他对仕途没有执念,否则,他但凡懂些人情世故,也可比现在走得更高、更远些。”
菱歌道:“父亲并非对仕途没有执念,他只是有更想守护的东西。比如正直,比如忠义。奴婢倒觉得无甚可惜,父亲捧着这一颗赤子之心,能得陛下扼腕,得百姓称赞,得心灵宁静,便已足够。”
陛下听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很认真地看向她,道:“沈菱歌……朕记住你了。”
梁少衡亦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她。
陛下道:“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你且如实回答。”
“是。”菱歌道。
“你可认得梁翼?”
“是,梁翼原是应天府知府,亦是父亲的上司。”
“他与你父亲的关系,是否亲厚?”
“梁翼是奸邪小人,父亲自然不愿与他为伍。”菱歌凛然道。
陛下目光沉了几分,道:“若有人告诉你,你父亲的死与梁翼有关,你可相信?”
菱歌道:“相信。”
她扬起头来,直视着陛下的眼睛,道:“他与父亲在政见上本就不合,又因着赈灾之事,被父亲点破了他想中饱私囊的点子,他心中恼怒,自然恨父亲入骨。此等小人,就算真的做出什么肮脏之事,也是极可能的。”
陛下没说话,只幽幽望着她,半晌,方道:“少衡,你来问吧。”
梁少衡站起身来,道:“是。”
他说着,看向菱歌,道:“我且问你,你在应天时,可听说过陆庭之这个人?”
“他是奴婢的表兄,奴婢自然知道。”
“那你可知道,司礼监掌印高起?”梁少衡的声音极具威势,不愧是惯常刑讯,可让犯人后悔生出来的东厂厂公。
“少衡!”陛下突然打断了他,道:“过了。”
梁少衡道:“陛下,不如此,怎会知道陆庭之是否和高起……”
“少衡!”陛下沉声道:“住口!”
“陛下要查出真相,又怎能顾惜什么往日情谊?人心思变,若他二人当真勾结在一处,陛下该当如何?”梁少衡不肯放弃。
陛下犹疑着尚未开口,便见陛下身边传来“咯咯”的笑声。
菱歌这才猛然发觉,原来陛下身后躬身站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着身子,一头银发,脸皮却白的吓人。
梁少衡极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道:“掌印笑什么?”
高潜赶忙走到那人身边,道:“干爹。”
“嗯。”高起摆了摆手,扶着高潜的手,一路走到菱歌近前,笑着道:“沈知南的女儿,真是不错。只是,可惜了。”
“你要做什么?”梁少衡神色一凛。
高潜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高起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慌什么?莫不是你看沈姑娘模样俊,舍不得了?”
高潜低头道:“干爹,她只是个小姑娘,不懂什么的。何劳干爹惦记呢?”
高起叹了口气,瞥了梁少衡一眼,道:“你懂什么?咱家不惦记她,是有人惦记着要害她呢!”
他说着,佝偻着看向陛下,道:“陛下,此事也没什么难的。如今梁翼已死,却留下了那么一封害人的书信,自是死无对症了。梁厂公疑心是奴才勾结陆大人,设计让那梁翼死在了诏狱里,奴才虽是个半死的人,却也不能蒙这种冤屈,给陛下丢人啊!”
陛下道:“说下去。”
高起道:“那梁翼说,是奴才指使他害死了沈知南。可陛下您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伤了奴才自己个儿的阴德没什么,可还有陛下和列祖列宗的呢!在奴才心里,最惦念的就是陛下了。”
“你少惺惺作态!”梁少衡恨道。
高起赔笑道:“梁厂公哪里来的怨气?厂公既想查,奴才让你查便是。奴才老胳膊老腿的,是受不起审了,可沈姑娘还年轻呢。依着奴才的意思,倒不如把沈姑娘拉去审一审,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再不济还有大理寺呢,总能审出来。”
“掌印好算计,哪个活人遭得住东厂、锦衣卫轮番的审?”梁少衡怒道。
“是遭不住。怎么?这沈姑娘遭不住就是正常,那梁翼遭不住就是算计了?”高起幽幽笑着,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梁少衡看着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觉胸口都要气炸了,却找不到什么理由驳斥他。
的确,高起在宫中浸淫多年,最拿手的便是忖度人心。
陛下见他们二人争吵得厉害,只觉头昏脑胀,他揉了揉眉心,道:“梁翼不过是个小人,死就死了。两位爱卿不必为他伤了和气。”
“陛下!”梁少衡恨恨地看了高起一眼,道:“梁翼自然死不足惜,可若是因他已死就不去查他背后之人,岂不是正中了奸人的下怀?更是姑息了他背后的阴邪之人!”
高起幽幽笑道:“梁厂公口口声声说什么奸人,厂公别忘了,咱家虽是个不中用的,却也是陛下身边的人。梁厂公如此说,是说陛下用人不明吗?”
“你……”梁少衡看向陛下,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摆了摆手,道:“少衡放心,你的秉性朕自然清楚。”
高起道:“说到底,梁厂公还是怜惜这位沈姑娘罢了。咱家倒忘了,梁厂公与沈知南师出同门,都是那谢庶人的门生!可不就是相护起来了?”
菱歌看向梁少衡,只见他已青白了脸色,十指死死攥着,道:“你不配说我恩师的名字!”
高起嗤笑一声,道:“是啊,咱家是个阉人,的确不配。可梁厂公别忘了,你现在与咱家没什么区别!都是陛下身边之人,讲究的不过是为陛下效力,还分什么高低?梁厂公万勿忘了自己的身份!”
