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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宋知礼沉默了瞬。

    陈在溪便像是做错了事情一般, 慌忙表态:“我,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表哥不想说, 也没有关系。”

    她忽而紧张起来,因为害怕问到什么不该问的, 心乱到眼角都溢出泪花。

    将她这副模样收入眼底, 宋知礼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不想说。”

    “受伤是在马车, 车上无处避开,不小心中了箭,同你无关。”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完。

    “好……”陈在溪怔怔地回答, 但随之,她察觉到眼前人态度上的转变。

    感受到危险的动物会本能性逃避, 趋利避害是本能, 她也一样。察觉到这种压迫以后,她只想后缩,便轻垂下头, 退后一步。

    宋知礼跟着上前一步。

    长桌旁的区域, 本就不够开阔,甚至于这一刻,因为男人的靠近, 变得逼仄起来。

    陈在溪感受到, 一时间情绪起伏, 她开始后悔方才问出的话。

    是她天真了, 纵使是表哥说可以问,但她不应当真的。她这般出生的人, 又如何能真的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沉思中,却听见表哥的声音,他说:“既然想知道,又为何改变主意。”

    男声淡然平静,这样的语调,让陈在溪更为紧张。她揪住衣摆,因为过于用力,指腹的边缘被挤压成淡淡的米白色。

    陈在溪不知道自己能回答什么,从来到宋府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别无选择,只能小心翼翼。

    逼仄的长桌旁,宋知礼看着忽然黯淡下的女孩,平静道:“抬头。”

    陈在溪已经习惯这般躲避,因为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时,她无法冷静,会忍不住慌乱。

    而这一瞬,冷淡的男声让她无处可匿,她只能服从的,将藏在睫下的双眼露出来。

    视线得以清晰,她发觉表哥也正看着自己,但与之不同的是,表哥眼眸沉静,不带慌乱。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她,却仍然带给她无边的威压。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陈在溪极轻的战栗。

    宋知礼见她平缓下来,淡淡开口,又重新问道:“为何改变注意?”

    被他这般看着,简直让人无处遁形。

    陈在溪只好轻声道:“是在溪觉得表哥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表哥若是不想说,我便不问。”

    宋知礼听到这个回答,再度沉默住。

    见他没说话,陈在溪得以缓和,抬手将从眼角溢出的泪花擦掉。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只是碍于生活环境,她只能学着压抑情绪,好让自己表现出平和的一面。

    对事对人,她都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即便是想知道,也不会一直问下去。只是方才,明明是表哥让她问得,如果不是因为不想回答,他为何沉默?

    思及,原本已经平缓的心揪起来,开始变得酸涩。

    她越发控制不了自己,积压起的情绪也因为这一件小事涌出,陈在溪只好呼出口气,将双手压在眼睛上,自欺欺人地遮住。

    同表哥无关,只是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她急需要宣泄。

    遮住眼睛以后,眼前是一片黑暗,没几秒,手心变得湿润,有温热的泪水弥漫开。

    她忍不住,开始小声抽泣。

    室内只有很轻的哭声。她素净的手盖住眼睛,随着抬高的动作,衣衫小幅度下滑,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腕来。抽泣间,连带着她肩侧也不由得抖动。

    哭了一阵以后,她皮肤泛着薄红,在嫩粉色衣衫的相称下,她像一朵坠在高枝上的花骨朵,从里到外都是桃粉色。

    只是这朵花现如今变得湿漉漉起来,正可怜兮兮地垂着头擦泪。

    陈在溪也没想到她的泪水会这般多,明明擦的袖口都湿润了,可脸颊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只好更加用力,用袖口压着皮肤,想将脸颊擦干净。

    只是下一瞬,手腕忽而使不上力,她感受到手腕被什么压住,顺着前方看去,视线之间,是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手腕环住,往一边扯。

    她眨了眨眼,只是眼角的一滴泪顺势滑落下来,这滴泪稍纵即逝,只在肌肤上留下了淡淡的水痕。

    但脸颊有些痒,陈在溪抬手,本能性地想擦擦。环住右手的指骨却在这时倏地收紧,将她的动作压了下去。

    陈在溪刚有些疑惑,她听见落在耳边的男声:

    “不解释,是想让你先哭完。”

    宋知礼看着她怔愣的样子,平静地问她:“现在哭完了吗?

    陈在溪还处于混乱的状态,听见问句,便茫然点头,霎那间,眼前多出一块方形的绸帕。

    白丝绸帕干净,没有绣花。

    陈在溪看着,一时间也弄不清表哥的用意,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

    等了片刻,她感受到环绕在手腕上的指骨松开,与此同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下颚,她被迫向这个力道屈服,抬起了头。

    是宋知礼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半环住她下颚,迫使她抬头。

    稀薄的光亮落在她脸侧。她脸颊上,因为用力擦泪所留下的痕迹,还未消散。潮红之上,泪痕交错。

    陈在溪瑟索了下,沉静间,看着表哥面无表情,她心下紧张,又瞥见表哥将另一只手抬起,她不敢再看,干脆将眼睛闭上。

    闭上眼以后,触感变得清晰。

    才感受到,表哥抚在她下颚上的手,其实并未用力,只让她觉得有些痒。片刻,她又感受到更加轻柔的力道,正在脸侧浮动。

    陈在溪忍不住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手腕,腕上,浅浅的筋骨微微凸显,很干净。

    她顺着这双手往上看,便撞进一双认真的眼眸中,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就是这样的平静,奇迹般让她安心。

    就好像不论做了什么,表哥也不会计较。

    表哥是在……给她擦泪吗?

    这样耐心的动作,让陈在溪一怔,紧接着,她想起了一些幼时的事情。

    她少时性子要活泼些,喜欢在院子里玩闹,有玩闹,便会有磕碰。

    那些磕碰带来的,不只是疼痛,更是一种心酸。

    因为不久以后,她看见弟弟摔倒的场景,爹爹会关切地上前,给他拥抱,耐心地哄着,还会用手帕给他擦眼泪。

    也是这样耐心和轻柔。

    “……”

    此刻,宋知礼未注意到女孩怔愣的神色。他只将指腹贴在绸帕上,将她脸颊上交错的泪痕一一拭去。

    无关其他,只是觉得有些碍眼。

    直到用绸帕将那些泪痕擦拭干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重新白皙,透着莹润的光泽。

    宋知礼才收回手,冷静道:“表哥认真同你说,方才没有不想回答你,只是在回忆昨日。”

    男声拉回陈在溪的思绪。

    听见他如此认真地解释,她颤了下,出声: “那表哥方才,有,有生气吗?”

    “未曾。”宋知礼没有犹豫。

    “好吧。”陈在溪点头。

    她习惯用看人眼色来规避风险,因为这样能避免很多麻烦。只是方才规避错了,误以为表哥不愿意回答。

    她应完这声,屋内重回寂静。

    宋知礼看着她,觉得她这个性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麻烦些。

    他拧起眉,“既是无话了,那表哥便问你,方才哭些什么?”

    “我……”陈在溪被问住了,愣了下,她反问道:“真的能说吗?”

    “嗯。”

    “好吧。”陈在溪扯着衣摆,犹豫了瞬后,她忍不住低下头:“我,我很容易就多想。”

    她看着裙摆的弧度,看了会儿后,尾音颤抖:“但是,表,表哥,我有些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让她很羞耻,甚至重新紧张起来,其实她该呼吸了,只是一想到自己无法回答,便心跳混乱,无法吐气。

    慌乱间,就仿佛将自己置身于水下,她感受到自己不断下沉。

    还好这时,有一道声音,透过密不透风的水面,准确地传入耳畔。

    男声淡淡:“罢了,没说你一定要答。”

    陈在溪深深地呼出口气,得以平稳呼吸。她重新开口:“表哥,其实今日还要谢谢你。”

    她一边回忆,一边又说,只是声音少了些底气:“我,我记得以前,我有些莽撞,总是在平地上摔倒。”

    她这话说得突然,肩侧的碎发,随着她说话时轻微颤动。

    宋知礼顿了下,薄唇轻启,“笨。”

    “是有些吧,”陈在溪并不纠结,继续道:“摔倒了很疼,很疼,我强忍着不哭,要告诉自己乖一些。”

    “只是一个午后,我跑去院子里,见弟弟摔倒了,也在哭,只是阿爹将他抱了起来。”

    “结果那天晚上,没摔的我到是哭了很久。”陈在溪扯出点笑容,强颜欢笑:“其实我只是很容易多想。”

    她真的很容易多想,此刻告诉表哥这些,也是希望表哥不要计较方才。

    她真的不是故意不说哭的原因,只是原因太多了,她也不知道该说哪个。

    听完,宋知礼未说些什么,声音平静:“明日辰时后,有时间习字吗?”

    陈在溪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因为弄脏了字帖,表哥才决定教她习字弥补。

    她没说话,只是点头。

    第52章

    二更天, 打鸣声透过院墙,传入室内时,变成很浅的几声。

    绿罗熄了红烛, 又用一旁的剪子将灯芯剪断。

    于是室内只剩下黑暗,借着几丝月光, 她看了眼床上的人, 缓声道:“小姐,睡罢。”

    陈在溪躺在榻上, 有些困倦地翻了一个身:“绿罗也睡。”

    连轴转了一日,好似未曾停歇,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终于得以缓和。她闭上双眼,没一会儿便彻底睡去。

    沉沉睡去以后, 意识涣散,只是没多久, 便感觉耳边落下道声音。

    “小姐, 小姐?”

    绿罗看着紧闭上双眼的女孩,再次催促:“小姐,醒醒——”

    仿佛才刚刚睡下, 陈在溪真的困, 但耳边声音不停,懒了会儿,她只好半睁开眼, 轻声撒娇:“绿罗……”

    唤完这声, 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可窗外黑沉沉, 一丝光亮也没有。

    “绿罗,”陈在溪哼唧两声:“嗯~天都还没亮呢, 今日不是无事,你得让我多睡睡。”

    她说完重新闭上双眼,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绿罗看着这般疲倦的她,心中叹气,只好硬下心肠上前一步,又道:

    “小姐,是今日东院那边派人过来了,说家宴,让你过去食饭。”

    “东院?”听见这话,陈在溪勉强睁开双眼,忍不住抱怨道:“去老夫人那里吃饭,每次都吃不上什么,规矩还多,还得花时间准备。”

    只是抱怨归抱怨,话落地瞬间,她还是睁开眼,从榻上爬起来。

    等梳完头换好衣衫时,天光微亮,泛着鱼肚白。

    已经快要到辰时,现如今去东院刚好。

    只是昨夜疲倦,她未曾休息好,现下也没清醒,还是止不住犯困。

    陈在溪一边往外走,一边拍脸颊提神。

    她肉眼可见的疲倦,绿罗瞧了,上前扶住她,又问道:“小姐,昨日世子爷过来,是有何等重要的事?”

    陈在溪还泛着困,迷糊地眨着眼睛,反问:“什么?”

    “白术不是说,关于那日的事情,还需要找小姐问问吗?”

    “啊!”陈在溪想起来。她陷入回忆,好半响过去,却是一怔,“完了绿罗,我不知道。”

    能让表哥特意赶来梧桐院,就证明这件事对表哥应该很重要才对。

    思及,陈在溪懊恼:“几位姐姐一过来,我就慌张到什么都忘了,我想,表哥大概也是忘了。”

    这下她算是彻底清醒,一连叹了几声气。

    “无事的小姐,”绿罗轻抚着她:“等习字时,小姐可以找个时间再提一提。”

    “嗯嗯!”陈在溪的慌乱消散。

    ***

    正厅中,一派和睦。

    厚重的雕花檀木圆桌摆在正中,精致气派的模样。

    陈在溪今日来得算早,只是她走进屋时,发现屋内竟已经候着几位姐姐。

    江宁夏坐在圆桌的一边,不知提起什么,她笑得颤动起来,连带着头顶上的步摇摇曳。

    “在溪坐这!”

    宋佳茵的声音响起,陈在溪看见后,小步走去找她。

    “姐姐好,”她唤了宋佳茵一声,见宋佳茵眉眼中蕴着喜色,有些好奇地问她:“姐姐,今日是如何?”

    “是大哥要生辰啦!”说起这个,宋佳茵忍不住笑道:“大哥每年生辰,祖母都会大办,还会邀许多人来宋府。”

    “说得好听是过生辰,”在圆桌另一头的宋妙仪听见,道:“只是祖母那心思谁不知道,其实就是给我们挑嫂嫂。”

    “哈哈,”宋佳茵叹口气:“好在今年有宁夏了,祖母终于可以歇息歇息。”

    宋妙仪摇头:“祖母可一点也不想歇息,昨日早时,大哥说要去别院养伤,他人不在,那祖母便花不了心思给他过生辰,为这件事,祖母可都快愁死了。”

    聊了几句以后,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走进屋,几位小姐端了端仪态,只好悄声说话。

    陈在溪方才未听懂,这会儿拉着宋佳茵又问:“姐姐,表哥他不在府上吗?”

    她只是想起昨日,表哥明明让她辰时以后去找他的。

    “大理寺那边有几个案子还未处理好,”宋佳茵解释道:“所以大哥昨日就回府了。”

    “今日祖母把我们这些小辈叫来,也是为了商议大哥的生辰如何置办。”

    “原来是这样。”陈在溪松口气。

    知道老夫人今日把她叫来是为何以后,陈在溪放下心,静等下人上菜。

    宋府的早食丰富,整张檀木圆桌都被摆满,各色的膳食摆在一起,光是汤就有三样。

    食完饭以后,老夫人将人留下,一起商议。

    她稳坐在高椅,一边喝茶,悠悠看向众人:“这时间可真是留不住,只是一晃眼,便到了八月初。”

    宋妙仪:“祖母可是最喜欢八月啦。”

    “是是是,”老夫人无奈:“只是还没到八月就够我操劳了。”

    她气得将茶杯一搁,厉声道:“你们大哥,昨日我问他生辰想如何过,妙仪姐你瞧瞧你瞧瞧,他说他不过。”

    “这么重要的日子,每年可就这么一天啊,”老夫人显然被气得不清,手都开始颤抖:“我每年用尽心力,他还不稀罕,若不是大理寺有事,我看他真准备在别院养上一个月不会京,简直是,简直是……”

    看着老夫人想骂却又舍不得的模样,宋妙仪赶紧开口,“祖母,大哥虽是这般说,但昨日不就回府了。”

    “要我说,大理寺那边,沈大人也能帮着照看。大哥定是将你的话放心上了,若非这般,他不会回来的。”

    不过三言两句,老夫人忽而舒坦极了。

    她点点头,赞同道:“倒也是这个理,安和让知礼哥回公主府,知礼哥可都是没答应呢。”

    “是,”宋妙仪见老夫人心情好了,又补上一句:“大哥定还是想着祖母您的。”

    “哼,”老夫人轻嗤一声:“就他这个性子,平时多同我说几句话都难。”

    “只是这生辰日,还是得好好准备。”老夫人心里舒坦了,便抿了口茶,“所以我寻思着,今年就交给妙仪和宁夏一起,我知道你们两个丫头稳重。”

    江宁夏听了,当即便摆手,她脸颊两侧通红,羞涩道:“姑祖母,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对于什么生辰,陈在溪其实插不进话。

    于是耳边的声音渐渐减淡,她盯着眼前的茶盏,开始放空自己。

    她忽而想起,现在已经是辰时后了。

    “明日辰时后,有时间习字吗?”

