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梁善渊的后悔。
杀那老僧,他得到了如此惩罚,自此行动受限,心中怨恨再无从发泄。
若杀了花灼呢?
这唯一解药,若擅自动其一根指头,恐怕代价更会要他难以承受。
梁善渊目光沉沉不语,体内业火炙烤起伏,激起他眼眶一片通红,宛若雪肤擦上一层胭脂,却忽觉不对,转头回望。
漆黑门窗外映出树影森森,梁善渊微凝目,轻轻起身,直接拉开房门。
院外之人明显吓了一跳,待见开门的人是她,更是惊慌失措,下意识后退一步。
梁善渊指尖一搭门把,屋门关闭,她从上至下望眼前梁善仁,待见对方手上藏又不藏的柴刀,心中微讽,面上无纤毫变化,“兄长,为何半夜来了这里?”
梁善仁一听她用那轻柔声音唤出的一句兄长,面色便再绷不住,恐惧之中带满狠厉的目光森森盯着她,“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我前几日与花灼姑娘结成友人,今夜花灼姑娘的兄长皆留守前堂,临走嘱咐我多多关照,我便在此留宿一夜,”梁善渊目光轻掠,笑容温柔,“护花灼姑娘一夜周全。”
梁善仁听她沉静说话,只觉心头泛森然冷意,大咧咧将柴刀拿在手中不藏,抬头盯着,却见对方漆黑瞳仁儿也一眨不眨回望,不仅毫无惧意,竟含带高高在上的期盼,似长夜漫漫,深觉无聊,想瞧瞧他有什么打算。
梁善仁目光阴狠,心中更为暗恨。
当年善渊出事后,整座梁府虽明面论为失踪,却深知其恐怕凶多吉少,李夫人积忧成疾,为求女归来,整日吃斋念佛,最常去宁州清风寺,此寺为求子求学之寺院,李夫人为一双儿女求神拜佛,一年寒冬日,在寺院门口见到了个扫洒门庭的女孩。
尚不足十六的模样,手拿扫帚,打远一瞧身型,只觉茕茕孑立,李夫人走近一瞧,不知不觉便掉下泪来。
多赶巧?此女不仅与走失的女儿望上去年龄相当,便是面容也近乎别无二致!只是明明生了相同五官,善渊显英姿飒爽,这女孩却透着股阴翳之美,小小年纪便要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将目光放到其身上去。
李夫人当日便上山询问清风寺住持此女来历。
旦闻此女无父无母,偶尔过来清风寺干活儿只为讨一日斋饭,李夫人心疼之下,更添欣喜,招来此女询问其名。
此女声音小小,“阿善。”
李夫人怔怔,“你叫阿善?”
此女点头,“我此生只愿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便为自己取名阿善。”
李夫人当即泪如雨下,“好孩子,你可想有个新名字?”
“新名字,就叫善渊,就叫梁善渊,好孩子,你可愿随我去我家中?做我的孩子?”
那之后,孤女阿善摇身一变,成了黎阳县县令家的五姑娘。
梁善仁心怀忌惮。
可他自第一眼见此善渊到家中,便总觉若家中混入了一只恶鬼,善渊住在曾经的梁善渊居住的青竹阁里,梁善仁自此行至此处都要绕路走,否则一经过青竹阁便心觉阴冷。
只今夜不同,屋内那小贱婢如此坏他好事,梁善仁断不会轻易回去,梁善渊孤身一人在这儿,他怕什么?
思忖到这里,梁善仁冷笑,
“你需得起开,今夜屋里那小妮子坏咱家事情,害咱家中几个大男子平白起了内讧!她一个外来的小妮子有几分的能耐?今夜我需得教训到她恐怕为止!往后掂量明白咱们梁府不是她一小女子能招惹的!否则咱们梁府再无颜面可论!”
“哦,”
梁善渊笑着点点头,却没让步,“兄长确定?”
