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自然知道洛嬷嬷带着洛春折返的目的是要再劝劝苏鸾儿,遂并未差人去催,独自坐在牛车上等候二人消息。
“是王妃娘娘么?”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人站在王府随从的旁边,隔着合适的距离,朝牛车望着。
徐氏听见声音,隔着紫绡纱帷,朝男人望了眼,并未说话。
随从挥手赶男人,要他离得更远一些。
“王妃娘娘,我是陈家医馆的东家,和苏家医馆离得很近,苏大夫开医馆,我可帮了不少忙呢。”男人高声说着邀功。
这里地价贵,本来只有陈家医馆一个,生意好得很,苏鸾儿选定这里开医馆,这陈大夫原十分恼火,嚷嚷着要给人一点颜色看看,后来一查人背景,武安王府出来的,还当过世子妃,自觉惹不起,转而笑脸迎人,小恩小惠送过去,盼着和气生财。
和气了许多日,今日终于见着武安王府来人,自是要抓紧机会表功,好叫王府念念他的好。
见车内没有动静,陈大夫便又说:“王妃娘娘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照应苏大夫。”
徐氏隔着窗帷瞧了那男人一眼,虽然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但看面相绝非善茬儿。
他言语何意,徐氏自然一清二楚,想了想,叫了个随从过来吩咐几句,叫他去打发男人。
“你说什么苏大夫,王府里没这人。”随从厉声说道。
陈大夫听得一愣,下意识反驳说:“那苏家医馆的苏大夫不是世子的人吗?”
一日夫妻百日恩,坊间甚至猜测,黎世子休妻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公主面上好看,私下里定与苏氏还有来往,不然怎会把苏氏好端端安排在长安城里,还给了这么多银钱安置?
“什么世子的人,我家世子只有世子妃一个,你再胡说八道,毁世子名声,拿你见官!”
随从声色俱厉,吓得那陈大夫连连拱手认错,逃命似的溜了。
洛嬷嬷和洛春也在此时回到车旁。
徐氏看过去,见洛嬷嬷无奈地摇摇头,知是苏鸾儿不肯离开。
“那便叫她看看这长安城的不易吧。”
徐氏朝苏家医馆的方向瞧了眼,且看看没有王府的庇护,她那医馆能开多久。
···
谁也没料到,徐氏走后当晚,苏家医馆就失了火。
火是从药房起来的,不止将一屋子新收的药材烧得灰都不剩,连带着旁边的诊房也烧塌了,所幸药房和诊房是在西厢,没与北厢主房相连,只把临近的一面墙燎黑了,没有伤及人命。
如此灾祸,医馆只得歇业修葺,且因火势太旺,把相邻的房子或多或少造成了破坏,苏鸾儿也得承担这些损失。
她合计了剩下的钱财,实在捉襟见肘,除去修葺邻里房子所费,余下的不够重建药房和诊房。
还是得找个医馆坐诊,维持基本的生活,慢慢恢复元气。
苏鸾儿正在盘算着,听见外头有人喊了声“苏大夫”,是之前给她供货的药商。
那药商看了眼院子里焦黑一片,心想医馆烧成这模样,再想办起来恐怕得不少时日,忖了片刻,瞧见苏鸾儿出来,拱手见礼,便直接说了来意:“苏大夫,那药钱之前只付了一半,我近日要出个远门,您看着,把剩下的结了吧。”
苏鸾儿怔了下,很快点头答应,好声商量道:“且容我三日,三日后必定还你。”
那药商在国医堂时就识得苏鸾儿,听她这样说,不好再逼,答应宽限三日。
苏鸾儿重新核算了价钱。当初赁下这座宅子,改建药房诊房,采买药材,五十两金子可说一文不剩,现下遭祸,勉强担得起损失,那一半的药线,实在无力偿付。
她重重按着额头,思想着,除了将医馆转赁出去,还能有什么办法。
“夫人。”郁金和丁香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要再卖掉我们吗?”