梁少衡面色铁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死抵着唇,死死盯着高起,眼底满是恨意。
菱歌道:“奴婢自知不配妄言,可奴婢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梁厂公如此,并非是护着奴婢,而是不忍无辜之人遭受不公,更不愿看到陛下身边之人蒙尘,被人妄议。”
陛下看了她一眼,道:“说下去。”
菱歌接着道:“高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人,人人敬重。梁厂公如此,也是想借此查清背后之人,一来为陛下辨明忠奸,二来也为高公公正名。”
“至于奴婢,死不足惜。奴婢愿让梁厂公细细查证。”她掷地有声。
陛下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这丫头是个有见地的。”
梁少衡看着菱歌,虽没开口,眼底却多了几分敬重。
“如此,就让沈姑娘随少衡走一趟,细细审一审吧。”陛下道。
高起道:“陛下,奴才只怕梁厂公舍不得呢。”
“那依你说呢?”陛下道。
高起看了菱歌一眼,道:“东厂不能审,锦衣卫的陆大人又是沈姑娘的表亲,若当真捅到大理寺去,倒让大人们看笑话了。奴才倒觉得,不如将沈姑娘交给宫正司去审。宫正司的嬷嬷们一贯冷心冷面,倒不怕会怜香惜玉了。”
陛下点点头,道:“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倒也不算逾越。”
菱歌尚未反应,高潜便已凝重了脸色,没人比他更清楚宫正司是什么地方,那里多得是肮脏法子,能让人生不如死。更何况,宫正司的宫正可是高起的人!
知南(三)
高潜赶忙道:“陛下, 奴才忖度着沈姑娘也是个知情知理的人,也不必……”
“闭嘴!”高起啐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高潜还想再说,可见高起已动了怒, 便不敢再违抗。
菱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她虽没去过宫正司,却也多少听说过那里的传闻。
进入宫正司的人,轻则被剥层皮,重则失了性命,再无二话的。
“陛下!司药司潘玉求见!”
门外传来阵阵求见声, 混杂着门外太监们的劝诫之声,直直砸在人们心上。
高潜见状, 赶忙走到殿门前, 将大殿的门推开走了出去, 训斥道:“吵嚷什么?没得扰了陛下清净, 你们有几个脑袋?”
守门的太监们赶忙噤了声。
高潜又看向潘司药,道:“司药,陛下正在议事,还请司药先回去吧。”
潘司药冷了脸, 道:“我若再不来, 我司药司的人便保不住了!”
高潜道:“司药哪里话?沈姑娘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的家眷,没人会伤她分毫的。”
他说着,朝着潘司药使了个眼色。
潘司药眯了眯眼睛,道:“高潜, 今日是你拦着我面见陛下, 我给你这个面子。倘若我司药司的人出了什么事, 我定要你好看!”
她言罢,便拂袖而去。
高潜抿了抿唇, 转身入了大殿,又将殿门重新阖上,方道:“陛下,是潘司药有事求见,奴才已打法她回去了。”
陛下没说话,这于他实在是太过微末的事,不值一提的。
高潜看向菱歌,只见她面容沉静,仿佛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额角微微腻出的薄汗暴露了她的心绪。
宫正司单是罚跪、提铃、杖刑和板著四种刑罚便足够折磨人了,更何况还有旁的酷刑,便是一个大男人也受不住。
梁少衡看不过,道:“掌印好算计,这宫正司在宫中,岂不是司礼监的天下?能审出什么来?不过是让人皮开肉绽,却白做牺牲!”
“梁厂公如此说,只怕有失公允。这宫正司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咱家能做什么?又敢做什么?”
陛下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大手一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不许再吵!谁若再敢多言,朕便……”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殿殿门被猛地推开,而守门的太监们早已低头伏地,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庭之?你怎么来了?”陛下眯着眼,在光线中勉强辨认出陆庭之的轮廓。
陆庭之大步走进来,他着了飞鱼服,发髻虽高束着,鬓边却依稀有些散发,自额角垂下来,显得风尘仆仆,仿佛披星戴月而来。
他的目光划过菱歌的脸,见她面色微微泛白,不觉蹙了蹙眉。
他没有犹疑,只径直走到陛下面前,重重的跪了下来,道:“陛下万岁!”
陛下道:“起来吧。”
高起和梁少衡都没开口,可目光却没有一刻从他身上挪开,高起神情自若,梁少衡却是眉头紧锁,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陆庭之傲然扫过他们二人,道:“梁厂公既来陛下面前告本官的状,何不通知本官一道来听听?”
梁少衡冷声道:“既是一丘之貉,有高掌印在还不够吗?”
高起道:“梁厂公,你说话也该客气些!咱家与陆大人虽交好,却是君子之交……”
陆庭之冷笑一声,道:“交好这种话,高掌印今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陆大人?”高起不解,赶忙赔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陆庭之不动声色地护在菱歌身前,道:“高掌印既敢打本官的人的主意,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高起急道:“这可都是沈姑娘愿意的呐!”
陆庭之道:“东厂也好,宫正司也罢,今日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动她!”
陛下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庭之,你先别急。朕同意高起之言,也是为了还你一个公道啊!这梁翼死得不明不白,总得有个说法。”
“陛下要说法,臣便给陛下个说法。那梁翼是受不住刑死了,还是被人害死,都是臣管教下属不利之责,是打是罚,臣都认了。”
陆庭之说着,看了高起一眼,道:“至于梁翼死前所留的书信,臣实在不知,里面的内容更不在臣询问的范围之内。臣查的是梁翼贪赃枉法之事,并不知道是他害死了沈知南,更不知其后另有隐情。也许,当真是有人提前知道了书信内容,才会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他说着,看向身后的方向,道:“还不把人带上来!”
