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下药
“娘娘。”
宋姑姑轻声唤回了皇后的注意力。
皇后这才收回视线,恍若无事地笑着说:“许久不见太子,今日见太子大病痊愈,本宫心中甚慰。”
旁人不知皇后的内心在滴着血。
她的亲子下落不明,这个替身倒活得愈来愈有太子的模样,偏她不光不能杀了他,还不能戳穿他的身份。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儿臣不孝,叫父皇与母后担忧了。”崔夷玉浅笑着微微俯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宋姑姑的身影,落在皇后的脸上。
他依赖简单粗暴的武力,对毒术只是略懂一二。
可经年累月之下,他没留下什么钱财,却因各种原因累积了各式各样的毒药。
皇后敷了粉仍不掩倦意,再加之心里憔悴,药力发挥得便愈快,初时不易察觉,等日积月累,一点小病就能要了她的命。
崔夷玉如若无事地收回视线,侧眸看向捧着酒杯喝的林元瑾,却也没阻止她,只轻声笑着说:“喜欢吗?”
“和秋狩上的不是一个味儿。”林元瑾抿了几口,思索着,“还有点辣。”
“那要换茶吗?”崔夷玉问,看着林元瑾意兴阑珊地点头,去吩咐了下后面的宫女,自己则拿起筷子夹了块奶糕放在她碗里,靠近她说,“垫一垫。”
“我已吩咐了张嬷嬷,晚间出宫我们不坐马车回去,去看灯会。”
“她说什么?”林元瑾想了想,“可我不想我们出行身后跟着人。”
还不如他们晚上归回太子府后,再想办法出来。
“让他们离得远些便好。”崔夷玉简单地说。
他如果想甩掉侍卫不难,但若因此兴师动众反倒不好,不如提醒着。
“皇兄与皇嫂琴瑟和鸣,真是羡煞臣弟。”身侧的二皇子端起酒杯,看着他们低声叙话的模样,蓦然开口。
见两人齐齐望过来,二皇子才笑着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补充,“臣弟恭贺皇兄康复如初,可见父皇关照有加,吉人自有天相。”
二皇子看着无半分病色,甚至神清气爽、远胜于在外担惊受怕者的太子,心中难免失衡。
时至今日,他自然知晓皇帝根本没有想废太子。
至于这美其名曰搜查,实则监禁的手法,二皇子随意揣测,许是皇帝既想迷惑众人,又能借此让太子安心养伤,再查缺补漏。
二皇子的目光不自觉地挪向坐在太子身侧的林元瑾。
她看着安静又乖巧,眸光却不失伶俐,只是目光的终点永远落在身侧太子的身上,仿佛一心一意,无半点犹豫。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妃对太子情根深种。
成家立业的人诸多,可家里的鸡毛蒜皮大多不足为外人所道,可皆知有些事是演不出来,亦或是不需要演的。
婚事不过是一场别样的交易。
能举案齐眉便是天大的福气,能少些纠葛就能谢天谢地。
可茶楼里戏台上仍在唱着爱恨情仇的戏剧,感慨着真情难得。
因为难得,得不到的人就会心生毁灭之心。
“二皇弟的心意,孤心领了。”崔夷玉蓦然抬起眼,漆黑的眼瞳里透着些不易察觉的锐利,寒锋般直撞向二皇子的视线,如无声的警告。
“听闻父皇近日有意为二皇弟择妻,孤在府中休养许久,不知细则,只在此祝二皇弟得贤妻相助,百年好合。”
他字眼温和,声音却隐隐透着刺,明显不满于二皇子对林元瑾那意有所指的目光。
二皇弟看着太子,意外地挑起了眉,表面不显,心里却“霍”了声,不光没收敛,反倒起了额外的兴致。
两人面带笑容,目光相撞却仿佛能擦出火花。
没几刹,二皇子就笑了笑,拱手道:“臣弟承皇兄吉言。”
说罢,拿着酒杯一饮而尽,以示诚心。
林元瑾完全没察觉到两人短暂的对峙,心思甚至已经落到了夜里的灯会上。
宴席上的菜品不同于家宴,大多看着好看,实则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吃起来味如嚼蜡,她只拿些与冷热无关的甜点垫了垫。
宴席上,君臣奉承,你来我往又来几轮。
浑身丝绦的舞姬踩着香风缓缓迈入,仿佛酒至二巡,殿内也多了许多叙话的喧声。
林元瑾看着崔夷玉不断与旁人推杯换盏,说出的客套一句接着一句,话里话外是暗示他在府中休养,却完全不知外界如何,不知皇帝打算,出了府方知朝堂动荡,宴席上也多了许多生面孔。
京城的冬日寒气格外重,哪怕如今稍有缓和,也未到鹦鹉能出来玩闹的气温。
林元瑾在屋子里都要小心谨慎,生怕蒜苗着了凉。
只是茶喝得多了,难免坐立不安。
“我出去一下。”林元瑾拉了拉崔夷玉的袖子,指了指外面。
崔夷玉眼瞳一动,启唇似是想陪她去,却也知晓并不合适,被她轻推了下,拉着桑荷便起身从旁边悄悄出了殿。
林元瑾步伐匆匆,自然也没察觉到崔夷玉无声地望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仿佛在埋怨如今这身份掣肘了他的行动。
好在来去很快。
只是寒天的衣服最难整理,等林元瑾整理妥当,拎着裙摆走出来,却意外地没有看到桑荷的身影:“人呢?”
林元瑾寻了路上最近的一个宫女,问着“你可瞧见”接着描述了一番桑荷的模样,却只得到了摇头的答案。
奇怪了,桑荷肯定不会乱跑。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林元瑾心中升起不安,目光看着四处巍峨的宫殿,灯盏照亮了路却依然有昏暗的地方,仿佛边角处能藏匿着人。
四处寂静无声。
温暖的橙光在风中摇曳,连带着人的影子也扑朔起来。
林元瑾的警惕心让她不敢四处寻找,只四周扫视了一圈,笔直地朝回殿的路上走。
她步伐越来越快,仿佛有人在背后追她,不知不觉竟快步跑了起来。
林元瑾隐约听到了一句“该死”,下一刹,肩背就被重重的一击,恰好还打在原来的旧伤上,瞬时浑身一麻,跌倒在地,被人蒙住了嘴。
她眼前一晕,却没有真的昏倒,只是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人将她拖着拉近了附近的屋子里。
屋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只璨金色的香炉散发着甜腻到不正常的气味。
林元瑾被捂住嘴又绑住手脚,搬到了床上,睁着眼睛,没有看走到床边的男子,反倒是盯着窗外两个女子的身影。
只是虚影根本判断不出来究竟是谁。
林元瑾费尽全力,想将口中的布料吐出来些,舌头被死死压着难受到作呕都没能吐出来。
男子却突然伸手,主动将她口中的布料扯了出来。
林元瑾一怔,抬起眼,却没有第一时间呼救,只看着男子轻声开口。
“是谁命令你的?”
一开口,林元瑾一怔,仿佛吓了自己一跳,喑哑中透着不可思议的娇声,完全不像是她会发出的声音,只能尽力遏制住在腹中翻涌的热意,试图冷静地开口,“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那男子面容普通,丢到一群人里完全找不出来的相貌,不说话,只压抑地喘着粗气,颤抖着手就要去解她的衣裳。
“你会死的。”林元瑾盯着他,“在上元宴席上冒犯太子妃,我不一定会死,但你一定会死。”
她声音平静,明显不是挑衅,只是认真地陈述着事实。
林元瑾从他主动松开她的口,给了她呼救机会的一刹,隐约察觉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并非出于自我想侵犯她,而是受到了某个人的命令。
男子的浑身一顿,蓦然对上了林元瑾认真的眼瞳,脸上有不自然的涨红,但眼里却充斥着血丝。
她因中了药而眼眶微红,连身子都偶有颤抖,哪怕吐出了布料第一时间也没有尖叫,反倒是放轻了声音来问他。
“殿下。”男子放低声音,“属下没有办法,属下的家人……”
他说着红了眼,壮实的男子竟透着难言的窘迫。
林元瑾哑然了半晌,看着他笨拙地想去解她的衣服,却半晌找不到关窍,最终艰难地坐起了身,叹了口气:“你别动了。”
“你姓甚名谁?是谁家的护院?”她开口,“你松开手,说清楚,我恕你无罪还保你家人。”
男子的手一停,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元瑾。
他显然没想到被捆住冒犯至此的太子妃会说出这般的话,下意识以为她不过是在哄骗他。
“你愿意相信我就停手,等太子来寻我,你若不信我,今日事发你必死无疑,你家中之人也同样会受牵连。”林元瑾气喘吁吁地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信拿家人威胁你的主家,在你死后还会耗时耗力去保护他们吧?”
她没那么慌,是因为她知晓宫中尤其是今日,巡视的人格外多,宫殿之间相隔又远,过于宽敞的环境难以蔽体。
他们想打晕她到屋子里的这段距离很近,崔夷玉哪怕暂时没出来,只怕等会也会找理由过来。
林元瑾隐约察觉到崔夷玉对于她离开视线这件事格外恐惧。
男子深呼吸了几刹,哪怕脸色通红,脖颈上的血管微微凸起,颤抖着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双膝点地跪在了床上叩首。
“属下宋停,见过太子妃,请殿下恕罪。”
就在这时,外面原本虚晃的人影突然慌乱地跑走。
接着匆匆而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少年的身影迅速走到了门口,“啪”地一脚踹开了锁住的门,闻到屋内靡丽的味道,皱起细眉,目光迅速朝床上而去。
就见林元瑾眼眶通红,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往门口看过来,声音嘶哑。
“你怎么才来。”
第82章 缱绻
“你怎么才来。”
崔夷玉看着床上明显中了药的林元瑾,眼底再看不到旁人,快步走过去,走到床边,手指迅速按在她的腕上。
他艰难地吞咽了下,因焦急而过度干涩的喉咙终于得以缓和,耳畔逐渐听到了声音。
崔夷玉实在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步路的时间,林元瑾就能在宫中遭此毒手。
几乎是前脚林元瑾出了殿,崔夷玉和旁人客套了几句就也走了出来。
他实在放不下心。
可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对的。
崔夷玉的心脏跳得极快,几乎一下又一下地锤击着他的耳膜,甚至影响到了他听脉,不得不闭上眼,深呼吸来缓和心情。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慌过了。
敞开的大门将屋内的旎香吹了个干净,只余下香炉里残留的证据展露着对林元瑾的谋害。
“对不起。”崔夷玉闭着眼,呼吸都有些颤抖,“对不起。”
他真是太不谨慎了,他就应该陪着林元瑾出来的。
自打从悬崖下回来他就一直不安,事事谨慎,生怕行差就错,半步错步步错,他实在是怕得狠了。
可万万没想到,就只是这几步的距离,林元瑾就差点惨遭毒手。
林元瑾有些发晕的脑子一怔。
她缓缓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闭着眼宛若无声哭泣的少年,连呼吸都好似在自责,浑身充斥着极其强烈的自厌与躁郁感,仿佛要原地崩碎。
“我不是在怪你。”林元瑾突然放轻了声音,本就嘶哑的嗓子努力软和起来,抬手拉住崔夷玉的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所以一直在等你。”
“错的不是你,是害我们的人。”
崔夷玉现在回忆起来都在后怕,止不住的杀心充斥在心胸之中如同要割开他的身躯,再刺向旁人。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充斥着繁杂噪音的听力重新恢复正常,才重新听起林元瑾的脉声。
这一听,又让崔夷玉皱起了眉。
“我不舒服,走不动路。”林元瑾轻声和他说。
她身上翻涌着异样的热潮,一波接一波,热得她眼前发晕,像是中了软骨散一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崔夷玉转头打开香炉,指尖捻了一小撮未燃尽的熏香,心中有了定数。
这药对于常人而言很是猛烈,对他却没什么效果。
这些年大大小小饮过的毒太多,这熏香对崔夷玉而言宛如班门弄斧,可对林元瑾而言却太过火了。
林元瑾如今尚在温养,哪里受得住这等腌臜之药。
“此药是花坊里助兴的下作药。”崔夷玉伸出手,无比熟稔地将林元瑾抱起来,就看到她头无力地一侧,白皙的脸颊此刻泛着大片的绯,喘息间都透着不自然的甜腻。
林元瑾不喜这样不受控的感觉,眉头紧皱。
崔夷玉垂眸扫了眼跪伏在地的男子,面不改色地往屋外走:“来人,将他带回太子府,派人去寻李公公,转述方才太子妃遭谋害一事,孤与太子妃先行回府,来日再与父皇请罪。”
他一应安排好,才抱着林元瑾大步往出宫的方向走。
林元瑾头脑愈发昏沉,却在好一会儿后猛地睁开眼:“桑荷呢?”
