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惊魂
“殿下。”
张嬷嬷快步走进来,唤住在书桌前逗鹦鹉的林元瑾。
“太子有事唤您前去商议。”
“什么事?”林元瑾心不在焉地拿毛笔的珠翠笔帽当诱饵,上下来回逗着蒜苗。
府中就是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大堆,闲得慌的权贵阶级在如何低调地炫富这方面总是研究颇深。
桌前摊着一张堪堪练了几个字的宣纸,上面还沾着蒜苗的爪子留下来的墨点。
林元瑾啊林元瑾,你怎能如此堕落,之前定下的书法练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翌日。
陪蒜苗玩。
林元瑾现在特别理解古代纨绔斗鸡走狗玩鸟的乐趣,没有互联网的古代对于普通人还好,对由奢入俭的林元瑾而言真是万分折磨。
张嬷嬷低声说:“老奴听说是您的长姊来了太子府。”
林元瑾手一停,亮晶晶的珠子就被蒜苗“卡”含在了厚实的喙里,转头意外地睁大眼:“她一个人来了?”
“是。”张嬷嬷答道。
真是稀奇。
林家父母竟也没拦着一个孕妇,还敢让她来太子府闹事。
不过闹闹也好,至少有热闹可以瞧。
“我们去看看。”林元瑾放下手中的笔,弯起手臂示意。
蒜苗很快就跳到了她臂弯里,兴高采烈左右晃了晃,准备出去遛。
此时。
位于府邸西侧的前院。
院子距离太子府大门不远,也是顾忌林琟音的身体,来的人也没敢将她挪太远。
有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从墙边走出来,似乎是趁着林琟音被带进府时的慌乱中趁机混进来的,脚步稳健又急促,目如鹰眼,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太子派人去唤太子妃,自己则在院子里听旁边汗流浃背的太医说着脉象。
“所以,孩子已经没了?”太子平静地开口,仿佛一座压抑着的火山,随时会爆发。
他俯视着床上昏迷的林琟音,眼瞳乌黑。
仿佛在看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林琟音脸色惨白待青,似是面堂发黑,呼吸浅薄,身下垫着的布被染红了一大块,露在外的皮肤都汗涔涔的。
“是。”太医战战兢兢地说,“这位…心脉过度起伏,情绪不稳,母体又虚弱,定是受过刺激,脉象有异,不知是不是怀胎之时,亦或是怀胎前碰了些不正之药。”
他没有明说,哪怕这胎不流,只怕也生不出什么正常孩子。
“好了,孤知晓了,你退下吧。”太子抬起手,示意太医离开。
“是。”太医看了看床上昏厥不醒,如同危在旦夕的女子,也只是低下头默默离去了。
太医转身离去,恰好在出院门时碰见了怀里站着只大鹦鹉的太子妃,连忙行礼。
“免礼。”
林元瑾笔直往院里走,也没问太医如今是什么病症,远远的就听到房中传来太子无比冰冷的一句。
“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太子嫌恶地说完,还没听清背后脚步声就先一步听到了鹦鹉尖锐又嘶哑的叫声,本就彻夜未眠的脑门嗡的一疼,愈发烦躁地转过头。
他瞪了蒜苗一眼,接着看向林元瑾:“太子妃。”
“殿下唤我来是有什么打算?”林元瑾也不打官腔,瞥了眼床上的林琟音,直白地开口问道。
“该如何便如何。”太子连表面样子都不愿意做,冷冰冰地说,“难道孤要和迎表妹一样再把一个连孩子都保不住、声名狼藉的女子迎回府吗?”
“你是林家人,你们自己看着办,莫要攀扯到孤头上” 说罢他冷笑了声,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林元瑾也不拦他,只是让桑荷挪了把椅子过来,悠悠然地坐在了距离床半丈远的桌边。
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太子还没走多远,林琟音就猛地睁开了眼,呼吸也喘了起来,艰难地扭过头似乎在找人。
没有布置过的院子里连床都是冰冷硬直的,硌得人心慌。
可林琟音来不及去想这些,只是仓皇的来回探寻着,最终却只在床边看到了漫不经心的林元瑾。
林元瑾哪怕在府中打扮得偏随意,也依然如回林府那天般明媚而耀眼,连裙摆里暗埋的金丝银线都透着股典雅的奢靡。
“呀,你醒了。”她声音轻快,犹如清晨鹂鸟啼鸣。
与绝望地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天差地别。
似乎在府中听到父亲为了家族名声,想要直接让林琟音去死还不够让她崩溃,眼前林元瑾哪怕只是呼吸,都像是能将林琟音的尊严踩在脚底蹂躏。
林琟音想撕碎她,撕碎眼前迫使她做出无数不可挽回错误的人,身体的痛苦却如被无数根针扎在原地难以动弹,每一次吸气都痛得如骨骼穿透了心肺。
如果不是林元瑾成了太子妃,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太子呢?”林琟音颤颤巍巍地开口,“太子殿下在哪里?”
“我要见太子殿下……殿下不会不管我的,殿下答应过我的。”
林元瑾偏过头,看着林琟音充斥着血丝的眼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希冀,仿佛太子是林琟音能抓住的最后一根蛛丝,连保持面部神色的能力都消失了,只是狰狞地想从她这里求到一个答案。
狼狈又肮脏,不成样子。
林元瑾想起来以前在林家的时候,她其实很小就隐约感觉到了林琟音不同寻常的好胜心以及为了自己不惜伤害别人的恶意。
好胜心从来不是问题,但林琟音是极端自私、损人利己的恶人。
林元瑾只是蹙眉,静静地看着她。
好似在俯首看着一只苔藓泥地里不断挣扎的蛆虫,已经可以轻易弄死,但多少觉得恶心。
她早就想杀了林琟音了,只是一直没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直不知道要如何让林琟音痛苦。
林琟音杀了人也绝对不会悔过,若轻轻松松地死去了反而像在宽恕她。
所以林元瑾纵容张嬷嬷去从林府旁边传了些闲言碎语,让林琟音视若生命的名声毁于一旦。
只是林元瑾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点子:“太子在你昏倒的时候来过,但他已经走了。”
“走了?”林琟音一怔,眼里亮起,急忙地质问,“他来看过我了,他去哪儿了?你说啊!”
“他觉得你没用,名声狼藉不说,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让本宫自行处置你。”林元瑾刻意地叹了口气,手贴着脸颊,耐心地望着她,“这让本宫可如何是好。”
林琟音却如应激,沾着灰尘与血迹的手在床上抓,匍匐着想朝林元瑾扑过去,却如何都使不上力,在痛呼中狼狈地滚下了床,趴在了林元瑾的脚边。
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抓林元瑾的裙子,却被大叫着的蒜苗扑棱着翅膀,恼火地啄了下手。
这一下就咬出了个鲜红的小窟窿,痛得林琟音尖叫着捂住了手,血汩汩地流出来落冰冷的石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
“太子殿下不会不管我的,你在骗我!”
林琟音涕泗横流,不堪受辱般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摔一踉跄地朝院外走去,落了一路的血滴。
“殿下?”张嬷嬷看着林元瑾站起身来,轻声问。
“可不能让她再冲撞了太子殿下。”林元瑾不慌不忙地走出院子,抬眼就看到东边的方向惊起了一小群雀鸟,慢慢地跟在莽莽撞撞的林琟音身后,仿佛勾魂的使者。
林元瑾步伐不快,恰好和前面的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突然,旁边一个侍卫面不改色地走过来拦在她面前,低声说:“殿下止步。”
“前面情况有异,您注意安全。”
少年刻意压低了声音,喑哑的声音听起来略显嘶哑。
他面容与身形截然不同,却透着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可靠感。
说罢,侍卫就连忙离开了,朝太子的方向走去。
林元瑾眸光一转,看着他的背影心境稍定,示意身后的人安静,止步停在原地,只远远地望着林琟音冲向了太子的方向。
太子尚未走远,恰在回院的路上耽搁了些功夫。
树荫下他正与管事说着话,突然听到了背后刺耳的尖叫声,一回头,就看到刚刚还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如今和疯婆子一样,蓬头垢面地朝他快步奔过来。
太子眉头一皱,嫌晦气后退了一步:“拦住她。”
巡逻的侍卫尚有些距离,只在一侧树上栖着的暗卫听命落下一人,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林琟音。
却没想到,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暗卫从太子身侧离开的瞬间,一个刺客借这个豁口破开了防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太子,手中的毒刃如天女散花般袭去。
距离太子最近的暗卫遽然以身为盾,闷哼一声挡住了全部暗器,奈何见了血的暗器沾着剧毒,浑身上下很快就麻痹发软,难以招架刺客的攻击,倒在旁边。
“刺客?!有刺客!护卫太子殿下!”
刚刚的暗卫显然没想到因为他的挪位直接给了刺客一击必杀的机会,当即甩开呆傻在原地的林琟音,拿着利器挡回了太子身侧:“殿下小心!”
仿佛所有恰好都撞到了一起。
几乎没人想到太子府中会有刺客藏匿,许多暗卫还被太子派出去寻药了,此时此刻在太子身侧的护卫反倒不多。
一把刀直直插到太子的腿间,轻而易举地划开在他衣裳上破开一个大口。
太子慌乱地跌坐在地,如被吓破胆,风度全失,再没有刚刚的高高在上:“来,来人!”
暗卫与刺客缠斗在一起,但刺客已经杀红了眼,不惜自己身上破开血口也要见缝插针地去杀太子。
“杀了他,杀了太子!”刺客胸口被暗卫刺穿的同时也斩断了暗卫的脖颈,嘴里的血染红了牙齿,狰狞如野兽,咬牙切齿地瞪着胆丧魂惊的太子。
刺客在疯狂中早已分不清眼前这个窝囊的人和记忆中的“太子”似乎截然不同,只有一腔怒恨。
“杀不了皇帝也要杀了太子!”
太子哆嗦着腿,手陷在泥地里不断往后扒,艰难地挪动着被吓软的身躯,拚命往后逃。
可前有狼后有虎,他刚转身就看到劈头盖脸一刀,眼开就要刺向他的胸膛。
太子慌不择路,恰好看到林琟音同样吓懵了跌倒在地,迅速抓住了她的后领,过度的紧张和惊惧让他的耳朵听不到任何惨叫,就将她当做盾牌挡在了自己身前。
“噗呲。”
刺客手中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刺穿了林琟音的身躯。
林琟音瞳孔震颤,张大了的嘴里涎和血一起流出来,难以置信地想回头看看太子的脸,却因为被挡成了人肉盾牌动弹不得。
身体似乎比血肉里的刀还要冰冷,剧烈的痛楚与灭顶般的绝望充斥在了她的身体里。
刺穿她的不光是刺客的武器。
还有毫不犹豫地将她拿来挡刀的太子。
刺客一击不行,下一刹就被反攻过来的暗卫打倒在地,折断了手脚,倒在地上还用愤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太子,好像想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巡逻的侍卫终于赶来,联并暗卫一同将剩下的五名刺客全部制服在地。
可惜没能等他们束缚住人,刺客就齐齐咬毒自尽了。
太子惊魂未定,如失了三魂七魄一般怔怔地坐在地上,将已经渐渐没了气息但眼睛睁得圆大、似乎死不瞑目的林琟音扔垃圾一样丢在了一旁。
他没死。
他还活着。
分明危机已经解除,可太子似陷在了方才近在咫尺、仿佛已经劈开了他头骨的刀刃之下,浑身冰冷,忍不住的惊惧侵蚀着他的血肉。
若有一个不慎,他就已经死了!