    忆起这句话,陈在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失约了。

    这该如何是好。

    她面露愁色的想着这件事,连老夫人唤她,她都未曾抬头。

    当下,老夫人看着她,不悦地皱起眉,再度开口:“溪丫头,方才宁夏说话时,为何出神?”

    “无事的姑祖母,”江宁夏见老夫人不悦,安慰道:“我方才只是看见在溪妹妹沉思,便以为她也想出点子呢。”

    “但在溪性子恬静,想必只是在认真听,是我误解她了。”江宁夏柔声补充。

    陈在溪已经回过神,心下一顿,她眨着眼抬头。和煦的日光透进来,落在她身侧,将她杏眸中的茫然映得一清二楚。

    “什么误解不误解,”老夫人看着她这般样子,冷声道:“大半个宋家都是知礼的,她吃我们宋府的住我们宋府的,现如今给知礼过生辰,她还不当回事?”

    第53章

    不过片刻, 话题倏然转变。

    看着老夫人不耐的表情,陈在溪站起身,轻声道, “方才是在溪分心了,但在溪没有不当回事。”

    日光明亮, 散在门沿的一侧, 片刻,光亮之间多出一道阴影。

    陈在溪捏着裙摆, 她未曾注意到一侧的人影,仍在认真地说:“在溪有很多想法,只是在溪自认为没有姐姐们见多识广,我这样的见识, 又如何能插手表哥的生辰呢?”

    这几话显然对老夫人很是适用。

    她话音才落,老夫人脸上的不耐便消散些许, 清咳一声, 点头道:“你姐姐们都是上京里有才有名的大家闺秀,自是轮不到你操劳,你这般说也没错, 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好。”

    “老夫人说得是。”陈在溪呼出口气, 乖乖坐下。

    这时,站在一旁的李嬷嬷弯下腰,似是说了句什么。老夫人立刻转过头, 便看见站在光下的身影。

    “知礼哥儿?”老夫人语调惊喜, 只是想到昨夜的不愉快, 她话音一转, 有些埋怨:“昨日不是还说不过生辰,怎得, 今日又来找我这个老人家干甚?”

    表哥来了?坐在角落的陈在溪听见这话,她抬眼,朝前方望去。

    暖光下的男人,一袭黑衣,侧脸轮廓冷硬,更显肃穆。

    见所有人都看着他,陈在溪有些不自然,刚想收回目光,同一时刻,暖光下的人侧过脸,似是朝她的方向望来。

    视线交融,表哥的一张脸得以清晰。

    表哥看了她一眼。

    心里的那点想法,原本只是冒出个苗头,可是这一刻,陈在溪开始怀疑,表哥是不是来找她呢?

    平静间,老夫人的声音再度落下:“怎得,都来东院了,现下又给祖母甩脸色?”

    这声音将陈在溪的思绪拉回。意识到这是在东院,她慌忙移开目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抗拒。

    或许也不是抗拒,她只是有些害怕。

    老夫人这般讨厌她,若是察觉到她总是找表哥,又会如何罚她?

    思及,她低着头,不敢动,也不敢说些什么。

    片刻,陈在溪听见前方传来一道男声,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祖母年岁已高,不必这般操劳。”

    她莫名松了口气。

    老夫人等了许久,等到他这一句回答,不满道:“所以知礼哥也开始嫌我老了?”

    宋知礼淡然开口,“未曾。”

    “唉,只是我这把骨头也确实是老了,”老夫人已过花甲,现如今摇头,“今年你生辰这事儿啊,祖母我想了想,这事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但是妙仪是你妹妹,让她带着宁夏置办,我到是心安。”

    “嗯。”宋知礼随口答道。

    老夫人未察觉到他的敷衍,宋知礼难得来一次东院,她心里欢喜,絮叨着又说:“方才你没来,我还和妹妹们商量今年该如何置办,所以说,多亏了你有这么几个好妹妹,一人一个点子就够用了,对了,方才宁夏还在说……”

    江宁夏适宜开口:“表哥,父亲去年南下,在江南那边遇见位点心师傅,我想着今年,可以让父亲将那位师傅送过来,让大家也尝个新鲜。”

    “我可是听说,御膳房的一位点心师傅,都是去你家学得手艺诶,”宋妙仪打趣道:“宁夏,你这是将家里的老师傅都往我们宋府送啊,舍得?”

    “没有。”江宁夏脸颊微红,低声道完,她抬眸,还是忍不住朝前方看去。

    只可惜那暖光中的人,冷淡的有些寡淡,一如既往的,未曾将视线分给她。

    江宁夏的心中,忽而多出几分挫败。她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茶,才开口又道:“对了在溪妹妹,方才不是说想了许多点子,现下表哥就在这里,不妨一起说道说道?”

    “我……”陈在溪抬起眸。

    当下光线明朗,随着江宁夏开口,屋内的众人便见目光落在她这一处。

    见几双眼睛齐齐看着自己,陈在溪不可避免地开始心慌起来,肩侧微颤。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难免心慌起来,不由得地就朝宋知礼看去。

    表哥看着她,神色见未曾有起伏。撞进他沉静的目光中,奇迹般,这样的沉静也使得她冷静下来。

    “在溪想……”陈在溪移开目光,组织着语言说:“过生辰当吃长寿面吧。”

    她不知道过生辰应当怎样,只是她过生辰时,绿罗会做长寿面给她。

    这般想着,她也就说了,哪曾想话音才落,屋内忽而发出一阵笑。

    不知是谁先开头,只是等众人反应过来以后,才发觉对方的面上都皆是笑意。

    陈在溪茫然。

    宋妙仪忙收起笑意,出声解释:“是这样的在溪,宋府的宴席上,花样太多,于是这面,自是就被冷落了。”

    她说得很委婉,陈在溪眨眨眼,意识到妙仪姐是何意思。

    大晋繁荣,高门大户里过节,自是极其重视。宴席上什么东西没有,又如何会食面?

    大家的笑声起伏,陈在溪听着,脸颊不由得羞红,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也笑,“唉,你这般出身,一碗面于你,也算是好东西了。”

    陈在溪只好扯出抹笑来,“老夫人说得是,我……”

    “还从未在生辰这日尝过面食。”宋知礼面色平静,并无取笑她的意味,平静道。

    “唉,你这般说,到是祖母忽视了,”见他感兴趣,老夫人收了笑,顿了下,她转而长叹一声:“平民百姓里过生辰,总是要吃长寿面的,只是祖母总想着为你好,到是从未给你安排过。”

    “嗯。”宋知礼淡声应道,并未有过多的情绪起伏。

    “好,那今年祖母就找人给你做长寿面。”

    她这个孙子,长到这般大,都很少对什么感兴趣。所以但凡是他能问上一句的,老夫人都会多心留意。

    说着,老夫人又赞叹:“能想到这里,溪丫头确实用心了。”

    屋内便没人笑了。

    老夫人喝了口茶,想带知礼还呆在府上,她愉悦地开口:“知礼,今日你母亲又托人来,让你去公主府养伤,但要我说,我们宋府里什么没有,何至于让你跑过去。”

    “祖母说得是。”

    “要我说啊,你母亲也是操太多心……”

    老夫人一絮叨,便不停,直至心里的话说了个遍后,她轻咳几声,一转眼见窗外天色正好。

    知道底下这些姑娘们已经坐不住,老夫人挥挥手,是心情很好的模样,随口就道:“行了,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既是有你们大哥陪着我,便放你们出去玩吧,免得总说祖母不疼你们。”

    “祖母,我们都喜欢陪您,可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宋妙仪说着。

    可话还未完,就见几个妹妹都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显然是听腻了这些絮叨。

    她便不再多说,也跟着一起走出屋子,临走时,不免要回头看一眼宋知礼。

    “……”要说今日,祖母这些话一说,她都有些烦了,大哥到是罕见地有耐性。

    ***

    夏日里天气炎热,一出府,热气迎面而来,众人也没心思出去玩,只想着回府休息。

    陈在溪当然也听乏了,走出屋时,她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

    绿罗撑起伞上前,轻声道:“小姐,还去北院找……”

    “不不不,”陈在溪立刻挥手,她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四周无人,才放心道:“绿罗,表哥还陪着老夫人,今日怕是教不了我了。”

    “那?”绿罗眨眨眼。

    “回府吧,我好想睡觉哦。”

    两个说着,便往梧桐院地方向走。

    夏色正好,路过一池荷花。

    碧色接天,陈在溪却无暇欣赏。紧张了一上午,终于得以松懈,她当下困倦,睁不开眼。

    日光落下,光线更是刺目,她只能不停地揉着眼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片刻,眼前忽而落下一片阴影,陈在溪感受到,茫然抬眼——

    原本应还在东院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池塘边上,身着黑袍的男人静静立着,神色中带着罕见地疑惑。

    宋知礼看着她,淡然问道:“方才是躲着表哥?”

    第54章

    一屋子小辈走出门以后, 屋内顿时就变得开阔起来。

    老夫人喝着茶,面色始终和蔼。直到等李嬷嬷收拾好木椅,她侧过头看向宋知礼, 缓声道:“知礼哥儿,坐。”

    宋知礼还站在屋内的一侧, 午后的光落在他黑色长衫上, 他身形微动,却并未上前。

    听见老夫人的声音后, 他只是淡然道,“祖母,天色不早,您好好休息。”

    察觉到他更为冷淡的态度, 老夫人嘴角边的笑意凝固住。她还想说些什么,站在一侧的人却已经转过身。

    不过片刻, 室内便彻底安静下来。

    气得老夫人将手中的茶盏往旁边一搁,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李嬷嬷赶忙上前安慰,又说了好些好话:“夫人可千万别气,知礼哥何时过来陪您过?大抵是他还有事, 不然也不会这般告辞。”

    老夫人心中的不满平息了些, 念叨了句,“那也不能说也不说就走啊……也好在陪陪我。”

    “夫人,公主那边不也是这般说, 你何至于……”

    ***

    今日天晴。金色的光散在屋檐, 空气中, 都是干燥炽热的气息。

    池塘边, 一池的荷花驱散了些酷暑。陈在溪看着眼前突兀的人影,有些晃神。

    直到男声落下, 冷淡的语调才将她彻底拉回神,她不由得后退一步,“表哥我……”

    陈在溪一顿,有些紧张地解释,“我没有躲表哥,在溪以为表哥是去找祖母的,才先走了,不是故意。”

    她语调有些发颤,或许是有些紧张,在明亮的日光下,她额上覆着的细汗清晰可见。

    “嗯。”

    宋知礼平静地应了声,像是接受了她这个回答般。

    “那表哥,”陈在溪犹豫着开口:“今日还,还习字吗?”

    “为何不习?”宋知礼一顿,“既是商量好的事情,表哥便不会失约。”

    “好。”只是她虽是头,人却没动。

    午后的光芒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起来,微风和煦,一旁是一池粉荷。

    若是在平时,陈在溪会悠悠地欣赏一会儿。可放到现在,她甚至连头也不敢抬紧张和惶恐弥漫在心头,使得她的困意消散,心弦紧绷。

    就这般静默了会儿,陈在溪呼出口气,开口唤他:“表哥。”

    察觉到她的紧张,宋知礼没有说什么,只是等她将话说完。

    陈在溪揪住裙摆。日光落在表哥的眉眼上,她一怔,有些失神。

    表哥自是极其优秀的。不论是相貌还是身姿,他好像处处都完美。完美到让她觉得,他这样的人,就应当像这般站在光下,并无人打扰。

    心境的改变是一时的,她想同表哥接触,可心中又明白,她会给人添麻烦的。

    陈在溪只好垂下眸,有些紧张地同他商量:“表哥,你可以先走吗?”

    话音落下,有淡淡地风吹过耳畔,她等了片刻,想解释一句。

    与此同时,从前方传来一声极冷淡“嗯 ”。

    再抬眸时,只剩下表哥的背影在光下。

    她看着他的身影缓缓消逝,意识到他根本不在意。

    于是池塘边,又重回一开始的寂静。

    “小姐!”绿罗一直等在后面,等到此刻,她有些焦急地压下声音询问:“小姐你怎么?”

    陈在溪垂下头,神色也有些迷茫,“绿罗,我只是觉得,像之前那般接近表哥,不太好。”

    此处开阔,若是和表哥说话被人看见,便又会给表哥带来麻烦。可是她已经给表哥添了许多麻烦了,她不想再继续。

    ***

    北院是整个宋府最寂静的一处,沿着石板路走到高门前时,高门正巧被人推开。

    白术朝眼前的人点点头,连忙上前,恭敬地说道:“表小姐,大人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嗯。”陈在溪缓步上前,同他道谢:“麻烦你等我了。”

    走进。

    一门之隔的院内,并无什么装饰,就连高墙旁,也没有绿色点缀,整洁到有些空旷。

    陈在溪不是第一次来北院,但心下还是会有些紧张。

    直至穿过长廊后,面前是一扇半开着的门。

    陈在溪停在门边,试着朝屋内看去。角落里的宫灯散发着柔黄的光泽,长桌前,黑色的人影沉在光下,一张脸看不清神色。

    看着那道肃穆的人影,她犹豫着唤他:“表哥?”

    宋知礼闻言,并未抬眸,只是冷声道:“进。”

    表哥的话一向很少,陈在溪已经习惯。

    只是这一次,被这样的忽视后,她感到些许不自在。

    缓了会儿,她才上前。

    室内的陈设不多,长桌和高柜摆在一侧,靠近以后,陈在溪先是看着眼前的椅子出神。

    檀木圈椅被摆在长桌的另一边,这样的距离,使得她刚好面对着表哥,却又离他很远。

    她回过神坐下,心下又浮现出几分怪异。

    陈在溪没有细想,只是将手规矩地搭在膝上,就这般坐了会儿,她听见从前方传来的细碎动静。

    是宋知礼抬手,放下了一叠纸张。

    男声随之落下:“试着临一临。”

    “好。”陈在溪点头,便将视线转移到面前的纸张上。

    细腻的白纸上写了一首诗,寥寥几行字,字迹规整,笔锋凛冽,是很遒劲的字体。

    这对于陈在溪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静静看了会儿,她转而拿起一旁的狼毫,试着临摹纸上的字。

    室内点着线香,几丝烟雾撩撩升腾,扩散出很清雅的淡香。陈在溪呼出口气,在这样沉静的氛围中,也渐渐投入进去。

    只可惜她并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不知道写了多少遍,陈在溪提着笔的手僵住,只感受到枯燥和疲倦。

    她看着面前的小字,歪歪溜溜,和纸张上遒劲的字体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就好像越是想要临好,便越是适得其反一般。

    练字是一件慢功夫,需要长期的坚持。

    陈在溪一直明白,便安慰自己这很正常,她不可能只用一天的时间便将字写好。

    但还是很挫败,心间笼罩着灰色阴霾,她对着眼前的大字,逐渐沮丧起来。

    又不只是沮丧,还夹杂着一点其他的情绪。陈在溪想不明白,便没什么精力地往前看。

    抬眼看去,表哥并未看她,只将视线落在手中的折子上。暖色烛光落在他眼眸,极寡淡。

    沉静间,给人无形的压迫。

    他一直如此,眉眼冷淡,就似月一般,高不可攀。

    陈在溪不再看她,收回目光,她盯着眼前的大字,视线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室内还是寂静,只有表哥翻动书页发出的细碎声响。就这般发了会儿呆后,陈在溪试着开口打破平静。

    “表哥你能帮我看看吗,我这样写可以吗?”

