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宁锦婳被软禁了。
刚开始不许她出房门,但她手中那么多事,不说别的,单论宝儿她就不可能撒手不管。
她不痛快了,府里所有人都别想痛快。如此鸡飞狗跳过了几天,连全昇都忍不住出来劝,说王妃娘娘生性自由,恐怕不能这么拘着。
陆寒霄态度坚决,最后还是陆钰出面,两父子不知在书房里说了什么,陆寒霄才稍退半步。
如今宁锦婳能在府里自由出入,但身边片刻不离人,抱月和抱琴卧床养伤,她身边换成了两个眼生的侍女,一个是金鹦,另一个唤做金梨。两人都不多话,按照宁锦婳的话说,跟他们主子一样,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死气沉沉。
但她无暇顾及这两个监视她的侍女,在她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琴瑶被赶出去了。
事情起因是世子陆钰身子不适,找府内的“神医”看病,结果琴瑶胡说一通,被世子痛斥江湖骗子,当即逐出了府。
事后,陆钰言之凿凿:“母亲不知人心险恶,那女子年纪轻轻满口谎言,您莫要上当!”
宁锦婳心底不相信琴瑶会骗人。
起初她也以为小姑娘在信口开河,可共事几天,她亲眼看到琴瑶的医术,而且那个姑娘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眸,为人行事单纯,她不可能是骗子!
可说出这话的又偏偏是陆钰,她最亏欠的长子。
宁锦婳无法反驳他,更端不起严母的架子训斥他。只能干巴巴道:“或许……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陆钰斩钉截铁,“母亲,您难道不相信儿子吗?”
是啊,这世间,没有一个母亲会怀疑自己孩子的话。
宁锦婳跟他说不通,只能让顺子私下把琴瑶找回来,幸好陆寒霄只管住宁锦婳本人,其余下人并未约束。除了不能出门,宁锦婳的日子如往日一般无贰。
令人可喜的是,宝儿活泼了一些,似乎认人了。看见宁锦婳时眼睛发亮,挥动着短短的四肢朝她去,要抱抱。
与之相反,对待兄长,宝儿的态度就冷漠许多。他现在爱动了,特别爱揪陆钰的头发,每次从兄长身上下来都没有空手,惹得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频频冷脸,愤而拂袖离去。
……
时间过得飞快,这日,宁锦婳去给陆寒霄送鱼汤。
这可不是她忽然心血来潮,陆寒霄不让宁锦婳出门,宁锦婳也没给他好脸色瞧,这夫妻俩日日同床共枕,但却是同床异梦,互相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陆寒霄并不强求,心道:等回了滇南,他们有很多时间。
宁锦婳默默忍受,心道:再忍几日,等他回了滇南,她就自由了。
算着日子,大约还有三日就要出发。府里一下子空旷许多,宁锦婳这些日子虽然没搭理男人,但他的行囊她都收拾好了,衣物鞋袜,还有她之前在普华寺为他求的护身符,希望他一路南去,平平安安。
滇南距京千里远,上次他一走就是一年,藩王无诏不得进京,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陆寒霄回来两月之久,可他总有很多要事处理,两人本就聚少离多,加上各种吵闹、冷战,细想起来,他们没有多少甜蜜的日子。
宁锦婳依然心里憋着火,但临了临了,她又不争气地心软了。
尽管他那么可恶,不让她出府,监视她,还打了她的抱月和抱琴!
罢了,他一直说她不懂事,如今换她来大度一番。最后三天,她不愿两人相距千里回忆往昔的时候,记起的永远只有冷脸和吵闹。
宁锦婳照例去书房找人,书房乃军机重地,寻常人不得擅入,金鹦金梨是陆寒霄的人尚被侍卫拦下,只有宁锦婳一人畅通无阻——他根本没想过防她。
此时,陆寒霄和一众人在外书房议事,宁锦婳没多留,自己识趣地进了内书房。内书房供暂时休憩之用,只有一张梨花榻和一对红木桌案。
宁锦婳对这里的梨花榻深恶痛绝,她此生最痛恨男人的一句话便是:“我回书房。”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他睡书房的日子比寝房都多!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想把书房烧了、毁了,当真恨毒了此地。最后没有付诸实践,因为她知道书房只是一个幌子,他只是不想见她而已。
如今两人走到这一步,宁锦婳心中复杂万千,却仍不喜书房这张梨花榻,毫不犹豫地,她坐到了红木靠椅上。
陆寒霄不是一个因私废公之人,尽管金鹦觉得他被女色蛊惑,但他并未做出为博美人一笑不理朝政的“昏庸之举”。宁锦婳等了许久,等得昏昏欲睡,外面的议政声依然断断续续,没有结束的势头。
忽地,她听到一句稍显稚嫩的声音,在一众洪亮声中格格不入。
是她的钰儿!
宁锦婳忍不住打开门缝偷偷看,只见陆钰头戴玉冠,绷着嫩白的小脸儿侃侃而谈,他长相酷似宁锦婳,五官精致得不似男儿郎,但一身气势斐然,隐约能看出陆寒霄当年的影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
宁锦婳一阵恍惚,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在陆寒霄刚回京的时候,她似乎也误闯过这种场面。那时她只觉得羞窘和陌生,仅仅两个月,她的心境已翻天覆地。
她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陆钰正在反驳陆寒霄底下一个谋士的计策,敏锐地察觉到有道目光凝视自己,他迅速扫过,却忽然一怔,笑了。
——他看到了母亲,她眼睛亮亮地,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
陆钰心里有些得意,母亲在看自己呢!
他观察力惊人,有些东西宁锦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比如在人多的时候,只要陆寒霄在,她的目光一定会追随他,即使两人还在吵架,没有任何言语。
陆钰暗道:他现在力量太弱了,阻止不了那个男人带走母亲。没关系,那个男人会越来越老,而他则日渐强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握紧拳头,黝黑的眼眸里幽深一片。
……
见了儿子让宁锦婳心情大好,一扫这几日的不快。内书房不大,她几步便转了个圈转回来了,实在无聊,便翻着桌案,想找些书消遣。
她四书五经学得不怎么样,但游记、杂书却看得不少。宁锦婳少时好动,曾立志游遍大好河山,谁知成婚后把她老老实实困在内院里,一困就是七年。
当初陆寒霄知道她的心性,两人在京外的荒原上纵马,他朗声道:“无妨,只要你日后嫁与我,你想去哪里便去。”
“这世间除了三哥,还有谁能这么纵容你?”
少年的爱慕热烈又动人,她没想到随口一提,第二日便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了几本游记杂谈,在几处名山大川上用朱笔标注——带她去。
她假装没看到,偷偷放了回去,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
结果显而易见,事实证明这世间男人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没一个好东西!
不仅没实现他的诺言,如今还软禁她!当年他书案上还能翻出几本山川游记,如今她翻来覆去,不是兵书就是史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信笺、以及一张完整的京城的地形图。
除了地形图让宁锦婳多看了两眼,其余的她并无兴趣,她也没有窥探他政务的癖好,便又整整齐齐给他整理摆放好,偏偏那么巧,青州来的信笺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宁”字,刚好映入她的眼帘。
宁?
宁锦婳心中疑惑,她不可避免得想到宁国公府,会不会是父亲和兄长的消息?他当初既说派了心腹一路照看,算算时间,也该回信了。
宁锦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她想都没想,急切地抽出信纸。
***
等陆寒霄回来时,鱼汤已经凉了,青翠的葱花飘在奶白的汤面上,腥味儿直冲鼻尖。
他似毫无所觉,端起碗便灌了下去。在滇南时,他终日和将士们同吃同睡,行事之间多了些粗犷不羁。那时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谁还在乎吃什么?
鱼汤的好坏他尝不出来,但因为是宁锦婳送来的让他心里格外熨帖。他把汤盅放在桌案上,缓步走向宁锦婳,“婳婳……”
“你别过来。”
宁锦婳往后退一步,直勾勾看着陆寒霄。那眼神太复杂,陆寒霄看不懂。
“婳婳,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被宁锦婳激烈地打落。
“别这么叫我。”
细听之下,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陆……不,王爷。”
她手指扶着桌案边缘,笑得比哭都难看,“你如今可是……镇南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陆寒霄心生警惕。他缓声道:“太累了?我陪你回房歇息。”
宁锦婳摇摇头,美目中竟露出近似惊恐的情绪,仿佛眼前人是洪水猛兽,而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
“你到底怎么了?谁对你说什么了还是……”
“镇南王。”宁锦婳打断他,“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她一字一顿,“你说过,不会再骗我。”
陆寒霄沉默,他眼神扫过周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她身前略显凌乱的桌案上。
“你看了我的密折。”他语气笃定,神情有些复杂。
内书房放的全是机要,随便一封泄露出去都是杀头的重罪,他知道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从未防备过她。
不知她究竟看到了哪一步。
陆寒霄沉声道:“婳婳,不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忘了它。”
“这不是你该管的。”
事到如今,他依然是沉着冷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宁锦婳怔怔看着他,觉得眼前人陌生地让她害怕。
父亲受伤,兄长下落不明,那信上说,截走兄长的人恐怕是为了那封遗诏。
他亲口说过的,那封“不存在”的遗诏。
父兄随时都在危险之中,还未从这场打击中缓过神,宁锦婳继续翻下去,一字一句细读,终于知道她那好夫君这些年在忙什么了。
怪不得,府里每年有那么一大笔银子支出,这么明显的线索,可笑她竟毫无所觉。她知道他瞒了她很多事,她也知道他冷漠、混账、可恶、薄情,甚至心狠手辣,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宁锦婳凄然一笑,“王爷,我们夫妻七载,我如今才发现……我竟从未了解你。”
“好,这些我不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与你,我认了!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有两件事……我父兄,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保我父兄无虞,你食言了。”
“我一介妇人,不懂王爷的雄图伟略,我只问你,世子不能出京,你将来要如何安顿我的钰儿!”
第52章 第
52 章一字一句,宁锦婳细碎的声音带着哽咽,在短短一瞬,无数的噩耗向她压来,父亲、兄长、儿子、夫君……她的天,塌了。
从始至终,陆寒霄只有一句话——“这些你不必管。”
他沉声道:“岳父的伤势无碍,我已加派人手寻找兄长的下落。陆钰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父王的岂能害他?”
他抬起手掌,一个常年习武的男人的臂力惊人,陆寒霄的佩剑重十余斤,马上挥剑枭首不费吹灰之力,他真想用强,宁锦婳挡不住的。
可她现在的样子太脆弱了,仿佛一碰就要碎掉,陆寒霄忍了又忍,还是没舍得动她。
“婳婳。”他轻声叹息,“我送你回房。”
离京在即,他手头事务繁忙,不能万事看顾,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先把人圈起来才是正道。
自己东西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这是陆寒霄自小信奉的准则。
谁知他还未靠近,便遭到宁锦婳的激烈抗拒。
“你不许碰我!”
