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碎石落地,地面下传来机巧转动声响,沉寂着的阵形再次启动。


    无霜赫然发现,面前的石林如活物一般,在昏暗无光的潮湿空间里,此起彼伏似水草摇曳。她深吸一口气,一脚迈入阵中,耳边是巨石摩擦地面带来的轰隆声响,偶尔穿插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


    眼前石林起起伏伏,在错落间隙里,无霜一眼看见藏于石林后的囚笼,她的养父母正受困于此,身上衣衫尽染血红。


    “阿爹阿娘!”血腥气灌入肺腑,无霜将一迈出脚步,眼前景象被升起的石柱阻挡,她重重撞在石柱上,闷痛伴随着如影随形的血腥气,忽而一道白光闪过,无霜闭眼再睁,入眼是桃花灿灿。


    无霜睁大眸子,疑视周遭。


    春花煦风,鸟雀啼鸣。落花捻在指腹,被揉成浆红汁液,是真实的触感。


    太子的地牢甬道狭长,竟是通到盘云山。无霜又警惕四顾,被人故意栽种的桃树也在,疑虑稍放。


    她穿过桃林,跑过吊桥,来到山谷入口,一眼看到乌先生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先生也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无霜,斜斜睨她,“我教你识文断字,可不是让你终日看话本的。”气哼哼转过身,给无霜一个后背。


    无霜下意识就要反驳,话到嘴边堪堪停住,又径直往山谷深处跑,刚跑出几步,心脏一阵剧烈跳动,她停下脚步,按着鼓动的心口弯下腰去,深深吸气,又缓缓送气。


    “哟,做得不错。”


    无霜偏头看去,青年锦衣泛旧,正吊儿郎当笑着,撑着身下破旧的轮椅从乌先生院子里出来。


    “可是知我在此,心跳才快成这样,本郎中俊朗之姿,确实非一般人可直视。”


    无霜缓缓转过身,看着断腿郎中身上洗的泛白的衣服,这人从天下掉下来,就这一身衣裳,穿了洗,洗了穿,又矫情得很,不肯穿山谷里的棉麻衣。


    三年玉京城锦衣玉食,她忽然发现,断腿郎中的衣裳……


    她往回走几步,停住断腿郎中身前,凑近了仔细观察靛青泛白衣料上绣工精细的瑞鸟伴莲纹。


    “往后去,你脸大到我了。”青年一掌推开无霜的脸。


    “明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霜唤出这个名字,不自在的咬着舌尖。如此不着边际的人,怎么会取这么诗情画意的一个名字。


    青年挑眉觑她,又阴阳怪气问:“你跑回来做甚。”


    这一问,无霜怔了怔,方才记起一切,她揉了揉小鼻尖,眼眶包住一汪水珠,委委屈屈道:“明月,我中毒了。”


    “手伸出来,我瞧瞧。”青年指尖翘起,摆出探脉的一贯姿势。无霜意外发现,断腿郎中的手竟然很好看,是不同于宣楚之的另外一种好看,矜贵却无书生气,以前她却未注意到。


    无霜伸手过去,青年指尖轻似飞絮落在无霜腕上,只一息,指见飞起点在无霜脑门上,“觊觎本郎中的人可多着呢,后边排队去。”


    “我中毒了。”无霜咬牙呲他。


    青年见状,乐呵呵得笑,“死不了,给你的仙丹呢,我可搓了好几回澡才搓出来的。”


    “被抢走了。”无霜心虚低头。


    “哟,夫君被人抢,药也被人抢。”


    “你怎么知……?”无霜猛然抬头,与青年目光碰撞的霎那,她忽而就忘记要说什么话,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在被她逐渐忘记,她方才跑回来是要做什么?


    “我自然知道,因为你笨。”青年一如既往坏笑着打趣她,“药没了就没了,你扶我去温泉池,我好好泡泡,给你再搓一粒。”


    无霜点头,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推着轮椅往温泉池走,却是越走越慢,脚下虚浮无力,犹如灌铅。


    “明月,我推不动了。”无霜嫌弃蹙眉:“你太胖了。”


    “胡说!”青年一拍扶手,偏头侧目瞪她,“那是你毒发了。”


    毒发了……无霜脚步陡然顿住,电光石火间,有微妙的血腥气被她捕捉到,继而,耳边的鸟鸣风徐如纱幔退去,沉石摩擦声、水滴声,如沙泥灌入耳道。


    乌先生的脸突然探过来,竖眉吹须骂她,“蠢货!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亦黑亦白,花香蛊惑人心,鸟鸣也是凶器,声音、气味皆可杀人,抵千军万马,我教你多少遍!”


    无霜被骂得正愣住,鼻子里一股温热淌出,手背一抹,猩红触目。


    “明月,我鼻子流血了。”无霜吸一下小鼻子,试图把鼻血吸回去。


    青年转动轮椅,和无霜面对面,他举起手揉着无霜额角凌乱的发,一改往常嬉笑,怜惜地说:“三更雨发作,七窍泣血,可要跟我去取解药。”


    无霜点头,接着又摇头。乌先生的脸再次探过来,张嘴就要骂她。


    “声音,气味。”无霜捂着耳朵闭着眼语快似倒豆子:“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水滴声,看似无章,实则有迹可循,二者以声筑幻,以血腥气作引,先生你别骂了别骂了!”


    再睁眼,眼前的屋舍、山石犹如冬日寒冰被放在夏日天光里,极速消融。


    青年坐在轮椅上笑吟吟看她,“痛得受不了就大哭着跑过来。”


    “大哭可以解毒?”