她猛地想起来她是来找人的。
“她被人打晕丢在了假山后,我是先找到的她。”崔夷玉低声说,就看到林元瑾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方才那人受制于加害之人,你好好查查,我承诺了他。”林元瑾轻声说,时不时因为不适停顿一下,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的双腿酸软得开始发疼,好像跑了许久然后骤然坐下来,浑身好像不受控制般发抖,热流不断往下涌动。
林元瑾紧闭着嘴,咬紧牙忍耐,却仍是逃不过崔夷玉的双眼。
“我知道。”崔夷玉尽数答应下来,步子却愈发匆匆。
他可能比林元瑾自己还要了解她,眨眼和呼吸的频率,不情愿时眼尾耷拉下的弧度,嘴角的挪动,脸上每一处的变化对崔夷玉而言都是可以分析出的情绪。
崔夷玉连林元瑾夜间睡得好不好都能看出来,如何能不知她眼下的燥热难受。
中药时间愈久,林元瑾越是大脑空白,如同失去了思考能力。
等崔夷玉催促着马车,一路坎坷地回到太子府中,林元瑾的眸光都要涣散了,只是拉着他的手往脸上碰,仿佛贴着夏日里的冰块,唇齿里不断呼出热气。
她唇齿轻启,好像在说些什么,崔夷玉却没听到。
直到将衣裳放好,再将林元瑾放到盛满温热药汤的木桶里,崔夷玉倾身去听,才隐约听到她在唤“夷玉”,不由得一恸。
“没事的。”崔夷玉抬手贴着她发热的额头,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仿佛想将药力推出去。
林元瑾唔着声,靠在他肩膀上,身子无力地向下滑,又被他用手臂撑着扶坐起来。
崔夷玉自己不在乎,却根本不敢让林元瑾泡冷水,届时若是药没解开,她还得了风寒,就是雪上加霜了。
奈何浴洗也洗不出药劲,最终在她越来越迷糊的意识下,崔夷玉将她抱回了床上。
“林元瑾?”崔夷玉用指腹擦拭着她因为不舒服不自觉流下的泪珠,看着她难受地抱着杯子,想挣扎却如何都找不到病灶,只能低声哼着。
崔夷玉静静地看着她,最终叹了一口气,捧住了她的脸颊亲吻了上去。
长吻缱绻又缠绵。
林元瑾如久旱逢甘霖般张开嘴,迎合着他的亲吻,像是想从他身上汲取到更解渴的冰凉感,舌尖却在亲吻中不自觉地发麻。
她的眼神清晰了些,很快就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欢愉之中。
倒春的寒风格外凛冽,却分毫不影响屋内的热烈。
窗里扑簌簌地下着霖霖霏雨,从生疏青涩到暴雨疾风,在一阵接一阵的水浪之中,窗外的风声都安静了许多。
最初还只是过强的药力牵引着两人的意识,等三巡之后便纯粹是沉溺在浪潮之中不愿醒来。
等云销雨霁,一切重新归于宁静,安静的洗漱之后,只剩下了交错的呼吸声弥留在床帷之下。
令人心悸的安静弥漫在屋子里。
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明显。
林元瑾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眼,盯着墙壁不敢回头直面崔夷玉,耳廓通红,身子僵硬中透着无力的酸软,好似运动量过大导致不得力。
可能是因为她耐药力差,再加上吸入了过多的熏香,又压抑得很了,等爆发之时便格外炽烈。
她如何都没想到两人的初次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林元瑾也没有像醉酒后断片一样失忆,相反她连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事后想刻意逃避,脑子里都控制不住,时不时会闪回。
她心中刚升起强烈的逃避之心,一侧眸就看到了枕头上的濡湿
林元瑾不由得又为自己经常控制不住的泪腺而担忧,可又下意识想到崔夷玉亲吻着便去含她的泪珠,好像想将她整个吞下去,又羞赧了起来。
停,不要想了。
正当林元瑾闭上眼,准备去拚命搜寻睡意的时候,腰上多了一双手臂。
身后的少年将头埋在她脖颈后,生涩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温热的呼吸在她耳畔拂过,带着缠绵过后的喑哑,哪怕是歉意都浸满了仿佛能拉出丝的暧昧。
林元瑾头皮发麻,在知道装睡是不可能且非常丢人的举措下,极其小声地回了句:“不疼。”
她知道崔夷玉顾着她的身子,哪怕急于解她身上的药性,也尽可能地帮她纾解。
可崔夷玉像是被雨打弯了的、湿漉漉的枝条,只伏在她身后贴着她,像是生怕被厌弃一般,完全没了平日里待旁人时的矜贵与锐利。
他身上还有与林元瑾相同的温热的水汽,新换的衣裳上透着浅淡的熏香味,不知不觉萦绕在鼻尖。
分明崔夷玉已经将床上的物件儿都换了一遍,也开窗透了会儿风,却好像还能隐约闻到旖旎的气味。
林元瑾觉得是她还陷在方才过于漫长的时辰里。
明明之前她早就想过这种事,可却没想到会发生在突如其来的事故里,她也并不排斥,只是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林元瑾的思维开始漫无边际地发散起来,蓦然感觉到身后抱着自己的少年不知不觉越来越用力,膝盖压着她的腿,好像要将她按到身体里去,皎白的手曲起贴在她脸上,如同不安地确认着她的存在。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中不自觉惶然的空洞稍稍填补些。
林元瑾拉住快要碰到她嘴唇的手,感受到他一顿,想缩回去,扭了扭身子转过去,直视着崔夷玉。
崔夷玉倏地垂下眼,还有几缕半湿润的漆黑发丝贴在额侧,精致的眉眼如今乖顺得异常,嘴唇上还有被她咬出来的血口,却好像犯了错的人,任凭她责罚。
好像方才如被本能操控的兽类般用力咬着她脖颈的人不是他。
“好了没事,你别多想。”林元瑾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蹭了蹭他的脸颊,用强硬的命令语气说,“我不难受,你也没错,都挺好的。”
“现在,闭眼睡觉。”
林元瑾抬手捂住了崔夷玉的眼睛,还能感受到他的睫毛轻颤扫过她的手心,如同微晃的蝶翼。
窗外的寒风飒飒直吹,在呼呼声中似乎想蹿进屋里,却不得门而入。
柔软的厚被子亲昵地抱住一对年少的新婚夫妻。
至于是谁要谋害她,宫里之后如何,都等一觉醒来再说。
第83章 暗示
“荒唐!”
“咳,咳咳……”
皇后虚弱地按住胸口,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太子妃在上元节当日于宫中遭谋害,无异于当着帝后的面下脸色,直指宫中松懈,管理不当。
“娘娘,快请太医来吧。”宋姑姑扶着皇后,满眼担忧,“您近些时身子总不见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皇后抬了抬手制止了宋姑姑,只捏着鼻梁说:“本宫是气得狠了。”
她实在没想到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鲁莽行事,还真就差点成功。
“陛下刚将他们从府里放出来,眼下容不得半点沙子。”
皇后身心俱疲,万没想到她就想让这替身与太子妃生个孩子,竟还坎坷至此。
眼下孩子都没影,太子妃竟然能在宫中遇害。
如此置天子颜面于不顾,究竟是哪家人出的馊主意?
皇后左思右想,只能顺着害的是太子妃而不是太子的方向想,此事辱没了皇后颜面,必然不是崔家,那是裴家?可裴家那老东西向来谨慎,行事作风都是直攻太子,不屑于对女子下手。
“此事必须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天家颜面何存!”
此事不宜声张,皇帝便直让皇后以有人暗中下毒的理由来查。
皇后在宫中上承皇帝的压力,绞尽脑汁,连审带搜,查得无比坎坷。
自打前朝的风雨稍稍停歇,后宫却又搅弄了起来。
不过此事远没有她想的这么复杂。
后宫之中氛围死沉,仿佛压着千斤鼎,按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在场之人顺藤摸瓜到四周,很快蔓延下去。
宫外的上元灯会却热闹依旧。
灯会足足有三日,张灯结彩的街道橙红一片,璀璨的火光照亮了夜晚,将繁星都衬得黯然失色。
“这个如何?”一身青裙的少女拿起赤红的面具,转手安在了她身后少年的脸上。
少年倒也不意外,只是扶着她的手,露出了的漆黑的眼瞳看向了一侧的铜镜上横眉怒目,堪称骇人的面具。
“不错。”他顺着林元瑾的话说。
“买!”林元瑾大手一挥,笑着抱起了两个面具,藕白的手腕上还挂着两根像是刚买的普通木质手串,与她身上看着清雅但仔细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衣裙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应当在太子府里休养太子与太子妃,却悄悄地出现在了街道上,身后竟无一个人跟着,无声地显示着他们再一次翻墙出来游玩的事实。
那药是助兴的药,当下解了就是解了,没什么后遗症。
林元瑾实在不愿她与崔夷玉在一同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就这么在床上过了,转头就背着嬷嬷拉着他出来游玩。
辉煌的灯火宛若金色的天桥,飞扬的纸灯与河面上的莲花灯连成一片。
倒不是不务正业。
林元瑾算是隐约明白了崔夷玉第一次见她时,为何是那副平淡又麻木的模样。
他心无旁骛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宛如不知疲倦的工具,效率高得可怕。
等她今日午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在缓和身上的酸痛,崔夷玉就已经坐在床边,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查完了。”
林元瑾一懵,就看到他掏出画过押的口供,简单说起他查到的情况。
供者是个宫中侍卫,口供里说清了沈家是如何用家人威胁指使他冒犯太子妃,甚至从沈家牵扯到了盛家,若非是冰莹县主与公主关系姣好,又借了太后亲赐的令牌根本不可能轻易将人带离岗位。
计划乍一看很是简单粗暴,偏偏施行起来险些成功了。
但是。
“沈家?”林元瑾揉了揉太阳穴,一时之间竟没想起来这个沈家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好在沈家和盛家连在一起听,又涉及到了太后的侄女盛冰莹,林元瑾总算是想起来,这两个人就是在秋狩时挑衅她又被她回怼过去,还被皇帝当众暗示警醒过的人。
“她们为什么谋害我?”林元瑾冥思苦想,“我出事了她们难道能当太子妃吗?她们不怕这样行事暴露了家里出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崔夷玉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蓄意报复肯定有,但他觉得此事并不仅仅是女子之间单纯的勾心斗角,身为贵女最基本的教导也知不应在宫中生事。
朝堂上因贪污案株连九族的不在少数,谁也没有想到风口浪尖之时有人敢对太子妃动手。
但重点不在她们身上。
“此事和裴家脱不开干系。”崔夷玉看到林元瑾一怔,靠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说,“我在昏倒的桑荷身边看到了裴家‘护院’留下的踪迹。”
他们许是觉得不起眼,行事匆匆时半点没在意。
但在崔夷玉眼里,哪怕是半点儿痕迹都格外明显。
他身为崔氏暗卫,最是知晓两家之争,他有曾带着林元瑾逃离裴氏的追杀,甚至拿折断的箭羽警醒二皇子,被他们伤过,也反杀过,连他们劈人爱用什么角度都一清二楚。
“……二皇子?
