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章
萧吟放弃了任何托词与借口, 直白地维护着她心中的三郎。
这是她最后的坚守,是从十五岁入宫后,至今都不曾改变的信仰。
她面色苍白, 衬得发红的双眸更加楚楚可怜, 这般柔弱的模样,唯独那双眼睛越发坚韧,哪怕总是含着泪。
杨煜又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这一次却丝毫都触不进她的心。
逐渐丧失的理智让他的扣在萧吟颈上的手不断收拢, 掌下的脉搏跳动明显,告诉着他,她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却用着毫无说服力的反驳回护着另一个早就抛弃了她的男人。
他将萧吟推回榻上,拂袖离去, 生怕再多听她说一个字都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她。
杨煜一走便是数日,萧吟在此期间没见过任何外人。
住处安静得胜过当初的宁心院, 可她却不是曾经的萧娘子, 镇日躲在榻上, 窗都不开, 怕被阳光晃了眼, 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恍惚中闯进有关三郎的梦里。
她没想过, 自己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会是顷盈。
成婚后的天之骄女除了装束与过去区别不大,不顾内侍们慌张诚恳的哭求, 硬是闯进了萧吟房中,看见蜷在榻上, 长发散在身后,抱膝出神的女子。
“萧娘子!”怀章惊得当场失言, 箭步冲去塌边,扑通一声跪下,又是心疼又满是愧疚,道,“奴婢来晚了,萧娘子……”
萧吟缓慢地转过视线,有些迟钝,许久才将视线落去怀章身上。
顷盈跟过来也受到了惊吓,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宫里的女人没有像萧吟这样疏于穿戴的,她不梳妆,不更衣,脸色白得发青,除了尚且整洁干净,真真像极了顷盈曾经偷偷去临月殿里见到的那些被遗弃的女子。
萧吟只是轻声道:“你们回去吧。”
怀章膝行,又往榻边靠近,道:“萧娘子如此,奴婢怎么能离去?”
说着,怀章求顷盈道:“求公主帮帮萧娘子。”
顷盈如今对萧吟已没了最初那样大的敌意,尤其是因己之故,她将怀章送给自己,更是对萧吟有所改观,否则今日也不会强行来看她。
可萧吟和杨煜的事,姜氏都管不得,她又如何做得了主,只为难道:“我带你来看她,你抓紧时间与她说话吧,再多的,我爱莫能助。”
言毕,顷盈先行离开。
一想到自己无法救萧吟,怀章急得掉泪,又怕被萧吟瞧见教她担心,遂用衣袖胡乱抹了去。
“我没事。”萧吟道,声音发虚有些飘,但依旧温柔。
怀章听这话更愧疚得不敢抬头,自责道:“是奴婢没用,从来只得萧娘子庇佑,如今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你好好留在公主身边就是帮我。”萧吟往榻边挪去,托起怀章的脸,轻柔擦去他脸上余下的泪痕,道,“多大的人还哭呢,你是从金阳跟我来的,可不能给家里丢了面子。”
她的胸前垂落一缕长发,尽管看来不修边幅,领口、袖口却都是熨帖的。
怀章想起她已经隐忍了多年的思乡之情,想起她当初离开金阳时虽未说过不舍,但一举一动都蕴含着对故乡故国的怀念。
他是唯一一个跟着她出来的人,他们之间有着比别人更紧密的关联。
怀章再抹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面色坚毅地回应着萧吟的目光,点头道:“奴婢会记得。”
“好。”萧吟看向房门,道,“公主还在等你,去吧。”
怀章从袖带里摸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递给萧吟,道:“奴婢今年的心愿,便是将这个送给萧娘子。”
他看着萧吟接过盒子,忐忑地猜想着萧吟会不会喜欢。
“奴婢原就想将今年开的第一朵乌芋送给萧娘子。无奈事情生变,奴婢私自将那盆乌芋带走了。可巧,它今年开花早,所以奴婢将他风干了送给萧娘子。”怀章萧吟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盒子里是一小簇莹洁白花,风干的手艺甚为精湛,基本保留了花开时最美的姿态。
萧吟捧着木盒,却没有去碰乌芋花,道:“真好看。”
尾音飘散时,她想起当初三郎送她花时的情景,也想起他站在秋光里等着程鸢的景象,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怀章慌了,忙问道:“萧娘子,是奴婢做错了吗?奴婢将花送回来……”
萧吟摇头,合上盒子还给怀章道:“花丢了吧,我不需要了。”
“为什么?”怀章不免挫败,“还是萧娘子嫌弃奴婢种的花?”
“送花的人死了,再也开不出我想要的花了。”萧吟道,“这花很好看,但我看了伤心。”
怀章立即将盒子藏进袖子里,道:“奴婢这就回去将花丢了。”
“好好侍奉公主,她不会亏待你的。”萧吟道。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感激涕零。但是萧娘子一个人在宫里,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怀章说到心酸处不禁哽咽。
萧吟努力扯出笑容回应,道:“就是跟三郎闹脾气,过几日就好。等你再来看我,就跟以前一样了。”
“萧娘子惯会说这些唬人的话,奴婢不傻,从前陛下可舍不得教萧娘子受一丁点儿委屈。”怀章道。
“是我不好,惹着他了,我想想怎么哄他,不会有事的。”萧吟催促道,“哪有教公主等你的道理,快走吧。”
怀章说不过萧吟,也怕万一撞见了杨煜还要为难顷盈,只得就此离去。
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听着房门关合的声音,萧吟终于支持不住,整个身子松垮下来,颓然躺去榻上的细软里,看着横梁出神。
若是有条白绫挂去那梁子上也是不错的。
窗上日光西斜,沉寂多时房里再度响起门扇被推开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踏在萧吟耳膜上,震得她立即从榻上跳下来,鞋都来不及穿便往屋里跑。
“卿卿……”
珠帘卷动的声音敲碎了身后传来的人声,比杨煜的声音低沉一些。
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迫站在原处,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就像是从梦里走来,一步一步踏在她的心上,踩出细密的碎裂声。
“你别过来!”萧吟从身体到声音都在发抖,只这几个字都碎得不成调。
“卿卿,是我。”身后的声音小心且忐忑,一直等不到萧吟回头,才又开口道,“卿卿,是我,崇章。”
呼吸在听见那个久违的名字时凝滞,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无论萧吟如何忍耐都抑制不住视线变得模糊,颊上留下滚烫湿润的痕迹。
“他……”萧吟强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死了……”。
“卿卿……”
“我说他已经死了!”萧吟转身,隔着珠帘去看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失控地喊道,“沈崇章早就死了,三郎他早就死在了皮春谷。他是为国捐躯的,他是陈国的英雄,他已经死了!”
她抑制不住的哭声填满了两人之间余下的沉默,一下一下凿在沈律心头,将他这些年埋藏在心底对她的亏欠一一翻了出来,再一次折磨着他。
“卿卿,对不起。”沈律低着头,满怀歉意。
她只是意外曾经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如今居然会在自己面前跪下。
她的三郎,她心里的英雄,她最后的信仰,就这样忽然跪在自己面前。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沈家,对不起陈国,我的确应该死在皮春谷。”沈律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与她和盘托出,“当年,我的确在皮春谷受了重伤,但还是逃了出来,在回驻云关的小道上被郡主所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醒来时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因伤势太重……”他欲言又止,努力寻找着可以让萧吟理解自己、原谅自己的理由。
萧吟安静听着,神情木然,问道:“然后呢?”
“卿卿,你知道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死而复生的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沈律抬头,凝睇着珠帘后的萧吟。
她缓缓从帘后走出来,没有血色的脸看来格外虚弱,过于苍白的皮肤教那双眼睛看来尤其突出。
沈律从不敢想萧吟会是如今的模样,大吃一惊道:“卿卿……”
“你也不敢相信我会变成这样吧?”她嘴角的笑意凄凉,眼波终于平静下来,不带任何情绪,道,“我曾经在金阳比你此刻所见更甚。”
“卿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萧吟抬手,手指悬在沈律唇前教他不要说话,道:“我知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活着是这样好。”
如果当初死了,不过一了百了。
可她活了下来,又看见鸟语花香,看见那晴朗日光,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不美好,却也有细微之处的美丽。
况且,她还有三郎。
所以,她舍不得死了。
沈律惊喜于萧吟的回答,仿佛即将获得救赎,目光不由热切起来,膝行至她脚下,期待着问道:“卿卿,你会原谅我,对吗?”
第七二章
沈律曾是她年少时不断在追寻的那束光, 在她原本灰暗惨淡的人生里留下过情真意切的心动,成为往后数年里坚定的信念。
那些忍辱负重,身处混沌黑暗依旧不曾放弃的坚定, 对陈国, 对自己,对这个世间的爱,都源于那个曾经住在自己心里的少年教会她相信他们会有将来。
只要他们都不放弃。
可是那个告诉他要坚持下去的人,却在中途悄然退场, 徒留她一人抱着虚无的愿望沦陷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到后来在杨煜身上饮鸩止渴。
萧吟在心底细数那些关于沈律的过往,越是美好,越教她伤心, 越是痛苦,越教她的经历显得可笑。
她该原谅他的背信弃义吗?
喉口涌上一股热意, 腥甜的味道充斥唇齿间, 萧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刹那间根本听不清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
身体落入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什么, 视线也在努力寻找着, 最终落在那一双熟悉的眉眼上。
他还在……她的三郎还在……
杨煜一直在外头听着房内的动静, 突然听见沈律惊慌失措地喊着“卿卿”,他毫不犹豫冲了进来。
看着呕血的萧吟摇摇欲坠, 他冲上前推开沈律,及时接住那过于清瘦的身子, 横抱起她,背对着沈律怒斥道:“滚!”
再扬声道:“宣太医。”
发现萧吟双唇翕合, 杨煜一面抱她往内殿去,一面皱着眉斥她道:“没必要开口。”
他怕听见萧吟为沈律求情,虽然他顾及着程斐,不会当真为难沈律。
萧吟在杨煜怀里依旧不停呕血,被他放去床上时,心口一大片都被染得鲜红。
杨煜当真急了,朝外怒吼道:“太医呢!”
耳边都是萧吟急促且痛苦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刺着他的心,直教他乱了方寸,胡乱哄着道:“卿卿,不会有事的,有朕在……”
可杨煜发觉萧吟明明在他怀里,目光仍不遗余力地向珠帘外头望。
他急怒攻心,发狠了威胁她道:“信不信朕当面要了他的命?”
“三郎……”萧吟艰难地吐着字,“不……不会……”
体内气血翻涌得厉害,萧吟又是一口血涌上喉口,这一次呕在杨煜衣襟上,比先前任何一次的反应都要剧烈。
杨煜设想过今日情境下的各种局面,唯独不曾料到会是这样。
“卿卿!坚持住,太医就来……”杨煜急道,甚至不敢稍用力去抱萧吟。
萧吟身子本就虚,又因惊忧过度伤了气血,不等太医赶到便昏死过去。
这一场沉梦教萧吟重新走了一遭曾经经历的一切,走得越远越破碎,最后犹如行在尖利的刀山上,双足扎得满是血,痛到没了知觉,便是连从前的她一并都被否定了。
如果过去的萧吟本就不存在,如今的她又算什么呢?
