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寒交暑,昼替夜,三载忽忽。
苏家医馆早已远近闻名,常有人慕名前来求医,这几日来的病人尤其多,且大部分都是为利器所伤的青壮男人。
“夫人,醉心花剩的不多了。”丁香点算过药材,来与苏鸾儿禀话。
醉心花是炮制麻沸散的主药,平常用处并不多,药房里囤货本是够的,但因这几日来的病患多是外伤,麻沸散用量骤增,醉心花耗得很快。
偏生近来时局动荡,檀山坞亦加强了戒备,药商许久没来,无法及时补足药材。
“再去郑家婶子那里一趟,看看能不能把她手上的醉心花买了。”苏鸾儿说。
丁香应了一声,刚拔脚要走,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娃颠颠跑了过来:“丁香姐姐,等等我。”
女娃生的如冰似雪,圆乎乎的小脸儿上挂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头顶扎着两个总角小髻,一面簪一朵金黄小花,跑得急,颠掉了头上花也不管,跑近了攥着丁香手不放,生怕她独自跑了。
“喝过药了么?”苏鸾儿捡起掉在地上的小花,复为女儿簪去头上,却是满面肃色看着她问。
女儿生来带着些弱症,经常生病,但她不爱喝药,最善撒娇撒痴抖机灵,只有苏鸾儿镇得住。
“喝过了!”女娃脆生生答,转而笑嘻嘻对苏鸾儿说:“阿娘,我去买药材,你等我好消息。”
说罢便拽着丁香手一路小跑出了门。
苏鸾儿转身去到厨房,倒了煎好的药给一个住在南厢养伤的男人送去。
男人奇怪,“苏大夫,我刚喝过药了啊,小女娃送过来的,满满一碗呢。”
男人指指旁边放着的青瓷空碗,“我喝的一滴不剩。”
苏鸾儿看过去,见是女儿专用的药碗,这才明白刚刚女儿为何着急拉着丁香跑走了。
“今天得喝两碗,还有,以后女娃端来的药不要喝,不对你的症。”
苏鸾儿没有说破,所幸女儿的药是养元镇咳的,药性温和,男人喝了也无坏处。
这厢送过药,苏鸾儿拿了针灸用具,正打算去为萧云从施针,听得有人朗声叫着:“苏大夫救命!”
便见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个血淋淋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
“周叔,怎么回事?”苏鸾儿虽还未细瞧,但见那伏在背上的人浑身是血,送医者也是忧心忡忡,想来这人伤的不轻,放下银针迎了出去。
“你快看看他,他被蛇咬了!”周叔把人放下,拉起伤者左手递给苏鸾儿,“就是这只手被蛇咬了!哎呀,都怪我那姑娘,非要去那深山里采药,要不是这位壮士相救,死的估计就是我女儿了!”
苏鸾儿仔细查验过伤者左手,并未发现蛇咬的伤口,倒是他手臂、前胸和腰腿部有许多处刀伤,脸上也有血污,加之胡须杂乱,几乎看不出他的五官。
“确是这个手被蛇咬了?”苏鸾儿问。
周叔肯定地点头,“就是这个手,他拔刀斩蛇,被咬了一口,虽然斩掉了蛇头,但是也昏过去了!”
苏鸾儿再次仔细勘验过,没有发现蛇咬痕迹,想是周叔看错了,暂时撇开左手,检查他全身伤处。
“头部受过伤?”苏鸾儿摸到他后脑一个鼓包,似是受过外力撞击,抬头看向周叔,欲询问更多细节。
周叔连连摆手,“这不是我们干的,他蹿出来斩蛇时就伤成这样了!”