兜兜转转,最后又绕回了皇位之争。
如果和二皇子有关,那这看似简陋的计划对他而言其实更好。
“二皇子同去狩猎之时,亲眼见过她们与你起了口角,若是想暗中藉机挑拨,再特意做些手脚,栽赃嫁祸再简单不过。”
昨夜恰好二皇子就坐在他们身侧,眼看着林元瑾出去了。
至于沈、盛两人究竟是被推着往前走,还是本就心有歹意暂且不提,假设太后若不知内情,还有个裴贵妃在宫中立着呢。
皇后近些时日体虚,皇帝甚至起过让贵妃给她分担一些的念头,只是很快就被拒绝了。
但问题牵涉到二皇子,又是涉及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情报来判断,就不是简简单单告诉皇帝就能了事的。
至于他们两个如今漫步在上元灯会上,一是因为本就想来,二也是另有原因。
林元瑾将新买的一对面具往崔夷玉怀里一放,看着高朋满座的酒楼,众人簇拥的戏台,突然想起一件事。
“说来。”林元瑾偏过头,好奇地看向崔夷玉,“之前在宫中时二皇子挑拨过我和太子,只是我当没听到。”
但幕后主使若是二皇子……
“他之前暗示过我大可红杏出墙。”
崔夷玉脚步一滞,原本平静的眼里翻涌起来,偏过头若无其事地说:“何时说的?”
暗示?红杏出墙?
他竟完全不知此事。
这等放肆之语不可说与旁人听,也就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二皇子竟与林元瑾独处过?
林元瑾眨了眨眼,对上崔夷玉声音不自觉地变小了:“当时传太子好男风,我进宫解释的时候,你在殿里,他在殿外,刚好碰上了。”
她本来没当回事,但对上崔夷玉无声的注视,却蓦然有些不自在,只伸手去拉住他的手腕:“他是在诋毁太子藉机挑拨,我不会不知。”
崔夷玉“嗯”了声,任由林元瑾拉着他的手腕走了好几步,才随口轻轻说出一句:“二皇子好人|妻,曾多次与其他臣子的妻妾有过首尾。”
林元瑾猛地一滞,愕然中又似乎有些不出预料。
“他……”
“你若觉得他在暗示你,那便是他确有此意。”崔夷玉缓缓抬眸,望向林元瑾。
若是能夺走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太子的正妻,又是皇帝钦赐的太子妃,对于二皇子而言或许是偌大的快感。
说罢,崔夷玉便继续往前走。
许是他们穿着与粗布百姓明显不同,来往的人多少稍微避开些他们,神色里透着小心,像是生怕不小心被贵人怒气牵连。
林元瑾快步往前小跑了几步:“是他执意要和我说,我没听的!”
崔夷玉意外地回头,对上了林元瑾的眼眸,迅速轻声道:“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说罢便垂下眼,任由鸦羽般的睫毛压下。
崔夷玉如今能想办法处理掉太子和皇后,可二皇子却是个大问题。
世人讲究忠孝,同样也讲究兄友弟恭,一个太子,哪怕是皇帝都不能轻易地弑杀兄弟,以免落下个残暴之命。
这一回是在宫中下药,下回呢?
“慢慢来就是。”林元瑾拉住崔夷玉的手,扬起笑容,似乎比崔夷玉要轻松得多,不忍他将一桩桩重事硬生生往脊背上压,指着旁边的小摊上的梅子水,转移话题,“别想了,我口渴了!”
她拉着崔夷玉往路边走,开口便是这梅子水如何卖。
小摊贩笑着比了个手势,一边帮他们盛水,一边笑着客套:“逢年过节,贵人们今日可是兄妹难得出来玩?”
林元瑾一愣,看了看身侧的崔夷玉,又看向了小摊贩,倒没否定,只是一个劲地笑道:“是吗?我们长得像吗?”
“有几分神似!”小摊贩以为自己说对了,连忙说,“小的日日在这摆摊,眼神儿可好了!”
林元瑾直笑,抬手抱住崔夷玉的手臂,感受到他有些僵硬,调侃道:“灯会热闹,兄长难得愿意晚间带我出来玩。”
她声音亲昵,明显透着依赖,抛开长相不谈,这回倒真像是兄妹了。
“是呢,高门大户规矩多点也是正常的……”
小摊贩将梅子水递给他们,连连感慨道,完全没察觉到眼前两人稍有不对劲的气氛。
等他们转身走了十几步,崔夷玉才看着林元瑾拉着他手不停地笑,直说“神似”算不算他们有夫妻相。
崔夷玉不作声,只是耳廓红了个遍,任由她调侃。
林元瑾看着他生涩的模样,像是听不得兄长这词,愈发来神,却突然听到“咻”的一声,不禁抬头一看。
烟花在天空中猛地炸开。
漫天的火光宛若雨落,牵扯出了地上人的视线。
林元瑾目光一停,恰好看到了酒楼之上价值不菲的观赏位,高处窗户旁露出的一小截身影。
赫然就是她要找的沈、盛两个人。
第84章 烟花
“苦着脸做什么,扫兴。”
盛冰莹手撑着脸,不以为然地扫了眼坐在对面的沈清辞,挑了挑眉,玩味地说。
“不是你想报复太子妃吗?怎么做了又不敢认?”
自打在狩场被太子妃不软不硬当众回怼了之后,沈清辞就一直怀恨在心,几乎是日日躺在床上难眠。
她的脑子如同不受控制般,反覆回忆着自己被林元瑾意有所指地嘲笑,以及众人打量视线,讥讽,嘲笑,虽不直接但无疑是轻鄙的视线如箭矢刺穿了她的自尊。
沈清辞向来被奉承才女惯了,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但实在过不去这个坎。
她已是及笄成亲之年,可自打与林元瑾对峙之后,连来沈家提亲的人似乎都少了些,甚至许多还比不上沈家。
沈清辞在家食不下咽,哪怕母亲不断宽慰她,说谁会在意女孩儿们之间的口角,她也无法不恨林元瑾。
“怎么是我做的呢?”沈清辞下意识回道,眸光闪烁,笑容有些心虚,“不过是宫中侍卫心怀鬼胎,擅自欺辱了太子妃,和我可没关系。”
她把事情撇得很清,好像一清二白。
那宫中的侍卫是她庶妹下人的表兄,甚好掌控的侍卫的家人也是她家中庶妹帮忙找的,这药是她堂兄从花楼捎带回来的……
事实上,每一件事确实也不是她做的,但每一个环节都无比顺利,仿佛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清辞只见过那侍卫一眼,话都没说过。
“既然不是你做的就别一整天做贼心虚,苦着个脸,连出来看烟花都魂不守舍的。”盛冰莹凉凉地说。
可沈清辞控制不住心虚。
事不是她亲手做的,可她了解事情的经过。
她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心悸,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在天子眼瞎“旁观”了谋害太子妃的事,还就是在天子眼下的宫殿里。
可林元瑾看着实在太光鲜了。
分明是被天子监禁在太子府中,再一出来她不光不显憔悴,反倒愈发明媚,与太子格外亲近,好似什么也打倒不了她,她天生运势好就能站在高高的地方。
沈清辞看着皇帝问候太子夫妻,看着太子待林元瑾心细如发,看着二皇子恭维着太子……刺眼至极。
过去还有林琟音在一旁,现在连林琟音都死了!
好像和林元瑾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
沈清辞的最后一丝悔意在她与太子亲昵说笑时消失殆尽,不甘与恶意充斥在她身体里的每一寸,让她眼睁睁看着林元瑾走出殿外,什么都没做。
正如大理寺内大部分杀人案都是一时兴起犯刑,过阈的躁怒压抑住了为数不多的理智,从而犯下了不可饶恕之事。
只有林元瑾真的出事了,哪怕她再冤屈,事已至此,她也再当不了太子妃。
沈清辞想。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连这都让林元瑾逃过去了。
也正是因为林元瑾得救了,她才会如此心虚恐惧。
“再怎么样也查不到我头上。”沈清辞扭过了头,看着天空,盛冰莹定的是专门赏烟花的酒楼上层的厢房里,她却完全没心思平下心来看烟花。
“怎么会呢?”
一个困惑的少女声突然出现,下一刹原本紧闭的门就被“啪”地打开。
沈清辞惊惧地转过头,就看到林元瑾正捧着杯饮子,脸上带着饶有兴致的笑容直视着她。
像是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
跟着个一身玄衣,脸上覆着漆红傩面的少年,如贴身侍卫般站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眼。
看身形像极了太子,可他只是静静站在林元瑾身后毫无动静,那锐利的气质更像是舞刀弄枪之人,让两人立刻否定了他的太子的可能性。
太子殿下天生居于人上,怎么可能会和下人一样站在林元瑾身后?
“你不会觉得事不是你亲手一件件安排的,你就冰清玉洁吧?”林元瑾走进去,站在桌侧俯视着沈清辞,好奇地问。
沈清辞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压抑住心底的慌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盛冰莹眉头一皱,当即想唤人,却蓦然看到了那少年手放在配剑上动作,似无声的威胁,不由得闭上了嘴。
反正也不是冲着她来的。
“宋停。”林元瑾开口。
沈清辞面露迷茫,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过林元瑾早就料到了,贴心地解释起来:“被你们要挟的那个侍卫叫宋停,他都招了。”
“他招了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都没见过他!”沈清辞立刻回了一连串,语速极快,像是摆脱嫌疑一样。
“你没见过他不妨碍你压迫他。”林元瑾偏了偏头,善意地提醒,“你在想什么呢?”
她的眼眸里透着无奈,更多的是对做了错事还不敢承认之人的嫌弃。
林元瑾抬起手,扣住了沈清辞的下巴,见她挣扎着躲闪的,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别动,别惹我。”
沈清辞不知为何,蓦然被她语气里的一股极浅淡的戾气吓到了,注意到她身后少年凉薄到像看死人的视线,当即不敢再动弹。
她不觉得林琟音的死如外面所说是不堪受辱,自缢而死。
“事情确实不是你一手主导的,但你也要为你不知被人利用的愚蠢与恶意付出代价。”林元瑾盯着沈清辞惧怕的双眼,松开了手。
沈清辞刚以为以为得救,还没坐稳,下一刹就被“啪”地甩了一耳光,跌摔在了地上不说,还被歪斜的椅子砸到了身上。
她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捂着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睁大了眼看着林元瑾,刚准备开口。
“盛家虽不显赫,但冰莹县主是太后侄女。”林元瑾扫了眼难得安静地坐在对面的盛冰莹,和善地看着沈清辞,“你就祈祷你的父亲能一直稳稳坐在礼部尚书的位置吧。”
沈清辞浑身一抖。
她不会不知道她的一切尊荣与光鲜都是她的父亲带来的,只是囿于后宅许久,她早忘了她的一举一动也有可能影响到父亲的官职。
谋害太子妃?
哪怕如今只是嫌疑,现在想起来,沈清辞也会觉得自己当时头脑发热已经疯魔了。
“自求多福吧。”林元瑾轻笑了声,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她们两人,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屋子里,提着裙摆快步走下楼梯。
林元瑾一路向前,身后的少年侍卫无声地替她开道,酒楼护卫不少与小厮,原也不该让人擅自进入贵客的厢房。
但在场之人众多,无一敢拦她。
等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沈清辞恍惚地捂着脸坐下,无助地自言自语起来:“怎么办?”
“你还好意思说?”盛冰莹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才半天就被人抓到了把柄。”
昨天事发,今天林元瑾自己不光能找到她们两个今日所在,还敢上门动手打人,还配了护卫,可见太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还对她无比宽容溺爱。
沈清辞愈发胆战心惊,终于低下了头。
……
下了楼,无视了看到他们就发怵的小厮,两人径直走出了酒楼。
重新回到街上,顺畅的空气迅速驱散了厢房里沾上的熏香味。
林元瑾伸了个懒腰。
“神清气爽。”
崔夷玉捧住她的手,用帕子将她泛红的手从指尖擦拭到手心,半丝不落,生怕她沾上了脏东西。
等擦完,他又轻轻地揉了揉林元瑾的指关节,帮她缓和了下疼感:“还好吗?”