梦魇退去,她却不敢睁眼,不知该如何面对眼下的一切,因为心里一度最坚定的信念被掏空,她也就空了。
“朕知道你醒了。”幽静烛光里,响起杨煜不知情绪的声音,有些哑,满是疲惫。
萧吟睁开眼,余光里有跳动的烛火,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也有杨煜模糊的影子,她却只看着床梁和纱帐。
他们也曾有过这样静默僵持的夜晚,但没有一次比得过今夜的心事凝重,似乎可以决定他们的结局。
“三郎。”萧吟的声音很轻,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去看杨煜,道,“我想要逍遥散。”
杨煜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虚弱没有表情的脸上,看见她眼角闪动的晶莹,与她此时的神情极不相称。
“我想要逍遥散。”萧吟重复道。
她不想面对信仰的崩塌,不想否定曾经的一切,不想面对那样可笑的自己。
她如今记在心里的那个人正是撕毁她最后信念的人,而杨煜不会理解她,甚至从来对此不屑。
所以如果不那么清醒地知道自己处在比过去更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杨煜豁然起身,瞬间的暴怒掩盖了连日来的担心和疲倦,死死盯着萧吟空洞的神情,当真有亲手了结了她的冲动。
他已在她面前足够失态,也给了足够的耐心,倘若如此还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他又如何不对萧吟失望?
他是一国之君,为何要对个亡国孤女如此摇尾乞怜?
前一刻在眼底涌动的情绪渐渐平复,杨煜居高临下睨着萧吟。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们当初在宁心院的情景。
他终于明白,原来无论他多在意萧吟,曾有过少欢爱蜜意,他们都只可能是最初的身份与立场。
从来无情,何必自扰?
杨煜眸光渐冷,未留下只言片语,拂袖而去。
萧吟到底虚弱,不久后便抵不住倦意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纸包。
当初在金阳,杨煜给过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自此之后,每隔一日,萧吟都会在梳妆台前收到同样的纸包。
杨煜的纵容代表着对她的放弃,却不是任由她自生自灭,因为他还记得要给她逍遥散。
不过半个月,建安一下子从初秋到了深秋,变天之快就像萧吟的境遇,一落千丈。
程鸢来找萧吟道别,看她一身凄清,瘦骨嶙峋,心里自有说不出的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萧吟没有因为沈律对程鸢有偏见,只是无力款待,便将就着在榻上与她说话。
看程鸢比前阵子添了愁绪,但还会来与自己道别,萧吟猜想应该是沈律的事没教她知道,算是有了些安慰。
“郡主为何事忧愁?”萧吟问道。
程鸢早年在赵、陈边境游走,见过沈律,对其一见倾心,所以在听闻皮春谷之困后,主动带人搜救,所幸救回了沈律。
但不久后驻云关被武磊攻破,陈国显然大势已去,而沈律的腿伤还很严重,程鸢便干脆同他表明了心迹,说服他留下,为他另觅身份,重新开始。
程斐只有她一个女儿,无奈之下答应了程鸢的请求,而这也成为武承侯府内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
原本杨煜巡狩至雍城时,程鸢已经颇为紧张,尽量避免沈律出现,却不想这次杨煜以答谢当初照顾之名,借姜济大寿的名义硬要沈律来建安。
程鸢不知杨煜究竟跟程斐说了什么,只从自家父亲明显的愁绪和杨煜上一次单独召见沈律后诡异的局面里猜测必定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杨煜调查出了沈律的身份,以此为要挟逼迫程斐做了约定。
她身为人女,因为一己私欲连累了父亲,难免心中愧疚,才有愁色。
程鸢不便将这些与萧吟说,只道:“我只是更喜欢雍城,不太习惯建安的天气。”
看萧吟才是真正愁云惨淡,程鸢于心不忍,坐去她身边,道:“我看陛下最近都顾着皇后跟二殿下,你这样怎教人放心?不然我去求求皇后,让她允你跟我去雍城住一段时间,等养好了身子再回来。”
“皇后怎么了?”萧吟关心道。
想不到萧吟居然在意这个,程鸢不免意外,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去看皇后的时见她精神越来越差,说是一直在照顾二殿下,太医日日都在看,却看不出所以然来,直教人担心。”
萧吟自身难保,对皇后和杨勉有心无力,长长叹道:“希望他们没事。”
“看你倒是在意皇后,却不见你去看她,也不提她。”程鸢道,“想不想跟我走?”
程鸢赤子之心,萧吟却不知如何面对,倘若教程鸢知道了自己和沈律的过去,不知她还会不会这样以诚相待。
萧吟摇头,道:“我这身子走不得远路。”
“你是不想跟陛下分开吧?”程鸢道。
萧吟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分明被戳中了心事,却苦涩得很,心口钝痛着教她呼吸都有些困难,非要放缓一些才好,强颜欢笑着冲程鸢点头,道:“就像郡主跟郡马一般。”
“怎扯到我身上了。”程鸢颊上又见红霞,露出小儿女的娇羞。
她过去羡慕程鸢和郡马伉俪情深,此时此刻更多了祝福,毕竟她真的倾慕过那个人,也的确将程鸢当做朋友。
两人又谈了一阵,程鸢才要告辞,临行竟遇上了杨煜。
程鸢如今对杨煜有所忌惮,便匆匆告退。
杨煜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站在萧吟,俯身去她耳畔问道:“逍遥散可够用?”
“嗯。”萧吟抬手抵在杨煜心口,躲开他一些,问道,“皇后身子如何?”
杨煜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转身朝屋里走,道:“你不如问问朕特意召了郡马进宫所为何事。”
萧吟立即拦去杨煜跟前,却因为身子虚、脚步急,足下不稳,险些摔倒。
杨煜及时拉她一把,顺势将人抱进怀里,几乎就剩了一把骨头,教他又生了恨恼,嘴上更不饶人,玩味道:“人还没走远,朕替你把人叫回来?”
“郡主是无辜的。”
杨煜不为所动,抬了下巴去睨萧吟,一派高高在上的神情,道:“那需卿卿教朕高兴了,朕才分得清,何谓无辜,何谓自作自受。”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凑近了萧吟去嗅她颈间的香,就是这教他又爱又恨的味道,灼烧着他的思绪,不给他安宁。
“卿卿想好,如何取悦朕了吗?”
第七三章
杨煜语出轻挑, 勾起的嘴角尽皆哂笑,眼神却是冷的,观察着萧吟的反应。
感觉到托在后腰的手掌渐渐用力, 萧吟无法阻止身体被迫靠近杨煜, 慌忙别说头去,道:“三郎该陪着皇后。”
杨煜眉心刻下深纹,眼波终于有了变化,渗着厌恶与薄怒, 语调尚算平稳,道:“卿卿以什么身份与朕说这话?”
他松开萧吟,看她连忙退开,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片刻的庆幸,脸色更是难看, 讽道:“朕与皇后自有夫妻情义,不需外人置喙。”
曾经顷盈这样说, 萧吟只是浅有失落, 此时亲耳听着杨煜说出来, 她唯有背过身去, 才能不教他看见她眼里抑制不住闪动的泪光。
杨煜却以为她为了沈律拒绝自己, 负在身后的手用力捏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眉眼凛冽道:“你就这样跟朕说话?”
萧吟极力平复了情绪才转身面对杨煜, 却不敢看他,只垂着眼道:“一介尘泥, 是不配说那些。陛下不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杨煜方才提步要走近便见萧吟后退。
他已将扳指摘下握在掌中,继续逼近萧吟, 动作不快,一点一点剥夺她身后的退路。
“还轮不到你教朕做事。”他始终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想要从萧吟身上逼迫出什么来,“朕如今只想从你这寻些快活,卿卿这温柔乡怎的连个笑都不会了?”
他将萧吟逼到软榻边,逼得她跌进细软里,而他依旧负手站着,目光冰冷,道:“卿卿是终于知道了心上人还活着,所以懒得对朕假以辞色了,是吗?”
萧吟抬头,不似先前逃避,迎着杨煜的视线,坚定道:“不是。”
杨煜道她此时又突然开始做戏,冷笑道:“趁着沈律还在建安,朕让你们多聚聚,好让卿卿一诉相思之苦,如何?”
一旦想起与过去有关的事,萧吟便忍不住悲痛欲绝,她偏过视线,忍着又在心里翻涌的情绪,道:“沈律已经死了,请陛下不要打搅郡主夫妇。”
杨煜突然攫住萧吟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厉声质问道:“你究竟多舍不得,为了护他,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他就那么重要?以前教你为他死,如今还能为了他不想好好活!”
“我想的……”
想起她讨要逍遥散的事,杨煜便怒从中来,这阵需他主持的事多,他未多顾及萧吟,也就没注意她是不是真的重新服用逍遥散。
他给,是一时之气,方才问她,她也没否认,不正是证明了她为沈律自甘堕落,要将自己变成当年不人不鬼的样子。
杨煜越想越无法恼怒,手下用力得像要生生捏碎萧吟的下巴,隐隐发红的双眼积聚着怒意,恨不能将眼前这我见犹怜之人千刀万剐了。
“你想什么?想回到沈律身边,成全你这些年对他的朝思暮想?”杨煜对外隐藏的阴戾暴露在萧吟面前,那只手滑去她的颈间,再度扼住她的咽喉。
他的手掌有惊人的温度,贴着皮肤游移,烫得萧吟禁不住战栗,即便只是眨眼的功夫,这种折磨也仿佛被拉长了一样,令她倍感煎熬。
听得萧吟一声闷哼,杨煜才露出满意神色,手指收拢,愤愤盯着萧吟,道:“呵,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也值得你为了他不要命?你还将朕当作他的影子,当真是辱了朕!”
“朕那日传他和程斐一同见驾,他就躲在程斐身后,一个字都不敢说。”
“朕特意命他单独随驾去接程鸢,他心里有鬼,头都不敢抬,这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
“还有那日,朕单独召见他。你心里的英雄,跪在朕的面前,求朕放过他。”
“朕问他,愿不愿意带你走。你猜,他怎么回答朕?”
他指尖一掐,便教又偏过头试图逃避的萧吟不得不面对自己。
萧吟偏要留着一颗心给沈律,他就亲手毁了她最难以割舍的回忆,在这场注定是他落败的感情里跟萧吟同归于尽。
看她疼得又要哭,杨煜又心疼又痛快,表情变得狰狞,道:“他求朕放过他,他不想失去程鸢,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卿卿,在你和程鸢之间,他选择放弃你。”他贴在萧吟耳边告诉她,幸灾乐祸。
“别说了……”萧吟哽咽着,此刻她并不想哭。
“不说,朕怎么痛快?”杨煜轻轻一按,便将萧吟压去身后的细软里,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罩住她,不给她一丝逃脱的机会。
“他说他知道陈国无力回天,即便回去了也无济于事。人但凡死过一次,便不会再想第二次。他没想过再回陈国,只想好好活着。”
“在你为了他周旋国事,背负骂名的时候,他在做我赵国武承侯府的东床快婿,用的还是赵国人的身份。”
“卿卿,连狗都知道要好好活着,你为什么偏要做惹怒朕的事?你就真的不在乎?”
