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宁锦婳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放大。她忙伸手接过,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
这上面的缺口,的确是她的那枚玉佩,真的不能在真!
此物她明明给了宝儿,怎么会在此处?钰儿,霍凌……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冲出门去,一路跌跌撞撞,撞开了陆钰的房门。
“钰儿——”她看着神色微怔的陆钰,急切道:“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取得?快告诉母亲!”
陆钰看着那枚月牙儿玉佩,垂眸道:“是方才霍世叔给我的。”
果然如此!
宁锦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除夕夜吃多了酒,醒来头痛欲裂,还没来得及去看宝儿,又匆忙赶来别院,细算起来,她已经有两日没有见过宝儿了!
她的孩子……
宁锦婳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她不知本应在宝儿手臂上的东西怎么会在霍小将军手里,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的宝儿不是应该好好在世子府吗?
宁锦婳浑身颤抖,牙齿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腥味儿弥漫口腔,瞬时让她清醒几分。
“京城五里外的桐树林……霍凌。”
对,霍凌!她要去找他,说不定……说不定是个误会呢?
她心神恍惚,急得恨不得立刻飞过去,陆钰从背后叫住她,“母亲,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
宁锦婳语气有些焦躁:“我去办些事,你好生待在别院……等等。”
她脑中灵光一闪,转身对陆钰道:“钰儿,你让人去找你父王,就说你宝儿弟弟有危险,我在霍凌的营账内。”
“让他来接我,我等着他。”
此时此刻,她慌乱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陆寒霄。
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父亲。
……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外面狂风骤雨,夹杂着阵阵雷鸣声。面对面容急切的女主人,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道:“王妃娘娘,不是老奴偷懒,今日这天气实在太差了,附近没有官道,都是泥泞小路,一下雨,车轮陷在土里出不来,恐怕会困在路上啊!”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是大晚上,真把这位贵人困在荒野小道上,他可担待不起。
“要不您先歇息一晚,一晚上而已,耽误不了事。待明儿一早,雨停了,您再出门?”
宁锦婳怎么等得起,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她也得去啊!
这时,一旁沉默的叶清沅忽地开口,“还会骑马么?”
高门的夫人、小姐们百无聊赖,并非只会困在闺阁里绣花,年轻的姑娘们聚在一起打马球,英姿飒爽,甚至不输男儿郎。
当年宁锦婳便是打马球的好手,京中闺秀,能与她匹敌之人甚少。
宁锦婳一怔,随即重重点了头,“会!”
其实她生下钰儿后伤了身子,御医让她好好将养,像骑马这种剧烈的动作更是被明令禁止。如今要不是旁人提起,她都忘了她曾经也在马背上驰骋过。
叶清沅言简意赅,“今天下雨了,马车可能会困在路上,不若你我一起骑马前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可能会辛苦一些。”
事到如今,宁锦婳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她当即让人取来蓑衣和斗笠,看向叶清沅:“今日多谢你。”
她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她,她很感激。
叶清沅一边系蓑衣上的带子,一边苦笑道:“既已上了贼船,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走罢,你如今怎么磨磨唧唧的,还没当年有血性!”
……
“驾——”黑暗的夜幕里,雨点劈里啪啦落下,两个身姿纤弱的女子在马背上奔驰,叶清沅在前方,雨水从檐帽上嘀哒哒,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怎么样?”
她大声喊道,声音有些暗哑,“我看见前方的灯火了,再坚持一会!”
“好。”
宁锦婳道:“你只管往前走,我跟着你。”
相较于叶清沅,她的声音就显得中气不足,十分虚弱。她多年没上过马背,今天也没来得及带护具,终日养尊处优的好皮肉,白嫩的腿.根儿被磨得通红,痛的都麻木了。
不一会儿,穿过层层树木,她们视线里出现许多帐篷,里面闪着微微的火光。前方有侦察兵发现了两人,厉声喝道:“何人来此,还不速速下马!”
一群手持刀刃的士兵瞬间把两人团团围住,宁锦婳不得不翻身下马,因为大腿那里太疼,下马时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我是镇南王妃。”
宁锦婳并非全然鲁莽,她来时特地带了王府的腰牌,黑底红字,一个大大的“滇”气势恢宏。
众人都十分诧异。
先不说这个令牌的真假,听这声音,蓑衣之下竟然是个女子!
她还自称镇南王妃!
怎么听怎么像在做梦啊?
片刻,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兵摆了摆手,让周围的士兵收起兵刃。
他试探性的问道:“这……王妃娘娘?您来此有何要事?”
“我要找霍小将军。”
宁锦婳忍痛道:“霍将军告诉我来此找他,你只管通禀,就说宁……镇南王妃来访,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白日把玉佩给她,便是料定了她会来找他,宁锦婳不担心他闭门不见。
那高瘦兵差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个尖帽小兵,朝他耳语几句,又对宁锦婳道:“如此,先委屈王妃娘娘片刻,待我等通报一声,便可放行。”
今夜着实奇怪,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个女刺客趁机行刺,他们岂不是大过错?这个时辰霍将军还没有睡,兵差想着等他的命令行事,却没想到等了片刻,霍凌竟亲自前来了。
“婳——王妃!”
他神色匆匆,身穿泛着银光的软甲,手执一把青伞,疾步走到前方的蓑衣女子前。
伞面微微倾斜,为她遮风挡雨。
“……”
“霍小将军。”
另一个身披蓑衣的女子开口,“是我。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可否进去一叙?”
霍凌神色一滞,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他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转到宁锦婳身前,道:“是我无状了。”
两个女子,身形差不多,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连双眼睛都看不清楚,难怪他会认错。
宁锦婳微微点头,没有在这细枝末节上与他纠缠,一行人进了大帐,营帐里放着硕大的火盆,驱散人身上的寒气。
“把蓑衣脱下来罢,我让人拿去烘干。”
霍凌大马金刀地靠在主位上,在自己的地盘,他多了些随意。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在火红炭火的炙烤下,显得略微邪肆。
宁锦婳也不矫情,身上的蓑衣又湿又重,她簌簌解开带子,掀起帷帽,露出一张姝色艳丽的容颜。
女人乌发雪肤,皓齿朱唇,因下了雨,几缕黑发粘在瓷白的脸颊上,有种我见犹怜的凄美。
见状,霍凌心头微动,内心忽地一阵灼热。这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黄昏,少女迎着晚霞,在一片海棠花海中,笑吟吟望着他。
他微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时隔多年,他原以为她已韶华不在,容颜不复,那个属于他的绮丽的梦,或许只能留在记忆里。
没想到如今再见,她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丝毫不减当年的风华。
——被陆寒霄娇养这么多年,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富贵,宁锦婳万事不愁,岁月哪儿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呢?
霍凌心猿意马,宁锦婳却没心思跟他叙旧,她直接拿出怀里的玉佩,道:“霍将军可认得此物?你白日里给我的,你……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霍凌看着那枚玉佩,爽快回道:“一个孩子。”
“嗬!”
宁锦婳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急问道:“是不是一个三四月大孩子?男孩儿,长得白白嫩嫩的,很喜欢笑。”
霍凌如实回答:“确实是个三四月大的男丁,长得也周正,不过他并不喜欢笑。”
听夫人说,貌似这孩子有先天不足之症,呆呆滞滞,连话也说不出来。
宁锦婳闻言心乱如麻,心里已经确认了八成。她神色急切,“霍将军,能否让我见见这个孩子,此等恩情,我必当重酬!”
霍凌没应她,反问道:“王妃,这个孩子身份有些特殊,你要先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才好决断。”
“他是我儿子。”
宁锦婳此时顾不上矫情,直言道:“是我亲生的孩子,他才出生四个月,霍将军,求你……”
霍凌眸光一闪,瞬间坐直身体,“你说是你的儿子?你和……陆、陆寒霄?”
这话问得失礼又过界,但是有求于人,宁锦婳忍住心底的难堪,点了点头。
角落里的叶清沅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口相讥,“将军这话真奇怪,王妃的亲生孩子,不是王妃和王爷的,还能是谁的?”
霍凌顾不上叶清沅,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得到的消息,这孩子是太子的遗腹子啊。
除夕当夜,因为这孩子,他被迫暴露位置,在陆寒霄手里吃了个闷亏,如今宁锦婳竟然告诉他,这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子!
所以,他竟甘心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做饵?而真正太子之子,想必此时正在他手里吧?
这其中弯弯绕绕太多,霍凌七拼八凑猜中了五成,这五成足以让他出离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
如若不是恰好碰到他,他又恰好认识那枚月牙玉佩,这孩子现在焉有命活?更别提他私自藏匿太子之子,于公,于私,他都不该放过他!
“霍将军?”
宁锦婳看他神色变了几变,却迟迟不说话,心里更加焦灼,“可是有什么不便?您但说无妨。”
看着仓皇懵懂的宁锦婳,霍凌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怜爱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心怀歹念,不知道她的亲生儿子被枕边人当作诱饵,险些被害死。
她是那么娇弱,怎么承受的住这些?
霍凌轻叹口气,他起身上前,一步步逼近宁锦婳。
“霍将军——”“将军——”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霍凌一怔,随后轻笑道:“我霍某一生君子磊落,坦荡无愧于心。”
他身形高大,整个人把宁锦婳几乎笼罩起来。他垂着首,给她披上厚实的披风。
“别怕。”
似乎怕吓到她,他声音放的很轻,“我只是怕你冻着,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
霍凌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无情看人尚有三分深情,更别提他对宁锦婳的心又实在算不上清白。如若她过得好也就罢了,但她如今过得不好,他心生怜爱的同时,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
如果当年他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是不一样的光景?
他靠得太近,除了陆寒霄,宁锦婳从未和外男这样亲近过,她已经吓傻了,水汪汪的美眸瞪大,像迷途的无辜小鹿,让人心底发软。
在劈里啪啦的炭火声中,霍凌似被蛊惑了,他直勾勾盯着她,道:“你后悔么?”
后悔当初选择了那么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保不住。
他是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将军,平日一副多情公子模样,可一旦认真起来,一身气势不比陆寒霄差。他一步步逼着,宁锦婳颤抖着,害怕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霍将军!”
她抖着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轻道:“你过界了。”
霍凌继续往前逼近,固执地问她,仿佛一定要听到答案。
“你后悔过吗?嫁给他,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
“我不后悔。”
退无可退,宁锦婳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她身体还在颤抖,但语气却是那样斩钉截铁,“我不后悔。”
即使她曾亲手写下那封和离书,当年的选择,她也从未后悔过。
一个高大俊美,一个容色姝丽,两人这样的姿势实在暧昧,适时,被遗忘在角落的叶清沅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霍将军,您有家务事要办,我等是不是先行告退?”