“我有何不确定?你想拦我?”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恐怕你要她知道了你的厉害后,咱们梁府恐怕就要因兄长遭难了。”
梁善仁不解,只当她故弄玄虚,却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此女与——”
梁善渊手指了指天上,梁善仁登时不敢置信,
“牵扯甚大,圣人海纳百川,虽未发布不允许坊间百姓冠花姓诏书,但此女自长安来,我在此留宿,观此女穿用皆不似寻常,兄长,此女可并非御鬼师,恐怕是御鬼师护送的贵人。”
她往旁侧让了几步,留出个能进门的空,“话说完了,兄长请吧。”
梁善仁吓得腿都软了,缓缓回过味儿来,想问什么,都怕深更半夜扰了屋内贵人清净,他攥着柴刀,宛若攥着把烫手山芋,慌慌张张摆手要离开,却被梁善渊喊住。
“兄长,”梁善渊朝他招招手,月色下,一张如玉观音面透着几分阴气森森,
“你先进来,有样物什挂在床边,需得你帮忙摘下,否则半夜砸醒了贵人,怕府内都得跟着遭殃,你办了好事,我明日不提今夜的事情,在贵人面前多提提你其他的好。”
“六哥儿死了,”她手半掀帘子,露出屋内漆黑一角,如她眼珠一般浓黑,深不见底,“梁府可只能靠着兄长你了。”
梁善仁不知缘由,明明这话方才在主堂已经听了不下十回,心中却一片迷迷瞪瞪,竟放下柴刀跟着她进了屋。
*
天色初破晓。
主堂内众人熬了一夜,多是昏昏沉沉,梁南音收拾好医箱,低头注视躺在地上的梁世奇,忍着喉间哽咽,将梁世奇的脸用白布盖好,整理好一切衣着,方才低头,小声耳语,
“六哥,南音定不会要你含恨九泉。”
她说完这句,只觉旁侧目光望来,竟是坐在下首的杨氏,她身为梁世奇之母,泪若小河,哭了一晚上,到现下天色初亮,泪早已经流光了。
梁南音叹出口气,到她跟前,“四姨娘,南音查好了,辛苦去里头找父亲来吧。”
杨氏张了下嘴,欲言又止般,竟什么也没问,拖挪小步进了后院。
梁长均明显也一夜未得休息,自里屋出来,讲话都有几分气若游丝,“如何?”
梁南音将结果告知梁长均一人,便背好医箱,踩着青白日头出了房门。
“八姑娘,如何?”
许如意与孟秋辞二人在院外驻守一夜,一方面怕真有恶鬼作祟,另一方面更怕梁家人又对梁南音无礼。
梁南音心下感激,“查清楚了,我六哥并非为恶鬼所害,而是生前头受重击,又被人勒过脖子,后拖去我六哥最常去的后林湖中,伪装出被鬼袭击之假象。”
“若肯定如此行踪,那凶手定是......”孟秋辞欲言又止。
如此熟悉梁世奇行踪,定是其身边人。
恐怕,定是昨夜主张恶鬼索命的几人之一。
“嗯,”梁南音苦笑,“‘命运多坎坷,防范身边人’,孟姑娘此挂当真是灵验到令我心觉恐怖。”
她并未多言,许孟二人也并非善言谈之辈,没了花灼,几乎可以一天不讲闲话,梁南音望日头,笑了笑,
“两位大师,若现下有空,不妨随小女一同出府,黎阳县美食虽不如长安,但也多当地特色,小女顺便想问问两位花灼姑娘的喜好。”
“花灼?”许如意一愣,才回想起,“你是顾念昨夜那事?我身为她兄长,知她脾气秉性,虽骄纵任性,却心肠不错,帮人也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上的。”
梁南音摇头,“昨夜若不是有花灼姑娘在,我会被我母亲压着在地上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为止,曾经都是如此,花灼姑娘不仅帮了我,亦帮了我六哥,毕竟没有花灼姑娘,我也没机会帮我六哥看清冤屈,还请两位大师给小女一个报答机会。”
话说到这份上,怎还会推却,三人踩着阴暗晨光,一同出了府去。
*
天色阴暗,透着阴凉。
躺在床幔里的少女指尖颤动几下,恍惚间睁开眼,只望落着床幔的头顶,鬼压床一般起不来身子。
好累。
“花灼姑娘,你醒了吗?”
这声极为温柔。
花灼浑身一定,顿时若冷水兜头浇下,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白纱床幔外,守着道熟悉身影,观音美面经朦胧纱幔隔绝,更显温柔中添带些许佛性。
恍似一记警钟,折磨花灼一夜的梦境,若潮水层层袭来。
梦中,梁府陷入火海,星火缭绕之中,将漆黑天际映出一片红光四溢。
花灼摔到地上,满头的珠围翠绕,身上金丝缕衣倒映红光星亮,她泪颤颤落下,浑身发抖盯着眼前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仇敌。
“为什么会是你?!我要我哥哥!我要我哥哥进来救我!”
花灼在慌乱之中不顾自身性命跑回梁府火海,为的本就是要许如意心急如焚,她早就受够了,早就受够了许如意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放到眼前这女人身上!
“还不快滚出去!你这上不得台面的贱婢!”花灼一把抓起地上的金钗,费力朝梁善渊扔过去。
偏偏梁善渊不躲不避。
锋利金钗划过她哪怕在火光之间也透着森森冷白的美面,破了道长长的痕,却漆黑一片,滴血未落。
花灼顿时如坠冰窖,还有什么不明了?!
“你是鬼,还是妖?”花灼恐惧之下怒声大骂,“岂有此理!竟敢如此将我哥哥戏耍于掌心之上!”
花灼双手抓着地上落下的金钗,披头散发,怒目而视那张观音美面,只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我早该觉察出你这妖异不对,你一分饭菜不吃!躲避日头行走!辩不出水温冷热!眉眼之间如此阴气森森!怪我太傻太蠢竟到此时才发觉你有所不对!”
花灼手往衣襟里探,只去抓衣襟里藏着的同心铃,这同心铃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宝物,只留自己一个,与许如意一个,她这边的同心铃一响,哥哥定会急忙赶来救她!