要是平时,太子必然已经开始悉数定罪,可他现下浑浑噩噩的,时不时身体还抽搐般颤抖一下,像是短暂地失去了自控意识。
“太子殿下?”旁边的护卫反覆重复了好几次。
太子好像完全听不到,只是哆哆嗦嗦地坐在原地,仿佛想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藏起来。
瞧见从不远处缓缓走过来的林元瑾,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和暗卫当即跪下行礼:“参见太子妃。”
林元瑾停在了太子的身后,如同没想到这里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状似迷惘地抬了抬手:“免礼。”
太子受了惊吓,林元瑾也神魂不定,只是远没有他那么惊恐。
哪怕知晓刺客探入府中,能感受到崔夷玉在暗处守着她,可当亲眼看到刺客们来势汹汹的姿态,林元瑾仍不免想到了前些日子她与崔夷玉一起受过的苦。
似乎身上的病症在愈合,心中的酸苦还在隐隐作痛。
崔夷玉现在身躯已然还有许多还是刺客留下的伤口。
林元瑾按捺着跳动如擂鼓的心脏,看到满地的血与兵器,背后隐隐有冷汗,缓步走到太子身侧。
“殿下?殿下?”林元瑾连唤了两声,见太子没动静,无奈地叹了口气,贴心地看向侍卫,担忧地说,“太子殿下受惊,你们将他送回去休息吧,召太医来为他诊脉。”
接着林元瑾如同惊讶地看向毫无动静的林琟音,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最终哀叹了一口气。
她额侧微微的汗浸湿了鬓发,显然也是受了惊吓,但强撑着在与他们说话,声音稍有不稳,意思却十分清晰。
“兹事体大不可不罚,但刺客乃秋狩遗留之难,并非初犯,本宫也不会难为你们。”
林元瑾声音轻柔而体贴,说出来的话也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他们知晓太子妃向来心善,此话便是饶了他们失职死罪。
“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便好。”林元瑾的手摸着蒜苗的脑袋,声音低落却从容不迫,如同府里的主心骨。
众人当即感激地谢罪告辞,转身就带着迷糊不清的太子回屋。
若不是崔夷玉在,林元瑾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利用刺客来伤害太子。
此计虽险,但效果却甚好。
她不是相信刺客,她是相信崔夷玉。
看着周围一片狼藉,林元瑾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林元瑾蹲下来,看着林琟音狰狞到鼓起的眼珠,颇有股讥讽的感觉。
自林元瑾被皇帝赐婚开始,林琟音就一直嫉妒她,想通过太子爬到她头上,如今却被自己一直向往追求的人毫不留情地丢掉。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殿下,尸首要送回林府吗?”张嬷嬷垂首,关切地看着林元瑾问。
她见过诸多生死和刺杀,又知晓林元瑾在秋狩受过一次苦,哪怕今日林元瑾躲得远免了波及,也难免怕她回想起来。
至于林琟音今日一死,不过也只是省了张嬷嬷一桩事而已。
她受皇帝之命,本就没打算留人。
“不必,烧了吧。”
林元瑾轻声说,眼眸漆黑,不知是惊意未散,还是终于了结了一桩因果,心脏异样地跳动着。
“骨灰留着。”
等来日,她要拿着林琟音的骨灰,去山上祭奠她被害死的婢女和嬷嬷。
第62章 借种
净清苑里。
房门紧缩,窗户紧闭,屋里昏黑一片,半点光透不进来。
太子头发凌乱,神色惶然地缩在床角,听不得半点风吹草动,不管是谁来都不加以理睬。
日前眼前的刀光剑影还在眼前不断来回闪现,哪怕刀并没有劈开他的头颅,在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噩梦之中他也被一次又一次地劈成两半。
皮肉被剖开,骨骼被斩断,他如刀俎下的鱼肉,没有半分挣扎之力。
过往的危险都是由替身给他挡下了。
如今刺客竟正大光明地潜入京中,冲入太子府中刺杀他,险些将他斩于刀下,他才真正地直面了死亡的鲜血淋漓。
只是这一下,就吓得他肝胆欲裂。
可太子遇刺事大,他受惊失常,整日闭门不出的事却不能传出去。
取而代之的便是崔夷玉。
太子遇刺的翌日。
崔夷玉便与林元瑾一同进了宫觐见帝后。
林元瑾常在府中,少有与太子一同进宫,在宣阳宫中四人难得一同吃了顿家宴。
“刺客当真猖狂,从狩场逃脱之后竟入了京!”皇帝重重地将酒杯按在桌上,发出一响,横眉怒目,“还潜入太子府行刺!”
“幸亏府中有护卫守着,太子体魄强健也未曾受伤。”
皇帝过于震怒,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身侧的皇后神魂不定,脸上的笑容都透着几丝勉强。
是啊,崔夷玉是没受伤。
如今皇帝和太子妃都在场,万分不便,可皇后想听的是她的亲儿子的消息,太子究竟受伤没有,如今状况如何。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林元瑾应道,垂着眸叹了口气,“只是儿臣的长姊确是不幸遭了刺客毒手,命丧黄泉了。”
皇后拿着杯子的手一颤,惊愕地看向太子妃:“什么?”
林琟音死了?那她四个月大的皇孙呢?!
皇后转眸,迫切地盯向崔夷玉,心急如焚,却没办法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到分毫她想得到的太子的讯息。
皇帝倒是不以为然,听到林琟音死了的消息只是平淡地挑了挑眉:“那就当她是替太子挡灾了罢。”
反正他也没想让这人活下来。
这顿饭吃的味如嚼蜡。
皇帝吃完便去了书房,示意崔夷玉在与皇后叙完话后去寻他。
皇后则习惯性地让林元瑾先去花园走走,屏退走旁人,留下了崔夷玉。
“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焦急地问,匆忙之下手边的瓷杯都摔到地上碎了个彻底。
“玠儿受伤了吗?他如今在何处?他身子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迅速抛出,却没能动摇崔夷玉面上如假面般的平静。
皇后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如此恨崔氏对于暗卫的教诲,让她看不到分毫的讯息,甚至连他是不是可疑都不知道。
“太子无生死之忧,身上也无大伤,可受刺杀之后惶恐不安,如今闭门不出,谁也不理睬。”崔夷玉照实说。
崔夷玉当时混在侍卫里,就近护着太子,并没有真的让一刀落入太子的死穴。
太子若是真的当众死伤,他也不好掩饰,除非皇后要残酷地让所有人封口,但这显然更为突兀。
崔夷玉清晰地记得太子那夜枉顾林元瑾的意愿,想在床上强迫甚至杀害她,那日他想让太子死亡的欲望到了极限。
如今被吓到闭门不出,倒也不赖。
毕竟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呢喃着,跌坐在椅子上,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一颗。
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巨大的难关。
“林琟音死了,那太子那…病症如何呢?”皇后的声音有些磕绊。
她身为崔氏女华贵了一生,斗过无数人,偏偏没想到在儿子成亲之时遭到了这般打击,以至于眼露迷惘,身心俱疲,连最基本的雅致都难以维持住。
崔夷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药石罔医。
皇后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如同一瞬之间老了十来岁,缓慢地用手撑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太子,如何当得了皇帝。
太子当不上皇帝,她又如何能当太后呢?
她身为崔氏女的荣光日后又怎么维护?
皇后知晓这一切都与眼前的替身无关,可她真的自秋狩回来以来,多想杀了这替身啊。
可事已至此,太子整日惶惶不可终日,连来见她一面的能力都没有。
要是没了这应急的替身,皇帝也会心生怀疑,届时他们犯下的就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
可这孩子她能从哪里弄呢?
皇后联想到崔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阴沉下来:“辛夷知道太子的病症吗?”
崔夷玉顿了顿:“许是知晓,但不敢外传,她本想回门,但太子闭门不出,她只得给崔氏递信,恐怕是想托家里亲族给太子寻医,以治疗此症。”
信被暗卫截了,但太子迟迟不回应,他们不敢擅作主张,最终还是让信寄出去了。
“信已经到了?!”
崔夷玉点头。
都在京城,都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皇后头一痛,气差点喘不上来。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甚至想破罐子破摔,让妨碍到她的人都毁于一旦,可她还是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去谋划。
若是崔辛夷还没寄这信,皇后定然就让人把她困在太子府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透露不出半个字,偏偏信都已经寄过去了,眼下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知道太子阳虚之症的人越多,皇后的处境就越是艰难。
她如今已经放弃了想要个太子亲子的心,但如果去崔氏抱养一个孩子,继养的自然比不上亲生的,知晓此事的人越多,那她这个太后的位置就坐得越不稳!
不行,绝对不能从崔家抱养!
皇后沉着眼,来回思索,半晌没出声。
崔夷玉一声不吭,似乎只是安静地等着皇后的命令。
殿内气氛沉闷到了死寂的地步,似乎要将其中的人生生逼疯。
可是再熬下去,皇帝就要派人来唤人了。
“太子没有阳虚之症。”皇后蓦然挺直脊背,眼里焕出阴鸷而笃定的神色,俯视着下方的崔夷玉,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镇定,“太子不过是秋狩归来,重伤未愈,才造成了辛夷的误会。”
“此事不必和族里澄清,等太子的孩子生下来,谣言便不攻自破。”
崔夷玉掀起眸,从刚刚还颓然如山倒的皇后脸上,看到了明晰的野心与疯狂。
这一瞬,皇后真正地放弃了从太子身上想办法。
既然这么多太医和大夫都治不好,那就不治了,随他去吧,活着就行了。
皇后要的是崔氏无上的荣光,是她未来名副其实的太后尊位。
“太子生不出来,那就你来生。”皇后用诡异的神色盯着他,像是觉得这个提议甚好,语速也越来越快。
“你自小便与太子长得相似,身子骨又健壮,体内虽有崔氏积药,但这不打紧,本宫这里有解药,养养就是。”
“属下卑贱之——”崔夷玉眉头一蹙,无言地垂下眼。
他实在没想到金尊玉贵的皇后想出的法子,竟然是从他这个替身暗卫的身上…借种。
崔夷玉掩去眼底的厌弃,只当又多出了一件要处理的麻烦差事。
“不要忤逆本宫!”皇后蓦然大声命令道,情绪有些焦躁,似是近些日子被刺激得狠了,“说你来就是你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世间相像之人本就难寻,若是差得大了那就不像是太子的孩子了,之后反而后引起旁人对她的质疑。
“来人!”皇后快步走下上座,提高声音,让门外不远处候着的人,“将太子妃唤进来。”
崔夷玉挺直如松的脊背一滞,困惑地转过头,看着皇后从容不迫地走回去,好似重新回到了知晓太子病症之前的姿态,连步伐都透着风姿。
“本宫不管你对太子妃究竟是何心意,也不想听你的狡辩。”皇后凉薄地说,看着崔夷玉像是看著称斤两的物件,“左不过她也不知道太子和替身,本宫就当成全了你一回。”
先把皇太孙给她生下来再说。
“太子…妃…?”崔夷玉难得的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好似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他以为皇后会让崔辛夷来生这个皇太孙。
可,太子妃?
为什么,太子妃不是林家人吗?皇后怎么会顺皇帝的意,让他钦定的太子妃来生这个孩子?
殿外传来通传声。
少女缓慢且轻巧的步伐声从门处响起,隐约还有蒜苗扑腾翅膀的声音。
崔夷玉看到林元瑾安静地走过来,看到他时眼眸微微弯起,眉眼间透着笑意,接着对皇后行了个礼。
“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瞥见了她肩膀上那只大名鼎鼎的贡品鹦鹉,心中不免嗤笑,想到这回竟也算是半遂了皇帝的意,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
“如今我们既是一家人,便不拘着这些礼了。”皇后抬了抬手示意林元瑾起来,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无比耐心地看着她,“如今唤你来,是有件事想与你说道。”
林元瑾疑惑地抬头,就看到崔夷玉坐在一侧,垂眸不语,眉间似有疑惑,但耳廓微微泛红,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皇后的姿态与往日不同,对她的温柔都格外诡异。
林元瑾眸光一闪,心中渐渐有了不好的揣测,表面却不显,只乖巧地笑道:“儿臣愚钝,请母后指教。”
皇后凝视着林元瑾,慢条斯理地开口,不是表面敷衍,而是真情实意地说出了她的意思。
“我要你为我崔氏,为太子诞下一位皇太孙。”
第63章 处置
“我要你为我崔氏,为太子诞下一位皇太孙。”
林元瑾缓缓地眨了眨眼,完全没料到皇后会这样说。
为崔氏?为太子?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与太子妃孕育皇太孙是天经地义之时,皇帝早便提了好几次,皇后虽更属意于崔辛夷,但也从不会说不允太子妃生子。
那她今日特地将她和崔夷玉唤到这里,如此郑重的嘱托,是试探她是不是知道了替身之事?
“母后今日怎么了。”林元瑾心中紧张,面上却不显,只是笑着疑惑地问,“早些时父皇还说我与殿下身子未愈,可以再缓缓,今日怎么催上了?”