两人俱是一怔,转头一看,一身水粉色衣裙的霍夫人踟蹰地站在营帐门口,臂弯里挎着个红木食盒,神色惴惴。
宁锦婳心脏漏了一拍,猛然推开霍凌,慌乱地解释道:“霍夫人,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的,我与霍将军清清白白……”
霍夫人强扯出一抹笑,柔柔道:“我知道,我并未误会什么,王妃不用介怀。”
她又转向霍凌,福了福身,“妾给您送晚膳,熟料忽逢大雨,马车困在路上,这才来晚了,表哥不要怪我。”
霍凌神色也有一丝不自在,他疾步到霍夫人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道:“这些事让下人来就好,你忙甚么。”
听出他语气的不悦,霍夫人垂眸道:“是,妾以后知晓了。”
“我不是在怪你。”
霍凌眼里闪过一丝烦躁,夫人贤良淑德,他都知道,但就是太过规矩和贤惠了,他把她娶回来又不是为了磋磨她!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裙摆,霍凌道:“你过来些。”
他这里离碳盆近,暖暖身子,别回头又受了寒。
霍夫人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听话地走过来,一边打开食盒,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在霍凌面前的桌案上。
“不用忙活,营地不缺一口饭。”
“荒郊野外,哪有家里的饭菜可口呢,您身上有伤,得好好养着。”
霍夫人温言相劝,布完菜后,转身对宁锦婳道:“这么晚了,不知王妃用膳了没有,如不嫌弃,我让人多拿两份碗筷,可好?”
宁锦婳拒绝的话未曾出口,这时,营帐外传来小兵急切的声音,“禀将军——”“镇南王率兵来袭,前面、前面打起来了!”
第32章 第
32 章“镇南王?”
霍凌勾唇冷笑,一把抄过一旁的红缨枪,气势汹汹地掀开营帐。
“霍将军——”“王妃。”
霍夫人叫住欲上前的宁锦婳,轻声道:“表哥与镇南王都不是鲁莽之人,你稍安勿躁。”
她素手纤纤,用汤匙舀了两碗酒酿桂花汤,递给宁锦婳和叶清沅,道:“夜深露重,两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罢。”
宁锦婳怔怔接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若是霍夫人对她冷眼相对还好,但她偏偏这么温柔,让她心里说不出的歉疚。
她涩然道:“夫人,我与霍将军的确没什么……”
霍夫人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
宁锦婳内心焦灼,一边挂念幼子,一边心系外面的陆寒霄,又因为方才霍凌的失态,觉得对不住霍夫人,几方煎熬下,眼神时不时瞟向营帐门口,神情期盼。
三炷香后,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掀帘而入。一个身穿银丝软甲,面容俊美,另一个一身黑色大氅,面色冷俊,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脸色倒是如出一辙——俱是沉着脸,看起来十分不愉。
“表哥——”“三哥——”霍夫人和宁锦婳同时站起来,朝着各自的夫君走去。
宁锦婳踉踉跄跄,陆寒霄及时用手臂圈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今晚受了这么多磋磨,又被霍凌吓到,她见到陆寒霄如同见了救世主,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把脸紧紧埋在他的胸膛。
陆寒霄目光沉沉,扫过她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披风。伸出大掌,轻轻摩擦她额头上的擦伤。
“疼么?”
——白天在马车上磕的红肿,现在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擦伤处不大,又是夜晚,在熔熔火光的照映下并不显眼,不仅霍凌没注意到,连宁锦婳自己都忘记了。
可经男人这么一提,莫名的,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像是在外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等来了给她撑腰做主的人,宁锦婳瞬间红了眼眶。
“疼。”
在他面前,她不用像在陆钰面前一样,维护一个母亲的体面。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忙把玉佩拿出来,急道:“三哥,这个玉佩……宝儿,你快把我们的宝儿找回来呀。”
“好。”
“交给我。”
陆寒霄抚着她的鬓角,温声安抚她。这两人在一起郎情妾意,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刺得霍凌眼睛疼。
“呵——”他冷笑一声,声音带刺,“你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霍凌眸若寒霜,直直盯着陆寒霄,咬牙道:“明明是你……如今过来充当好人了?久闻王爷手段非凡,竟连自己枕边人都不放过吗?”
“不及将军。”
陆寒霄一手拥着宁锦婳,把她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换上自己的大氅,一边淡道:“本王好歹哄的是自己的枕边人,将军却惦念别人的妻子,原来霍家是这样家风?受教了。”
“你满嘴胡言!”
耳边凌厉的疾风呼啸而过,陆寒霄揽着宁锦婳的腰肢纵身闪开,在他们方才的地方,一根木筷死死钉在地上,可见人功力之深。
陆寒霄安抚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脊背,抬眸冷道:“还想再打一场?”
霍凌面无惧色:“哈,难道霍某怕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动手,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却分别被身边的女人拦住了。
霍夫人轻扯霍凌的衣袖,轻道:“表哥别动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想必镇南王也是无心之语,何必放在心上。”
她声音如细流,瞬间浇灭了霍凌的怒火,他面对柔顺的霍夫人,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道:“你别瞎想。”
另一边,宁锦婳也好言相劝,“不要动手,正事要紧。还有,我……我跟霍将军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霍夫人误会也就罢了,可陆寒霄这么大剌剌说出来,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寒霄伸手摩挲着她的秀发,低头道:“我没怪你。”
他手握重宝,引来一些鬣狗觊觎,又岂能怪珍宝太耀眼?他的婳婳太招人,不是她的错。
别人敢明晃晃动手抢他的珍宝,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陆寒霄看向霍凌,寒声道:“条件。”
若不是这小子胆敢觊觎他的婳婳,其实他还要感谢他一番。陆寒霄心思敏捷,在来时的路上将事情来龙去脉捋清楚,瞬间豁然开朗!
原本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他原以为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几月大的婴孩绝对活不下去,刚知晓这个消息时,他满心只想怎么哄过宁锦婳,他不能让她恨他。
如今既然孩子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有弥补的机会,她们母子,他都会护得好好的,不惜一切代价。
霍凌道:“我要真的。”
就让她亲眼看看,她一心喜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寒霄颔首,“可以。”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倒让霍凌纳罕了。
他又道:“我要两个。”
既然孩子在他手里,想必那个侥幸活命的姬妾也逃不了,此人狼子野心,虽说现在动不了他,但也决计不能让那两人落在他手上。
滇南是允许蓄养私兵的,这两年南边不打仗,个个养的兵肥马壮,倘若有一天他打着为先太子平冤的旗号,陈兵京师,他又远在北疆无法赶回,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陆寒霄挑眉:“我只有一个。”
为了一个姜姬,他损耗多少心力,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霍凌冷笑一声,“既如此,那我跟王爷没什么话说,请回罢。”
什么一个两个,真的假的,宁锦婳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她听懂了,她急忙抓住陆寒霄的臂膀,脸色通红,“不行,我们的宝儿还在这儿,不可以……”
“好,我知道。”
陆寒霄低头轻哄道:“我保证,一定会把我们儿子好好带回来,你放心,嗯?”
而后,他又抬眸看向霍凌,“此处说话不便,不若我们借一步详谈?”
霍凌看着神色凄然的宁锦婳,目光又扫向神色惴惴的霍夫人,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最后同意了。
“可以。”
他对霍夫人低声道:“今日太晚了,你先歇在营帐里,明日一早再回去。”
语毕,他转头又看向宁锦婳,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和陆寒霄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两个大男人一走,帐里仿佛瞬间敞亮了。霍夫人上前拉住宁锦婳的手,柔声道:“别担心,表哥虽然看起来凶,实则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话说开了,他不会为难人的。”
面对霍夫人的温柔,宁锦婳轻咬唇瓣,讷讷说不出话。
看出她的不自在,反倒是尴尬的霍夫人神色最坦荡,“王妃当真不必介怀,这么多年,我都看开了。”
自己的夫君心系旁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
若说早些年还有怨怼,成婚许多年,夫妻相隔千里,霍凌身为大将军,终日刀光剑影,每次回来都得添新伤口。她困在京城里惴惴不安地等家书,生怕他出什么事。
只要他平安,她又有什么所求呢。
宁锦婳更不敢看霍夫人了,她红着脸颊,咬牙道:“霍将军……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
要不是此时不合时宜,她真想把霍凌骂醒,为何偏偏瞎了眼,为何不珍惜眼前人?
霍夫人却十分豁达,她浅笑道,“子非鱼,安之鱼之乐?王妃不用为我忧心。”
她一介孤女,嫁给了年少时梦中的英雄,公婆慈爱,儿女绕膝,他给了她所有的尊贵与体面,他只是心里没她罢了。
可是这种东西,又岂能强求?
她抬眸看向宁锦婳,忽道:“王妃,你真美。”
眼睛美,鼻子美,嘴唇美,连头发丝都是好看的。或许只有这样的仙姿,才能让她夫君一直放在心上,念念不忘。
宁锦婳羞愧得不能自已,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此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蒲柳之姿,夫人谬赞。”
霍夫人温声道:“王妃不必跟我见外,我母家姓柳,闺名一个月字,如不嫌弃,你可以唤我一声‘月娘’。”
“月娘。”
宁锦婳从善如流,她握紧她的手,心中千言万语,她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奇怪,眼前怎么好几个月娘?
眼前的身影逐渐模糊,宁锦婳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灼热了,她甩了甩头,却更加头晕目眩。
“王妃——”“宁小姐——”最后,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宁锦婳听到两道慌乱的声音,蓦然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
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窗纱细碎洒进来,照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为她添了一抹风情。桌案上的紫金兽嘴香炉里往上袅袅飘着轻烟。
在一阵熟悉的香味中,宁锦婳幽幽转醒。
“嘶——”她扶着额头起来,却意外摸到了一层白布,瞬间一怔,记忆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雨夜,骑马,受伤,霍凌,月娘,宝儿——宝儿,她的宝儿!
她迅速掀开被子起身,趿着绣鞋往外走,嘴里习惯性地喊道,“抱月,抱琴——”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来的既不是抱月也不是抱琴,是陆寒霄。
“你醒了?”
他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托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轻道:“饿不饿,厨房里温着粥,我让人送来?”
一日未进食,宁锦婳腹中焦灼,但她此刻哪儿有喝粥的心思。她抓着他的衣袖,急声道:“宝儿、宝儿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啊,我要见宝儿!”
第33章 第
33 章陆寒霄轻拍她的手,安抚道:“安心。”
“宝儿在府里呢,刚喂了奶,还在呼呼大睡,没有半分损伤。”
“我把他抱来给你看?”
“不要!”
宁锦婳当即拒绝,她虽心忧宝儿,但自己如今一身病气,过给他怎么办?
她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抱琴恰好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软香的肉糜粥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陆寒霄顺势接过来,轻吹汤匙,舀了勺粥送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垫垫肚子。”
宁锦婳轻轻抿了一口,腹部瞬时如火灼一般,捂着心口几欲呕吐。
“婳婳——”陆寒霄神色略显慌乱,当即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宁锦婳前段日子刚病了一场,昨夜又染上风寒,陆寒霄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珍视,立刻着人去宫里请太医。掰着指头细算,这段日子太医来世子府十分频繁。
“不用,你给我倒盏清水罢。”
宁锦婳虚虚地靠在陆寒霄怀里,秀美微蹙,一张病容下,浓艳的五官都显得几分苍白。
“婳婳,我先让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外面的抱琴听了吩咐,忙不迭把一早候着的太医请过来,恭声回禀道:“王爷,王妃,可否让宋太医进来?”