周临风应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锦衣卫,他们身上架着一个受过了刑的人,浑身血肉模糊,虽换了白净衣服,可还是隐隐能看见里面的血迹。
陛下皱了眉,似是不习惯这血腥的味道,不耐道:“这是什么人?”
陆庭之道:“他是什么人,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那人被猛地丢在地上,他抬起头来,勉强用肿胀的眼睛在大殿中搜索着,在他看到高起的一瞬间,眼睛一亮,道:“伯父,伯父救我!”
高起仔细辨认道:“你是……”
“是我啊!我是高全!”
高起惊道:“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陆庭之淡淡道:“梁翼死的那日,便是他当值。我本不信此事与高掌印有关,却发现此人正是高掌印的侄儿。”
“这……”高起垂着双手,走到陛下身边,跪了下来,道:“陛下,您信奴才,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哇!”
“庭之,此人可招了?”陛下的眼眸微寒。
陆庭之道:“可惜他受遍了刑,却什么都没招。正因如此,臣本不愿将他带到陛下面前,更不愿因此让陛下对高掌印起了疑心。若非今日高掌印和梁厂公对菱歌相逼至此,臣也不至如此!”
高起听得高全没有招认,才略略放下心来,哭着道:“陛下,您信奴才!受了这么多刑,若真有什么,他肯定招了!”
陛下冷了脸,道:“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陆庭之道:“既然他不招,也没什么难的。臣这便带他回去,把那诏狱的刑罚再给他试一次,大约也就肯招了。”
“不不!我不要再回去!伯父,伯父救我!”高全嘶吼起来,朝着高起一路爬过去,在地毯上拖出了一道血痕。
高起嫌恶地看着他的模样,道:“放肆!陛下面前,安敢喧嚣!”
此时高全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没有死来得可怕。
他拼命爬到高起面前,道:“伯父,那梁翼可是……”
话还没说完,高起便一把按住他的头,将他撞在了柱子上。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骇,陆庭之一把将菱歌揽在身后,用身子遮住了她的目光。
陛下声音一沉,道:“高起,你这是做什么?”
高起颤颤巍巍的跪下来,道:“陛下,奴才……奴才实在是担心他惊扰了陛下,一时情急才会如此……”
周临风走到高全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冲着陆庭之微微摇了摇头。
不等陆庭之开口,梁少衡便冷声道:“到底是怕他冲撞了陛下,还是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高掌□□里清楚。”
高起道:“陛下明鉴!奴才待陛下的心,天地可鉴!”
陆庭之冷声道:“掌印待陛下的心如何,待这天下人的心又是如何,本官倒实在拿捏不准了。”
高起道:“陆大人,你我一向交好,为何要如此咄咄相逼啊!”
陆庭之斜睨着他,道:“若非掌印的心思动了不该动之人,本官也不至如此。”
高起听着,不觉多看了菱歌一眼,他倒没想到,一个远房的亲戚能让陆庭之护到如此地步。
他登时懊悔不已,道:“陛下,奴才……”
“罢了!”陛下道:“此事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议!”
梁少衡不甘心,道:“陛下,此事……”
陛下阴沉着脸,虽一言未发,却已足够让他闭嘴了。
高起这才松了一口气,由着高潜将他扶起来,道:“奴才多谢陛下!”
陛下揉着眉心,随意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是!”众人齐声应着,退了下去。
陆庭之又道:“陛下,过几日是上元节,臣想接沈家表妹归家一日。”
陛下的心绪已再经不起什么事,便只道:“准了。”
陆庭之带着菱歌一道道了谢,方退下了。
*
走到大殿之外,高起才觉得后怕,他走到陆庭之身边,道:“陆大人,此事……”
陆庭之没看他,只侧身拦住了梁少衡的去路,道:“今日之事,梁厂公不打算解释解释吗?”
梁少衡冷着脸,道:“我只是想查明真相,无意针对谁。”
他说着,扫过高起的脸,眼底满是阴霾。
陆庭之向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道:“本官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梁少衡,你若再敢把菱歌牵累进来,便休怪本官无情!”
梁少衡看了菱歌一眼,这一次,他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拂袖离开了。
高起见状,有些迟疑的走了过来,道:“陆大人,您放心,今后这后宫之中,绝没有一个人敢欺负沈姑娘。”
陆庭之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仇本官记下了,旁的事,还请掌印做之前三思!”
言罢,他便带着菱歌一道离开了。
上元
“表兄, 为何他们都怕你?”菱歌有些不解,明明高起才是陛下身边最亲近之人呐。
菱歌见他不答,便接着问道:“今日之事, 便这样算了?那梁翼身后之人呢?我爹的冤屈呢?”
陆庭之脚下一顿, 转过身来。
菱歌低着头,便直直地撞在了他胸膛上。
菱歌赶忙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目光并不冰凉, 反而有些让她看不懂的意味。
他握着她的双肩,道:“我答应你, 总有一天, 我会查出真相, 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菱歌撞在他的目光中, 他的目光深邃如潭,一时间,她连低头都忘记了,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道:“我当然相信你啊!”
