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黑红大婚日
秦国咸阳王宫的西偏殿内, 整间殿唯有两个家具,一个是摆满了政务相关竹简的长案几,一个是与案几相对的极为宽大的榻。
此时榻上,正半躺着白发白须的老秦王, 他半阖着眸子, 手中还抓着一个竹简, 面带倦容,不消片刻的功夫,呼噜声响彻殿内。
与老秦王一直相伴的内侍, 蹑手蹑脚走进来, 不忍心叫醒老秦王, 谁知他刚一走近,老秦王呼噜声骤停,睁开了满是警惕的眸子, 见是他又平和下来。
“何事?”
内侍躬身将帛书呈上, “王上, 此乃蔡公门下之人送来的帛书, 说是经由褚商传递, 其看上面的封蜡乃是秦国古纹,蔡公又不在, 惟恐耽误要事,匆匆送来。”
老秦王疲惫地挥手,“念!”
内侍先是小心将帛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又用火轻烧, 确认无毒, 方才揭下蜡封,念道:“蔡公亲启:
经年一别, 玉已弱冠,玉幼时得蔡公教导,谨记恩情。
玉在郑国谨小慎微,期间种种艰难自不必赘言,为生计,玉化名苏钰,投靠至褚公门下,在褚公家中当奴仆……”
老秦王豁然睁开眼,坐直身子伸手,“将信给我。”
内侍不敢耽搁,他也被信上内容惊到了,不知该震惊秦国公子给人当奴仆一事,还是该震惊苏钰就是他们秦国的公子,快步将信展开递给老秦王。
老秦王一目十行,后又细细逐字逐句读之,“玉已讨褚公孙女褚时英欢心,现即将在郑国迎娶褚家时英,时英家产丰厚,嫁妆亦是,玉盼蔡公与玉协商回国之事。”
“哈哈哈,好!”老秦王大笑出声,赞道,“抛却公子身份,能屈能伸,抡材盛会可见文采斐然,此子是个秉性坚实,心思慎密,钟灵毓秀之人。”
“好!”
老秦王一扫困倦,整个人精神焕发,“给我上蒸肉!”
内侍险些哭出来,王终于肯吃肉了,只要肯吃东西,身体就能继续撑下去,不然王食欲不振,他们终日揣揣不安。
回首看老秦王低头去看帛书的模样,内侍在心中高兴。
王已年迈,然而太子安定君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大胖子,很难想象,一生戎马霸道无比的王,会有一个懦弱无能的太子。
关键太子的众多庶子亦无一人能担起大任,秦国后继无人啊!
如今终于有能让王称赞的公子了!
内侍端着蒸肉小心放在案几上,听老秦王说:“传蔡兰和安定君。”
王又忘记蔡公去郑国了,内侍小心提醒,老秦王吃肉的手一顿,“那就叫安定君过来,蔡兰如今到哪了?”
“应已抵达郑国。”
郑国境内,蔡兰刚一露面,就被请至了郑国王宫,面见郑王。
郑王脸色不太好看,任谁听说秦国相国出现在自己国家内,都不会有好心情。
蔡兰却是道自己已经辞任相国一职,如今只是一闲散人,这次前来郑国,是好奇抡材盛会的士子苏钰。
郑王绝不信蔡兰说辞,只得将人安置在郸阳城内,自己眼皮子底下,命众侍卫保护。
而后时不时召见蔡兰,询问他对郑国有何看法,能在秦国任相国的蔡兰,自然也是才高八斗的等闲之辈,他与郑王畅聊,引郑王折服。
恰巧这时秦国质子秦岐玉上奏,言明来郑多年,对抡材盛会的庶民士子迎娶褚时英的婚礼好奇,想出院欣赏。
蔡兰就在郑王对面,郑王不好驳回,只得应了。
实话说,若不是秦岐玉的上奏正好在蔡兰面前宣读,蔡兰都把郑国还有一秦国公子的事情给忘了。
他恍惚一瞬问道:“我国公子如今可好?”