    她终于鼓起勇气,一边询问一边将纸张调转了一个方向。

    说出这话时,其实她踌躇了很久。可片刻后,她只得到很轻地一声“嗯” 。

    闻言,陈在溪压在纸张上的手僵住。

    表哥看也未看一眼。

    思及,纤细的手指微微颤动着,她收回目光,快速将手收回。

    室内更加静了,陈在溪不再多想,她铺开一张崭新的书纸,重新拿起笔写字。

    只是才刚下笔,第一画便歪掉,她只好收回笔沾墨,又发现砚台中的墨只剩下浅浅一层。

    墨条摆在一旁,陈在溪呼出口气,她伸去拿,手肘一转,不小心将刚放好的那只狼毫笔碰掉。

    事故都是突发的,“啪嗒——”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突兀,搅乱了室内寂静。

    陈在溪忙弯腰去捡。

    书屋的地板上,狼毫笔掉落在一侧,还有零星几点的墨渍散在一旁,结合在一起,这一幕变得十分凌乱。

    看着这一幕,她心口间莫名有些闷。陈在溪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是因为弄丢笔难过。

    对于她来说,此刻的沮丧,其实一种很陌生情绪,可就是这种陌生的情绪,竟在此刻席卷而来。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红木地板上,已经多出几滴晶莹。

    陈在溪揉了下眼睛,她瞥见前方有阴影晃动,大抵是表哥察觉到不对,走了过来。

    埋着头,陈在溪有些紧张的解释:“表哥,弄脏了地板,我擦一擦,很快就会干净的。”

    随身携带的手帕是藕荷色的,陈在溪将它展开,还未落下,便察觉到眼前的人影上前。

    宋知礼半蹲下身,打断了她的动作。

    他将自己手中的绸帕往下压,平静道:“别弄脏了,用表哥的。”

    话落,他冷着一张脸,替她收拾起眼前的狼藉。

    “好……”陈在溪微怔。

    将视线落在眼前人的指骨上,他一双手屈起,指骨修长有力,很快便将那点污渍擦拭掉。

    看着他处理好污渍,陈在溪想解释一句,犹豫了下,便发现表哥站起身,已经走到门边。

    男人高大的身躯靠近门,她张了张唇,见他拉开门,已经离去。

    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人,她被丢下了。

    此刻心脏很乱,陈在溪用双手揪住自己的手帕,眼眸间只剩下迷茫。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丢下,却还是无法习惯。

    她开始讨厌这样的寂静,被人遗落的感觉,真的有些糟糕。

    表哥还会回来吗?

    思维扩散,比起这个问题,陈在溪发现,她现在更想弄懂自己为什么会难受。

    不应该难受的,她明明已经决定好疏远表哥的,现下为何又因为表哥的冷淡而难过?

    陈在溪捂住脸,有些无助。

    她蹲在地上,想将思绪理好后起身,可越想越乱,乱得她只剩下惶恐。

    这一瞬,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忽视了门被拉开的声音,也忽视了渐近的脚步声。

    直到手腕被覆住,盖住脸的双手被一股力道轻扯开。

    她回过神,就看见方才离去的墨色人影,又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木门未曾被合上,从上方倾斜散进了一室的光,光下尤其亮堂。这些光落在身前人的眉眼上,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陈在溪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弄清楚。

    她想要弄清楚心里会何难受。于是她站起身,像以往一样上前一步。

    表哥没有躲开。

    距离拉进,借着那束光,眼前人的眉眼得以清晰,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表哥。”陈在溪抽咽了句。

    上前两步以后,她有些想抱抱他,这般想着,她便抬手,环抱住眼前人的腰。

    她身姿娇小,额头才到宋知礼的胸膛,扑进男人怀中以后,他身姿将她整个人都遮住。

    有甜香扩散开,怀中人温软。宋知礼感受到她的动作,不由得颤了下手。

    这会儿,陈在溪正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胸膛,一边用脸颊轻轻蹭着。

    她用他衣衫擦眼泪,胡乱擦完后,才轻声问:“表哥,你方才生气了吗?”

    “嗯。”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陈在溪环住他腰腹的手收紧,忍不住解释:“方才在溪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将笔碰丢了,才弄脏了地板。”

    宋知礼什么也没说。

    氛围压抑,他不说话,陈在溪便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低声抽泣了会儿。

    从她眼眶中流出来的眼泪,大多数都被蹭到他的胸膛上。

    宋知礼放任她的动作,带着几分不容人察觉的纵容。

    哭了会儿,心下却越来越乱。

    四周越发寂静,只有她哭泣的声音。陈在溪长舒口气,絮叨着说:“对不起表哥,方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开始是,是因为我想研磨,才不小心碰倒了笔……你方才,方才拉开门出去,屋子里很安静,我以为我被丢下来了我,”

    我很难过。

    她语序颠倒,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到这里时,声音却止住了。

    陈在溪不想胡言乱语,便渐渐沉默下来。

    只是她还缩在他怀中,紧紧揪着他衣摆,既是不说话,也在悄悄哭。

    刚哭了会儿,陈在溪感受到有一股力道正将她拉开,这力量强势到她无法反抗,她迫不得已地松了手。

    表哥连抱也不让抱了吗?

    她好像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心里的那些不舒服被一一剖解,只是一想到这个答案,她的眼泪便更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外冒。

    陈在溪自觉地朝后退一步,红着眼眶不敢抬眼。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而抚上她的脸颊,用掌心托起她下巴,将她埋着的脸抬高。

    陈在溪眨眼,纤长的睫羽颤了下,视线模糊,她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便眯着眼睛。

    午后的光透过门廊,映照出她的泪眼朦脓。她杏眸湿润,一双眸子在光下,漂亮极了,

    宋知礼却觉得有些刺眼。他用指腹将她的眼泪抹去些,很轻地叹气,“别哭了。”

    他罕见地也有些无奈,接着解释:“表哥方才是去净手,没有丢下你。”

    “嗯。”陈在溪闷哼了声。

    刚刚哭过,此刻眼睛有些痒,她忍不住抬手,用力地揉了揉。

    宋知礼将她的手往下扯,冷声道:“别动。”

    “很痒。”

    她有些委屈地抱怨。

    宋知礼没说话,将她揪在手中的手帕抽出。

    他没什么表情,有些冷淡,同时又周全细致地替她擦泪。

    宋知礼看着她泛红的眼眸,“又哭什么?”

    就是这样。

    很少有人问她哭什么。

    除了绿罗,没有几个人会这般问她。

    怪不得这几日想到表哥,心里总有些难过。

    原来她是,真的有些喜欢表哥了。

    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陈在溪摇着头,闷闷不乐道,“方才让表哥看我写得字,表哥明明看也未看。”

    她说话时,湿濡的眼睫一直在颤。

    “不会,”宋知礼耐心同她说;“表哥看见了。”

    “是吗?”陈在溪嘟囔了句,又上前抱住他。

    想明白以后,她心情有些复杂,因为她从未想过,当初那幼稚的想法会脱离成现在这样。

    明明当初不是这般设想的。

    陈在溪靠在他怀中,平静了一会后,她抬眼,突兀地问他:“表哥,你可以亲我吗?”

    她忽然想起,表哥还未亲过她。

    等了好一会,才等到表哥的回应,男声沉静,就好像不会有波澜。

    “你还小。”

    “表哥一点也不喜欢我。”陈在溪知道他会拒绝,所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得: “那我也不喜欢表哥了,也不想习表哥的字。”

    陈在溪松开环住他的手,朝门外走去。

    空荡的院中,盛满了金灿灿的日光。

    表哥未曾抬步追她。

    这样也好,表哥只将她当小辈,那她也不要真的喜欢他。

    她现在已经长大了,练不好的字,她知道及时止损。

    ***

    那日过后,她再没见过表哥一面。

    她明白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主动,那她和表哥便不会有接触的机会。

    生活重回平静,宋府中热闹起来。已到八月,整个宋府的下人开始忙碌,开始大张旗鼓地置办。

    陈在溪数着日子过。

    八月开头的一天,下了很大的雨。雨声淅沥,吵闹中,却让人的心平静下来。

    自来到宋府以后,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她可以哪都不去,只和绿罗窝在屋子里。

    今日也一样,窗外,雨声嘀嗒,冲刷着夏日的热意。

    几案上摆着新鲜的云片糕,陈在溪吃了些,便有些昏昏欲睡。

    “小姐,你不是方才醒吗?”绿罗走过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啊!”陈在溪心虚,“这不是听见雨声就觉得困了嘛。”

    “小姐,你近日里怎这般懒散?”

    绿罗自小便跟着陈在溪,两个人一起长大,这几日她也察觉到一些不对,沉默了会儿后,绿罗皱起眉:

    “小姐,你同我说说,前段时日里,小姐同世子爷相处的如何?”

    “就……”陈在溪长叹口气:“反正就,又愧疚又失败的。”

    愧疚是因为,她这段日子里,给表哥添麻烦了。

    失败是因为,同最初的想法偏离,心都丢了一半,表哥还仍旧冷静。

    “其实我觉得,李公子对小姐不错。”绿罗呼出口气,突然提起李长怀。

    “啊?”

    陈在溪尚未反应过来。

    她这副懒散的样子,绿罗恨铁不成钢,叫了声:“小姐!”

    “小姐,我这几天也想了想,绿罗是觉得,您别好高骛远想着世子爷了。”

    “我没有。”陈在溪侧过头,摇头否认。

    绿罗瞧着她神色,轻声问:“小姐,你难不成真的想嫁到张家吗?”

    提起张家,陈在溪神色落寞了些,只是叹气:“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绿罗是觉得,小姐是否可以和李公子提一提这件事?”

    “这样会给长怀哥哥带来麻烦的,”陈在溪反应过来,摇头:“绿罗,你知道的,我们已经给长怀哥哥添了许多麻烦了。”

    在景江的日子,李长怀已经帮了她够多。

    她若是仗着别人的好一再索要,这样真的对吗?

    绿罗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截了当道:“小姐有没有想过,万一人李公子,就希望被你麻烦呢?”

    “小姐你还是试一试吧,”绿罗忽而沮丧:“我只是想不到别的法子了,绿罗不想小姐嫁进张家的。”

    陈在溪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她当然也不想嫁给张阳,她还不想死。

    思及,她叹气,并将手中的云片糕都搁下。

    陈在溪躺在榻上,想了许久以后,她闷声哼了句:“好,我知道了,若是哪日再见到长怀哥哥,我便去问一问。”

    “小姐,”绿罗立刻提议,暗示道:“后日里就是世子爷的生辰,小姐你知道的,这种时候,李公子肯定也会来。”

    几案上,昨日才换上的蔷薇花又有些枯了。陈在溪看着花,听着绿罗的声音,点头:“好,我知道了。”

    第55章

    厅堂内, 一张八仙桌摆在长案前。

    室内庄重,花几桌椅都成对成套摆放,一眼望去, 严格有序,成套的家具尽显气派。

    老夫人坐在高椅, 身边拥簇着一堆前来送礼的人。转头时, 她瞥见刚进屋的几人,当即笑道:“是念怡来了?”

    “夫人今日可安好?”林念怡抬步往前走。

    一边说着, 跟在林念怡身旁的丫鬟上前,端上一件由整块芙蓉石雕制而成的朝冠耳炉。

    炉底配金座,还镶嵌上了各色的宝石,五色宝石晶莹剔透。

    这样精美的小件, 放在外自是稀罕的宝物,只是放在今日, 便称不上“稀罕”了。

    李嬷嬷只将耳炉交给下人, 并未多看一眼。

    每年的这一日,来往宋府的人络绎不绝,送来的礼堆在库房, 多得让人清点不过来, 她已经见惯。

    没一会儿,厅堂内又多出几道人影。

    沈确先是环顾了四周,才上前, 拱手致意:“老夫人好。”

    “沈大人。”老夫人客气着摆手:“劳烦您忙里抽闲了, 还来宋府一趟。”

    “宋兄生辰, 我自是要来祝贺一番。”

    寒暄完, 沈确侧过头,随口问道:“宋老夫人, 怎么没见着宋兄?”

    “知礼啊他今日还有事儿,”老夫人闻言,有些不自然地解释,“沈大人先去园子里,等晚宴时,等知礼忙完了便会来。”

    “好,夫人您忙。”见老夫人抽不开身,沈确并未多问,只是恭敬道。

    今日园中盛宴,他转过身,便有丫头自觉上前,领着他往一边走。

    夏日园林,碧绿色连绵,因着宴席,园中还搭建起高台。

    高台之上,舞女们身姿翩然。扭头看,又是一池荷塘,水面上波光粼粼,风光正好。

    沈确入座,正打算欣赏会儿舞姿时,高台之上的舞女却退下了。

    片刻,台上多出位抱着琵琶的美人,美人指尖浮动,灵动优美琵琶声当即散开。

    听着优美的乐曲,沈确低头,抬起桌上的酒杯,浅尝了酒。

    酒香浓郁,入口绵长,是宫中所物。

    今日还来了许多并未被邀请的散客,但宋家连招待散客都是用宫中所酿,放眼整个上京,也无人能做到这般大手笔。

    “啧。”沈确思及,突然又有些羡慕宋知礼了。

    他将视线落在一旁的人影上,唤了声:“十九,你过来。”

    “沈大人?”十九上前,面色疑惑。

    “你去北院看看,我怕宋兄再不来,宋老夫人都得被气出病。”

    自宋知礼上回中箭后,陛下早已下旨,大理寺之事皆由少卿代劳。

    先如今宋兄养伤,分明是闲人一个,怎可能有事忙碌。

    沈确说着,又摇摇头:“十九你是没看见,方才那宋老夫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十九看着自家大人,也有了几分好奇,点头道:“我去北院找十一看看。”

    ***

    北院内,并未被染上一份属于节日的喜悦,寂静空荡的院中,一切都是沉静的。

    白术推开书房的门,有光顺着门廊散进屋,照映在长桌前。

    他抬头,见伏案出神的墨色人影,犹豫了会儿,却还是不敢上前打扰。

    室内明亮,放在案上的纸张清晰可见,歪扭的小字被一一拆分,每一笔笔画都被细心批注。

    白术有些迷茫,不知大人为何会对着这张书纸出神。他知道大人正在教表小姐练字,但明明前几日,大人就已经将这些字批注好了啊……

    既然已经批注好了,又为何每日都会拿出来看?