否则, 也不会等这么久。
他听着,唇角不觉微微勾起,又很快恢复如常。
“陛下宠信高起,今日之事只能点到为止。”他顿了顿, 又道:“能做到这一地步, 已足够。”
菱歌会意, 道:“我明白。陛下性子虽不算孱弱,却太重情。”
被情所绊, 于外人眼中,便是不分缘由的袒护,便是是非不明,便是……昏庸。
当初高起帮陛下发动夺门之变,于陛下看来,那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因此,无论高起做得有多过分,只要他还算忠心,陛下便不会对他怎样。
同理,陛下对帮助他发动夺门之变的其余几人也是一样。
菱歌想着,不觉看向陆庭之,“你可做过什么问心有愧之事?”
“嗯?”陆庭之眼底一沉,道:“自然是有的。”
陆庭之,难道你当真是其中之一吗?
菱歌心头一窒,不敢再问下去,却忍不住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
可他只是深深望着她,没有多余的情绪。
菱歌避开了他的目光,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笑着道:“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事事问心无愧呢?”
“有一个人。”陆庭之道。
“什么?”菱歌抬头望向他,笑着道:“你想说的人该不会是你自己……”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诚然道,眼底流露出一抹惋惜。
“罢了,不说这些了。”他收敛了情绪,好像方才那抹惋惜是菱歌看花了眼。
“上元节时,我会派人来接你。”他说着,便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菱歌唤住了他。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道:“何事?”
菱歌快步走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眉眼几乎蹭到他的鼻尖。
陆庭之喉咙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眼里已全是她。
“梁翼背后之人,其实不是高起,对不对?”她问道。
陆庭之正要开口,她却已松开了他,眼底满是慧黠,道:“好啦,说了要信你的。我等得起。”
言罢,不等他说什么,她便已笑着离开了。
半晌,周临风见陆庭之站在原地,便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人?”
陆庭之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走。
周临风赶忙跟上来,道:“大人不生沈姑娘的气了?您不是说,她将您的东西送给旁人,您……”
陆庭之扫过一记眼刀,周临风便立即住了口。
*
菱歌甫一回到司药司,便去寻了潘司药。
倩蓉见菱歌回来,连手上的活计都忘了,道:“菱歌,你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了。”
菱歌笑着摇摇头,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潘司药正指挥着倩蓉等女史分辨药材,见菱歌回来,面色也是淡淡的,没有多余的神情。可菱歌看得出,她攥紧的手指微微松了开来。
菱歌在她面前跪下来,郑重道:“今日,多谢司药救命之恩!”
潘司药恹恹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什么都没做,不必谢我。”
菱歌道:“若非司药去寻了陆……寻了奴婢的表兄,今日奴婢岂能有活路呢?”
潘司药看着她,神色略略和缓了些,道:“起来吧。也不必跪我。你只需知道,今日你能平安,全是运气使然,从今以后,还是离那些事远些。否则,就算是陆大人也保不了你一生一世平安。”
“是。”菱歌认真应下。
潘司药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回房休息去了。
倩蓉这才走上前来,扶了菱歌起来,道:“平安就好了!方才宁贵妃已差人来问过多次了,想来也是担心呢。”
“后妃不得干政,这是规矩。贵妃娘娘能来问几句,已是很好了。”
“是啊。”倩蓉道:“我们方才瞧着高公公那个架势真是吓死了,你别看司药这样,她其实担心得不得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做,就守在这里等消息呢。”
菱歌望着潘司药离开的方向,感怀道:“今日多谢潘司药了。”
倩蓉笑着道:“你快回房去歇着吧,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我今日什么都没做呢。”菱歌不肯。
“这有什么要紧的?今日我替你做了,明天你再替我便是。”倩蓉笑道。
菱歌这才应下,道:“好啊。明日换你歇着。”
*
时辰还早,菱歌经历了一上午的惊心动魄,此时倒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她沿着路慢慢走着,很认真地看着缠绕在架子上的已经衰败的紫藤枝桠,地上是如圆盘般大小的石头铺就的路,路的两旁洒满了黄豆大小的淡黄色小石子,夹杂着还未消融的雪,湿湿腻腻的,却并不让人讨厌。
高潜等着路的尽头,带着极温润的笑意,微微颔首,道:“沈姑娘。”
菱歌行了礼,道:“今日多亏公公。”
高潜道:“姑娘不必客气,今日奴才是奉命前来的。”
菱歌道:“我知道,是高起让你来的吧。”
高潜见她面色不善,便低声道:“奴才知道姑娘不愿收干爹的东西,也打从心底看不上奴才这些人。可奴才不得不说,在整个宫里,没人能拒绝司礼监的东西。”
菱歌道:“公公错了,我从未看不起你,人的秉性好坏从来就与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公公虽是司礼监的人,却一直帮助我,我虽不知公公是何用意,却从不敢鄙夷公公的心意。可高起的东西,我不能拿。在查清真相之前,我都不会与高起扯上任何关系,还是请公公将东西退还回去吧。”
高潜点点头,道:“干爹此事,的确是做得急了。奴才会想法子将东西退还回去的,定不会让姑娘为难。”
菱歌道:“是我总让你为难。”
她说着,将袖中的钥匙小心递给他,道:“多谢。”
高潜笑着道:“姑娘不必向奴才道谢。这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为难。”
菱歌摇摇头,道:“公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这些事,哪一件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事,公公却肯替我去做,我不敢不感念。我只想问公公一句,公公为何要如此帮我?”