杨煜的怒意积累成山,眼看着将倾,但萧吟仿佛无动于衷,怔忡地睁着眼,眼里没有焦距。
“说完了?”萧吟仿佛梦呓,“我没有不想活,也没有不在意。可是……真的好痛,三郎,真的好痛……”
她缓缓地将视线重新凝聚在杨煜身上,不顾他依旧扼在自己颈间的手和狠厉的目光,哭着与他道:“三郎,抱抱我……”
她的过去鲜血淋漓,她尚不知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得到解脱,如今已没有力气再去面对杨煜的哆哆相逼。
她这生不如死的样子本该教杨煜得到报复的快意,可现实并非如他所愿。
他在这场拉锯里不过是听了一个傻姑娘的不幸经历,在被占有欲和偏执情绪的推动下彻底毁掉了他们之间的退路。
他从来步步为营,只在萧吟面前方寸全乱,可萧吟的意志却因沈律而生。
“到现在你还想着沈律。”杨煜痛恨至极。
他本只是过来看看萧吟,见她抵触自己才说了最初那些气话,后头发觉萧吟始终难忘旧情,他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以为能伤了萧吟,结果却是伤人也伤己。
杨煜从榻上起身,愤然离去。
室内重新陷入沉寂,方才纠缠着她和杨煜爱与恨的空气冷却下来,唯独眼角的泪依然滚烫。
萧吟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勉强起身时,还能感觉到杨煜先前掐着咽颈时残留的一点余痛。
她跌跌撞撞地往内殿走,神情木讷,毫无生气,重重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憔悴狼狈的自己。
始于隐瞒的感情,那些因为第三个人才诞生的情爱终究会被讨回公道,哪怕如今的萧吟的心里已真正烙下了杨煜的名字。
他那些意欲羞辱刺激她的言辞犹在耳边,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被撕扯得更加血肉模糊,她没有骗杨煜,真的痛。
痛入骨髓,生不如死。
因为举刀刺向她的,是所爱之人。
远比曾经痛,痛过扒皮抽筋。
萧吟打开妆奁,取出一只小木匣,里头放的是杨煜最近给她的逍遥散。
她本以为放弃自己就可以解脱,但站在堕落的边缘,她突然想起杨煜,想起他们曾经的一切,想起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被他重塑的感情,她想着,或许可以再试一试。
只要他再抱抱她,只要一下,她就能够凭借那一点残存的爱意努力地从意志的废墟里爬出来。
但是杨煜拒绝了她的求救,彻底将她抛弃在信仰崩塌的荒芜里,教她如孤魂野鬼一般活着。
是她应得的,作茧自缚。
心底最后的希望被抹杀,她便没有了再活下去的信念。
她拿出杨煜给她的全部逍遥散,剂量说不上大,但足以要了她的命。
梳妆台前的身影坐得笔直,一包一包地吞服着或许能在生命最终给予一场纵情盛宴的“灵药”。
思绪渐渐从身体里被抽离,半吊着开始涣散的意志,像有什么东西撩拨着,一会儿将十五岁之前关于爱情的美好画面展示给她,一会儿又将她推入和杨煜的那些欢情爱欲里。
“三郎……”
身体轻得仿佛能飘起来,萧吟追着虚无里的影子,根本不顾磕碰了什么,亦感觉不到疼,只想追着三郎,追到了才会真的快乐。
可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又或者是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身体倒去地上,四肢百骸如被千万只蚂蚁啃食,细密的痒和刺痛交织混合,难受得教她只想扒开自己的皮肉,拆了骨才能解脱。
“三郎……三郎救我……”
她已感知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只被深入骨髓的痛苦不断折磨,那些本该美好的记忆却成了剔骨的刀,一下一下地将她的骨肉分割,剔开她的魂,不见血但教人求死不能。
“三郎……”
被痛苦吞噬的混沌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还在呼喊,像是悬在头顶最后能救她的绳索。
她被用力拉扯进充满绝望的深渊里,如何也够不到那一点光。
直至视线被黑暗吞没,失去所有感官意识,她才以为是另一种救赎到来,最终归于沉寂,断绝了与世间所有的关联。
第七四章
萧吟在一片浑沌里走了很久, 漫无目的,仿若幽魂,不知自己将要去何处, 只晓得此刻的死寂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是直至消亡都被包裹在这朦胧不清的境地里, 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但在不知远近的地方有一束光点破开了含混的黑暗,追着她靠拢过来。
她转身,朝着光点相反的方向奔跑,不敢有一丝懈怠, 唯恐被那渐渐明亮的光线吞没,失去终于得到的安宁。
怀章方才送走顷盈,回来时发现萧吟居然睁着双眼,他惊喜道:“萧娘子,你终于醒了!”
萧吟还望着眼前熟悉的布置出神, 忽然听见怀章激动的声音,她只勉强转了转眼珠, 没有力气说话。
见她还有反应, 怀章喜极而泣, 再忙去请了太医, 顺道将才走的顷盈又找了回来。
萧吟没心思管那些, 怔怔地躺在床上, 任由太医为自己请脉, 听不清之后他们的交谈,失魂落魄得仿佛只剩下一具躯壳。
顷盈察觉到萧吟的异常, 轻推了推她,问道:“你究竟怎么样?”
萧吟缓缓眨眼, 不像是在回答顷盈。
顷盈不比怀章有耐心,知道她在听, 于是道:“你已经昏迷九日了,这段日子是怀章在照顾你,三哥他都在坤华宫……阿勉和三嫂都殁了。”
提及姜氏,顷盈忍不住垂泪,但她只在姜氏灵前哭,便立即拿帕子拭了泪,抽噎道:“旁的没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吟本就迟钝的目光完全停滞,眉间神情微微有了变化,像是在慢慢理解顷盈的话。
怀章进来时见顷盈在拭泪,以为出了事,忙到床边,见萧吟没事,才问道顷盈道:“公主,这是?”
顷盈站起身,道:“你看着她吧,我过去陪三哥。”
怀章又一次送走了顷盈,回到床边时发现萧吟眼角含有泪光,他问道:“萧娘子,你怎么了?”
她没有血色的双唇动了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皇……”
“后”字卡在喉口,只能做了口型。
怀章想起顷盈方才在哭,明白了萧吟的意思,道:“萧娘子昏迷的第二天,二殿下发了急症,实在救不回来,只两个晚上就夭折了。皇后忧思过度,昨夜里……追着二殿下走了。”
萧吟合上眼,挂在眼角的泪终是滑落,不再作声。
怀章不想打搅萧吟歇息,悄然退了出去,只等熬好了药再进来服侍。
没有了求生的意志,萧吟的身体恢复得很慢,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坐起来,日常只听怀章说话或是念话本,几乎不开口,像个布偶娃娃似的。
顷盈偶尔过来探看,有时会教怀章回避,不多管萧吟会是什么反应,她兀自说一些关于姜氏的事,当做怀念,也教萧吟知道姜氏对她的态度。
“三嫂过去从不在乎三哥身边其他女人,直到你出现,她居然对我说,你是能救三哥的那个人。”顷盈道,“我至今不明白这句话,但是以前三嫂在,她多少还能陪着三哥,现在她追着阿勉去了,你又这样,我怕三哥……”
萧吟听着顷盈的担忧,眉眼见未见丝毫波澜,若不是那双眸子还睁着,当真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知道你听得见。三嫂说,你跟三哥才是两情相悦。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丧子失妻,正是最失意的时候,你看在他过去待你不薄的情分上,也该体谅他,是不是?”顷盈有些急切地看着毫无反应的萧吟。
怀章在帘子后头听着,明白了顷盈的意思,快步入内,放下送来的药,跪在她跟前,乞求道:“萧娘子才从鬼门关回来,公主垂怜,容她好好养病吧。”
怀章想到萧吟日常犹如一潭死水,可当逍遥散发作的时候反应又异常激烈。
现今这种时候都是他来照顾,看萧吟备受摧残,咬牙忍下所有的折磨,当真受不住了会去挠墙撞柱,他不得已将她绑起来,耐心哄着,陪她一起熬过药效。
怀章想着,杨煜再也不来才好,只教他留在这里照顾萧吟,只有他们主仆两个,便不会再有外头那些纷扰,萧吟能少许多忧伤愁绪。
顷盈有私心,但萧吟看来也的确可怜,她本就不是铁石心肠,听怀章这样求情,便咽下了原先想要说的话,道:“算了,横竖三哥也没问过她的情况,走一步算一步吧。”
怀章连连叩首道:“多谢公主体谅。”
顷盈走后,怀章服侍萧吟服药,不知是不是顷盈所言影响了萧吟,今日这药喂得有些艰难。
“萧娘子,吃了药才能好起来,无论如何,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怀章好言劝着,“奴婢不怕日日照顾萧娘子,怕的是日日见萧娘子自暴自弃。好不容易才跟阎王爷抢了命回来,如何能不珍惜?”