她神情激动,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骗子!”
“我看错了你!”
她知道他瞒了她许多,但她从来没觉得他会骗她,他可是陆寒霄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偏执又高傲,他不屑说谎。
岂料现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一下把她扇懵了,痛得钻心。
可惜她的种种心情,陆寒霄并不能感同身受。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更何况是杀伐果断的镇南王。他耐着性子哄她,她却全是冷言冷语,陆寒霄还有许多事要布置,有许多人等着宣见,他没工夫在这儿和她痴缠。
“婳婳,我只说一次。”
他道:“岳父之事是我疏忽,我已当即派人赶往青州。我向你保证,岳父和兄长不会少一根毫毛!”
宁锦婳冷笑道:“你的保证?你的保证在我面前一文不值!”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没有遗诏?是谁向她承诺父兄不会出事?她不会再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陆寒霄蓦然沉默了。
两人都未说话,一室寂静。在极度激烈的情绪中,宁锦婳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懂了男人的未竟之语:他的沉默不是心虚,是有恃无恐。
在如今的情境下,自己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一股凉意从心底钻出,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宁锦婳手脚冰凉,连男人的触碰都忘了反抗。
“婳婳,你听话些。”
陆寒霄熟练地将她拦腰抱起,宁锦婳惊呼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脖颈——两人太过熟悉,身体能违背主人的心意做出反应,与他的人截然相反,他的怀里很温暖,让她不自觉安心。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没应你?”
陆寒霄边走边道,细听之下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十岁那年,你跟五公主闹脾气,是谁压着五公主跟你道歉?十二岁那年,你上元夜偷偷溜出府看舞龙,是谁在岳父跟前替你顶锅认罚?十四岁、你和京中什么闺秀比下棋……”
陆寒霄很少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怀里的妻子实在让他不省心。他本为宁锦婳才亲自回京走这一遭,结果什么都没落着,她还要跟他和离!陆寒霄心里也憋屈。
——夫妻俩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
一脚踹开房门,陆寒霄把人儿放在榻上,随手扯下床帐。
床下是猩红的鸳鸯交颈的被褥,又是如此封闭旖旎的氛围,陆寒霄眼底发红,深深呼出一口气。
“别怕,我今日有要事,不动你。”他虚虚压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细嫩的颈窝,声音低沉地有些沙哑。
他道:“婳婳,我说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听话就好,嗯?”
从小到大,他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只要他坐上那个位置,别说宁国公父子,就是整个宁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还有陆钰,那是他的长子,他还能亏待他?傻婳婳,这点儿门道都想不明白,也不知日日在瞎担心什么。
他夙兴夜寐,只想早日打下这壮丽的江山,亲手为她戴上九羽凤冠。他什么都不求,只要她听话、乖一些。
陆寒霄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顺手拔了她鬓边的金钗步摇,如瀑般的长发瞬间散落开来,方才拉扯之中腰带松了,露出大片如雪的肩膀肌肤,与黑发互相映衬,美得摄人心魄。
“你在此歇息。”
陆寒霄从她身上起来,眼神还直勾勾盯着她,犹如实质,“有事唤金鹦、金梨即可。”
宁锦婳听出来了,他是准备彻底囚禁自己,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
她沙哑着声音道:“你是不是……”
“是不是一直、没打算让我留在京城。”
陆寒霄答:“夫妻一体,你别总说浑话。”
宁锦婳懂了。
她阖上眼,不愿再看眼前的男人。直到他转身离开,房门“吱呀”打开时,宁锦婳忽道:“你把我关起来,我会发疯。”
陆寒霄眉心一跳,似乎对“发疯”两个字格外忌讳。他想了想,“我叫人陪你。”
这是他的底线,三天而已,他叫人守得紧些,应当无碍。
***
宁锦婳彻底出不了房门了,外面的人能进来,她却不能出去。
陆钰中间来过两次,他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闭口不提父母之间的龃龉,只道:“儿子会好生照顾自己,母亲安心。”
——两个月前,宁锦婳刚从京郊别院回来的时候,陆钰睁着黝黑的眼睛,对宁锦婳道:“母亲,我想你留下。”
宁锦婳心如刀绞,她想夸长子懂事,可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陆钰忙道:“母亲不想说话便算了,您歇着。”
一天一天,宁锦婳愈发沉默,肉眼可见地憔悴,可这回陆寒霄铁了心,即使晚上回房宁锦婳把他拒之门外,他也没松口。
陆钰跟陆寒霄一个性子,他做不出彩衣娱亲的事,又见不得母亲愁眉不展,他掏空了心思,第二日带来一枚金簪。
“母亲您看,儿子送您一个小玩意儿。”
他献宝似地呈上来,那金簪做工精致,簪头是一团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花蕊处点缀一颗红宝石,花瓣落有蝴蝶,蝶须微微颤动,华贵又不失灵动。
但凡换个女人,一定会对这枚金簪爱不释手。但宁锦婳最不缺这种玩意儿,她少时爱美,珠钗头面成箱成箱地堆砌,如今也过了爱炫耀打扮的年纪。
陆钰微微一笑,“母亲可不要小瞧它,里面另有玄机。”
他指尖攒着簪头,另一只手缓缓转动两下,簪身金壳脱落,簪头被拔了出来,这金簪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把小巧精致的短刃!
“母亲当心。”陆钰小心地捏住刃身,把簪头的一方递给宁锦婳。
“这刃做得很薄,吹发即断。平日可当簪子戴着,倘若遇到危险,拔出来便可当匕首使,出其不意。”
簪身的利刃泛着一缕寒光,给娇艳的牡丹也衬得些许戾气。
陆钰丝毫没有觉得这个“礼物”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称心极了。
他小小年纪,语气却十分沉着,“离别在即,我心念母亲,特地请工匠连夜赶制出这枚金簪。”
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似乎反了过来,陆钰自己在京都的千重危险中,反而放不下身为母亲的宁锦婳。
“母亲您单纯善良,不识人心险恶,平日无事倒也罢了,万一有人欺负您……”
陆钰勾唇一笑,稳稳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此处是人迎穴,在脖颈下两指处,母亲看准了,可一击毙命。”
第53章 第
53 章寂静的房间里,少年稚嫩的声音森然,让人心里发寒。宁锦婳瞳孔骤缩,忙抽出手,“钰儿,太危险了。”
也不知是说簪子太危险,还是说陆钰方才的行为危险。
陆钰微微一笑,灵巧的手指微微摆弄两下,手中的金簪便又成了一个华贵的装饰物。他站起身,走到宁锦婳身后。
“母亲,我为您簪发。”
陆寒霄和宁锦婳都身形高挑,陆钰兼具两人的长处,比起同龄人更显身姿修长。宁锦婳坐着,他须得低头为她簪发。
宁锦婳的头发又浓又密,早上得有两个丫鬟花一刻钟,才能把她的长发尽数盘上去。陆钰绷着小脸,谨而慎之地把金簪插入乌黑的发髻里。
忽然,他猛地从身后抱住宁锦婳,他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勒得宁锦婳肋骨疼。
“母亲。”
他闷闷道:“我舍不得你。”
他盼了六年才等来的母亲,她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好。她会给他做衣服,陪他读书习字,送他新春贺礼……他也是有娘疼的孩子了。
他想留下她,可他的母亲美丽又柔弱,尽管不想承认,但如今的情形,只有那个男人能好好护着她。
陆钰继承了其父的冷心冷情,小小年纪,权术手段玩弄地得心应手。最开始,他也只是想利用这个所谓的“生母”为自己增添筹码而已,事到如今,他却真心实意希望她离开,越远越好。
不出三年,京都必乱。
他道:“母亲,等我。”
他如今还是太弱了,等他有足够的力量……什么弟弟、父王、统统都滚开,母亲是他一个人的!
陆钰在宁锦婳跟前装的太好了,是以至今宁锦婳都不知道外表温和有礼的长子内心有多阴暗扭曲。陆钰向来老成,鲜少露出这样近似依赖的神色。
宁锦婳把他拉到身前,疼惜地摸摸他的额头,把清隽的少年拥入怀里。
“钰儿。”
她面色痛苦,心中千言万语,但话到喉边,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来。
她这几天很少说话,陆寒霄原以为她还会再闹,谁知她安静地出奇,既不吵嚷着出去,也没有为难两个丫鬟。时常坐在窗前盯着棱花窗格,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钰知道她心里郁郁,他没多说话,只埋在她柔软的怀里,呼吸着母亲身上的馨香,久久不愿放手。
“王妃娘娘,叶小姐求见。”
外头金鹦的声音打破母子间温馨的氛围,陆钰再不舍也只能从母亲怀里出来,他理了理褶皱的衣襟,白嫩的小脸略微发红,显出几分羞涩。
“母亲,我回去了。”
宁锦婳没有强留,反正迟早要分离,多留一会儿又如何,徒增不舍罢了。
话虽如此,但在陆钰出门之后,她仍不受控制地往窗外瞧,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别看了,走远了。”
叶清沅冷声打断她,她手中端着一碗鸡丝燕窝粥,温火煮得糜烂,宁锦婳只尝了一口,便知道是抱琴的手艺。
她心细,也有耐性,只有她能把粥熬得这么软糯又不失口感。
“她们……怎么样了。”
叶清沅回道:“两人伤好得差不多了,你要想她们伺候,你那好夫君应当不会反对。”
宁锦婳闻言轻扯唇角,垂眸默默喝着粥,没说话。
她今日身上穿着艳丽华贵的衣裙,头戴珠钗玉环,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加之雪白的肤色,浓艳的五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光彩摄人的美丽。但此时她面无表情,不言亦不笑,看不出一丝生气,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没有灵魂。
叶清沅看不得她这副样子,她忍着火气,道:“你这是在干嘛?半死不活给谁看?”
“除了你那个夫君,还有谁吃你这一套!”
宁锦婳浓密的睫毛轻颤,她放下汤匙,慢条斯理地从衣袖中抽出巾帕,沾了沾唇角。
“你要跟我说这些,就请回罢。”
……
她如此油盐不进,让叶清沅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宁锦婳!”
她抓住她肩膀,厉声道:“你清醒一点!”
“我离京多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可真把京中怨妇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啊!”