“用的力大难免有点疼。”林元瑾点头,亲昵地说。
作用力相互的道理她当然懂,只是有时候不打一下实在不出气。
虽然害人的办法有很多,但不妨碍林元瑾格外厌恶沈清辞的做法。
“二皇子暂时不能处理,但沈尚书是坐不稳了。”崔夷玉轻声说,“明日我会进宫禀明此事,你莫要担心。”
皇帝向来护短不说,在他眼皮子底下作恶实在是碰到了他的底线。
“我不担心。”林元瑾笑了笑,将手从崔夷玉手心里拿出来,突然贴上了他的脖子。
他脸上还覆着面具,哪怕他信任林元瑾,但要害被林元瑾贴着的感觉实在让他本能地紧绷。
“来找她们只是顺便,我还想多逛逛。”
上元灯会的第二日也热闹极了,街上不乏适龄男女,最热闹的地方还有许多卖河灯、猜灯谜、棋弈、书画、射箭乃至投壶的摊贩。
投壶的摊子前,正站着一对大抵双十出头的夫妻。
男子聚精会神地投着箭矢,最终堪堪将三支投入壶最中间的圆口。
“你会投壶吗?”林元瑾转头去问崔夷玉。
她不会,她连套圈都套不准,更何况是壶那么小一个口,与崇尚这等手艺的姊妹不同,有这时间她通常去看书了。
令林元瑾有些意外的是,崔夷玉摇了摇头。
“没试过。”
他不多说,林元瑾却心领神会,完全懂了他的意思。
崔夷玉擅武,更何况只是由射艺演化而来的投壶,只是将箭矢投掷进瓶对他而言太过简单,加之他以前替换太子的时间并不多,也没人会主动寻太子投壶玩乐。
他说的没试过,就是真的没投过。
前面的男子连中了三根箭,听到后面两人的讨论声转过了头。
尤其了是崔夷玉虽脸覆面具,气度却并不似普通人,却不会投壶,让人不禁调侃:“小公子一表人才,倒像是大户人家,竟没投过壶?”
京中尚有以投壶为乐的风气,若是没点水准定是要遭人玩笑。
林元瑾以前也因为不会投壶被意有所指过,只是她不在乎。
“小公子可要试试?”摊贩抬起头,掂了掂手中的铜板,“就几文钱,您若是散箭便能给小夫人送个普通花灯,若是能连中贯耳还有别的彩头哩!”
说着,他指了指上面挂着的各种花灯。
“来一个,来一个!”旁边有路人顺势起哄,笑着开口。
崔夷玉并不理会旁边人的声音,只看向林元瑾:“你有想要的吗?”
他只是没试过,不代表不懂投壶是什么东西。
“哟,小公子口气可大呢。”刚得了一盏花灯的男子笑道。
林元瑾仰起头看了看,一连排各式各样的花灯看的人眼花缭乱,突然看到了一个鸟形状的,眼前一亮。
“我要那个,很像蒜苗的。”
旁边有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突然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小夫人这可是为难人了,那是枭呢。”
似乎觉得这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太过艰难,连面子都没给自家夫君留。
崔夷玉看了看要求,只平淡地道了声。
“好。”
第85章 划船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围着摊子的人不知不觉愈来愈多,翘首往里面瞅。
“那边在闹什么?”有人路过好奇地问。
“好像是有个年轻人投壶连中,眼见着就要拿到头奖了!” 前面的人扭过头来说。
“这么厉害?我看看。”
往里看,又听见叫好声,才看到一个玄衣的少年手中捏着箭矢,手腕一抖,“嗖”的一声,箭矢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耳口内。
箭尖碰触到瓶子发出清亮的鸣声。
“连中!贯耳!”
周围的人吆喝起来,仿佛比当事人热情多了。
少年面上覆着漆红的祭神面具,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为骇鬼怪而横眉怒目的面具衬得他的下颌更为精致,过于平静让他和周围叫好的人格格不入。
“小兄弟这就不厚道了吧。”旁边一个青年轻哂,说,“你这可不像没玩过的样子。”
“他习过武,精于骑射,只是家中严苛,没玩过投壶罢了。”林元瑾回头反驳,“又无人规定投壶是科考题目。”
青年讪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仿佛落荒而逃。
崔夷玉从满面笑容的摊贩手中接过那个长得像蒜苗的花灯,看到林元瑾在为了他和别人打嘴仗,缓和了些眉眼:“给。”
林元瑾回头接过花灯,拉着崔夷玉的手就往人群外走。
等离开人群聚集之地,空气里又飘来甜味。
林元瑾转头一看。
只见路边有个卖糖画的老人,旁边放着一个转盘,上面绘着不同的图案。
“小夫人可是想买?”老人抬起头,就看到少年少女走到自己面前,笑着说。
林元瑾觉得新鲜,方才还有人把她和崔夷玉认成兄妹,如今换了个人就认定他们是夫妻。
“转到什么就画什么吗?”林元瑾指着转盘上的针问。
“是,全看缘分,小夫人想试试?”老人点头,就看到林元瑾丢了铜币进盒,转身把崔夷玉推到转盘旁,指着数字最大的八点。
“我要这个。”林元瑾指着转盘上代表着龙的八点,兴致勃勃地看着崔夷玉,“能转吗?”
老人乐呵呵地笑道:“小夫人与夫君感情可好。”
“……我没试过。”崔夷玉顿了顿,面露迟疑,抬手掂了掂那根木质指针的重量,左右挪动试了试感觉。
“没事,我只是没见过画龙的,别的也好看。”林元瑾指了指旁边插着的双鱼戏珠与寿桃形的金色糖画。
崔夷玉垂着眼没说话,在老人与林元瑾的注视下手指一推。
力道不大,并不像是方才路过的孩童那样用力一转转个五六圈,只是转了一圈便停了下来,眼见就要滑过八点,在沿着线边的地方停了下来,甚至往回挪了挪。
“咦。”老人睁大了眼,抬头看向崔夷玉,因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透过他的身形判读,“小公子好稳的力道,可是家长习武?”
这明显就不是运气了。
老人说着,将木签放在桌板上,如行云流水开始绘一张龙形糖画,等好一会儿绘完,才将糖画递给林元瑾,笑眯眯地说:“小夫人好福气啊。”
“多谢。”林元瑾小心翼翼地接过,看着在灯火下发着亮晶晶光的糖画,一边走一边递给崔夷玉,“给。”
崔夷玉一顿,稍显无措地接过,眼瞳透过面具看向林元瑾:“给我?”
“礼尚往来。”林元瑾笑着说,埋怨地说,“那爷爷画得好看,我都不舍得吃。”
“糖画不易保存。”崔夷玉抬起手,从下巴的位置将面具往上挪,露出了脸庞,启唇“卡滋”一声咬断了龙尾的位置。
晶亮的糖果遇热微融,落在他淡色的唇瓣上。
他反手将糖画递到林元瑾嘴边。
林元瑾这下没有心理负担了,毫不客气地咬断了龙头的位置,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只是没想到,他们正准备携手往前走,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殿下?!”
林元瑾一怔,未等她转过身去看,就看见崔夷玉眼眸一沉,将面戴了回去的同时搂住了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她往人群里去。
后面很快传来人群拥堵时的叫骂声。
崔夷玉极擅藏匿躲避,在人群中来去如风,转眼便将呼声甩在身后。
还未等林元瑾气喘吁吁地问起,他就从荷包里将钱往河边租船的人手中一丢,抱起林元瑾跳上了看起来无比朴实的木船。
他们上船的动作大又快,哪怕两个人都很轻盈,在水面上也难免摇晃不稳。
崔夷玉将林元瑾放在船篷离坐,手熟练地拿着长杆一撑,让船晃晃悠悠地朝湖边走。
上元佳节的河面多是繁复的花船,与河灯同行,美不胜收。
在夜里,灰扑扑的木船避开湖心,看起来格外不显眼。
林元瑾手腕撑起有些老旧的船帘,仰头看着崔夷玉,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偷跑出来被发现了。”
如果被发现了,他们是不是该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是。”崔夷玉点头,但好像猜到了林元瑾的犹豫,反倒开口,“既然都发现了,那更不必急着回去掩饰了。”
事已至此,还演什么。
林元瑾听到崔夷玉言语下的直率,觉得好有道理,不禁笑出了声音,手抱着膝盖坐稳,看到崔夷玉划到差不多的位置,将船杆放到一边,也坐了进来。
木船不大,但对于他们的身形而言却也绰绰有余。
清波微晃,水声潺潺。
仿佛要将他们晃到梦乡。
林元瑾靠在崔夷玉肩上,突然听到“咻”的一声蹿向天空。
恰好又看到天空中炸开一束束烟花。
林元瑾看到璀璨的火光如雨坠落,荡漾的湖面反射出绚烂的色泽,犹如天地一色。
古时的烟火并没有现代的花里胡哨,而且她前世长大了之后已经全面禁鞭了,她想看烟花也只能隔着电子屏幕看。
崔夷玉垂眸,见林元瑾一心一意地看着眼花,看了看她依旧拉着他的手,又看向映照着烟火的她的眼瞳。
半年之前,他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牵着林元瑾的手,在街道上漫步。
短短数月,于崔夷玉而言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心态大变,改头换面,忤逆主上,背叛了十几年来的一切。
林元瑾在悬崖下曾与崔夷玉说过,她此生是转世再生,虽然荒诞又是怪力乱神之说,却仿佛能解答在崔夷玉眼中她与众不同的一切。
绚烂的辉光从她眼中坠落,仿佛流星划过天际。
晃晃悠悠的船在湖面上漂着,直至火光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静的只剩水声和呼吸声。
“我最近偶然会做梦。”林元瑾侧过头,笑着看向崔夷玉。
她知道崔夷玉一直注视着她,所以并不意外。
“我梦到你不是暗卫,也不是太子替身,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林元瑾说起来还有些失落,“我与你只是点头之识,我们都不认识。”
虽然知道世上没有如果,但人就是会午夜畅想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一时惊喜,一时又患得患失。
“没有这个可能。”崔夷玉摇了摇头,指尖按了按她的嘴角,轻声说,“我若能活着,必然不会是什么见得了人的身份。”
皇后既没有斩草除根,反而让他活了下来,又将他变成了太子的模样,显然是出于低劣的恶意。
若非林元瑾,崔夷玉不是出生时就死了,就是在侍奉太子的过程中作为替代品而死去,成为不为人所知的尘埃。
他的人生从来没有其他可能性。
但林元瑾不一样。
若皇帝未赐婚,林家先给她先许了旁人,就有许多种可能。
她也许遇人不淑,也可能遇到同样很爱惜她的人,能不入皇家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殿下,我很幸运。”崔夷玉眼眸微扬起,透着些庆幸的笑意,眼尾却微微泛着红。
庆幸他做出了选择,庆幸他有机会能遇到林元瑾,庆幸他能将林元瑾活着从悬崖下救回来。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正确。
林元瑾眸光碰触到崔夷玉的眸光,没再说话,只是拉紧了他的手,亲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感觉崔夷玉好像知道了什么,却没有说。
崔夷玉既不说,她也不准备问。
崔夷玉闭上眸,搂着她的腰往下倒去,落下了船帘,让这轻盈的吻一点点加深,如雨露深入石缝,缓缓纠缠在一起。
林元瑾抱着他的脖颈,被他勾着舌尖往嘴里探,还带着糖的甜味,勾得人眼前泛晕。
最初只是轻轻的、温和的缠绵,不知何时却越来越深入,带着隐秘的念想,手指相扣,唇齿相贴。
清浅的水渍与不断的吞咽声在船帘下响起,伴随着一阵阵压抑的呜咽,如同一捧捧清露从树梢落下。
船微微摇晃,在湖面泛起一阵又一阵微波。
在湖上泛舟到深夜,等到重新踏上陆地,林元瑾还在不习惯地发软,面颊微红,仿佛有些晕船地靠在崔夷玉身上。
崔夷玉想抱起林元瑾,见林元瑾扫了街道上的许多人一眼,瞪着他,才不得不放下了手。
林元瑾走不快,崔夷玉只护着她。
两人慢慢悠悠底重新回到太子府。
守着门的人一愣,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半夜做梦,眼睁睁地看着在他印象里好像没出过门的太子夫妻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林元瑾低着头,好不容易走到屋子的时候,抬头一看。
只见张嬷嬷正站在门口,无言地望着深夜归来的太子和太子妃,好似早有预料。
林元瑾脸一红,往后一步挪到了崔夷玉身后。
第86章 春日
张嬷嬷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躲到太子身后的林元瑾,手里还拿着一盏花灯,也不是不知道这两位小祖宗会夜半私会,只是没想到这回直接半夜不声不响地出了府。
林元瑾晚间休憩喜欢屏退旁人,所以只要她小心些连守门的婢女都不知道,张嬷嬷发现屋子里没人也是因为意外。
此事她不敢声张,但又怕出事,便寻了几个嘴严的侍卫出去找。
如今人安全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您往后若是想出去,与老奴说一声。”张嬷嬷无奈地说,“老奴也不似蛮横无理之人,有太子殿下在,老奴也放心些,少些平白无故的担忧。”
她知道刺客一事未解决,十分危险,但人也不能千日防贼,就真将两位贵人关在府里不出门。
“我知道了,嬷嬷。”林元瑾耳廓通红,小声说。
“时候不早了,老奴唤人备水,殿下早生歇息吧。”张嬷嬷行了个礼,让开了这条道,转身忙活去了。
林元瑾这才拉着崔夷玉进了房,趴到软榻上捂着脸,像是羞赧到不可自拔。
崔夷玉坐在她身侧,将她头上的钗环一个一个慢慢拆掉,顺着发丝帮她揉了揉头。
“唔……”林元瑾舒服地眯起了眼,困意也翻涌上来,扭过头看向崔夷玉,“等会你帮我洗漱吧,我先睡了。”
崔夷玉一怔,手中的簪子“啪”地掉到了地毯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林元瑾却毫不在意,闭着眼睛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只剩崔夷玉一人望着林元瑾单纯的睡颜,心脏咚咚直跳。
分明早已坦诚相见过,他却还是做不到心无旁骛,在安静的屋子里心跳声却仿佛震耳欲聋。
等到外面传来婢女的呼声,崔夷玉才抱起林元瑾,缓慢地走向浴房。
不一会儿,水声再一次响起。
静谧的夜晚透着令人心宁的安逸。
……
上元佳节一过。
开春以来,万物复苏。
朝堂上短暂的安宁也随之结束。
皇帝借贪污案,接连贬斥了礼部尚书在内的沈家人,且没有提拔身为礼部侍郎的林父,反倒想从礼部其他下属中提拔一人作尚书。
林父见天的脸色都不好,可六部的变动过大,他一个不上不下的侍郎便被许多人忽略了。
他想让夫人去太子府一趟寻林元瑾问问话,竟然被一向软和的林母拒绝了。
“我不去。”林母直冷冷地说,“她那般对琟音,你也早些歇了心思,莫要自讨没趣。”
林父愈发烦躁:“人已经死了你怎么还在这耿耿于怀?”