“萧娘子,奴婢求你,不为别人,也为自己。或者,萧娘子还记着奴婢的话,就当是为了奴婢。”怀章道。
他不敢僭越身份,只将卑微的心愿藏起,盼望能在萧吟心里有哪怕只如尘埃一般微末的位置,只一点点就好。
可萧吟依旧无动于衷,毫无神采的视线散在空气里,凭借着被迫挽救回来的半条命木然地活着,只在当初听见皇后殁去的消息后有过片刻动容。
她心里又一个关于情爱的美好祝愿消失了。
她垂下眼,身子滑进被衾,是对怀章好意的拒绝,抑或是对“活着”的拒绝。
锦衾下的身体完全蜷曲着,这样才教萧吟觉得安全。
她莫名其妙地闹了脾气,虽然是以这种无声的方式,惹得关心她的人担忧。
可是她真的管不了那么多,只想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想做,更别说吃药。
整座皇宫因为杨勉和姜氏的死笼罩在极其沉闷压抑的氛围里,将他们母子送入皇陵之后,杨煜罢朝五日,在坤华宫闭门不见任何人。
萧吟不知这些,只在住处静静地休养,或者说全由怀章决定她恢复的情况。
天气渐寒,她木讷得会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就去院子里,若不是怀章及时发现,凭她的身体状况怕是又要重病一场。
将萧吟送回屋里,怀章着急慌忙帮她披上罩衣,塞了暖手的炉子到她怀里,还觉得不够,问道:“还冷吗?奴婢给萧娘子再拿件厚衣服来。”
萧吟看着暖手炉,摇头。
萧吟如今总在摇头,怀章干脆不听她的,直接去找厚衣服来。
“回去吧……”萧吟幽幽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不说话,萧吟只说这三个字都有些磕磕绊绊,像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
怀章明白她不想拖累自己,但选择对她的劝说充耳不闻,努力表现出惊喜的样子,到她跟前,道:“萧娘子终于肯跟奴婢说话了。”
萧吟又摇摇头,许久不见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悲悯,和她一直以来看他的目光一样。
怀章矮身,放低了视线,抬头去看萧吟,道:“奴婢从来没为萧娘子做过什么,如今就算要奴婢走,也需等萧娘子身子好了,奴婢才能放心地走。”
他曾羡慕阿六单独留在萧吟身边那么久,现在她的身边只剩下自己,他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早已没有陪伴她的时间,现今这些时光都是偷来的。
“傻。”萧吟道。
怀章摇头,只觉得高兴,道:“萧娘子终于肯跟奴婢说话了,奴婢是开心得傻了。”
萧吟觉得冷了,抱紧了暖手炉,道:“我没事。”
“从前或许会信萧娘子这话,但现在奴婢只信自己看见的。”怀章将她的罩衣拢紧,依旧不放心,翻了厚斗篷出来帮她裹上,道,“还没到烧地龙的日子,明日奴婢先去多要几盆炭来,萧娘子现今最不能受凉。”
萧吟按下怀章替自己整理斗篷的手,道:“我不值得……”
怀章第一次没有听从萧吟的意思,推着她的手放回斗篷里,继续仔细小心地替她整理,道:“不管旁人如何看待萧娘子,哪怕是萧娘子放弃了自己,奴婢也不会弃萧娘子不顾。”
“奴婢知道萧娘子跟陛下之间有了天大的误会,即便下一刻陛下要杀萧娘子,即便萧娘子愿意受死,奴婢也要等萧娘子咽了气,亲自替萧娘子收了尸,好好安葬,再追随萧娘子而去。”怀章道。
萧吟以往不教他屈膝,当初临别时,他偷偷跪了,今日他原还想跪,面对萧吟时这不是屈服和侮辱,而是表达尊敬。
然而屈膝的的瞬间,他又觉得接下去的话站着说方才对得起萧吟,于是整理了衣冠在她面前站好,长揖道:“虽是失国人,但仍有魂归处。萧娘子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怀章的归宿。萧娘子的心气在,怀章的心气也就在。若是我们都放弃了,陈国,金阳,才是都不在了。”
向来温吞柔软的内侍,此时依旧用着平缓柔和的语调说着话,可神情比起过去坚韧许多,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若不是因她困在这个宫墙里,兴许怀章真能有些作为。
想到这些,萧吟又生愧意,道:“是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幸有你教我。”
怀章以为萧吟开始改变主意了,欣喜道:“萧娘子如果能重新振作……”
“可是我真的好累……”萧吟看着身前怀章温润的面容,经过这段时间依旧无法填补心头那一块空缺的辛酸和无助变得难以克制,眼眶又酸又热,道,“我不怕死,却怕活着。”
比起绝望地死,无望地生才是最漫长最煎熬的折磨。
第七五章
萧吟的境遇虽未有多大改变, 但有怀章悉心照顾,耐心开导,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有明显的拒绝意图, 话不多但尚能每日说上一小会儿, 偶尔还去院子里坐坐,只是怀章怕她受冻,不教她多待。
今年的第一次落雪在十一月初的一场冬雨里,雪珠夹杂在雨幕中, 尚算温柔地到来,还教怀章兴奋地找萧吟来看。
半开的窗扇里,萧吟看着天地间的雨雪交缠,刮过的风教这画面更显缠绵,是自由的味道。
怀章发现萧吟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意, 虽然淡得几乎教人察觉不到,但她的眼波有了变化, 对着飞雪落雨表现出了少见的喜欢。
“去外头看看。”萧吟没有注意到怀章长时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一直看着在风里舞动的雨雪, 看它们一同被吹过墙头, 落去围城之外。
怀章立即去拿伞, 待萧吟抱着暖手炉出来时, 他立即迎上来, 道:“只能待一会儿。”
萧吟原本只在回廊下站着,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小了, 雪大了起来。
她刚要下回廊的台阶,便被怀章拦住了去路。
内侍站在比她矮了一截的地方, 手中的伞举高遮过她的头顶,挡住落下的雨雪, 道:“萧娘子保重。”
“就一会儿。”萧吟从斗篷下伸出手,比了个“一”的手势。
怀章担心却也不想扫她的兴,斟酌后道:“那就一会儿。”
他撑着伞跟在萧吟身后,随她在院子里追着风里的雨雪,追到了墙根,和她一起望着被送出墙外的雨珠飞雪,听她喃喃道:“真好啊。”
自他们相逢,萧吟便一直被困在高墙内,从金阳的宁心院,到建安城外的平云观,再是城中那一处别院和这重重深锁的皇宫。
她没有自由,也一直甘于被命运围困,做杨煜豢养的雀鸟,甚至为他放弃生的权力。
怀章心情复杂,看着萧吟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自主问道:“萧娘子,想离开这儿吗?”
“什么?”萧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转过头困惑地看着他,“离开这儿?”
忽然一阵劲风刮过,怀章挡在萧吟身前,遮住冰冷的雨雪,低头看着还未完全回神的萧吟,鼓足勇气告诉她,道:“是,离开这儿,离开皇宫,离开……”
“萧吟。”顷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打断了怀章。
他有些不甘心,又怕被顷盈察觉,只得退开,站在萧吟身边为她执伞遮雪。
萧吟才回到廊下便被顷盈抓住了手,怀章惊道:“公主,萧娘子病体未愈。”
“车在外头。”顷盈拽了萧吟便要走。
怀章拦道:“公主要带萧娘子去哪儿?”
“去看三哥。”顷盈道。
怀章自然不愿教萧吟去,但他不过卑微内侍,遂只看向萧吟。
萧吟正看着顷盈,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来,看不出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顷盈知道这是为难萧吟,但事急从权,她道:“自从三嫂走后,三哥的状况也不好,连日操劳着终究顶不住,不知是不是夜里受了凉,发了温病。找太医看过,情况不好,我已经修书请五哥回来了。你跟我去看看他,好吗?”
萧吟将顷盈的手推开,道:“见了我,他的病情只会更重。”
“怎么会呢?”顷盈道,“你是在怪三哥冷落了你?还是气他为了我三嫂一直没来看你?”
萧吟只是摇头,没有回答顷盈的质问,转身朝房中走去。
顷盈拦住她的去路,道:“就当是我为难你,非得跟我走这一趟,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他知道了也会好得快一些。”
见顷盈又要带萧吟走,怀章不由挺身阻止。
顷盈怒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来管主子的事!”
从来骄傲的一国公主,忽然间在一个内侍面前失了态,满目的怨气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方才第一次对着怀章吼了出来。
怀章清楚,公主府里有教顷盈不称心的驸马,宫里没了姜氏,对她而言更是不小的打击,她还让他回来照顾萧吟,这段日子顷盈是一个人在承受所有的伤心与烦愁,这会儿来找萧吟定是情急之下无计可施了。
怀章对顷盈的一番情谊深有愧疚,此时被她责骂也心甘情愿,但事关萧吟的身体,真要选择,他必定义无反顾站在萧吟身边。
怀章垂首,躬身道:“萧娘子身子还虚弱,真去陛下身边,怕过了病气,请公主谅解。”
“不去就是不去。”萧吟道,“他不会想见我,我也不敢见他。公主别在他面前提起我,免得惹恼他,反而加重了病情。”
眼看萧吟又要走,顷盈问他道:“是不是我三哥真的要死了,你也这样不管不问?”
萧吟迟疑,对怀章道:“怀章,你随我进来。”
怀章知道她有所动摇,跟着入了室内,果真听她道:“你跟公主去一趟,不必说话,只看着、听着,等太医走了再回来。”
怀章道她是要自己尽量不露面,干脆将她的心里话点穿了,道:“奴婢会替萧娘子都问清楚。”
萧吟一时语塞,最终也未反驳,轻声道:“去吧。”
怀章告退转身,但未走开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问萧吟道:“萧娘子当真没有要奴婢转达给陛下的话吗?或者……奴婢陪萧娘子走一趟,只吹几步风,应该不碍事。”
“我不见他才能安心养病,若教他见了我,还不知几时能好。”萧吟道,“你多安慰公主,替我走完这趟该回去照顾她了。”
怀章大步回到萧吟面前,问道:“萧娘子一定要赶奴婢走吗?”
“这宫里没什么好的,何必留下?”
“这话奴婢也想问萧娘子。”怀章眼波闪动,有些心情呼之欲出,“如果回不到过去,萧娘子何必留下受苦?”
今日的怀章太过异样,温逊里透着教萧吟感到陌生的坚持,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比过去微灼,再不是曾经年少的样子。
她迟钝地隐约感觉到发生在自己与怀章之间的变化,却因为毫无准备而不知所措,所幸她如今有病情当借口,借此压下了内心的错愕,慢慢转过身回避怀章的目光。
她一心爱护的少年早在她不曾察觉的时间里长大,连带着对她的感情也从少年时的感恩变成了另一种教她这一生都无法回应的样子。
萧吟抱紧了怀里的暖手炉,再没面对怀章,只催促道:“别总教公主等你,快去吧。”
攥在身侧的双拳在萧吟温柔的婉拒里颓然松开,可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感情没有开始,自然也不会有结尾。
怀章没再与萧吟纠缠,出门与顷盈会和,一同去探望杨煜。
他这一去便是深夜才归。
夜里雪落得大了,怀章撑着伞,快步走在已积了零星薄雪的宫道上,想着尽快回去萧吟身边,因为只剩下这最后一晚了。
才回到萧吟住的院子里,怀章便瞧见墙头闪过一道黑影。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伞,瞥了一眼还亮着灯的窗户,思忖之下决定先往那黑影蹿入的墙根走去。
萧吟心事重重,根本无心入眠,就这样一个人坐到了更深夜重的时辰,听着窗外啸过的风声,借着灯影看着在窗扇上映下的飞雪影子,心思更重。
忽然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跟着一连串动静,显然是门外人刻意放轻了动作。
萧吟看着怀章从屏风后绕出来,除了衣发上有些潮湿,在外的风雪寒气都是收拾过了才进来的。
他知道萧吟没睡方才入内,道:“陛下积郁成疾,情势汹涌,太医说眼下还需静养观察,若是好转便无大碍,若病情久不见起色,还需另想法子。”
看萧吟只是靠着细软不出声,怀章又上前一步,道:“公主说白日里情急冒犯萧娘子,着奴婢赔罪。”
余下请她去看杨煜的话,他不想说。
“我没怪她。”萧吟道,语调平和。
总有愁云笼在她眉间,烛火又不亮,更教怀章看不真切她是不是因为自己这番话更担心杨煜了。
“公主今夜还陪着陛下,就教奴婢回来再看看萧娘子。明日……”怀章盯着萧吟,期待着能从她的脸上寻出哪怕一丝的不舍来,“明日,奴婢就随公主出宫了。”
“好。时辰不早,你快去歇着吧。”萧吟道。
“奴婢想陪着萧娘子。”怀章道,“只剩半个晚上了,萧娘子若是不困,奴婢读话本给萧娘子听,免得长夜漫漫,反教人忧虑多思。”
他知道萧吟因为杨煜才夜不能寐,他不想由着她继续因为杨煜伤心。