她如今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宁国公府的大小姐。
名门闺秀万千,只有宁大小姐是最特别的一个,她不喜捻花刺绣,讨厌规矩束缚,整个人像风一样自由随心,曾有人戏言,宁大小姐走过的地方,连风都是带笑的。
——当年让霍凌一见倾心,即使远在边关依然念念不忘,怎么会单只凭借一张脸呢。
多年过去,纵是叶清沅也不得不承认岁月对宁锦婳的优待。她没有变老、变丑,反而身段五官长开了,比少女之时更增添了几分韵味。当初两人并称“京城双姝”,她当时不服气,如今倒是心服口服了。
可她却知道,她并不快乐。
起初,她只觉得宁锦婳矫情。她有什么好愁的?夫贵子孝,身份地位、样貌疼爱,她样样不缺,相比自己家破人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宁锦婳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可真的跟在她身边一桩桩、一件件走过来了,她才明白何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真的很苦。
她的苦不是能宣之于口的苦,看起来花团锦簇,谁看了都要暗叹一声“好命”,连身边自小长大的丫鬟都劝她,让她惜福。
可她若当真好命,那个男人当真好好待她,她此时应是意气风发的、是生气盎然的才是。怎么如今成了攀附旁人生存的菟丝子,没有主人发话,连个院子都出不了。
本不该如此的,叶清沅心里一阵难受。
就像原本盛开的艳丽的牡丹,被人强行折去花枝,栽在用金银宝石堆砌的花盆里,供人放在掌心把玩。
“宁锦婳。”
她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跟你回滇南,我可以帮你。”
这株牡丹的主人太强大,她们的力量犹如蚍蜉撼树,但她还是想试一下,纵然她的努力只能让这朵花多一丝喘气的空间——足矣。
她一腔热血,启料宁锦婳并不领情。
“帮我?”
她低低笑了,看向叶清沅,“那敢问叶小姐要怎么帮我?”
“你能帮我把兄长找回来吗?”
“你能帮我让钰儿离京吗?”
“还是你能帮我,让陆寒霄俯首帖耳,唯我是从呢?”
接连的诘问,让叶清沅的脸色越发难看。
宁锦婳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寒冬腊月,外面除了干枯的桃树枝什么都没有,她却能一坐坐一天,从日升到日落,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轻声道:“叶小姐,你不必跟我走。”
滇南远在千里,路途劳顿,带上抱琴抱月足矣,她就不祸害旁人了。
这段日子,她学着掌家、算账,管铺子……在忙碌中她沾沾自喜,自以为好像改变了,实则这些东西在男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她还折腾什么呢?
如他所言,她什么都不用做,反正做什么都没用,只要听话些,乖一些就好了。反正现在除了他,她如同水里的浮萍,无所依靠。
闻言,叶清沅皱起秀丽的眉目,“你就这样认命了?”
“不然呢?”
宁锦婳平静道:“我只是一介深闺女子,还能怎么样?”
她就是再蠢也不可能到处嚷嚷她夫君要谋反,她也清楚地知道那男人不可能收手。父兄、钰儿的安危皆系他一人之身,她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叶清沅沉默了。
许久,她讥诮道:“你别太信任你那个夫君。”
宁锦婳自觉好笑,霍凌这样说,叶清沅也这样说,可她回不了头了!为今之计,她只能相信他,只能依靠他。
不管他做了什么,至少有一点,他一定不会伤害她。宁锦婳麻木地想。
她会好好听话的。
见她不以为然,叶清沅语气有些急躁,“我是认真的!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叶小姐。”
宁锦婳神色木然,“那是我夫君。”
言外之意,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这个外人吗?
叶清沅是个聪明人,瞬间读懂她的未竟之语,气得清丽的脸都红了,“你——”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左右来回踱步,“你真是……”
“算了,是我枉做小人!”
叶清沅深深呼出一口气,撇过脸不看她,怕自己忍不住骂人。
过了一会,她忽然道:“琴瑶找到了。”
话题忽转,宁锦婳木然的眼里瞬间一亮,说话也恢复了一丝生气,“当真?太好了,我方才还在心忧此事,多谢你。”
“快,让她收拾东西。”
宝儿那么小,还身患痴哑之症,她一定要带在身边的。滇南那边的郎中肯定不如京都,如果琴瑶那小姑娘在就太好了,她相信她的医术。
“别着急。”
叶清沅意味深长道:“说来也巧,她被赶出去时遇上了一个人。两人我一同寻回来,结果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桩往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宁锦婳,眼神中有怜悯,又有一丝挣扎。最后,她闭上眼眸,抚掌扬声道:“进来吧。”
随着一声令下,进来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子。一个身形娇小,眼神灵动,是宁锦婳心心念念的琴瑶。她软乎乎的脸颊消瘦许多,显然这段日子过的不好。
另一个更加凄惨,年纪大些,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缩成一团。宁锦婳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宝儿之前的奶娘——马氏。
第54章 第
54 章陆寒霄从宫里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明日离京,今晚皇帝设酒宴款待朝中唯一的异姓王,宴会之上,三个男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皇帝自不必说,遗诏、前太子遗孀尚未找到,秘密诏回的霍凌也被陆寒霄抓住把柄,没让他损失分毫。新朝初立,皇帝已经斩杀不少大臣,如今时局动荡,南边大旱颗粒无收,不宜大动干戈,只能捏着鼻子把人放回滇南。
霍凌举起金杯,跨步走到陆寒霄身边,“王爷,请。”
陆寒霄皮笑肉不笑的接过,两人对视一眼,较劲儿似的,谁都没先喝。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如今歌舞升平,言笑晏晏,谁也不知下次再见是敌是友。霍家满门忠烈,陆寒霄有预感,两人迟早有一天会对阵军前,一争高下。
“霍将军,请。”
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暗暗较劲儿。觥筹交错的喧嚣中,霍凌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好好待她。”
陆寒霄剑眉微挑,“我的人,不劳霍将军费心。”
他面上潇洒大度,实则手臂青筋暴起,手中的金盏已经裂开了几道裂痕。
皇帝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瞟向他们,霍凌和陆寒霄不和,于他是天大的好事。皇帝思索一瞬,笑道:“听闻镇南王与王妃夫妻情深,今日怎么不见王妃出席?”
陆寒霄淡道:“她身子不适,怕见了圣上,御前失仪。”
“哦?”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王妃乃大家闺秀,上次见面,我观王妃仪态端庄,比新进宫的嫔妃都要懂规矩,怎会御前失仪呢?爱卿过谦了。”
按照常理,陆寒霄此时应自谦两句,含糊应对过去。但陆寒霄不是一般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愿说他的婳婳半点儿不好。
“当然,本王的王妃温顺贤良,秀外慧中,寻常女子哪儿能和她比?”
温顺贤良、秀外慧中——这八个字连宁锦婳本人来了都不敢认领,陆寒霄眼都不眨,继续道:“可她性子实在娇气,实不相瞒,臣回房都要看内子的脸色,唯恐她一个不如意,就不让臣上榻……嗐,不说了,喝酒、喝酒!”
名为抱怨,实则炫耀,陆寒霄豪迈地一饮而尽,余光瞥着皇帝和霍凌的神色,心中一阵冷笑。
一个两个,都惦记他的女人,姓霍的暂且不提,狗皇帝竟敢拿妃嫔和他的婳婳相提并论,当他是死的不成!
可偏偏他是皇帝,天下共主,正如皇帝此时没法动“镇南王”,他同样不能轻举妄动……陆寒霄已经许久没尝过这种憋屈的滋味。
偏偏皇帝不依不饶,又道:“真是可惜,舒太妃日日念叨王妃,说对镇南王妃一见如故,舍不得她回滇南呢。”
事实上,皇帝说的也没错。舒婉婉被宁锦婳摆了一道,纵然她自己医术高超,也只是暂缓毒性而已。随着身子一天天虚弱,她不得对其扒皮抽血,当真日夜“念叨”宁锦婳。
提起舒太妃,陆寒霄心里稍显复杂。
当初随手救的一个孤女,没想到她有这般造化。因为有陆钰这层关系在,他们的合作尚且愉快,但他确实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没想到造成那般误会。
妻子做错了事,自当由他这个做夫君的偿还,他会给她足够的补偿。
……
一场晚宴在众人的各怀鬼胎中结束。
陆寒霄今天喝多了酒,宴会上又憋着一股火,回府时脸色不是很好看。
陆蒙今日莫名被王妃召见,问了除夕夜的事。他事先得过吩咐,对那夜之事闭口不提,尽管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守在门外,见到陆寒霄时正欲禀报,谁知只说了个开头,“王妃娘娘……”便被男人粗暴地打断。
“放肆!王妃也是你能叫的!”
陆蒙一脸茫然,他哪儿知道王爷主子今儿个气不顺,加上喝了酒,十分不讲道理。男人身上酒气熏天,陆蒙也知此时不是好时机,只得低头退下。
陆寒霄径直踏入婳棠院。此时天色已晚,但主屋的纱窗上依然烛火通明,明显主人还未歇息。
这是在等我?
陆寒霄脸色稍霁,一把推开房门,果然见到宁锦婳一袭红衣,端坐在窗边的梨花榻上,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婳婳,怎么还不睡?”
他款步走向宁锦婳,在离她三步远时,她忽轻声道:“三哥。”
——她很久没这么叫过他,这段日子冷眼相待,让陆寒霄有些受宠若惊。
宁锦婳定定看着他,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飘渺,“三哥,你……后悔么?”
没等陆寒霄回话,她自顾自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当择一门温顺贤淑的妻子,她不必高门大户,但一定要贤惠大度,婚后为你操持家业,生子纳妾……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她嫁与他,既没有为他打理内务,也没有为他开枝散叶,成婚六年,膝下只有陆钰一个儿子,她还管着他不让他纳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错了。
“婳婳,你今日睡糊涂了?”
陆寒霄哭笑不得,“我是娶妻又不是娶管家,要论操持家业,谁能比得过全昇?”
“再说,单单你一个就够我受的,我何曾有过纳妾的念头。至于孩子,陆钰天资尚可,可堪重任。”
尽管陆寒霄对陆钰没有发自心底的舐犊之情,但作为继承人来说,陆钰无疑是出色的。他想宽她的心,但两人说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呢?”宁锦婳猛然抬头,声音带着哽咽,“你只需要一个世子,宝儿就可有可无吗!”
宝儿宝儿,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他那么乖,她怀他的时候连孕吐都没有,一点苦都舍不得让母亲吃。
宁锦婳心如刀绞,今日奶娘、琴瑶,加上陆蒙,虽然陆蒙未说实话,但奶娘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日抱走宝儿的“军爷”。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贼人掳走了孩子,自始至终他都在骗她!琴瑶说,宝儿是吃多了蒙汗药才变成如此,今日,她还请了霍夫人入府。
捋清时间线,血淋淋的真相瞬间摊开在眼前,宁锦婳再不愿也不得不信,原来她千辛万苦找的谋害宝儿的凶手,竟然是枕边人。
哈,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么多年,她究竟嫁了一个什么人?宁锦婳太疼了,那些昔日的甜蜜回想起来,竟如同刀割一般。恍惚中,她想起成亲的那天,锣鼓齐鸣、满城红妆,她坐在花轿里,抱着天青石榴瓶,憧憬成婚后的生活。
她又想起当初霍凌问她,后悔么。
她答得斩钉截铁,如今却深深动摇了。这桩强求来的婚事,真的值得吗?她……不知道。
……
一缕寒风从窗缝里钻出来,吹散了陆寒霄的酒意。
他心机深沉,从宁锦婳今日的反常和三言两语中,已隐约窥探出了什么。
幼子之事,是他的错。
陆寒霄敛起眉稍,轻叹道:“婳婳,宝儿……是个误会,你——”他忽地顿住,眸色骤然收紧,这个万事沉稳的男人的脸上,竟有一丝的呆滞。
宁锦婳双手握着匕首,直直指向他。
半晌儿,陆寒霄不可置信道:“婳婳,你竟拿刀对我?”
