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嘉裕是三天前回的国,梁恪言这几天忙于应酬,直到昨夜才有空和他见面。两人找了个清吧喝酒,期间,他接到来自青城艺术中心馆长的电话。
这一来,真是给他莫大的惊喜。
两人对立而站,静水流深。
短暂的寂静在空中发酵,柳絮宁那张漂亮脸蛋上终于露出少见又真实的无措,落在梁恪言眼里,和撞鬼没什么两样。
她艰难地憋出几个字:“我不是故意的。”
梁恪言说:“你只是以为不会在这里撞见我。”
柳絮宁点头:“对……”说完又反应过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
梁恪言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就跳过这个话题:“要回家了吗?”
“……哦。”
“送你回去。”他抬膝往展厅外走,没一个多余的眼神分给柳絮宁。
谷嘉裕跟上,经过她时一拍她肩膀:“走啊。”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样子。真是跟梁锐言如出一辙。
柳絮宁僵在原地,又回头看胡盼盼和许婷,两人一脸“理解”的表情。
昨夜喝了酒又通了宵,梁恪言的车停在当时的清吧外,一个电话让于天洲开了过来。此刻他就在楼下等着,见梁恪言和谷嘉裕从c4号口出来,他拉开车门。
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生,浅杏色的衬衫,尾部打了个结,露出一段纤薄腰肢,搭了条卡其色短裙。也不知为何,身上也无特别的标志,却是一眼能辨别出学生的身份。
于天洲还在国外时就跟着梁恪言,没见过也没听说他身边有这号人。直到梁恪言睨他一眼,撂下一句“我妹妹”,他才回神。
只知道他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没听说他还有妹妹。
柳絮宁朝于天洲颔首后上了车。
谷嘉裕终于回国,一帮狐朋狗友等他许久,局攒着局,花天酒地的行程望不到尽头。他把桌球俱乐部的地址发给于天恒,让他去那儿。私人俱乐部坐落衡山路东段,和云湾园在同一条路上。
车开到衡山路停了。
“宁妹,来不来玩?”谷嘉裕问。
“不来。”梁恪言下了车。
谷嘉裕:“你看我在问你?”他侧了侧身子,看车内的柳絮宁,“这次来的都是男人,里面全是烟臭味,下次哥哥带你去安全无烟绿色小朋友局。”
小什么朋友,脑子有病。
梁恪言耐心告罄,正要发作,手腕从后方被不轻不重地碰了下。
他垂下眼,眼神落在柳絮宁肌肤上,如有实感,发麻发痒。惹得她一紧张,正拽着他衣袖的手往下几分,又恰好勾住那圈银色表带,屈起的指节抵着他手腕内侧的脉搏,清晰地感受到它跳动的频率。
有些快。
“我能跟你说句话吗?”柳絮宁原本坐在第三排,不知道何时换到第二排左侧,车门被她的手肘费劲地抵到了底。
接收到梁恪言的视线,谷嘉裕捂着耳朵悠哉悠哉往里走。
梁恪言伸出另一只揣兜里的手抵着车门,洗耳恭听。
手肘不需要再用力,柳絮宁又习惯性地去抠短裙上的纹痕。两人无形之中挨得有些近,他身上的味道占据她的鼻息,像行走在冬日清晨里起了雾的旷寂森林。
“对不起,刚刚我不应该这么说你。”
“买票进了展厅,作为付费观展人,你有权利有资格评价你所看到的东西。”梁恪言说。
“对,这是我作为观展人的权利。所以我不是以这个身份在道歉。”
梁恪言盯着她。
柳絮宁继续说:“我并不知道你回国之后接手起瑞的原因,也不知道你以后是不是还会再画画就在背后暗自揣测你。作为你的妹妹,我想为我刚才的胡言乱语与言辞不善向你道歉。”
梁恪言打断她:“我哪来的妹妹。”
站在车外等待的于天洲心里晃晃悠悠冒出一个问号。
刚刚不是他亲口说的吗?