她语气亲昵,仿佛家中闲谈,并没有太过较真。
真是死了一个林琟音,吓倒了太子,如今还有个皇后在眼前虎视眈眈地等着呢。
林元瑾不介意与崔夷玉做夫妻,可她最厌烦被人按着头不得不做,好似他们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等不用了就能弄坏再丢了。
“近日又有些荒诞的流言,说太子病症体虚。”皇后轻叹一声,“子嗣乃重中之重,本宫也不过今日特地提一嘴,等你们身子好些了莫要忘了。”
皇后语气缓和,但意思没变,似乎无比在意皇太孙一事。
但这也是林元瑾疑惑的地方。
直到皇后让崔夷玉去御书房,莫要让皇帝等,再让她身边的宋姑姑将林元瑾和崔夷玉一同从宣阳宫里送出来的时候,林元瑾还在想这件事。
皇后提出的要求十分无礼。
但这依然让两人之间充斥着诡异的沉默。
似乎生子这个事情距离他们太过遥远,骤然打乱了两个尚在绳索上踉跄扶持着走的人的方向。
他们尚且连坐在同一张床上亲吻都生疏又拘谨,生怕被人发现,现在皇后竟然想逼迫他们直接一步到位到孩子。
太荒唐了。
荒唐到林元瑾连去想这件事的疑点都有些思维迟钝。
林元瑾瞥了眼周围,默契地让身后跟着的宫女和太监离远了些,见周围无隐蔽之处,才看向崔夷玉,按捺下心中的局促,状似从容地开口:“皇后今日之语是何用意?”
“太子无能,皇后便出了让你同我来生的心思。”崔夷玉看见林元瑾耳垂上的红晕,也低声说。
两个人都没沾过这些事的人开始按捺下心底的不适应,开始装作毫不在意地公事公办地商量起来。
可问题就是这个。
“为什么是你和我?”林元瑾咳嗽了下正过神。
她和之前的崔夷玉有同样的疑问。
皇后如果想要子嗣,不应该是要崔家的孩子吗?古代世家最讲究世家正统,为什么会让她一个林家人和崔夷玉这个暗卫来生?
崔夷玉面对林元瑾的疑惑,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我有意识起便在崔氏暗邸,暗邸中尽是些无亲缘的孤儿。”
很遗憾,崔氏暗邸的管制严苛至极,从他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林元瑾若有所思。
如果皇后认定她不知道崔夷玉是替身,那崔辛夷也不知道他是替身。
既然在皇后眼里,她这个林家出身的太子妃的身份比不上崔辛夷,为什么是她来生?
林元瑾是胎穿的,能保证自己绝对是林家人。
皇后如果想要个孩子,退一万步,既然都不在意周家的皇室血脉了,那为了延续她的崔氏血脉,不也应该让崔夷玉这个替身和崔辛夷生吗??
林元瑾突然想到,记得在秋狩之时,崔夷玉曾说过他是因为模样与太子极为相似而被选中做了太子替身,后来又经过了药毒的洗礼,最终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这个相似,究竟相似到了何种地步?
林元瑾猜不到。
“或许,皇后不过是想要个名义上的太子子嗣。”林元瑾想了想,没琢磨明白就提出了另一个可能,“反正也不是她生。”
“有可能。”崔夷玉垂着眸,眼里沉了些思索,点了点头。
他知道皇后的手段,若只为制止流言,等孩子生出来,到时候他们没用了,对于无亲无故的林家人和暗卫,皇后照样会除掉他们。
哪怕再退一万步,崔夷玉的身份真的有疑点,那对于皇后而言也是可以随意糟践的身份。
毕竟如今在她眼里,连太子都比不上她的皇后、乃至太后荣光重要。
两人站在一同,仿佛少年夫妻亲密地叙话。
等崔夷玉拜别了林元瑾,独自走向皇帝书房之时,林元瑾仍未想清楚此事。
皇后想出的让太子妃和暗卫借种之法,堪称惊世骇俗,但皇后再夸张,终究也不会想到像皇帝那样直接派个嬷嬷到房门口守着,亲自督查。
不过林元瑾也不着急。
若是生下孩子就是他们的死期,那就先不生。
毕竟光是呼吸在同一片空气两个人也不会怀孕。
“殿下与我说还要写时辰,让我们先回府。”
“是。”张嬷嬷称是。
等林元瑾与张嬷嬷一同回府,已过了些时辰。
林元瑾被桑荷扶着下马,还在想着宫中的疑事,刚进太子府中,走了几步,步子却突然顿住了。
林元瑾看着门前和石子道上巡逻的侍卫,蓦然蹙起了眉,有些困惑地开口:“这些侍卫……”
她虽然没有细到记住每个侍卫的脸,但也分眼不眼熟,面前的这些人分明和之前府中的人一个都对不上。
“之前那些侍卫呢?是受了罚在养伤吗?”林元瑾唤来李管事,问道,“下手可重?伤药可有?”
“这……”李管事迟疑了下,哂笑着拱手开口,“您有所不知,那些人护卫部当,竟让数个刺客混进了府中,死罪难免,皇后娘娘已经下了命令,都处置干净了。”
林元瑾猛地滞住,定定地看着面前那些朝她恭敬行礼的陌生侍卫,脊背一片冰凉。
“处置?”她仿佛魂魄出窍般,缓慢地开口,“本宫不是说,死罪可免吗?”
向来温柔和善的人骤然冷下神色,透出股不容置喙的气质,仿佛柔软的人露出了其下的尖刺,连质问寒凉如冰针。
“同样是刺客,秋狩之时的武官和侍卫都还好好活着呢,如今府中的护卫倒是命中该绝了?”
李管事忙不迭跪下,没想到林元瑾会突然发难,多少有些汗流浃背:“太子妃恕罪,皇后娘娘金口玉令,老奴不敢不从啊!”
“……”
林元瑾扶着额头,强烈的眩晕感浮上来。
皇后之命,不敢不从。
昨日还在眼前活生生地朝她谢恩的人,今日就化作了皇后手下毫不在意的白骨。
太快了。
快到她不过进了个宫,皇后的手就伸过来,轻松地处置了太子府里的人。
“太子妃?”张嬷嬷担忧地看着林元瑾,“回去喝完茶休息吧。”
她向来知道林元瑾是什么性格,眼前骤然换了一大批人,血淋淋的事情无疑冲撞了她。
“本宫知晓了。”林元瑾几个呼吸之后,迅速努力地调整过来,扶着桑荷的手站稳身子,沉下眼,脸上的笑意都透着些寒意。
她是从崔夷玉口中知晓刺客打探府中一事,也想得太少了,没有想过这件事不光会害到太子,还牵扯到了许多无辜之人。
皇后心狠,此事同她也有关联。
今时不同以往。
林元瑾再不会像刚进府时那样,心中不在乎,所以谁都可以插手府中的事情了。
……
御书房里。
皇帝坐在椅子前,难得没反覆翻看折子,只看向一侧的崔夷玉,平静中透着些阴沉。
“你准备如何处置刺客一事?”
天家之怒,常不形于色。
“探入府中的刺客都已咬毒自尽。”崔夷玉开口,“从狩场逃脱的刺客半数死于悬崖之下,另外半数逃离,可昨日来刺杀儿臣的不过五人。”
若将狩场那些刺客当总数的话,如今还有十余人逃脱在外。
他们为刺杀皇帝而来,分出几人刺杀太子大抵是为了复仇,放任不管必然不行。
崔夷玉心脏平稳地跳动,如同提醒着他为了今日,也为了林元瑾的未来而做出的一个又一个抉择。
他知晓太子的性格,所以不惜诱导刺客入府,重伤也好受惊也好,都是他认可的后果。
只要太子不再出现在人前,就只会是崔夷玉来觐见帝后。
哪怕他的容貌和身躯已经和现下长期饮药、阳虚体衰的太子逐渐有了区别,可只要太子缩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不管是皇帝眼中,还是其他人眼中。
皇帝认可的太子是他。
那他的模样,就是太子的模样。
崔夷玉抬起眸,望向皇帝,神色清明,如同分毫未被这一场刺杀扰乱心智:“儿臣愿以身做饵,引出刺客再悉数诛杀。”
皇帝凝视着眼前的太子,半晌竟有些感慨:“朕年轻的时候也同你这般意气风发,胆大妄为。”
“先不谈你想怎么做这诱饵,刺客在你身上栽了两次,难道还会想栽第三次吗?”皇帝笑着反问。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有何不可?”崔夷玉问,“您可设一计,降罪于儿臣,再将儿臣拘禁起来,表面撤去护卫实则就地埋伏,刺客见儿臣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不会不来。”
崔夷玉只能这么说。
毕竟是个人就不能想着让皇帝当诱饵,天子高坐于朝堂,宫中护卫无数,潜入宫中与潜入秋狩场可是天壤之别。
况且崔夷玉的目的实则不是诱出刺客,他只需要皇帝表面降罪于他就行。
太子有罪,便是树倒猢狲散。
“你真是敢想!”皇帝佯装震怒,“这些日子还夸你善辨人心,如今倒是又不顾你这太子名声了!”
太子日后是要当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记录在册的。
哪怕是计谋,若是皇帝真的降罪,往后若是出事,舆论上太子必然受桎梏。
“是儿臣莽撞。”崔夷玉垂下眼,“儿臣再想想。”
“不,你不必想了。”皇帝手一挥,心中已有了成算。
有的事皇帝能想,算上侍奉的李公公书房里也只有寥寥几人,作为人子太子也不好提。
“朕有一计,可削崔氏名望。”
既然不降罪于太子,那就降罪于太子母家。
皇子登基前与其母家算得上荣辱一体,母家若是倒了,皇子的势力便也没了。
既可诱刺客出来,刺客若不出,此计也可削崔氏党羽。
一举两得。
崔夷玉对上皇帝意味深长的视线,瞬间意会到了他的意思。
削世家,集君权。
崔氏受掣肘之击,那时皇后自顾不暇,定也无神管太子府的事。
到那时,府中的人被撤去换上皇帝的人,就容不得缩在府中角落,为众人所弃的周玠了。
崔夷玉垂下眼睫,漆黑的眼瞳氤氲着异色,如今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从容的笃定。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
“父皇圣明。”
第64章 可以
是夜,繁星缀空。
崔夷玉今日在宫中待得比往日久得多,紧赶慢赶乘着暮色才出了宫门,若非他执意回府,只怕皇帝必然将他留在东宫休憩一晚了。
往日里从皇帝口中听得再熟悉不过的打趣话,今日再听,都格外不同寻常。
崔夷玉本是想回来便去寻林元瑾,可最终还是在屋子里耽搁了时辰。
前些日子里连见面都觉得奢望,一刻钟恨不能掰成十刻钟来用,处处顾忌,连说话都要小心被风听到。
如今太子藏匿起来,皇后又直命他与太子妃共寝。
分明是这段时日的筹谋策划,可崔夷玉在归府之时,望着通向林元瑾房里的路,似乎才真正意识到,从今日起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寻林元瑾了。
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不需要再小心谨慎,明面上他们就是恩爱的太子夫妻。
崔夷玉的心如坠滚锅,烫得他不知所措起来。
就像人在辛辛苦苦为了一个方向而努力,但当果实真正落到了手中的时候,反而会升起强烈的不真实感,甚至去反覆证实这是不是真的,他配不配拥有。
崔夷玉驱去了侍从,趁着夜色独自走到了太子妃的屋前,没让人去传唤,迳直走了进去。
屋里异常的安静。
许是因为今日是兽奴清理羽粉的日子,向来吵闹的蒜苗已经回屋休息了。
林元瑾不在屋子里。
崔夷玉走到桌边,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空着的碗,用指尖抹了下碗边的茶色水渍,嗅了嗅,迟疑了下,才想起这是府中太医常开的安神汤的味。
崔夷玉思索着,刚将碗放下,过于敏锐的耳力让他隔着门,骤然听到了一道异样的坠水声。
他猛地一停,脑子里刹那间回想起无数溺水案,没多想,当即提步冲向了隔壁浴房,唤道:“太子妃?!”
浴房里窗户紧闭,锁住温热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花露响,紧接着的屏风后传来的扑水声。
屏风后一个虚晃的人影侧过身,疑惑地“嗯?”了声。
崔夷玉当即背过身,声音满是不自在:“你没事?”
林元瑾慢了半拍,才意识到是刚刚她猛地蹿到水里闭气的动静惊到了隔壁的崔夷玉。
“我没事。”林元瑾转身,手臂扒在木桶边上,看着屏风后少年僵硬的背影,好像恨不得找块缝隙钻进去,
无数水滴落下的声音如同有热气从崔夷玉耳畔拂过,让他自顾自地后悔起来,按捺着心中不自控的躁动,低声说着“我先回屋”。
可崔夷玉刚提起步,就被林元瑾唤住了。
“停下。”林元瑾看着他和木偶般又落下了足,半点不敢回头,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不可。”崔夷玉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
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他眼下其实…各种意义上,都没有立场和理由拒绝林元瑾。
这无疑更让人头皮发麻。
“为什么不可以?”林元瑾似乎单纯地反问。
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们拥抱过,亲吻过,甚至互通心意,为了同一个目标反覆思量,只是迟迟没有到最后一步。
为什么不可以?当初的理由是,崔夷玉自认卑贱暗卫,不可触碰太子妃分毫,污了她的清白和未来。
可如今连皇后都命令他们同房。
他们平日里最过火的也不过是亲吻,吻得久一点便面红耳赤,气喘不止,连视线都不敢多缠,要偏过头避开目光的交汇才能缓过神。
每次都浅尝辄止,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想着再进一步。
是不是太早了?会不会太快了?