少年相识,夫妻七载,他们这样的情分、这样的情分,她竟然把刀刃对向他?
“陆寒霄,你混账!”
宁锦婳颤抖着双手,瞬间泪如雨下。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男人,他害了宝儿是真,可这些年的情谊也是真。宁锦婳的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她曾说过,谋害宝儿凶手,纵然挫骨扬灰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手颤的,连只鸡都伤害不了。
他是害了宝儿的罪魁祸首,可他同样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她钟情的夫君啊!这荒诞又可笑的真相,让她不知道去怪谁。
陆寒霄怒极反笑,“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并未解释什么,反而一步步向她靠近,“别抖。”
他抓起她颤抖的手,刃尖抵向自己的胸膛,笑道:“往这儿捅,为夫教你个乖,捅完之后立刻拔出来,等血变成深红色,至少等一刻钟,人才能彻底死透。”
“我这条命,有很多人惦记。婳婳,给你,我心甘情愿。”
“往后退什么,来啊!”
他步步紧逼,宁锦婳却摇着头,泪水簌簌顺着下颌流下,濡湿了衣襟。
“陆寒霄,你别逼我、别逼我!”
宁锦婳几近崩溃,下唇咬的充血。她双手被男人紧紧禁锢住,她死死往后退,却禁不住他的大力。
陆寒霄抬掌,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婳婳,我不悔,从来都不悔。”
——他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话。
宁锦婳还没反应过来,忽觉手中一沉,尖刃划破衣料刺进肉身,陆寒霄闷哼一声,手中缓缓卸下力。
鲜红的血濡湿了前襟,他看着宁锦婳,薄唇微动,最终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宁锦婳瞳孔骤然紧缩,她已经吓傻了,在男人身体即将倒地的时候,猛然上前扶起他。她一个弱女子,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能支起一个精壮男子的身躯。
地上一滩血迹,宁锦婳神色茫然,跌跌撞撞走出房门,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倒在房门前。
她张了好几次嘴,却半晌儿发不出声音,只有泪珠越掉越多,终于,女人凄厉的悲鸣自黑夜里传出。
“来、人——”“快来人啊——”“救、救救他、快来人——”寂静的夜色中,只有寒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莎”响动,宁锦婳惊恐地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无边的绝望。
第55章 第
55 章血,好多好多血,猩红的。
黑暗中血色弥漫,宁锦婳仿佛置身囚笼,浑身上下被藤曼紧紧缠绕,她挣扎着,却被越缠越紧,呼吸逐渐艰难……
“啊——”床榻上的美人陡然睁开美目,看着床顶熟悉的帷帐,她抚着心口起身,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主儿,您没事吧。”
抱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持一盏烛台,逐一点燃房里的蜡烛。昏暗的房间瞬时明亮起来。
“才五更天呢,再睡一会儿?”
宁锦婳轻轻摇头,抱月适时倒了一杯温水,递倒她唇边,“来,先润润嗓。”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滇南的春天比别处来的更早一些,如今三月末,厚厚的冬衣已经压入箱底,换上春衫薄。
到滇南已经整整一个月,宁锦婳还是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娇嫩的唇瓣时常干裂,需得日日擦香膏才能缓解。
喝了水,宁锦婳掀起被子下榻,“不睡了,我透透气。”
纤纤玉指推开棱花窗,外面还是灰蒙蒙一片,遥远的天幕边隐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主儿,下面人送的有安神香,要不奴婢点上?您日日不得安眠,看着都瘦了。”
抱月满眼心疼,自从那日后,宁锦婳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梦中惊醒,睁着眼倒天明。这般折腾,纵然日日山珍海味养着,人也憔悴不少。
“随你。”宁锦婳低声应道,心里却知这是心病,什么香都不好使。
两个月了,她还是会梦到那天的场景,地上全是血,他面色青白,闭着眼睛,任她怎么呼喊都没反应。
她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那日一片混乱,陆钰当机立断封锁消息,接着来了许多人……宁锦婳的记忆有些模糊,幸而郎中看过后,说没有伤到心脉,将养几日便可。
次日,一行人如时出发。陆寒霄身份敏感,陆钰以及一众心腹皆以为他受伤昏迷之事不宜泄露,全昇原定留在京城,如今也不得不出马主持大局。
他资历老,说话能镇得住场子。原以为只是躺几日,结果一晃就是两个月,路上用了一个月,回滇南一个月,男人依然未醒。
镇南王回封地一月有余,现今知道他昏迷不醒的尚不超过五人。时间太久了,下面人迟迟不见陆寒霄露面,私下里也犯嘀咕。
滇南武装部曲甚多,血性男儿,人人可挎刀一战。当初陆寒霄花了近一年时间把诸多势力收服,靠的是□□的宝马和手中的长刀。镇南王是滇南的天,人人敬他、怕他,前提是他活着。
此时的陆寒霄就像沉睡的猛虎,周围的鬣狗不敢轻易靠近,但一旦让鬣狗们的鼻子嗅到血腥气,他们便会立即扑将上来,将猛虎撕咬殆尽。
……
宁锦婳轻叹口气,窗外的微风彻底吹散她的睡意,她回身坐在妆奁前,“抱月,给我上妆。”
她天生丽质,自从生了陆钰后身子虚弱,不常出门见客,对于梳妆打扮一道便也不上心了,她肤色雪白无暇,跟玉一样,不敷粉黛已是人间绝色。
可到滇南的第一天开始,她日日都要花半个时辰装扮。衣裳往艳了穿,妆容往媚了化,高调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一个月,滇南满朝皆知镇南王妃容色倾城,妖媚祸国。怪不得王爷不近女色,原来是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寻常的清粥小菜哪儿能入眼呢。
这不,回封地这么久了,往常王爷定会第一时间巡检兵马。陆寒霄这个土皇帝当的名副其实,不仅有兵马,还组建了自己的“小朝廷”,日日议事堂的晨会,诸多臣子齐聚一堂,像极了金銮殿的早朝。
但是这次王爷迟迟不露面,听说王妃娘娘水土不服,性子又娇,身边离不得人,王爷为讨美人欢心,终日在红鸾账中哄着王妃娘娘,连朝政都不顾了。
——为了不暴露陆寒霄受伤的事实,宁锦婳不得背了一口又一口大锅,俨然已经成了“祸国妖姬。”
要不是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恐怕会被忠臣上谏烧死。
可这招用得了一时,时间越久,臣下愈发浮躁。哪儿都不缺聪明人,越来越多的试探接踵而来,宁锦婳终日如履薄冰,面上还得不露声色,继续演下去。
在这儿的一个月,比她过去那么多年都要累,幸好身边有叶清沅和全昇帮衬。她阖上眼,心里盘算今日的章程。
……
半个时辰后,瀑布般的青丝被抱月的巧手悉数绾了上去,簪上金钗步摇,耳上戴着艳红欲滴的红宝石,宁锦婳看着铜镜里妖媚的女人,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走,去主院。”
京中世子府已是极大,王府比之更甚,可能是之前没有女主人的缘故,府里带刀侍卫不少,丫鬟仆妇却是不多。这里并未像世子府一样精巧奢华,先祖皇帝设镇南王爵,百年传承,比世子府多了一些古朴和肃杀。
王爷当之无愧位居主院,按照规制,王妃的院子在主院右侧,离主院最近。即使这样也要花费一刻钟才堪堪走到。她今天敷了粉,走过之处留下阵阵香风,让好几个换班的侍卫闹了个大红脸。
她到主院时,刚好碰上前来给陆寒霄换药的青衣公子,姓萧,二十余岁,眉目俊秀,玉面郎君,是陆寒萧的心腹之一。
“王妃娘娘。”
“萧先生。”
两人互相见礼,萧又澜卸了药箱,命人端上一盆清水,“娘娘在外歇息便可。”
可能那日刺激狠了,宁锦婳如今见不得血。妻弑夫是重罪,按照齐律当笞一百,斩首。陆寒霄的心腹们皆对他忠心耿耿,可那日之事谁都没提,对宁锦婳这个“罪魁祸首”也终日以礼相待。
一会儿,一盆血水被端出去,萧又澜挽着衣袖出来,宁锦婳赶忙上前问道:“萧先生,他怎么样了。”
“老样子。”
萧又澜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和宁锦婳保持距离,“无性命之忧,再养两日便可。”
养两日、养两日,这车轱辘话宁锦婳都听出茧子了,两日复两日,如今都两个月了!
“那他怎么还不醒?”
宁锦婳忧心忡忡,琴瑶也这么说。她让琴瑶把脉,琴瑶说他只是一点皮肉伤,看着吓人罢了,早该醒了。
萧又澜微微一笑,“王爷这伤口深,您稍安勿躁,再等等罢。”
“王妃按照全先生的计策行事便可。”
全昇的计策,便是宁锦婳以身掩护陆寒霄,不让人看出马脚。
宁锦婳道:“如今日日有人求见他,一次比一次人多,一次比一次强硬,我……我怕……”
“王妃不用怕。”
萧又澜语气笃定,“您身后是王爷,那些下臣有什么好怕的,敢以下犯上,打杀了便是。”
他身形羸弱,看起来眉清目秀,说出的话却和其主子一脉相承的阴狠。
萧又澜笑道:“王爷是南地的天,那些宵小想趁王爷不在翻出天去,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宁锦婳却笑不出来,只当他在宽慰自己。
两人并未说太久的话,萧又澜背起药箱离去。宁锦婳走进里屋,男人静静躺在榻上,剑眉斜飞入鬓,即使躺着依旧气势逼人。
宁锦婳心里复杂,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就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打得措手不及,为今只盼着他早日醒来。
来滇南不过一个月,她便深深体会到他的不易。外敌在前,他们那些烂帐,先往后放放吧。
第56章 第
56 章宁锦婳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前,撩起绣有金线小梅的衣袖,用水打湿巾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
等天泛起鱼肚白,抱琴端着早膳过来,和抱月换班。宁锦婳身边可用的人不多,滇南这边两眼一抹黑,这里的人她不信任,宝儿身边得有人看顾,只得辛苦抱月和抱琴两边跑。
抱琴弯腰布膳,“主儿,您先凑合用些,委屈您了。”
滇南和京都相距千里,此地多年前乃为开化的蛮夷之地,照抱月的话说,这里的水都是涩的,不如繁华的京都甘甜。
王府的膳食虽也称得上山珍海味,但陆寒霄不在乎这些外物,底下人也不可能像婳棠院那般,连碗粥都要熬得精细。
抱琴轻声道:“全管家送来一批丫头,之前您不在,王爷不喜使女婢,府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您今日去掌掌眼?”