苏鸾儿抬头看她们,两个丫头生得都很好看,眉清目秀,白白净净,当初若非她高价买来,两人就要被勾栏里的鸨妈领走了。
“不会。”苏鸾儿说,“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我不会赶你们走。”
两个丫头这才面色松快地一笑,继续背药名药性去了。
苏鸾儿望着两个丫头在灯下用功,不知为何眼睛染了雨露。
她昨夜做梦了,梦见一个冰雪可爱的小丫头叫她阿娘,说好喜欢她,好想做她女儿,叫她别赶她走,别不要她。
还梦见了黎烨,他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开心地对她说,他们终于有孩子了。
一切都是幻梦罢了。
苏鸾儿轻轻揉了下眼角,寻出赁宅子的契约,打算明日去一趟商行。
转赁宅子,偿付药钱,其他的慢慢再来吧。
“十两黄金?”
这是商行给出的价格。
苏鸾儿赁这宅子时,签的五年契约,足足花了三十五两黄金,还费了不少钱修整院子厢房,而今就算西厢房被毁,宅子的地段在那里摆着,不至于如此低价。
“就十两,不转就罢。”商行的掌柜态度强硬。
苏鸾儿带着契约又跑了几家商行,最高的也只肯给十二两,都言这便是市价。
十二两,偿付药钱后,还能剩下七两。
若她能够顺利找到医馆坐诊,这钱足够周转了。
可找医馆没那么容易。
离开长安城么?
离开长安城,又能去哪里?
苏鸾儿望着暗下来的茫茫天色,忽然觉得很累。
积攒了许多日的疲劳都在这时如山洪暴发,一阵阵的晕眩突然袭来,双腿似被洪流卷裹着深深陷进了泥潭里,再也拔不出。
倒地的一瞬,她听见有人“吁”的一声急勒马,喊了句“黎大夫”。
苏鸾儿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间厢房的榻上。
房内陈设简单,一灯如豆,昏昏烛光里,一个郎君的背影落进眼中。
他背对着他,虽是坐在轮椅上,脊梁却挺的笔直,身形略有些清瘦,草白色的袍衫拢不住周身气度,端方清正中不着痕迹地透出一丝孤零零的寂静来。
这气度唯一无二,苏鸾儿虽只见过一眼,却是很快认出了他,“萧郎君?”
那背影轻轻怔了下,旋即转过身来,语声如水,沉静淡然:“黎大夫竟还记得萧某。”
听他唤“黎大夫”,苏鸾儿也愣了下,恍如隔世。
三个月前第一次见面,她以黎夫人自居,连自己的姓氏都未告知。
“我姓苏。”她道。
“苏大夫?”陆虎守在门口,听见这话,满心好奇地扭过头来看她,“是我听说的那个苏大夫吗?”
被武安王世子休掉的那个世子妃?
苏鸾儿不说话。
萧云从朝陆虎看了一眼,虽没露情绪,陆虎已知错地讪讪笑了两声,转过头去继续守门,再不说话了。
“多谢萧郎君相助,我家中还有事,须得走了。”苏鸾儿撑着卧榻,意欲起身。
萧云从正要开口阻止,陆虎已心直口快先一步说道:“可别起来,大夫说了,你这胎像很不稳,从今日起得卧床休息,不然怕是保不住。”
苏鸾儿僵住。
呆愣了许久,才搭在自己腕上诊脉,是滑脉,虽然很弱,但的的确确是滑脉。
她竟怀了黎烨的孩子?
可之前明明来过月事?
莫非,那不是月事,是她疏忽,没有辨出那是胎相不稳的征兆?