崔夷玉缓步走过屏风,就看到了林元瑾手臂攀在水桶边,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飘在水面,偶有花瓣落在她的身上。
林元瑾面颊泛红,似是已经洗了有好一会儿了,还有水滴顺着脸颊滑落,掉在锁骨间。
尽管两个人都没想因为皇后的命令往下走,但不代表他们完全不能走这一步。
已经没有外力拦着他们了。
“你身子弱,莫要着凉了。”崔夷玉从脖颈到下颌红了个遍,可这回没有避开林元瑾的视线,只认真地看着她说。
林元瑾“嗯”了一声,自然地朝崔夷玉伸出手,崔夷玉顺意将挂在架子上的软布和衣物递给了她,转身快步出了屏风。
等林元瑾穿好衣物走回房,就见崔夷玉已经关好了窗,坐在桌前等着她,将空着的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怎么了?”崔夷玉轻声问。
“张嬷嬷关心我,怕我睡不着做噩梦,非要我喝一碗安神汤。”林元瑾将热炉放到崔夷玉的腿上,接着将头发和软巾一起塞到他手上,感受到他轻轻地捧着她的头发擦拭,才继续说,“我今日回府,看到府中的护卫都换了。”
擦拭着她头发的手一停。
林元瑾听到少年声音留着些生涩,低声说道:“抱歉。”
“是我考虑不周。”
与单纯高高在上、草芥人命的皇后不同,崔夷玉延续了他作为暗卫亦或是杀手时的思维习惯,设计太子之时便只想着他需要处理的人。
毕竟他作为杀人工具的时候,也从来没人要他去处理被害者身边的扈从。
可如今已经不同了。
林元瑾垂着眼:“我也想得少了,只知道当众宽恕他们,未曾想到皇后会插手此事,而我的命令敌不过皇后之命。”
当初秋狩,遇刺的是替身,皇后便不理不睬,如今在太子府中遇刺的是她的亲子,连带着涉及此事的所有失察之人在她眼里都是死罪。
若非留着崔夷玉这个替身有用,只怕皇后也想杀了他。
“此事有我之过,我已经派人去补贴了他们家中人。”林元瑾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处理此事,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洗漱。
张嬷嬷见她又是补钱又是派人,实在怕她忧思,才连哄带骗地让她喝了碗味道古怪的安神汤。
“我是太子妃,可这阖府上下我却做不了主。”
“慢慢来,你做得了主。”崔夷玉的手指掠过她半湿润的发丝,捧住她的脸颊,垂眼对上她的双眸,语气中透着平静的笃然,“皇后以权压人,而你多得人心。”
张嬷嬷常伴圣驾,历经世事,如今不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处处替林元瑾着想吗。
别人做不到的事,林元瑾可以做到。
“我在学着如何做太子,你也在学会如何做太子妃。”崔夷玉低声说,“一切都会好的。”
比起囿于囹圄之间不得解脱,两个人眼下都在想法设法地努力,且都已经有了成效。
只要不是停在原地任人摆布便好。
当初皇后还会因崔夷玉替太子入宫辨认不出而吓得花容失色,如今在太子绝嗣之后,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皇后命我与你同房,为孕子嗣,今日将崔氏给暗卫下的解药给了我。”
林元瑾蓦然抬头,扯到了头发“嘶”了声,就感觉到他慌忙地按住了她的头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穴位上,给她揉着脑袋。
“那你日后也不用担心了?”她声音有些雀跃。
“她给得不多,但既然有药就有办法。”崔夷玉平淡地说,似乎并不当回事,只是说出来让林元瑾宽宽心。
“今日我与陛下商谈,商量了一事。”崔夷玉简单地将白日的话转述给了林元瑾。
这些密谋的计策原本就该只两人知晓,可他与林元瑾是同一条船上不分你我的人。
林元瑾听罢,心中有了定数,感觉到头发差不多干了,也伸手抓住崔夷玉的手腕站起身来,坐到床边,兴致勃勃地拍了拍床。
崔夷玉竟有种诡异的感觉,好似在两个人中拘谨的那个人是他,不禁摇了摇头,坐到了床上,手放到领口开始宽衣。
林元瑾拢到被子里,听到了衣物摩拭的窸窣声,探出头来,透过烛光隐约能看到他衣物下劲瘦的身躯。
宽松的袖口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恰好能看到他腕骨边尚未愈合的狭长疤痕。
林元瑾又有些低落。
等崔夷玉整理好衣物,转过身就看到林元瑾“唰”地拉开被子,亮着眼睛等他进来,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心思反而烟消云散。
崔夷玉怕林元瑾受寒,侧身躺进了被子里。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好像他们不是暗卫与太子妃,而是正经拜过堂成亲的夫妻。
林元瑾在被子下的手贴住了崔夷玉的手,温热的手指紧紧相扣,能清晰感觉到他手心练武留下的茧。
皇后说出的借种之事还提醒了林元瑾一点。
“你有想过以后吗?”林元瑾轻轻地开口,“如果阻碍我们的人都死了,你还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
说个有些残酷的事,如今的林元瑾无比地信任崔夷玉,若不是因为崔夷玉在乎她想救她,她早就想眼睛一闭赶紧毁灭了。
可之后呢?林元瑾自己都不敢确定,她觉得自己不会变,却没办法保证…之后是不是物是人非。
从暗卫到太子,这一步跨得太大太远。
如果崔夷玉作为太子登基了呢?无论事实如何,表面上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林元瑾。”崔夷玉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而保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抱,贴着她的耳廓轻声说,“我不是为了富贵权势而要当太子的。”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想让林元瑾平平安安地活下来,能过得好一些,幸福一些,不必再受其他人的摆布和桎梏。
崔夷玉向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林元瑾是他坚持下来的唯一意义。
第65章 不适
思绪在夜晚总是容易漫无边际。
林元瑾在与崔夷玉叙话时,脑子里还想着无数物是人非的例子,差点悲从心中起,但当崔夷玉捧着她的脸颊细细亲吻的时候,她又觉得她连死都不怕,现在人活着就是该及时行乐。
“重点在于你想如何。”崔夷玉捋着她的发丝,骨节分明的手指沾着桂花油的浅香,平淡地说。
哪怕林元瑾现在想离开京城,崔夷玉也会试着去想想办法的。
可林元瑾现在已经不想了。
在悬崖下命垂一线之时,她的思考方式受到了病痛和情绪的趋势,说了很多现在看来都有些荒唐的话。
林元瑾若真是个世家贵女,说出那些话便是她不谙世事,可她知道在古代贫瘠的生产条件下,朝廷征税,地主奴役,平民百姓是真的吃不饱饭的。
林元瑾在现代因家人苛待而吃不饱饭,可以靠学习和奖学金乃至助学贷款来弥补,可在古代因贫穷吃不饱饭那就是叫天天不灵了。
唯一能正大光明地向上爬的渠道也被崔夷玉这张脸给堵死了。
“我想?”林元瑾困倦地眨了下眼,脑子里滑过了好多事。
她有很多单纯到好笑的愿望。
想很俗的像今日一般同床共枕,在相拥中安心地睡去,等翌日清晨睁开眼就能看到对方的脸。
她想两人衣食无忧,长长久久,再无分离。
她想等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被崔夷玉专注地牵着手约定来生。
或许想得太远了。
林元瑾不想做恋人离世之后孑然一身处理后事的人。
想到这里,林元瑾突然拉住了崔夷玉的手腕,迅速说:“我不要葬入皇陵,后世的盗墓贼为赚钱连墓主的棺椁都偷,把骸骨随处丢。”
崔夷玉一顿,实在没想到林元瑾会有这种担忧。
至于她说的后世大抵是很远的以后了,但古时也有君主和武将借陵之财来打仗的事例。
“我知道,你想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乡里。”崔夷玉应声道,林元瑾在他怀里看不到,在烛光下也不明显,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过些时若有闲暇,我们便四处看看何处合适。”
她想喝果酒,不喜欢酥糕。
崔夷玉信了她的鬼神之说,所以不敢轻易地死去。
她不想葬在皇陵,那便只有他为她上香。
“我之前没和你提过。”林元瑾声音越来越小,好像随时要睡过去,崔夷玉只得倾身仔细去听,“我原本在的后世不是你的后世。”
崔夷玉一怔,下意识抱紧了她。
“我所在时代的历史里,是没有周氏皇帝的。”林元瑾想了想,解释道,“所以我才会不知道我的命运。”
她能看到时代发展的大体方向,但细节多少有些区别。
按照她那个年代的说法,这一般叫平行世界,历史类似但由不同的人书写,都会在某个节点交汇而后延续下去。
所以,哪怕林元瑾想,她也不知道两个人能不能有来世。
“不过经历和记忆都不同也不是同一个人了。”林元瑾嘀咕了几句,“前世今生也不过是浪漫的畅想。”
毕竟如果崔夷玉不是恰好在悬崖下救下她的暗卫,她也不会喜欢崔夷玉。
不过都是恰好。
崔夷玉看她困得不行,还在心心念念发散着思绪,只柔和了眉眼,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睡吧。”
今生都还没走完,竟就开始想着来世了。
明灭的烛光扑闪,秋夜的冷风被紧紧锁在了窗外。
一床被子抱住了两个人。
林元瑾额头抵着他的胸口,手臂环着他的腰,在安心中沉沉睡去了。
林元瑾不知道崔夷玉几乎彻夜无眠,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在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睡颜,才能在患得患失中,一遍又一遍地证明她真实地睡在他的身侧。
夜色愈来愈浅,天边的微光沿着窗户的缝隙落入房中。
崔夷玉不易察觉地伸出手,指尖落在了她时不时微颤的睫毛上,感受到指腹微微的痒意,如梦初醒。
他感觉得到林元瑾心底偶尔的不安,只是不知该如何承诺。
这些年里他听到过许多誓言与承诺,都被时间磨成了笑话。
忠臣不事二君,崔夷玉刚背弃了他原该忠诚的主家。
他有何颜面,又有何底气来承诺呢?
档案馆里会留下周玠的太子妃林氏,不会留下他一个不该存在的暗卫。
“林元瑾。”崔夷玉垂着眸,无声地唤道,看着她睡梦中不自觉地启唇喘气,不禁嘴角微勾,“元瑾。”
自打从秋狩归来,他便是为了林元瑾而活。
他每一个难眠的、勤学不辍的夜晚都因此而度过。
他不会再犯错了。
……
“呃呀!”
一道嘶哑却又嘹亮的鸟叫如划破层云的日光,无比强硬地将林元瑾从睡梦中唤醒了。
林元瑾蔫蔫地睁开眼,眼前迷雾一片,完全毁灭了她对清早醒来看到崔夷玉精致面庞的美好幻想。
“你可以再睡睡。”崔夷玉见她两眼无神,从张嬷嬷手中接过温热的布巾,擦了擦她的眼睛,敷在了她的额头上。
“两位殿下这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必是叙话叙到了深夜,今儿个才没精神呢。”张嬷嬷笑道。
不管是崔夷玉还是林元瑾身体齐齐一滞,短暂的四目相对,都清楚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欲言又止与僵硬。
糟了。
他们聊得太晚太入神,撇开借种的事倒也罢了,毕竟张嬷嬷也不是皇后的人。
但问题是,张嬷嬷曾经见证过他们同床共枕的精湛演技。
张嬷嬷这话许是没在打趣,但在心里有鬼的两个人耳里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年轻气盛,但是盖着一床被子纯聊天。
崔夷玉反应得快,浅笑着说:“太子妃昨夜饮了安神汤,困顿得很,却又不舍得睡去,这才起不来。”
林元瑾顺势点头。
“是老奴的不是,也不知晓昨儿个太子殿下要来。”张嬷嬷摇了摇头,关切地看向笑容微妙的林元瑾,“不过太子妃殿下今儿个有客人。”
林元瑾刚准备躺下放纵地睡个回笼觉,就听到此等噩耗,皱起眉:“客人?我没收到拜帖啊。”
“是您的母亲。”张嬷嬷答。
林元瑾拉被子的手一停,蓦然清醒了过来,坐起身思索了下,快速地走下床站起身:“起吧。”
她说着转头看向崔夷玉:“可要留下来用饭?”