“不必,我只想喝一口水——”“进。”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抱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听从男主人的话,轻轻推门而入。
她赔笑道:“主儿,您身子虚弱,还是让太医看看罢。”
宁锦婳扫了抱琴一眼,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
“婳婳莫要任性。”
仿佛对任性的妻子无可奈何,陆寒霄轻笑一声,对白发苍苍的太医道:“内子无状,有劳宋太医了。”
宋太医德高望重,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如今已经到了快致仕的高龄,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已鲜少有人请得动他。他颤巍巍坐在一旁,道:“劳烦王妃伸出手臂,让老夫切切脉相。”
宁锦婳偏着头,细嫩的脖颈在如云的乌发里若隐若现,她不言语,亦不动作。
“婳婳,别闹。”
陆寒霄的语气透着股无奈,他自然地把宁锦婳的手拿出来,终日弯弓搭箭的掌心磨着厚厚的茧子,其力气可以射死猛兽,宁锦婳那小猫儿挠儿似的挣扎,在他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半哄半强迫地按着宁锦婳切了脉,老太医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嘱咐了一堆,大抵都是“寒气侵袭”之类的车轱辘话,陆寒霄听得无比认真,直到听到“郁气不散,凝结于心”这几个字时,他微微皱眉。
“宋太医可否再诊诊,内子怎会郁结于心呢?”
他什么没依她?衣食住行,样样为她操心,唯恐他的婳婳受一点委屈,她自小叫他一声三哥,他便如兄长一般疼爱她,后来结为夫妻,亦夫亦兄。她是一株娇美的牡丹花,他便是世上最用心的花匠,终日浇水施肥,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侵袭。
可为何她总是不高兴?
陆寒霄想不明白,他宁愿相信是太医诊断错了,也不曾往别的方面想。
宋太医看看咬唇隐忍的宁锦婳,又瞅瞅满脸严肃的陆寒霄,老神在在道:“老夫行医问诊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这对尊贵的夫妻名声太大,饶是一心和草药打交道的宋太医也有所耳闻,他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妨说开呢?倘若一直憋在心里,不发出来,早晚闷出更大的病。”
“本王受教了。”
对于给宁锦婳看病的老太医,陆寒霄言辞之间十分尊敬,嘱咐抱琴把人好生送走后,他回到床榻边,喟叹一声,“婳婳——”指尖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这个强硬的男人此时显得有些无奈,“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求你,别折腾为夫了。”
宁锦婳沉默许久,忽道:“我想喝水。”
她抬眸看着他,神色倔强,“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想喝一口水。”
不想喝粥,不想吃药,不想要御医,她醒来口干,想要的仅仅是一口清水而已。
但他好像从来没好好听过她说话。
陆寒霄沉默着,起身执起茶壶,给她递上一杯水。谁知宁锦婳此时却别过脸,道:“我现在不渴了。”
“……”
陆寒霄又好脾气地放下,柔声道:“那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一副任劳任怨的贤夫模样,哪儿还有方才的半分强硬?向相对比,显得宁锦婳十分任性不懂事。
宁锦婳气的脑袋痛、胸口痛。现在宝儿找回来了,她脑子清楚几分,瞥了一眼陆寒霄,道:“你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有求必应,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整个人笼罩着她,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你——”她清清嗓子,心中的疑问像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扔出来。
“世子府守卫森严,我的宝儿好好在小床上睡着,怎么忽然到了霍凌手里?”
“你们昨晚说了什么?他要什么东西?他原本不同意的,怎么最后又同意了?”
“府里的账有问题你知不知道?每年那么多银子你拿去干什么了?我粗算了下,得有十万两了!”
“还有,姜夫人母子是谁?上次你凭空冤枉我,我没来得及问,今天索性一并说了罢。”
宁锦婳自从坦白宝儿的身世后,便自觉没有什么瞒着陆寒霄了,倒是他,有无数的秘密等着她。宋太医说得是,他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一说呢,钰儿之事她可以暂且揭过,宝儿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绝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那是她的孩子,她总得弄清楚。
陆寒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干好事,他面不改色,一句一句答道:“是我的疏忽,那霍贼狼子野心,趁夜不备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命人加强府邸的守卫,定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至于昨夜……那是男人间的纠葛,你不用操心。还有府邸的账,你用了只管支取,其他交给全昇,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全叔?”
“姜姬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府里地方大,给她一个院落栖身,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信誓旦旦,每一句都回答得无比认真,但宁锦婳听出了一种精心的敷衍,可她又偏偏找不到漏洞来反驳,那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行。”
“陆寒霄,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
她美丽的双眸紧紧盯着他,“你若是敢骗我,我就跟你和——唔——”“婳婳,喝水。”
陆寒霄适时递上一个薄胎青瓷茶盏,堵住了宁锦婳未出口之语。
“看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微笑着给她擦拭洒在衣襟上的水渍,眼底却不达笑意,“年轻气盛时跟我闹脾气也就罢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连儿子都为我生了两个了,怎么还总惦记有的没的。”
“心肝儿,以后别说这些混账话了,为夫听不得。”
他常年寒着一张脸,像一把锐利的冰刃,只有在宁锦婳面前才有些人气儿,如今稍微露出一丝本性,宁锦婳也被他渗人的语气吓住了,她咬着唇,道:“你、你若待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好,我又怎会同你闹?”
是,她承认她性情骄纵,但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娶她时就知道的!她做不到和霍夫人一样贤良淑德,但她也想好好跟他过日子。
可他呢?什么都不告诉她,加上一提到钰儿,她就忍不住跟他吵。这些年过的鸡飞狗跳,也不也是她愿意的。
明明,一开始,她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可丈夫久不归家,孩子被迫送人……她被圈养了,空剩一张皮囊,她生气,她愤怒,他却只觉得她在胡闹。
这次也是如此。
陆寒霄气急反笑,反问道;“我待你不好么?”
“那婳婳你来说,还要为夫如何做?”
就算要他把心剖出来给她看,只要她开口,他绝不推辞。
宁锦婳闻言当真垂首沉思,白皙的脸颊上,卷翘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翕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儿都不能阻拦。”
“可。”
陆寒霄颔首,沉声道:“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不过为了你的安全,必须带上亲卫。”
见她还想说什么,他不容置疑道:“你知道的,婳婳,这是我的底线。”
末了,他又加了句,“还有,将军府除外。”
宁锦婳:“……”
陆寒霄冷笑一声,此时也不忘踩霍凌一脚,“我是为你好,我们成婚七年,膝下只有陆钰一个嫡子,我待你可有二志?那霍贼如今妻妾成群,儿女双全,却还敢觊觎于你,此等淫贼,你若见了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
宁锦婳一阵头痛。苍天可鉴,她对霍小将军没未动过半分心思。她自问问心无愧。可昨夜之后,她又实在无法面对他,还有霍夫人。就算他不说,她也会主动远离将军府,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徒生尴尬。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宁锦婳想了会儿,提出第二个要求。
“已经过完了年,你应该在京城待不了多久。钰儿身为世子不能离京,我想留在京城陪他。”
这是她早就答应过钰儿的,她不想食言。
“不可能。”
陆寒霄想也不想,拒绝地斩钉截铁,“你跟我回滇南。”
第34章 第
34 章话音刚落,宁锦婳瞬间沉下脸,硬邦邦道:“那你还要我说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说来说去,她还是没有半分自由。
陆寒霄也觉出不妥,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我们已经分离一年有余,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哪家夫妻像我们这样相隔千里?婳婳,你未免对我太过狠心。”
宁锦婳扬起声音,“我对你狠心?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钰儿,他那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里,我这个当娘怎么能忍心?”
“陆钰我自有安排。”
陆寒霄淡淡安抚她,“我在京城给他留了人,全昇不会走,都打点好了,你且安心。”
陆钰是她拼了命为他生的孩子,尽管心中不喜,但他身上流着两个人的血脉,他怎么也不会撒手不管。他这个儿子早慧,他手下的谋士都不敢小瞧年纪轻轻的世子,也就宁锦婳把他当孩子。
宁锦婳道:“留再多的人又如何,父亲母亲不在身边,他才多大?你让他怎么——”说到这里,她忽地顿住了,蓦然想起当初他来京城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比钰儿大不了多少。
那个时候老王妃已经缠绵病榻,钰儿尚有自已为他费心奔波,他却是真的孑然一身。母亲病重,自己不得父亲喜爱,当年他在来京的路上,想必也是惶恐不安的吧?
“婳婳,你怎么了?”
看着他关切神色,宁锦婳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她神情忽地软了下来。
绵软的身体轻轻靠在男人的胸膛,她道:“三哥,我们别再吵了。”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这段时间,她总没由来地想起许多年少的往事,她的少时,总是绕不开这个男人,想的多了,心就软了。
父兄都离她远去,她身边只剩下这个男人,她也舍不得。
可她如今不能再做无忧无虑的闺中小姐了,她是钰儿和宝儿的母亲,两个孩子都尚且年幼,她又如何只能顾念心中那点情爱呢?
她轻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之前他去封地给老王爷侍疾,那时两人刚吵过一架,她赌气没有写过一封信,而他竟也如此狠心,相隔一年,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殊不知,陆寒霄在滇南根基浅薄,终日血雨腥风,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他想如若不能活着回来,与其让她念他,还不如让她恨他。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陆寒霄已经大权在握,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又怎么可能放任她留在京城,离他千里?
男人眸色乌黑发沉,不过此时的氛围太好,宁锦婳又是超出寻常的柔顺,他怜她还在病中,不忍与她争执。
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鬓角,轻道:“累不累?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宁锦婳却以为他同意了,内心欢喜之余,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世间安得双全法?刚和男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却要面临别离,她心里也不好受。
宁锦婳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抚上他锋利的眉眼,柔声道:“你陪我一起睡罢。”
他眼底还泛着红血丝,想必昨夜也没睡好。
陆寒霄闻言微挑剑眉,勾唇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解下衣衫躺进去,抱着她闭目养神。其实宁锦婳猜对了一半,他哪里是没睡好,压根儿就是一晚上没阖眼。昨夜惊心动魄,如今刚安定下来,不消一刻钟,男人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宁锦婳一笑,双臂环上他的腰身,也沉沉睡去。
……
陆钰今天穿了一身锦绣祥云大红箭袖,头戴二龙戏珠抹额,足蹬青缎黑底小朝靴,看起来精神又喜庆。
“小世子留步,王爷和王妃尚在休息,您可否等一等?”
抱琴温声细语,拦住了前来求见的陆钰。
陆钰停下脚步,面对母亲身边的丫鬟,他神情温和而有礼。
“原来是抱琴姑姑。”
他温声道:“我心忧母亲的病情,劳烦姑姑前去禀报一声。”
他这段时日深受母亲宠爱,每次他一来,宁锦婳心中欢喜,好吃的、好喝的尽数呈上来,生怕怠慢了他,所以陆钰根本没想到会被拒绝。
抱琴方从里面出来,知道两人正亲昵地搂做一团,遂干笑一声,委婉道:“王爷,也在里面呢。”
若是只有王妃一个人,就算宁锦婳睡了她也要去通禀一声。但陆寒霄也在,抱琴从主儿闺阁时就怕他,上次冒险陈情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不敢。
陆钰眸光一沉,“哦?”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语气阴恻恻的,听起来十分不悦。
他一向情绪不外露,今日难得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抱琴错愕一瞬,道:“那、要不奴婢去问一句——”“不必。”
陆钰冷着脸,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父王和母亲了。”
他来去匆匆,抱琴没来的叫住他就已不见人影。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垂花拱门前,他与管家全昇迎面相撞。
“世子。”
全昇笑呵呵道:“这是要去哪儿里?我吩咐厨房做了长寿面,世子记得用。”
正月初三,今日是陆钰的六岁生辰。
往年生辰日,他从来没过过。父亲不喜,母亲不见,他痛恨这个日子,在无数个深宫的夜里,他经常会想,既然他们不喜欢他,又为何把他生出来。
既然已经赐予他生命,又为何把他丢出去,不闻不问。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陆钰原本对着天没什么期待,不过一个普通的日子,和别日没有区别,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宁锦婳对他实在太好,让他体会到了那种名为“宠爱”的感觉,他又不自觉地生出妄想。
他……也是一个有母亲疼的人呢。
尽管那日她没听懂他的暗示,陆钰今日还是好生装扮了一番,穿了威风的大红衣裳,身披簪缨,腰佩香囊,头戴抹额,走路都是昂首挺胸地,脚下簌簌生风。
谁知连母亲的房门都没进去。
……
陆钰敛起神色,垂眸道:“谢谢全叔。”
府里唯一记得他生辰的,恐怕只有眼前的全叔了。
他掩饰的好,全昇没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依然笑呵呵道:“谢什么,世子见外了。”
“小公子有惊无险找回来,世子今日又过生辰,可谓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哈哈哈。”
昨夜那一番折腾,都知道那个养在偏院的孩子竟是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子,在无数的讶然中,就数全管家最高兴。
他亲眼看着陆寒霄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几乎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之前太医说宁锦婳不能生养,他还好生惋惜了一番,没想到一下子这么突然,又来了个大胖小子。
多子多福啊!