郑王淡定自如,“自是好的。”
从其来到郑国开始,虽直接将其圈禁,但没伤其性命,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怎么能是不好。
蔡兰并未多问,甚至没提自己想去拜访一下秦国公子,一个在异国圈养多年,已经养废的公子,他最大的价值,就是别死在郑国,以便维护秦郑两国和谐。
至于秦国的下下任储君?秦岐玉他人都在郑国,自然不在蔡兰的考核之列,比起他,蔡兰对苏钰更为在意。
得到郑王肯定,蔡兰带着郑国侍卫亲自拜访褚卜,顺便一观苏钰。
而苏钰,也就是秦岐玉,正忙着欢迎远道而来的吕秀等人。
他本意给他们安排住所到郸阳城,谁知吕秀羽扇扇得飞起,傲然道:“你家在此,我们怎好住到城里去,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吃不了苦?”
秦岐玉连连拱手,“这话从何说起,届时婚礼,玉还想请诸位帮玉一起破门迎娶时英。”
“这个好说!”吕秀断然道,“就凭我们几个的才能,还能被拦在门外不成,定能让你如约将新娘子牵出来。”
一路风尘仆仆刚赶到的高子圭,立刻道:“你莫不是忘了新娘子的曾大父是谁,那可是褚公,你竟敢与褚公一较高下,在下佩服。”
吕秀一时被堵住,高子圭得胜般又道:“婚礼那日,你且扔了羽扇,春寒料峭,你也不嫌冷。”
“我乐意!”
秦岐玉插入二人中间,“子圭兄,你也来了。”
高子圭拱手,“之前便说过,玉弟成婚,我必来,怎能食言。”
院子里,众士子笑谈,忽见秦岐玉神色郑重,给门口老者行了大礼,“蔡公。”
“蔡公?”
众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秦国的蔡兰?
蔡兰辅佐老秦王闯下赫赫威名,他们再不喜秦国,也得乖乖拱手叫人。
“不必多礼,”蔡公一身短打黑衣,干脆利落的说,“我就是好奇苏钰这个人,谁知进了郑国就听闻他要成婚了,恭喜恭喜。”
“谁是苏钰?”
不知谁是苏钰,你就提前恭喜?果然是秦人,也忒不拘小节了些。
秦岐玉出列,“蔡公,苏钰在此。”
他眸底满是在异国见到熟悉秦人的激动,克制着自己,又唤了一声,“蔡公。”
蔡兰上上下下打量他,倏尔叹道:“可惜可惜,你早早成婚,你若未婚,我定回去禀告王上,让你迎娶秦国公主。”
秦岐玉激动的心瞬间冷寂,神色微妙,秦国那些未婚公主,哪个不是他姐妹,蔡兰为何如此说。
待他细细问了蔡兰到来的日子,才明白自己的信送晚了,蔡兰没收到!
也罢,蔡公本人都在郑国了,收不到信对计划无碍。
三月初三,大婚。
因成婚要拜宗祠,褚家宗祠在郸阳城的褚宅,但褚时英已不再将褚宅当家,因而提前三天入住褚宅拜宗祠。
入住褚宅那夜,褚丽周来她房中,想要在成婚前和她一起睡,被她赶了回去,哭了半宿。
婚前一晚,褚时英返回祖父小院,整个小院挂满了红绸,果树上还有一串串的红灯笼发着恭贺的光,翠绿的嫩芽迎风招展,似是在欢迎她的回归。
天将亮未亮,连大公鸡都没有苏醒时,褚时英和秦岐玉已经起了,他们要为大婚做准备了。
窗户被敲了三下,褚时英打着哈欠开窗,瞧见站在窗外的秦岐玉,他也是刚起,鬓角处的头发还沾着水。
一双眸子包含着星辰万象,“时英。”
褚时英撑着窗子瞧他,未施粉黛的脸娇嫩欲滴,“嗯?”