崔夷玉刚穿好衣物,蓦然对上她期待的目光,又听张嬷嬷说“小厨房早便准备好了”,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倒是张嬷嬷刚笑着走出门,就看到兽侍刚好将精神奕奕的蒜苗送过来。
张嬷嬷面露难色。
往日里都是林元瑾一边用膳一边喂鹦鹉,纯当解闷。
可今儿个太子在呢。
可蒜苗不懂老人的意味深长,看到林元瑾就欢脱地扑闪起翅膀叫起来,生怕她注意不到小鸟已经大驾光临了。
果不其然,房里传来林元瑾“诶”的一声。
张嬷嬷无言地对上蒜苗的圆圆的眼珠,想到屋子里不解风情的太子妃,深深地叹了口气:“行吧。”
蒜苗畅通无阻地进了房间,比崔夷玉熟练一万倍地站在了独属于它的木架上,仿佛它才是房屋里的主人。
衬得崔夷玉是那么的生疏。
崔夷玉微蹙起眉,静静地看着蒜苗,心中竟多了些许微妙的不适,仿佛他在为了两人的未来而奔波努力,有些鸟却凭着贡品的高贵身份,什么都不做,便插入了他们之间。
引鸟入室的还是他自己。
“我记得蒜苗寿命长,运气好,有好几十年呢。”林元瑾突然想起昨夜的话题,再看着面前活泼的蒜苗,心有戚戚焉,“我听说鸟会因为主人离世抑郁,若是我走在它前面,你要帮我照顾好它。”
“……”
崔夷玉夹着虾饺的筷子停了停,无声地掀起眸。
他后悔了。
崔夷玉将虾饺稳稳地夹到了林元瑾的碗里,却见她抬手给蒜苗喂种子,不由得顿了顿,不易察觉地垂下了眼。
他平静地想了半天将这只鸟退回去的计策,最终失败了。
“快吃,菜要凉了。”崔夷玉关切地说,仿佛分毫不在意这只鸟,只是看也没看它一眼。
蒜苗显然也不太喜欢这个突然闯入了它和主人用饭的人,尖尖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夺走林元瑾的注意力。
“我知道。”林元瑾看到碗里圆润透亮的虾饺,拿起筷子也给崔夷玉夹了块清淡的鱼肉,“你多吃些。”
她想到以前宴席上,不知是为避嫌还是自律,崔夷玉给她夹菜的时候还特意换上公筷,不禁笑了笑。
“怎么了?”崔夷玉见她弯起眼只笑,困惑地问。
他懂得宫中礼仪,知晓身为太子该如何用膳,只是十几年来他骨子里还是习惯在风雨中随便吃两口应付,更有因为任务忍饥挨饿几天的例子。
如今替代了太子,膳食过分规律,其实让他很不习惯。
“没什么。”林元瑾摇头,看着他慢慢地吃着,突然问,“明天呢?”
林元瑾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救下她时,她在床上擦药,崔夷玉背对着她大口咽着客栈的糙米饭,好似只是在完成一项冰冷的任务。
她其实挺喜欢看崔夷玉现在吃饭的样子,认真又安静,更重要的是有着活着的烟火气。
“会。”崔夷玉看着林元瑾认真地提问,仿佛仅仅是在提问他明天还会不会陪她用早膳,浅笑着开口,“只要我在府中,我们就一同用。”
不管是明日,还是多少个明日。
第66章 体面
“请吧。”
林母对着给她引路的嬷嬷点了点头,脸色苍白,缓步踏入正堂里,未见其人,先听到了一声嘹亮的鸟叫,脚步停了停,才继续向屋里走去。
正堂里椅子左右规整,桌上放着精美的茶器。
林元瑾独自坐在上首,一手端着杯清茶,一手摸着腿上鹦鹉的脑袋。
与常见的仆从环绕的阵势不同,正堂里只安静地坐着她一人,显得屋子格外空荡荡,只有鹦鹉嘶哑的叫声,一声声地震动着耳膜。
分明林元瑾看着仍如过去那般无害,林母却隐约有种不寒而栗感。
林父不止一次地和她强调,林元瑾如今是太子妃,莫要将她当人畜无害的孩童,不管是任何人只要坐到了某个位置,环境也会迫使其变成位置上该有的模样。
可林母望见林元瑾抬起眼,一如既往地扬起明媚的笑容,还是会下意识当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
“母亲怎么今儿个突然来了?”林元瑾笑着问,如同平日唠家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她越是疑惑,林母心中便越是难平,红了眼眶盯着她。
“你姐姐孕中情绪不稳,前几日深夜离家来寻你,可是不过才一夜过去,你就简简单单地派人传了信,说她在太子府中遭了刺客毒手,一尸两命。”
林元瑾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困惑地抬起了眼。
林母这几日显然没休息好,许是心力交瘁,眼里满是血丝,面色也透着些许沧桑,按在身侧桌案上的手也不住地攒起,仿佛竭力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情谊深厚的亲生母女,自然是忧思多日。
林元瑾对林母态度要稍微复杂些。
她知道林母性子和林琟音一个天一个地,是个性子和软的老好人,又有些普通人都有的爱面子的习性,所以早年多偏爱些林琟音。
林母可能自己不觉得,但她的偏爱是很明显的,事事林琟音优先,挑剩下的再给她,如果有些事定好了但只要林琟音不满意,那她为此做的努力就都白费。
林府不是什么显贵家里,但林母确实把自己永远的最好的都捧到了林琟音面前。
这对于一个普通小女孩而言可能很残酷,但林元瑾多少活过十几年,又习惯了被轻视,便也没什么。
至少林母从来没在衣食住行上短过她的。
因为没有期待过,所以也不会失望。
“母亲这是在责怪我吗?”林元瑾偏了偏头轻声问,犹同儿时般望着长辈。
林母一怔愣,面对林元瑾安静的目光,很快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失态泄出的悲愤,心中多了几丝愧疚,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母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夕之间人就这么没了。”
“您真的想不通吗?”
林元瑾笑了笑,好奇地反问,轻柔的声音没有半分攻击性,逻辑却十分清晰,“她不是一尸两命,她到太子府的时候已经流产了,林府中也不缺大夫,您肯定知道她的孩子没了。”
甚至于他们可能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保不住。
“我没必要骗您,太子遇刺是天家大事,林琟音确实是被牵连了,可她流产便流产,为何会深夜离家?”
流产且在深更半夜独自一人无比狼狈地跑到太子府来,像是生怕被别人抓到一样。
林琟音如果只是想求个说法,完全可以白日坐着马车前来,而不是一个人流着血直接倒在了府门口。
这整件事都透着古怪,林元瑾本可以让张嬷嬷去查查事情起末,但她对林府和林琟音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人都已经死在她面前了,她难道还要帮仇人处理后事?
可如今林母竟找上门了,林元瑾自然要来见一见。
“难道她离家的原因与我有关?”林元瑾想到方才林母身上那隐约的迁怒,随意的一猜。
林母眸光一闪,下意识避开了林元瑾的视线:“这,是她父亲说了些过激之语,可能被她听到了。”
林元瑾了然地点了点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在她眼里,林父的唯利是图那可都是刻在脸上的。
林母没想到林元瑾又不开口了,像是完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愿,不得不再次主动提起:“可你为何只送了一封信?你姐姐如今离世,可我为人母都没再见到她一面。”
“信中白纸黑字写清了她的死因还不够?”林元瑾状似意外地睁大了眼,反问,“母亲莫不是想要我亲自为一个想夺我夫婿的女人送葬?”
“她是鬼迷了心窍,但她如今已逝,再如何你们也是同气连枝的姊妹。”林母皱起了眉。
“人死了就能抹去她所做的恶事了?”林元瑾反驳,“至于姊妹,如今林府里哪房的姊妹想和她同气连枝?”
林母也知道林琟音声名狼藉,疲倦地哀叹了一声。
到底母女一场,林母看着林琟音走错了路以至命丧于此,难免伤怀甚至自责是她没管束好女儿。
“我知你们之间有龃龉,可如今都过去了。”林母想如从前那般去拉林元瑾的手,却发现两人的座位隔有好几人远,主宾分明,手又无措地放下。
林元瑾轻笑了下,垂眸掩去眼底的讽刺。
是过去了。
林琟音和林琟音害过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若是在黄泉路上碰面,指不定还能算算账。
“我今日来见你,一是想询你姐姐的事,二是因你父亲想借我之口与你说,你姐姐既已死了,就都当一切都过去吧。”林母这才说明了她的来意。
“我听见了。”林元瑾点了点头。
“那你与我说说,你将琟音安置在哪儿了?”林母踌躇着,问出了口,面露担忧。
“烧了。”林元瑾言简意赅。
林母猛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险些昏倒,慌乱地扶着桌子才站稳身形:“你说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林元瑾会直接把林琟音的躯体给烧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过去不是没出现过火葬,但那都是极特殊的境况,大部分火葬之人不是横死、枉死,便是家中贫寒不讲究,因此既不入祖坟,又不谈丧仪。
可林琟音不是啊。
林家难道会连副棺椁都不给她准备吗?
“她是你的嫡亲长姊,你竟这般擅作主张,越过父母,焚毁她的躯体?!”林母恼怒,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手直直质问林元瑾。
林元瑾挑起细眉,思索着望向林母指着她的手指。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林母,仿佛泼了一盆冰水在林母身上,无声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这回,林母没有再退,固执地像是在审问她。
蒜苗仿佛自己被指着脑袋,不满地叫了声,想冲上去咬人,被林元瑾用手安抚了下来。
“母亲今日既特地来了,我便也将话说个明白。” 林元瑾稍有意外,但也没纠结,笑着开口。
虽然林琟音的死亡和她没有直接关系,但若是有必要,她也完全不介意亲手杀了林琟音。
没有人会想看一个谋杀自己的仇人整天在眼前晃悠。
林元瑾脸上一直恬静的笑意淡了几分,字句清晰地,稍微苦恼地说:“母亲总将我们当孩子,便觉得我们之间再如何闹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今日吵明日便该和好。”
“您总是看似想要我们和好,但这么多年以来其实都是在明示我朝林琟音低头,从而达到看似和睦的假象。”
林元瑾身子微前倾,盯着林母,扬起轻快的笑容:“林琟音二度谋杀于我,如今我能活着坐在您面前听您絮叨,不是因为她心软,是我命不该绝。”
“她的死与我无关,可这不代表我要宽恕她、原谅她,我没有当着您的面唾弃她已经是我再三克制了。”
“谋杀?”林母虽是气势汹汹地质疑林元瑾,但她鲜少见林元瑾这般表面和善,却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了明晰的厌恶,惊愕得磕绊,“二度?”
“我成亲前去寺庙的山路上遇到的‘山贼’是她勾结裴氏安排的,众目睽睽之下她在秋狩特意当着刺客的面唤我,害我被刺客掳走这是第二桩。”
“您没受过这等苦,所以现在能喝着茶吃着点心,若无其事地在我这个受害者面前逼迫我原谅。”林元瑾语速变快,甚至因之前平淡的回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反正她死了,我还活着,是吗?”
林母被问住了,迷茫地停在原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不,她其实是知道的,自打皇帝赐婚之后林琟音的失控,可哪怕林琟音当众行了恶事,林母想的也是将人先护下来。
“我不在乎您的偏心。”林元瑾靠左在椅子上,笑着说,“请您也莫要再因为林琟音来质疑我了。”
林母站着,而林元瑾坐着,却如同无形间划开了一道沟壑,硬生生隔开了两人。
也或许这条沟壑早便存在,只是林母从未意识到,亦或是从未关心过。
只是当林元瑾是太子妃,她有权来质疑反驳,甚至是隐约威逼曾经高高在上的长亲了,林母才陡然发现她们之间无比的生疏。
撇去林琟音的存在,林母试图去回忆这么些年来记忆里的林元瑾,似乎总是瘦瘦小小的,乖巧但不如林琟音聪慧。
可她真的不聪慧吗?
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似乎和眼前的太子妃完全不像。
形势已经逆转了。
她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对待林家人。
林母今天来寻林元瑾这件事从头到尾便是错的,林元瑾愿意和她粉饰太平,也不过是顾全两人之间最后的体面罢了。
第67章 皇嫂
皇帝、太子接连遇刺的震撼下。
林琟音的死如同水中落下一颗沙砾,悄无声息地从视野中淡去,京中的茶馆与街巷又流传起了新的话题。
灯红柳绿的夜里,南风馆凭借不断推出的新药方愈发得商贾们的青睐,连朝中官员也有人偷摸着让人走路子尝鲜。
貌美的男伎捧着价值千金的药从角门中进了府,有的在清晨之前离去,有的便留在了府里。
“你是说,有人在夜里偷偷进了府里。”林元瑾看向朝她禀报的侍卫。
她手里捏着小竿,小竿上用线挂着亮晶晶的珠子,和胡萝卜钓驴似的,钓着手边的蒜苗玩。
“是,属下值夜,看到有人引着一个带斗笠的男子进了府。”侍卫点头称是,年纪轻声音铿锵有力,也是新调任过来的,看着林元瑾的目光格外认真,“引路似也是府里的侍卫,特意避开了巡逻,可是天色太暗,恕属下没看清。”
“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林元瑾问。
侍卫说:“好像是往东边去了,可那边位置偏,只有一个净清苑和一个假山林,似乎是太子殿下置物之地,不准常人靠近。”
净清苑?太子?