“不必。”萧吟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怀章不甘,冲动之下与她道:“奴婢在陛下处看见了柳淑妃带着大公主一并陪着。”
萧吟神情一滞,未见有其余反应,只淡淡道:“知道了。”
没有姜氏,也还有别人,杨煜的身边从来不只萧吟一个,可是萧吟却只有杨煜。
这注定的不公平本该教人习以为常,可他看着如今孑然一身的萧吟,实在说不出“世道本就如此”的话来。
他想带萧吟飞出这座牢笼,想给她应有的公平,哪怕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
第七六章
临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萧吟听着窗外的风声入睡,怀章在榻边守到天亮。
萧吟睡得浅,怀章离开时她隐约是知道的, 但其时梦魇还在纠缠, 她正陷在另一场虚无的分别里,思绪中被填满了杨煜的身影。
落雪在怀章离开时已停了,但呼啸的风反而更加剧烈,风声无孔不入一般渗进屋子里, 贴着萧吟的耳膜硬是将她从残存的丝丝梦境里吵醒。
身体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脚发冷的同时又仿佛有无数只虫子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
这熟悉的感觉教萧吟立刻颤颤巍巍地从榻上下来,赶在痛苦集聚到顶点之前,从柜子里翻找出那些用来捆缚自己的绸带。
她努力克制着身体越来越强烈的颤抖,先用一根绸带勒住嘴角, 在脑后打结,再咬着带子, 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双脚绑住。
从骨髓里蔓延开的奇痒不断侵袭着她的神志, 双手抖得快要握不住绸带。
“萧吟……”
她更用力地咬住口中的绸带, 仿佛要将那一口贝齿都咬断似的, 不停地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 借以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去绑住自己的双脚。
终于打完脚踝上的结, 萧吟近乎虚脱地倒在床上, 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那些在皮肉下钻动穿梭的痛与痒密匝匝地碾压着体内的筋脉, 难受得她需要在细软里磨蹭身体才仿佛可以抵消这样的折磨。
身上实在太痒,萧吟忍不住要去抓, 分明使不出力气的双手却在这会儿像能扎破皮肤扣进血肉里,只是无论她怎么抓挠, 那股钻心的痒非但得不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她努力去够剩下的绸带,想要口手并用地将双手绑住时,才发现嘴角因为被勒着根本无法咬住带子。
意识将到彻底沦陷进逍遥散药性的边缘,萧吟一改往日温顺,暴躁地将绸带绕在手腕上。
原本微凉的绸面已染上了她的体温,她胡乱抽动带子的一端,缠在一起的带身死死勒住她的腕骨。
混乱的神志教她以为这就是绑上了,于是瞬间松弛下来的神情还未来得及露出一丝笑容便被痛苦占领,疼得她无意识地用另一手继续在身上乱挠,口中总有痛苦的□□传来。
被困在无尽折磨里的萧吟不知窗户是何时被打开的,也不知是谁进来,她只是忽然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托起自己的身体,随之而来的寒意缓解她一身的躁动细痒。
她以为终于等来了救星,于是不管不顾地追寻着那一腔寒气,胡乱地蹭抱来缓解身上所有教她讨厌、想要挣脱的痛苦。
才外遣回来的暗卫看着自己怀里神志不清的萧吟,想起她昨夜还那样安静地在榻上待了许久,此刻却忘记了廉耻一般赖在他身上和逍遥散药性做着对抗,他想推开她,但抬起的手最终只是去拉回她的手固定在身前,没用带子绑她。
阿六教萧吟背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抓了她的两只腕子,双腿压着她的,虽是有些古怪的姿势,但总好过完全教她一个人承受。
阿六用另一只手去拨开贴在萧吟颊上的发丝,无意间触上她迷离空洞的目光。
他想起曾经在宁心院的时候,萧吟戒断逍遥散也这样痛苦,但那会儿她总会喊“三郎”,如今却一声都未唤过。
“再忍一忍就好了。”阿六尝试着用温柔的口吻安抚她,话说出口后只觉得别扭,但萧吟好像听见了,轻轻应了他一声。
阿六看见萧吟颈间被抓出来的红痕,交错着一直延伸进衣领里。
他扭过头去,一时不慎手上用了力,抓得萧吟腕骨发疼,身子在他怀里一震,仰头时,额角擦过他的下颌,汗涔涔的。
阿六尽力偏过头躲开,空着的手稍稍推动萧吟的背,好教他们之间空出些距离,但还将她护在怀里,让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这次的戒断因为阿六的出现而不那么艰难,在意识逐渐回笼后,萧吟身体的颤抖慢慢平息,浑身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连坐着都没有力气。
阿六放开她的手,解开束缚她嘴角的绸带,双手扶着她的肩,教她慢慢躺回床上,这才发现,她的嘴角居然磨破了。
萧吟大口喘息着,视线锁定在久别重逢的暗卫身上,发现他的耳根极红,与冷峻的眉眼形成强烈反差。
“去了趟北边。”阿六简单交代了自己消失这么久的原因。
其实不用说,但他想告诉萧吟。
萧吟眨眼算是回应。
阿六在床边等了一会儿,看萧吟基本平复了呼吸,才继续道:“我可以带你走,不连累其他人。”
他知道这只是萧吟的顾虑之一,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他总要试一试。
萧吟仰躺着去看挂着的帷帐,开口时的气息还不太稳,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他还病着,我不放心。”
“可你又不去看他。”阿六道,“你能确定,他不想见你?”
“见了我又能如何?不过是教他想起不开心的事,兴许还要牵连旁人。”萧吟慢慢偏过头,重新将阿六的眉眼映在眸子里,劝道,“他一定给你安排了新的差事,别再违背他的意思。”
阿六嘴角一抿,垂下的视线偏得更厉害,道:“你先顾好自己。”
知道阿六是在关心自己,可萧吟回想自己的言行,确实自身不保还多管闲事,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笑意。
阿六虽不在建安,但他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事情的脉络,只是想不到萧吟竟然会轻生,和杨煜僵成这副田地。
“相识一场,我与你做个约定。”阿六道。
“什么约定?”
“如果陛下还想见你,你也愿意留下的话,就好好想想以后如何自处。若是陛下当真不想再见你,我就带你走,好过在这里蹉跎岁月,折磨自己。”阿六道。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回应着萧吟困惑不解的注视,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我行我素。
萧吟支起身子,郑重看着阿六,道:“等你愿意放弃对三郎的忠诚,不顾对他的责任,再考虑带我走的事吧。”
阿六哑然,自知到底不是萧吟的对手,她只这一句就戳中了他的痛脚,却是出于规劝,是在为他考虑。
他难掩在萧吟面前的窘态,转身背对她才好些,道:“我自有分寸。”
“又不是没在我身上吃过苦头,离我远一些,就当保平安了。”萧吟自嘲道。
她这强打精神的模样教阿六怜在心底,可实在顾虑她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看不得她和杨煜继续互相折磨。
阿六走后,萧吟的日子比过去更平静无趣,只在逍遥散发作的时候痛苦难捱,每每这时,阿六便会出现。
萧吟感谢阿六为自己做的这些,但阿六并不领情。
看着又挨过一次戒断折磨的萧吟,阿六神情冷峻依旧,嘴上倒忍不住嫌弃起来,道:“动动嘴皮子的事,你最熟练。”
随后不等萧吟开口,那“翻窗客”便又窜出了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走前还记得替她关窗。
萧吟的体力还没恢复过来,便在床上躺着,脑海里是怀章和阿六都说想带她离开的话。
她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设想过和杨煜“好聚好散”,但那也是考虑基于杨煜厌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有的想法。
倘若要她主动离开,她……从未想过。
不论是将杨煜当做沈律影子的时候,还是真正将心交给他以后,她都没想过离开杨煜,没想要离开她的三郎。
但如今……
房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萧吟的思绪,随后传来叩门声,是侍女有事禀告。
萧吟召侍女进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养心殿方才进了刺客,这会儿侍卫正到处搜人。奴婢来告诉萧娘子……”
“三郎受伤了吗?”萧吟打断侍女问道。
侍女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奴婢去打探打探?”
主仆二人说着话,又一串凌乱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带有金属碰撞的声响。
萧吟披上大氅,领着侍女去开门,果真见到宫中禁卫。
萧吟问道:“陛下可受伤了?”
“属下只负责带人搜查刺客……”
不等禁卫说完,萧吟直接跑了出去。
禁卫知她身份特殊,并不敢拦阻,便派了两人跟着,竟就一路跟到了养心殿外。
冬夜风寒,萧吟小跑着穿行在风里,不顾迎面刀割般的北风,心里一味记挂着杨煜的情况,将焦急的身影都留在了宫道两旁的灯影里。
赶到养心殿前,萧吟已耗费了许多体力,她站在白玉阶下,剧烈喘息着,望向台阶上被重重守卫的宫殿。
吸入肺腑的寒气冻得萧吟自喉口便干痛得难受,连咳嗽都撕扯得肺管子生生得发疼,但她强忍着往阶上走,几步路,走得颇为艰难。
殿外的侍卫发现异常前来查看,长刀横在萧吟前面的那刻,殿前的宫道上驶来一辆马车。
萧吟还在平复呼吸,马车里的人已经下来,她听见身前的禁卫道:“快去禀告陛下,淑妃娘娘和大公主来了。”
待淑妃经过身边时,萧吟才依稀记起曾在宫里见过她,那时淑妃正是跟身边的小女孩儿一块玩耍。
“母妃,她是谁?”女孩儿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问道。
是时,王喜出来迎人,不想萧吟居然出现在养心殿外。
他脚下一滞,眉心跟着拧紧,暗道这宫里维持了多时平和的表象,今夜或要生变。
或许先请萧吟回避,在杨煜面前瞒下才好?
第七七章
王喜匆匆下了台阶到淑妃跟前, 行礼后笑道:“外头天寒,淑妃娘娘还是快些领公主进去吧。”
淑妃点头,牵着大公主的手就此往养心殿内去了。
王喜此时才看清了萧吟脸上的憔悴, 过于明显的病态掩盖了她平素的清艳, 瘦得脸颊都有些凹陷,这副样子别说杨煜见了要心疼,他看着都不忍心。
往萧吟身后看了一眼,见跟来的是两名禁卫, 王喜关心道:“萧娘子怎么都不教人跟着,宫里进了刺客,万一……”
“三郎受伤了吗?伤得重吗?”萧吟迫不及待问道。
王喜摇头,放缓了语调安抚萧吟道:“陛下未受伤,只是刺客身手太好, 未能当场擒住。”
萧吟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
萧吟此趟专为杨煜而来,王喜看在眼里自是欣喜的, 但杨煜对她的成见一直未消, 柳淑妃又在场, 他知道今夜并不是教萧、杨二人破冰的好机会。
他好心道:“萧娘子与陛下皆抱恙, 不若等身子恢复些再相见, 奴婢教人先送萧娘子回去吧。”
“不必, 我自己能回去, 不劳烦王总管。”萧吟与王喜道别后便转身离开。
宽阔的白玉台阶上,萧吟孤身而行的背影在月夜北风里看来格外寂寥, 似是风再大一些便能将她吹出这皇城,和杨煜不复相见。
王喜心生恻隐, 委实不忍心辜负了萧吟对杨煜的一番关切情义,脱口而出道:“萧娘子留步。”
他快步追到萧吟身边, 道:“喝了一路的风总不能教萧娘子白来,萧娘子随奴婢先进去暖暖身子,稍等淑妃走了,奴婢再行通报。”
知道杨煜无碍,萧吟已放了心,她本也不认为可以见到杨煜,此时听王喜这样说,她依旧迟疑,道:“三郎会见我吗?”
王喜哑然,满脸为难,但仍抱着希望道:“萧娘子要试一试吗?”
萧吟垂眼,回头望向身后寂静深幽的宫道,再转头去看养心殿外的明亮灯火,对杨煜的想念到底还是战胜了心中的退却,道:“有劳王总管。”
王喜明了她的心意亦为杨煜高兴,笑着为她引路道:“萧娘子随奴婢来。”
萧吟跟着王喜进了养心殿,特意在偏厅等候,约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淑妃便带大公主离开。
萧吟看王喜要去向杨煜禀告,她不由唤道:“王总管。”
王喜过来,问道:“萧娘子有什么吩咐?”