高潜敛了笑意,见四下无人,方道:“姑娘可还记得,长春宫前,姑娘曾救过一个小太监。”
菱歌眼眸一亮,道:“那个小太监……”
“正是奴才。”高潜温和一笑。
“你认得出……”
“姑娘面容,奴才至死不敢忘。”高潜认真道。
“阿潜,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菱歌道。
这一次,高潜的笑意终于直达眼底,道:“姑娘肯这样称呼奴才,奴才真是高兴。奴才等这一天,已太久了。”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菱歌叹息道。
高潜摇摇头,道:“有吃有喝,便不算苦。遇到姑娘,奴才才知道,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让奴才报答姑娘的恩德。”
“什么恩德?我不过帮你一次,你却已帮我多次了,若细论起来,你早已还清了,倒是我欠你的多。”菱歌道。
高潜笑笑,道:“时辰不早了,奴才先回去复命了。”
他说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方带着两名小太监回去了。
*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当天。
一大早,宁贵妃便差兜兰送了许多东西来,兜兰将礼单递给菱歌,笑着道:“娘娘听闻姑娘今日要回陆府里去,特让奴婢送了这些东西来的。”
菱歌笑着道:“还请替我谢谢娘娘,娘娘厚爱,我再是担不起的。”
兜兰道:“娘娘待姑娘当真比待二姑娘还贴心呢。依着奴婢看,能让娘娘真心相待的,也就只有姑娘您一个了。”
“你这刁奴!”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兜兰身子一颤,险些将手上的琉璃花瓶砸在地上。
“二……二姑娘。”兜兰赶忙跪下。
菱歌循声看去,只见霍初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霍时跟在她身后,是极肃杀的一张脸。
霍初语见菱歌没有半点要跪下的意思,不觉怒从中来,道:“沈菱歌,从前在宫外也就罢了,如今我是主子,你是奴婢,还不行礼吗?是不是要告诉尚仪局的嬷嬷们,好好教教你规矩?”
菱歌抿了抿唇,行礼道:“霍二姑娘安。”
霍初语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没有让两人起身的意思,她慢悠悠的走到兜兰身侧,道:“好啊,好你个兜兰!若不是我今日随爹娘入宫拜谒姐姐,都不知道你在背后是这样编排我的!”
兜兰道:“二姑娘,奴婢只是……”
“你只是什么?”霍初语恨道:“从前在家里你便挑唆着姐姐帮着外人,如今你还敢如此,看我不禀了姐姐,将你赶出宫去发卖了!”
菱歌淡淡道:“霍二姑娘未免高看了自己,也看轻了旁人。在娘娘心中,兜兰与二姑娘孰轻孰重,又孰是孰非,只怕二姑娘比奴婢等人看得更清楚吧。”
“沈菱歌,你!”
上元(二)
“二姑娘, 奴婢从未挑唆过娘娘什么,奴婢只是就事论事。更何况,在奴婢心里, 奴婢的主子只有娘娘一人。”兜兰没了方才的惶恐, 不卑不亢地答道。
霍初语听着,简直恨到了极点。
是啊,霍初宁虽是她姐姐,却待她一向不算亲厚,单是看霍初宁赏给菱歌回府省亲的东西, 便已好过方才赏给他们一家子的了。
她走到兜兰近前,将她手中的琉璃花瓶一把夺过, 死死地瞪着菱歌, 道:“凭你也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她作势便要砸下去, 菱歌抬起头来, 鄙夷的看着她,道:“霍二姑娘行事前还是思虑清楚,这陛下、娘娘的东西,是不是你砸得起的。”
“你……”
霍初语正要反唇相讥, 却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目光太过熟悉, 一时间,少女时期的那些记忆又奔涌而来,让她忍不住头晕目眩。
霍时赶忙走到她身侧,将她揽入怀中, 道:“初语, 你怎么了?”
霍初语哭丧着脸道:“哥哥, 她们欺负我!”
霍时顿时眉头紧皱,如同看着死人般扫过菱歌和兜兰的脸, 道:“两个奴婢,安敢放肆!”
霍初语娇声道:“姐姐喜欢她们,自是可以欺负到我头上去了。”
“喜欢?”霍时冷笑道:“死了就干净了。”
兜兰素来知道霍时的性子,他是个说一不二的疯子,再不管什么旁的。若是他发了疯,别说是她们两个奴婢,就是对着霍初宁,他也敢动手。当年在霍府中,霍初宁可没少受他的气。
兜兰赶忙拦在菱歌身前,可这动作落在霍初语眼里,却更加刺眼了。
霍初语讽刺道:“你还敢护着她?她算什么东西?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主子吗?”
兜兰死咬着唇不开口,倒是菱歌反应过来,逼视着霍时的眼睛,道:“饶是霍将军再如何劳苦功高,在宫中开杀戒,只怕是要拖了一整个霍家下水吧!”
霍时红了眼,根本管不了这么许多,道:“受死!”
“住手!”有人大声斥责道。
霍时却恍若未闻,只直直的冲了过来。
凌厉的剑锋直冲菱歌眉心,菱歌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菱歌睁开眼,只见太子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用手抵住了那剑锋。
“殿下!”
菱歌一怔,赶忙爬起身来,走到太子身边。
郑儿冲了过来,将菱歌挤开来,担忧道:“殿下,您流血了!”
太子没说什么,只是接过郑儿手中的帕子,将自己的手裹起来,眯着眼睛看向霍时,道:“霍将军,敢在宫中行凶,长进了。”
霍初语道:“殿下,哥哥他……”
太子却没理她,只看向霍时。
霍时心中虽不服太子,却也不得不跪下来,道:“殿下恕罪!”