他们又不是养不起孩子的穷苦人家,孩子自然是多多益善。王爷多了一层保障,以后世子不在身边,王妃养着小公子,也不至于膝下空虚。
妙极!妙极啊!
“全叔觉得是喜?”
陆钰本就不愉,听到“小公子”三个字,连伪装都不屑了,冷声道:“喜从何来?”
这两件,他没一个觉得“喜。”
自从知道那个碍眼的孩子竟是他的亲弟弟,陆钰整夜没有睡好觉。
怪不得,母亲待他那般好,甚至那个冰冷理智的父王,也不惜为他做出夜袭军营的混账事。昨夜父王抱着母亲回来,那孩子周围也有一圈人嘘寒问暖,好一个一家三口,只有他在一旁冷眼看着,像一条可怜的落水狗。
什么手足情深,在陆钰这里统统没有。他幼年被抛弃,心里比陆寒霄还要扭曲阴暗,若说这个“弟弟”曾经只是让他觉得碍眼,如今便是十足十的嫉妒了。
嫉妒到痛恨。
“世子何出此言啊!”
全昇闻言大惊,道:“小公子是你的亲弟弟,血浓于水,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全昇思虑片刻,忽地眼中精光一闪,自以为找到了关窍!
他安抚似地拍拍陆钰的肩膀,一脸正色,“世子放心,自古立嫡立长,您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就算将来……也动摇不了您的嫡长子之位。”
“王爷若真有二心……我们这帮老臣也不能答应。”
老祖宗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嫡长子有天然的优势,只要陆钰不犯大错,他们一众老臣必定拥护他。
“呵,我怕他?”
陆钰皮笑肉不笑,一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头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比他大了整整六岁,等他成年主事,他这个弟弟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他不担心这个。
只是同为他们的骨肉,他自己要留在京城为质,终日刀悬颈侧,惶恐不安,“弟弟”倒是好命,一出生什么都不懂,就享受了万千宠爱。
这不公平。
他压下心头的愤懑,对全昇道:“多谢全叔,我心里都清楚。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梦魇了,胡言乱语罢。”
“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陆钰神色匆匆,拜别全昇后,穿过垂花拱门到了府里的后花园。
今日正月初三,朝廷百官还在休沐,陆钰的课业也停了。身份使然,他不像寻常的孩童一般喜欢玩乐,花园里假山流水,梅花怒放,有三五成群的小丫鬟经过向他行礼,他孤零零站着,看着满院风景,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他绷着脸叫住了一个丫鬟,“来人。”
“我弟弟在哪儿,本世子要去看他。”
好巧不巧,那丫鬟恰好是在宝儿身边伺候的,自从全管家知道宝儿的身世后,专门拨了一些丫头婆子过去,唯恐怠慢小公子。
陆钰跟着她,很快到了宝儿的房间,上次风寒后,宁锦婳特地给他换了一个朝南的屋子,比之前小了些,好在阳光充足,地龙烧着,另放有一个炭盆,一进来进感受到浓浓的暖意,馨香又温暖。
宝儿不知道自己刚经历过生死一线,吃饱喝足,正安静地在窗边的摇床上玩手指,听见动静,他歪着脸往门口看。
陆钰红色的倒影瞬时出现在宝儿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像一滩清水。
“小公子这是喜欢您呢。”
丫鬟笑着,为了在陆钰面前卖个好,嘴里卖力夸道:“小公子性情安静,谁逗他都没反应,饿了也不哭闹,我们都拿他没辙。您一来就吸引了小公子的注意,想必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吧!”
“他心里知道是哥哥呢。”
话音刚落,宝儿又转过头,不看他,继续玩手指了。
丫鬟:“……”
第35章 第
35 章“小公子,小公子?你抬头看看呀,哥哥来了。”
丫鬟自己憋得双颊通红,宝儿一动不动地低头玩手指,两耳不闻窗外事。
“行了,都下去吧。”
陆钰淡淡吩咐,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摇床上小小的一团。
他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待日后陆寒霄回滇南,他便是永济巷世子府唯一的主人,没人敢欺他年少、不拿他当回事。但此时丫鬟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世子恕罪,王爷吩咐了,奴婢要寸步不离照料小公子。”
宁锦婳尚被蒙在鼓里,陆寒霄则必然深究到底。他办事雷厉风行,昨夜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奶娘被打二十板子赶出去,现在宝儿身边的丫鬟奶奶都被敲打过,务必看好小公子。
得到这个回答,陆钰并不意外,他挑了挑眉,缓步走向摇床。
“弟弟。”
他面无表情道,神色有些桀骜。
“我是你兄长,你当唤我一声‘大哥’。”
宝儿听着声音放开了手指,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一会陆钰,又低下头,研究摇床上的雕花。
丫鬟在一旁陪笑道:“世子,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能说话。”
同样听不懂话。
陆钰:“……”
他站在摇床边,看着白面团子一般的宝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脸颊。
软的。
他似乎来了兴趣,又伸手捏了捏,软糯弹弹,白白的,像番邦进贡的一合酥。
哥哥实在太可恶,宝儿不堪其扰,他皱起小眉毛,扭着身子四脚并用地爬过去。但摇床就那么大,他又那么小,怎能躲得过哥哥的魔爪。
陆钰这边捏捏、那里戳戳,丫鬟都看不下了,心疼道:“世子,小公子还小呢,肌肤娇嫩,您下手轻些。”
一会儿功夫,宝儿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都红了。小主子安静乖巧,又长得可爱喜人,周围伺候的没有不喜欢他的。
陆钰冷睨她一眼,“你在跟我说话?”
“本世子和弟弟玩耍,哪儿轮的到你一个下人插嘴!”
他容貌肖似宁锦婳,性情却像极了陆寒霄,更是把镇南王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学了个十成十。丫鬟当即屈膝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不敢,世子爷恕罪啊!”
陆钰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和宝儿“玩耍”。
——其实是他单方面玩宝儿。
宝儿手脚并用撑着身子往前趴,躲避哥哥的魔爪,陆钰干脆把他整个翻过来,看他双手双脚卖力地往前扑腾,小嘴一瘪,似乎要哭出来。
陆钰笑了,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恶劣,“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乌龟?”
被翻了壳的乌龟,再怎么扑腾也动不了一步。
丫鬟都快心疼死了,但碍于陆钰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两人“玩”了一会后,陆钰忽然问道:“他怎么不说话?”
丫鬟战战兢兢回答:“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会——”“本世子又不是聋子!”
陆钰冷声打断她,“我是说,他怎么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算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叫总会吧,房间里就几个人,丫鬟们跪着不敢出声,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里静谧地针落可闻。
陆钰皱着眉头,他捏住宝儿的脸颊,掰开他的嘴往里看。
“难道是个小哑巴?”
“世子!”
丫鬟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带着哭腔,“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手下留情啊。”
欺负小公子也就算了,怎得嘴下也不饶人?小公子只是安静了些,怎么可能是哑巴呢。
“哼,一群蠢妇!”
陆钰冷哼一声,捏着宝儿的嫩呼呼的脸颊翻来覆去地看,他心狠手黑,宝儿被掐的眼泪汪汪,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但就是发不出一句声音。
陆钰当即道:“宋太医还在府里,速速通传。”
说着,他双手掐起宝儿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下。
“世子爷,您轻着点儿。”
有丫鬟去通传宋太医,剩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两位小主子,唯恐出一点差错。
有丫鬟道:“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小孩子骨头软,得托着他的身子才舒服。陆钰那架势就跟抱个猫狗似的,手下没轻没重,宝儿的脸颊已经被捏的红彤彤,眼角噙着泪水,别提多可怜。
陆钰不以为意,“多嘴。”
他漆黑的双眸定定盯着膝上的白团子,眼底神情复杂。
陆钰的观察力很敏锐,方才一番揉捏,寻常孩子早就哭出来了,这个“弟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呆呆愣愣的,不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是天生的吗?母亲知不知晓?父王呢,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傻儿子吗?
那男人精明一世,如若知道自己生了个傻子……想到这里,陆钰低下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短短一天,他心里走过了九曲十八弯,那些愤懑与不平忽然消失了大半。如今再看怀中的宝儿,竟也没有当初那么碍眼。
不管是哑巴还是傻子,都不足为惧,他还是他们唯一的、健康的孩子,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思及此,陆钰忽然对这个软呼呼的小东西产生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他擦了擦宝儿唇角的口水,没嫌脏,第一次真心称呼他——“弟弟。”
“弟弟?”
“弟弟——”如同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他连叫好几声,宝儿是不可能应他的,丫鬟看着喜怒无常的小主子,没一个敢吱声。
陆钰不在乎,今日是他的生辰,听说在生辰日许愿,天上的观音娘娘会听见,满足地上凡人的愿望。他今日就许愿,希望弟弟永远痴傻。
他或许可以尝试接受他。
世人皆知镇南王世子端方守礼,他可以做一个好世子,一个好儿子,自然也会做一个好哥哥。
陆钰唇角噙笑,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忽地,膝盖处传来一阵湿热,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呀!”
一旁的粉衣丫头瞪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时候尿了?来人哪,快去拿块干净的尿布。”
说罢,她小心翼翼对陆钰道:“世子,请把小公子交给奴婢吧,您去隔壁耳房换身衣裳。”
陆钰一动不动,旁人都叹世子爷镇定自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殊不知他是神色呆滞,膝盖处又湿又粘,他此刻什么心思都没了,耳边里只有两个字,尿了……
过了许久,他黑着脸,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他有轻微的洁癖,回去不知要泡多久的热汤。懵懵懂懂的宝儿似乎知道自己给自己报了仇,忽地眼睛一眯,笑成了一个月牙,弯弯的,漂亮极了。
“……”
陆钰脸色更黑了。
***
宁锦婳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等她幽幽转醒,周围一片静谧,暮色四合中,身边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床边的余温也没有了。
她撑起酥软的身子,打开窗子,起床穿衣用膳。
宋太医妙手回春,说的也是字字箴言。宁锦婳心里憋了太多事,如今自以为什么都说开了,宝儿有惊无险,她也能留在京城陪钰儿,就连那青梅竹马的夫君,关系也缓和不少。
她心里痛快了,身体也就舒服了。她精神头十足,不仅乖乖喝了药,晚膳也多用了两碗,看得抱琴和抱月心里高兴。
抱琴喜道:“主儿,这道鸡丝糯米粥可还入口,我再吩咐厨房做一盅?”