    青年摇头,得逞的笑着:“竟说胡话,当然不能,跑过来抱紧我。”


    眼前的人逐渐变得透明,面容越来越模糊。无霜突然大声哭喊:“明月,你答应来玉京城看我的,三年了,你人呢。你食言了,明月,你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死了……”


    无霜跪坐在地,再次陷入黑暗里。周遭石柱林立,她仰面泣如雨下。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懊恼过往日虚度时光。她不该把时间浪费在看话本、和爱一个人。


    先生教过的,破军阵势如弘昼最为凶悍,因此阵眼以命祭之。眼前石林阵,是以破军阵为托而设。


    无霜想起来了,这是个死阵。


    -


    兆羽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滩血里,又一动,才发现背上压着一个人。他挣扎着坐起,赫然看清,滚落下去的尸体是赵辕。


    后背的衣服被血染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在秋夜里,黏腻湿冷,而更令他心上一寒的是,他攥在掌心的红玉葫芦不见了,想来是他昏死过去那刻,红玉葫芦掉落在地,被禁卫军踢丢了。


    马车驶入皇宫,自然要迎乱而上,才能找到宣楚之。


    宫中人马交战,洬阳王的人,东宫的人,还有最后一支忠心耿耿誓死守卫陛下的禁卫军,马车走到后来,已经绕不开满地尸体残兵,只得下马车,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禁卫长的长刀劈晕的。


    此时,这里已经静下来,满地尸体多数是禁卫军的衣裳。


    兆羽取出一块素帕盖在赵辕脸上,朝泰安殿走去,那是百官上朝的地方。


    泰安殿前的裕泽广场上,黑白软甲各据东西,如两军对阵,杀气腾升。儒白绣金流云旗在黑夜里犹如招魂幡,勾魂索命不战而威,而玄金腾龙旗下,并无太子宣祁钺,为首的棕红宝马上坐着的,是乌行舟。


    “洬阳王殿下,无诏闯宫,是谋逆。”乌行舟隔空凝视对面人,仿佛料到对方会说什么,他继续道:“太子是正统,陛下若不在,太子殿下是顺应天命,陛下若在,太子殿下是护驾有方,三殿下,回吧,此时回,尚有生机。”


    宣楚之的银色软甲上溅了几滴血,落在雪白上猩红刺目,他遥望着昔年伴读,平静的笑:“少栖,你如何不知,我的身后从来无路。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另寻他主。”


    两厢短暂沉默,只闻旗声猎猎。


    兆羽方从宫墙后探头,箭簇破空擦着他发髻斜入墙中。九霄腾空似猎鹰飞掠而来,一把锁住兆羽肩骨,将人提起,天旋地转,兆羽一阵眩晕,被丢在宣楚之身旁。


    “疼!疼!”兆羽站稳脚,却没空骂九霄,只能凑近低声将情况向宣楚之言明。


    宣楚之侧目看着兆羽,闻言脸色一沉,先前的平静在顷刻碎成粉齑,而之后,眸底却找不到任何情绪。


    兆羽惭愧又内疚,他却没有从宣楚之眼中看到责备,只是空白一瞬,茫然随即弥漫。


    少顷,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他突然勒紧缰绳策马掉头冲去东宫方向,一息消失在苍苍夜色里。


    有宫殿起火了,滚滚浓烟很快弥漫至整个皇宫,也顺势遮盖住满城血腥气,却盖不住汉白玉砖尽染血红。


    东宫,内侍匆匆来报时,宣祁钺正从温泉池中走出,身上衣袍松松垮垮,方走两步,腰带便掉了,他又朝门口走出两步,一团白影疾袭而至。


    温泉池的水升腾起水雾氤氲,瑞兽香炉里瑞脑香浓到甜腻,东宫的温泉室,祥和旖旎,全不见宫外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内侍匆匆抽出挂在墙上的剑掷出,“殿下您当心。”


    话音将落,长剑破空带出惨厉啸声,寒芒在氤氲水雾中一晃,宣祁钺急剧后退,他甚至没有看清宣楚之是如何逼近的。


    衣袂翻飞,剑光缭乱,剑气如有实质,搅的层层水雾簌簌颤退。宣祁钺第一次见到宣楚之出手,他太想知道北离十三部落眼中的玉罗刹是何实力。


    宣楚之的招式极快,剑势极险,是完全舍弃防守任要害袒露的进攻,他的剑凌厉,全不似他人平和温润。


    可剑映人心。


    宣祁钺眸光骤亮,琉璃烁星。


    两把剑锋相错,寒刃撞出刺耳利响,火星洒溅,又快速分开。倾刻间夺人命的招式再次激烈相对,剑声铮鸣间,一把长剑陡然飞出,落在温泉水里,砸起一阵水花。


    剑刃抵在宣祁钺颈下,宣楚之眉目阴翳,“解药在哪儿!”


    “你不会没发现吧,她的五更月出自皇兄之手。”宣祁钺微微眯起眼睛,“皇兄死时,有话嘱托于你,你可要听。”


    奉化帝长子宣拙訾,字明月,其母蕊夫人,是前朝长公主之女福曦郡主。


    “我也是你皇兄”


    “你?”宣祁钺无视抵在命脉的寒刃,意味深长的笑,“你是堂兄,哈哈哈。”


    宣楚之耐心耗尽,长剑一压,冷刃没入苍白的皮肉里,“把解药给我!”


    “看来是孤对了,她果然能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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