“无事,”他唇边带着清晨珠露般清澈的笑,“来看看你,不久后我们就要成婚了。”
不管两人成婚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一刻,褚时英觉得他对这门婚事是认真的。
他弯腰托起一个黑漆木盒,“这是嫁衣,我希望今日,时英可以穿着它。”
她接过一口应下,“好。”
他笑声有些低沉,“那我们一会儿见。”
“嗯。”
他转身而走,她亦合上窗子,摸着漆黑木盒,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都是第二次成婚了,别那么矫情。
雄鸡的鸣叫声,彻底将黑暗的天幕撕开,三三带着喜娘和妆娘来了。
“伯英,先穿喜服再梳妆吧?不然妆怕弄花了。”
褚时英颔首,却在三三要拿起屋中木架上那黄艳的喜服时说:“穿木箱中的喜服,那是苏钰今儿早特意拿给我的。”
“啊?那这件喜服不穿了啊,真可惜,多漂亮啊。”这可是顺叔请绣娘绣了三个月才绣出来的喜服呢。
看三三对那黄色喜服爱不释手的模样,褚时英道:“喜欢啊,那送你。”
三三眼睛一下睁大了,“真的?”
“自是真的,我还能再穿一次喜服嫁人不成?”
三三半点不客气:“谢伯英!”
美滋滋的三三放下摸喜服的手,转而去开那漆黑木箱,打开一看,惊呼:“这喜服怎么是黑色的!?”
她捧着喜服不知所措站起,“伯英,这喜服是黑色的呀!成婚这么大的事,钰怎么会把喜服颜色搞错呢,他平日里穿黑色的就算了,成婚怎么也能穿黑色呢!”
褚时英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着那喜服,秦岐玉乃秦国公子,成婚当然要穿秦国的颜色,秦国崇尚黑色,婚服自然也是黑的。
她道:“无妨,黑色也挺好看。”
三三拿着黑色喜服直跺脚,看着屋中同样不知所措的喜娘和妆娘,哎呀了一声,“我不要那黄色喜服了,伯英你穿,你穿完再给我。”
褚时英被她逗笑了,视线落在黑色喜服,“不必,我就穿这身。”
“过来,帮我把喜服穿上。”
三三和妆娘对视一眼,无力地上前帮褚时英穿喜服,喜娘就在一旁调节气氛,不要钱似的说吉利话。
喜服是直裾,分内外两层,十分贴身,一看就是秦岐玉特意让人给她做的。
内层是艳红色的丝绸裁成,领口袖口均用金丝勾勒出秦国特有的繁复花纹,花纹上,还镶嵌着一颗颗细密的珍珠,珍珠一般大小,圆润又有光泽。
外直裾则通体纯黑,一上身,便将内里红色的妖艳给压了下去,古朴又大气。
待三三将腰封扣上时,忍不住嘶了一声,饶是她之前不喜这黑色,此时也觉得褚时英穿上好看极了。
那腰封足有成年人两个巴掌那么宽,黑色封边,红色为底,上面勾勒出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凤凰那黑亮的眼,用的是上好的黑色玛瑙,而它的尾巴,则是一串挂在腰封上的禁步。
禁步由大小不一的薄金片组成,上面还穿着孔雀尾羽,奢华非常。
妆娘在一旁连声赞叹,“伯英,奴家一定给你画一个和这婚服匹配的妆容来。”
褚时英便笑了,“那便劳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
披散着的黑发被挽起梳成了妇人才能梳的髻,金质的一整套首饰,对钗、发簪、发冠、后压等,被一个个插进发中。
褚时英闭上眸,任妆娘在脸上涂画,外面响起热闹的锣鼓声,能听见院子内外的人高声吟诗作对,还有人当场唱起歌来。
是秦岐玉的迎亲队伍来了,新娘子与新郎官共住一个小院,新郎官将自己收拾妥当,只需出个院门,叫上暂住在隔壁的好友们来迎亲,也算是奇景了。
吕秀、高子圭为首的士子们和祖父的学生们一较高下,比起文采来。
众人互不相让,非要比个高低,险些忘记自己是在参加婚礼来着,最后还是秦岐玉将祖父的学子们说的哑口无言,连连道谢后,方进了院。
与此同时,妆娘也停下了动作,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褚时英这个美人,“好了伯英。”
美人睁眸,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展颜一笑,前世的她,娇艳的如一朵花,等待着郑季姜的采摘。