    思及,白术皱起眉。

    论起来,那日过后,大人确实有些不对劲。

    这种状态莫名有些熟悉……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大人刚回上京,却还未改名时。

    少时的宋时聿就是这般沉默,沉默到一连几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白术莫名有些心慌,忙上前打破这般寂静,急忙急慌道:“大人,老夫人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让你早些忙完早些过去。”

    “哦,刚刚沈大人还让十九过来了,说是看看大人你,问你什么时候忙好。”

    话说完,白术没得到回应。

    屋子里重回寂静,从门廊透进屋的光落在案上的小字间,将每一个字都映上金色的光辉。

    宋知礼静看了会儿,神色间并无起伏,似是带着绝对的冷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抬起眸。

    “怎么?”

    这句话一出,白术松口气,又重复一遍:“老夫人那边催大人你了,让你早些忙完,好过去宴席上。”

    宋知礼平静询问:“是今日?”

    白术心下一惊,欲哭无泪:“您生辰就是今日啊,大人,您昨日不是让我找个借口搪塞老夫人,您是给忘了吗?”

    “是吗?”宋知礼并未解释什么,悠然问道:“开宴了?”

    见他总算过问了句宴席,白术点头,忙解释:“大人,就等您了,老夫人说要等您来。”

    宋知礼未应,他抬起手,打开了一旁的楠木箱,将平放于桌上的纸张收好。

    片刻,墨色身影走入光下,暖光映在他脸侧,使得他高挺的鼻梁边,落下道浅灰色阴影。

    白术松口气,抬步跟上,“大人,您现在过去,夫人定也是欢喜的。”

    ***

    园中,琵琶和古琴的声音交融入耳。

    听了会儿优美的乐曲,陈在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日是表哥的生辰,她一早便被绿罗叫起来梳头,等到此刻,早就困倦了。

    此刻,园中还置放着散凉的冰块,淡淡的冷气弥漫开来,温度正好时,陈在溪缓缓将眼睛眯起。

    一旁的绿罗看了眼来去的客人,又看了眼眯着眼睛的粉衣姑娘,忍不住上前,俯下身轻声道:“小姐,今日不能睡的。”

    陈在溪被这道声音唤醒,勉强提起些精神。

    她喝了口茶,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宴桌上。此时还未开宴,她面前的宴桌上,只摆着酒水和一些点心。

    宴桌上的琉璃壶中,醇香的美酒散出诱人的香气,陈在溪嗅到,一时间有些出神。

    乞巧那日的记忆已经淡化,但她还未遗忘那个夜晚。

    酒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若不是喝醉了,她大概也不敢找表哥要白玉,还,还咬表哥……

    淡淡的忧伤浮上心头,陈在溪轻叹口气。

    她只是没想过,没拉下表哥的同时,竟还将自己的心搭了进去。

    好在只搭进去一些,还可以及时止损。

    就如同这几日一般,生活回到最初的时刻,她不再去找表哥,也同表哥彻底没了接触。

    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除了今日,今日大概还要见表哥一面。

    今日是表哥的生辰,高台上,歌舞未曾断过,园中热闹,前来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陈在溪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只是觉得,自己当时说出的长寿面很可笑。

    其实她当时,只是想到了自己的生辰。

    一碗长寿面,一句绿罗送来的祝福。

    她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除了这些,她也不知生辰还能怎么过。

    但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想到这,心口间忽而有些闷。陈在溪只好掩饰性地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她听见前方传来一道男声。

    “困了?”

    男声含笑,见她回过神,又笑着补充:“今日这天气,是容易犯困。 ”

    温润的语调环绕在耳边,陈在溪指尖一颤,她缓缓抬眸,就看见站在光下的白衣人影。

    光落在李长怀的身侧,他一袭白衣,面色柔和。

    “长怀哥哥。”陈在溪轻声唤他。

    今日来宋府的人众多,园中热闹,多得是男女同行,并没有人在意这个角落。

    李长怀顺势靠近,落座于陈在溪右边的位置。

    两人虽是相识,但自来上京以后,并无时间叙旧。李长怀给自己倒了杯茶,侧过头问:“一直没问你,来上京以后,还习惯吗?”

    “一开始是有些不适应,不过现在,总归是习惯了。”

    没聊几句,远处忽而传来些声响,陈在溪有些好奇,她眯着眼睛往前看,就见到最前方,忽而喧闹起来。

    李长怀也跟着看了眼,收回目光后,他解释,“大抵是宋兄来了,今日是他生辰,他免不了要同人客套几句。”

    是吗?既然表哥来了,也该开宴了。

    即是如此,陈在溪想说些话同李长怀道别,却见身旁人仍旧坐着,并无离开的意味。

    “长怀哥哥,你……”陈在溪一顿,却没想好如何询问。

    今日的宴席,受邀前来的人,宋府都有设专座。

    她只是随意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这些不重要的角落,是为散客准备的。坐在此处,连主人家的脸都看不见。

    人人都想同国公府交好,挤破脑袋也要往前面去,所以坐在她这个位置,实在有些没脸面。

    李长怀却并不在意,自顾自喝着茶,随口道:“只是溜走一会儿。”

    “这样不好吧?”陈在溪听他这样说,忽然就有些紧张。

    琢磨了下,她朝左右看了看,细眉蹙起,如临大敌一般。暖色光芒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称得她气色很好。

    李长怀多看了两眼,才移开目光,摇头笑道:“在溪,你挑得这个角落,连我都找了好一会儿,待会开宴,谁又能注意到此处?”

    第56章

    “我……我不是故意挑在此处, ”陈在溪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这样场景,我只是一个有些不太习惯。”

    “我也有些不习惯, ”李长怀将目光落在园中,有些无奈地叹气:“在溪也收留收留我吧。”

    这声轻叹落在耳边, 莫名有些熟悉。

    直到下一瞬, 陈在溪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她曾经说过的话。

    在景江的日子枯燥, 她无聊时,也会对住在隔壁的哥哥感到好奇。

    大抵是李长怀的性子太好,导致她时常偷跑去隔壁,那时她最常说得一句话便是——“哥哥我不想回家, 你收留收留我吧。”

    时隔多年,稚气的话语被重新提起。

    陈在溪眨眨眼, 找回了些当初的感觉。

    正回忆时, 几个下人缓步走来,将宴桌上未用完的点心撤下,随即换上崭新的瓷盘。

    是开宴了。

    陈在溪拿起筷子, 余光中, 她瞥见一旁的李长怀还在看着自己,似是想得到一个回应。

    “好吧长怀哥哥,”陈在溪认输道:“收留你了, 食饭吧。”

    李长怀轻笑一声:“嗯。”

    宴桌上摆着大小不一的瓷盘, 菜肴精致, 有好几样都是她未曾见过的。

    盛放在前方的是玉井饭, 嫩藕莲子与饭同煮,制熟后被装进莲花模样的瓷盘中, 很是雅致。

    一上午未用饭,肚子早已空空。陈在溪只欣赏了一眼,便落下筷子,认真食起饭来。

    宴桌上摆了十二道菜,她按照顺序,一一尝过。

    最后一道菜有些不一样,碗沿边放着冰块,在热夏中,飘散起的凉气让人无法抗拒。

    “是和菜,”李长怀望见她迷茫的目光,耐心同她解释:“和菜便是凉的,在夏日里食,可以消暑。”

    “好……”听他这般说,陈在溪拿着筷子也有些欲欲跃试。

    只是看着碗中飘着的红油,踌躇着,她忽然又有些害怕:“长怀哥哥,会很辣吗?”

    景江人虽食辣,但不及上京人。

    李长怀回忆了瞬,才给出答复:“和菜看着是有些红,但不辣的。”

    “好。”悬着的心松开,陈在溪落下木筷,好奇地尝试。

    刚入口时,冰冷的汤汁滴在舌尖上,辣意扩散开来,她轻蹙起眉,觉得这个辣度尚可以接受。

    便放心嚼了下,只是没两秒,便克制不住地搁下筷子。

    口腔中,随着辣意一同袭来的是痛感,她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

    一时间,继续吃也不是,吐也不是,陈在溪吸吸鼻子,只好幽怨地看着李长怀。

    明朗的光下,她眼睫根根分明,神色悔恨。

    这副表情,虽是可怜,又实在有些好笑。

    李长怀忙倒了杯凉茶,一边递过去一边道:“在溪,很辣吗?”

    陈在溪顺着他的手接过茶,此刻摇摇头:“还好,是方才吃到姜,才被辣到。”

    辣她到现在都还未回神,红着嘴唇叹气。

    看着她,李长怀心下升起些愧疚,他站起身,“在溪,方才看见有下人端着绿豆冰,你暂且等等我。”

    “不用……”

    李长怀却已经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陈在溪的后半句话只得止住,她叹口气,紧接着给自己灌凉茶。

    姜味腥辣,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一连喝了三杯茶,却还是觉得难受,只好捧着茶杯继续喝。

    正难受着,眼前落下道阴影。

    以为是李长怀回来了,陈在溪便放了茶杯抬眼看——

    日光下,张阳捧着杯酒,双颊酡红,见美人瞪自己,他“嘿嘿”笑了两声,不断重复:

    “美人原来是我的未婚妻……美人是我的未婚妻。”

    陈在溪面色一僵,就看见眼前的张阳,开始朝自己靠近。

    当时找这个角落,她只是为了清静,陈在溪叹口气,忽而有些后悔。

    当下她紧捏着茶杯,茫然无措。

    张阳许是醉了,双眸浑浊,抱着酒瓶不断笑。

    这副醉态落在人眼底,尤其轻浮。

    绿罗护住陈在溪,语调发颤:“小姐,我去找人。”

    她说着就想走,只是想到要留小姐一人在此处,绿罗一顿,站在原地便想叫人。

    陈在溪将她扯住,面色为难。

    醉了的人,做事情可以不用考虑后果。可是她不一样,她是清醒的。

    今日是表哥的生辰宴,宴上来去这么多人,若是随意喧闹,定是会打扰到大家。

    凭老夫人对待宴席的态度,她即是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张阳大概也是吃准了这一点,当下笑着靠近她,痴笑道:“在溪,你穿粉色很好看。“

    ******

    同宋府相熟的人家,都被单独宴请到一旁。

    宴桌上色泽鲜亮的菜很是诱人,沈确将目光落在其中一道上,随口夸赞了句:“今日这和菜,到是消暑。”

    老夫人本在同一旁的人闲谈,听见这话,她侧过头,“昨日厨房递过来的单子上,本是没有这道的,还是宁夏考虑周全,特意让人加上。”

    立刻便有人捧场道:“宁夏这丫头一直便聪慧,放在整个上京,她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姑娘。”

    老夫人听了这话,自是高兴。

    众人的目光便落到那高挑的身影上,江宁夏脊背挺直,身姿纤瘦,出落地越发宜人。

    “我记得宁夏丫头那会儿才这么小,”老夫人身旁的李夫人笑道:“虽说是小了些,但也古灵精怪的,就爱往宋府跑。”

    老夫人听见这话,也陷入回忆:“那会儿我们知礼也不大,宁夏来宋府也不为别的,就为了找知礼玩儿。”

    说着,老夫人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身影上,高声唤了句:“知礼还记得吗?那会儿宁夏可是成天追着你跑。”

    宋知礼坐在一旁,与一桌的热闹格格不入。日光下,他眸色冷淡,侧脸轮廓冷硬。

    听见有人唤他,他直言道:“不记得了。”

    几个字便将老夫人堵得说不出话,片刻后,老夫人掩饰性地抿了口茶:“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其实我这个老人家也都要忘了。”

    江宁夏面色未变,笑着打圆场:“我还记得,那会儿姑祖母嫌我烦,就把我打发出去和哥哥姐姐们玩。”

    “祖母可没嫌你烦呢,不让你去找哥哥姐姐,你可是还要哭呢。”

    “祖母别拆穿我了。”江宁夏脸颊微红,一边又忍不住朝右边看。

    墨色身影落坐在一棵梧桐树下,他身姿如松,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冷冽,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江宁夏看了他几眼,愣神片刻。

    宋知礼的目光落在池塘的另一边,他始终未曾移开视线。

    连她偷看的目光,他好似都未曾发现。江宁夏的情绪忽然有些微妙,顿了下,她大着胆子看过去。

    池潭的另一边招待散客,人影重叠,她没瞧出有什么不同的。

    就这般看了几眼,再回过神时,她看见墨色人影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宋知礼,这般明显的情绪起伏。

    他的神色间不在淡然。

    日光明媚,偶尔有一徐清风拂过,惊得一池荷花晃动。

    宋知礼收回目光,“叫十一过来。”

    男声忽然落下,他身后的白术有些茫然。但不敢多问,白术只是点头:“好的大人。”

    转过身,白术抬步想走,也就是这时,冷淡的男声再度传入耳畔。

    宋知礼面色沉静地看着池塘边,压着茶杯的上指尖却微颤起来,冷声道:“不用了。”

    ***

    池塘的另一边,李长怀捧着碗绿豆冰,一边叫下人将人打发走。

    四下再无酒气,而方才出现的人,就恍若只是梦境一般。

    陈在溪呼出口气,愣愣地坐在原处,与此同时,视线之中,出现一碗冒着凉气的绿豆冰。

    李长怀将绿豆冰放在她的宴桌上,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半响,见她缓过神,李长怀呼出口气,苍白道:“无事的在溪,方才已经让下人将人带走,你……无事的,别怕。”

    “嗯,麻烦长怀哥哥了。”陈在溪扯出抹微笑,跳动着的心脏却一点一点凉下来。

    她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很难过。

    既是现在可以躲过张阳,那成婚以后呢?

    李长怀并不知她在想什么,看着她独自忧神,连带着他也紧张起来。

    “在溪,”李长怀清咳一声,踌躇着问道:“方才那人,是宋老夫人替你寻得未婚夫吗?”

    “嗯。”

    “你是……”

    一句话未完,几个下人匆忙跑来,慌忙道:“大公子怎跑这儿来了?”

    李长怀一顿,未说完的话便只得暂且搁置。

    他侧过身,见面前几人的衣衫上绣着李家族徽,心下明了,“母亲叫你们几人来得?”

    “是,”其中一位嬷嬷点点头,语调急促:“大公子啊,你怎得一人跑过来了,还是方才宋大人问了一句,夫人才发现您跑了。”

    李长怀皱起眉:“宋兄找我有何事?”