“她是我的亲女儿!”林母难得呛声,盯着林父,“太子妃都敢不顾我们的意,直接把人给烧了!”
“她也知道她是太子妃啊,她想烧就烧!”林父呵斥了声,恶狠狠的目光把林母吓得一退,“你怎么还没搞明白,今非昔比了,她也就是名义上还是你的女儿,她想做什么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林母怔然,半晌没说出话。
从前林琟音顺着她,林元瑾也听话,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变成她需要反向去讨好对待的人。
常人都是苟富贵,勿相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她和林元瑾却像是对手一样。
也正是这个时候,林母才意识到她与林元瑾的关系有多么脆弱。
“说句难听的,皇帝善待她,太子如今也纵着她,只要她想她连我都能烧!”林父已经因为林琟音的事明里暗里吃了好几次挂落,名声不好,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离尚书就差一步了。
可这一步实在难如登天。
“她怎敢如此不孝……”林母弱声地说。
“礼义廉耻是挂在嘴边标榜自己的,真要做起事来,谁管这一套虚的?”林父嗤笑了声,“官场行事可不是靠良心。”
“我没插手,你竟教出了两个厉害女儿。”
这就是直白的讽刺了。
林父没再和失魂落魄的林母说话,只转身去书房写了一封信,遣人送去了太子妃。
信中无非是先是父女寒暄一番,探问林元瑾最近是否安好,最后再提起他的官运一事。
毕竟父女一场。
林父以为太子妃看到之后过几日就会回信。
可是直至半月之后,在林父怀疑信是不是没送到,亦或是送到了却不合林元瑾的意,从焦急到坐立不安的时候,回信才姗姗来迟地送来林府。
漫长的等待让林父耐性尽失。
他匆匆忙忙地拆开信,看到里面娟秀的字迹,内容却让他目眦欲裂,当场气急攻心,捂着口吐了几口血出来。
“孽,孽障……”
信中写的赫然是林元瑾让他过继旁支的一个男童,且人选她都已经定好了,若他同意,林家日后的事她来考虑,若他不同意,他们也没有什么继续好说下去的。
字里行间透着林元瑾并不在意林家的事实,亦或是不在意不合她意的林家。
可林元瑾信中清晰地写出了她被赐婚之后受林琟音陷害,跌落悬崖却无人来寻她之事。
她清楚这是林家为了名声想放弃她,她安全回来不代表她能心无芥蒂地和林家一心,扶持林家走下去。
救她的是太子,不是林家。
母家的势力对一个出嫁女而言十分重要,可林元瑾毫不在意就撕破脸的信代表了她的态度。
她不在意。
无论有多少理由,都说服不了一个已然下定决心,绝无更改余地的人。
可林父实在没有办法了。
熬不过七日,他就闭着眼认命地写下了回信,接着二话不说就开始着手安排过继之事。
只要林家未来繁荣昌盛,只要那孩子流着林家的血脉就行。
再者,未来那么多年还未可知呢。
接着。
沈尚书离去,沈家的衰落悄无声息地开始。
礼部暂无尚书,由林父在内的两位侍郎暂管其事。
寒风终于消散。
和煦的春风吹暖了京城待放的花苞,淅淅沥沥的雨落在了踏春的路上。
被关在屋子里足足有几个月之久的蒜苗终于解禁,踩在林元瑾的身上到处蹦跶,像是要缓解一整个冬日的烦闷,扑闪着翅膀,和鸡似的四处流窜。
“呀!嘎——”
一道嘶哑的鸟叫声穿透了路上轻盈的碎语,以不可阻挡之势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
是一辆看似朴实马车但处处精细的马车。
马车中先走出了一个玄衣的少年,他撑着伞朝着马车里伸出手,接着一个穿着青裙的少女走了出来,肩膀上踩着只肥硕的白色大鹦鹉。
少年也不在乎那只聒噪的鹦鹉,似早已习惯,将伞微微朝里倾斜。
他们看着都年纪都不大,却毫无年轻的轻狂躁气,仿佛自小一同长大到了适龄便成亲的青梅竹马,一举一动都透着默契,十分登对。
京郊景色最美的地方向来人不少。
只是权贵子弟所踏足之地往往也少闲人,多是仆从早早便开了路,无声地彰显著自己的强硬。
有女孩看到那只头上和开花似的鹦鹉不由得好奇起来,停足窃窃私语,但男子却不同,听到第一声便皱起了眉头,却没想到这噪音无休无止,接连不断地传来。
就像是五音不全还日日高歌的流氓,平白惹人厌。
穿着身蓝衣的男子见那两人不光不阻止,甚至在马车边若无其事地谈笑起来,当即心生了不满。
可他理智尚存,知晓京中一块砖砸下来都能砸到三个贵人,当即问了旁边的小厮他们是谁。
小厮迟疑了下:“这…小的也没见过啊。”
男子又转头去问了家里常参加宴会的妹妹,也得到了摇头,也只说好似有些眼熟,但没什么印象。
眼见那只胖鹦鹉不光不收敛,甚至扑腾着翅膀往旁边蹿,追着地上爬的虫子咬,无拘无束,好不自在。
男子当即不再忍,朝两人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那边,林元瑾手里还捧着蒜苗没吃完的瓜子,无奈地叹气:“蒜苗在家中也是憋得很了。”
古代没有温箱,京城的冬天又冷,人都会被冻死,更何况一只外籍的鹦鹉。
“无碍。”崔夷玉看着林元瑾纵容的笑,感觉到她被逗得开心,也勾了勾嘴角,牵着她继续走。
林元瑾亲昵地应下,刚转头想伸手去抱蒜苗,就看到蒜苗无比惊惶地扑腾着翅膀,一边和杀鸡似的尖叫着朝她怀里扑过来。
林元瑾猛地被蒜苗砸了个正着,手上就被踩了几个泥印子。
还没问怎么了,就看到一个男子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过来,怒视着她。
他身旁的小厮先开的口,仰起头质问:“你们是哪家的?养的小宠惊扰到了贵人,竟也不管管。”
林元瑾一愣,已经回到她怀里的蒜苗就像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再无分毫慌张,转过身就张开翅膀,冲着那小厮叫。
嗓门儿又大又粗,完全打破了京中贵家对于鹦鹉小鸟依人娇啼可人的刻板印象。
“它许久没出门,许是兴致太好了。”林元瑾歉意地笑了笑,“不过这是街上,它也只是白日叫嚷两声,既没咬人也没弄坏花花草草,你们便大人不记小鸟过吧。”
虽然蒜苗也不小。
说着,林元瑾不在意地用手指搓了搓蒜苗的脑袋。
蒜苗舒服地又叫了一声。
她半字不提出身,她身旁的少年也不说话,漆眸如夜,只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愚不可及之人。
男子依稀觉得他有些眼熟,心中难免有些警惕,却实在没想起来他是谁。
眼见林元瑾怀中的大白鹦鹉和有灵性似的,仰着头长着厚实的黑喙,滚圆的黑眼珠子望着男子,如睥睨地看着一个不识好歹的人,骄狂的不行。
男子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语气生硬无比,指着蒜苗就说。
“不行,今日我的眼里容不下它。”
第87章 婢女
蒜苗平时咋咋呼呼的,脑子可不傻。
它见那男子手指指着它,头上嫩黄的毛炸开入葵花,大叫一声,嗓音嘹亮,半点不输阵。
可怜了林元瑾的耳朵,被吵得有点麻。
好在她平日里习惯了,如果来人好好说,她也是会稍微管着些蒜苗的。
但这毕竟是宽阔的郊外,蒜苗的声音再闹也远到不了扰人的程度,也就是和路边野狗叫嚷差不太多。
今日天气甚好,林元瑾和崔夷玉特地轻装出行,坐着马车就出了府,连伺候的人都没带。
自上元节那夜偷偷出府吓坏了人,张嬷嬷生怕他们年纪小,胆子大,再干出更过火的事,反而因小失大,就一退再退。
以前太子和太子妃不带奴仆和侍卫就出门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
“我观你五官有些面熟,你是哪家人?”林元瑾笑着问道,似分毫不将面前男子的颐气指使当回事。
人的天性就是看热闹,周围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目光在林元瑾和男子身上来回挪动,但更多的女孩关注点都在林元瑾怀里的蒜苗身上。
许多人刻板地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小巧可爱的宠物,连鸟都要小雀,实则人可以全都喜欢。
哪怕蒜苗声音聒噪又尖锐,她们看到的也是它雪白光华的毛发和健硕的身子,实在漂亮又少见。
在京中的贵人眼中,少见便是极稀有的事物。
她们实在聪慧,看到这种不寻常的玩意儿不会像那男子一般大大咧咧地冲上去,只是在一旁看着。
男子嗤了声,没想到林元瑾自己不答,反倒来问他,只轻慢地说:“倒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旁边的小厮得了眼神,开口:“少爷是盛家嫡次子,正是太后娘娘的侄子,冰莹县主的亲弟弟,盛楠。”
盛家?