今天的她,眸中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志在必得,有着对自己绝对的掌控力,双睫眨动,眼角金粉似要展翅飞翔,想要的她会主动争取,她不会再等任何人了。
在房门外的起哄声中,她准确捕捉到了秦岐玉的那一声,“时英。”
褚时英伸手,“将刀扇给我。”
三三赶紧将扇子塞进她的手中,扇子呈刀型,上面绣了层层叠叠的繁复花朵,褚时英用刀扇遮面,房门就被喜娘和妆娘一左一右拉开了。
外面阳光刺眼,她只能透过刀扇上的薄纱看见秦岐玉亦是庄重的一身黑红喜服,头上发冠墨玉镶金。
而在她对面的秦岐玉瞧她穿了自己准备的喜服,眼底是自己都不知道的满足与喜悦。
他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透过刀扇的缝隙,褚时英瞧见了他修长的手指,没有扭捏也没有矫情,她将自己的手滑进他的手心被他牵起。
两双手交握的那一刹那,满院子响起起哄声,纵使也有对黑衣不解的声音,也被压了下去。
秦岐玉配合着她的步伐,领着她来到了褚卜的面前,褚卜含笑看着他二人交握的手,没对两人为何会穿黑色喜服表示任何诧异。
只是感怀的看着褚时英,“时英啊,今天要嫁人了。”
褚时英觉得自己不会哭的,她毕竟都两世为人了,可是祖父一开口唤她,就忍不住眼睛一热,不争气掉下泪珠来。
晶莹的泪珠砸在黑色宽袖上,很快便隐没了,只有她身旁一直关注她情绪的秦岐玉察觉到了,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亦回握之。
褚时英深呼吸,方才说道:“曾大父,孙女今日就要嫁人成家了,您日后可以不用操心孙女了,孙女有人照顾了。”
褚卜看向秦岐玉,视线相交,秦岐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褚卜便点头,“好,好,快走吧,莫误了吉时。”
而就在秦岐玉牵着褚时英转身的那一刹那,他便用宽袖挡脸,老泪纵横。
院子外,停着一辆宽阔又异常华美的马车,车盖四角各悬挂着一串青铜铃铛,每一个上面还用红色丝线打了漂亮得结。
车身则只有四根柱子立着撑起车盖,四根柱子刷着黑漆,上面刻满了秦国花纹,被纱帘包裹。
他牵着褚时英的手,温声细语告诉她走哪一步,将人安置在其中坐下,这四根柱子不是秦岐玉为了节约成本,而让做马车的人偷工减料,而是他故意为之。
外面的人能一眼看出坐在车上的两人,他们亦能看见外面的人,这是秦国的传统。
再说马是这个时代很是昂贵的东西,而院外这马车,却是由四匹矫健的黑马拉之,足以看出秦岐玉对褚时英的看重。
两人落座后,马车便动了,乐声响起,鼓声震天,在一片叫好声中,马车稳定朝着郸阳城的方向前进。
有人疑惑问道:“苏钰和伯英不就住这个院子,现在是要去哪?”
“大概是想去城里转一圈,炫耀一下嫁妆?”
不明所以的人群纷纷将目光放在了马车后面缀着的嫁妆上,四人一抬的嫁妆箱子,沉甸甸的,里面什么东西都有。
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精美摆件,还有象征土地地契的一盒子金瓜子,象征店铺契约的一匣子郑大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绑着大红绸的金子!
是真的金子!
货真价实的金子!足有二十箱!!!
是谁流下了羡慕的口水。
吕秀招呼着因秦岐玉而来的士子,“走,我们跟上,苏钰特意叮嘱过我,让跟着马车一起回城。”
众士子喜气洋洋缀在两旁,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
缀在人群最后的,是秦国而来的蔡兰,没人知道他所受的震动有多大,自他瞧见秦岐玉那一身标准的秦国喜服时,他就在惊诧。
而后看见符合秦国的迎亲队伍时,更是头重脚轻,有些晕头转向。
他莫不是眼花了?但再眼花,也不至于连迎亲队伍中敲锣打鼓的人也穿得黑色都看错。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旁,里面坐着三三和褚卜,褚卜同他道:“蔡公一起随我跟上吧。”
蔡兰上了马车,依旧没缓过神来,他看着眼底略红的褚卜,很想问上一句,为何苏钰会穿秦衣?