苏鸾儿没再多问,验过伤处,除了后脑那个包有些凶险外,其他外伤都不在要害处,没有性命之忧。
“郁金,给他清洗伤口,另外,备好麻沸散,一会儿喂他服下。”
他身上有几处刀口过深,需得尽快缝合,一旦感染汇脓,就危险了。
郁金这厢处理着新背来的伤者,苏鸾儿抬步去了萧云从房内继续为他行针。
进门见他正盯着檀山坞的城防图沉思。
这些日子不止医馆涌来许多伤兵,檀山坞附近也有许多陌生面孔,拖家带口安营扎寨,说是其他坞壁中逃出来的。
自从去年齐朝军甲渡江南下,攻灭江左小国,豪强坞壁便一跃成为齐朝重点打击对象,已经有许多坞壁被攻破,坞中部曲私兵,投降者编入齐军送往长安京畿,负隅顽抗者一律杀无赦。
檀山坞虽在南北交接要道,但据山盘水,地形险峻,且行事一向规矩内敛,不似其他豪强坞壁奢靡张扬,声名远播,故而尚未引来齐军整顿。
虽则如此,也需未雨绸缪,好生想算一番了。
萧云从轻轻叩着额头。
“坞主。”苏鸾儿唤了句,俯身去为他挽裤腿。
平日里都是陆虎做这事,她只负责行针,但今日陆虎不在,想是城防紧要帮忙去了,苏鸾儿便亲自做了。
萧云从不防女郎有此举动,身子一僵,回过神来忙拨开人的手臂,按着裤腿不叫她动。
“我自己来。”良久,他呆呆看着苏鸾儿,才说了这句话。
苏鸾儿见他神色不甚自在,放手退开去,到桌案旁取银针。
萧云从的伤虽在腿上,但苏鸾儿施针并不限于腿上穴位,双臂、肩膀和胸膛都要施针,是以男人只得赤了膀子。
往常有陆虎在,萧云从还自在些,今日只有苏鸾儿,他虽面色镇静,但胸膛之内早已扑通扑通如擂战鼓。
女郎在他胸膛几处穴位上施针,贴他很近,呵气如兰,匀称的呼吸扑在他胸膛上。
萧云从抿紧唇,低头看着专注施针的她。
三年来,她一直都是如此,不管面对怎样的他,都是这般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有人为她牵线做媒,她从来毫不犹豫地回绝。
也有流言说她早就和他暗通款曲,她依旧不气不恼,没有任何反应。
纵使朝夕相处三年,但他看不透她的想法。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问她几句话,瞧见自己那条伤腿,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勇气如风中残烛,一寸一寸暗下去,终至淹灭。
“其实,你的腿问题并不大。”苏鸾儿忽然说。
她曾撞见萧云从夜深人静独自抛开轮椅在房内踱步锻炼,虽然一脚深一脚浅,但并不妨碍行路,他完全不必依靠轮椅的,但他在人前从不肯露出那种模样,偶尔站起来,也极力克制着腿上的缺陷,想看上去同正常人一样。
萧云从沉默,苏鸾儿也不再说话,继续为他施针。
“还有可能治好么?”萧云从忽然问。
陈年旧伤,又是在骨头上,萧云从一向清楚这条腿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了,也早就认命了,可不知为何,看着苏鸾儿沉静端丽的神色,就生出些痴心妄想,或许,他能好呢,能像正常的八尺男儿一样,长身而立,站在她身后。
“我正在找办法。”
苏鸾儿目光仍旧专注地落在他臂膀的穴位上,并没有看见萧云从的眼睛如死灰复燃,砰得亮了下。
“你有伤,不能乱动!”
那厢院里忽然传来郁金的呼喊,接着便听周叔急匆匆地叫:“恩公!恩公!好好养伤!”
踏着此起彼伏的焦急声音,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朝院门走去。
概是察觉这厢院中有人在看着他,转过影壁时,他警觉地朝这里瞥了眼,继续走出两步,忽然停下。
顿了一息,再次转过头来,定定看着苏鸾儿,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他仍然披着带血的袍子,面庞上的血污已被清洗干净,头发也稍作整理,虽然胡须依旧杂乱,遮住了嘴巴,但露出的半边脸很是熟悉。
苏鸾儿也怔怔看着他,努力想,是在哪里见过?
想了许久,直等他来到近前,目光直勾勾落进她眼中,才终于想起他是哪个。
竟是黎烨。
方才,她为他查验伤口,几乎看了全身,竟没认出他来。
便是现在,望他眉目熟悉,却也勾勒不出他曾经的英朗气度。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然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黎烨亦看着苏鸾儿,目光沉寂如雪,良久之后,转目看向她身后的萧云从,望他赤着半截身子,眉宇更冷,握紧腰中短刀,沉声问:“你是何人?”
“恩公,恩公,可不敢无礼,这是我们坞主!”周叔忙好生劝说。
黎烨听罢,目光仍定在萧云从身上,长臂一伸握住了苏鸾儿手腕,欲要带她走。
“站住!”萧云从扶案站起。
“放手。”苏鸾儿一手抓紧门框,淡淡望着黎烨。
“放手。”见黎烨无动于衷,她挣了挣手臂,漠然望着他。
黎烨抓她越紧,几乎将她腕骨捏碎,深深看着她,眉宇之间都在用力。
“放手!”脆脆的一声大喊。
虽然稚嫩,但听得出发了狠。
下一刻,女娃噔噔噔跑了过来,手里的一截小竹棍愣被她拿出提剑的气势,仰头指着黎烨,大声嚷:“快放手!我阿娘叫你放手!”
女娃只有三岁,刚刚到黎烨膝盖,纵使提竹棍指着他,那竹棍也到不了他腰际。
黎烨盯着女娃看了会儿,望向苏鸾儿,阿娘?
“放手!放手!”女娃手执竹棍用力抽打黎烨。
见没能救出阿娘,气的扔了竹棍,环顾院内,目光落在自己平常玩的鞠球上。
黎烨丝毫没有注意女娃的动向,一动不动看着苏鸾儿,又看了看萧云从,似在盘算着什么。
“放手!”
咚的一声,鞠球砸在了黎烨后脑勺。
他回头,望见女娃凶狠狠地盯着他,片刻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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