    “我也不知,只是夫人让你快过去。”

    “好。”李长怀点头,只得先跟着几人离开。

    临走前,他回过头。

    日光下,坐在前方的女子一袭粉衣,暖阳尽数落在她身侧,将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辉。

    陈在溪端起绿豆冰,冰凉和甜蜜让她放松下来。

    她吃到甜食时,眼睫会忍不住发颤,像蝴蝶颤动翅膀,是很轻的弧度。

    方才她眼底的害怕,他看得很清楚。

    而那句被打断的话,是他想问,若是她讨厌她的未婚夫,他可以帮忙。

    未得到答案的话变成遗憾,李长怀一怔,当即便开口道:“在溪没,你等等我,我待会儿便回来。”

    “好啊。”陈在溪捧着瓷碗对着他笑,眼眸中闪烁着光芒。

    ******

    热闹散去,日光也一点一点黯淡。园中人越来越少,直至天空变为阴沉的灰色。

    陈在溪侧过头,见一旁的宴桌前仍旧空荡。

    “李公子还会来吗?”眼瞧着园中空荡下来,绿罗有些担忧。

    “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陈在溪试着猜测,只好摇头,“这般晚了,既是等不到人,那我们也走吧。”

    “小姐,”绿罗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前日里商量的事情,小姐可是又忘了?”

    “我,”陈在溪有些心虚:“我还记得,但绿罗也看见了,方才还未找到机会开口,长怀哥哥便被家里人叫走了。”

    “……”

    虽然遗憾,但绿罗也知道,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想到小姐的未婚夫,绿罗走上前,强颜欢笑:“那小姐等下一次再问。”

    “好。”陈在溪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夜晚的院中,微风拂过有些凉,她同绿罗往一侧的小路上走。

    迎面遇上一个匆忙跑来的陌生嬷嬷,陈在溪避开,想给她让路。

    那嬷嬷停下,打量了几眼陈在溪后,忽得笑了:“是在溪小姐?哎哟可算是找到你了。”

    “怎么?”陈在溪一顿,语调疑惑。

    “我家公子正找你呢。”说着,那嬷嬷上前,将陈在溪拉住。

    被人禁锢住手臂,陈在溪想起李长怀临走前说的话,没有第一时间反抗。

    那嬷嬷也不给她反抗的机会,强拉着她便往一边走,步调匆忙。

    肩膀被嬷嬷压得很疼,陈在溪轻蹙起眉,不由得唤了两声绿罗,却无人回应。

    不光是没有绿罗,这条路上,她没有遇见一个人。

    那嬷嬷将她带到一处后停下。

    不远处有灯盏亮起,借着稀薄的光亮,陈在溪抬眸张望着,看了两眼以后,她的心一点一点凉下来。

    这一处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陈在溪不动声色地将手握成拳,她看向身前的嬷嬷,软声询问:“嬷嬷,这是哪儿?天好黑。”

    那嬷嬷没说话,不一会儿,从前方走过来几个丫头,皆是陌生面孔。

    陈在溪站在一侧,纤弱的身姿微微颤抖,

    未给她反抗的时间,那嬷嬷转过身,面色已然冷了下来,她抬抬手,几个丫头便上前将陈在溪禁锢住。

    “江大娘,”小丫头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语调慌乱:“现在可怎么办?”

    被换做大娘的人瞪了小丫头一眼,江大娘看了眼天,又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在溪。

    片刻后,江大娘轻嗤一声,她抬手,从一个丫头那接过杯酒。

    江大娘不曾犹豫,将酒往前一泼,冷静道:“衣服脏了,你们几个带她进屋,去给她换一身衣裳。”

    青梅酒酸涩,陈在溪将双眼闭上,这凉意自胸口氤氲到腰侧,引得她全身战栗。

    衣衫湿透,却不给陈在溪喘口气的时间。

    几双手压在她身上,几股力道将她牢牢控制住,她整个人无法反抗。

    见她这般纤弱,落在肩侧和腰上的力道加重,几个丫头冷着脸,将她拖进一间堂屋。

    与此同时,陈在溪发现,不仅仅是疼痛,一股热意自心口蔓延开来,她忽然觉得好热好热啊。

    江大娘跟着进屋,冷声道:“你们几个先把她的衣裙扒了,我过去叫人。”

    “是。”

    陈在溪想说些什么,抬手又落下。她已经说不出话,全身无力,只有额上不断冒出的汗,映照出她的难受。

    江大娘走后,一个黄裙丫头皱起眉,忽而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等等,我记得那药只引人发热,她,她怎么倒像是,快死了一般?”

    她白皙的肌肤上,氤氲开潮红,红唇越发鲜艳,可是双眸却紧紧闭着。

    她这般模样,原本还在扒她襦裙的小丫头也不敢动了。

    “我,我……”小丫头猜测道:“表小姐身体不好,总是生病,我听宋府上的丫头说,她每天都要喝好多药。”

    “她是不是,”说到这里,小丫头害怕地收回手,惊呼一声:“她若是就这般死了可怎么办。”

    “晦气,”黄裙丫头呼出口气,也收了手,“那药是我下的,只会引人发热,可她现在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哪像是中了春药?”

    “那姐姐,现在怎么办?”

    黄裙丫头摇头,面色嫌弃:“这要是真死了,又得怪我们头上,反正人我们已经送到了,趁她还没事,我们先走算了。”

    小丫头忙点头。

    两人走后,室内寂静下来。原本紧闭双眼躺在床榻上的人,忽而一颤。

    好热,她真的好热。

    陈在溪将双眼睁开,有泪水顺着眼眶滑下,她抿起唇,将身子支起来。

    角落里摆着几案,几案旁是白色屏风,屋内干净,是完全陌生的。

    陈在溪根本不敢久呆,她站起身,□□着双脚,勉强走到门旁拉开门。

    拉开门的瞬间,一阵凉风钻进屋,将她心底的热意消散了些。

    她摇摇头,一刻也不敢停,缓缓走出屋。

    院中空荡,四下寂静,黑沉沉间,看不见一个人影。

    宋府很大,她并非每一处地盘都熟悉,此刻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她根本找不到路。

    陈在溪也不敢停下,在院子绕了许久,她终于找到几丝光亮,她加快了些速度。

    □□着脚走在石子路上,疼痛和热意一同袭来,她咬着牙,不敢哭出声,只将心寄托于前方的亮光。

    离光芒越来越近时,陈在溪听见一道男声。

    “乡下来得人就是没有教养,她可是我的妻,我提前动动手怎么了?”

    “好了好了,少爷你少喝点。”

    张阳嗤笑一声,将一旁的人推开,拿起酒瓶便大步往前,“气死我了,我自己的妻我还不能碰?操她妈没娘教的东西,我碰一下怎么了?”

    “我不光要碰,我就是打,也轮不上别人说我。”

    酒气在回廊间散开。

    ******

    “不好意思啊小丫头,我方才未看见路。”

    说着,那人将绿罗扶起来。

    “无事,你继续去忙吧。”绿罗拍拍衣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

    回廊上空荡,小姐呢?

    思及,没由来的恐慌散开。绿罗有些不敢相信,便左右看了看。

    方才撞到她的人还未走,绿罗心下一顿,抬手便将人扯出,“你是故意撞我?”

    “你干什么,”绿意姑娘没想到她力气这般大,一边挣脱一边朝后退,“不是都给你道歉了吗?”

    “你就是故意撞我,”绿罗冷静下来,将眼前人的手腕牢牢扯住:“我方才站在那,若不是你扑上来,我根本不会倒下。”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绿意姑娘挣脱不开,有些恼羞成怒:“你还有脸了?我为什么要故意撞你,你以为你谁啊。”

    两个人争吵起来。

    此处紧挨着东院,没一会儿,这两道声音便传到老夫人耳边。

    今日送完客,老夫人正看着下人整理库房。

    白日里收到的礼太多,库房里站着好几个丫头清点,手脚麻利。

    老夫人悠悠看着,对着一旁道:“知礼啊,你母亲送来的礼我单独方在一旁了,陛下也托人送了一份礼,那象牙琵琶好生精致,我等会儿便托人送去北院。”

    宋知礼未应。

    里屋内点着烛灯,将一室点亮。暖色温馨,落在男人眼眸,却只剩下冷意。

    “知礼,”老夫人皱起眉,“怎得过生辰都不开心?”

    “并未。”宋知礼侧过脸,没有多说。

    “你少时只要不高兴,可以一个月也不说话。”

    “是吗?”宋知礼未往下问,随口说道。

    老夫人放下了手中的礼单,刚想问些什么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

    “嬷嬷呢?”

    李嬷嬷赶忙走来,“夫人,是表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吵,我这就叫人过去。”

    今日是个好日子,老夫人不想太为难下人,便点头:“行,将人打发走便回来。”

    李嬷嬷关了门,退出去。

    “知礼。”老夫人清清嗓子,想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问。

    “祖母,我只是有些倦了。”宋知礼淡然道,眼眸中却清明,看不出一丝疲惫。

    “……那那那,那你好好休息,明日再来祖母这。”

    “嗯。”

    宋知礼站起身,一旁的白术将门推开,静等他先走。

    回廊下寂静,没走几步,便遇见李嬷嬷的身影,还伴随着几声吵闹传来。

    白术皱起眉。

    眼下只此一条路,朝前走必定会碰上,但大人不很喜吵闹。

    李嬷嬷瞧见,赶忙让人将绿罗弄走,随口敷衍:“行了行了,都是小事别吵了。”

    绿罗欲哭无泪,侧过脸,她看见一旁的墨色人影。

    ***

    月色皎洁,落了一地,绿罗抬步跟上,只是心中胆怯,她尚且做不到直接上前。

    跟了会儿后,眼前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浸在月光下的背影,平静间,给人无形的压迫。

    绿罗一顿,还是不敢上前。

    白术叹口气,他不太明了宋知礼的态度,只得转过身来,主动道:“出来吧。”

    绿罗很少同高位上的人打交道,紧张地牙齿打颤:“我,我家小姐方才去找李公子了,但是我找不到她。”

    白术点头:“好,我……”

    “十一呢。”宋知礼看着眼前的夜色,冷声唤了句。

    跟在暗处的十一听见声音,忙显身道:“大人唤我?”

    “听见了?”

    十一茫然点头:“嗯。”

    宋知礼神色平静,“去找。”

    末了,他补充,“一盏茶以内。”

    “啊?”十一听见一盏茶这几字,本能的反问了句。

    话刚出口,他赶忙点头,转过身就跑。

    *****

    回到北院时,整个宋府已经彻底寂静下来,月色落在池塘上,荷花舒展开枝叶。

    不知过了多久,从不远处传来的打鼓声尤其清晰。

    白术一直守在门边,见墨色人影终于出现,他长舒口气,“大人。”

    宋知礼并未回答,抬步往前,未曾停一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术总觉得,他走过时,身旁萦绕着一股血腥气。

    侧过头,白术看向十一。

    十一面色苍白,抿唇摇头。

    宋知礼回屋换了身衣袍,才抬步走向正室,拉开门,屋内红烛的影子微晃。

    女声带着娇憨,从床榻边传来:“不要,我不要穿,好热。”

    “小姐,”嬷嬷犯了难:“你乖些,能听话吗?”

    没两秒,她一边抽泣一边撒娇:“呜呜呜呜呜,可是好热的,我好热,呜呜我好热……”

    室内亮堂,有光落在她烧红了的脸上,她张着唇,抗拒着摇头。

    嬷嬷勉强地替她穿上寝衣,只薄薄一层绸缎,她仍旧喊热,抬手要托。

    “小姐……”嬷嬷叹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强硬着抓住她的手。

    与此同时,身旁忽而落下道阴影。

    男人身子高大,体型修长,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冷肃。

    嬷嬷当即便将手松开,有些紧张地退后一步。

    宋知礼眸色冷淡,看着眼前的人,冷声道:“我来吧。”

    “好,好。”嬷嬷自觉退后,一边将正室里的门合上。

    榻上的陈在溪刚用了药,神志仍是不清。见眼前的人换了个,她一边解开寝衣,一边抬手,使唤道:“在溪想喝水!”

    她没多大力气,指尖揪住寝衣,虽是想脱掉,但过了会,她茫然眨眼,发现自己不会。

    折腾了半天,也只是将寝衣揭开,白色绸缎往一旁下滑,露出浑圆白皙的肩膀。

    宋知礼看着她,缓步朝前走,抬手将手掌盖在她肩侧。他手掌宽厚,轻而易举地便将她肩膀盖住。

    男人微蹙起眉,严肃道:“不要动。”

    陈在溪仰头看她,眼眸间迷乱。

    方才被灌了一壶酒,她早就醉了,醉意混杂着热意,无处宣泄,她只是觉得好难受好难受。

    而肩膀上,表哥手掌盖下来,他手掌又大又热,还紧紧贴着她。

    裸露出来的皮肤被遮住,让她更加难受。

    陈在溪摇着头想躲开,只是压在肩侧的大手使力,让她无处可避。

    “呜呜呜,”陈在溪吸吸鼻子,委屈地摇头:“不要表哥,不要表哥,要换人,换人……”

    宋知礼冷着一张脸,没动。

    陈在溪神志不清,只知道用哭宣泄情绪,见哭没用,她还是抗拒:“要换人,换人。”

    他已经许久未见她了,灯光下,她一张脸清晰,只是神色茫然,不似往日那般清亮。

    宋知礼就这般看了她几眼,才将压在她肩上的手收回,平静道:“想换谁?”

    “换绿罗,换佳茵姐姐……”陈在溪无意识地念叨着。

    “嗯,还有谁?”

    陈在溪只好将脑海里的名字说了个遍:“换绿罗,换佳茵姐姐,换嬷嬷,换长怀哥—”

    “嘶—好疼……”肩上再次被盖住,不同于方才的柔和,他紧紧捏着她的肩膀,弄得她又热又痛的。

    她直白地表述着自己的难受,直到肩上的力道松缓,疼痛散去。

    陈在溪吸吸鼻子,继续将方才的话说完:“不要表哥,要换长怀哥哥,换绿罗。”

    宋知礼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感受,额头上青筋直跳,他平缓了会儿,才试着开口:“不要表哥?”

    陈在溪点点头。

    宋知礼没说话,平缓着情绪,不过两秒,他听见眼前人又开始嘀咕:“不要表哥,不要表哥,不要表哥。”

    陈在溪念着念着,发现自己好像会解衣裳了。

    她惊奇地“咦”一声,便一边解,一边点头:“嗯,要换人,要换佳茵姐姐,换绿罗,换长怀哥哥……”

    宋知礼半弯着腰,听见这话,他猛地抬手,硬生生将眼前人拽起来。

    他只是轻轻使力,她便无法控制地往前扑。他将手掌禁锢于她的腰间,使得她无处反抗。

    宋知礼顺势坐下,缓缓将她往怀中揽。

    “……”陈在溪一抬眼,撞进男人暗色的眼眸中,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腰间大手滚烫,牢牢桎梏住她。

    许是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悬殊,陈在溪吸吸鼻子:“呜呜呜要表哥要表哥要表哥。”

    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让醉过去的陈在溪无比慌乱。

    宋知礼什么也没说,他似是冷静下来,眼眸间一片清明。

    就好像方才,用力拽起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只是他紧绷着下颚,额头上青筋直跳,环住她细腰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感受到危险,是人的本能。

    陈在溪哭丧着一张脸,她坐在他怀中,不断重复:“要表哥要表哥要表哥……”

    宋知礼抬手,指腹压在她眼角,他将她眼角的泪痕抹开。

    他静静望着她,语调很冷:“选一个。”

    陈在溪其实根本听不懂,她只会茫然重复着一句话:“要表哥要表哥。”

    宋知礼不相信她的话,只冷冷看着她。

    这个年纪的女子,是如此善变,能对同一个人说出心悦和讨厌二字。

    思及,他极其地扯了下嘴角:“还会变吗?”

