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心小筑离开,无霜沿着通往湖岸的唯一平桥慢慢地走。


    她走出府门的时候,兆羽来送她。


    “王妃,您就甘心把殿下拱手相让?”兆羽依旧摇着手中羽扇,哪怕风把他束发的灰白发带吹得狂舞。


    无霜弯眸笑,清澈的眸子挂着薄薄一层湿润,亮晶晶的,就像月光坠入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她知道,兆羽是在挽留她。


    谢绝兆羽好意,在她迈出脚步之后,不挂任何牌匾的厚重府门,在她身后沉沉阖上。


    要下雨了,她要走快点,走到岸上,再雇一辆马车,在雨落下之前,她或许可以赶到盘云山脚下。


    从前,她从不知,通往湖心岛的平桥竟有这么长。任凭乌墨云层在头顶翻滚,雷鸣贯耳,她的脚步未有半点退怯。


    其实,宣楚之对她是极好的。无霜心想。


    有次从皇城回湖心小筑,无霜流连于大玉京的夜市,那夜漫天星河,像是抖落在墨绸上的珍珠,怎么数都数不完。无霜一时兴起,让马车先回,她要和夫君一起星中漫步。


    只是大玉京的夜市太大了,离开夜市她便走不动了,又累又困被宣楚之抱在怀里。


    后来的路,是宣楚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这样的夫君哪里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他不爱她。因为不爱,他的好,就像是举手投足里漫不经心给予的逗弄。


    她做了三年洬阳王妃,任是再不注意,也会知道,湖心小筑的天空时常有黑羽鸟飞来飞去,那是训练有素的信鸦,比鸽子更凶猛,更敏捷。她从未被立过规矩,却知道岛上有几处院子她不能踏足,会很危险。


    她捂着耳朵遮住眼睛,把宣楚之希望看到的鲜活、恣脱都表现得完美。


    快走到湖岸的时候,身后传来马蹄声。无霜想了想,扬起唇角侧身回望,果然看到她意料中的人策马而来。


    马蹄在她面前止住,“你果然来送我了,梨云。”无霜看着马背上的青衣女子冷着脸翻身下马。


    梨云不像兆羽话那么多,她总是寒着一张脸,少有表情,话更少。这是她在洬阳王府里,除兆羽、安福以外唯一相熟的人。


    梨云平静无波的视线落在无霜脸上,许久,她终于开口:“我送您。”


    “太好了,梨云。”无霜笑得眉梢都弯下,爽快应下一溜烟就骑在了马背上。梨云定定望住她,无霜抿了抿唇,不得不坦白:“呵呵,确实任性了些,洬阳王秉性高洁,金银这等身外之物,我就是拿一点,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她没有钱,如何雇马车。


    梨云垂下眼帘,似乎不想被她蠢到。干涩又紧绷的气氛,因此变得自在不少。


    骏马疾驰,耳畔风声呼啸,两鬓碎发被风吹得张牙舞抓。马跑得太快,暴雨前的粘稠空气狠狠扑打在脸上,待马蹄停在桃林外不远处的时候,无霜的脸都被风抽得麻麻的。


    “梨云你看,穿过这片桃林,再过一座吊桥,就是我家了。”无霜站在一块儿孤零零凸起地面的石头前,揉了揉麻木的脸颊,指着身后的桃林给梨云看。


    梨云一手牵着马缰,点头不说话。


    无霜得不到回应,一点不嫌烦,又兴致勃勃道:“梨云,你姓梨吗,这个姓真好听。”她叹一口气,也不见多惆怅,“我不姓无。”


    梨云:……


    本来也没有这个姓氏……


    “我叫奚梨云。”梨云回答。


    无霜转动着眸子作出思索模样,可依照梨云对她的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奚”这个姓氏的背后,代表的是什么,“这个姓可太好了!”无霜一掌拍在梨云肩上,不吝赞叹,“阿娘说我没有姓氏,兆羽以为我骗他。”


    梨云沉默着,无言。


    “你快回去吧,城中肯定要下雨了。”无霜抬头看碧天云海,山里的天从来都和玉京城不一样,她又想了想,道:“你若是觉得累了,就来这里找我。”


    梨云垂眼,缓缓点头,又站了一会儿,大步上马往回奔驰而去。


    无霜注视着梨云的身影化成一个点,最终消失的视线里,才迟迟转身,寻着熟悉的记忆踏进桃林。


    此时正值秋日,见不到灿灿桃花,只有密密的叶片被山风卷着,沙沙作响。


    无霜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前走,时而绕过一棵嶙峋树干转几圈,步调轻快,有时会突然在路过的树干上拍两下,自言自语着:“我回来了。”


    就这么在桃林里欢快的跑了一阵,她忽然停下脚步,额上铺着一层细细的汗,被林风一吹,阵阵冷意。


    原本愉悦放松的神情忽而肃整。她转头四顾,赫然发现,这林中桃树多出不少。有人在这片桃林里重新种下新树,然而多出的桃树并非幼苗,和原来的桃树一般无二的粗大树干。


    是以,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路没有了。


    她又在桃林里绕了几圈,每一次,都会回到进来的地方。上扬的眉眼稍稍耸下,无霜歪着头瞪四周,“先生最是讨厌,一定是他又跑出来种树,肯定是他!”