宁锦婳含糊应道:“你跟抱月看着吧,要话少些的,知晓规矩。”
陆寒霄部下甚多,每日应付那些人已经用尽了她的心力,他那么躺着,宝儿还是老样子,她哪儿来的闲心挑什么侍女。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宁锦婳刚放下碗筷,外面便有人报,说梵统领求见王爷。
宁锦婳问道:“这梵统领又是何人呐?”
那些人来的多了,宁锦婳都能叫得出名字,什么何大人、李大人、张大人……今日这个梵统领倒是第一次听说。
前来禀报的是侍女身形瘦弱,只一听“梵统领”三个字,眼中便闪过一丝恐惧。
梵统领全名梵琅,是个奇人。
此人父不详,生母是个被卖到王府的女奴,这女奴出自隔壁南诏国,眼睛绿幽幽的,跟齐朝人很不一样。按照常理,梵琅一出生便是奴才的命,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的。但他身形壮硕,身负奇力,在王府做了十六年下等仆役后,在一场围猎中,徒手打碎了一只成年老虎的头盖骨,一战成名。
这还没完,原本梵琅被王府大公子,也就是说陆寒霄的长兄看中,留在身边效命。后来陆寒霄自京归来,他的手段简单粗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连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杀了个干净,却独独留下了梵琅。
当时陆寒霄势如破竹,向他投诚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疑心重,从不留二心的下臣。单单梵琅是个例外,不仅全头全尾活到了现在,更被陆寒霄委以重任,掌三千兵马,人人尊称一声“大统领”。
那侍女越说越哆嗦,“梵统领力大无穷,为人粗蛮。他喜生食,尤其是刚杀的野鹿,不等烹饪,直接一口下去,嘴里全是血……”
“行了,别说了。”
宁锦婳刚受过刺激,如今听不得“血”字。侍女描述的惟妙惟肖,宁锦婳觉得刚吃下的早膳都要吐出来了。
她这边还在打探消息,准备知己知彼,那边梵琅已经等不及,从前厅一路闯过来,高声喊道:“臣梵琅,求见王爷!”
其声铿锵有力,裂石穿云,把房里几个女人瞬时吓了一跳。
“这蛮子,当真没有规矩!”抱琴苍白着脸色暗骂,此处是主君的院落,臣子就算再得宠信,也不能无诏入内苑啊!
梵琅一行人来势汹汹,院子里的侍卫也不是摆设,两帮人胶着起来。
宁锦婳眸光一凝,对抱琴耳语几句,让她速去请全昇。第一次有人敢长驱直入闹到这里,这梵统领来者不善,恐怕不会轻易被打发。
***
主院门口,梵琅带着身后乌泱泱一帮子人,手持一把漆金的鞭子,恍若门神一样堵在那里。
梵琅嚣张道:“本统领有军机要务禀报王爷,延误军情,你们有几个脑袋砍!”
值守的侍卫手悄悄握上刀柄,神色坚定:“无论何事,需得等王爷诏令。无诏硬闯者,杖五十。”
“我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梵琅皮糙肉厚,能打掉半条命的杖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挑衅一笑,手中略微用力,手中的长鞭犹如龙蛇奋搏长啸,扬起一片烟尘。
他道:“罚,我认。今日王爷我是非见不可!”
“那梵统领,得罪了!”
侍卫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应战,正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
“什么人,在此处喧哗。”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阵阵香风,长相艳丽的女子摆着腰肢款款而来。嫩粉的穿花百蝶裙随风摇曳,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紧紧缠绕着,更显得她体态婀娜,乌黑的鬓发高高挽起,如血般红艳的红宝石耳坠和发髻后的金步摇遥相呼应,一步叮当响。
宁锦婳高扬着头颅,手指勾起一缕散在耳边的鬓发抚上去,目光逡巡一周,落在梵琅身上。
“你就是梵琅?”
她斜睨着他,架势摆的足足的,比京中最嚣张跋扈的五公主看着还要骄蛮。
“……王妃?”
梵琅有一瞬的失神。当然这不怪他。宁锦婳是自知其美,母亲赐予的一副好相貌,她自小因为这张脸有意无意占了太多的偏宠,如今刻意捯饬一番,世间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虽说红颜枯骨,但这世人还是以貌取人者为多。陆寒霄自京都回来一个月没露面,用的还是那么离谱的理由。结合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没一个人能信。
结果一见到宁锦婳,便都哑口无言了。醒掌天下侵权,醉卧美人膝,以王妃这样的容色,绝对没有辱没王爷。
宁锦婳冷声道:“既知我是王妃,何不跪下行礼!”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睥睨众人,一副被打扰的不悦之态。
跪拜乃大礼,爬到大统领这个地位,梵琅已经很久没弯过膝盖了。闻言,他竟毫不犹豫单膝跪下,左掌放在右胸前,“臣梵琅,见过王妃娘娘。”
人跪着,但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宁锦婳,看得她如芒在背。
说实话,梵琅并非她想象中茹毛饮血的粗蛮之人,相反,他很年轻,相貌也称得上俊朗。
他和他身后那些穿着官服、亦或尖利的铠甲的人不同,他衣着甚至称得上随便了。外披一件绣满祥兽的玄袍,只用一束简单的腰带松垮扎住,衣襟半露,里面黑色的绸缎里衣若隐若现。
他没挎刀剑,手中的金鞭为他添了一丝痞气。但那野兽般的眼神充满侵略和杀意,让人不敢小觑。
宁锦婳有些恶心,随着微风吹来,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是从这个梵琅身上传来的。
“王妃,臣有要事禀报王爷,请王妃通行。”
梵琅依然跪着,仰着头,鹰隼般的眼神犹如实质。
宁锦婳道:“夫君他现下不方便,通通退下。”
梵琅不依不饶,“敢问王爷因何不便?”
宁锦婳忽然笑了,她掩起嘴角,眼波慵懒往下一扫,“你这臣下当真有趣,管天管地,还管到你主子内帷来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可有娶妻?”
梵琅面色一怔,他今日以下犯上大闹一通,只想知道陆寒霄究竟怎么样,怎么忽然拐到他娶妻上面了?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没有。”
他看着宁锦婳,神情有些不自在,“臣今年刚及冠,尚未娶妻纳妾。”
才二十?宁锦婳略感诧异,没想到这个跟狼一样凶狠的梵统领竟如此年轻。
她哼道:“既如此,梵统领就该托媒人找个好姑娘,待你娶了妻,便知道你主子为何不便了。”
身后那帮年纪大些的男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只有梵琅半懵半懂。他相当执着,还欲再问,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官员悄悄拉了下衣袖。
“大统领,慎言呐。”
那官员低声道:“咳,这大清早的,男人嘛……万一……惹怒了王爷,我等人头不保啊。”
陆寒霄雷霆手段,余威深重,这些人就算再怀疑也不敢硬来。因为他们知道,但凡他还有一口气,他们这些人就是逼宫的大臣,车裂凌迟都是轻的。
他把梵琅拉到一边,出列对宁锦婳拱了拱手,圆圆的脸上堆满笑意。
“王妃娘娘。”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本折子,双手呈上。
“王爷和王妃恩爱,是我南地之福。我等本不愿惊扰王爷和娘娘,但实在是军机要事,延误不得啊!”
“王爷不愿见臣下等也就算了,但这折子……您能否代为送达,请王爷百忙之中高抬贵手,批示可否?”
一瞬的安静。
宁锦婳款步走下台阶,看了两人片刻,纤纤玉指拈起折子,收入袖中。
“娘娘恩德!”
矮胖的圆脸官员笑容满面,当即道:“我等就在此处等候,有劳王妃娘娘。”
这话完全把宁锦婳高高架起,容不得她推脱了。陆寒霄的笔迹他们都认识,铁划银勾,力透纸背,寻常人模仿不得。
宁锦婳扬唇一笑,并没有给出回答,踏着莲步款款归去。临走时和梵琅的视线对上,两人一怔,心中皆泛起了一丝涟漪。
梵琅纯粹被那一笑的红颜画皮迷了心智,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心中血气翻涌,那是只有在战场上,杀戮和人头才能带给他的快感。
为何弱不禁风的王妃娘娘,也能让他这般?梵琅捂着自己的胸口,扑通扑通,跳地滚烫。
宁锦婳的心思稍显复杂。
方才细看之下,她发现梵琅的瞳仁不是纯黑色的,而是泛着一股幽绿,像一颗透绿的宝石,很漂亮。
她可以断定,她此生除了宫宴上表演杂耍的番邦杂艺人,从未见过绿眼睛之人。
但为何梵琅此人,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当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种熟悉感深入骨髓。
第57章 第
57 章时间不容许宁锦婳想太久,她把折子放在桌案上摊开扫了一眼,大意是说今年冬天太冷,冻死了许多战马,如今已开春,要采买新的马匹,费用多少云云,请主上批示。
宁锦婳思虑片刻,挽袖拈起笔山上的狼毫,一挥而就。
夫妻多年,她能模仿陆寒霄的笔迹九分,还要从一桩往事说起。
多年前,两人同在上书房习书,宁锦婳调皮贪玩,经常恃美行凶逃避功课。老太傅和宁国公是多年至交,看在老友的面上,老太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难为她。
一年后,老太傅乞骸骨,来了个刚正不阿的新太傅,新太傅脚跟不稳,正苦恼怎么立威才能震慑住这帮龙子凤孙,宁锦婳桀骜不驯,刚好成了那只敬猴的鸡。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宁锦婳被罚抄书十遍,那日学的是《诗经·大雅·绵》,篇幅又多又长,为了防止侍女代笔,太傅把她关进小隔间,抄完才准出门。
可怜宁锦婳纤细的手腕,手都红了才抄了三遍,看着密密麻麻的书卷,她恨不得一把火把这些东西全给烧了,恰逢此时,锦衣少年推门而入。
见到来人,宁锦婳恶言恶语,“怎么?来看我的笑话?”
初见被这滇南蛮子摆了一道,两人就此结下梁子,或者说是宁大小姐单方面和陆世子结下梁子,奈何手段不够,次次张牙舞爪,都被少年淡淡顶回来,越是这样,宁锦婳心里就越气,非要让这蛮子知道她的厉害!
一来二去,所有人皆知镇南王世子和宁国公府小姐不合,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少年身姿挺拔,俊眉略微上挑,“你的笑话,方才不是看过了?”
没等她炸毛,少年轻笑一声,撩袍坐在案边,悠然自得地拿起了毛笔。
宁锦婳瞪着他看了半晌,十分震惊但又不得不信,他在替自己抄书!
“欸?你今天吃错药了?”