柳絮宁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迟钝地眨眨眼,语塞到嘴里吐不出一个字。指腹上,表带冰凉的触感顷刻消散。
梁恪言收回手,下巴抬了抬:“脚。”
他说话没什么表情,听着就像发号施令,柳絮宁的脚下意识就往里缩,梁恪言干脆利落地关门,看向于天洲:“送她回家。”
直到车子驶离衡山路,柳絮宁都没有明白,梁恪言突然丧失的耐心和冷漠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他真像一颗喜怒无常的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点燃他的导火线。
梁恪言那句话初初听着有些伤人,不过幸好听见这句话的是柳絮宁。她在展厅说的话刻薄冷漠又不讲人情味,梁恪言回敬她的这句同理。但是多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梁安成带着她参加各种聚餐宴会时,她有意无意间听到的闲言碎语可比这句话的攻击力强多了。
等车开进云湾园时,柳絮宁的情绪彻底散了。
实话是不会让人生气的。毕竟,梁恪言的确没有妹妹。
·
史铁生说过,人和人的差别大于人和猪的差别。
有些人的坏情绪存在时长只有衡山路到云湾园的距离,有些人的低沉情绪却似乎可蔓延至宇宙爆炸。
阿k包了个场为谷大少爷接风洗尘,大理石茶几前酒饮摆满。
前面几个人说笑着打着桌球。
梁恪言一人坐在沙发一角,指腹沿着玻璃杯面慢慢描。
旁边的张亚敏搂着新女朋友用东拼西凑的粤语说着情话,最标准的应该就是那声“bb”。梁恪言捏了把自己的耳垂,只觉得右耳道都被这句廉价的“bb”强|奸。
阿k坐他另一侧悄悄给他透露个八卦,据说这姑娘不想要孩子,张亚敏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态度,二话不说给自己安排了结扎手术,当下把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右手钻戒一戴,稳稳套牢。
“死衰仔碰到真爱了。”谷嘉裕恰好听了个结尾,笑着说。
梁恪言抿了口酒,语气不咸不淡:“结扎了还能通,结婚了还能离。”
这话太难听,张亚敏和姑娘齐齐向他看,见是梁恪言,心里暗骂一句今朝真是碰着赤佬了。
惹不起梁恪言只能躲了,他拉住姑娘的手,眯眯笑着教她打台球。
“你什么情商,人家板上钉钉的女朋友在呢,就别拿人家寻开心了。”谷嘉裕调侃。
梁恪言面无表情:“没情商。”
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话,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一句承诺就腾空而出。人还是少听点男人的连篇鬼话比较好。
不过他家里的那一个,梁恪言坚信,她的心堪比硫化碳块,百毒不侵,无坚不摧。方才话不过脑说出口的瞬间,梁恪言觉得自己言重了,正想修补,可透过窗玻璃瞧她,那张脸上分明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
哥哥,你又在犯什么病?
梁恪言莫名想起柳絮宁和梁锐言上初中时的一个插曲。
梁安成以一台天价游戏机为礼物,要求梁锐言拿到那学期的年级第一。那时,稳坐学校年级第一宝座的人是柳絮宁。梁锐言满口应下,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他的好朋友柳絮宁少做一道数学大题,他这个万年老二就能一举拿下第一。
他是这么想的,当天也立刻和柳絮宁这么说了。柳絮宁笑着说好呀,还问那游戏机到手了能不能也借她玩一玩。
“当然啊!我的就是你的!”
月底,那一学期总成绩出炉。柳絮宁还是第一,梁锐言因为胸有成竹,比平时还要放松,总分跌出前三。梁安成知道成绩的时候分外生气。
“对不起,我忘记这件事了。”柳絮宁懊恼地说,清透澄澈的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歉意。
梁锐言被她的愧疚浸了个彻底,几乎是立刻说:“没事没事,本来靠别人让就不对,你不用给我道歉的!”
柳絮宁眨眨眼,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梁锐言重重点头:“真的啊!”
她笑得眉眼弯弯:“梁叔叔把游戏机给我了,我可以借你玩!”
好一个借啊。
彼时的梁恪言翘着腿坐在客厅里看动物世界,湖中霸主鳄鱼阴沟翻船,意欲捕杀羚羊,却被羚羊一击戳破喉咙。
蠢货,这都能死。
他偶尔向弟弟妹妹那里分去点注意力,然后看着柳絮宁转过头立马收敛下的笑容,漂亮到夺目的五官上仿佛写着六个大字——笨蛋,这都能信。
梁恪言对至亲血缘还算不错。他曾有意无意点过梁锐言,这蠢货弟弟却说这只是他想多了。梁恪言难得起了点想要辩论的心思:“你难道没有发现,她每次都用那双眼睛看着你来让你为她——”
这句话没说全,因为他亲爱的弟弟立刻瞪大眼睛,音量拔得颇高:“哥!她眼睛就长这样!看谁都这样!这也要怪她啊?而且她又没让你……也不会让你做什么事情的。哥你别多想。”
梁恪言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一向完好无损的表情管理都要失效。
他多想?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的鬼话?