“还知道尊卑,不错。”太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又看向菱歌,道:“没事吧?”
菱歌摇摇头,道:“奴婢没事,可是殿下的伤……”
太子道:“从前命都差点没了,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啊,以后别惹他。”
“是。”菱歌点点头。
他说完,便命人收了霍时的兵器,道:“以后霍将军入宫,不可再佩戴兵器。”
侍卫们听着,应了声“是”。
霍时不情愿道:“是!”
太子见状,便握着自己受伤的手离开了。
郑儿不甘地看了菱歌一眼,也不敢再耽搁,便急急跟了上去。
霍时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土,最后看了菱歌和兜兰一眼,便道:“走。”
霍初语点点头,走到霍时身边,随他一道离开了。
兜兰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道:“姑娘,您没事吧?”
菱歌摇摇头,目光却盯着太子远去的方向,道:“我没事,也不知太子殿下的手如何了。”
兜兰有些不安道:“太子殿下该不会是认出您了吧?”
菱歌道:“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样貌变得还不够多。”
兜兰叹了口气,道:“这也是迟早的事。当初您常入宫来,又时常跟着襄王殿下、太子殿下他们一起读书,关系亲厚,认出来也是应该的。”
菱歌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罢,只要他没揭穿我,我便当他不知道。”
兜兰道:“也只能如此了。”
*
两人一路说着话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身后跟着数个宫女,手中捧着将要带到陆家去的东西,倒颇有些浩浩荡荡之势。
宫墙上,高起手中端着茶盏,幽幽地望着她们一行人,唇角似笑非笑。
高潜走过来,道:“干爹,您找我。”
高起道:“瞧见没有?”
高潜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恭顺道:“是沈姑娘要回陆府里省亲去呢。”
高起笑笑,道:“这位沈姑娘,可不一般呐。”
高潜道:“不知干爹指的是什么?不过儿子与她接触过几次,确实觉得她胸有丘壑,不同于一般女子。”
高起道:“这算什么?宫里聪明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啊,不过一个孤女,却能得陆庭之庇佑,得宁贵妃看重,今日,还能得太子殿下青眼,实在是不一般呐。”
他见高潜没说话,便道:“今日之事,你可得了消息了?”
高潜笑着道:“儿子不及干爹消息灵通,方才才略听说了些。”
“你倒是懂得藏拙。”高起将茶盏递给一旁侍奉的太监,顺着石阶慢慢朝着宫墙下面走去。
高潜忙扶着他,道:“干爹当心,仔细脚下。”
高起道:“我没事,虽老了,还不算不中用。”
高潜赔笑道:“谁敢说干爹不中用呢?您啊,如日中天。”
高起笑着道:“也不算如日中天了。上次的事情,我可被陆庭之摆了一道。”
“陛下看重您,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的。”
“陛下是不信,可摆在他眼前的,他却不得不信。”高起目光阴鸷,道:“我这些年藏拙藏得太多,倒让陆庭之和梁少衡以为我当真怕了他们!”
高潜周身一凛,道:“干爹想怎么做?”
高起道:“就从这个沈姑娘身上下手吧。她不肯收我的东西,也算是有些骨气。去查查,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高潜应道。
*
兜兰送菱歌至宫外,陆辰安和陆予礼早已等在那里了。
陆辰安自马上翻身跃下,走到菱歌身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多日不见,她好像瘦了些,濯而不妖,已颇有些倾城之色。
他的心头微动,道:“听闻你回来,家中一切都备好了。”
菱歌笑笑,道:“我只出来一日,不必这样麻烦的。”
“不麻烦。”陆辰安温言道。
兜兰见状,知道不好再打扰,便躬身道:“今日娘娘家里人入宫拜谒,娘娘实在抽不出身,等姑娘明日回来,再来见娘娘吧。奴婢先告退了。”
菱歌点点头,道:“劳烦你了,兜兰。”
“姑娘客气。”兜兰说完,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陆辰安看着兜兰如此敬重菱歌的模样,只觉心头不安,他不动声色地将想要握着菱歌肩膀的手收了回来,道:“我们走罢。”
陆予礼倒没有那么多心思,他笑着走过来,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听闻你要回来,咱们府上都翻了天了。今日你带这么多东西回来,我猜啊,只怕要再翻一次天。”
菱歌没有察觉出陆辰安的情绪,只随着陆予礼上了马车,道:“外祖母他们,都还好吧?”
陆予礼一面扶着她上车,一面道:“不过是过日子,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最近可千万别惹盈盈。”
“为何?”菱歌不解。
“前些日子宫里已传出了消息,太子妃的人选已定下了。”陆予礼正要说下去,却见陆辰安已沉着脸上了马车。
“二哥,你不是要骑马的?”陆予礼不解。
陆辰安正襟危坐,道:“我身上有些发寒,你替我把马骑回去吧。”
“发寒?”陆予礼看着面色红润有光泽的陆辰安,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劳烦三弟。”陆辰安的话语不容拒绝。
陆予礼无奈,只得冲着菱歌叹了口气,道:“谁让我是个尊重兄长的人呢?”
菱歌笑着道:“你只管去罢。”
陆予礼点点头,便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陆辰安这才小心翼翼的睨着菱歌,她面容沉静,带着些微的笑意,正抬眸望着他。
他的脸骤然一红,连喉咙里也干涩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菱歌先开了口,道:“二表兄可有怪我不辞而别?”