林元瑾一愣,却明显不是因为盛楠的身世,而是无比意外地看着他:“你是盛冰莹的,弟弟?”
说着,林元瑾悄悄看了看身侧崔夷玉精致的面庞,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盛楠。
他看着比盛冰莹,甚至是比她和崔夷玉都大,像二十多岁的人。
其实是个小孩儿?!
盛楠当下嗅到了林元瑾震惊的点,不止一次被误认的老成让他格外恼火,如被点燃的炸药:“你什么意思?!”
“呀!”蒜苗见他又凶,又叫嚷了声,格外不饶人地怒视着盛楠,像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之人。
它在宫中金尊玉贵多年,进了太子府又被林元瑾日日哄着,可从没受过这等委屈。
“不要气。”林元瑾摸着蒜苗的脑袋,笑眯眯地说,“本宫也很意外,你虽是冰莹县主的弟弟,却没怎么进宫吧?”
盛楠气一短,如被戳中了短处。
皇帝大兴科举,家中勒令他在家准备科考,可他实在不擅学术,也不像盛冰莹那般能在后宫中常伴太后身侧。
他脑子还没会过来,旁边的小厮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扑腾一下跪在了泥地里,头磕在地,不敢动弹。
盛楠先被他惊到了,看着他如筛糠般发着抖,对上林元瑾好整以暇的视线,才慢半拍地想起来她刚刚说了什么。
本宫?什么人能自称本宫?
也是在这时,一直在不远处若有若无打量的人起中,有的如醍醐灌顶,当即也行起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许多人只知皇帝御赐了一只雪白的贡鸟给太子妃,又因这只鹦鹉格外与众不同,又受冰莹县主讨要却不得,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可太子妃先是在府中养病闭门不出,后是皇帝下令封了太子府,一过就是数月,众人便也将这件事淡忘在了脑后。
今日才将这只传闻中的贡鸟与现实联系起来。
“免礼。”林元瑾无奈地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莫要在野外行此大礼,只是好奇地看着骤然苍白起来的盛楠。
盛楠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得出话,只是目光从林元瑾身上挪到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年,终于将他和记忆深处那个浅淡的身影对了上去。
“愚有眼无珠,胆大妄为,望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恕罪。”他咬紧牙关,不得不忽略蒜苗仿佛旗开得胜的模样,跪在了地上。
盛楠万万没想到在外自恃身份,因为太后的溺爱从没怵过什么人,嚣张惯了,一出来发个脾气,还专门看他们身边排场不大,没伺候的人,竟惹到了这京中最硬的茬子。
连只鸟的来头都这么大!
林元瑾看着怀中蒜苗小鸟得志的叫嚷着,忍俊不禁。
崔夷玉摇了摇头,平淡地开口,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盛家子不知礼数,无论今日之事是谁,你都不该寻衅滋事,肆意妄为。”
“京中容不下欺民排他之辈,今日你连只踏青的鸟都容不下,可见心性狭隘,早些回去思过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也不在乎盛楠脸色如何,只引着林元瑾往河边走,似不准备再与旁人寒暄。
若只是林元瑾亦或是崔夷玉一人,四处的人少说要上前攀谈几句,偏偏他们两人肩并肩一同在河边漫步,一副谁都插不进去的氛围,让众人歇了心思。
盛楠像是此地烫脚,头也不回,灰溜溜地带人走了。
他一走,旁边可热闹了起来。
“我早便觉得那二人气度不凡,养的鸟我也从没见过,一看品相就难得。”手持蒲扇的女子意有所指地笑道,“只是没想到竟是两位殿下。”
当下的女子,尤其是未婚闺秀见到太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也是遥遥一见,哪里像今日这般近,都对不上人。
男子却不同。
只是没曾想,盛楠这个自恃身份的人连太子走到眼前都没认出来,可见他平日里的仪仗也没有那么硬。
“他平日里凭借太后之名肆意妄为,早该长长记性。”有人嗤笑了声,“盛家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他也就是仗着亲族女眷,如今算是闹了个笑话。”
“太子妃殿下像个难得的好脾性之人……”
“她如今也没再闭门不出,日后若是花宴想必也会去的吧?”
这日之后,递来太子府的邀请函骤然增多了起来。
只是林元瑾实在不是什么热衷于宴会交友之人,又有在宫中遇害的案例,所以只是偶尔在崔夷玉闲暇之时应一场。
张嬷嬷全然不知,她眼中的太子是会在林元瑾赴宴之时陪同出门,接着外出有事,等林元瑾归来之时再亲自去接的完美夫君。
实则是崔夷玉在马车上便换了行头。
宴会上若是好避身,则穿一袭黑衣即可,若是林元瑾行去之地少有藏身之所,他甚至会乔装改扮。
在平月郡主在城外宅邸所办宴席上。
她乃皇帝早年长姊留下的遗孤,长公主一逝,太后便做主将她接回了京城,等日后指婚。
宅邸是前朝皇室所留的府邸,离京不远,美轮美奂,奢靡至极,太后做主赐给了平月郡主,平日里大多是赏花办宴。
“早便听闻殿下仙姿玉色,只是未曾想殿下宽容大量,连府中的婢女也这般丰姿冶丽,气度不凡。”
凉亭之中,一众贵女品着茶点,平月郡主望着林元瑾身侧侍奉着她的少女,调侃道。
虽然正房夫人会提拔身边人为自己“分忧”,可大多会选老实本分好掌控的,可不会选个如此貌美,甚至仿佛要与林元瑾平分秋色,一看便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女子。
平月郡主话音一落,就见替林元瑾斟着茶的“少女”身子一定。
她粉裙娇俏,脖颈皎白,鸦睫一颤,垂眸不语,只看着林元瑾笑着抿了口茶。
像是没想到话题会落到她身上,又或是怕被殃及,只默默地站在林元瑾身后。
但哪怕刻意低着头,这“少女”的身子也高寻常女子一小截,难免出挑。
“宽容大量说不上。”林元瑾噗嗤轻笑一声,抬起手探入他的袖子里,毫无芥蒂地当众捏住他的手指,“只是玉儿性情乖顺和软,平日里做事力道却不小,侍奉得合心意便是,寻常人比不得。”
旁人没想到,林元瑾这般一说,那婢女不光没觉得被贬低,反倒红了耳廓,眸光躲闪。
平月郡主却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她并非无知的闺中女,林元瑾这话模棱两可,看似毫无他意,又仿佛可以品出他意。
平月郡主看着袖子下两人的手,眼神一变,压抑下心底的狐疑,只笑着看着林元瑾明媚的笑容,心中却按捺不住奇怪的揣测:“表兄好福气,能得表嫂这般温和贤良之妻。”
她是知晓宫中妃嫔,亦或是后姹女子寂寞,偶会有些男子不知的变数,但从来没往林元瑾这种人尽皆知受太子恩宠的人身上想。
难不成这恩宠还能有假?
平月郡主没敢往下想。
“郡主说笑。”林元瑾松开拉着崔夷玉的手指,又从荷包中取出几粒种子喂给怀中玩累了的蒜苗。
蒜苗在宴会上可比她受欢迎,来来往往没几人不多瞧它一眼。
贵人们说话最不缺话题,不过要贴合心意也不简单,如今要和林元瑾说上话,十个人里有七个人都是用蒜苗当引子。
也多得是人知道盛家子在它面前出了个大糗,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门,据说是在家受了训斥。
他这般一闹,向来喜好办宴的盛冰莹近日里都不得不收敛了许多。
不过京中白色鹦鹉销量莫名大增,虽然大多是小鹦鹉,可也供不应求。
“天色不早了,妾身家中严苛,便不扰大家的雅兴了。”有人看了看天空的暮色,不紧不慢地欠身行礼告辞。
不过要走的实是少数,大多愿意来赴这趟京外宴会的都是不在意留宿的。
“听闻太子表兄格外担忧表嫂的安危,如今表嫂在我这,他倒大可放心了。”平月郡主笑着看向林元瑾,调侃道。
林元瑾缓缓眨了眨眼,轻轻笑着应了一声。
只是袖子下,捏着的手又紧了紧。
第88章 归京
“玩闹。”
一进了屋,林元瑾就笑着倒在床上,看着崔夷玉将门窗关好,才卸去脸上薄薄的一层易容面皮,开始快速地拆卸头上的钗环。
“平月只怕误会你了。”崔夷玉坐在镜前,拿起帕子开始擦拭脸上残留的黏胶,就被跑过来的林元瑾托住了下巴。
“误会什么?”林元瑾侧身坐到崔夷玉的腿上,拿起帕子开始擦拭他的脸,看着黏稠的地方一点点擦拭掉,露出其下光洁的脸颊,靠近他调侃道,“误会太子妃与貌美如花的婢女欺瞒太子,暗通款曲?”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错,亲昵得不可思议。
正当气氛暧昧起来的时候,蒜苗“咯呀”的一声迅速扑灭了还未点起的火苗。
林元瑾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打了个哈欠:“你随我出来没关系?”
平日里一个宴席也就寥寥几个时辰,今天却是一天一夜。
“我与父皇说了,冬日里无暇,想要炎夏到来之前带你去京外的温泉庄子温养几日。”崔夷玉将手中的发带放下,任由漆黑的发丝落在肩头,接着开始解身上的裙子。
外衫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
好在他身形劲瘦,选择衣衫上没有那么困难,特地挑了宽松的款式。
皇帝虽别有用意,但对于将他们困在太子府还是有些浅淡的愧疚,因此崔夷玉一说起便放了他几日假。
“可惜的是,我们在太子府里并没有引出剩余的刺客。”崔夷玉将裙子随手放在椅背上,透过镜子看向坐在床上的林元瑾,平淡地说。
“不可惜呀。”林元瑾手撑着下巴,“有人走了,你留下来了。”
她说着,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他还活着吗?”