宁锦婳摇摇头,她伸出手,抱月躬身递上一盏清茶,宁锦婳漱了漱口,掩嘴吐在了漱盂里。
“够了,够了。”
她扶着腰起身,无奈道:“我今晚用得太多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不多,您一天没用膳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抱月俏皮地接话,俯身搀着她的手臂,道:“那咱们去后花园走走。”
“主儿,你们别把奴婢忘了呀。”
抱琴可怜兮兮道,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碎碎念,“奴婢也要一起去。”
抱月嚷道:“哎呀抱琴姐姐,你别忙活了,快来。”
婳棠院不缺下人,只是宁锦婳习惯了两人伺候,不喜旁人进她的房间。抱琴知道她这个习惯,闻言笑了笑,三下五除二拾掇好残局,和抱月一左一右拥着她出门。
刚出门,一阵冷风骤然袭来,抱月看着天色,道:“呀,估计一会儿就黑了,奴婢去打个灯笼。”
她性格跳脱,也不等人回答,风一阵地跑了过去,剩下错愕的抱琴和宁锦婳两两相望。
“这丫头……”
宁锦婳哑然失笑,她轻拍抱琴的手,感叹道:“还是你稳重。”
抱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此时灵光一闪,忽然想起白日里陆钰的求见。
她赶紧把这事给讲了,最后看玩笑似地说道:“今日奴婢拦了小世子,他心思重,您可得为奴婢美言几句,不要让世子记恨我才好。”
“你说什么傻话。”
宁锦婳笑道:“钰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呢,又岂是那种心思狭隘之辈?”
一个母亲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宁锦婳也不例外。连抱琴都看出来的事,她全然未觉。
她神色怅然,“我原本答应带他出去赏玩,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档子事,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对他不住啊。”
抱琴安慰道:“世子会体谅您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来婳棠院了。”
毕竟陆钰一大早就“心忧母亲”来请安,谁看了不说一句孝顺。
“是啊。”
宁锦婳唇边笑意浅浅,她柔声道:“钰儿是个好孩子,孝顺又懂事。”
转而又眸色一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她敢说,抱琴不敢接。
之前陆钰在宫里时,这两个字简直是府里的禁忌,谁敢提宁锦婳就要发疯,一家之主陆寒霄都被她砸破过脑袋!她和抱月两个人终日战战兢兢,谁也不敢戳她的伤口。
如今世子回来了,且和宁锦婳母子情分渐深,她们才敢说上两句话。不过人有亲疏远近,陆钰在她心里太特殊,她不敢说深了,恐怕引起主仆嫌隙。
一阵沉默中,抱月提着灯笼过来,气喘吁吁道:“奴婢好了,咱们走吧。”
“听全管家说,后花园里新载了一片梅树,奴婢还没留意呢,今日跟着主子有眼福喽。”
原本准备去后花园的行程,宁锦婳却脚步一顿,忽道:“今天算了,明日放你们休沐,自己和小姐妹们去赏梅吧。”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道:“去看看钰儿。”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还没睡吧?
第36章 第
36 章陆钰当然没睡,宁锦婳过来时,他正在灯下温书,烛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白璧无暇。
“母亲?”
看见来人,他神色微怔,把书卷搁置在书案上,缓步走过去。
“母亲安好。您的身体如何,太医怎么说?”
他今日那身威风的大红箭袖衣已经换下,又穿上了平日惯穿的白衣,神情恭敬,和往日别无二致。
宁锦婳浅浅笑,道:“难为我儿惦记,已经无碍了。”
她轻抬手,抱月上前,把一碟水晶糕和一碗牛乳酥酪呈上来。
“听厨房说你今日用的不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挨饿呢?”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宁锦婳观察出他喜欢吃甜食,每次在她那里吃到甜口的糕点,眉头都舒展了。
陆钰淡淡应了谢,垂眸道:“谢过母亲。如若没什么事,我继续温书了。”
——这是委婉地赶客。
宁锦婳神情一滞,微敛笑意,“好,母亲不打扰你。不过书是学不完的,你早些歇息,当心熬坏了眼睛。”
“母亲此言差矣。”
陆钰在烛火前,面无表情地反驳,“听闻父王少时读书习武,三更灯火,勤勉异常。我身为父王之子,不应坠了父王的威名。”
此言不假。
陆寒霄自小和龙子凤孙一同读书,他不是其中天姿最高的,却是最勤勉的。天不亮就去校场,晚上又温书到深夜,第二日太傅提问,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他神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当年宁锦婳能死心塌地看上他,不只是单凭一张脸。
可此一时彼一时,或者说她对待夫君和儿子有不同的标准,夫君要勇猛上进的,儿子只要开心健康就好。他们又不同于别家,没有嫡庶争斗那一套,用不着他这么拼。
听了她的话,陆钰不为所动,依然绷着小脸,正色道:“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勤奋刻苦,才能担得起王府的担子。”
“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
宁锦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父王还在呢,他正值壮年,这担子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钰儿,你不要有压力。”
“再不济,还有你宝儿弟弟呢。他虽然现在还小,但日子过着快呢,等他长大了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兄弟齐心,比什么都强。”
闻言,陆钰脸上显出一抹异色。他盯着宁锦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宁锦婳疑惑道,“对了,母亲这两日病得厉害,怕带了病气过去,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宝儿弟弟,你若无事可以去找他顽,他很可爱的。”
细算起来,从除夕到今日,已经三天没见宝儿了,她好想他。想他咯咯的笑,想他软软的身子。
看着毫无所觉的宁锦婳,陆钰慢吞吞道:“母亲竟然不知道么?”
今日宋太医来瞧,确认了他的想法,他那个“弟弟”心智不全,是个痴愚之人!
他可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替他分忧解难?
痴人说梦。
迎着宁锦婳疑惑的目光,他思虑片刻,直言道:“母亲,宝儿弟弟身患痴哑之症,您不要为难他了。”
***
同样的夜晚,在离京城百里地的青州,寒风呼啸,百草尽折。
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在山涧里,前有骑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开路,后有腰间别刀的护卫在尾部断后,中间则是衣衫褴褛的囚徒们,大的五六十,小的六七岁,均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
“大人,太晚了,我们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仿佛一堆枯木里点燃了火星儿,瞬间燎遍原野。
“是啊,是啊,都走了一天了!”
“饿得走不动了啊!”
“停下来喝口水也好。”
“……”
一阵哀嚎声中,领头的官差重重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一扬——“安静!”
官差阔脸大耳,肤色黝黑,不仅看起来凶神恶煞,手中的鞭子更是不饶人,不少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一鞭子过后,嘈杂声渐小了。
他抬头望天,命令道:“继续走,走出这道夹峰再停。”
他也没想到这道夹峰这么长,从黄昏走到夜晚,眼看就要出去了,却一直走不到尽头,真是邪门了!
可这话一出,不仅囚犯们怨声载道,连押送的官兵也一阵骚动,小声发着牢骚。
另外有官差劝道:“林大人,今天走了一天,兄弟们也累了,今日就到此吧。”
林庸是押解这批犯人的头头,早年上过战场,曾得封一个千户的名头,苦于为人刚直,不懂钻营讨好,才被发配来做这押解的苦差事。
他闻言不为所动,指着上空的悬崖峭壁,道:“此地危险,若有人在此偷袭,对方可以一胜十,我等毫无还手之力。”
“呦呵,林大人,这里可不是战场,说句不好听点的,我们一群虾兵蟹将,谁吃饱了撑的来偷袭我们?”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说话的是一个百户,叫周启明。他虽比林庸官职低一级,但胜在处事圆滑,在押解的一路上,比林庸这个头头更得人心。
果然,他一说话,不管囚犯还是兵差都应声附和,周启明趁机劝道:“林大人,此处离遂州还有一半路程,已经折损三十余人,若照你这么走,估计都得折在路上,我等怎么交差?”
本就路途艰辛,又适逢冬季,一些老的、小的、弱的,病死在路上不足为奇,但毕竟流放不是杀头,倘若来时上百人,最后只剩下几十人,押解的官差也要问责。
周启明说得头头是道,周围一片怨言,林庸被吵得眉心直跳,黑着脸道:“那先休憩片刻,稍后——”“好!林大人说今晚在此处安营,大家都停了吧,谢过林大人。”
周启明扬声高喊,恰逢大家都不想走了,直接席地而坐,乌泱泱地一大片。林庸见状怒火冲天,他捏紧了手中的鞭子,正欲问责,周启明却已不见人影。
……
“国公爷,大公子,您二位喝水。”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周启明左手水囊,右手布包,抽空摸索腰间的钥匙,给两人解开枷锁脚镣。
“林庸这人就是轴,唉!您二位受累了。水囊我贴身放,还是温的,饼有些凉,先凑合一顿吧,等明日到了驿站,我给两位弄点荤腥尝尝。”
他言辞殷勤,仿佛自己面前的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国公,而不是一个身披枷锁的囚犯。
“无妨,有劳周大人。”
回答他的是宁重远,他生了一副绝顶的好相貌,狭长的眼眸如春水潺潺,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眉目如画的风华。
临行前宁锦婳如散财童子,花重金打点押送的官差,能买通都买通了,因此两父子没受多少苦,脸上和衣裳都是干净的。
尤其是宁重远,他身形如竹节挺拔,一身白色的囚服硬是被他穿出了高华的气度,白玉般的指尖一点一点掰开面饼,把两文钱的饼子都衬得矜贵起来。
见此情景,满心钻钱眼里儿的周启明难得心生一丝惭愧,尴尬道:“路上没什么吃的,委屈大公子了。”
那位像天仙似的王妃给他的金银能把一座城的烧饼买下来,他却给人哥哥吃这种粗食……他顿时觉得兜里的银子有点烧手。
宁重远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般清润:“此等处境,有口吃的果腹足矣。”
他拿过水囊,先递给宁国公,“父亲喝水。”
宁国公沉默着接过,他年岁四十有余,面容刚毅,剑眉浓目,即使身陷囹圄,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纵然周启明这种钻营之辈,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缩起脑袋。他忙打开手边的布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肉馅儿包子。
——虽然不热了,但还是软的,在众人尚且食不果腹的时候,的确算得上人间美味。
“国公爷,您先垫垫肚子?”