陆辰安有些不安地垂了眸,道:“你既选了入宫这条路,便一定有你的道理。人往高处走……”
“二表兄以为,我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吗?”菱歌轻笑道。
陆辰安有些歉疚地抬起头来,他自然知道菱歌不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去这样想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旁的缘由,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义无反顾地踏入那寂寞如冷月的地方。
“自然……自然不是。”他攥紧了手指。
菱歌体谅道:“无论二表兄心里如何想我,却从未怪罪过我一句。这对于我来说,已是足够了。”
“菱歌……”陆辰安猛地抬起头来。
“嗯?”菱歌眼睛亮亮的。
“若是……你将来会出宫吗?”
“会的,”菱歌道:“等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就求宁贵妃娘娘开恩,放我出宫。”
“那我……”等你!
陆辰安眼睛一亮,却没再说下去。
上元(三)
不多时候, 马车便停了下来。
陆予礼一把掀开帘子,探进头来,笑着道:“两位客官聊得如何?本店要打烊了。”
菱歌笑着道:“偏你花样多。”
陆予礼正要伸手去扶菱歌, 却被陆辰安一记眼刀吓得缩了回去, 道:“菱歌,我手脏,还是让二哥扶你罢。”
菱歌笑着道:“不必这么麻烦,我自己能行。”
陆辰安道:“还是我扶你罢,仔细崴了脚。”
菱歌正要推辞, 便见帘子被猛地掀开,露出淮序似哭似笑的小花脸。
“阿姐, 你可回来了!”淮序喊道。
菱歌亦红了眼眶, 揉了揉他的脑袋, 道:“阿姐回来了, 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什么好东西?”淮序连哭都忘了。
菱歌笑笑,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跳下了马车。
陆辰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缩回了已伸出的手。
掌心里空落落的,可那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她在身边, 只要她还有出宫的希望,就很好了。
陆辰安想着,不觉勾了勾唇。
陆予礼瞧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无奈地摇了摇头, 道:“情之一字, 参不透啊!”
陆辰安瞪了他一眼, 他才赶忙住了口,道:“二哥, 祖母他们已等着了。”
“知道了。”
*
淮序带着菱歌朝着陆府走去,覃秋和思夏早已在陆府门前等着了,两个人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湿漉漉的,好像是刚哭过,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净。
菱歌走到她们面前,帮她们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好姑娘,不哭了。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们照顾着淮序,他长高了,也壮实了。”
覃秋吸了吸鼻子,道:“姑娘万莫如此说,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只是这些日子未见,姑娘却是瘦了。”
思夏已忍不住抽泣起来,此时也忍不住道:“宫里岂是姑娘待的地方?奴婢实在是心疼,只盼着能见到贵妃娘娘,求她放了姑娘出宫来,再不回去了。”
菱歌笑着,握紧了她的手,道:“傻姑娘,又说胡话了。”
正说着,便见苏纨带着陆盈盈等人走了出来,苏纨上前握住菱歌的手,道:“好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菱歌冲着苏纨、宋文清等人行了礼,方笑着看向陆盈盈。
陆盈盈娇声道:“表姐!”
菱歌笑着道:“几日不见,盈盈出落得更漂亮了。”
陆盈盈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扑到菱歌怀里,道:“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抵不过人家的家世筹谋?”
陆辰安和陆予礼面面相觑,拼命给陆盈盈使眼色,可陆盈盈却全然没看到。
苏纨叹了口气,拍了拍陆盈盈的肩膀,道:“你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有什么话都进去再说吧。”
菱歌见陆庭之并不在人群中,不觉问道:“怎么不见大表兄?”
陆辰安听着,心底沉了几分,脸色也有些难看。
苏纨道:“庭之衙门里事忙,听闻陛下刚刚指了霍时做锦衣卫副指挥使,想来庭之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呢。”
霍时做副指挥使!
菱歌惊得说不出话来,面所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是。”
陆予礼见陆辰安的脸色不好,便笑着打圆场道:“大哥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左右晚上我们带着你看灯去,上元节的京城那才叫好看呢!”
菱歌甜甜一笑,道:“我也正想见识见识呢。”
*
几人说笑着,一路顺着路走了进去。
陆老夫人院子里,梅花开得正好。
菱歌正和陆盈盈相携着说话,一抬头,正看见杨惇站在廊下。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了眉,又很快抬起头来,恢复了如常的神色,行礼道:“杨公子。”
“沈姑娘安好。”他温言道。
陆盈盈没好气地拽了拽菱歌的衣袖,正要开口,却见杨妍款款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着了一身正红色的披风,上面细细缝了白狐皮毛,郁郁葱葱的正遮住她的脖颈,露出精致的下颌,衬得一双眼睛也越发明媚好看。
也许正是人逢喜事,又或者贵气养人,今日的杨妍瞧着倒比往日不同了许多。
杨妍走上前来,对着众人行了礼,苏纨赶忙扶她起身,道:“杨姑娘,今时今日,可没人能受得住您的礼了。该是我们对着您行礼才是。”
杨妍道:“您是长辈,再没有受不住的。”
苏纨笑着道:“杨姑娘行事真是妥帖,再是我们家这些毛头孩子不能比的。杨姑娘和杨公子这是……”
杨妍浅浅一笑,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既拜见过了老太太,也该回去了。”
杨惇亦走上前来,站在杨妍身侧,道:“家中事多,不能久留,还请伯母们见谅。”
苏纨道:“是了,上元节事忙,也就不留你们了。”
苏纨说完,又压低了声音,道:“杨姑娘何时入宫?”