“不知。”崔夷玉摇头,似乎并没有那般在意,淡漠地开口,“暗卫随身,哪怕是他想死都没有那么快。”
不过日子久了就不知道了。
他没那般在意是因为太子离去之时,身子骨已经破败了,阳虚脏亏之人哪怕花多少年都养不回原来的模样。
太子离去得匆忙,虽带了不少金银细软,但他并非节俭之人,又沉溺于春色,只怕早已花得七七八八。
“这么久了,暗卫没传话回来吗?”林元瑾好奇地问,“皇后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与皇后早有罅隙,若他信任皇后,当初便不该私逃。”崔夷玉指出,接着侧身垂着眸看向林元瑾,“皇后近日又大病了一场。”
自入春以来,皇后的病情反反覆覆,总是将好好,就又因为风吹草动倒了下去,久不见好。
皇后逐渐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病,而是被下了毒,开始疑神疑鬼,和裴贵妃争锋相对,闹了不少事。
宋姑姑手中的毒不在乎一时,在日积月累,皇后如今身子骨已这般弱,哪怕再敏锐察觉也为时已晚。
若崔夷玉猜得没错,按在皇后如今这个境况,只怕是宋姑姑拿到毒药刚回宫就开始着手下毒一事,直至今日,可见其决心。
“我倒有些好奇,如今太子是何模样了。”
林元瑾扶着下巴思索起来。
昔日太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林琟音挡刀,行事又过于放荡不羁,如今私逃已有数月,倒叫她有些放心不下。
有些人活着总是个隐患。
“等等便是。”崔夷玉笑了笑,垂下眸看着微漾的茶面,映照出他如今这张脸。
当初他任由太子逃走了,若太子回来,他便不会让太子再有转圜之机了。
林元瑾打开窗户,看向远处的山崖,依稀还能看到自己当初掉崖的地方。
只是他们如今都未曾想到。
太子这一走便足足是一整年。
在他们在京中勤学不辍,岁月静好的时候,太子在外过着无比水深火热的生活。
如崔夷玉所预料,太子自小便金尊玉贵,嫡长子之尊且母族是大家崔氏,这辈子从未短缺过银钱,以至于他花起钱财大手大脚,毫无概念。
崔家暗卫不说才华横溢,但都各有千秋,要保护且奉养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偏偏如今的太子性情大变不说,还完全听不进人言。
暗卫但凡有丝毫提议,不光不受待见,反倒要受太子严苛的责罚,动辄在雪中罚跪之举,哪怕暗卫身子再健硕也扛不住。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出逃之时还担惊受怕,没过两旬,便逐渐大了胆子的太子反覆出入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最擅宰客,尤其是太子这般心中没秤,一入温柔乡便不知天地为何的人。
若非他们之中有人昧着忠心,将太子带出来的一部分细软悄悄藏匿了起来,留下了赖以生存的积蓄,太子早便一穷二白,饿死街头了。
然而事不如他们所料,太子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办法。
赊账。
许是他刚去烟花之地时和散财童子似的,出手过于阔绰,熟悉他的老鸨便容了他一回,却未曾想到太子不光没想到赶紧还上,甚至接二连三地想赊账。
老鸨当即察觉到不对,迷晕了他,将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一个子儿都没抠出来,直说着晦气,便将他身上为数不多还值当点钱财的衣裳扒了,让人将他打了一顿,只留身里衣丢到了大街上。
这花坊之外常有这等乐不思蜀却掏不出子儿的人,路上看到也只指着嗤笑一声,嫌恶地摇了摇头就走。
暗卫们别无他法,又分出了为数不多的一部分钱财,替太子寻大夫开药。
他们不得不留一部分人守着太子,分出一部分白日里外出劳工攒些小钱,得以生存。
太子被打了之后先是暴怒一场,接着颓靡不已,像是平生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但破败的墙壁还是不断提醒着他为了性命已逃离了京城里锦衣玉食的生活。
至少活下来了。
日子将就着也能过。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太子蔫蔫地过着寡淡的好像行将就木的生活,没想到,偶有一天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遇到了几个看到他狐疑了片刻,便迅速朝他袭过来的人。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暗卫猛地蹿出,拿着刀挡在了惊惶跌倒在地的太子面前:“主人小心!”
“主人?你家殿下可是我们的仇人。”来人冷笑一声,无比兴奋地看着太子,“真是冤家路窄,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碰到。”
太子见着眼前透着些异域感的脸,恐惧将他猛地扯回了太子府被刺杀的那日,仿佛闪着银光的锋利刀刃直直向他劈过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一吓,便完全走不动路,想逃都逃不掉,只是无助地抱着头在地上哭吼。
暗卫不得法,只能艰难地抵抗,好在没过几招,其他暗卫就赶了回来,一边抵抗,一边迅速将太子携着带离。
此地不能再留,要赶紧转移据点。
忙于劳工的暗卫再没了以前只需完成任务和守护太子的余裕,更没了崔家的补助,每个人都难免灰头土脸,抵抗起刺客来都艰难无比。
这一次的刺杀直接损失了他们几条人命。
然这还没完,刺客哪怕同样损失不小,却像是咬紧猎物的野兽,紧追不放,依依不饶。
太子身边的暗卫一个接一个减少,不断地托付又接棒,无论如何,誓要将太子送回京城。
只要崔氏还在,就一定能保得住太子
幸运又不幸的是,直到最后一个暗卫消失在太子身边,刺客也不再有追击之力。
太子终于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人。
他堪堪只有最后一个暗卫留给他的零碎钱财,不够住客栈,也不能停留在一处租房。
他最初还租得起马车,在堪堪吃得起馒头的时候,便试图步行,但本就娇贵的脚哪里受得起这等嗟磨。
太子在崩溃之下破罐子破摔,拿着零星的钱财去问路上顺路的农夫拉着的车能不能载他一程。
在他流浪着朝京中走的时候,没地住便找有没有破庙,还在半夜瞌睡之时被流氓乞丐偷了为数不多的银钱。
太子不由得后悔起来。
他当初不该逃的,哪怕是死,至少也能在京中风光地死去,而不是在野外漏雨的破庙里,饿得肚子胀气,喉咙里还充斥着草叶的苦味,像个乞丐一样无比狼狈又痛苦。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
太子不止一次地想死,却在看到距离京城只剩不过几日路的时候又硬生生熬了过来。
好在暗卫们出于谨慎考虑,当初带着他并没有往远了走。
不知不觉,他离京已将近有一年了。
夏日的酷热已经过去,如今又至秋日,让他颤着腿往京中走的路没有那么艰难。
没关系,只要回了京。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太子恍惚地想,黑灰一片的脸上只有眼睛还依稀有点光,努力往前走,不远处反覆敲打过他的乞丐看着他像是看着无可救药的疯子,啐了口便转身走了。
他已在路上听闻了,皇帝并没有废太子,所谓的监禁没多久就解除了,但是他知道的太晚了。
他不在京,如今在京中的应就是夷玉。
太子一跛一瘸地走着路,归心似箭,在城门口侍卫怀疑的目光下,颤颤巍巍地从裤缝里拿出暗卫唯一留存给他的文书。
他刚进城,就已经开始想回府要换衣用膳,安心休养,再从崔氏调一批新的暗卫过来,在家中重新蓄养一群美伎……
只是太子还没走几步,就猛地被清道的官兵粗暴地推开。
“让开,让开!”
“天子驾到,别在这里挡着道!”
“天子?!”父皇?
太子一怔,猛地蹿起来,踉跄地抓着一个官兵的肩膀,眼里爆发出珵亮的光,像笑又像是哭,把人吓了一跳。
第89章 问斩
“发什么疯!”
官兵怒斥一声,就看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张了张嘴,呆愣地躲到路边站住,像是神魂不定。
不过官兵要的只是清道,便没再理会这个样貌疯癫的乞丐。
天子出巡,容不得半点疏忽。
远远便看到绵延的辇车金碧辉煌,四处围着训练有素的侍卫,车辇四周挂着香包,垂落的金色流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细看才察包着金纸。
浩荡的车队缓缓向前,带着令人难以直视的威仪。
街上的百姓齐齐站在两侧,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匍匐礼拜,不敢直视天颜。
街道上安静地只剩下官兵们齐整到心悸的脚步声。
一声接一声,展露着天家贵气。
太子被旁边人强硬地按下,跪在地上,艰难地仰起头,本就剧痛的膝盖摁在地上,坚硬的石子仿佛要刺进他的肉里,硌得生疼。
他灰头土脸,身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眼里满是血丝,睁大了眼,像是地底的虫豸,只能透过缝隙窥见端坐在龙辇上的皇帝。
太子心中升起偌大的悔恨,张开起皮的嘴,刚伸出手想撑起身子来,眼神蓦然一滞。
他的瞳孔猛地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难以接受之物,惊骇中透着怒火。
皇后不在其中。
原本应是坐着太子与太子妃的位置,如今坐着的是个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少年面庞精致,皎白似漂过的宣纸,眉眼如画,纤瘦的身躯披着织金玄袍,一举一动都透着难言的矜贵。
他笑容清浅地望着身侧的林元瑾,眼里透着万般耐心与不加掩饰的真挚关切。
若是旁人一眼便可感觉到他对太子妃的悉心爱护。
京中人尽皆知,太子于太子妃鹣鲽情深,不可分离。
可这是头一回,太子以旁人的角度,亲眼看到崔夷玉这般…“活着”的样子。
太子艰难地回忆起过去他印象里的崔夷玉,漆黑又苍白,眼珠黑得透不进光藏匿在阴影之下如同见不得人的鬼魅。
没有感情,没有话语,指哪打哪,是崔氏教出来的完美无缺的一把刀刃。
所以当太子知道他在秋狩之时不惜跳崖去救林元瑾的时候,才会好像看到一把刀突然长出了腿跑了,意外又嫌恶。
刀是不能有情感的。
崔夷玉对林元瑾如此不加掩饰的情感,是那么肉眼可见又令人难以置信。
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常年栖息于黑暗中的人,如今堂堂正正地走到了日光之下,甚至变得比谁都要夺目。
可太子却极其狼狈地跪在泱泱百姓之中,卑微得像个乞丐。
这对于他而言,是无比恐怖且屈辱的事情。
蓦然,崔夷玉仿佛是感觉到了下方的视线,侧过脸垂眸看向下方,在注意到太子的模样时一怔,挑起了眉。
他竟有种意外但又不出所料的感觉。
林元瑾注意到崔夷玉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在人群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腌臜又狼藉的身影,似乎有些困惑。
太子眼见着崔夷玉浅笑着摇了摇头,牵起林元瑾的手,黝黑的眼瞳无声地望向他,眼底浮现出浅浅的杀意。
那向来指着敌人的凛寒杀意,头一次尖锐地对准了他,仿佛无声的嘲讽。
太子看着高高在上的崔夷玉,如被刺穿痛处,怒上心头,如疯魔了般猛地站起来,在旁边人的拉扯和惊呼下朝着皇帝冲去。
“放肆!”
官兵们齐齐亮出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住他,接着用长枪穿插着交刺在他身侧,直至将他的头颅绞住,让他动弹不得。
自打去年秋狩皇帝遇刺一事,护卫的官兵都受到非常严苛的训练,生怕再出一次意外,自己的人头也能落地。
太子被压住,却半点没放弃,手生生抓着枪尖,任凭锋利的尖处划开他伤痕累累的手,挣扎着朝皇帝的方向叫喊:“父皇!父皇!是儿臣啊,是符仪啊!”
他试图蹦起来让皇帝注意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皇帝显然不会注意不到下方一片寂静里,突然冒出来个疯癫的动静,不以为然地垂下眼珠,定睛看了眼那个人影。
眼见那人衣衫破烂,邋邋遢遢,身上竟还趴着小虫,皇帝当即被恶心地皱起了眉,定耳一听,竟听到这个疯子在叫他父皇,当即浑身起鸡皮疙瘩,厌恶地看着他。
荒唐!
他是天子!
皇帝回首,就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堪称仙姿玉色的太子夫妻,正意外地看着下方,像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等突发状况。
他的儿子和儿媳正好好地跟在他后面,早些时候太子还和他说起汴州的救灾之事。
皇帝是亲自带着人从宫中出来的!
怎么街边竟有疯症的乞丐敢冒太子之名,称他为父皇?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皱着眉如被晦气东西沾染上了,不耐心地摆了摆手,示意将人丢开,免得影响今日祭礼的进程。
却没想到那人见皇帝不理会,竟变本加厉起来,嘶哑的声音叫起来竟比蒜苗的声音还聒噪扰人。
“父皇,父皇您听儿臣一言啊,您身后那个太子是假的,他为荣华富贵冒名顶替了儿臣,儿臣才是您的亲子啊!”
太子说着,见皇帝不为所动,竟无比尖锐地哭嚎起来。
皇帝脑仁一疼,扫了眼身旁的李公公。
蒜苗都没闹,竟有不长眼的人在京中闹事,真是不想活了。
李公公心领神会,怀中的拂尘一扫,眼下方不知所措的官兵,声音细长又尖锐:“愣着干什么!这等妄想假冒皇室中人的疯子,还不拖下去?!”
“是!”下面的官兵当即动了手。
皇帝冷眼看着,听到“拖下去”时嗤笑了声,扫了眼拱手朝着他讨饶的李公公,冷笑着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拖下去,日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
严词厉色,生怕被今日正事被突然冒出来的疯症给搅扰了。
假冒皇室乃是重罪,更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想污蔑太子,必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说罢,皇帝便闭眸靠回了座椅上,让龙辇继续向前走,莫要因一件再渺小不过的事扰他兴致。
今日是皇家祭礼,他不想因琐碎之人影响了诚心。
太子惊骇不已,不禁拳打脚踢地,拼了命想推开面前挡着自己的人,却没想到自己这身子孱弱到风吹都能倒,如何抵得过健硕的诸多官兵。
“父皇,父皇——”太子凄厉地叫着,想要冲破层层阻碍到皇帝面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让开,你们这群狗奴才,让孤过去!”