宁国公摆摆手,道:“给重远。”
他常年习武,今日这点儿路程不算什么,但宁重远不一样,他亲自教养的孩子,一颗十足的七窍玲珑心,却没有一个好身板。
宁重远微微笑,他没有言语,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边的饼子,细嚼慢咽。
此时,周启明忽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
他走开一会儿,又慌忙跑过来,手上拿着两双布鞋,脚面宽大,鞋底厚实。
“这是王妃娘娘嘱托小的带的,一路辛劳,两位快换上吧。”
犯人没有背囊行李,宁锦婳便把这些衣物琐碎托付给了别人,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周启明方想起这档子事。
宁重远先用清水净了手,才缓缓接过鞋子,双手摩挲着鞋面,他如墨的眉眼里显出一丝笑意。
“婳婳长大了。”
他喟叹一声,目光看向宁国公,眸色温和。
宁国公严肃的神情稍微和缓,缓声道:“我最是忧心她,她刚生产完,月子还没过就来回奔波,身子怎么扛得住。”
小女儿自小被他宠得娇气,没受过什么苦,这回一定吓坏了。他不用想就知道,她背地里定偷偷抹了不少眼泪。
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得为他们打点差役,这鞋面摸起来柔软亲肤,却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与觊觎。
他的婳婳懂事了,但这代价太大了。
妻子早亡,宁国公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又因为宁锦婳是个女娃儿,不用肩负家族重担,宁国公更是把她疼到了骨子里。即使如今她已嫁作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父亲这里,她永远是他长不大的小闺女。
第37章 第
37 章“父亲安心。”
宁重远缓声道:“婳婳那边有妹夫操心,妹夫旁的不说,对婳婳倒是真心一片。”
“哼。”
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可能看顺眼。即使落到如今的境地,宁国公对陆寒霄依然没有好脸色。
“他也就这点儿长处,要不然当初……罢了,他要敢慢待婳婳,我饶不了他!”
说起小女儿,宁家父子神色都缓和许多。两人换上厚底儿新靴,温热的清水入喉,缓解一天赶路的疲意。
周启明殷勤地找来一堆木柴,拿出火折子点燃,“轰——”地一声火光亮起,驱散山涧的寒意。
他搓着双手,道:“国公爷,大公子,二位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退下了,有事知会一声儿就成。”
“有劳周大人。”
宁重远勾唇一笑,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庞,他忽然问了句,“会水么?”
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但周启明还是认真答道:“小的祖辈是打渔的,自幼在河边长大,通习水性。”
此时,他还有闲心说了一句玩笑话,“要不是寒冬腊月,我还能下水给您二位整口荤腥吃嘞。”
他们不远处正是一道小涧,顺流而下看不到尽头。冬天冷,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
宁重远闻言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挥手让他离开了。
只剩下宁氏父子,宁国公沉声道:“重远,你多言了。”
宁重远笑道:“区区一个提醒,他若是呆子,我想救也救不了。”
宁重远对周启明感官不错。
他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公子,像周这种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一朝跌落凡尘,周启明一路的照顾倒是其次,他最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能屈能伸的韧劲儿。
如他所想,他的傻妹妹定打点了不少人。钱已到手,这些官差一个个都摆着官爷的架子,字里行间透着傲慢。只有周启明一人,身为百夫长,一口一个小的,全然没觉得不妥。
宁重远心思重,周启明的存在让他看开了几分。
身份地位、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最后结果如人意,中途的风浪只是平添趣味罢了。
他抬起双眸,看着陡峻的峭壁,叹道:“不知来的是哪一路英雄。”
宁国公这对儿女,女儿长得天真烂漫,儿子则是多智近妖了。宁重远一走进这道夹峰就觉出不妥,此地是个绝佳的埋伏点,风中飘来细碎硝烟味儿。
周围林草茂盛,冬日天干物燥,火攻的确是个好计策,若不是“攻”的自己,他都要为背后之人拊掌叫好。
“管他是谁。”
宁国公冷脸站起来,他身形高大,身高九尺有余,远远看着给人一种压迫感。
“重远,跟在我身后,为父来护你。”
若所料不错,对方是冲自己父子而来。一群流放的囚犯,能让人觊觎的,也只有那道虚无飘渺的遗诏了。
是皇帝?是太子旧部?亦或者是别的势力?
他们宁家流放,也不知其他五位同僚可否健在,今日又是何等光景啊。
***
宁锦婳尚不知父兄的危险,她如今的心力完全在宝儿身上。
她初以为陆钰在跟她开玩笑,宝儿虽然才三四月大,但他聪明毓秀,怎么谈得上痴愚?他哭声洪亮,更和“哑”不沾边啊。
但陆钰信誓旦旦,还扯上宫里的太医作筏子,说宋太医金口玉言,不会有错。
她又急匆匆去看宝儿,他此刻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她身染风寒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糯米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蛋儿肉乎乎白嫩嫩,睫毛卷翘浓密,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好看。
这样漂亮的孩子,怎么会痴哑呢?
宁锦婳不能相信,那是她生的孩子,他康不康健,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已关闭,请宋太医也只能等到明天。抱琴劝道:“主儿别担心,太医……太医也做不得准的,之前太医还说您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呢。”
谁成想七年后,又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稍微宽慰了宁锦婳的心。但她心里挂事,一晚上没怎么阖眼,第二日眼睑下一片青黑,她肤色雪白,用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
“宋太医,我儿究竟怎么了,您昨日是否诊错了?”
宋太医一脚刚迈进门槛儿,就被宁锦婳追着询问,神色难掩急切。
“王妃不要惊慌。”
宋太医先看向宁锦婳,谆谆道:“上次老夫说的您忘了?您尚在病中,需得安心静养。”
他看着宁锦婳眼下的青黑,“昨夜可是没休息好?郁结于心,肝火旺盛,恐怕又生病灶。”
宁锦婳乖乖让宋太医把了脉,又开了一贴方子,宋太医才把目光转到宝儿身上。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先问道:“之前可否请太医给令郎看过病?”
刚好,宝儿上回莫名风寒,恰逢府里没药材,请宫里的太医前来施针。
抱琴记得清楚,她上前一步,把当时的情形,请的哪位太医,姓甚名谁,什么官职,说得清清楚楚。宋太医却皱头紧皱,苍老的脸上沟壑深深。
宁锦婳小心翼翼地问:“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
宋太医摆摆手,“并无不妥,此人是我的同僚,他的医术精妙,不输于我。”
可他昨天一瞬就摸出这孩子有问题,那位同僚为何没发现呢?
宋太医让人把宝儿抱过来,掰开他的小嘴翻来覆去地看,在宁锦婳的提心吊胆中,他捋着胡须,叹道:“昨日是老夫诊错了。”
“令郎不是天生痴哑,是后天为人所害啊。”
“什么!”
宁锦婳骤然瞳孔收缩,她看着安静玩手指的宝儿,不可置信道:“宝儿、宝儿竟真的……”
她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如同溺水的人,捂着心口,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脸颊唇角苍白,昏昏欲坠。
“王妃——”“主儿——”“快,掐人中——”幸好宋太医在此,宁锦婳到底没晕过去,但她仍不肯接受这个消息,“宋太医,您要不……再看看?”
她的宝儿明明好好的,她不相信!
宋太医面露不忍,但身为医者,他不能口出诳言,欺瞒于人。
他道:“老夫可以断定,令郎如今身患痴愚之症。”
“应是遭了奸人下药,小儿不耐药性,才变成这般模样。”
宁锦婳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美眸里满是期盼,“那……那既然如此,又不是天生的,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没有。
宋太医在心里默默回答她。这种事本就少见,不满周岁的孩子容易夭折,像这种被下药的痴傻孩子大多会被父母放弃,几乎没有活着长大的。
但看着惊慌失措的宁锦婳,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断她生死。老先生治病救人一生,端知世人之病发于心,表于形,如今只是孩子有损,倘若他把真相说出来,恐怕孩子娘也保不住。
须臾,他叹道,“老夫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看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待我回去翻翻病案,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听到这个回答,宁锦婳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一下卸了力气,她靠在抱月身上,虚弱道:“快去给宋太医准备诊金,多一些……越多越好。”
她又看向宋太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我儿……就麻烦老先生了。”
“若先生妙手回春,此等大恩大德,我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王妃客气了。”
活到宋太医这把年纪,什么权势名利都看透了,并不缺金银。可他看着懵懵懂懂的宝儿,蓦然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心中不由升起怜悯之情。
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问了一句,“王妃知道是何药所致吗?如果知道具体药方,或许能多一线生机。”
药……
宁锦婳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宝儿究竟是何时遇害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除夕之前,他还乖巧地朝自己撒娇,后来她去了宫宴宿醉,第二日头疼,再后来去了京郊别院……
不对——心里似有一团乱麻,眼见就要抓到头绪,此时,一道深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婳婳。”
陆寒霄看着一屋狼藉,目光扫视一周,经过宝儿时眸光微闪,最后定定落到宁锦婳身上。
“怎么了,又不舒服?”
他一过来,抱月自觉退出一旁,他大掌扶上宁锦婳的腰,撑着她站起来,低声问道:“脸色这么差,昨夜没休息好吗?”
一夜惴惴不安,宁锦婳早晨无心梳妆打扮,仅上了脂粉遮盖黑底的青黑,在如瀑乌发的衬托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可她的五官又是天生的明艳,明眸善睐,皓齿朱唇。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脆弱而凄惨的美丽。
可惜,此时谁也没心思欣赏这份美。
“三哥。”
她双手紧紧攥着陆寒霄的衣襟,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愤恨与杀意。
“宝儿,我们的孩子,被人暗害了!”
她眼角噙泪,咬着牙道:“有奸人下药,害得我们的宝儿心智不全,口不能言……三哥,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我好痛、好心痛啊!”
陆寒霄心下一沉,却听宁锦婳继续说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接触宝儿的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一个查,一定能查到是谁。”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如此心狠手辣……分筋错骨,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呐!”
第38章 第
38 章陆寒霄幽深的瞳珠微滞,他敛眉凝神,大掌轻轻拍着宁锦婳的脊背。
“婳婳莫慌。”
他低声安抚着,粗粝的指腹擦拭她的眼角,湿湿的,带着温热。
见状,宋太医把方才的话转述一遍,又叮嘱了一些琐事,临走时不忘念道:“王妃心中郁气不畅,长久易伤身,王爷需好生开解才是。”
“本王明白了,有劳宋太医费心。”
陆寒霄一个眼神扫过去,抱月和抱琴有眼色地送宋太医出府,下人们陆续退下,诺大的房里只剩这对夫妻和安安静静的宝儿。
过了好一会儿,宁锦婳平复好心情,她挣开男人的禁锢,缓缓走向宝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倏然停了。
陆寒霄何许人也,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他道:“你风寒未愈,缓缓再看孩子。”
他唤人把宝儿抱出去,宁锦婳没有拦他。
她抬眸看向陆寒霄,眼中恨意未消,“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
“我的宝儿不能白白受罪。”
她育有二子,长子出生就被抱走,心口那么长一道疤,险些丧命;多年后幼子又遭人暗害,又痴又哑。而她身为他们的母亲,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宁锦婳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陆寒霄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当然。”
他面不改色,表情没有丝毫错漏,“婳婳你且安心,一切都交给我。”
“三哥会给你个交代。”
多年养成的习惯,宁锦婳并未怀疑。两人幼年相识,陆寒霄在她面前一直充当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他默默陪在她身边,只要她开口,他能解决她所有的难题。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滇南?”
陆寒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缓声道:“等出了正月再走。”
其实按照原计划,过完年就应即刻动身,可中途出了太多岔子,宁锦婳又不愿跟他回去,只得暂时往后推。
不过最迟等到二月,一定要出发了。
一来霍凌的霍家军在城外虎视眈眈,二来他离封地已久,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每月有密函呈上,但他疑心重,不可能把一切交给旁人,即使是他的心腹。
宁锦婳点了点头,她没多说什么,正欲起身离开,陆寒霄叫住她,“婳婳。”
“下面人寻来一只白猫儿,尚有几分可怜可爱,你要不要去看看,抱一抱?”