褚卜用平静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同样都是经历过八国之战的老人了,对各国风情一清二楚,蔡兰能看出的问题,褚卜又怎会看不出来。
在吹吹打打的声音中,马车终于要驶入了郸阳城。
马车为保持平稳,行走的并不快,有那观看了迎亲的农人,提前跑回郸阳城告诉自家亲戚出来看热闹,
郸阳城的人们早就在城门口翘首以盼,谁不知道褚时英将带着自己非同一般的嫁妆,嫁给家中奴仆。
他们既想看一场简陋到给褚时英丢脸的婚礼,又想亲眼目睹奢华嫁妆长什么样子,因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
明亮的天空骄阳高悬,然他们远远看见一只庞大的乌云,携不可抵挡之势涌来。
再近看,那哪里是什么乌云,分明是一只庞大的黑压压的迎亲队伍!
敲锣打鼓奏乐的人率先踏入城门,紧接着举牌的人出现,后面跟着的就是马车了,人们让开道路让他们通行,纷纷张大了嘴巴。
好,好多的嫁妆啊。
马车已走进内城,然而城门口的嫁妆队伍还没完全进来。
褚时英用余光扫过道路两旁,马车旁有秦岐玉安排的专门扔瓜子花生的人,人们一边捡一边说着恭贺的好话。
她红唇翘起,看得秦岐玉眼底都温柔了起来。
又一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褚时英扬头,透过刀扇她能看见对面也是一迎亲队伍。
秦岐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必让,继续走。”
这是他专门设计的迎亲路线,会途经褚宅,也算是全了他应从宗祠接褚时英出发的所有礼仪。
而要走这条路,必不可免会撞上郑季姜迎接褚丽周的队伍。
两方人马谁也不让谁,便只能各自贴边交错而过。
当两个马车相交时,车夫不约而同的减慢了速度,秦岐玉扭头,同掀开车帘的郑季姜对上视线。
一个原本充斥着喜悦的眸子,转瞬变得冰冷,像在看跳梁小丑,看在对方眼里就是挑衅。
一个本就不满和褚丽周婚事,看见对方升出熊熊斗志,连腰板都悄悄挺直了。
可当郑季姜将目光落在那奢华的马车上时,瞳孔一缩,他今日来接亲的马车已是豪华,然一眼就能看出,比不上秦岐玉两人所乘坐的宽大马车。
而更令他气闷的是,队伍交错而过,直到他们拐弯,褚时英带的嫁妆队伍都还没走完。
郑季姜从未想过,他堂堂郑国公子的迎亲队伍,会比不上一庶人的!
定是褚时英给秦岐玉拿得钱,他重重放下车帘,心中哂笑,褚时英选了庶人下嫁,日后有她哭得日子。
褚时英特意选得秦岐玉嫁,才不会哭呢,但看见郑季姜,也确实影响了她心情,她红唇紧抿,不可控制回忆起前世。
她前世就是从褚宅出嫁,然而可笑的是,在出嫁前几日她又被褚哲罚了跪祠堂,因而上了迎亲的马车时,简直坐立难安,生生受着才坚持到最后。
秦岐玉的温声低语,在此刻就像在黑暗中拉了她一把,将她从前世那难堪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喜跪坐,一路上已经问了她好几遍,现在再次体贴问:“时英可是腿疼?”
宽大的袖袍遮掩,他欲松开她的手给她揉腿,空气涌入,两只汗涔涔的手被风一打,便有些凉了。
她蜷起手指勾住他的小手指,轻声说:“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行!我还能受得住。”
他宠溺道:“好,马上就要到了,委屈时英再坚持一下。”
两人在马车上说悄悄话,围观的吕秀和高子圭被秀了一脸,哇哇乱叫起哄,娶了亲了不起啊。
还真就了不起,在以秦岐玉为首的士子小团体中,他是第一位娶妻的人。
吕秀重重扇着羽扇,“可恶,我也想成亲了!”