她心里是认定杨煜多半不会见自己的,可如果想法落成了现实,难免教她伤心,所以她有些动摇了。
看出萧吟不安,王喜安慰她道:“陛下如今龙体未愈,往常这个时候也该歇下,若是精神不济见不了萧娘子,萧娘子也不必放在心上,还是等陛下恢复些更好说话。”
萧吟感激王喜一片好意,向他见了礼,道:“多谢王总管。”
王喜回礼,转身去找杨煜了。
他这一去又是约摸半柱香,外殿没烧地龙,也没取暖的炭盆烧着,冷飕飕的好不磨人。
萧吟裹紧了大氅耐心等着,不想内殿突然传来东西被拂落到地上的声音,教她在外殿也听得清清楚楚。
她猜是杨煜发了怒,这趟连累了王喜。
不多时,王喜愁眉苦脸地出来,向萧吟致歉道:“让萧娘子白走一趟了。”
萧吟看来平静许多,只将失落掩在眼底,强颜欢笑道:“无妨,教三郎好生歇着吧。”
王喜要送萧吟,又有内侍出来,说杨煜召王喜。
王喜以为杨煜回心转意,对萧吟道:“许是陛下改了主意,萧娘子且再等一等。”
看着王喜快步往内殿去的背影,萧吟只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杨煜这是连身边人都不教着理会她,是当真一点儿都不想见自己。
她没等王喜出来,独自离开了养心殿。
来时慌张急切,去时孑然寥落。
萧吟不知刺客一事究竟是何结果,因养心殿这一趟来回吹风受了凉,又在那儿白白挨了冻,当晚回去就发了温病。
翌日,顷盈因为杨煜遇刺之事入宫看望,怀章有了去看望萧吟机会,但见她风寒发热,听侍女说身子烫得跟要烧起来似的,吃了药也未见好转,他便去求了顷盈。
他在外殿等候,见王喜送顷盈出来,立即上前道:“公主,奴婢有事相求。”
顷盈知道他定是为了萧吟,问道:“她又怎么了?”
“萧娘子发了温病,情况严重,奴婢想请公主派人在萧娘子身边看着。”怀章道。
“你不想留下照顾她?”顷盈有意讽他。
怀章跪下,恳求道:“奴婢想,但奴婢到底不能总留在萧娘子身边,只恳请公主留个人给萧娘子。”
杨煜如今对萧吟的态度等同于将她打入冷宫,皇城中人大多势利,如今必然不会管萧吟的死活,若是有顷盈的人在,总算还有些底气,教太医院的人不至于敷衍了事,耽误萧吟的病情。
顷盈懂得怀章的顾虑,但这样迂回还不如直截了当,她朝内殿的方向使了眼色,问王喜道:“王总管以为呢?”
王喜将昨晚的情形和盘托出,怀章听得更加担心,当场给顷盈叩头道:“求公主救救萧娘子。”
顷盈一直对姜氏的话深信不疑,可听杨煜的言行又截然不同,她也拿不准那一国之君真正的心意,当下不敢去杨煜面前提萧吟,只教怀章起来,道:“我知道了,容我想想留谁看着她。”
怀章大喜,连连道:“多谢公主体恤。”
顷盈放心不下萧吟,出宫前特意去探看,才知她病得远比自己想的严重,再问过侍女一些情况后,直接折返养心殿,找杨煜去了。
杨煜正带病批阅奏章,连翻的身心重创后,往日风度卓然的九五之尊都显得颓唐,眼窝凹陷得厉害,眼下乌青可见,都是夜里难寐,如何辗转反侧也抛不开那些纠葛心绪。
见顷盈去而复返,杨煜未曾相顾,仍旧御笔朱批,问道:“怎么回来了?”
顷盈看杨煜也是一副病态,有些后悔自己冲动,心里想着不若这次算了,等等看萧吟的情况再说。
她才转身,却听杨煜道:“有话直说。”
杨煜将手头的折子批好,放去案头,忍着腔子里的痒意,闷咳两声才抬眼去看顷盈。
周遭安静,顷盈听得这咳声多生悔意,但也知道杨煜不会平白放自己走,只得攥紧了衣袖,走去案前,道:“萧吟昨晚从养心殿回去后就病了。”
杨煜眉心微动,不禁攥紧了双手,片刻后才冷冷道:“那又如何?”
“她发了一夜的热,这会儿还烫得跟火炉子似的,太医只去看了一趟,开了个寻常治风寒的方子就走了。”顷盈道。
“她身子弱,吃了药起效慢一些不稀奇。”杨煜又拿了一份折子摊开在面前,低头看着。
“要是她一直不退热,一直这样没人管呢?”
“她那儿不缺人手,怎叫没人管。”杨煜觉得纸上这些字看得心烦,强耐着性子也看不下去。
见杨煜如此冷淡的态度,顷盈忽然明白了怀章的担忧,自知勉强不了杨煜,她便不多纠缠,道:“三哥都这样说了,那就随她去吧,左右不缺短她的,是好是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杨煜拍案,斥道:“放肆,谁教你这样跟朕说话的?”
顷盈知道失礼,却也不甚甘心,别扭着与杨煜道:“三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免得再说下去惹恼杨煜反而弄巧成拙,顷盈直接告退,待从养心殿出去,特意嘱咐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留在宫中照顾萧吟。
顷盈不知,自己走后杨煜急怒攻心,养心殿里又是好一番折腾,半个太医院都快搬来了。
而萧吟连喝了几天的药都不见好转,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侍女去太医院,两位院判几乎一直都在养心殿,剩下的太医给萧吟看诊,但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大有教萧吟听天由命的意思。
侍女暗道情况不妙,赶忙去通知顷盈。
顷盈带怀章赶到宫里,见萧吟情况比几日天更加严重,知道人命关天,不能再等,又往养心殿去了。
怀章留下照顾萧吟,看她即使在昏迷中也颇为痛苦的模样,心急如焚,跪倒在床前,向神佛菩萨乞求道:“求老天爷救救萧娘子,只要能教她度过这次难关,只要她能好起来,奴婢愿减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命换命都可以!求求老天,求菩萨佛祖,救救萧娘子!救救萧娘子!”
怀章对天叩首之际,窗外翻进来一道身影。
内侍惊得跌去地上,待看清了是阿六才舒了口气,却是病急乱投医道:“阿六,你快看看萧娘子!你有没有办法救她?”
阿六取出一只布包,给怀章看包里的一根银针。
整根银针光泽莹润,唯独针尖处颜色黯淡。
怀章仔细去看,瞬间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忍不住一个激灵,睁大了双眼去看阿六,道:“有人下毒?”
素来稳重冷酷的暗卫亦是难掩顾虑担忧之色,点头道:“剂量很少。”
阿六转头去看萧吟,面色凝重道:“是想借刀杀人。”
借萧吟温病难治的幌子,少量多次地在药中下毒,慢慢杀了她,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怀章想到凶手歹毒还在暗处便不寒而栗,问阿六道:“眼下怎么办?告诉公主还是直接禀告陛下?”
第七八章
今日的建安城日光明媚, 只是这满眼的光明却未见有几分温暖,依旧冻得人打颤。
将近养心殿的马车后头追来个人影,口口声声喊着:“公主!公主慢些!”
顷盈闻声便识得是怀章的声音, 立即喝停了马车。
待内侍终于追拉上来, 她看着大口喘息的怀章,未急着追问缘由,只等他看来恢复了一些才道:“怎么回事?”
被寒气呛得自喉口便不舒服,怀章努力克制着, 从怀中掏出布包递给顷盈。
顷盈狐疑接过,当看见发黑的银针时脸色瞬间煞白,将布包合在掌中,问道:“什么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请公主将此事禀明陛下,救救萧娘子。”怀章道。
“就拿这么根东西要我给三哥看, 我用什么答他?”顷盈质问道。
怀章又是发汗又是发红的脸上皆是戒备,左右相顾便是不想教旁人听见接下去的话。
顷盈教他上车, 才知道了这几日藏在太医院里的秘密。
顷盈将此事告诉杨煜, 但此后宫中依旧平静, 没有因为那一根发黑的银针引起任何波澜, 只是太医院里有了一些人事调动, 再因顷盈出面, 原先替萧吟看诊的太医换了人。
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涌不知何时到来, 海废h男男文言情文都在裙寺二耳儿雾九依似柒也教人猜不到何时会退去,所幸没有波及到萧吟。
萧吟这趟温病来得迅猛又连绵不绝, 眼看着到了生死关头,幸好最后退了热, 但身子连续几日被毒物所侵,损耗巨大, 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顷盈这些日子常进宫,一来为先前顶撞杨煜赔罪,也是关心他的身子,二来便是探看萧吟,不见她醒来不放心。
再者,她隐约觉得宫里不止太医院有秘密,萧吟这儿也有,而且应该快到揭晓的时刻了。
果真,这日顷盈屏退了其他侍从,只留了怀章和自己陪在萧吟床边,不过片刻功夫,窗户忽然打开。
怀章虽知道来者何人,但还是率先挡在顷盈面前,道:“不可惊扰公主!”
内侍身后的阴影里,有无人瞧见的一抹笑意爬上顷盈眉眼。
阿六行礼道:“属下参见公主。”
顷盈轻扯怀章衣角暗示他退开,见他不放心地去窗口和门边探看,她只先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打量了一番,问道:“是你发现有人给萧吟下毒的?”
阿六点头道:“是。”
顷盈见怀章向自己示意现下安全,她才教阿六起来,问道:“我听你的安排将毒针的事都揽了下来,接下去你要如何?”
顷盈虽年轻,但在姜氏离世后忽然成长了不少,真有要紧事需拿主意,她还是晓得分寸的。
阿六看了看昏迷的萧吟,问道:“公主以为这次事件后,让陛下和萧娘子重归于好的可能还有多少?”
这个问题直白且尖锐,顿时教顷盈和怀章都无从作答,也将并不乐观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
杨煜没有表现出对萧吟安危的任何一丝关心,甚至于太医院人事的调动都不见得是他特意为之,要说他已不将萧吟放在心上也没错。
曾经有杨煜盛宠傍身,后宫还有姜氏坐镇,有歹心之人顾忌重重不敢动手,如今姜氏辞世,杨煜对萧吟不管不问,在药中下毒之事便眼睁睁发生了。
再往后的毒计暗算只可能更防不胜防,萧吟留在宫里会越来越危险。
顷盈猜到了阿六的意图,却将视线落去怀章身上,道:“你们合谋算计我。”
眼见怀章满面愧疚地跪下,即便他几乎将脸埋进胸口,顷盈也看得见他脸上因内疚而生的通红。
她又质问阿六道:“你跟萧吟是什么关系?”
阿六从进屋便看似平静的双眸在此刻有了波澜,注视着萧吟多时,才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再转头去看怀章,欲盖弥彰倒但也不算欺骗,道:“怀章也一样。”
怀章不解何意,却明白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帮你们。”顷盈正色,盯着这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猜测道,“三哥他真的养了暗卫?”
早在杨煜还是晋王时,她便听说过这件事,不止杨煜,其他兄长或是公卿也可能暗中豢养护卫,只是她从未亲眼见过罢了。
见阿六默认,顷盈又问道:“你是我三哥的暗卫,现在却在算计他?就是为了萧吟?”
“是,只为了萧娘子。”阿六沉静的目光忽然有了光彩一般,坚定且毫不掩饰,想以此得到顷盈更多的信任。
怀章看着往常只像是阴影一般存在的男子忽然间站在了阳光下,眉眼里毫无保留的无畏与诚恳,教他心生羡慕,更令他自卑于从不敢对外人承认的那一份情愫。
顷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简单直接的答案,不免诧异,良久后才回神,问道:“如果教她离开了皇宫,你能照顾好她吗?”