    陈在溪听不懂,看着他不说话。

    宋知礼禁锢着她腰的手微动,他收紧指骨,将她腰间肌肤压出了淡淡的红痕。

    与此同时,他看着她,告诉她:“点头会吗?”

    陈在溪点点头。

    宋知礼平静下来,只是这般抱着她。

    他怀中,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热度。滚烫的热气落在肌肤,让陈在溪觉得很不舒服。

    没安静两秒,陈在溪摇头,哭着叫喊:“要喝水,想喝水,表哥,我想喝水。”

    她唇瓣张合,软着声音求人:“表哥,我想喝水好不好?”

    宋知礼指腹一痒,无法拒绝。

    刚松开她,怀中人却立刻变了张面孔。陈在溪躲开他的怀中,她只想爬去床脚,好离眼前人远一些。

    她将后背对着他,双膝压在床榻上,没什么力气地往前爬动。

    明晃晃的光落在她肌肤上,她皮肤白皙,被寝衣盖住的小腿匀称。长长的发丝散在她后背,落在腰间,她腰肢纤细,一手便能握住。

    宋知礼侧过头,就这般看着她,未动。

    等她快要爬到床脚时,他才缓缓抬手,用指骨圈住她的脚腕,将她整个人往后扯。

    一点一点,他一点一点将她扯回来。

    宋知礼尤其沉静,他用指腹轻抚在她脚背上,呢喃了句:“小骗子。”

    抬手将她翻过身,迫使她看着自己。

    宋知礼冷声询问她:“都醉了,还知道骗表哥?”

    陈在溪抽泣着,又开始重复:“要表哥要表哥要表哥。”

    “罢了。”他呼出口气,站起身来去倒水。

    他虽是走了,但陈在溪这回是不敢动了,只坐在原地发抖。

    宋知礼用青瓷杯接了杯水,他指腹压在青瓷上,却并未递给她,“过来。”

    坐在床榻边的男人有些可怕。她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水杯,才缓缓起身,往男人怀中坐。

    宋知礼这才将瓷杯递给她。

    陈在溪捏着瓷杯,乖乖喝水。

    干枯的唇瓣因为有了水的滋润,开始变得殷红起来,色泽逐渐转为艳丽。

    宋知礼看着她,不知想起什么,他抬手将她手中的瓷杯抢了过来。

    水突然没了。她茫然无措起来,只知道抬眼,眼巴巴瞧着眼前。

    “表哥,我想要水。”

    宋知礼摇头,他将青瓷放在她眼前,却又不给她。

    喝醉酒的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陈在溪擦擦眼泪,有些委屈地抽泣。

    哭了没多久,她抱住眼前的人,开始嚷嚷:“给我吧表哥,我要喝的。”

    “上午也是这般模样,好让他给你倒水?”

    陈在溪听不懂,她根本听不懂。

    既然表哥不给,她就只能抢过来了。

    这般想着,陈在溪抬手。

    许是宋知礼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处,倒还真让她抢了过去。

    另一边,陈在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憨笑了声,便开始喝水。

    没喝两口,手中的青瓷再度被人抢了去。

    他不应和一个小醉鬼置气的,宋知礼捏着茶杯,感受到情绪上的起伏。

    怀中的人又哭起来,唇瓣越发湿濡,殷红。

    白日里,她对着别人,只会笑,不会哭。

    白日里,明明她身旁就是茶壶,为何还要喝别人递过来的水?

    宋知礼将手中的青瓷搁置于一旁,越发沉默起来。

    忍了忍,他将指腹抚在她唇瓣上,察觉到她松开口,便将指骨搅进她唇中,迫使她张开嘴。

    陈在溪口中的水还未咽下,被他这般搅动,茶水顺着嘴角溢出。

    她完全懵了,只当自己偷来得水被人要了回去。

    陈在溪眨眨眼,欲哭无泪。

    从嘴角溢出的水,尽数滑落进寝衣中。宋知礼将指骨抽出,修长有力的食指上,水渍湿濡。

    可是这怎么能行呢?明明她都快咽下去了。

    表哥好坏啊。

    思及,她心下有些不满。

    眼前的指尖还未被男人移开,陈在溪看了两眼,忽而凑过去,用舌尖将残余在他指尖上的水渍,一一舔进空中。

    湿濡甜腻的气息缠上来时,宋知礼还未反应过来。

    他回过神,却未将指骨收回,冷声道:“离李长怀远点。”

    陈在溪双手抓着他手腕,摇摇头:“不要,我还要,还要去找长怀哥哥。”

    她话音刚落,宋知礼指尖颤动。

    “对,”陈在溪点头,继续说:“换长怀哥哥,换长怀哥哥,我还有事和他说,我还有事和他说……”

    宋知礼无奈:“说什么?”

    “我不要嫁给张阳,我要,我要……”陈在溪皱起眉,一时间想不起绿罗是如何说得。

    “我要嫁给他?”她试着嘟囔了一句,又有些不确定。

    灯影颤动,宋知礼还将她抱在怀中。

    耳边是稚嫩的声音,他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

    “想换未婚夫,换成李长怀?”

    “嗯……”陈在溪皱起眉,还是有些不确定。

    也就是这时,未曾散去的药效再度浮上来,她觉得表哥的怀中好热,可是这股热意,这样滚烫的怀抱,又让她很想亲近。

    腰肢扭动,她不由得,在他怀中乱蹭起来。

    寝衣下滑到肩侧,又从肩侧滑到胸口下方。

    起伏的曲线在红烛的相称下,散发着淡淡光泽,白皙莹润。

    宋知礼任由着她,怕她滑落下去,他抬手环住她的腰肢,用掌心丈量着。

    除此以外,他再无多余的动作。

    陈在溪细眉蹙起,她张开唇想哭喊,但又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得眨着眼睛茫然无措。

    热意焚烧着心脏,浑身上下忽然好痒好痒,她不断抽泣,又伸出手去抓宋知礼的手:“表哥,表哥……”

    她将他的手抵在心口,“表哥,我好难受。”

    宋知礼摇头,他看清她眼眸间的迷乱,一字一句地问:“不是心悦表哥?”

    陈在溪听不懂,抽泣着:“表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是乖孩子,好好想一想。”宋知礼将手从心口间抽走。

    药效上来,陈在溪冒着冷汗,浑身湿漉。她凭着潜意识,朝身前人靠近。

    又上前,想唇瓣亲亲他。

    只是她太娇小了,即便是仰起头往上够,也只能够到男人的脖子。

    顿了下,她只得去亲男人的脖子,唇瓣压在他喉结上,感受着这一处上下滚动。

    醉酒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宋知礼却很清醒。

    今日他滴酒未沾,他明白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将手搭在怀中人的腰上,用手掌轻抚着她,过了片刻,他试着开口诱哄。

    “心悦表哥吗?”

    陈在溪被他顺得很舒服,当即便点头。

    宋知礼看着她,缓声道:“在溪若是想嫁别人,表哥现在会走。”

    “不要走表哥,”这一句话,陈在溪听懂了,她抱住眼前的男人,讨好道:“那在溪想嫁表哥,表哥会娶我吗?”

    宋知礼未说话,继续用手掌轻抚着她。

    片刻后,他感受到怀中人轻颤起来。

    陈在溪呼出口气,更加难受了,得不到回应,她只得用唇继续亲他。

    她双眸湿漉,不停摇头:“表哥,我真的很难受呜呜。”

    女声带着几丝破碎,从喉间溢出的哭声更是可怜至极。

    他压在她腰上的手继续抚动着,安慰她。

    只是没得到回应,陈在溪有些生气,她最是没有耐心的人,只想着推开他,抱怨道:“我不要嫁给表哥了。”

    她不仅推开她,还故技重施地往一边躲开。

    这般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娇气的很。

    “过来。”宋知礼朝她说。

    陈在溪热得浑身冒汗,她一边将寝衣脱掉,一边摇头:“不要。”

    光下明亮,她整个人都散发着莹润的光,正可怜巴巴地缩在床角,一句话也不说。

    宋知礼起身,将她脱掉的寝衣叠好。

    叠好的寝衣被宋知礼放在一旁,他这才半弯腰,再次将藏在床角的人揪出来。

    掌心重新触碰上她的脚踝,宋知礼未曾松开,抬眸轻问:“要嫁给谁?”

    他手掌的温度,让陈在溪潜意识亲近。纠结了会儿,她皱起眉,朝他示好:“嫁给表哥的。”

    “表哥会娶你。”

    这句话说得顺畅,让宋知礼微怔片刻。

    做出这个决定,好像并不是很艰难的事。

    她也不小了,下月便及笄。

    她这个年岁,已经不只是孩子。

    “表哥,我很难受呜呜。”

    陈在溪哭得有些累了,可是药劲未过,她只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她红色的唇瓣上,还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宋知礼抬手轻触上去。

    他问她:“还想喝水吗?”

    男声带着诱哄,陈在溪本能性点头。

    她眨眨眼,看着眼前人抬手,却有些不明所以。

    过了两秒,陈在溪看着眼前人吞咽的动作,才发现他是在同自己抢水喝。

    杯子里只有一些水,他怎么能这样?

    陈在溪当即便扑了过去,抽抽噎噎地委屈道:“讨厌表哥,讨厌表哥。”

    说了两句,还是很难过,陈在溪看着眼前的唇瓣,张开嘴边想去咬。

    贴近的一瞬间,感受到湿润的水渍,陈在溪忽然就忘了她原本是要干什么。

    她好奇地舔了舔,在察觉到心口间的热意短暂消散时,她双眸亮起,有一搭没一搭□□。

    只是过了会儿,陈在溪便发现,亲吻好像没用了。

    心口间的热意再度袭来,她难受地哼唧了两声,便想离开。

    宋知礼的薄唇下唇已经被她吮的有些泛红和肿胀。但他的面色仍旧冷静,眉眼间并无过多情绪。

    他只是搂住她的腰,平静道:“表哥教你?”

    陈在溪重重地点了下头,便发觉搂在腰上的手忽而收紧。

    第57章

    回廊间的酒香不断扩散。

    被半强迫着拖进屋中时, 阴凉的触感粘腻在肌肤上,实在让人恶心。

    意识逐渐下沉,但那种阴冷粘腻的触感, 她仍旧记得。

    “……"

    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陈在溪颤了颤指尖, 杏眸里被染上几丝惊恐。

    昨夜的记忆断在张阳上前的那一瞬。

    此刻, 她看着黑暗,眼眸一点一点湿濡起来。

    她试着动了动, 只是压在身侧的力道实在强硬,让她无法动弹。

    尤其是……那只还锢在腰上的手。

    简直无法忽视。

    思及,陈在溪终于忍不住,极小声地抽泣起来。

    她闹出的动静不小, 宋知礼下意识将双臂收紧,使得两个人完全贴近。

    男人炽热滚烫的气息贴在肌肤, 让陈在溪更加崩溃。

    她很快就小幅度反抗起来, 又将脸埋进罗裘中,继续哭着。

    她哭得实在磨人,宋知礼只好轻叹了声, 问她:“闹什么?”

    男声冷淡, 却给人很安心的熟悉感。也就是这时,陈在溪才意识到,锢在腰间的手并非是粘腻的。

    相反, 大手微烫, 宽厚的掌心干燥, 让她有些泛痒。

    不是张阳。

    陈在溪浑身一僵,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 小心翼翼地疑问:“……表哥?”

    她声音有些哑,从喉间溢出的每一声都极轻。

    就像三更天时,她叫到发不出声时的闷哼。

    “嗯。”

    宋知礼语调冷淡,想到她闷哼的语调,他锢在她腰上的手松缓了些 ,有些不自然地又问:“疼?”

    她夜里一直在哼这个字。

    陈在溪想说些什么,就发觉酸疼席卷而来,让她极其不适。

    表哥不问还好,他问了之后,那些疼痛顿时清晰。

    就连嗓子也很疼,疼到她都不想说话。

    她惯是一点疼也受不了的。

    陈在溪便不说话。昨夜记忆太乱,乱得她本能性逃避,不想去理。

    等了会儿,腰间却传来一股很舒服力道,使得她紧绷着的心渐渐放松。

    轻薄的罗裘之下,宋知礼将她揽在怀中。

    以为她疼,他便也不在开口,只是掌心贴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替她揉了会儿腰,怀中的人却又颤抖起来,一边呜咽,一边流泪,似是压抑着害怕。

    宋知礼的动作一顿,他只好缓缓将她松开,又拉开罗裘。

    陈在溪陷在裘被中,一双眸子紧紧闭着,额上沁着细汗。

    只有微弱的月光落在身侧,她肌肤莹润,纤细的脖颈一颤一颤。

    她缩在一团,抽噎了片刻后,陈在溪才反应过来,解释了一句,“对不起表哥,我刚刚就是有点怕……"

    怕什么呢?

    怕鼻腔间充斥着酒的气息,手腕被阴冷掐住,讨厌的人近在咫尺,她却无处可避。

    只要去回忆昨夜,这些画面便占据心头,她根本做不到忽视。

    思及,被张阳碰过得那只手颤抖起来。

    纤细的手腕透着淡粉,在稀薄的光下,颤抖得停不下来。

    宋知礼抬手,将她正发颤的手腕环住,平静道:“他碰了你这里?”

    男人掌心宽厚,很轻松地便将那些痕迹一一裹住。

    是温暖干燥的触感,压下来的一瞬,陈在溪终于平缓了些。

    她擦了擦眼泪,闷声抱怨:“我明明说了不要碰我,可是他非要拉我的手,都说了讨厌他了……”

    寂静的室内,她哭声实在脆弱,连微哑的声音都撕裂起来。

    宋知礼没说话,一双眸在月光下,渐渐冷淡下来。

    过了会儿,他才平静道:“表哥将他的手折下来,如何?”

    男声很平静,不是问句,更像是平静的直述。

    陈在溪还在抽噎着,莫名感受到一股压迫,她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她抬眸,却迷茫地应了一声:“嗯?”

    因为未曾听清,她湿漉漉的杏眸看着男人,透亮之间,有些疑惑。

    宋知礼微顿,眼底的寒意消散,他侧过头,只是道:“不用害怕。”

    “我……”陈在溪呼出口气,说了一字以后,唇瓣便紧紧抿着。

    现下是彻底冷静了,冷静下来以后,回忆后知后觉地浮上心头。记忆确实很混乱,但零零碎碎的画面却清晰。

    气氛微妙,陈在溪眨眨眼,先是意识到自己在北院,而后才真正意识到——

    她和表哥躺在一张床上。

    她好像还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表哥昨夜的事情我……”陈在溪面色苍白,她不知道怎么说,指尖与指尖搅在一起,最后也只能憋出来几个字:“并非我本意。”

    话落的一瞬,整个屋子都寂静。

    床榻上充斥着冷香,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淹没,陈在溪埋着头,道完这句便不敢抬头。

    夜色寒凉,她双手环膝缩在一旁,在这样的沉默中,眼眸再次湿濡起来。

    是有一点喜欢表哥的,所以这些天,她才想避一避。

    但酒这种东西真的太讨人厌了,是不是只要是喝醉了,便不管清醒时的想法?