林元瑾若有所思,看到侍卫有些愧疚的神色,突然开口:“你是刚来府中吗?我看你有些面熟。”
侍卫怔了怔,低下头称“是”,接着说:“属下原不在太子府当值,只是兄长在府中,您许是见过属下的兄长。”
林元瑾手一停,小竿上的珠子被蒜苗一口叼住,咬得“卡”得一响。
林元瑾轻声说,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侍卫:“那你更不该来的。”
哪有受害者家属还往受害之地跑的。
“属下家中贫寒,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属下与家兄的俸禄堪堪够奉养家里。”侍卫猛地跪下,头磕在地上,“家母得知兄长去世,病危之时得您善心襄助,如今已操持完家中丧事。”
“如此恩情,属下愿以身相报。”
林元瑾被他这五体投地的大礼磕的头一懵,皱了皱眉,愧疚之下解释道:“我若救下了你兄长那才算恩情,如今那些抚恤也不过是亡羊补牢。”
“属下知您心善宽和,无意责罚下人,是皇后娘娘怜子震怒,一并处置了所有人。”侍卫头也不抬,执意说,“属下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林元瑾喂鸟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侍卫前来禀报,还在想侍卫怎么会不去找太子,而是主动来寻她这个太子妃。
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明面上是禀报夜里府中进了人,实则是来投诚的。
“起来吧。”林元瑾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陈骥,耳东陈,骥乃千里马之名。”陈骥仰起头,认真地开口。
“我知晓了。”林元瑾提醒道,“可往后你若是值夜望见了有人领着外人去东边,切莫再看。”
陈骥想了想,只说:“属下明白,只是来府之人看骨架身形虽为男子,身姿却不正,属下才特意与您说道,您既这般提点,属下收口入门,再当没看到就是。”
林元瑾点了点头,让桑荷递了个赏赐给他,让他下去了,才转头提醒桑荷:“刚才那些话你便当作没听到。”
“奴婢晓得。”桑荷忙躬身。
陈骥毕竟是个侍卫,说得再委婉也挺直白的,说那男子身姿不正,就是在说那男人是风尘出身,大抵是花坊里的男伎。
太子府里夜里有男伎出入本身很荒谬,没有下人敢在太子府里作祟,敢这般荒唐的只有太子。
林元瑾实在不懂,怎么有人被刺客吓破了胆,还会想在深更半夜招伎的?如果真的是怕,那万一刺客扮成男伎呢,就不怕了吗?
可林元瑾不能理解的多了去了。
如今也只不过是再添一例。
不过此事最初,确实也和林元瑾想的不一样。
太子逃避与外界接触,在净清苑里躲了整整两天两夜,滴水不进,在惊惧之下瘦了许多。
直到暗卫终于取来南风馆研制的新药,太子才饮下了两日以来的第一口水。
太子虽恐惧于与人接触,却仍想通过药物来刺激躯体。
事已至此,若是有用自然好,若是没用也不能更差了。
喝药喝了几个月,太子的味觉都与之前不同,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碗又一碗乌黑的苦药,再重新盖上被子缩在床角。
可这回却明显与往日不同。
太子昏沉欲睡,眼下一片青黑,削瘦的身体透着病态,突然感觉到身体里一阵不可思议的燥热涌上,激得他面红耳赤,猛地睁开眼喘起气。
他瘫软在床浑身发热,难受地张大了嘴不停地呼吸着凉气,难受的脖颈上的青筋凸起,眼前一阵阵发红。
太子掀开被子,以为是这回的药剂起了效,看着双腿却发现还是一动不动,仿佛身体已经如太监般少了个部件,不禁目眦欲裂地低声吼叫起来。
此事若是暴露他必将受天下人的嗤笑,肆意地讥讽太子天阉。
耻辱,痛苦,多次遭受到的目光让他狂躁暴怒,甚至起了自残的心。
这药效猛烈过了头,太子疯狂地想泄欲却苦于自己没有渠道,随着时辰的过去越来越热,血管贲张,头痛欲裂,难受的在床上来回翻滚。
“殿下?”守在门口的暗卫听到动静,担忧地开口。
声音落到太子的耳里,让因病自卑的太子愈发狂躁,只开口:“滚开!”
门口再无声响。
太子过去的吃食和药物都是经过旁人再三查验,自然不会出误食春药这种事,也从未这般狼藉。
他在床上辗转反覆,想让人伺候自己发泄,却根本不想再看到女人用或犹豫或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可他又完全接受不了南风馆里下贱的男伎。
他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帝!
太子厌恶地咬紧了牙关,随着身体的失力,慌张在屋里四处扫视,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他,哪怕是匕首能让他流些血清醒一下也好,最终却落到桌上明灭的蜡烛上。
太子的目光蓦地失神,颤抖着手拿下了桌上的烛台。
痛苦能醒神,却不能疏解药效。
太子在辗转反覆之后,浑身平添了许多伤口却仍难以解脱。
最终他颤抖着身体,眼泪和涎液齐下,肮脏地如他以前最唾弃的贱民,对着外面的人说:“来人,将送药的带进来。”
太子短暂地忘了对刺客的恐惧,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被欲念驱使的奴隶。
太子看着他无比恶心、只知阿谀奉承的卑贱之人,却拥有着他艳羡不已的完整身体,掐着他脖颈,心中的嫉妒与破坏欲冲到了顶峰。
他在尖叫与厌弃之中放纵了自我。
自此之后,再无休止。
太子沉溺在南风馆的新药和一个接一个的男伎们带给他的快乐之中,白日宣淫,夜夜笙歌,逐渐忘却了对外界的恐惧,忘记了女人们担忧其下藏着鄙夷的视线。
也忘却了他身为一国太子,本不应躲在府里的犄角旮旯里,整日沉溺在酒色之中。
哪怕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也不会如他这般放荡。
直至有一天,坊间突然传出了当今太子好男风的流言。
百姓不敢妄议皇室,京中的其他权贵却总爱捕风捉影,认为空穴来风之理,流言不会平空起。
太子自己不知外界之事,林元瑾却不得不进一趟宫,为太子的放浪形骸收拾摊子。
天空阴沉,黑云沉沉压下。
林元瑾下了坐辇,快步走向宣阳宫。
她对流言一事早有准备,她与崔夷玉日日共寝,张嬷嬷便是最直接的证人,哪怕步履匆忙,心中却也并不慌张。
“皇嫂?”一个年轻的男声唤住了林元瑾,见她转过头来露出了笑容,“今日碰巧,难得让臣弟有幸碰见了皇嫂。”
许是久未出门,二皇子如今肤色偏白,仔细地望着林元瑾,似在打量,如星的杏眸透出些意味深长。
“二皇弟可是有事?”林元瑾转过身问。
“臣弟近日不巧,听了些流言,心中也觉荒谬。”二皇子笑了笑,感觉到林元瑾这熟悉的直白竟有些感慨,“听闻京中有一男子,放着家中娇妻美妾不理,竟去南风馆中寻欢作乐,直至死时,妻子尚是处子之身。”
林元瑾看见二皇子无辜地朝她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个随口听来的笑话。
“二皇弟可见过那人?”林元瑾问。
二皇子挑了挑眉,笑道:“坊间流言罢了,臣弟自然没有亲自见过这等荒唐之人。”
“既是流言,便也不必当真。”林元瑾弯起眼笑了笑,像是完全没在意,“听闻贵妃近日已在为二皇弟留意婚事,颇为认真,本宫不知细则,先在此祝福二皇弟了。”
“若是无旁的事,本宫先走了。”
林元瑾望了望宣阳宫的门口,示意还有人在等她,转过身,皱起眉准备快步离去。
没走几步,后面突兀地传来一个问声。
“臣弟只是觉得流言虽然荒唐但实在有趣。”
二皇弟缓步走到林元瑾身侧,垂下头,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开口:“不过在臣弟看来,那妻子忠贞不二,却实在失了意趣。”
他没有判断出女子是否得过宠的能力,但他从一开始便觉得林元瑾似乎从头到尾就没变过,青涩得好像完全没沾过欲色,少些为人妇的韵致。
“夫君在外寻欢作乐,她为何不能自寻他乐,聊以慰藉?”
二皇弟轻声,如同诱导般开口。
“皇嫂?”
第68章 失言
“二皇弟可是醉酒了,白日竟说起胡话?”
林元瑾眨了眨眼,认真地摇起头,往前走了两步到台阶上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二皇子,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往心里去。
“酒后失言乃大忌,本宫虽不愉,但也不想因此坏了皇家情分,还望二皇弟谨言慎行,克己复礼,若是以后当众出了差错,坏了皇家名声便不好了。”
她字字清晰地说完,便转过身朝着宣阳宫里走去。
挺直的脊背像雪中细松,青色外褙绣着细密的花鸟金纹,在行走之间仿佛泛起金涟,雅致又贵气。
二皇子望着林元瑾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这是自打从秋狩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碰面。
二皇子对青涩少女实则并无兴致。
他也不知为何,分明已经成亲了几个月,林元瑾气质上还和未出阁的少女一样,让他有些提不起兴致。
不过自打从狩场归来之后,林元瑾依旧看着无害又单纯,可骨子里却隐约透着股强势,就好像她突然有了一个无比坚定的目标。
二皇子不知道她在计划什么。
近日里发生了许多事,林家长女闺中怀孕的流言,太子遇刺,恰好林家女离世,崔氏女嫁进了太子府,流言直指太子好男风。
但太子好男方这件事可不是他无的放矢。
南风馆的来往可不是什么机密要闻,但凡他想查,虽然有些麻烦,但也并不算太难。
正大光明不给看就派人去偷着看,总有办法解决。
若是一个两个男伎倒还好,一连去了八九个,无一人归,二皇子真是想不知道都难。
先是太子阳虚之疑,后是太子好男风之事,连母妃都怀疑是不是他和母家做出来想针对太子了。
但这回还真不是。
二皇子本想从林元瑾这边突破,试探试探她这个事件最中心却不知不觉隐身了的人,却不想她滴水不漏,每一个都给他不痛不痒地挡了回来。
当初验身那天的宴会上,林元瑾也是为了太子不惜与他当众争论。
如果林琟音真如流言里那般怀孕了,那她肚子里太子的孩子还不足以让林元瑾对太子失望吗?
姊妹相争也是常事,那林琟音的死和林元瑾有直接关系吗?
直至今日,林元瑾依旧这般维护太子,没有半分游移,是太子给了她什么承诺吗?
可惜了。
二皇子一甩袖子,冷淡的眼里透着些遗憾,若林元瑾能为他所用,他倒也不介意同皇嫂荒唐一回。
……
宣阳宫中。
林元瑾心里惦记着她要澄清太子好男方一事,也没太把二皇弟的悖伦之话放在心里。
她走上台阶,才迟钝地意识到二皇子好像是在调戏她。
收继婚制常存于古代游牧民族,长兄的妻妾会由兄弟继承。
寻常女子只怕要大惊失色,但稍稍了解过一点各朝各代就知道,古代很多人嘴里说着有辱斯文,实则干出来的事一件比一件炸裂。
更何况是其中翘楚的皇室。
最有名的小妈文学不就出自李唐王室,太宗睡兄妾,儿子高宗紧接着又纳了小妈的外甥女魏国夫人。
哪怕真知道了二皇子的喜好,林元瑾也只会觉得他许是与曹家人有缘。
林元瑾收起思绪,拎起裙摆行了个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吧,今日倒是唐突唤你进宫。”皇帝坐在上首,乐呵呵地说,“不必紧张,实是皇后想与你说些家常话。”
皇后僵硬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似魂不守舍。
今日本没什么事。
只是崔夷玉进了趟宫,先发制人,将京中有闲话指太子沾染男色之事堪称粗暴地捅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听了之后也没当真,只是玩笑般地问他有什么证据可以自证。
崔夷玉便说他若非白日进宫在御书房,回了府中便日日同与太子妃,人尽皆知,哪有去沾染男人的心思。
在府中招伎更是无稽之谈。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就让他将太子妃带来澄清一番。
正好自打刺杀一事过后,便有些时日不见,皇帝特意让太子叫林元瑾带着她那只鹦鹉过来,让他也亲眼见见那只长寿鸟。
皇帝只从李公公口中听过那只鹦鹉,却不想自打让太子借花献佛,那只鸟的名声还不小,连太后都派人去南苑打听过类似的大鹦鹉,好似是太后那盛家的侄女也想要。
当初为彰显天家气度,李公公特意提的是只此一只的贡物。
这么些年也就这么一只适合女儿家养的鹦鹉,哪里匀得出第二只?