为难和遗憾顷刻间占据了阿六的神情,他摇头道:“属下有负陛下,要回来领罪,无法照顾萧娘子。”
顷盈立即明白了阿六的意思,看向怀章道:“你要跟她走,是吗?”
怀章膝行至顷盈面前,抬头恳求道:“公主待奴婢的好,奴婢此生无以为报,只求公主救萧娘子这一回,奴婢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公主。”
怀章脸上还有未褪的浅红,他对顷盈的感激和愧疚从来未曾减少,反而因着相处的时日越长而不断加深,庆幸自己遇见了萧吟,也遇见了顷盈。
顷盈自知永远不可能在怀章心里占据比萧吟重要的位置,况且能教一贯温柔守礼的他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他的决心里早就做好了为此失去生命的准备,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
顷盈轻托起怀章的脸,认真地接纳下了他的请求和承诺,道:“那说好了,来生留个最重要的位置给我。”
顷盈的眸光第一次这样柔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而是与怀章身份平等地做下关于来生的约定。
怀章惊喜之余,心底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未知感受,心头被浓烈的温暖包裹,教他万分欣喜,更不敢怠慢这样的重视,郑重道:“奴婢一定记得。”
顷盈扶怀章起来,面对阿六时,眨眼间便收起前一刻的温和善意,敛容道:“这件事还需问一问萧吟,若她愿意留下,强行带她走不是上策,但我们可以先做商议,只要她点头,便可以随时带她离开。”
三人这便算是达成了一致目的。
萧吟醒来已是三日后,因身体实在虚弱,最初醒来的两日几乎没怎么说话,一日里不是朦朦胧胧睡着就是吃药,最折磨人的还是逍遥散药性发作时,真真是要了她大半条命。
体力终于有所恢复是在又隔将近半月后,镇日吃药吃得她心生厌烦,但为了不教怀章和顷盈担心,她必须强忍着都吃下去。
顷盈如今对萧吟的耐心好了许多,来看望她的时间也比过去长,旁人看着无不以为是她二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了。
萧吟虽精神不济,但面对顷盈莫名其妙的关切和示好,她显然有所察觉,于是趁着顷盈又来看自己时,将怀章打发出去,单独留下了顷盈。
“是怀章又求了公主什么,才教公主对我这样上心?”萧吟靠在细软里,即便躺在床上,怀里也抱着暖手炉,否则总还觉得冷。
她脸色很差,整个人看来都轻飘飘的,仿佛稍用力呼吸都会发生危险。
顷盈担心她这副样子不知到了外头还能不能活下去,却又不便此时透露,只得寻了其他理由,道:“我三嫂曾经喜欢你,当是为了她,我才来看你。或者,当我为了三哥来的也行,说不准哪一日,他就后悔了,要跟你重修旧好呢。”
萧吟最初还看着顷盈,但当提及杨煜,她便收回了目光,半垂着眼眸,说不上满面愁绪,总是有心事的。
“怎么了?不爱听我提三哥?”顷盈试探道。
萧吟依旧不做声,怔怔地斜靠在床头,只在顷盈看不见的衣袖里,十指拢得更紧,骨节泛白。
萧吟的反应像杨煜,一旦提及对方便总在沉默,只是萧吟明显看得出被重重情绪牵扯着,而杨煜始终是回避的态度,颇为冷漠。
顷盈摸不透杨煜的心思,便问萧吟道:“你还想见三哥吗?还喜欢他吗?如果他一辈子都不见你,你还愿意这样等下去吗?”
顷盈一连串的问题最终只教萧吟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的惨笑。
她道:“我连自己都还未厘清,又该用怎样的身份和心情去喜欢他呢?”
顷盈不明白萧吟的意思,问道:“是不喜欢了?”
自从知道沈律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分崩离析,曾经的她和所有的付出都被彻底否定,她便陷入了迷茫,时至今日都无法找寻到真正的自己。
她不敢面对以前的萧吟,更遑论谈及将来会如何。
一个被谎言虚托的她,如何落入现实里,如何真正地活下去?
顷盈以为萧吟默认了,虽然深感失望,但也算是有了答案,于是继续探问道:“若你不喜欢三哥了,我也不想看你留下磋磨岁月,还总惹三哥心烦。倒不如就此天各一方,日子久了也就忘了。你以为如何?”
这回轮到萧吟大吃一惊,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顷盈往萧吟身前挪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缓缓与她道:“我要送你出宫,让你离开三哥,放你自由,你愿意吗?”
第七九章
萧吟想起她曾在墙下望见的飞雪, 乘着风越过墙头,去往墙外广阔的天地。
她在由别人构筑的围城里待了太久太久,久到望着那些飘飞的雪都没能及时想起自己也是有过自由的。
自由地在长街上跑, 自由地与其他人谈笑, 自由地呼吸,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被埋藏多年的某种心绪在被推翻了旧日信仰的荒芜里重新有了萌动的痕迹,但她尚且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真的想要的,所以只是迷茫地看着顷盈。
顷盈察觉到萧吟犹如一潭死水眸子里潋滟过片刻的光彩, 只眨眼的功夫,好似教她看见了完全不一样的萧吟。
她有些惊奇,也感到兴奋,不禁抓住萧吟的手,再问了一遍, 道:“离开这个教你伤心的地方,重新生活, 你愿意吗?”
“重新生活?”萧吟喃喃道。
从萧政突然出现的那一刻, 她便被命运裹挟着不停地向前走, 为了母亲, 为了沈律, 为了他们所谓的理想, 垂死挣扎, 即便心里爱着的那个人死了,她也没有放弃, 不曾遗忘。
她将这些年所有的精力用来爱沈律、爱陈国,爱到忘了自己, 爱到留在杨煜身边都是因为她要爱沈律的影子。
顷盈点头,注视着萧吟依旧困惑迷惘的眉眼, 握紧了她的手,传递她掌心的温度给萧吟,道:“重新生活,去过没有三哥的日子,会少很多烦恼,还有怀章陪着你,他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
“我……我可以吗?”萧吟不甚自信。
“为什么不可以?我看三哥没了你未必过得不好,你离开他只当斩断烦恼丝。”顷盈叹了一声,道,“三嫂这一次或许真的看错了。”
“我……”萧吟的心不再平静,心头反复被顷盈的话敲击着,像是一种诱惑,牵引着她从废墟里爬出去,寻找另一种“生”的可能。
她的眼波如此时心绪一般有了波澜,眸光闪动,渐渐有了憧憬,道:“我想,我想出去,想重新开始。”
顷盈得了这样的答复虽是放心了,却也难免失落,说到底她的婚姻没能圆满,也没能看着杨煜和姜氏白头偕老,如今连萧吟也愿意放弃和杨煜的感情,这世上能教她感到安慰的事又少了一件。
今年虽有国母薨世的噩耗,加之杨煜至今抱恙,皇宫里临近年关的新年气氛不比以往浓烈,但该置办的物件、该遵循的礼数一桩桩一件件都不能少了,因此还是颇为忙碌的。
经过商议,顷盈决定在除夕当晚趁杨煜登承德门行抛花礼时将萧吟送出宫,而后直奔南门。
那一日顷盈数次进出宫门,直教负责查验的侍卫都不愿再拦她的马车,才算是勉强做完了第一步。
宫里有给嫔妃赐新年吉祥礼的习俗,往年都是姜氏主持,今年淑妃代劳,可因为萧吟没有任何位份,从不参加,由王喜亲自送过来。
但今年萧吟和杨煜闹成这样,王喜来的可能极低,顷盈又不敢疏忽,硬是在原定的时辰后又教萧吟多等了半个时辰,终于临近杨煜登承德门,她才教萧吟穿上自己的氅衣,由怀章陪着上马车离开皇宫。
萧吟知道此行如果成功,她和杨煜便是天涯海角,此生应该都不复相见。
听着辘辘车声,再有已经响起的焰火声,接连不断地炸开,仿佛将那些曾经都抛去天边,轰然散开,零落为烟尘,就此消失在这世间,成了从未发生的样子。
怀章看萧吟始终愁眉深锁,猜她心里依旧放不下杨煜,劝道:“萧娘子既决定走了,还是看开一些吧。”
萧吟转身打开了车窗一条缝,又有几束焰火被送至夜幕之上,怦然炸开,绚烂艳丽,好像她和杨煜情到最浓时那样教她喜欢。
马车渐渐停下,怀章提醒道:“萧娘子别出声,奴婢下去。”
萧吟即刻关上窗,侧身尽量躲在角落的阴影中,低下头不多教外人看得清自己。
所幸顷盈考虑周全,因白日里她的车驾进出太多,侍卫已习惯了这当朝公主的“忙碌”,未为难就放了他们出宫。
马车起初平稳前行,走了一段后渐渐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一处小巷中。
今晚有灯会,承德门还有天子主持的抛花礼,不少百姓都会集中到这两个地方,因此只要避开人流聚集处就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顷盈的马车内早准备好了乔装的衣物,萧吟匆忙换了衣裳便和怀章一起换了另一辆朴素的小车继续往南门去。
建安在除夕夜不宵禁,又因过节,他们一路上都算顺利。
终于出了南门的那一刻,萧吟还觉得有些不真实,问怀章道:“我们出来了,是吗?”
怀章点头道:“是,我们出来了,以后没人再束缚萧娘子了。”
除夕佳节,莫说是建安城里,住在近郊的百姓都会燃放焰火炮仗,萧吟坐在马车里,听着远处接连响起的声音,像是不止在庆祝新岁将近,也在祝贺她即将开始的新的人生。
离开建安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因为萧吟自己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所以他们商议了一处暂住的地方,待萧吟有了决定再往去处去。
马车踏着星月,停在一处僻静的农家院落外。
一切早都打点好,萧吟到了此处便可以直接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农户不比宫里布置妥当,房中只有两个可供取暖的炭盆,再有一个特意为萧吟准备的暖手炉。
怀章点好了暖手炉递给萧吟,道:“这几日条件都会简陋一些,还请萧娘子暂做忍耐。”
“无妨。”萧吟接过暖手炉道。
他们一路出来十分匆忙,加上后头还有好几日的路程,怀章便再将行礼都清点整理一遍,若是有所遗漏,明日在路上还可想办法补足。
萧吟走去他身边才发现,顷盈不光给他们准备换洗的衣物和盘缠,另有两瓶药,是用来缓解逍遥散药性发作之用的。
她颇为感慨,道:“公主有心了。”
怀章欲言又止,速速将药重新放回包裹里,再将几个包裹整理放好,终究还是选择告诉萧吟真相,道:“这药不是公主准备的。”
“那是谁?”
“是阿六。”
顷盈答应过阿六,将他从整个计划里抹去,所以萧吟一直都不知道阿六参与了进来。
事实上,直到那次见过后,阿六至今都没有出现过。
萧吟不免震惊于这个答案,问道:“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他在这件事里做了什么?”