陆寒霄:“闭嘴。”
一瞬的错愕后,宁锦婳有些得意,晓说群八以四巴依刘酒流三,人工找文欢迎加入“嗯哼,我告诉你,就算你今日帮了我,我也不会——”“好啦好啦,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本小姐大人有大量,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太傅没发现吧?你快点儿啊,我好饿……”
陆寒霄:“别吵。”
……
安静不过一刻钟。
小小的隔间密闭逼仄,连个窗户都没有,宁锦婳一边揉着手腕,抬头便看见少年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眉目冷峻,鼻梁高挺。
平心而论,他的相貌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出众,一身气度斐然,若是能改一改那臭石头一样的性子,定能迷倒不少姑娘。
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听说你要娶妻了?”
少年笔锋一顿,淡道:“小姑娘家家,打听这些作甚么?”
“我不小了!”
宁锦婳气鼓鼓,大齐女子十六便可嫁人生子,都有人上门打听她的亲事了呢。
她道:“我跟你讲,王御史家的三姑娘不是个好人!表面装的慈悲心肠,还装模做样去城外施粥,实则私下里打骂侍女仆从,都闹出人命了!”
“五公主也不行,她脾气太坏了,你受不了她的。”
少年嗤笑一声,笔尖勾划,“绵绵瓜瓞”的“瓞”字多写了一道,一张纸毁了。
“宁大小姐。”陆寒霄正色道:“五公主不及你远矣。”
宁锦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看到了写坏的废稿,“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重写呢。先生说过不能一心二用,你听话。”
陆寒霄:“……”
他揉了揉太阳穴,气急反笑:“其一,让你动手了么?其二,我为何一心二用,你不清楚?”
宁锦婳不说话了。
她惯会给自己找补,讪讪道:“你的字写得真好,嗯……尤其这个‘瓞’字,笔若游龙,遒劲有力,我看比那什么王右军都厉害……”
陆寒霄忽地打断她,“你可知道‘瓞’为何意?”
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跪坐在跟前的少女,她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能窥见日后的天姿国色。
“绵绵瓜瓞,代代簪缨。”
他道:“瓞,为子孙繁茂之意。”
宁锦婳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陆寒霄把十卷书彻底抄好,她躺在闺房之中,还在盯着床头的幔帐琢磨。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此事告一段落,另一件麻烦事接踵而至。
那日交上去的是全是陆寒霄抄的,新太傅还特意赞扬了宁锦婳的字迹,说她的笔划大开大合,丝毫不逊男儿,此前是他狭隘了。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为了不被戳穿,也为了她那点微弱的虚荣心。次日讲学结束后,宁锦婳偷偷把少年拉到一边,期期艾艾道:“那什么……今日的课业……你再帮帮我。”
少年唇角微勾,“凭什么?”
“欸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送佛送到西,你不能不管我啊。”
少年慢条斯理,“宁小姐,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管你?除非——”“除非什么,急死我了,你快说啊!”
少年微微一笑,“除非,你求我。”
形势比人强,宁大小姐不得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少年敛眸,意味深长道:“这样啊……”
“我除了读书还得习武,没空日日替你完成课业。事已至此,不如……我教你习字罢。”
……
就这样,陆寒霄成了宁锦婳的“小师父”。
等这段师徒情分终了,两人的关系已经从“欢喜冤家”变成了“情意绵绵”。闲暇之时,宁锦婳总觉得哪里不对。陆寒霄则一脸正色,道:“我这个师父做的不好?如今你我的字迹混在一起,谁能认出真假?”
后来成婚了,宁锦婳出门交际写拜帖,总不能用那样杀气腾腾的字迹,便换回了自己的簪花小楷。时隔多年,没想到竟在这时派上用场。
***
宁锦婳之前翻过陆寒霄的密折,他的批复和他的人一样,从不赘余,可以便批一个“准”字,不行便说“再议”,很少长篇大犊解释理由。夫妻多年,宁锦婳对他的语气能拿捏九成。
她放下朱笔,又仔细看了几遍,直到墨迹完全干涸,才缓缓阖上折子。
谁知等她出去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抱琴一路小跑,紧赶慢赶把全昇和萧又澜寻了过来,局势瞬间逆转。
“王妃娘娘。”
全昇顿时收起身上的戾气,对宁锦婳笑得如沐春风,“是老臣的错,没有管教好臣下,让您受惊了。”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宁锦婳手抚胸口,那股恶心感越来越强烈。
“无妨。”
她淡淡道,忍着不适拿出写好的奏折,眼神巡视一周,却不见方才那个矮胖的圆脸官员。
不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方才闹上来的那些人瞬时少了许多,梵琅依旧直棱棱站着,幽绿的眼睛里透着露骨的凶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人撕咬殆尽。
宁锦婳心口一悸,硬着头皮走到他身前,扬起下巴,“梵统领。”
她身形窈窕,在体格壮硕的梵琅面前跟个小猫儿似的,但她端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谁都不放在眼里,矜贵的不得了。
“喏,夫君的批复在此,春宵苦短,日后莫要来扫兴了。”
梵琅收下奏折,左右看了两眼,没翻开细看,顺手放进了前襟里。他衣衫松垮,强健有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露出,刀疤纵横,十分惨烈。
宁锦婳仿佛被猛兽盯上的兔子,浑身寒毛直竖,只想赶紧逃离此处。却听梵琅道:“王妃娘娘,我姓梵,单名一个琅字。”
“曾徒手打死过猛虎,另有一个诨名,叫做‘梵伏虎’”。
此人是什么意思?恐吓她?
宁锦婳看着慈眉善目的全昇和面容俊秀的萧又澜,顿时挺直了腰板。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她轻描淡写地转身,留给他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梵统领,慢走不送。”
那阵幽香越来越远,梵琅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急躁,想伸手抓住什么,最后也只握紧了自己拳头。
“大统领,请吧。”萧又澜不着痕迹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
萧又澜是个标准的文臣书生,但在梵琅这个庞然大物前毫无惧色,笑眯眯提醒道:“五十军棍,别忘了。”
梵琅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把金鞭挎在精壮的腰间,大跨步转身离去。
嘶,那红耳坠跟血珠子一样,晃得他血气上涌。
……
微风吹过,冷汗浸湿了里衣,宁锦婳的后背阵阵清凉,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萧又澜心细如发,他走到宁锦婳身侧,关切地问:“王妃娘娘,您没事吧?”
宁锦婳摆摆手,“不碍事,我——呕——”人群散尽,浓重的血腥味儿瞬时扑来,她捂着心口弯腰干呕,抱琴忙小跑过去,轻拍她的后背。
幸而早膳只用了几口清粥,没吐出来秽物,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萧又澜见状神色一滞,眼神顿时变得灼热,“王妃……近来可有不适?”
“可有嗜睡……或者喜酸食?”
宁锦婳不明所以,她苦笑道:“萧先生说笑了,我如今哪里睡得着。”
她生完宝儿后精力不济,每日要四五个时辰才能睡饱,直到到了滇南,日日忧心,没一夜安眠。
听话听音儿,萧又澜当然明白她为何睡不着,当即笑道:“王妃且安心,我观王爷脉息平稳,不日便能清醒。”
他看向宁锦婳,俊秀的脸上满是希冀,“王妃若不嫌弃,臣请为您把一把脉,可否?”
第58章 第
58 章宁锦婳微微颔首,却道:“区区小事,不劳烦萧先生。”
萧又澜身上也有股血腥味儿,她心口直犯恶心,多年养成的贵女修养,让她不愿在人前失态。
见她如此,萧又澜眼中虽有失望,却也并未强求。他笑道:“王妃娘娘千里迢迢来滇南,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吩咐。”
“此处虽不比京都繁华,胜在水明山秀、浮岚暖翠。如今正值春三月,您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萧又澜向来有分寸,对待王妃一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如今一反常态的热络,倒让宁锦婳有些无措。
她微笑道:“萧先生,若无要事,我先去歇息了。”
“是极、是极!”
萧又澜忙退开半步,为宁锦婳让开一条路,“您慢着些。来人,护送王妃娘娘回去。”
抱琴挽着宁锦婳,前有丫鬟婆子开道,后有带刀侍卫护送,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浩浩荡荡的阵仗,比皇后娘娘出巡都要讲排场,旁人见了无不感叹,王爷当真宠爱王妃娘娘啊!
被“万千宠爱”的王妃尚无所觉。
因着陆寒霄迟迟未醒,一来需要掩人耳目,二来宁锦婳心里有丝微微的愧疚,她的心神几乎被男人占了八成,剩下的两成分给宝儿。她表面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实则内里疲惫不堪,大清早闹了那么一出,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抱琴,给我倒盏茶水。”
抱琴用手背试好水温后端上来,她心细,自然注意到了方才萧又澜的反常。
“主儿。”
她小心翼翼道:“您身子不爽利,我让琴瑶姑娘来一趟吧?”
作为身边人,她最知宁锦婳的习惯,这段日子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却尤爱酸梅果子,抱琴尝过一个,酸得牙痛。
小公子没让主儿受苦,她竟也忘了,多年前有世子之时,主儿也是这个反应!
抱琴心中警铃炸响,但小公子如今那样,王爷又……萧又澜怀疑的事她也想到了,但同样不敢开口。
倘若是个误会也就罢了,万一再来个小主子……这时机当真不巧。
世子出生之时,两人新婚不过一年,王爷不知在忙些什么,终日不着家,那时候主儿第一次有孕,世子又是个爱折腾的,让她受了天大的罪。
轮到小公子了,他比他哥哥乖巧。那时王爷远在滇南,主儿不让她们提他的名字,但她又时常遥遥南望,面上神情复杂,抱琴看不懂,但她知道,主儿还是念着王爷的。
她刀子嘴,豆腐心,抱琴从小跟着她,看着她茕茕孑立的身影,心里揪疼。
两次生产,两次都是她一个人,倘若这回真有了……
抱琴低眉敛目,试探道:“上次拜访霍夫人,奴婢在园中看到霍家几个公子、小姐,玩得正开心呢。”
宁锦婳微微怔,她来滇南才一个月,京城那些纠缠,霍将军、月娘,舒太妃……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叹道:“月娘的胸襟,非一般的女子可及也。”
她把侍妾的子女一同接在膝下抚养,儿子女儿都教得很好,宁锦婳自愧不如。
抱琴笑道:“我看那女娃儿甚是可爱,霍夫人也说了,那几个孩子,她最喜爱霍小姐,说女儿贴心乖巧,懂得体贴人。”
宁锦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抱琴,你今年多大了?”
“啊?”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怪我,你和抱月年纪也到了,是时候放出去成婚生子,享清福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为你俩多留意留意,定不会辱没了你们。”
抱月和抱琴是她的贴身大丫鬟,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人应是陆寒霄的通房,趁主母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主君。
她与陆寒霄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陆钰,两个丫鬟一直没开脸,旁人没少私底下嘀咕,说世子妃擅妒,她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连自己的丫鬟都容不下。
这话说的也没错,宁锦婳就是不愿意,幸而抱月和抱琴忠心本分,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念头。
如今钰儿都这么大了,她也该为两个丫头考虑考虑。
抱琴没想到闹这么大乌龙,吓得忙下跪陈情,“奴婢万万没有此意啊!”