    先生是山谷里唯一的秀才,平日里,教山谷里的孩子识文断字。教他们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教他们民心若水,载舟亦覆舟;教他们破军阵势如弘昼最为凶悍,因此阵眼以命祭之。


    教他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无霜把这句话又在舌尖滚一边,顺带把他娶不上媳妇的话又咒了无数遍。


    在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早课上昏昏欲睡之际,先生似乎说,任何人不得擅动桃林古树。


    毫无缘由的,她此刻认定,先生绝不会来动桃林,山谷里的人,也不会。


    原本欢快的心渐渐变得慌乱,桃花郡一定是遇到了变故,警惕的时候,心也变得敏锐起来。林里风细,发丝几不可察的浮动在空气中,似浮沉。


    无霜驻足,阖着睫羽感受风的流动,她的小鼻子倏尔使劲吸了吸,须臾之间,如鸦长睫陡然掀开,眸底一片惊惧。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的味道。


    她对血腥气敏感,宣楚之有时回去,虽然已经掩饰得很好,仍会被无霜捕捉到淡淡的血的腥咸,彼时,她一边心疼一边嗔怨,“夫君外出求画,也太拼了。”


    纵使再淡的伤口,只要有流血,哪怕清洗过,也躲不过无霜的嗅觉。是以,此时的她站在繁密桃林,第一次生出恐惧和绝望。


    她又一次尝试走出桃林,按照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步调,又一次回到原点。


    林间的血腥气似乎越来越浓郁,无霜额角的汗越来越多,细密汗液凝成水滴,顺着额角滑进眼尾里,刺得眼睛一阵涩痛,泪液就这么毫无征兆得流出来,一颗颗像琉璃珠子一样噼里啪啦掉下去,落在许久未淋过雨的地面上。


    无助感像是海藻,从四面八方将她裹进未知的漩涡。


    她刚刚失去自己的夫君。失去的方式也荒诞可笑,长得和她及其相似的女人凭空跑出来,让她一夕之间知道真相,她深爱的人并不爱她。她收拾行装,整理情绪,只想回家见一见自己的阿娘。


    可是此时,她弄丢了回家的路。


    无霜纤瘦的身体晃了晃,像是终于承受不住,抱膝深深蹲了下去。她下半张脸埋在膝骨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任凭眼泪不断坠落,砸湿地面。


    进入秋日,盘云山向来少雨,林间枝木枯燥,就连零散盖着些许干黄叶片的泥土地都干出龟裂隙痕。


    水雾氤氲着视线,随着水珠滴落,视线得以短暂恢复,又被下一阵水雾重新覆盖。


    忽然,无霜狠狠闭了闭眼,挤掉眸底多余水液,死死盯着被洇湿一片的深褐色泥土。


    有人栽下新树,毁了回去山谷的路。种树,必然要动土,纵使再小心,被翻过的土表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无霜吸了吸小鼻尖,猛然站起,起得太猛,眼前一阵眩晕,她闭了闭眼,缓过这阵眩晕,开始走到每一棵树下查看。


    地面皲裂痕隙完整的,是本来就活在桃林里的树。痕隙走势被阻断、延展凌乱无序的,是动土过的。


    无霜拔下发髻上唯一的珠钗,每找出一棵被翻过土的桃树,就用钗尖在树干上画一个圈。


    她穿梭在桃林每一棵树下,天光从头顶向西斜斜划过,落入盘云山的另一端,如天障般的山体倒下沉沉的影子,桃林里越来越暗。


    无霜终于找出桃林里所有被翻过土的树,共二十六棵。视线在所有被标记的树干扫过,眼前的路登时浮现在眼前。


    穿过桃林,终于看到记忆中的环山玉带河,河上横跨着一座吊桥。


    无霜走在吊桥上,心底的不安越来越重。


    太静了。


    距离山谷入口越来越近,她却没有如期听到鸡鸣狗吠的热闹,也没有炊烟裹着饭香扑她一脸。


    她凌乱奔跑的脚步在山谷入口停下,眼前漆黑一片,不见邻家灯火亮。


    山谷里夜风凄冷,愈发显的浓郁到窒息的血腥气沉沉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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