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殊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他听到了?
他…定是听到了!不然缘何会如此问?
“太子殿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量高了些。
闻初尧见此,目光微凝。
他的这个太子妃在他面前向来是谨小慎微,唯恐高声语。
猫儿似的呢喃两声,便又会马上炸毛,跑到另一个不知道哪儿的旯旮里。
想不到头一回壮了胆子,竟还是因为别的男人…?
闻初尧忽地又有些厌烦。
熟悉的、无缘由的烦躁。
他的目光不由得偏了偏。
午后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男人神情难测。
柳殊说完这话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垂下眼,企图当哑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刻进身体的记忆中。
也犹如以往两人相对的每一次。
语气平静,姿态胆怯。
怕惹恼他,怕自己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柳殊,孤这是在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还是说…”身形一顿,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者是厌烦,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反问,“你们真的有些什么?眼下…你这是恼羞成怒?”
“殿下。”
柳殊鼓起勇气望来,“臣妾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为何你每次都要这般恶意揣测?”
涉及柳淮序,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了几丝平日里不曾显露的坚决,“臣妾对天发誓,是断然没有做过你所说的这些事情的。”
“对天发誓…?”闻初尧上前两步。
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哪个天?上天…会信你的话?”满嘴谎言,连哪一句是真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足够心善了,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
从她答不上自己的话,到那盘疑虑重重的桃花糕,再到她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的不适感。
闻初尧何尝不知道她是在逃?
逃避他的每一次试探,躲开他的每一次触碰。
本来他也没打算和这个所谓的太子妃行周公之礼…
毕竟这种利益捆绑下的各取所需,终有一日会走至尽头。
可……这不代表他可以看着对方自然放松地同另一个男人交谈,还聊了这么久。
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温声细语。
明明也是害怕,他却分明能一眼瞧出,这与同他在一块儿时…
不同。
向来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耐着性子又问了遍,“柳殊,你现在说实话,孤可以考虑帮帮你。”
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却只觉得对方是疯了。
帮她…?
他莫非不知…她的所有苦难都是他造成的吗?
因为她坐在这个太子妃的宝座上,无数的人盯着她,想拉下她。
这些,都是因为在他身边、占了太子妃的位置而已。
可现在…这人竟然说要帮她?
帮什么?帮她下地狱吗?
柳殊不为所动,“臣妾向来是有事说事,待人真诚的。”
闻初尧沉默了片刻,没搭腔。
一时间,两人周围只余下午后轻风拂过的“沙沙”声。
瞥见柳殊仍是这副冥顽不灵的姿态,闻初尧内心的那股不耐感愈演愈烈。
他原先以为,这是对眼前人的不耐。
可…直到刚刚对方咬着下唇,强装镇定地同他对抗时,他才惊觉…
似乎,有哪里不对。
隐秘的情愫在此刻破芽,缓慢挣脱束缚,悄无声息地攀了上来。
以至于太子殿下兀自发着愣,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半晌,待闻初尧终于把那一瞬间的古怪情绪压了下去,柳殊也已经缓过来了,甚至,还静静地反问他,“殿下,是在为先前的事情…生气吗?”
其实她很想问对方是不是犯病在借题发挥,但临到了开口,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因为我…给你丢脸了?”她不仅仅是柳家女儿,更是东宫的人。
身为当朝太子妃,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东宫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太子的形象。
夫妻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腹诽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抛开乱七八糟的情绪,温和笑了笑,“臣妾下次会注意的,定不会再犯今日的错误了。”
闻初尧轻抿唇瓣,难得颇为复杂地瞅了她一眼。
方才那一瞬间的不虞,实在令他心惊。
他…竟会因为柳殊为另一个男人说话,为了他抵抗自己而不高兴?
这个发现过于惊悚,连带着平日会呛声两句的人也变得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若说上一次林晔问起时,他是想要按捺下去。
那么这一刻,显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闻初尧索性止住了话头,淡淡“嗯”了声。
没说是也不是,只是别过眼,意味不明道:“孤…知道了。”
柳殊狐疑地扫了眼面前的人,见对方神情淡然,脸色也不似片刻前那般,心里的石头登时便落了地。
她就知道是这人发神经…
失了他的面子便要被指桑骂槐,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照他这样,这么小心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但面上柳殊仍是因为哄好了人而放松了几分,“多谢殿□□恤。”福身行礼,声调也比先前更加舒缓。
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全部都很细微,可闻初尧却是一下子便注意到了。
他难言地静默了会儿,过了好久才再度开口,“回吧,给宴会收个尾。”帝后皆离去,故而宣布散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众人眼里下任帝后的身上。
柳殊好脾气地点点头,全然没有因为男人刚刚的蓄意刁难而失礼,甚至还不自觉地顺杆爬了起来,夸他,“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闻初尧:“……嗯。”
……
慈宁宫。
院中的几株树已经长叶,随着时间日渐葱茏,叶尖儿在夕阳下泛着点点莹润光泽。
余晖光晕透过树的碎影,斑驳无比,映在窗扇上,融进人的影子里。
殿门被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儿砚。
柳太后端坐上首,孙嬷嬷候在一旁为她磨墨。
“殊儿,听说…今儿个下午早些时候,你已经见过淮序了?”