前些年宁锦婳就张罗着给两人找夫婿,如今这世道,女人得有个男人才算有依靠。但抱琴从不这样想,她是穷苦人家出身,走了天大的运道被宁公府挑中,从此脱离苦海,过得比一般的殷实人家都要滋润。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跟在宁锦婳身边。
况且嫁人有什么好?就算貌美如主子,年少夫妻,情深意切,她看着他们一路过来,从宁小姐到世子妃再到王妃,说起来身份尊贵,只有身边人知道她心里的苦,远不如闺阁时快活。
抱琴一点儿也不想嫁,只想王爷和主儿好好的,小主子好好的,她背靠王妃娘娘,定不会受亏待。
宁锦婳哭笑不得,“那你方才说甚么公子小姐,我还以为你膝下寂寞,想要个孩子顽顽。”
“不不不。”
抱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顺势道:“奴婢没有这个福气,不过您……”
她盯着宁锦婳尚且平坦的小腹,咬了咬唇,“您和王爷正值壮年,奴婢想啊,您如今身子调养好了,假如再来一个小郡主,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绝无可能!”
不等她说完,宁锦婳立刻打断她,“宝儿是上天的恩赐,我已经知足了,为今之愿,我只想他快些好起来。”
抱琴低声劝道:“这谁说的准呢,要是万一有了……”
“有了也好办。”宁锦婳冷笑一声,“一碗红花下肚,什么都了结了。”
她共生育二子,长子困居京城,千里迢迢,见一面都是奢望,宝儿被他爹害成那个样子,琴瑶说短则三年慢则五年,治好的希望渺茫……她不是个好母亲,她不愿再做母亲了。
她也不愿意,再为他生儿育女。
抱琴被她眼底的狠意吓到,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悄悄退下。
想起自家这摊烂事,宁锦婳心里一阵烦躁,精致的糕点只咬了一个小角,便搁置一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看。
恰好,她今日翻的是陆寒霄从她这儿借走的那本《均田法》,当初叶清沅为报救命之恩赠与她的,当时里面还是一片空白,如今已有几处勾画和折页。
宁锦婳原本看不进去这些,可她的心太乱了,身子也疲乏,不想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渐渐的,雪白的手臂耷拉下去,她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沙漏一点一滴流过,宁锦婳的呼吸逐渐均匀。房里有轻微的响动,纱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原本“重伤昏迷”的男人信步走进来,他步履平稳,身形挺拔,除了唇色略有些青白,其余看不出半点病色。
他缓缓抽出宁锦婳手里的书,弯腰把她抱到了榻上。
“婳婳真狠。”
粗粝的指腹摩擦她的脸颊,陆寒霄目光沉沉,呢喃道:“不愿生便不生,说甚么混账话,来剜我的心。”
睡梦中的宁锦婳仿佛不太安稳,翻了个身,嘤咛一声,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轻笑一声,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睡着的样子乖巧极了,卷翘的睫毛又浓又密,落在眼睑下,一片阴影。
陆寒霄顿时心生怜爱,指节反复摩挲她的眼角眉梢,此时忽然传来了几声蝉鸣,忒煞风景。
他目光一凛,方才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起身朝外走去。
第59章 第
59 章庄严古朴的书房,男人正襟危坐在红漆蟠龙的长桌案后,长时间的“卧床养病”让他脸颊有些削瘦,下颌越发锋利,冷锐的目光扫来,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王爷。”萧又澜神色恭敬,说出的话却异常阴狠,“梵琅此人,留不得。”
不知为何,王爷单对这个奴隶青眼有加,先前的破格留用不提,如今那些在暗处耍小心思的,一个个被收拾得明明白白,梵琅却只得了五十军棍。这惩罚对寻常人来说足够威慑,但对那头凶兽压根儿没用,萧又澜想不明白,为何杀伐果断的王爷对那奴隶如此宽宥!
“一介莽夫,不足为惧。”
长时间不说话,陆寒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淡道:“范肿达和张和庸两人胆小如鼠,不敢自己出头便拉了个替罪羊,他空有一身蛮力,被人利用且不自知,小惩大诫即可。”
萧又澜眼里闪过一丝不忿。陆寒霄身边武将甚多,他是除全昇之下最受宠信的文臣,人人尊称一声“萧先生”。梵琅最看不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们爷们儿在前方拿命拼,这些书生们连把刀都拿不动,偏偏爱端着一副架子指点江山,一群烦人的废物!
萧又澜则出身名门,对奴隶之身的梵琅有一丝天然的俯视,如今此人不仅和他平起平坐,言谈之间更是粗蛮贬损,这他如何能忍?
文臣武将之争,自古有之。陆寒霄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暗流涌动,但他并未阻止,甚至有些刻意纵容。此次回京,他把兵权交给梵琅,政务交给萧又澜,若两人真哥俩好的穿一条裤子,他才要头痛。
权力分而治之,他玩得驾轻就熟。
萧又澜不死心,又道:“王爷,此人蛮横不驯,今日竟敢私闯王府,如若不除,恐生大患……”
“序之。”陆寒霄淡淡打断他,唤起他的表字,“本王知你一腔衷心。”
他撩起眼皮看他,目光锐利,“非常时用非常手段。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梵琅勇猛刚烈,心思简单,是一把趁手又锋利的刀,而刀锋当一致对外,你说呢?”
那眼神沉甸甸,让萧又澜不自觉僵直了身体。
“是。”他微微低头,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死紧。
他心里依然不忿,陆寒霄也许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并不在意。梵琅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陆寒霄愿意“昏迷”这么久,肯定不单单为了哄着宁锦婳玩儿。他用了一年收复滇南的各方势力,回京三个月,此次归来,他也想看看那些人是真降假降,又有哪些是墙头草,风哪儿吹,往哪儿倒。
成效喜人,仅仅一个月,当真抓出不少牛鬼蛇神。陆寒霄唇角微微上扬,漆寒的眸里却没半分笑意,他指节轻敲桌案,道:“继续说。”
……
等谈完正事,他才开口问宁锦婳。
“王妃呢?她近来如何,一应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两人虽时常待在一起,奈何男人终日“昏迷”,她不在或者睡着时,他得腾出手见心腹近臣,筹谋划策,只能偶尔趁她睡着时看她一眼,亲近一番,聊解相思。
提起她,陆寒霄的眉梢略微放松,方才凝重的氛围也消散了。
“王爷,属下有一事恭贺。”
仿佛没有方才的龃龉,萧又澜笑道:“添丁之喜,充闾之庆,属下先恭祝王爷子嗣延绵,王府代代昌盛。”
“什么?”陆寒霄皱眉,他脸上有震惊、有错愕,却唯独没有为人父的喜悦。
“她……她有了?”
自从知道宝儿的存在后,他每次都很小心,尽量不弄进去,偶尔兴致来了无所顾忌,事后也会认真给她清理身体。她怕羞,这些事他从不假手于人。
虽然今天宁锦婳的话有些伤人,但从心底讲,他也不愿意她再怀孕生子了。生陆钰那一回留给他的阴影,足以用一生铭刻。
陆寒霄觉得自己天生没有父子缘,两个儿子,陆钰不是个省心的,次子……不说也罢,民间有句俗话,叫“儿女都是债”,他深以为然,这倆小子不就是跟他讨债么?若早知如此,他一个都不愿让婳婳生,他对他的父王没有半分父子之情,更没什么为王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念头。
怪不得,今天那丫头这样说。
陆寒霄眸光微闪,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神色莫名。
王爷似乎……不怎么高兴?
萧又澜不明所以,王妃有孕不是喜事吗?他们都觉得王爷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唯独子嗣不丰。听说京城的世子聪灵毓秀,完全继承其父之风,但子嗣这种东西,自然多多益善,他活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嫌孩子多的。
说句不好听点,乡野村夫有几个多余的铜板儿还要买妾生孩子呢,他跟陆寒霄同岁,已有三子两女,王爷这后院儿,着实太清冷了些。
他犹豫道:“属下并未完全确定,不过……十有八九。”
今日宁锦婳拒绝了他的把脉,他一个外臣,总不能贴上去摸主母腕子。萧又澜十分清楚陆寒霄的独占欲,王妃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他都不敢多看。
他调取了宁锦婳的膳食,发现近来一段时日,王妃特别喜欢吃酸梅果子,他问了王妃的贴身侍女,那个叫什么抱月的,傻乎乎,一套就套出来王妃之前并不喜酸食。
一个女子短短几日改了口味,加上宁锦婳的反常,萧又澜能确定九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喇喇说恭喜。
陆寒霄沉默片刻,道:“找个机会,让人给王妃把脉。”
萧又澜低声应诺,他摸不准陆寒霄的心思,男人的脸色属实算不上好看,他没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王爷准备何时‘醒来’?”
一个月,足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冒头,接下来便是金刚怒目,该打打,该杀杀,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廷,震慑诸人。
“不急。”
陆寒霄唇角微勾,面上一派运筹帷幄的姿态,“本王自有计较。”
***
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陆寒霄冷眼旁观,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千算万全,独独算漏了梵琅。
又是是半月过去,冬天的寒气彻底消散。暖风拂面,粉嫩的桃花开在枝头,带来融融春意。
宁锦婳变得嗜睡起来。
自从那日后,很少有人来求见王爷,宁锦婳心底松了口气,人也越发惫懒,经常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精力也大不如前。
这天,她靠在石凳上小憩。
王府后院有一片桃林,陆寒霄刚到滇南时移栽的,如今开得枝繁叶茂,落英缤纷,微风卷起她嫩绿的裙摆,和地上粉嫩的花瓣相映衬。春日衣衫薄,柔软细腻的料子勾勒出她身体妩媚的曲线。
自小金尊玉贵堆出来的,白皙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连她褪了绣鞋,半遮半掩露出的足踝都是美的。
像天上的仙子娘娘,又像花中的女妖精。
梵琅不由看痴了,直棱棱站在那里,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搁。他刚从兵营回来,占了满身的血和土,不敢往前半步,唯恐亵渎了她。
她与那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醒着的时候,从没正眼看他,他只记得她很高傲,总是扬着下巴说话,耳边红宝石一闪一闪,像血滴一样。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最恨这些所谓权贵们的高高在上,他去打仗,也最喜欢把那些战败贵族的眼睛生挖下来,让他们到地下也不能斜着眼看人。
可她如此待他,他却觉得天经地义,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的……尊贵。
第60章 第
60 章宁锦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繁华的京都,她在宁国公府的绣楼上凭栏远望,亭台楼阁,金玉满堂,入目一片花团锦簇的富贵。
“婳婳。”
她转身,面如冠玉的青年郎君唇角噙笑,抬起指腹摩挲她光洁的额头,“又贪凉了?”