他轻描淡写,隐去了其中种种艰辛——寻一只猫儿容易,但要和当初那只雪团一模一样,还不许掉毛,便十分为难人了。他找了许久,才从来京做生意的外邦商人手中买下,想讨她欢心。
可宁锦婳早就把这茬儿忘了,她当初提到雪团,也并非想要一只白猫。
“白猫儿?”
她面露诧异“我要那东西作甚,我又不是闺中的小娘子,喜欢猫啊狗的。”
她两个孩子尚且养的一塌糊涂,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去养旁的。
“那你想要什么?”
陆寒霄目光沉沉,紧紧盯着她,“你说出来,我去办。”
太医说她郁结于心,可她在忧愁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他记得她之前甚是爱笑。当年她曾看上一顶孔雀羽点翠东珠宝冠,他正值落魄之时,手上捉襟见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宝冠被旁人买走,回去的路上,她让他折了一枝桃花,簪在她的鬓间。
她展颜一笑,道:“三哥,你看我美不美?”
“美。”
“那这就够了嘛,我觉得这枝桃花配我,正正好。”
“那冠子好沉的,我也没有那么喜欢。”
……
他的婳婳很美,即使荆钗布裙也很美,但他依然觉得那枝桃花太素雅,又太廉价,她配得上更好的。
后来他手上宽裕了,有兵马,有权力,坐拥万千。他为她搜寻过许多顶宝冠,其奢华精美,光彩夺目,甚至可与凤冠一比高下,可那些东西全在库房生了灰,她也越来越沉默了。
他如今身为一地藩王,不再是当年羽翼未丰的质子了,他可以给她所有,可她却郁结于心,千方百计的讨好,换不回她一个笑靥。
蓦地,陆寒霄心口一抽,有些闷闷地痛。
他垂眸道:“孩子的事……我必当寻访名医,你不要忧心。”
原以为找回孩子就万事大吉,没想到造成如今的局面,他自己命人下的药他当然知道,后悔吗?当然后悔,不过却不是冲着宝儿。
平心而论,他对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感情。
陆钰自不必说,当初宁锦婳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又发生了太多事,他无奈将他抱到宫里给舒贵妃抚养,自此和宁锦婳嫌隙横生。他是个心偏到天边的人,不忍责怪妻子,对大儿子难免迁怒。
至于忽然冒出来的小儿子……他则是无感。
毕竟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宁锦婳不能再生育的事实,一心培养陆钰。结果他只回了一趟滇南,甚至没见过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忽然有一天告诉他——这是你儿子。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是他亲手害了自己骨肉的事实。
他对宝儿的感情十分复杂。
他也非完全冷血,虎毒不食子,倘若早知如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场悲剧,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尽量弥补,不要让她太伤怀。
这个秘密会永远埋在他的心里,不可能让她知道一丝一毫。
说起宝儿,宁锦婳神色厌厌,提不起精神。
“嗯。”她道:“我想张个榜,遍寻民间名医,世上奇人那么多,万一能找到高人呢。”
“对了,清沅是不是还在京郊别院?你遣人把她接府里吧,她说好要帮我的。”
“叶家那个?”
陆寒霄眉头微皱,“要她做什么?我把全昇给你,不要让外人掺和我们的家事。”
他对叶清沅没有半分好感,她和离过,婳婳本来就跟他疏远,万一那女人胡言乱语,教坏他的婳婳怎么办?
宁锦婳道:“全叔够累了,府里一家上下都指着他,你就放过他这把老骨头吧。”
全昇办事稳妥,但她不想用。说白了,她与全昇再亲厚也比不过陆寒霄,她的一举一动本就在他的掌控中,她想稍微喘口气。
再说,等他将来回滇南,两人相隔千里,她总不能一直依靠他。
自从宁国公府被抄后,失去了父兄庇佑,又发生接二连三的事,让这个自幼不识人间烟火的宁大小姐,终于有了一丝危机感。
陆寒霄倒没想那么深,他虽有不愉,但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她的意,遂应声道:“好,我来办。”
他还想跟她说会儿话,太医说她郁结于心,他总要设法让她展颜。不巧的是此时刚好侍卫来寻,说有急报。
一般的事务可以推辞,可急报推不得,陆寒霄说了两句宽慰话,急匆匆赶去书房。
***
书房里,两位人高马大的汉子端坐在红木圈椅上,一个长着络腮胡,目若铜铃般凶煞,另一个则是除夕夜身负重伤,本应躺着休息的陆蒙。
“王爷——”“主子——”见陆寒霄进来,两个大汉瞬间起身恭敬行礼,一个比一个温顺。
“出了何事,说。”
陆寒霄单刀直入,他回京来第一次收到急报,是滇南出了事?还是皇帝有什么动作?
他神情凝重,在心里把所有事过了一遍,却听陆蒙道:“青州发出来的,传信的兄弟说十万火急,务必交到王爷手上。”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红漆密函,双手呈上去。
陆寒霄拆开,定睛一看,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字,“青州遇袭,宁国公轻伤,大公子无所踪。”
岳父和大舅哥出事了?
他瞳孔骤然收缩,还未反应过来,陆蒙继续道:“宫里的太妃娘娘也传信儿来,说最近身体不爽利,请邀王爷一叙。”
第39章 第
39 章“青州还有别的消息么?”
似乎没听到后面那句,陆寒霄缓缓攥紧手中的宣纸,脸色越发沉重。
陆蒙轻轻摇头,“只此一封。”
他疑惑道:“王爷,青州并无我们的兵马,那里能出什么事端?”
青州是前往遂州的必经之地,陆蒙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封急报并非公事,而是一封家书。
因为当年的一些龃龉,陆寒霄对宁家人始终淡淡,这些年也只是维持面子上的礼数。但他知道宁家父子对宁锦婳的重要性,所以他刚得到消息时便派遣亲卫暗中护送,保他们一路平安。
宁国公只是轻伤,他岳父英武强悍,一点小伤不算什么,可是大舅兄……无所踪。
这倒是不好说了。
他凝眸沉思许久,最终提笔回信,上书:“加派人手,速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世人皆道宁府大公子匪然君子,如琢如磨。要不是陆寒霄在他手底下吃了太多闷亏,也险些被那一张温润如玉的脸给骗过去。
宁重远就一个妹妹,从小如珠似宝地宠着,他意属的妹夫是家世清白的霍小公子,奈何女大不中留,偏偏婳婳就看中这个滇南来的蛮子,幸好陆寒霄争气,在大殿上求得一纸赐婚,得以抱得美人归。
在此之前,对这个觊觎自己宝贝妹妹的人,宁重远手下从不留情,陆寒霄反而要顾及小青梅的面子,做事束手束脚,过了一段相当憋屈的日子。
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在宁锦婳嫁入世子府后,他有意无意隔断她和宁国公府的联系。在他的观念里,宁府那些人都是拆散他跟婳婳的恶棍,棒打鸳鸯,着实可恶!
即使到了现在,陆寒霄对宁重远依然忌惮,不知道他勾唇一笑,肚子里又憋出什么坏水。这次要不是宁国公受了伤,他还以为是他大舅兄金蝉脱壳的计谋。
总之,这样一个人,陆寒霄有七分把握他没事。这次是意外?亦或被哪路人马劫了去?
他思虑片刻,在纸上银钩铁划、一字一句地做好布置,滋源来自企鹅群要而无要死要死幺儿整理最后折起来绑在信鸽腿上,打开窗子,让它扑棱扑棱飞出去。
此事告一段落,下首的陆蒙和络腮胡正凝神等待主子的下一步指示,比如宫里舒太妃的传信,或者姜姬的具体安排,谁成想等了半天,上方传来陆寒霄略显犹疑的声音。
“你们……家中怎么样?”
“……”
看着两位属下懵懂的神情,陆寒霄干咳一声,面容颇有些不自在。
“看你们的年岁,应当早已娶妻生子,家中是何情形?可否妻贤子孝,和和美美?”
两人对视一眼,压下心头的异样,陆蒙如实道:“属下父母康健,妻子贤惠持家,前段日子刚给属下添了一个男丁。长子也到了识字的年纪,一切……都很好。”
“哦?”
陆寒霄仿佛来了兴趣,追问道:“你与令夫人呢,你们关系如何?”
“……”
陆蒙硬着头皮答道:“我们自然……自然是鹣鲽情深。”
陆寒霄瞬间坐直了身体,黑沉的眼眸里泛起一抹精光。
看着僵直的下属,他眸光一转,笑道:“不要紧张,本王只是想同你请教一番,你如实道来,说的好了,有赏。”
“实不相瞒——”陆寒霄轻叹一口气,语气十分无奈,“本王与王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其情谊深厚,非寻常夫妻所能比也。”
“但因为一些琐事,我们之间生了嫌隙,她对我有怨,本王有口难言,无法辨白。”
“王妃如今终日郁郁寡欢,我想让她展颜一笑,不知诸位有何良策啊?”
……
两个虬髯大汉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有一日会和英明神武的王爷在书房谈论这种问题。
陆蒙麦色的脸都憋红了,愣是蹦不出一个字。一片寂静中,络腮胡颤抖着声音开口。
“王爷。”
他挠挠脑袋,直愣愣道:“您是不是惹王妃生气了,要讨好王妃啊。”
陆蒙忍不住打断他,“胡说什么!王爷,他是个直性子,您别放在心上——”“无妨。”
陆寒霄神色坦然,“这么说也没错,我想讨她的欢心,两位若有妙计,本王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两个下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自古夫为妻纲,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做丈夫的有错,为人妻的,也不能跟夫君置气啊!大丈夫身在世间,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不顾脸面去讨好女子呢!
要是一般男人,必定会遭人嘲讽,有辱威名。
可问出这句话的人偏偏是陆寒霄,是带着他们在滇南杀出一条血路的王爷主子。这世上跟他大声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他……他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想着王爷在战场上手起刀落,勇武非凡,背后竟然小心翼翼讨好妻子?作为忠心的下属,两人一时都有些恍惚。
络腮胡咽了口吐沫,道:“这还不简单,我家婆娘最喜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属下每月把月俸给她的时候,她笑得合不拢嘴。”
陆寒霄淡道:“金银俗物,王妃不缺。”
如果婳婳这么好讨好,他也不至于走投无路,问到下属头上。
“那……对了!我家婆娘还稀罕我儿子,牙都没长齐,叫一声‘娘’,她能乐呵半天……”
陆蒙余光一扫,瞥见陆寒霄唇角微敛,似乎不太高兴。
他忙出声解围,“属下倒不不认为如此。”
“世上千人千面,王妃娘娘自幼尊贵,世子又孝顺懂事……这些凡夫俗子之乐,估计无法打动娘娘。”
陆寒霄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宝物才能让王妃一展欢颜?”