孕早期见血,胎儿多半保不住。
“大夫开了方子,我已叫人煎药,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萧云从把药方递给苏鸾儿,让她看看是否需要更改。
苏鸾儿摇摇头,没有接那药方,起身下榻,“不必了。”
不必保这孩子,让他顺其自然地落了吧。
穿好鞋,她似又想起什么,拿过药方看了眼,略一思忖,转了转指上戴着的银戒子,停顿片刻后,摘了下来,放在那药方上头。
“这个戒子大抵够抓药的钱,你便收下吧。”
说罢,她便要走。
“你,可能为我诊诊脉?”萧云从犹豫了下,见她将要踏出门,还是开了口。
他说完,看了陆虎一眼。
陆虎忙道:“是啊黎大夫,啊不,苏大夫,你上次那方子很管用,坞主吃完药舒坦多了,这段日子都是照这个方子抓,但是最近有点儿不管用了,坞主前两天还说再找你诊脉呢。”
陆虎添油加醋地说。
萧云从看了他一眼,没有责怪他最后一句扯谎,只是补充道:“药方本该七日一调,我吃了三个月,不管用是对的。”
并非苏大夫医术不行。
陆虎忙又附和:“对对对对对。”
萧云从既开了口,苏鸾儿便又折返,坐到桌案旁为他诊脉,望闻问切一番,开出一张新方子,交待过熬煎方法,正要离去,又听萧云从道:“不知苏大夫而今可有营生?”
苏家医馆大火,他有所耳闻,彼时并不知传闻中的苏大夫就是她,现如今既知晓了,便不能不管不问。
见苏鸾儿望他不语,萧云从直言道:“我久病,身旁需要一位大夫,不知苏大夫可愿意?”
苏鸾儿眼睫微微翘动,似在考量。
萧云从便继续说:“只需为我诊脉开药,一个月,七两银,其他空闲时间,你可自行安排。”
陆虎觉得钱给的有点儿多,毕竟往常坞主的私属大夫都是三两银,且还要行针灸按摩事,可不单是诊脉开药,不过难得坞主第一次主动聘请私属大夫,陆虎什么也没说。
苏鸾儿想了想,看着他道:“我还不知你是哪里人?”
萧云从愣了下,也才意识到两人这不过第二次见面,她尚不知他底细。
陆虎看出萧云从没有隐瞒的意思,嘴快说道:“我家坞主是檀山坞的主人。”
前朝至今,丧乱不息,许多豪门富户为自身安定,纠合乡党,畜养私兵,据山河之险修筑堡垒,称做坞壁,坞壁有大有小,大者容有数千众,堡内民众即使不与外界沟通,也可自给自足,如国中小国。
黎烨一向视之为皇朝大患,总说等四方安定,要掀了这豪强坞壁。
这檀山坞大概便是其中一处。
若应下这桩差事,就要随萧云从去檀山坞,她甚至不知道檀山坞在长安城的哪个方位。
可留在长安城,又是生计艰难。
萧云从看出她犹豫,说道:“苏大夫不必着急答复,我在长安城还有一桩生意,七日后才走,到时,答复我便可。”
苏鸾儿再次道恩谢,正要离去,又听萧云从说:“苏大夫若有难事,或许我能帮上忙。”
她晕倒时,手里攥着一张契约,大概是想转赁医馆。但商行最善投机取巧,知她急于转手,定会咬死低价。
苏鸾儿摇头拒了他好意,“多谢,我能处理。”
抬步出了门,又听身后说:“若时间来得及,不必托于商行,于两市中发布告,明码标价,也可转手。”
苏鸾儿心头一明,回身望他片刻,再次道谢。
女郎已经离开好一会儿,萧云从仍旧静静望着门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坞主,这戒子上好像有字。”陆虎举着戒子在灯下打量,看见戒子内壁上刻着一个像花又像字的图案。
陆虎认不出,递给萧云从辨认。
“是字吗?”陆虎问。
萧云从看了会儿,认出那是一个篆书“烨”字,“火”如炬煌煌,“华”灿烂繁盛。
“熔了吧。”萧云从没有回答陆虎的问题,只把戒子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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