“太子赠你的那只鹦鹉呢?”皇帝见鸟不在林元瑾手边,随口一问,“怎么不带在身边。”
“回父皇,它在张嬷嬷手中,没什么事,但它……”林元瑾顿了顿,迟疑地说,“特别吵,儿臣怕惊扰了父皇。”
皇帝一愣,转头看了眼李公公。
不是说活泼好动吗?
就在李公公也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殿外猛地传来一声恨不得震动宫宇的鸟叫。
不似清脆的黄鹂啼唱,山间雀啼,反而粗鲁地像是鸟中壮汉,嘶哑得生怕不知道它就在外面。
“……”
鸟叫有多嘹亮,宣阳宫内就有多安静。
皇帝瞥了李公公一眼,稍有愧疚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崔夷玉,他神色平淡,似乎已然习以为常对这可堪噪音的鸟叫麻木了。
“它性子活泼可爱,太子妃很是溺爱它,也是父皇促成的一桩天定的缘分。”崔夷玉浅笑着说,只是笑不尽眼底。
他不在乎蒜苗闹不闹,他只是对分走了林元瑾注意力的鹦鹉稍稍、有一些浅薄的艳羡。
皇帝失笑,又随意地叙了些家常。
听到他们说两人一鸟每日共用饭食,竟像一家三口,倒颇有些趣味。
“你们夫妻和睦,朕便放心了。”皇帝感慨道,“朕虽想要皇太孙,当你们尚还年轻,伤病还要养养,切莫因为流言揠苗助长,反倒伤了根本。”
“父皇说得是。”
“前些日子皇后处置了你们府中侍卫一事,朕也提点过她了。”皇帝笑着说,“哪有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做母亲的还整日放不下心,处处插手的呢?”
林元瑾一怔,蓦然对上了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袖子下的手被崔夷玉轻轻握住,感受到手心穿过来的温热。
“母后也是一片好意。”林元瑾扬起笑容,“不过儿臣既已是府中主母,也会学着打点好一切,若有不懂之处也会向长者请教,届时还望莫要嫌儿臣烦扰。”
“你懂事便好。”皇后笑容有些勉强,但也体面地点了点头。
等话说完了,茶也喝完了,皇帝便也走了。
崔夷玉让林元瑾先去接她的鹦鹉,自己则留殿内与皇后说些话,接着熟稔地屏退旁人。
直到目光所见之处只余他与皇后两人,崔夷玉才开口。
“流言指摘太子殿下好男风,确有其事。”
皇后闭了闭眼,手撑着额头,极其轻地“嗯”了一声,表明她知道了。
许是一茬接一茬的打击早已让她身心俱疲,如今连这般荒唐之事落到皇后口中,给她的也仅仅是“原来如此,这样啊”的倦怠感。
“但流言是从裴党手下传出来的,许是服侍太子之人与旁人多嘴时说过,走漏了消息,也可能是南风馆的档内有记载,被裴党查到了。”崔夷玉平淡地说。
皇后看着面前容貌精致,眉眼间依稀透着些锋利的少年,突然恍如隔世般说道:“你近日见过他吗?”
她看着崔夷玉,又好像是在透过崔夷玉看她的孩子。
皇后已经许久没有亲眼见过太子了。
太子如今是长成何模样?身上的伤口和病症是不是让他清减了许多?
“太子殿下闭门不出,只让南风馆前来的那些男仆进,连饭食都是暗卫置于房门口的。”崔夷玉摇头。
“……是吗。”皇后垂下了眼,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只是说,“就让他去吧,本宫与他到底母子一场,这皇太孙就从你和太子妃身上出吧。”
崔夷玉极其仔细地观察着皇后,之前和林元瑾讨论过后两人都对皇后的话有疑心,他便格外注重皇后说此话的神色。
他无法如暗邸里刑讯审问的人那般精湛,但他确实无论如何都没看出皇后说谎的痕迹。
皇后好像真的没准备让崔辛夷来生。
崔夷玉睫毛一颤,思索着抬起眸,见皇后依旧有些神不守舍,蓦然开口问:“崔辛夷既是崔氏嫡女,又是您的侄女,您为何不让她生,反倒让林家女生?”
皇后猛地抬头,手边的瓷杯在她不经意中被推到了地面摔了个粉碎,盯着崔夷玉的脸,却只看到了他平淡的疑惑。
似乎真的只是单纯的疑虑为什么选林元瑾,而不是崔辛夷。
若是以前,作为暗卫只需要执行命令便够了,绝对不会向其主提问。
可他今日如此直接地问出了口,又遽然引起了皇后的不适。
“你只管做便是,哪有那么多话要问?”皇后强硬地说,不自觉提高了些声调,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地位,接着冷淡地说,“莫要以为你如今替代太子出入,得皇帝青眼,便真的就是太子了,你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崔家做出来的仿品。”
“记住你是从哪里出来?辛夷又是什么身份?”
“本宫允你碰林家女,是因皇太孙一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又是皇帝钦赐的太子妃,名正言顺,可不代表你能肖想崔氏的贵女。”
皇后冷笑一声,掩去眼底的慌乱。
“看清你的身份。”
第69章 落雨
“太子妃殿下。”
林元瑾坐在花园的长亭里,蓦然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回过头才发现是刚才将她从宣阳宫送出来的宋姑姑。
宋姑姑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自小便跟着皇后,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出头,但因皇后重视,地位甚高,都尊称一句姑姑。
“可是母后有事寻我?”林元瑾问道。
宋姑姑摇了摇头,今日神色也不如往日好,眼里透着些不易察觉的疲倦,看着林元瑾的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温和:“是奴婢僭越,只是有一物想献予您。”
宋姑姑说着,拿出了一个精致的荷包呈给林元瑾:“里面是奴婢昔日出宫在龙鳞寺求的长生符,您若愿意便收下,若不愿便丢了吧。”
林元瑾知道不管是在何处,尤其是宫中轻易接不得别人的东西的,可宋姑姑是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又林元瑾抛过一个不解之疑。
林元瑾实在古怪,特意看了眼不远处守着的张嬷嬷,保证有目击者,这才疑惑地拿起了荷包看了看。
她一瞟就能看到上面的金线细密,绘出的花纹栩栩如生,还是难得的双面绣。
“宋姑姑莫要哄我,这分明是姑姑心爱之物。”林元瑾看了看,笑着要递还回去,直视着宋姑姑,“而且我感觉相比起我,姑姑许是更需要这个长生符。”
却没想到,听到林元瑾的话,宋姑姑又是一怔。
宋姑姑笑着摇了摇头:“这世道好人不长命,但奴婢愿您能长命百岁。”说罢,她也不接回去,只躬身难得地行了个大礼,告辞后转身匆匆离去了。
林元瑾看着张嬷嬷走过来,和小孩子要将收到的东西递交给长辈一般递给张嬷嬷看。
“老奴先替您收着,回府之后若无问题再交给您处置。”张嬷嬷笑着说,见林元瑾盯着宋姑姑离去的背影,好似又有些担心,不禁叹了口气,“您啊,别多想了。”
“我没多想,我只是觉得…”她好像在交代后事。
林元瑾摇了摇头,不知道直觉准不准,只是将又一个疑虑留在了心底,“宋姑姑近日可是有亲人离世?”
“老奴也算是看着她在宫中长大,她与老奴一般都是孤家寡人,哪有什么亲缘。”张嬷嬷摇头。
是么。
林元瑾垂下眼,不过没想多久就看到天边飘起了雨,零星的雨珠顺着风落到了她的脸颊。
冰冰凉凉的触感唤回了她的思绪,她仰起首,恰好看到崔夷玉撑着伞快步朝她走过来。
她们看得出来将下雨,手中都带了伞,身边的侍从更是早早有了打伞的准备。
林元瑾将手中的鸟食往张嬷嬷手里一塞,提着裙摆就朝崔夷玉的方向小步跑去。
“殿下?!”宫女慌张地看着她冲进了朦胧的雨里。
她多褶的裙摆如花瓣盛开,青衫随着她的动作飘飞而起,每一步都宛若花池上泛起的涟漪,迫不及待地落入了对面人的眼帘。
不远处的少年太子一怔,显然也没想到林元瑾会急匆匆地不带伞就朝他跑过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在雨水落入她的眼瞳之前护住了她。
“小心摔了。”崔夷玉下意识叮嘱了句,见她眼尾还有一滴雨珠,抬手给她拭去了。
“你今日可要去寻父皇?”林元瑾笑着说,对上崔夷玉的双眸,看着雨点渐密,在伞面上绘出一朵朵梅花。
“不必,我们一同回去。”崔夷玉摇头,扫了眼旁边,也不让旁人伺候,引着林元瑾往出宫的方向去。
林元瑾同崔夷玉一同避过雨,淋过雨,却从未一起撑过同一把伞。
淅淅沥沥的雨不断落在地上,伞面,接连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哪怕身后跟着许多人,同一把伞下的两人仿佛也在独处。
林元瑾紧紧贴着崔夷玉的手臂,抬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侧颜。
崔夷玉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注意到林元瑾视线后又侧过头望向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斜着飞的雨多少会沾湿衣裳。
林元瑾看到有雨滴落在了他雪白的脖颈上,顺着筋脉滑进领口,半露在伞外的肩膀已经沾湿了许多,但因为衣服是玄色的所以不明显。
这段时日的休养让崔夷玉的身体和神色都大有不同
林元瑾将一点点不自觉往自己的方向倾斜的伞往他头上挪了挪,抱紧他的手臂:“我们走快些,你别淋雨后得了风寒。”
“哪里能这么娇贵。”崔夷玉叹息了声,却没拒绝她的提议,只是抬手扶住她的腰背,拉着她快步走向马车。
他们走快些的想法是对的。
没走十几步,雨水就骤然变大,倾盆而下,哗啦啦作响,将石面地整个打湿,连带着将急着出宫的两人一浸湿了不少。
只要风够猛烈,不管伞有多大,身上都能湿漉漉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看天色想早些回府,却没想到刚出宫门就打了个透湿。
林元瑾拎着湿得发沉的裙摆,躲在宫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天空,再转头去问张嬷嬷:“不若我们再等等?”
却没想到被张嬷嬷一口否决:“不可。”
张嬷嬷无比严肃地看着林元瑾,再三确定:“这雨势一下停不了,两位殿下不必管我们,先赶回府换上干衣裳,莫要受凉。”
“太子妃身子弱,就麻烦殿下了。”她看向崔夷玉。
崔夷玉点头,解开身上外袍,迅速盖在了林元瑾的头上,帮她避开所有的雨水。
林元瑾眼前猛地一黑,温暖的衣服将她罩住,连视线也一并夺走了,慌忙想挪开衣服,却被身旁的人猛地搂住了腰,连揽带抱地带上了马车,往马车里一塞。
“唔!”林元瑾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层层叠叠的软垫上,等将外袍从眼前扯开,就感觉到马车已经开始行进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崔夷玉脸上滑着一条条雨滴,衣服已经浸得全湿,里面单薄的白衣一褶一皱,紧贴着身上,透出隐约的肤色。
崔夷玉眉头微蹙,盯着湿漉漉的、活像是落入了水塘的林元瑾,发丝紧贴在脸上,脸上的珠粉顺着水流下,露出其下白里透红的肤色,果不其然看到。
他刚刚在犹豫路程不上,一会儿就到了,直到看到林元瑾抖了抖,立刻改了想法,言简意赅:“把衣服脱了。”
林元瑾一懵,看了看马车上也没换的衣服,连忙摇了摇头:“那我怎么下马车?”