    明明是要离表哥远一些的,但零碎的画面中,她看见自己是如何接近表哥,又是如何缠人,后知后觉的羞耻简直让她面红耳赤。

    可是她讨厌这种,心脏不受控制地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落下道男声。

    宋知礼语调冷淡:“既是如此,等天亮后,表哥便让人将你送去梧桐院,也不会同你的未婚夫提及此事。”

    男声尤其淡漠,陈在溪垂着眸,忽然又有些委屈。

    宋知礼看着她,仍在继续说:“昨日夜里的事,并未有多余的人知晓,若是你想,一切照常,你的婚期也不会延后,仍旧可以嫁给他……”

    可是她不想嫁,原本便不想嫁,经历了昨夜以后,她便更不想嫁了。

    陈在溪很想点头,但心中的不适弥漫,她做不到欺骗自己。

    男声却冷静,仿佛尘埃落定般。他轻描淡写就决定好了她的婚事,将她这个麻烦推出去。

    零碎的记忆中,表哥明明不是这般冷漠的。

    当下,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陈在溪将脸抬起来,一边擦泪,一边破釜沉舟般,无赖道:“对不起表哥,昨夜的事情就是我本意……”

    第58章

    “对不起表哥……昨夜的事情就是我本意。”

    擦完眼泪, 陈在溪却不敢将手拿下来。借着月光,她一边偷看眼前的人,一边闷声补充:“其实我想换一个未婚夫。”

    “嗯。”

    落在耳畔的男声冷淡, 纠结了会儿,陈在溪干脆闭上眼睛:“我想换一个未婚夫, 嫁给谁都可以我……”

    “我知道。”宋知礼轻声打断她。

    “啊?”陈在溪睁开双眼, 有些不明所以。

    “昨夜,”他忽而一顿, 语调仍旧冷静,只是神色却有些复杂:“昨夜你就哭着说想嫁给表哥。”

    “啊?”

    被压在掌心下的杏眸忽而瞪大,陈在溪只是觉得有些懵。

    她发誓,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表哥, 一开始没有这样想,后来也没敢。

    刚想反驳, 后脑勺一阵疼痛, 零碎的画面闪过,她隐隐约约听见自己在说话——

    表哥会娶我吗?

    回忆到这,陈在溪将双手放下, 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抬眼, 想说些什么,却撞进男人复杂的神色中。

    陈在溪有些紧张地揪住裘被。她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毕竟表哥的回答, 她根本不敢认。

    缓了半响, 陈在溪将头一点一点埋下来。

    因为紧张, 她眼底已经不自觉湿濡, 只是呜咽道:“那表哥会娶我吗?”

    床榻边的帷幔很轻,月光透过薄纱, 落下无边冷清。

    话落,却没得到回应。陈在溪揪着裙摆,心也一点一点凉下来,她下意识为自己找补:“不娶也没事,我只是……”

    宋知礼看着越缩越小的人影,语调冷淡:“过来。”

    “嗯。”陈在溪只好埋头缩了过去,她不敢再说些什么。

    下一瞬,她感受到耳畔边的发丝被人收拢起来,温暖干燥的触感抚在头顶。

    宋知礼抬手,将她毛躁的发丝往下瞬,缓声问她:“还想嫁谁?”

    不知道。

    陈在溪丧气地摇头。

    “表哥会娶你。”

    男人的大手落在她后颈上,感受到她浑身一僵,宋知礼安抚性地轻抚了下,同她道:“既是答应了你,便不会失言。”

    记忆竟然没有出错。

    只是得到了记忆中的回答,她却没有想象中满意。

    陈在溪摇摇头,纤弱的肩膀也随之轻颤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介意就不介意的。

    落在后颈的手还在轻轻抚动着,陈在溪躲了下,直言:“表哥一点也不喜欢我。”

    她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

    宋知礼指尖落空,“没有不喜欢你。”

    她却还是摇头。

    宋知礼便将手搭在她脸侧,无意识摩挲了下后,他语调平静:“若是不喜欢你,表哥为何要带你回来?”

    “我……”陈在溪眨眨眼,有些纠结了。

    她不是不喜欢表哥,正因为有一些喜欢,她才不想让自己陷进去。

    “那表哥,”陈在溪还记得,上一次在书房时表哥的沉默,她只好闷声道:“表哥你都没亲过我,你就是不喜欢我。”

    话刚出口,她有些后悔。

    呜呜她抬手,用掌心将羞红的脸捂住。

    同她的羞耻相反,宋知礼面色平静,并未因为这句话,有一点起伏。

    下一瞬,他却抬手,宽大的掌心将她捂着脸的一双手都裹住,然后往下拉。

    双手都被收拢住,陈在溪下意识地朝后缩,就发觉压在腰上的力道让她无法反抗。

    表哥的指腹落在腰上,她痒得闷哼了声,下意识反抗。

    只是很快,她便哼也哼不出来了。

    宋知礼搂着她的腰,俯下身。

    “呜……”她从没被这般吻过。

    是更严丝合缝的接触,冷清的松香充斥在口腔中,锢在腰上的力道强硬。

    她往后缩,落在腰上的力道便将她往前拉,刚想抬手反抗,另一股力道便将她的手腕拢住。

    她半跪在床边,细腰被一手握住。

    男人的手臂上,青筋鼓起,蔓延开来,将她禁锢到动弹不得。

    月光褪去,天空泛起鱼肚白,几丝光亮落下,床榻上一大一小的身影被光亮笼住。

    寂静的室内,只有水声搅动。

    直到片刻后,回廊边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陈在溪回过神,她无法反抗,只能呜咽了两声。

    白术急促地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走到正屋,他心急如焚地拉开门。

    一抬眼,却看见帷幔后的影子交缠在一起,身姿娇小的女人被强硬搂住,被吻到只能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白术浑身一僵,反应过来以后,他飞速将门合上,立马转过身。

    “呜呜……”陈在溪难受地哭出声。

    羞耻和缺氧使得她面红耳赤。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能自由呼吸。

    她捂着脸靠在男人怀中,还未平静下来,就听见落在耳边的,极轻的喘气声。

    是表哥同样絮乱的呼吸声。

    “……”陈在溪难过地擦着眼泪,内心极其悔恨。

    “还哭?”宋知礼抬手,用指腹压在她的嘴角,轻声询问:“嗓子不疼吗?”

    男声落下,陈在溪一怔,脸侧的潮红再度加深。

    她就说她醒来时声音为什么这么哑。

    宋知礼面色坦荡,察觉到她想避开,他一手落在她发间。

    男人修长的指骨抵在她嘴角,他用指腹抹去她嘴角边的湿濡,动作极其缓慢。

    宋知礼慢条斯理地问她:“这样怎么见人?”

    她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眼眸湿濡,面色潮红。

    陈在溪瞪着杏眸,将小脸皱起来。

    想了会儿,她也没想出能怎么办,只好抬眼,求助般看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抬眼的那一瞬,她总觉表哥是有意在逗弄自己,但细细看,表哥的眼底又只剩下平静。

    陈在溪只好叹气。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门之隔的门外,忽而喧闹起来。

    夏日里,天亮堂的早,空气中浮动着雾气,白茫茫一片。

    北院的回廊上,老夫人带着宋妙仪,面色都有些焦急。

    老夫人的语调郁闷:“说起来,要是在知礼哥的生辰宴上下手,的确是让人防不胜防。”

    “无事的祖母,”宋妙仪也还是个姑娘,但到了此刻,她忍着害怕安慰:“祖母,等让人将尸体捞起来,便就知道是何人了。”

    今日天还未亮时,有丫鬟却跑来东院,说自己从在池塘里看见了尸体。

    死一个人不算大事,但在昨日这个时间点上死人,就不得不重视。

    宋府虽是家大,但老大在大理寺任职,老三手握兵权。

    昨日府上又布满了暗卫,老夫人实在想不明白,还有谁敢在宋家下手。

    这般布防下还能动手……若这人要害知礼,老夫人都不敢往下细想。

    她抬眼,看着眼前这扇合起来的木门,问道:“白术,知礼今日还未起吗?”

    白术连忙解释:“大人本就在养伤,昨日又是宴席,大人可谓是耗费了精力。”

    白术抬手,根本不敢看眼前的门一眼,他领着老夫人和宋妙仪往堂屋走,慌忙道:“夫人和小姐,大人让我带你们到堂屋等着,他随后便来。”

    脚步声渐远,回廊边寂静下来,就仿佛方才的喧闹,都是错觉一般。

    室内同样寂静。宋知礼起身,宽厚的背上,精实有力。

    但陈旧的伤疤交错,其中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位于他肩上的伤痕。

    伤口似是裂开,血迹斑驳。

    陈在溪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浑身战栗,立马捂住眼。

    宋知礼不喜任何人近身,日常生活中,他的许多事都是亲力亲为。

    换好衣后,他又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袍,再次走到床榻边。

    陈在溪听见动静,赶忙将自己缩在罗裘中,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般闷了会儿后,耳边没了声音,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拉开一个小口,将头抬起。

    男人静静站着,身形硕长。他一张脸上面无表情,莫名有些述人。

    对于要嫁给表哥这件事,陈在溪其实还没有什么实感。

    她快速将自己藏起来,轻声道:“表哥,我还没有准备好……”

    整个宋府,大概都没人相信表哥会娶她。老夫人和姐姐们也都更喜欢江宁夏,她又算什么呢?

    她原有未婚夫,现在又要嫁给表哥,府上的姐姐们又会怎么看她……

    越想越乱,她下意识地只想要逃避。

    表哥会觉得她很麻烦吗?想到这里,陈在溪吸吸鼻子,窝在罗裘中,更不想出来了。

    正抽泣着,她听见耳边似是有人叹气。

    下一瞬,罗裘便被扯开,呆在黑暗中久了,从木窗透进的光落在眼前,让她有些不适应。

    宋知礼将指尖抚在她红肿的眼眸上,平静地问她:“还能哭出来?”

    陈在溪缓缓起身,寝衣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裸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尤为白嫩。

    几丝亮光落在她身侧,白嫩的肌肤上,红痕交错。细腰边更是青紫交错,指骨的痕迹明显。

    她浑然不觉,只是摇摇头,哑着声音喊:“疼。”

    宋知礼便没说话了,明朗的光落在他眉眼,映照出眼底的一片冷肃。

    他半弯下腰,修长匀称的指骨落在身下人寝衣上,缓慢收拢。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寝衣理好,又缓缓将她的领口往上拉。

    宋知礼将一旁的外袍递给她,语气平缓:“自己穿好。”

    “那表哥,”陈在溪抱住手中的墨色外袍,同他商量:“其实在溪没准备好的,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情。”

    “……”

    宋知礼没说话。

    半响,陈在溪又开始擦眼泪,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没不让你准备。”男声带着妥协。

    ***

    堂屋里,老夫人将茶杯放下,第三次抬眼看门。

    她叹口气,纳闷道:“妙仪,知礼最近养伤,大抵是真的倦了。”

    纳闷完,老夫人又叹气:“怪不得昨日不开心呢。”

    宋妙仪笑:“祖母给大哥办生辰宴是为了大哥好,大哥明白的。”

    “我现在也不知这是不是好事了。”老夫人心里一阵难受。

    在昨日这大好的日子里死人,她现下到希望是那个小丫鬟看错了。

    刚想到这里,李嬷嬷匆忙跑进屋:“夫人,池塘里的尸体捞起来了,是张家公子死啦!”

    “张公子。”宋妙仪下意识嘀咕:“张阳?”

    “是。”李嬷嬷皱着眉:“刚张家老夫人也过来了,说是要管我们宋府要人。”

    第59章

    木门被合上, 室内只剩下她一人,空荡的室内,有些寂静。

    陈在溪看了一眼身旁的外袍, 随即用指尖触碰。

    墨色外袍被叠得整齐,这是一种介于绸缎和香纱的布料, 在明亮的光下, 布料间流动着浅浅的光泽。

    抖开外袍,一股冷香弥漫开, 陈在溪抓着布料的手一僵,当即便将手收了回来了。

    表哥的外袍这般大,她根本穿不了。

    陈在溪裹着罗裘,只好缓缓缩回原处。

    她躺了会儿, 却还是觉得腰疼,便拉开罗裘想看看。

    陈在溪是知道自己皮肤娇嫩的, 小时候爱闹腾, 偶尔磕到一下便要养很久。

    方才表哥还在,她有些不好意思,此刻室内无人, 她才敢低头。

    夏日的天亮堂, 才只是早晨,日光便透过云层,落在床沿。

    明朗的光落在寝衣下, 这一处久不见光, 是更为细腻和娇嫩的地方。

    只是此刻, 腰间多出的指印突兀, 腰上也全是青紫的痕迹,星星点点交错着。

    陈在溪看了两眼, 两眼一黑,便窝在床边开始擦眼泪。

    她一直哭到门重新被拉开。

    绿罗抱着一套衣裳,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询问:“小姐?”

    “嗯。”陈在溪吸吸鼻子,将脸抬起,有些委屈地撒娇:“绿罗……”

    绿罗没有疑问她为何在此,只是抱着手中的衣裳跑进屋,着急忙慌道:“小姐快换身衣裳,老夫人那边要是找小姐可如何是好。”

    “今日府上好像出事了,”陈在溪没什么精神地站起身,摇摇头:“老夫人大抵是不会注意到我的。”

    “小姐!”绿罗将手中的襦裙打开,一边道:“绿罗刚过来时,听人说昨日死了人,这种大事,免不了搜查的。”

    方才门外细碎的声音同这番话结合起来,陈在溪莫名发颤,她咬唇:“真死了人?”

    “嗯。”绿罗叹气:“怕是已经开始查了。”

    她说着,就将手压在陈在溪的寝衣上。

    对于绿罗的接触,陈在溪早已经习惯,直到肩膀被触碰到的那一刻。

    陈在溪想起什么一般,她一颤,迅速将自己裹好:“绿罗,今天我自己换好不好。”

    绿罗皱起眉,却没动:“小姐,绿罗又不是不知事,你对着绿罗还羞什么?”

    陈在溪脸侧泛起薄红,她一边将自己裹好一边摇头,理直气壮道:“可是我就是羞的。”

    她嗓音本就发哑,长发落在她肩侧,极纤弱的模样。

    绿罗只得安抚:“好,小姐自己换,绿罗等小姐。”

    等人转过身,陈在溪才抱起襦裙。

    只是想到身上的那些痕迹,她便又有些想哭,心里一阵委屈。

    ***

    从北院到梧桐院的路上,几乎碰不到人影。

    没多久,东院那边派人来了梧桐院,只让陈在溪过去一趟。

    陈在溪同绿罗面面相觑,都有些茫然。

    春云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前来递话,但也未曾解释一句。

    绿罗赶忙上前将人叫住,讨好着说:“姐姐,昨日府上出了这般事情,老夫人今日叫我家小姐过去是?”