“回姑母的话,已经见过了。”
柳殊拿不准柳太后是个什么意思,她只觉得…
今日的姑母,有些…过于冷肃了。
犹豫两息,接下了话茬,“是…怎么了吗?”
谁料,太后听了这话,微微扯了下唇角,“既见过了,那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蛾眉淡扫,一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
透着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人心里一慌,“或者,你就没有什么事…是要告诉姑母的吗?”
柳殊心下一跳,思及今日下午,柳淮序的那句问询话语,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柳、柳淮序确实如您所言,对我的态度颇为温和,而且…几年不见,他竟然已经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了,细细算来,此人的能力怕是不俗。”
刑部尚书若因故空缺时,侍郎可代行其职。
故而这个位置便成了许多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同样的,也是许多人费心思想要安插党羽的地方。
而柳家在朝堂上称得上一穷二白,唯有先祖留下的丁点儿势力,保全家族一脉。
可想而知,对方能做到如今的成就,暗地里是花费了多大的努力。
柳太后倒是不吃惊柳殊一开口便是为柳淮序说好话,她搁下了笔,轻抚了抚腕上的白玉镯,像是想起什么,道:“淮序确实是个知冷热,懂感恩的好孩子。”
“哀家先前亦是同你讲过,要多多提携他。毕竟…一个人的能力再强,后宫无人,家族无人,那他向上爬的路就注定…有些艰难了。”
“你与他是旧相识,现在,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因此…你需得更加努力才是。”柳太后垂下眼睫,语气淡了几分,“哀家老了,花开花谢自然也是起不到太大的用处了,可…殊儿你则不然。”
“成婚时尚且年幼,堪堪及笄便入主东宫,这是京城里许多女儿家都艳羡的。就算是如今过去了三年,你也依旧很年轻。”
柳太后温声道:“年轻便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太子成为下任国君,如今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历朝历代,却不是所有的太子妃都能如愿成为皇后…”
那双狭长的美目直直地望了过来,“殊儿,你可知道哀家此话何意?”
柳殊轻轻颔首,“我知晓的,这是姑母关心我。”只心底有种难言的委屈,似土壤下的缝隙,正徐徐开裂。
这话固然是关心她,可更多地…只怕是告诫。
柳太后看重柳家这个家族的兴衰发展,是十个百个柳殊也抵不上的。
再者…宫中沉浮了这么些年,什么肮脏手段姑母是没见过的呢?
印象里,她更是不在乎这些类似宅中内斗的手段的。
可偏偏…就是要这么七绕八拐地警醒她…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话,就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想。
“殊儿,你是太子妃,柳家送来的,继承皇后宝座的人。”
“继承皇后的位置,之后才能是太后、皇太后…也就才能稳住咱们一整个家族。”
柳殊不懂,她也不太想懂。
甚至于…她想问问对方。
一个家族的兴衰,真的是一个女子能决定的吗?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惯常乖巧地应了声。
柳太后的话仍在继续,话里意有所指的意味却越来越明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太子妃的位置,讨好太子的欢心。”
“你能做好,你也必须得做好…因为,你是太子妃。”
柳殊忽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前方的路暗无天日,她独自一人…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侥幸走到头。
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再次呼唤另一个自己。
可…数次的尝试,最终却都只能换来安静。
窒息的安静。
她猛地生出一股勇气来,踌躇几息,小声道:“可、可是…我若是做不好…”望向自己因为连日恶补画技而有些酸痛的手指,话到最后近乎呢喃,“做不好…会怎么样?”
柳太后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已经是命令的语气了。
“殊儿,当初是你自己求到哀家这里来的…如今,可别叫哀家失望。”语罢便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送人出去。
殿外,孙嬷嬷见柳殊似还是有些魂不守舍,难得低声劝了两句,“太子妃娘娘,今日您与太子殿下起冲突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道了。”
“其实…您又何必如此呢?太子殿下毕竟是您的夫君,日后,您还得倚仗他呢…因为一个外人起了龃龉,岂不可惜?”
知晓对方是好意,无奈柳殊只得强打起精神,草草道了声谢。
待走出慈宁宫一小段路,她才缓缓停下。
今日柳太后大概是特意来传她说上这样一段告诫的话的,惯常伺候她的松萝与荷陵都被事先要求留在东宫,没有跟着一道来。
就连几个别的引路的宫人,也皆是慈宁宫的人。
柳殊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朝别处走着。
她这会儿也不想回去,索性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到御花园里去赏赏景吹吹风,舒缓一下心情。
御花园这头,太监阿福正左右踱步,神情隐隐有些焦急,目光时不时扫向御花园的入口处。
怀里藏着的香料似要透过帕子,散发至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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