他淡淡瞥眼,“来人,把冰盆撤了。”
“别——”少女趿着鞋去拽他的衣袖,嘟起嘴,“不要嘛,我都出汗了,身上黏乎乎的,难受。”
满庭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隐约传来阵阵蝉鸣,炙夏的日头高高悬起,带来一股热浪。
青年郎君身材颀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婳婳乖,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是谁疼的满床打滚,忘了?”
区区几盆冰宁国公府还是供得起的,不过少女初潮,身子娇得受不得凉,夏天过得格外清苦。
少女眼巴巴看着凉涔涔的冰盆被撤走,一个冰棱子都没给她留,赌气般的别过脸,“哼,哥哥好讨厌。”
青年郎君又好气又好笑,他执起一旁的蒲扇,一边给她扇风,一边道:“是是,我讨厌,不如滇南那小子得婳婳喜欢。”
“女大不中留,这才哪儿到哪儿,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了啊——”“兄长!”少女嗔怪道,她的脸颊红扑扑,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像两把小扇子。
“谁、谁会喜欢那蛮子啊,脾气又臭又硬,天天冷着脸,跟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讨厌死了!”
“这样啊——”青年郎君拖长了语调,好整以暇地看着别扭的少女,道:“既然此人如此讨厌,我便让门房把他赶出去罢,省的让吾家明珠看着心烦。”
“暧,等等?”
少女脚步一顿,双眸亮闪闪,“他……他真的来了?”
“什么真的假的?”青年郎君故作惊讶,“陆世子拜访父亲,跟你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什么干系,羞不羞。”
少女哼笑一声,指尖缠绕着垂在胸前长发,“哼,兄长惯会取笑我。”
青年掌心抚上她的头顶,看着娇羞的少女,目光幽深,“婳婳,兄长舍不得你。”
赐婚的凤谕已下,世子府那边催得紧,他们便是有心想留,也留不了多久了。
少女顺势抱住青年的腰身,额头蹭蹭他的胸膛,撒娇道:“那我便不嫁了,在家侍奉兄长和父亲。”
“又说傻话。”
青年宠溺地抚摸她的鬓角,许久,道:“如若他日后待你不好,便回家吧,兄长养你。”
少女咯咯直笑,“难不成兄长要养我一辈子?兄长愿意,未来嫂嫂可不愿意。”
青年不由摇头失笑,他凝视着尚且年幼的妹妹,喟叹道:“婳婳啊——”……
“呃啊——”宁锦婳缓缓睁开双眼,一片花瓣被风吹到了她的鬓边,她怔怔抬手拂下去,水润的眼眸里满是茫然。
原来不过黄粱一梦。
没有泼天富贵的宁国公府,没有兄长,也没有让她回去的家了。
心里跟掏了一个大洞似的,空落落的。宁锦婳不知自己怎么了,近来尤爱伤春悲秋,连看见落花都觉得伤感。她微敛眉目,起身把裙上的花瓣抖落下去,转头便撞入一双幽绿的眸子。
“你——”她忍不住后退两步,定了定神。
暧,这不是那什么爱食生肉的……统领?
“见过王妃娘娘。”
梵琅微微颔首,透绿的眼眸如野兽般凶猛。他沉声道:“属下见娘娘在此安眠,怕不长眼的人冲撞,便自作主张为您护卫,娘娘勿怪。”
这片桃林在王府后院,宁锦婳喜静,不让旁人追随打扰,“不长眼”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疑惑,淡淡道:“不必。”
她刚睡醒,头有些发沉,“你……嗯……”
梵琅眸光一黯,及时道:“属下梵琅,又名……”
“梵统领。”
宁锦婳冷酷地打断他,她没兴趣知道他叫什么狼啊虎的,她微微抬起下巴,“这里不用你,退下。”
在人前,宁锦婳把恃宠而骄的高门贵女演的惟妙惟肖,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本性,嫁为人妇这些年生生被磨没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释放。
她越是这样,梵琅的心越痒痒,心口跟有羽毛搔动一样,浑身不得劲儿。
他舔舔干涸的唇,道:“您要去哪里?属下送您回去。”
他小山一样的身躯,堵在宁锦婳身前,严严实实挡住去路。
她皱眉道:“离我远些。”
这头野兽这回像听懂人话似的,默默往后挪动半步。尽管方才已经把身上抖落一遍,那些血和泥混在一起的痕迹依然显眼,他不敢离她太近,唯恐亵渎心中的神女。
——寥寥几面,遥不可及的王妃娘娘已经成了梵琅心中的神女。
当他是奴隶的时候,没人注意一个卑微的蝼蚁。后来他成了大统领,很多女人围到他身边,环肥燕瘦,数不胜数,但那些女人如同之前的侍女一样,跟他说句话都不敢,他扫一眼都觉得碍眼,还不如看他的大将军。
她……不一样。
宁锦婳斜目瞥过他,冷哼一声,抬脚饶过他离开。她自认走得很快,但她哪儿比得过一个粗狂的男人,身后之人恍若影子一般,始终和她保持两步半的距离,亦步亦趋。
她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越来越凌乱,不觉中越走越偏。王府太大了,她初来乍到,抱月和抱琴没在身边,竟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道儿,前方是一座水榭,已经无路可走。
内心焦灼中,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往左转。”
宁锦婳一怔,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知道我去哪儿?”
梵琅回道:“此路通往雅苑,王妃娘娘只能去此处。”
他是陆寒霄的近臣,之前府里没有女眷,便没有很多规矩,这里他比宁锦婳熟。
“雅苑?”
宁锦婳心里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这是什么地方?”以她对陆寒霄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
梵琅看着这深幽的曲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是豢养女奴之所。”
看着宁锦婳茫然的神色,梵琅轻‘啧’一声,为她解释道:“南地毗邻南诏,行脚商人捆卖奴隶盛行,达官显贵多蓄养女奴。”
其实男奴也不少,不过男奴不比女奴好命。女奴身段窈窕,被养在府里做歌姬舞姬,吃喝不愁。男奴只能做最卑贱的活计,动辄打骂。死了都没人埋。
梵琅是女奴之子,曾经做过府里的马夫,他行事荤素不忌,从不避讳奴隶出身,但在宁锦婳面前,他踟蹰了。
他含糊道:“那里都是些小娘子……没什么好看的。”
宁锦婳没再往前走,她脸色有些难看,“陆……王爷,常来吗?”
蓄养歌姬不是什么大事,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会做,甚至会被说一声“风流儒雅”,但世子府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因为宁锦婳不允许。
心照不宣,府里蓄养的舞姬不是用来单纯赏乐的,是要在床上伺候男主人的。
宁国公对亡妻一往情深,一个鳏夫拉扯一双儿女,宁锦婳之前并不知道这些。成婚后免不了出门交际,有次她听某个诰命夫人抱怨,说府里的舞姬偷偷怀了老爷的孩子,母凭子贵,得以摆脱奴籍。
那诰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那些小妖精娇娇绕绕的,迷得爷们儿什么都不顾了,你可得立好规矩,不能被这些妖精钻空子!”
宁锦婳面上点头,心里颇为不屑。一个巴掌拍不响,舞姬能钻空子,不都是男人的纵容?她的三哥跟这些人不一样,他才不会贪恋女色。
她被保护的很好,纵然性情有些骄纵,但小姑娘的心总是带着天真和柔软。当日回到寝房,她靠在男人的臂弯里,轻声细语道:“那些女子身不由己,也都怪可怜的。你日后可不要豢养私宠,我不依的。”
陆世子微微颔首,“内宅之事,你做主即可。”
……
那一瞬间,宁锦婳想起曾经少年对她的承诺,又想起滇南这一年,她怀着宝儿的时候,他是不是美人常伴身侧,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一颗心里跟泡在酸水儿里似的,又涩又涨。
听到她的问话,梵琅挑眉,俊朗的脸上有一丝玩味,“王爷并未常来。不过——”他拖长了音调,“王爷时常召见雅苑的女奴们,王府歌姬能歌善舞,色艺双绝,是众人皆知的事。”
梵琅没撒谎,不过经他这么一说,话就变味儿了。
陆寒霄那一年几乎日日睡在军营里,入眼全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就算宁锦婳本人在此,他估计也能坐怀不乱,更别提什么女奴。
他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身边的属下臣子都不是吃素的,酒宴之上,一群大男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陆寒霄养着一园子女奴,多用来招待宾客以及赏赐属下,他是个慷慨的主公,对待功臣,美酒佳肴,金山如玉,美人宝马……应有尽有。
在他眼里,一个如花美人和一匹好马,一幅字画并没有区别,都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可宁锦婳不明白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半点儿,她只知道他很忙。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相隔千里,年轻力壮的夫君养了一院子的歌舞姬,她不想歪都难。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许久,抬脚朝着“雅苑”走去。
穿过曲折的小径,一个大大的红漆圆拱门映入眼帘,宁锦婳站在门外,阵阵丝竹糜音从高墙里传出,显得春意无边。
她还未踏进去,恰好出来两个身形娇小的少女,一人着黄裙一人着粉裙,雪肤黑发,琼鼻樱唇,身段仪态皆是不俗。
“见过大统领。”
两人微微福身,声音婉转如莺啼。她们被困在后院不认识宁锦婳,但梵琅梵统领可是凶名在外,她们都不敢靠近他。
宁锦婳忽然问道:“多大了?”
两人对视一眼,她们不清楚眼前女子的身份,但她容色姝丽,袖口和裙摆的花纹都是用金线织的,绣鞋上缀着莹润的东珠,贵气逼人。
“奴十六岁。”
“奴十七岁。”
十六七岁,真好啊。
宁锦婳看着两人紧致的肌肤容颜,仿佛一掐能掐出水,比满院的桃花都要娇嫩。她当年嫁为人妇时,也是这个年纪。
可惜,她的花期已经过了。
宁锦婳忽然不想进去了。从小到大,宁大小姐的腰杆儿向来挺得直直的,一来有身后显赫的家世撑腰,二有得天独厚的容貌,后来陆寒霄进京,这男人是个实干派,年纪轻轻就把宁锦婳划拉到自己身边,为她遮挡一切风霜。
直到此时,宁锦婳才蓦然惊醒,她所拥有的一切好像空中楼阁,引以为傲的家世没了,容颜逐渐老去,这个院子里有大把大把鲜嫩的美人,他从不缺这些。
她在他身上耗尽了半生的心血,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她一败涂地。
宁锦婳沉默太久,久到梵琅这个粗性子都觉察出不对劲儿。他忍不住伸出手,“你别伤心……”
“王妃娘娘,梵统领。”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几人皆把目光投向来人。俊秀的公子白衣翩翩,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是萧又澜。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宁锦婳,又看向即将碰到宁锦婳肩膀的梵琅,唇边的笑意渐深。
“见过王妃娘娘。”
他微微颔首,面上一派温和无害,说出的话却异常犀利,“属下见您和梵统领一路走来……他粗野出身,可有冒犯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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