手刚将同心铃攥进手心。
却听一声微讽轻笑。
女子一身白衣,顶着面上伤口,苍白指尖勾了道物什出来,不是那同心铃,还能是什么?
“你——”
花灼不可置信低头,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同心铃被掉包了。
却听她话音嘲讽,“这是我几日前觉得好看,从许公子那处讨来的。”
她轻轻摇了摇同心铃,花灼满脸苍白,听着自己手中的同心铃跟着轻轻响荡。
“你骗人,我哥哥怎么会把同心铃给你!定是你这妖异偷来的!”
花灼大怒,怒极气极,已满脸是泪,根本无法相信。
“这是我的贴身之物!是伴我从小到大的物件!我给之前告诉过哥哥的!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是我的命物!他怎么可能会给你!?是你偷的!你偷走的!”
“嗯,我知道这东西对你而言很重要,”梁善渊浅笑,手不停地轻轻摇晃着同心铃,
“所以讨来其实废了点功夫呢,我说这东西真漂亮,很想要,许公子虽纠结,但我索要几次还是给了我,听闻此物还是你特意在你阿兄过生当夜送给他的,花灼妹妹,当真可怜可爱呀。”
“才不可能呢......”
花灼轻轻摇着头,满脸是泪,听着手中同心铃轻响,几乎泪如雨下,曾经的尖牙利齿,几乎全部遗忘,只会重复一句,“才不可能呢......”
“我哥哥才不可能......将我最重要的东西......”花灼呜呜哭起来,她墨发尽散,身上金丝缕衣早沾满泥土,“给了你呢!才不可能呢!”
却听同心铃一声响过一声,她怔怔回神时,梁善渊已经站到她面前,捋着身上素衣蹲了下来。
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花灼愣愣,总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
“花灼姑娘,你其实是皇室之子吧?”
“什么?”
“你是皇室之子吧?”
花灼还想说话。
可她张开嘴,只吃到嘴里满口的腥甜。
低头,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为何如此有力,竟挖透了她的胸膛,晕染出一大片猩红的血。
花灼流着满脸干涸的泪,随她手抽离,再没了支撑,直接摔倒了地上。
“为什么......?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花灼费力,早已头昏脑涨,一字一顿道,“我父皇......母后......不会放过你的......”
“我哥哥......哥哥也......”
她眼前被泪意模糊,同心铃察觉出命主魂不附体,滚落泥泞,到花灼眼前,花灼兜在眼眶里的泪才落下来。
“哥哥......哥哥......哥哥......!”
“灼儿......好疼啊......哥哥......”
“很疼吗?”
火海之外,她一直在找寻,许如意的声音。
可她听到了听澜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许如意的。
她后悔,从没有一刻如此后悔过。
她不该和眼前这女人争的。
因为她有心,而眼前这女人,是无心的妖异。
有心的女子,在男子面前,如何争得过无心之女?
她不该争的,不该妒忌发疯,不该在梁府起火时故意跑慢,留在火海之中,等着哥哥抛下梁善渊等人过来寻她一个。
不应该的。
“哭的这么厉害,有这么疼吗?”
“花灼妹妹,我这张脸被你毁了,你是不是应该还我一张皮呢?”
“我也挺好奇去往皇室的滋味,出去后,我只道你是失踪了吧......”
再之后的话,花灼已经听不见了。
受原身影响,花灼的灵魂虽无情绪,亦感知到阴郁之气。
她在半空漂浮,一路迷迷糊糊,半晕半醒的跟着许如意,孟秋辞,梁善渊三人前往了许多地方,她看见梁善渊换了她的皮进到皇室,终是不想再继续看,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在空中思绪混沌的辗转,视线一转,却见一片山头中,立了一道孤坟。
孤坟上头明明刻着字,花灼细细的看,她该认识的,可就是不认识,无论怎么看那几个字,都认不出来。
她只觉这座孤坟恐怕与她极为重要,却见许如意与孟秋辞两人抱着一大片黄纸自山下走来,面庞早不若曾经,一清冷之中带着肆意,一温柔之中带着坚定。
二人面色皆颓丧,年纪显然也大了很多,孟秋辞身上服饰较显贵重,许如意身上穿着的,竟是皇子服饰。
哥哥回宫了吗?
花灼漂浮不定。
“秋辞,我知道我该憎恨他,”
黄纸烧了漫天,许如意抬头望向天际,“他杀害花灼,杀害了数不尽的人,世间人负他,他便负尽天下人,此人恶毒至极,食心之时根本没想过,执着掏心为的只是补全心房,若他能死在你我手中,我也不必如今时过境迁,依旧到中秋当日便觉心境复杂!”
孟秋辞面庞显然也透着复杂神情,拍了拍许如意的后背。
什么意思?
花灼不解其意,飘飘散散。
梁善渊死了吗?
还是没死?
“他甘愿离于肉身,要灵魄魂飞魄散,消亡世间,对他,对你我,对世人,都是好事,师兄,不要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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