“有软被。”崔夷玉拿起暗格里的干燥的被子,不大,却刚好能将林元瑾连人带头一起裹住,在看到林元瑾不自觉打了个喷嚏后,平淡的目光强硬起来,“我抱你下去。”
林元瑾本就体弱,若是再风寒只怕又要大病一场。
“我……”林元瑾对上崔夷玉平静的目光,似乎她不照做,他就要想方设法来达成目的了,最终还是气一软,耷拉着头说了声“好”。
她也不喜欢湿衣服贴在身上的黏腻感,背过身,开始小心地将衣服剥下,冰凉的风顺着车帘蹿进来,又冷得她一哆嗦。
崔夷玉背对着她往旁边坐了坐,无声地挡住了秋风。
窸窣的换衣声在身后响起,沾上水的衣服格外重,落在木板上都发出了“啪”的轻声。
等林元瑾曲着腿用被子包住了自己,只露出半个头看着崔夷玉,说了声:“我好了。”
崔夷玉这才侧过头,看到林元瑾脸上泛着红,像是浑身不自在地盯着他,拆下的发冠丢在一边,漆黑的发丝顺着脖颈落在锁骨间,还滴着水。
“回府喝药。”崔夷玉平淡地转过头,没有再看着她,只是耳廓红得彻底,仿佛生怕目光被灼伤。
“直视我。”林元瑾冷硬地开口。
崔夷玉鸦睫一颤,反射性地遵从了林元瑾的命令。
却没想到他刚转过头,林元瑾就整个人撞过来,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压在了软垫上,亲吻了上来。
崔夷玉睁大了眼,瞥见她在如此大的动作下露出的湿漉漉的雪色,慌忙地将要落下的软杯往她身上裹紧,脸上的注意力却被分散开来,微张的嘴唇被她用舌头抵开,钻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衣服,身体却隐隐发着热。
大雨天路上少行人。
耳畔只有车轮的轱辘声和落雨的声音。
林元瑾手捏着他的肩膀,却能感受到湿衣服下紧窄的肩背仿佛硬得发疼,温热的喘息暧昧地交错在一起,随着口齿之间啧啧的水声,柔软的舌头很快就缠绕在一起。
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开始的了,只是在滂沱大雨之下,在安静的马车里不断地侵入又迎合。
崔夷玉的口里是清茶的味道,苦中透着些香,是林元瑾最为熟悉的、也是他每次从皇帝书房回来时的味道。
林元瑾感受到腰上多了个扶着的手,双手扶住他的脖颈,紧贴的前胸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她总是能感受到崔夷玉在亲吻上不经意间展现出的锐利,却又好像顾忌着,仿佛生怕伤到了她,压抑下时难得的颤抖。
但林元瑾极喜欢崔夷玉的反应。
崔夷玉在控制不住想要用力的时候,喉咙里偶尔会有如兽类般的咕噜声,仿佛苦苦压抑,不得解脱,只是不断地缠弄着她想要宣泄,却又越来越渴。
隔着被子抱着她的手愈来愈紧,像是要掐住她却又不敢用力。
林元瑾不似他,偶尔会发出浅浅的吞咽声和舒服的呜声,听得他身体愈僵,不自然地曲起腿。
终于,马车的速度开始变慢。
直至马车“卡哒”地停下。
林元瑾才松开手,将小舌从身下的少年口中拉出来,不理会他下意识的吞咽,微伸的舌尖还缠绕着几根透明的银丝,口中徐徐呼出热气,脸颊绯红,扬起无辜的笑容。
“到家了。”
“你还抱得动我吗?”
第70章 荒唐
“备水。”
崔夷玉呼吸急促,皎白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绯,简单粗暴地踹开门,吩咐道。
他步伐匆匆,任由水滴从他身上不断地落下,在地面流下一条水滴路,将怀中裹成了一个茧的林元瑾放到床边的软榻上。
不想让身上的雨水打湿了床,软榻狭小,却正适合现在坐不稳的人躺着休息。
小也有小的坏处。
这软榻平时只够林元瑾趴着看书,哪里容得下两个人挤。
崔夷玉张开膝抵在林元瑾身侧,看着她从软被里探出头打了个哈欠,眼角还带着红晕。
冰凉的水珠顺着崔夷玉的发丝落到了林元瑾的锁骨上,接着顺着线条滑下去,犹如一片花瓣落在了清池里,惊动了春色。
崔夷玉眼眶泛起殷红,定定地盯着林元瑾,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喉结滚动,像是目标近在眼前却被禁锢住了手脚的野兽,只能用视线来解渴。
他身上是冷的,不能抱住林元瑾,免得将她已经擦干了的身子又打湿了。
可崔夷玉到底舍不得离去,只将她抵在软榻上看着,好像这样就能满足心底的冲动。
从未沾染过春色的少年最是禁不得撩拨。
更何况他初尝欲念便是冒犯地肖想林元瑾,如今他就是林元瑾明面上的夫君,真正能采撷其色,又哪里受得住她这般玩乐。
崔夷玉想尽情亲吻她,拥抱她,不必去理睬窗外的暴雨、无端的争斗,只是在静谧的房里只看着彼此,十指相扣去感受对方的存在。
可他实在受不住了。
崔夷玉放在林元瑾腰际的手攒紧又松开,漆黑的眼瞳里几分挣扎,从企图放纵到犹豫又变到自暴自弃。
再亲一次,他也把控不住自己能存几分理智。
与寻常的世家子弟不同,崔夷玉毕竟算个武夫,虽然一直因为身为暗卫要灭人欲,但既沾过人命,骨子里多少积存了些戾气。
他的欲念不是世家子弟的清风雨露,而是透着破坏欲与放肆的。
以林元瑾这般脆弱还未经过人事的模样,哪里受得住他那纸上谈兵的技法和过激的力气。
崔夷玉的手折断过多少人的脊骨,如今要小心翼翼地护着林元瑾不受风吹雨打,做她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上天不厚待林元瑾,那就他来。
他要将一切他目之所及之物尽数捧到林元瑾的面前。
崔夷玉低下头,额头用力地抵住林元瑾的额头,就看到她紧张地闭上眼,几经呼吸,最终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
他耳廓通红,脖颈依稀有因为苦苦压抑微鼓的青筋,浑身如即将出鞘的利剑,却只是站在了旁边,安静地看着林元瑾迷茫地睁开眼。
林元瑾“咦”了声,对上崔夷玉漆黑的双眸。
他未曾掩饰,只是压抑着,明显可见其中欲色,像是想将她按在软榻上,如含糖珠般细细舐弄舔咬,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做。
林元瑾好奇的目光向下挪,还未看到就被崔夷玉单手锢住了下巴,带着薄茧的指腹抵着她的下巴和脖颈,不让去看他的狼藉之处。
其实在马车里林元瑾就感觉到了。
她可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学过生物的好学生,可说不出藏匕的话。
“太子妃。”崔夷玉眼眸略睁,万没想到她都逃出生天了还敢作祟,喑哑的声音透着难得的警示,“不可。”
“为什么?”林元瑾将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来,雪肤如玉白得刺眼,湿漉漉的发丝顺着落在她的脊背上,“我没有让你忍过啊。”
她又不是不愿意。
他们你情我愿,如今甚至还名正言顺,忍别忍出病来了。
“我会伤到你的。”崔夷玉见她像是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不得不再一次强调,“你又刚淋了雨,哪里受得住折腾?”
说着,他还将滑落到腰际的被子又给林元瑾拉了上去,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肩膀,生怕她受了凉。
林元瑾感受到他过分的关怀,莫名有种从爱人身上弥补了一份缺失母爱的诡异感。
林元瑾手指扒着被子边沿,露着半张脸安静地看着他,好像终于乖巧起来,再不惹是生非。
但崔夷玉只觉得她在憋个大的。
“况且。”崔夷玉单膝点地,跪坐在软榻身侧,以仰视的角度望着林元瑾,无比认真地说,“你身子不好需得静养是其一,我们如今受皇后桎梏,如何能让你怀孕?”
避子汤伤身,肠衣那等腌臜之物他也不愿用在林元瑾身上。
“我实在不愿只因贪一响之欢,让你受苦。”
皇帝不愿让有的妃嫔怀孕,一碗药下去便去了个干净,他后顾之忧,女子则在往后余生受了无数苦楚。
世间男子多是这般,只要身份够高,一个不好便换下一个。
哪怕是家中贫寒的百姓,妻子在家中做苦工,也多得是人刚得了些银两想的不是为家中添衣做饭,而是再抬一房小妾。
林元瑾盯着崔夷玉,半晌吐出了一个“哦”字,接着小声地说:“你不痛吗?”
“…还好。”崔夷玉红着耳廓,咳嗽了下,生涩地垂下眼,“等一等就好了。”
其实没那么快。
主要是想得很了,只要在林元瑾旁边他都难控制住本能的反应,要平静下来得转移半天思绪。
突然,门外传来恭敬的提醒声。
“殿下,水热好了。”
林元瑾裹着小被子从软榻上起身,踩住鞋子拉住崔夷玉的手把他往浴房的方向拉,拉了两下没拉动,回头困惑地问:“又怎么了?”
崔夷玉轻笑了声,竟显出了些少年气,抬起手腕,无奈地摇头说:“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都淋了雨,不去洗漱吗?”林元瑾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扬起笑容,“一起洗省时间。”
崔夷玉:“荒唐。”
“我们是夫妻呀,哪有什么荒不荒唐的。”林元瑾捧着崔夷玉的手放到颊边,清甜的声音中透着些诱导,眼眸微微眯起,“你不难受吗?让我帮帮你吧。”
帮?
崔夷玉一怔,被她用力地一拉,竟真如被她扯着线的傀儡走动了起来,直至一头扎进了满是热气的浴房。
他从未在如此普通的一个字里听出了旖旎色,可他已经一退再退,说得明明白白,再不知用什么话来推辞。
或许是知情识趣地料到了这种情况,浴房一侧屏风后干干净净摆放着两人的衣服。
林元瑾熟稔地甩开鞋子,跑到屏风后将弄脏的小被丢到一边,拿起木瓢接起热水从头淋到脚。
温热的水滑过身上,仿佛要将方才受的寒气一驱而空。
崔夷玉则走到另一侧,避开屏风后的身影开始洗漱。
等把身上的雨水都洗干净了,林元瑾才泡到偌大的木桶中坐着,任由热水晃动,花瓣摇曳着覆盖到肩膀上,“唔”地喟叹出声。
在崔夷玉将第五次水浇到自己身上之后,终于喘了口气,刚穿好衣服,就被她开口“站住”给喊停在了原地。
崔夷玉脊背发麻,侧过身看向她,仿佛无声地抗争。
“你怎么搞得我像是强抢民男的恶霸。”林元瑾眨了眨眼,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只是简单地穿上了衣衫,精致的眉眼透着犹豫,松垮的衣服搭在他纤薄的肩背上,竟透出鹤骨松姿之质,未擦干的热水坠在他的襟口,将落未落。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浑身透着林元瑾相同的气味。
他当然没碰太子妃的香露,可共处一室,热气弥漫,多少沾染了些许,仿佛融为一体。
他艰难地朝林元瑾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百般挣扎,深思熟虑,最终还是停在了林元瑾的身侧。
“您莫要……”他蹙起眉,却在下一瞬,瞳孔猛地一缩,呼吸硬生生卡在了喉口,出不来下不去。
林元瑾伸出了手,手心贴在他的身上,面上透着思索与试探。
崔夷玉手死死地压在木桶边沿,手背上青筋鼓起,用力地像是要这段手中的木板,面色通红,向来挺直的脊背弯曲了下来,头俯在林元瑾的肩侧,身子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林元瑾知道人的构造,却实在缺乏实践经验,纯靠拼凑起来的知识在崔夷玉身上摸索。
但越是不懂带来的生涩,越是如隔靴搔痒。
她想帮帮崔夷玉的心可是真的。
据说没到最后一步,也有许多纾解的办法。
“我不太会,你自己试过吗?”林元瑾合上手,贴着他的颊侧还能听到他不规律的喘息声,仿佛欲壑难填。
“未…曾。”崔夷玉说着,向来平静的声音竟难以自已地抖了抖来,漆黑的眼瞳透着些失神,“您快放开,莫要脏了您的手。”
他有些口不择言。
这都称上“您”了。
林元瑾听到崔夷玉这般说,反倒愈发来了兴致般,手指如拨弄琴弦来回在他身上试探,时不时用力一下,在呜咽声中去寻找她想听的音调。
崔夷玉有些站不稳,半身压在木桶边沿,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哪怕再克制,也在挣扎中不自觉地用了些力,按出了红印。
两人虽然都不懂情事,但偏偏学习速度都甚快。
林元瑾一边听着崔夷玉的反应一边改变着指法和频率,终于在他眉头紧蹙,像是快要脱力前的挣扎时,抬首蓦然亲吻住了他的嘴唇。
崔夷玉浑身一颤,双眸如坠溺水,在一阵强烈的松懈感下,缓缓闭上眼回应,轻轻地回应她的吻。
唇瓣相贴,轻柔又暧昧。
如有温和的春雨,淋在了两人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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