他对于挡在眼前不识好歹的人更为愤怒,像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从来不在意的卑贱之人竟成了他的拦路虎。
官兵们冷着脸一甩手,就将这个不是天高地厚,妄图冒犯天颜,还敢冒充太子殿下的家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太子被甩倒在地,如被摔碎的傀儡,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猛地呕出了一大滩血。
黑红的血落在地上,仿佛混杂着破碎又细小的肉块。
官兵们一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不知要如何处置的时候,就看到方才还守在皇帝身侧的李公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太子张了张嘴,艰难地想喊李公公,喉咙却仿佛被血腥之气灼烧,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眼露希冀,看着李公公,以为他是来救自己与水火之中。
“慌什么,这不过是个敢冒犯天家的疯子。”李公公面白无须,年长了身子愈发圆润,细长的眼里却不加掩饰地透着蔑视,扫了眼地上的人,“陛下下令当众斩首……”
太子浑身一颤,脊骨瘫软,顺着满是灰尘的墙壁滑下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区区一个的阉人,却简简单单判下了他的命。
“老奴不忍太子殿下多心,便早早来嘱咐一声。”李公公体贴地说,扫了眼旁边的官兵,示意他们将人拖下去留着人,改日问斩,“免得日后多事,有人想拿他做文章。”
“是。”官兵们迎下,连拖带拽地将目眦欲裂的太子钳住,当即往天牢的方向带。
“不,不……”
太子的背后被拖得满是伤口,在地上拉出一条血痕,却已经像完全感觉不到痛楚的人,只挣扎着向崔夷玉的方向伸出手臂,仿若想将他扯下来,撕碎他的伪装,将他见不得人的身份公之于众。
一个替身,区区一个替身……!
太子眼里透着疯狂的恨意与杀意,“呃啊”地吼叫着,如身陷囹圄的困兽,用尽了全身的力,却只能看着光线一点点朝自己远去。
昏暗潮湿的小巷如无尽的深渊,将他连人带骨吞噬殆尽。
第90章 斩首
“他……”
林元瑾拉着身旁少年的袖子,无声地看向他。
崔夷玉静静地望着太子被拖走的方向,听到林元瑾的声音才抬起眸,不说话也不点头,却是无声地认可她的猜测。
林元瑾眸光一闪,摸着腿上毫无烦恼的蒜苗的脑袋,仿佛一直惦记着头顶大山上的雾气散开,露出其破败的内里。
这一年里,她曾无数次揣测过太子的境遇。
却无论如何都没有亲眼见识到太子的落魄来得真切,
昔日太子瞧不起的下人,如今轻鄙地将太子当废物一样丢在地上随意践踏。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们将人带走了,皇后那儿呢?”林元瑾袖口半遮住了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问。
人到了京中,只要还没死,林元瑾就难免不安。
“她卧病在床,连起都起不来。”崔夷玉同样低声说,他嗓子偏亮,硬压着说反倒显出几分喑哑。
若不是实在起不了身,她又向来爱这般尊荣排场,作为一国之母如何能错过这回的皇室祭礼?
更何况宋姑姑还在呢。
哪怕有人当街冒犯天颜的事传得到宫中,也定然传不到皇后耳中。
知晓替身之事的人实在少,如今都死得差不多了,确切到知道他本人身份的如今除了林元瑾、皇后,也只有躺在监牢里的真太子。
林元瑾没多想,崔夷玉却想到了。
太子这么狼狈地出现在京中,必然是他的昔日同僚们殚精竭力护着太子,最终却尽数惨死在了路上。
竟一个都不留。
崔夷玉缓缓闭上了眸,如不动声色地默哀。
仿佛是对他惨死的同僚们,又像是在对被他埋葬的过去。
……
刑狱之中。
昏暗的监牢里弥漫着股浓重的、带着霉味的潮气,依稀亮起的火光只能堪堪照亮一尺的距离。
分隔开的牢房像一个个紧闭的箱子,沉重的锁链挂在铁杆上,如无声的压迫。
死寂的牢狱中偶尔会响起脚铐链挪动的声音,证明里面还有活着的人。
不同于关押待审的其他犯人,太子所处的独属于死刑犯的天牢。
“进去!”狱卒踹了一脚被捆紧的太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太子双手被拴紧在身后,踉跄着跌进了牢房里。
举目四望,阴暗的牢房里只有潦草几点稻草,还半潮半干,连垫着都难,依稀还能听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窸窣声。
旁边牢房里的人头都不抬,只是瞟了眼周围又多了个人,便麻木地低下眼,继续发呆。
这里的人都活着,却处处都透着死气。
眼前的一切都是太子过去连想都想像不到的脏污。
可他被堵住了嘴,半点力气没有,只是双目无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耳畔还能听到牢房门口狱卒们“也不知道这疯子啷个想的,好好活着不行,白日做梦就算了,竟还冲到陛下面前大喊他是太子”的嘲笑。
“疯得久了的人是这样,做梦做着便以为成了真的。”
他们说着锁上牢房,就匆匆离开了。
太子本就许久没吃过正经饭,今日在皇帝面前挣扎时又耗费了许多力气,此刻力竭又虚弱,昏昏沉沉就晕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太子不愿接受这个惨淡到令旁人发笑的现实,可他实在太累了,累得没有精神再去挣扎,连生怒的力气都没有。
可太子还是没有死,他再次睁眼时不光看到了一顿还算不错的好饭,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太子被扶了起来,闻着面前虽然已经凉了但肉菜都有的饭,竟难受得红了眼睛,拿起筷子,闷着头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吃,别呛着了,体弱之人不能吃这么急。”大夫“诶”了声,看着这人不听劝,很是无奈。
他本不应在此地,可上头发了话,这人必须要熬到七日之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绝不能提前死了。
假冒皇室是杀头的大罪,这疯子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就绝不能悄无声息地死了。
等一粒米不剩地吃完,太子看着大夫将熬好的药递到他手边,示意他喝下去,他闻到浓重的参味,也没犹豫,一口闷了。
太子喝完药,感觉身子热了些,看着大夫开口想说什么,却猛然发现喉咙像是被粘连住了,火辣辣泛着剧痛,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太子“啪”地摔碎了手边的药丸,倏地捏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如被剪断了最后一缕生机,目眦欲裂,痛不欲生,朝缓缓走到门口的大夫看过去。
他没那么傻,知道这是被下了哑药,想冲过去杀了他,却猛地被脚铐扯在原地,动弹不得,挣扎也只能凭空在他四肢上平添伤口。
“要死的人就听话点。”大夫叹了口气,用平淡到凉薄的眼神看着太子,“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如今也该懂了。”
一个敢造谣自己是当今太子,皇帝身侧的太子是假冒之人,都不敢想他还能说出什么胡话。
他只需要活到斩首那日,可不能在斩首那日还在刑台上瞎说话。
大夫像是没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只留太子痛哭流涕,无比绝望地留在监牢之中,挣扎着却连嚎啕大哭都做不到。
而这昏天黑地、漫长又短暂的等待,足足有七日。
这七日里,不安的人也不止有太子。
皇后宫中。
“这几日是怎么了。”
皇后脸色苍白,凉天里发汗,看向床边悉心照顾着她的宋姑姑用帕子一点点给她沾着汗,眼皮直跳。
“本宫这心止不住地跳。”她呼吸发颤,“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了?”
“一切安好,娘娘。”宋姑姑摇了摇头,担忧地望着皇后,似乎想宽她的心,“还有两三日,陛下和太子殿下便回来了,您好生养着病,太子殿下回来时才能放心。”
提到“太子”二字,皇后恍惚了下,脸上撑起一个万般勉强的笑容,只敷衍地说了句:“是啊。”
她以为宋姑姑不知道眼前这个太子是假的。
是昔日皇后最鄙夷的、可以随意践踏揉搓的孽障。
皇后的亲子如今在外仍毫无风声,也不知活得好不好,皇后最初倒还好,想着只要她当上太后,日子还是照样能过。
可是皇后病得久了,越是虚弱,越是想念她的太子。
再如何顽劣,终究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也快一年了,竟连半封信都没有。
是好是坏,是急是凶,皇后这心就没放下过。
眼见这替身一日比一日更像皇帝眼中的优良太子,皇后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皇后既怕崔夷玉露馅,崔家有灭顶之灾,又怕他太完美像个真正的“太子”。
眼瞎真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不回来,崔夷玉就是如假包换的太子。
替身是会噬主的。
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魑魅,一点点贪得无厌地吞噬着她的玠儿的模样,甚至比她的玠儿做得更好,更合皇帝心意,她却半点不敢指摘。
现在崔夷玉身上肩负的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命了,而是因皇后的行径不知不觉加上的崔家上上下下无数人的性命。
“她来报复我了。”皇后定定地盯着床帏,眼神迷惘而疲倦。
“娘娘?”宋姑姑问,却没再听到皇后说话。
皇后缓缓闭上了眼,面堂竟有些发青,不愿再提起过去的旧事,只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又睡了过去,还是又昏了过去。
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皇帝归京之日。
也就是问斩之日。
虽方向上南辕北辙,也并非是同一条道,但为避免惊扰圣驾,斩首的时辰定在皇帝尊驾回到皇宫的两个时辰后。
菜市口有不少来来往往的百姓,爱凑热闹的人看着狱卒们扯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颤颤巍巍地走上了刑台。
穿着囚服的男子似还不愿接受现实,手脚上都挂着沉重的链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不断有血顺着脸滑下来,张着嘴想发声,却也只咽了一嘴的血。
旁边的判官拿着纸,大声念着他当众假冒皇室,触怒天子……等等一系列罪名,念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字里行间是他死有余辜,罪无可恕,同时警告着旁人。
下面的百姓对着上面丑陋肮脏的囚犯直摇头。
“真是人疯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就是,前些日子才瞅见过太子殿下尊荣,可是个唇红齿白的模样。”
“竟然发疯发到陛下面前,也是天要他死了。”
“我好像知道他,听旁人说,周围的人按都按不住他呢!”
男子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充斥着血丝的眼睛瞪着下面,将路过的小孩子吓了一跳,大声哭了起来。
来往的人更不待见他,随手拿起不要的菜叶子往他身上砸:“不要脸的玩意儿,还不信邪!”
男子被砸的一哆嗦,如应激般刚要动弹,就被狱卒粗鲁地按到铡刀下,头一晕。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着远处的天,近处无数指指点点的嫌恶眼神,肝肠寸断,入坠黄泉。
男子耗尽了心神力气,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得到的确实还不如死在外面的结果。
可他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啊!
“我是太子,我才是太子……!”他张着嘴,嘴唇不断地重复,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阳光刺眼,这七日里习惯了昏暗的眼睛不由得被刺激得流出眼泪,水光之下,他却如有神般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茶楼处坐着两个人。
少年少女谈笑间朝他看过来,手中端着茶杯,如同看一场将要落幕的戏剧般,静静地等着他的死期。
那个长着与他从前一模一样脸的少年看着他,好像读懂了他口中的话,牵起了林元瑾的手,就看到林元瑾疑惑地回头,好似天真不解。
少年接着缓缓启唇,无声地说:“太子?她嫁的是太子。”
他笑容浅淡,过去总是寡淡无味的神色如今却透着意味深长。
“如今,我才是太子。”
啊……
男子猛地睁大了眼,颤抖着如同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还没能再多想一秒,连暴怒和恨意都没来得及升起,只是徒然朝他们的方向挣扎着伸出手。
下一刹。
刀光划开了空气。
血色弥漫在地上。
只余一道钝声坠落在地上,便再无声响。
路边的百姓撇着嘴挪开了视线,如往日般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来去匆匆。
有的人渺小得像是他过往再瞧不起的虫豸,狼狈地死大庭广众之下,却仿佛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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