他有什么好想的?
她有什么好想的?
思绪行进到这里,梁恪言闷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去拿九球杆。
·
晚间下了阵小雨。
梁恪言这局散得有些晚,到家时整栋别墅前只打着两盏铜黄色的灯。他喝了酒,不好开车。于天洲送他到云湾园门口后才离开。
梁恪言揉揉额头往里走,走到大门前时被雨水打湿的爬墙月季跌落在他肩头,他有些烦躁地拍掉。
“男生的眼睛是要再狭长一点吗?”
“手指上要有水珠,镜子上要有水雾,ok。”
“啊,你说什么?”
“额……什么再大点?嗯……我已经画得很大了,再大就有点吓人了。”
幽幽花香弥散在鼻尖,耳畔是淅沥小雨匝地声,混着柳絮宁刻意压低又带着怎么压都压不去困惑的问句。
梁恪言抬头,二楼,柳絮宁房间外的阳台处开了一盏灯,她陷在躺椅上,赤着的双足姿态惬意地挂在冰凉的栏杆上。淅沥雨珠砸落她脚背,又顺着小腿肚的弧度往下滴。大腿上放了个平板,耳朵里塞了耳机正在和人打电话。
银白月光漫在她身上。黑暗中的一抹白,真是刺眼。
柳絮宁挂了电话,边缠耳机线边念叨:“婴儿手臂……现在的小孩儿真是夸张……以后谈恋爱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打破幻想——”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因为她随意地往楼下一瞥,惊讶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梁恪言就站在花园中央,双手插兜,灯自上而下打在他五官上,背后是一大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黄木香。
柳絮宁难得在他眼里看见了稀缺的不可置信。她心下一咯噔,收回小腿,慌乱地起身,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大腿上还架着一个平板,随她这慌乱的动作从栏杆宽大的缝隙中跌落。
柳絮宁倒吸一口凉气,惊呼一声:“我的——!”
梁恪言抬手,平板稳稳落在他的手中。
柳絮宁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下塌,可这状态不过三秒,在梁恪言的视线落在亮着屏的平板上时她的心又高高悬起。
“别看!”夜晚寂静,她这一声清晰又响亮,似乎都能听见回声。
梁恪言翻手的动作一顿。
柳絮宁穿鞋、开门、下楼,动作一气呵成,生怕在自己看不见的空隙里梁恪言就忍不住好奇心了。
只是,等真的走到梁恪言面前时,她的动作又开始僵硬。幸而灯光是昏黄色,梁恪言一定辨不清她通红的脸。
柳絮宁抿了抿唇,手捏着平板的另一角:“谢谢你接住它。”
鼻翼翕动间,嗅出一点点酒味,柳絮宁抬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居高临下的视线,本就纤长的眼睫眨的频率有些快,如被凶猛异兽叼住薄翅的蝴蝶。
梁恪言松开手,声线低沉:“小心点。”
这声漫出些许醉意,柳絮宁匆匆点过头后拿着平板就往里走。梁恪言跟在她身后,去冰箱里拿了瓶水。
难得的心虚劲儿上来,柳絮宁忽然回头,多此一举地找补:“我们平时课业比较松……”
梁恪言旋水瓶盖的动作一滞,看她的眼里带着疑惑,似乎在奇怪这没有章法的话题开端。
“所以我有的时候会接接商稿和私稿,有些私稿的要求比较……”柳絮宁语塞了半天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很缺钱吗?”梁恪言打断。
柳絮宁没有想到他的重点在这里。
“不缺,就是爱好。”
梁恪言很快地挑了下眉:“人这辈子能找到个爱好不容易。”
说出这话的瞬间,柳絮宁清楚地捕捉到梁恪言唇边浮着的一抹笑。松弛,随意,又愉悦。
不知为何,柳絮宁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所以她预备快速结束话题,于是附和地应:“那我上去睡觉了。”临了不忘贴心加一句,“哥,晚安。”
她本就没想等对方回一句“晚安”,说完后便准备转身上楼,却不想刚走两步,后头就传来一句声调平淡的夸奖。
——“画的不错,没有匠气,全是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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