陆蒙垂眸,把问题又抛了出去,“这要问王爷了。”
“如王爷所言,您与王妃娘娘青梅竹马,想必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您仔细想想,王妃在何时,何地,因何物而开怀,旧人旧物,故地重游,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陆寒霄沉思许久,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宁锦婳鲜少开怀。
除却他回滇南的那一年,在此之前,她见到他总是冷着脸,两人甚至很少坐下来一起用膳。
再往前数,当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糟的时候,他身份尴尬,夹在朝廷和滇南之间,一面在神机营当值,暗中又要蓄积势力,以免做旁人的刀下亡魂。
他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一睁眼就是刀光剑影与阴谋算计,终日汲汲营营早出晚归,等他稍微喘口气,宁锦婳已经不愿面对他了。
他除了在外物上多补偿她,别无他法。
思及此,陆寒霄微微叹息,他揉着眉头,难得放下戒心,对两位下属说了一桩往事。
正是那些堆在库房里生灰的一顶顶宝冠。
此时,他不像一个王爷,仿佛世间最普通的男人,惆怅地对人发牢骚。
“我什么都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没人敢接他的话。
忽地,陆蒙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或许您给的并不是王妃想要的?您也说了,王妃不喜俗物。”
“那你说,她喜欢什么?”
陆蒙笑道:“王爷饶了我吧,娘娘的心思您都猜不透,属下更不敢妄言。”
“不过……”
他开玩笑似地说了句,“兴许我们都想复杂了,王妃娘娘并不想要天上的仙露,入她眼的,可能只是路边的一枝桃花罢了。”
……
几人在肃穆的书房里商议了足足一个时辰,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难挡女人心海底针。这个时辰,就算军机大事也能商议出结果了,三人依然一筹莫展。
“罢了。”
陆寒霄喟叹一声起身,挥挥手,“二位辛苦了,先下去罢。”
他就不该对这俩夯货抱有期待。
如蒙大赦,两人飞速起身告辞。可能不忍看英明神武的王爷伤神,络腮胡临走前壮着胆子劝道:“王爷,属下是个粗人,按我们民间的说法,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嘛,又不是旁人,闹得再狠,晚上吹了灯、被窝里一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不给她治服帖老子就白活了!”
说罢,脚下生风,一溜烟儿没了人影。
陆寒霄哑然失笑,他倒也没动气,只是络腮胡的话……
细想起来,两人确实许久不曾亲近。
他回京短短几日,却生出接二连三的事端,宁锦婳接连病了两次,他怜惜她,每晚抱着柔软馨香的身体,也只是浅尝辄止,以慰藉相思之情。
或许……可以一试?
空旷的书房里,陆寒霄若有所思。
第40章 第
40 章红烛泣泪,兽嘴香炉里飘出阵阵青烟,给房里染上一缕旖旎的情思。
宁锦婳满身疲惫地推开房门,抬眼,倏地一怔。
“你……怎么在此?”
两人虽是夫妻,但陆寒霄事务繁忙,总是在深夜回房,第二日天又不亮出门,要不是经常被缠得喘不过气,宁锦婳还以为自己日日守空房。
“我的房间,我不能来么?”
陆寒霄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书搁置在红木圆案上,露出俊朗的脸庞。
他刚沐浴过,头发尚透着股湿气,暖黄的烛光映照他锋利的眉峰和下颌,竟显得有些柔和。
宁锦婳心下一动,垂下浓密的眼睫,磕绊道:“不、当然不是。”
她低头绕过他,却蓦地被陆寒霄捉住手腕。
“婳婳。”
他声音低沉,“为我擦拭头发罢。”
……
平心而论,陆寒霄的相貌十分俊朗,他不是白面书生那种斯文秀气,而是轮廓深邃,剑眉星目,十分有攻击性。
但他心冷薄情,常年寒着一张脸,又因为身份使然,一个锐利的眼神扫下去,旁人簌簌发抖不敢直视,更难得注意他的相貌。
今日,他穿着浅白的薄绫寝衣,阖上了狭长的眉目,半倚在梨花榻上,宁锦婳才恍然惊觉——她好久没这么认真看过他了。
曾经的少年郎,已经长成如今的模样么?
宁锦婳不是第一次为他擦拭长发。
两人初成婚时,新婚燕尔,这对儿小鸳鸯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
她为他拭发,他为她描眉,不经意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能拉丝,每日黏黏糊糊,让全昇都扶额直呼:有伤风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他动辄几月不归府?是他越来越冷的神色?还是他为宫里那位费尽心思,却不肯看她一眼?
总之,宁锦婳清楚地知道,绝不是单纯因为陆钰。
在长子出生之前,他们夫妻已经同床异梦。
她有一个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谁都没有告诉。
当初猝不及防地成婚,她刚过及笄,父兄本想留她两年,但凤谕已下,陆寒霄这边又催得紧,她披上火红的嫁衣时,才堪堪十六岁。
家里一位姑奶奶心疼她,临行前给她了一贴方子,温和无害,可避子。
那位姑奶奶已经年逾五十,她轻抚宁锦婳的脸庞,怜惜道:“婳婳还没长大成人呢,就要嫁去别人家了。为人妻为人媳,不比做闺中娇姑娘,要辛苦许多。”
“这个方子你用着,养两年再要孩子。姑爷不心疼人,我们女人要自己心疼自己,你太小了,别说生养,就是那事……也得克制,不能由着姑爷胡来。爱惜着自个儿,啊。”
宁锦婳羞涩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她为她的三哥正名,道:“他和一般人……不同的。”
“他会对我好。”
……
年少的婳婳坚信这一点,谁知婚后不到一年,一切都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青梅竹马的夫君日渐冷淡,呵护不在,后来人都找不到了。她一人空守着诺大的府邸,夜里总觉得冷。
直到有一次,他又是许久未归,宁锦婳从别处得知,他为舒贵妃寻了一株硕大的红珊瑚,惹得贵妃娘娘开怀不已。
舒贵妃——一介孤女,原是山林间的采药女,偶然得陆寒霄搭救送入宫中,得幸于圣上。
他跟舒贵妃的关系很隐蔽,宁锦婳这等亲近人才能得知。她还知道,那孤女喜欢他。她看他的眼神,跟自己别无二致。
那时她太怕了,怕他喜新厌旧,怕得不到的反而是最好的。再日复一日的焦灼中,她做了一个昏头的决定——停了避子药。
其实像宁锦婳这种身份的名门贵女,背后有娘家撑腰,不惧侍妾姨娘之流,都会养几年,等身子好了再生育。毕竟自古妇人产子就是走鬼门关,为了自己,也为了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都不会这么着急。
可她年岁太小,实在无计可施,像溺水的人要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她想靠孩子,留住夫君的心。
这世上大多事皆是事与愿违。
她如愿有了陆钰,却也因为盆骨太窄小而难产,伤了身子,难以再有孕。
产后没出月子,陆钰也被抱走了。
夫君,孩子,她一无所有。
……
“婳婳?”
低沉的声音扯回她的思绪,宁锦婳手中一抖,帕子飘然滑落,掉到了地上。
陆寒霄没有在意,顺势拉扯她的胳膊,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锦婳没像往常一样挣脱他,反而安静待了一会儿,柔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三哥。”
她眼含疲惫,“我们不要再闹了。”
当年那些事,孰对孰错,她已经不想深究。如今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长子还需要他扶持,幼子又是那个样子,她什么心思都淡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陪伴钰儿,治好宝儿,等将来钰儿能主事,她就收拾包袱去滇南,跟他好好过日子。
至于那封从未见光的和离书,就让它沉在箱底吧。经过种种事,她算是看明白了,他放不开她,自己也同样离不开陆寒霄。宁家出事,宝儿被害……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就这样吧,一年一岁过去,她愿意忘记他的坏,只记他的好。
陆寒霄轻抚她的鬓角,深沉的眼眸里含着柔情。
“婳婳,我待你的心犹如日月,从未变过。”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即使有隐瞒,有误会,但他的初心只有一个,他只愿她快乐。
像少时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一切的风霜都由他来承担。
他会给她最好的。
两人各怀心思,却诡异地想到了一处。她抬眸,他垂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不自觉越靠越近,情不自禁又顺理成章地,唇瓣相贴。
熟悉的气息交换痴缠,宁锦婳指尖攥着他后背的衣裳,一点一点收紧,又放开。呼吸被掠夺,宁锦婳呜咽着喘不过气,发红的眼梢沁着点点水光,却唤不回禁欲已久男人的怜惜。
伴随着猛烈的心跳声,宁锦婳被拦腰抱起,跨步走向床帐……
……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好在结局圆满。
自那天以后,宁锦婳的身体逐渐好转。她白日张罗张榜寻医,一边在叶清沅的帮衬下,捋清自己的嫁妆铺子,府里诸事也逐渐上手,连带全昇都松快不少。
等到了晚上,有陆寒霄陪着,她先给陆钰送夜宵,接着去看望宝儿。让她欣慰的是,陆钰很喜欢这个弟弟,日日过来陪弟弟玩耍,宝儿现在看见他就咯咯地笑。
两人的关系更是和之前天壤之别。陆寒霄有意讨她欢心,宁锦婳则想开了,想到他不日就要回滇南,满打满算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故而十分珍惜。
这郎有情妾有意,这对夫妻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夜间帷帐之中水乳交融,除了他要的狠些,没旁的不如意。
夫妻和美,加上陆钰这个孝顺知礼的好儿子,一家人关起门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除了宝儿还说不出话,一切都很美好。
正月十四,元宵节前夕。
宁锦婳晚间做了一个噩梦,似有大凶之兆,第二日心神惴惴。叶清沅便道:“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如若你不放心,便去庙里拜一拜,除除祟。”
京城繁华地,有名的寺庙太多了,宁锦婳挑了挑,选了香火尚可、离府邸最近的普华寺。就在城中,驱车半日方可往返。
叶清沅劝道:“我听说城外的灵隐寺更灵验,有得道高僧护法,怎么不去灵隐寺?”
“我哪儿有这个闲时间?”
宁锦婳无奈苦笑,“昨日账上有五百两银子没对上,今天一定得弄清楚了,不能再拖到明天。还有我答应了陪钰儿习字,得在黄昏之前赶回来。”
而且,万一有游历的高人看见她贴的告示,上门来寻却发现她不在,那可如何是好。
叶清沅听了她的解释,不由摇头失笑,“你呀~”宁锦婳挑眉,“你笑什么?”
“我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罢了,只要心诚,哪路菩萨都听得见。我看也不用沐浴焚香了,咱们快去快回。”
此言正合宁锦婳的心意,出门前,她特地去书房和陆寒霄叮嘱一声。
——往常她出门直接吩咐顺子套车,哪儿会在乎男人怎么想。她这样乖巧,即使陆寒霄不想让她出去,也淡淡应了声好。
他扶了扶她有些歪的发髻,温声道:“我派遣护卫给你,早点回来。”
“等你用晚膳。”
宁锦婳浅笑道,“好,你也别忙太晚。我吩咐厨房午膳做糖醋鱼,你多用一些。”
“对了,我答应陪钰儿习字,要是我路上遇到什么事,回来晚了,你先帮我看着。”
陆寒霄道:“好。”
两人依依惜别后,宁锦婳和叶清沅动身出门。
抱琴被宁锦婳打发去照顾宝儿,她这回只带了抱月。三人正要踏上马凳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忽地冲上来,哭嚎道:“娘娘!王妃娘娘恕罪啊!”
一旁的护卫眼疾手快,在那妇人尚离宁锦婳三尺远时,便已出手将她按押在地。宁锦婳倒没受多大的惊吓,她退下来,疑惑道:“你是谁?”
又让她恕的哪门子罪。
妇人挣扎着,撩开凌乱的头发,激动地喊:“娘娘是我,我是马氏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闻言,宁锦婳倏地脸色一沉。她当然记得,马氏,宝儿的奶娘。
前段日子刚被赶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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