    话落,绿罗将手中的银叶子往对面送。

    春云没接,环顾了眼室内,她嗤笑了声。

    临走前,悠悠落下句:“死了个人,到是让你家小姐捡了便宜。”

    她未将话清楚便离开,陈在溪揉了揉眼睛,有些担忧又有些疲倦。

    一转头见绿罗拿着银叶子发愣,她笑:“罢了绿罗,不要白不要,我们留着买云片糕吃。”

    “嗯。”绿罗将银子收好,有些出神。

    今日这个时段叫小姐去东院,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陈在溪已经起身,几丝碎发散落在肩侧,随着她抬步的动作晃荡起来。

    她家小姐自是生得极好,只除了脾性有些磨人。

    走到这般境地,绿罗已经没什么可期盼的了。她只是希望,这位世子爷能多护着小姐一些。

    ***

    一路走过了几处园子,但今日不知怎得,竟一个丫头也未曾碰见。

    “是老夫人将人都叫走了吗?”陈在溪看着空旷的园子,嘟囔了句。

    “人都在池塘那边呢。”绿罗解释:“我今早听人说,说是有人从池塘里发现了尸体,这会儿怕是已经捞起来了。”

    听到这话,陈在溪抿唇,不在好奇。

    她胆子还成,但只限于面对活人。

    从前在景江时,每每听说哪里死了人,她都会小心避开。

    想到这,陈在溪觉得连眼前的日光都有些阴凉,“走吧绿罗,还要去东院呢。”

    日光落在眼前的回廊边,陈在溪不敢乱想,抬步上前。

    穿过眼前这处回廊,就到东院。

    她垂眸理了理裙摆,抬手的瞬间,却感受到肩侧一疼,紧接着,人不可避免地一边倒。

    跑过来的丫鬟一愣,意识到自己冲撞了人后,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无事。”陈在溪扯出抹微笑,缓缓起身。

    她并不是会刁难人的性子,只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便打算走。

    这一耽搁,回廊上又多出几人。

    迎面走过来的是两个小厮,两人抬着副竹架,架上不知架着什么,用一块白色长布遮掩了起来。

    陈在溪一僵。回廊上没有多宽敞,她贴着墙避开一些。

    等视线再落回白布时,不知是哪来的风,正巧将白布掀起一点。

    白布下的面容就这般映入眼底。

    “小莹!”其中一个小厮见着,叫唤了句。

    方才跑来的丫鬟转过身,小莹抬手将白布拉下,重新遮掩住竹架上的人。

    几人继续朝前走,不多时,回廊上又只剩下陈在溪和绿罗。

    夏日里的风裹挟着热意,吹过来时,却让陈在溪觉得很凉,她抱着双臂,显然有些懵。

    “怎么回事,是张公子死了?”绿罗回过神,又有些窃喜。

    “好像是……”陈在溪面色苍白。

    昨夜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张阳先是让她喝酒,又过来碰她手,混杂着酒气的空间让人作呕,她无处可避。

    陈在溪的确讨厌他,但也没想过,昨天还见到的人就这般死了。

    ***

    此刻,东院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李嬷嬷倒了杯茶递给张老夫人,“都说张太太您喜喝白茶……”

    话未完,张老夫人抬手往前一推,茶盏被打翻,青瓷落地的声音清脆。

    张老夫人看也未看一眼,她并未说话,就这般呆呆坐着。

    室内还坐着这么多小辈,老夫人被佛了面子,面上也没了笑意。冷声道:“张老太太,我们两都是旧相识了,你好好想想,我何至于害你孙子?”

    “来一趟宋府就出事了,”张老夫人呆愣地样子:“我孙还要娶媳妇生儿子呢,怎么就死了……”

    “得了得了,你不信我,大理寺的人你总得信吧。”老夫人心下觉得晦气,赶紧抬手让一旁的人过来。

    在门边候着司职捧着本折子,“方才让底下的人检查过了,张公子的确是因为喝酒过多,才滑落进池塘淹死的。”

    两三句话,便定下一个人的生死。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张老夫人摇头,双目上充斥着红血丝。她自是不相信自家儿子会被淹死,但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

    “张老太太,你们张家现下这个情况,你说说我害你干什么?”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若是没说清楚,外人又得来议论他们宋府了。

    “害什么,害人哪里需要这么多理由,”张老夫人摇头擦泪:“人是死在你们宋府的,你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你孙子有多爱喝酒你不知道?”老夫人有些烦了,挥挥手便让人将她带出去。

    僵持间,一道男声落下:“陈理。”

    还拿着折子的司真上前,恭敬道:“大人。”

    宋知礼坐在背阴的一侧,神色有些冷漠,“让人再好好查查。”

    男声沉静,一句话落,原本还在哭丧的张老夫人收了声音,无话可说。

    喝酒栽河这样的事,她这个孙子不是做不出来。

    张老夫人明白,无论再查几次都是这般结论,她只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一时间室内静谧,再无人开口。

    陈在溪却来得不巧,正巧赶在老妇人不愉快时。

    她站在门侧,轻颤了下才唤道:“老夫人,在溪来了。”

    “嗯。”老夫人看也未看她一眼,随口道::“今日叫你来,是打算将你的婚退了。”

    眼下张阳死了,宋府免不掉要被议论一阵。

    既是如此,该将同张家的来往断干净,让外人看看宋府的态度。

    第60章

    退婚。

    尤其清晰明了的两个字。

    陈在溪微愣神, 才反应过来一般点头:“好…… ”

    老夫人坐在主位,侧过头悠悠道:“溪丫头,张家递过来的玉佩呢?”

    “还好生收在屋子里。”陈在溪乖巧答道。

    老夫人嗯了一声, 将目光转到张老夫人身上,“那玉本是张家的宝物, 但既是人没了, 你且将玉退回去,这婚事也就这般罢了吧。”

    张老夫人早已经以泪洗面, 连话也说不出一句。

    “小姐,我去拿玉佩。”绿罗听见这话,当即便要转身。

    “我还记得,那玉是前些年圣上赐的。”

    坐在角落的江宁夏忽而开口, 见绿罗止步,她才悠然道下后半句:“不要怪姐姐多嘴, 这般重要的物件, 在溪也亲自去一趟,免得下人不小心将那玉磕到碰到了,张家的人不认可怎么办。”

    昨日是张家小儿死在了宋府上, 今日若是那玉出了什么问题, 那和张家的关系到真是断不干净了。

    思及,老夫人赞赏地看了江宁夏一眼,才点头道:“溪丫头去吧, 你自己的婚事, 你去一趟也安心。”

    陈在溪极顺从地“嗯”了一声, 她转身欲走, 就听见有女声唤了句“表哥”。

    她没有停下,但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绿罗关切道:“小姐还在想江姑娘和世子爷的关系?”

    “不是的绿罗。”陈在溪摇头:“我只是心里有些闷。”

    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是没错, 若是放在从前,她自是会感谢宁夏姐姐的提醒。

    但江宁夏分明是讨厌她的,又为何会说出这般好意提醒的话?

    一路赶回梧桐院,连着走了两趟,又因为藏着心事,陈在溪刚进屋便倒在一旁的榻上。

    她身体就是这个毛病,只要情绪过于起伏,便容易喘不上气。

    几案上摆着瓷瓶,这还是从景江带过来的药,陈在溪抬手,倒出两粒服用。

    绿罗站在角落一侧,她面前的木质高柜散发出细腻光泽,柜门打开着,上层摆放着衣裙,有些凌乱。

    陈在溪缓缓吃了药,转过头见绿罗还站在木柜前,她起身往角落走,“绿罗,还未找到吗?”

    “小姐……”绿罗将正翻找的手收回,尾调发颤:“绿罗记得,那玉佩就在此处才对。”

    到了此刻,陈在溪终于发觉,方才的不适源于何处了。

    她对这门婚事并无期盼,自接受那玉以后,便搁置在柜中的最底层。

    眼下,红木柜门大开着,最底层空荡无一物,上层的衣裙却凌乱,有被翻弄过得痕迹。

    “我在好生找找吧。”见这副场面,绿罗落在半空中的手发抖。

    “我们不找了绿罗,”陈在溪摇头,又轻声补充:“找不到的绿罗。”

    “小姐,”绿罗转过身,也有些不知所措,呐呐道:“为何呢?”

    一个人最直接的敌意,蕴藏在柔和底下。

    陈在溪现下明白,方才江宁夏是何意思了。

    她是知道江宁夏喜欢表哥的,膝盖上的疤痕甚至还未褪去,那些明确的敌意,她也能感受得到。

    记得这样的手段的,继母也曾用过。

    母亲留下的首饰,赵氏拿得拿,偷得偷,就算是闹到父亲那儿,也不过一句你还小,长大后就还你了。

    但在明面上,赵氏又并未有多为难她,还会给她请全景江最好的大夫看病。

    这种柔中带刺的手段,时隔几月,再一次重现。

    她却不是一个聪明的姑娘,遇到这种事,仍旧哑口无言。

    陈在溪缓缓揪住裙子,想将心中的不安挥散些。

    “小姐……”

    绿罗的声音将她拉回神。

    陈在溪扯出抹笑,缓缓松开裙摆:“既是这般,大理寺的人不是正巧在,绿罗在屋子候着,我去问他们找找。”

    ***

    夏日酷热,沿路走过时,有几个丫鬟搬着冰块往东院抬。

    清冷的凉气在回廊间散开,消散了些炽热。

    陈在溪抬步走在回廊间,低垂眸有些不在状态。

    下一瞬,一股外力将她拉扯着,使得她控制不住地往一边倒,随即便听见木门合上的声音。

    一抬眼,身姿高挺的男人站在面前,半明半暗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表哥?”陈在溪呼出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紧张。

    茶室离正厅只有几步路的距离,随时会有丫鬟进来换水泡茶。若是被人发现她同表哥在一个屋子内,定是会让人多想的。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

    宋知礼将她的抗拒收在眼底,平静道:“躲着表哥?”

    “没有……”她摇头,情绪低落的模样。

    缓了会儿,陈在溪才揉揉眼睛,闷声道:“表哥,我没有找到玉佩。”

    倾斜而进的光尽数落在她发间,给乌黑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光辉,她站在光下,有些懊恼。

    陈在溪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笨,她叹口气,犹豫着问:“表哥也喜欢宁夏姐姐吗?”

    她声音本就沙哑,轻声说这话时,脆弱的有些稚气。

    确实也稚气了些。

    宋知礼未想过娶妻,但在祖母和母亲长久的灌输下,他原是需要一位大方淑雅的妻子。

    总不该像她这般稚气的。

    宋知礼没有回答,他俯下身,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折下。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她的额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柔软的触感,让陈在溪怔愣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晨时她让表哥亲他,现在表哥也亲他,所以表哥大概是,不喜欢江宁夏的吧?

    正胡乱猜忌着,指尖忽而触碰上一片冰凉,陈在溪垂眸,就见手边多处一块墨色的玉佩。

    墨红色浓厚,玉佩无暇,在明朗的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陈在溪收拢指尖,将这块玉佩捏在手心。

    “这不就找到了?”

    见她呆愣,他顺手将她散落在耳旁的碎发理好,才缓声道:“走吧。”

    陈在溪回过神,却没有动,她紧紧捏着玉佩,又低下头:“表哥先走吧。”

    她不知表哥是如何找到玉佩的,但若是和表哥一同进屋,老夫人怕是要猜忌。

    “嗯。”

    ***

    正厅内明朗,老夫人坐在主位,她挥挥手,身边的李嬷嬷便从陈在溪地手中接过玉佩。

    方才见陈在溪迟迟不归,整个正厅的人都提了口气,此刻见着这完好无损的鱼,众人都松了口气。

    也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江宁夏一点一点收紧双拳。

    墨红玉佩莹润,这般颜色这般水头的玉,整个大晋都找不出几块。

    李嬷嬷确认完,在老夫人的示意下,将这玉递给一旁的张老夫人。

    “张太太您可收好,今儿大理寺的司直可在一旁看着,现如今张家和宋府已经没半点关系了。”

    张老夫人还未从张阳的死中走出来,但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嫌她们张家麻烦了,想赶紧撇清。

    她颤着手接过,当下只觉得这玉有些奇怪,但这玉的色泽和水头都没有问题,也不似假玉。

    张老夫人还想细看,就瞥见坐在高位的宋老夫人正看着她,那抹目光轻蔑,张老夫人只好收了玉佩,冷声道:“宋老太太现如今,到是比年轻时自在,但好在我儿还健在,只是再添个小孙,我们张家还是养得起的。”

    整个上京都知宋府的那位国公爷死的早,但自宋知礼在大理寺任职以后,就没人敢当着老夫人说这话。

    旧事被重新提起,老夫人冷笑声,差点捏碎一个茶盏。

    国公爷死去的事情,早已经成了宋府的忌讳,无人敢提。

    等张老夫人离开,室内的气氛也未曾好转。

    老夫人环视了一眼屋中小辈,今日人到得齐,她将目光落在一边的宋时毅身上。

    “时毅你这小子,年后是又去那些个山里沙里找你父亲?”

    宋时毅点头:“是,大哥也觉得我这脾性还要去军中磨一磨。”

    老夫人一顿,幽怨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有主见的,罢了,等过几年我在替你物色一门好婚事。”

    “知礼呢,你同宁夏……”

    老夫人的声音絮叨,陈在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就发觉表哥好似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当即便侧过头,掩饰般喝了口茶。

    “上京像你这般大的男子,哪个不是成家立业的,你同宁夏自幼便相识,知根知底……”

    宋知礼收回目光,语调平静:“祖母你若是需要人陪,便叫妙仪姐领着你走走,眼下我生辰也过了,您若是还不放人,江尚书还怎么看我。”

    他这一番话说得明白,江宁夏捏着裙子抬眸,却发现宋知礼未曾看自己一眼。

    老夫人微皱起眉,有些听不懂了:“知礼,你现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宋知礼神色冷淡,“另有其人。”

    这四个字一出,老夫人虽是困惑,但还是点头。既是有人选,便总比无人好。

    思及,她一扫先前的忧虑:“江家夫人确实在我耳边念叨想宁夏了,那我过几日便将宁夏送回去。”

    老夫人笑了声,心情逐渐转好,他又将目光落在陈在溪身侧。

    想到方才张老太太的话,她轻哼声,“在溪。”

    陈在溪被另有其人四个字吓得不轻,她有些紧张,忙应了声在。

    老夫人点点头:“在溪啊,你这婚事退了,老太太我想了想,张家的确是配不上你,我得替你重新则了门婚事。”

    “啊?”陈在溪没想过老夫人这般快,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着,却还是应:“好……好。”

    “我明日将人邀到府上来,”老夫人立马定下:“你挑个喜欢的嫁,到时务必要让张家好生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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