她看得见顷盈和怀章的奔走,但阿六始终隐匿在暗处,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还记得她没完全走出逍遥散的纠缠。
而往往那些不被人发现的付出才可能是最要面对危险的。
萧吟对阿六表现出的担心和关切教怀章心生嫉妒,但他既然选择向萧吟坦白便不会隐瞒,道:“阿六说萧娘子的身边一直有其他眼睛,他需将那些眼睛除了,才能确保这一路的安全。”
有些事因为经历得太久因此成了习惯,萧吟终于想起,阿六也曾经是她身边的那双眼睛,而现在他为了自己倒戈……
凭借对阿六的了解,萧吟终于厘清了他的想法,顷刻间被强烈的愧疚围裹,心口疼得有些站不住。
见萧吟异样,怀章立即扶她坐下,继续和盘托出道:“这农户也是阿六安排的,我们这趟去秀县都是阿六定的,说是秀县虽偏僻,但东、南两面都有去处,想萧娘子也不会想去北方,所以暂时在秀县落脚最佳。”
萧吟越听越难以抑制内心涌动的情绪,想到阿六的结局必定是归宿在对杨煜的忠诚上,她便又为自己拖累了别人而悔愧。
怀章矮身在萧吟跟前,轻唤道:“萧娘子……”
萧吟闻声而视,与怀章带着宽慰的目光交接,荧荧烛火里,他柔和的眼波稍稍抚平了她激荡的心绪,只是已经闪动在眼角的晶莹再也收不回去。
怀章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温暖,与萧吟说话的语调比以往更要轻柔,道:“阿六说,愿以后有人可以陪在你身边一起看月亮。”
那些她独自望月的日子里,总有一个人在她未曾察觉的境地中,与她一块儿静静看着天边那一抹微弱的光亮。
她在窗口,他在檐上。
月色浸了他一身,却照不明她曾经的路。
一声沉重微颤的叹息传来,萧吟眼角再凝不住那滴晶莹,留下一道温热痕迹。
怀章拿出帕子递给萧吟,道:“离开了皇宫,往后天高地阔,萧娘子不会再这样哭,只会越来越开心。”
萧吟擦去了眼泪,道:“你们为我做了这些,我若是再和从前一样不中用,就太辜负你们这一番心意了。”
“不是因为我们。”怀章凝睇着萧吟,郑重地与她道,“不是为了任何人。”
他依旧温柔,眼眸里却有着比以往更多的力量,那样坚定。
“萧娘子不用再为任何人活。从今晚起,萧娘子就是自己的主人,你是自由的。”
不再被曾经的记忆束缚,不用被痛苦的感情拉扯,她是自由的,甚至可以是放肆的。
她,只是萧吟。
第八十章
因此时还未完全离开建安辖境, 怀章唯恐追兵赶来,天色刚亮便带着萧吟动身赶往安县。
萧吟虽在努力戒断逍遥散,但路途辛苦, 她身子虚弱, 药性发作时间又不见得固定,这才是最教他们担心的。
但好在阿六提前做过安排,他们又格外小心,因此一路上还算顺利。
终于抵达秀县那日, 二人才在客栈落脚,逍遥散便又开始作用。
怀章不得已绑住萧吟手足,怕她咬了舌头还勒住她的嘴角,如过去那样陪在身边一起度过这最煎熬的时候。
如此挨过一炷香,萧吟才渐渐从药性中脱离出来, 全身脱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仿佛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身体的起伏很厉害, 那双眼睛空洞着没有焦距, 思绪涣散久久不能回神。
怀章一面解开萧吟身上的束缚, 一面道:“奴婢去要些吃的跟水来, 萧娘子躺着歇会儿。”
萧吟听见了, 但实在没力气说话, 只微微眨了眨眼。
被痛苦挤出身体的神魂在药性消散后慢慢回笼,萧吟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但等了很久,她都没等到怀章回来。
她拖着尚且沉重的身子下床, 脚下走得还有些艰难,身子微微晃着, 很慢地到了房门口。
有人在外头叩门,十分平稳的两声,却如平地惊雷一般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也将萧吟原本还未完全回归身体的神思彻底收了回来。
门外之人不见房中有人应声便又叩了两下,道:“萧管事在楼下等着萧娘子。”
是个陌生的声音,浑厚有力。
萧吟原本就是抱着那一丝微末的愿望逃离建安,能坚持到秀县实属不易,此时听着门外传来的威胁,连日来的忐忑和担忧反而消失了。
她深深呼吸,终于平复好心情之后打开房门,道:“怀章呢?”
来人穿着便服,侧身为萧吟让道,道:“萧娘子请。”
此时栈中其他客人都已不见,萧吟从三楼的栏杆看下去,只见一楼大堂里坐着道熟悉的身影。
她不由抓紧了栏杆,问身边的侍卫道:“陛下身子如何?”
侍卫不想萧吟有此一问,微怔后答道:“连夜赶路,晨间还在服药。”
萧吟又待了片刻才走下楼去,侍卫稍后退出,只将余下的时间留给她和杨煜。
萧吟走去杨煜面前,看他精神尚可,终于放了心,问道:“请三郎不要为难怀章,还有其他人。”
杨煜被厚重的大氅裹着,脸上没有表情,深邃的眼眸看着平静,一直等萧吟说完也没有任何波澜,冷冷道:“什么其他人?”
袖中的手攥紧了一些,萧吟看着眉眼阴沉的杨煜,道:“是我自己想离开的,三郎要做任何处置只向我来,不要……”
“晚了。”杨煜沉缓地吐了一口气,终于将视线落去萧吟身上,森森的寒意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渗出来,嘴角浅淡的笑容似是软刀子一般扎在萧吟心头,“朕要了阿六半条命,要驸马好生管教顷盈……”
接下去的话在萧吟毫不掩饰的错愕里被扼断,杨煜将她这一刻的失态尽收眼底,眸光更尖锐,站起身走近她,居高临下,逼问道:“关心他,是吗?”
阿六对杨煜的忠心从未变过,哪怕是将萧吟送走,拔除他安排的眼线,他也会回去主动领罪。
谁都劝不了他,萧吟都不可以。
但杨煜对此却不以为意,冰冷的神情里流露出难掩的厌恶,盯着萧吟像要将她剐了一般,道:“谁都值得你关心,谁都被你放在心上,唯独不管朕的死活,是吗?”
他突然死死抓住萧吟的肩,这一把骨头戳在掌心的瞬间教他心惊,指尖的力道都跟着轻了,可她始终在为别人牵挂的样子催生着他的不甘和愤怒,便又收拢了十指,仿佛能将她的骨头生生捏碎。
“放过他们。”萧吟忍着痛恳求道,“三郎,求你,放过他们。”
杨煜的眉头在萧吟的请求下舒展开,眼底的神色却越发冷锐,他微抬了头,垂眼睨着焦急的萧吟,嘴角勾起一抹满是嘲讽的笑意,问道:“你拿什么求朕?”
萧吟直视着杨煜的高傲,洞悉着藏在这不可一世的表象下的软处,道:“就凭三郎连夜来追我。”
他说过太多遍在意她的话,从来不是骗她的,在发现她从自己身边逃离的那一刻,爆发的盛怒和失去她的悲痛一度胜过姜氏和杨勉的离世带来的打击。
萧吟不知,她的住处有杨煜急怒攻心留下的血迹,不知在她拼命远离杨煜的时间里,他一度卧床不起。
可她开口的第一句,却是为了为别人,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为别人求情,甚至不惜戳着他心底的痛脚当做谈判的筹码。
杨煜忍着在心口翻涌的情绪,努力克制着又将爆发的情绪,却依旧丝丝缕缕地从眼睛里渗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更用力钳制住萧吟,扣上她的玉颈,咬牙切齿道:“左右不过人命,送走了,都清净。”
萧吟不反抗,任由杨煜不断收拢压迫在自己颈间的力气,始终回应着他掺杂了强烈爱与恨的目光,艰难道:“好……”
她像曾经一样听话,顺从他的意愿,可这一声“好”再不教他高兴。
杨煜一把推开萧吟,腔子里被盈满了怒气呛得他连声闷咳嗽。
萧吟听得出他这几声实在痛苦,关心道:“三郎……”
杨煜眼刀飞来,恨透了她这假惺惺的模样,可心底绞得更痛,明明不想多看她一眼,偏偏挪不开视线。
萧吟唤来外头的侍从,想教人去找大夫。
杨煜只令道:“全都带回去,明日回建安。”
萧吟被迫住进杨煜所在的宅子,身边都是不苟言笑的侍卫,根本无从知道怀章的情况,而他如今最担心的还是阿六。
心神不宁地待到日落,萧吟终于等不下去,提出要见杨煜。
侍卫传话回来,说杨煜不见。
她知道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空等,于是硬逼着侍卫带自己去找杨煜。
侍卫不敢得罪萧吟,只得带他去杨煜房外。
萧吟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见到的却是杨煜端坐,面前的怀章跪在地上,正在接受天子亲自审问。
见萧吟到来,怀章吃惊,但看她行动自如,便放了心。
萧吟矮身在怀章面前问道:“没事吧?”
怀章摇头,道:“陛下没有为难奴婢。”
但他几不可见地往旁边挪了一些,与萧吟保持距离。
杨煜只摸了摸手上的扳指,怀章便主动告退,但跪的时间久了,天气又冷,他起身有些困难。
萧吟见势去扶,怀章立即躲开,身子不稳摔了下去。
“教他自己起来。”杨煜身上天潢贵胄的气势甚浓,犹如神祇俯瞰众生,只是眼里未有怜悯爱护,尽皆寒意。
萧吟才知怀章口中的“不为难”不过是没教他在外头的寒风里跪着,当真算是大恩德。
她不忍心,仍要去扶怀章。
怀章几乎从地上爬起来,强忍着膝盖处的刺痛,跛子一般快步往房外去。
萧吟正要去追,却听杨煜云淡风轻地问道:“找朕何事?”
“没事了。”萧吟道。
她正要走,却被杨煜从后头拽了手,猝不及防下整个人跌进他怀里,瞬间便被搂住后腰。
尽管杨煜抱恙,依旧可以只凭一条手臂便不教萧吟逃脱。
他按着萧吟的手抚在自己心口,低头看着惊慌失措的她,眼神戏谑,道:“这就心疼了?等回头见了阿六,你是不是就会亲手杀了朕?”
掌下属于杨煜的心跳有些乱,与他看来镇定的眉眼并不相称,许是到底带病,他的脸色终究有些苍白,因此教那双眼睛看来格外幽深。
“不会。”萧吟道。
“杀了朕,没人再束缚你,不好吗?”杨煜松开按在心口的那只手,托起萧吟同样因病清减而过于尖瘦的下巴,眼波渐渐柔和,道,“朕想杀了你。”
心头的钝痛在话音未落时便教杨煜呼吸都乱了,他说得认真,揽在萧吟腰间的手臂收拢,凑近她的鼻息,暧昧却凌厉。
“卿卿,朕真的想杀了你。”
近在咫尺的温软朱唇,至此时此刻仍是教他心猿意马的温柔,可正是这样太过强烈的喜欢,击碎了他一贯的冷静自持,甚至教他失控。
他辛苦得来的江山,竟在萧吟面前变得不再那样重要。
萧吟因为沈律的被判失去了信仰,而他却因为萧吟动摇了一直以来的信念。
萧吟感受到杨煜的杀意,那些纠缠在他眼底的思绪透过彼此交融的鼻息都传递了过来。
他们的呼吸依旧同步,身体贴在一处慢慢交换着被克制多时的想念。
各自都听得见对方开始急促的低喘,却是一个偏过头去回避,一个抱紧了怀里的人,贴在她耳边再一次重复着对她复杂的情绪。
“卿卿,朕要杀了你。”
否则他无法再好好做这天下的王者,无法把握他从来最放在心上的权欲。
他必须永远处在这世间最高的位置,方不负到头来的辛苦,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
包括萧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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