杨妍道:“明日先去宫中谢恩。具体何时入宫,还得听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
苏纨点点头,道:“左右也就是这几日了。”
杨妍浅浅一笑,道:“还请伯母们莫要因此生分了。”
她又看向菱歌,道:“往后,还得请沈姑娘多加照拂。”
菱歌道:“不敢。杨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杨妍微微屈膝行了礼,回头看向身边的杨惇,道:“阿惇,我们走吧。”
“嗯。”杨惇道。
陆盈盈瞪着杨妍,一脸的不屑,小事嘀咕道:“不过是封了太子妃,便如此招摇,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菱歌听见了,忙道:“盈盈,外面冷,我们先进去吧。”
陆盈盈没好气道:“也好,省得我在这里怄气。”
苏纨恨不得早点打发了她进去,便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的,道:“去吧。”
“沈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菱歌正要随陆盈盈一道进去,却听得杨惇唤住了她。
菱歌脚下一顿,刚一回身,便见陆辰安已站在了她面前,挡住了杨惇的目光。
“辰安,你这是?”杨惇有些好笑的看着陆辰安。
陆辰安面上一红,道:“男女授受不亲……菱歌是姑娘家,子由兄单独与她说话,只怕不便。”
隔着陆辰安,菱歌隐约可以看到杨惇的眼睛,他也正望着她,眼底闪亮如同星河。
“沈姑娘,你意下如何?”他隔着陆辰安问她。
菱歌笑笑,道:“那便不见了吧。”
“也好。”杨惇笑着道,没有半点不悦。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便是如此,从来没有做过违背她意愿的事情。若没有那件事,他会是她最好的夫君。只可惜……
两人就这样说完,便各自离开了。只余陆辰安站在中间,窘迫得红了脸。
还是陆予礼走过来,打趣着拉他离开,道:“二哥,不是我说你,人家两人的事,你参和什么呢?”
陆辰安抿了抿唇,道:“若是大哥在,会怎么做?”
陆予礼不知他为何要提起陆庭之,却还是如实回道:“若是大哥在,若是他不愿子由兄多言,只怕一个眼神就够了。”
陆辰安听着,眼眸不觉黯然了几分。说到底,他的官职还是太低微了。
陆予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跟大哥比做什么?咱们啊,只要在大哥照拂下安然度日就很好了。”
陆辰安看了他一眼,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大步离开了。
陆予礼道:“嗳,生什么气呢!”
言罢,便也急急跟了上去。
*
陆老夫人见菱歌回来,自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与她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放她去陆盈盈身边坐好。
“今日若非庭之在陛下面前求了这个恩典,我们娘俩也见不着。等晚些庭之回来了,我可要好好谢谢他。”陆老夫人笑着道。
苏纨笑着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老太太这么高兴呢。”
曹嬷嬷道:“可不是?昨儿个老太太一夜都没睡呢,就等着见表姑娘这个心肝宝贝!”
陆予和道:“祖母的心肝宝贝不是我吗?”
陆老夫人将陆予和揽在怀里,道:“你们各个都是祖母的心肝宝贝!”
众人听着,都不觉笑了。
陆老夫人见陆盈盈冷着脸,不觉狐疑,道:“盈盈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开心果似的,今日你表姐回来,你倒不笑了。”
苏纨叹了口气,道:“她啊,还在为杨姑娘的事生气呢。”
陆老夫人道:“杨姑娘与我们走动着也是好事,怎么还恼起来了?”
陆盈盈嗔道:“她倒是好了,选了做太子妃,也不想想我们是怎样想。我样貌也不输她,偏生……”
她见苏纨拼命向自己使眼色,忙悻悻住了口,道:“我也不是为我自己,我只是心疼雅芙表姐……”
“盈盈!”苏纨打断了她,道:“雅芙的事情有她父亲做主,不用你操心!”
陆盈盈道:“我不提就是了。”
宋文清脸色已有些难看了,陆齐叔握紧了她的手,道:“别担心。雅芙吉人天相,自有她的福气。”
菱歌隐约觉察出有些不对,又不好细问,心中却忍不住替宋雅芙担心起来。
是啊,宋雅芙既然落选,于宋家便无了用处,如今她又得罪了陆庭之,宋家便再也不必忌惮着什么,自然可以百般欺侮她了。
陆盈盈见菱歌不说话,便凑过来道:“你还不知道罢,雅芙表姐的父亲因着表姐落选,已开始为她相看人家了呢!我瞧着都是些庸碌之辈,或是纨绔子弟,不过祖上有几个钱,勉强撑着,或是新近起来的暴发户,连书都没读过几本……我还听说,她父亲甚至想把她嫁给那个只知道杀人的莽夫霍时呢!”
霍时!
菱歌心里一“咯噔”,那样的人,岂会是良配?想来是宋家为了讨好霍家,什么都做得出来了。
陆承仲浑不在意道:“你这孩子懂什么?什么太子妃不太子妃的,就是皇后也没什么好做的,说到底,那皇宫不过是个金雕玉砌的棺材。为父倒宁愿你守在身边,随便嫁个什么宽厚的人家,也就是了。”
陆盈盈道:“那是爹喜欢的日子,不是我要的。”
陆老夫人道:“承仲,孩子不懂事,你多大年纪了,竟也跟着胡言乱语。说这样的话,是想掉脑袋吗?”
陆承仲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赶忙打趣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啊!”
苏纨道:“老太太别恼他,媳妇回去定好好提点他。”
陆老夫人这才开怀些,道:“承仲,你多听听你媳妇的。”
陆承仲赔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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