高子圭罕见没有辩驳,“可恶!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共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便被身边的士子给拍了一下,“哎哎?马车停了,他们这是要去哪?不回小院吗?”
“这地方有点偏啊,怎么还有士兵守着?”
“时英,到了。”秦岐玉率先下了马车,而后扶着褚时英小心下来,褚时英站在原地缓着麻腿,轻轻晃动刀扇,透过薄纱看着眼前的宅院,以及守卫宅院的士兵。
秦岐玉握紧了褚时英的手,“时英,莫怕,跟我走便是。”
褚时英咬着唇内的软肉,回握上去,连指甲刺到秦岐玉都没有感觉。
他竟带她来了他作为质子生活的地方,他想在这里举办婚礼?直接暴露他就是秦国公子的身份?
门口守卫的士兵显然也惊到了,“公子?”
秦岐玉颔首,笑道:“今日我大婚,后面都是我的至交好友,诸位行个方便,让他们也进来吧。”
士兵还欲再说什么,秦岐玉直接搬出了郑王,“王上已经同意我今日出门,你们还要拦着?”
士兵抱拳,默默退到了一边,“不敢。”
门内,穿着秦国内侍衣裳的曲走了出来,这衣裳是他来秦国新做的,一直小心保护着,今日穿出来,跟新的一样。
他躬身同秦岐玉道:“公子,快领夫人进去吧,剩下的宾客,奴来欢迎。”
秦岐玉昂首,牵着褚时英的手慢慢进门,一边进还一边说,“地方简陋,时英见谅,有何疑问,我稍后给时英解释。”
羽扇随着褚时英点头而轻晃,秦岐玉便拉着她站在了大婚典礼的几案前。
外面的曲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快步小跑到褚卜的马车前,“褚公,蔡公!快请进。”
蔡兰愕然的看着穿着秦国内侍衣裳的曲,再看这封闭又孤单的宅院,以及大门处的守卫士兵,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褚卜下车,这一瞬间,清华桀骜,“蔡公,请吧。”
蔡兰恍惚,跟着褚卜进院,曲又去士子们跟前道:“诸位,快请进吧,稍后婚礼大典,将在里面举行。”
吕秀、高子圭等一众士子及褚卜的学生,几乎是晕乎乎的被曲给请了进去。
外面曲指挥着嫁妆队伍将嫁妆放到宅院旁的空宅中,左右两个空宅,都被秦歧玉给租了,正好让褚时英放嫁妆。
看热闹的百姓们才不管他们要举办大婚典礼的地方是什么宅院,他们只关心嫁妆队伍彻底进城了没。
对,褚时英蜿蜒的嫁妆队伍,饶郸阳城半圈了,直到打头的马车都停下,新人都进院子了,最后一抬嫁妆,才堪堪走进城门。
这才是真正的十里红妆!
外间顺叔和健帮着一块忙嫁妆的安顿事,曲见状拜托顺叔,自己快步进院,一边走一边同院中人拱手,直到他走到典礼用的几案前。
隐约还能听见在褚卜身边待久的学子和其他人窃窃私语,“这是秦国质子的宅院,我们为何来这?”
吕秀和高子圭震惊,“啊?秦国质子的宅院?那为何苏兄要在此处举办典礼。”
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典礼已经开始。
曲高声喊:“入席!”
秦岐玉向褚时英作揖,而后扶着她坐到几案一侧,自己于几案另一侧入坐,席间众人陆续落座。
两人对坐,伴随着曲一声“行沃盥礼!”褚时英一直举着刀扇的手落下,露出后面千娇百媚的容颜。
秦岐玉眸色微深,内里满是惊艳,从来没在他面前画过妆的人,今日额间一点珍珠娇媚生,鬓角两侧珍珠闪着微光,一如她自己,本就该是被娇宠长大的人儿。
微微上挑的金色眼线配合着她的丹凤眼,又别有一番风味,隆重的黑色喜服压下了那要振翅飞翔的嚣张,红色的唇恰到好处。
席间人多是士子,纵被褚时英容貌惊住,亦不会高声议论,唯有吕秀站起,为褚时英和秦岐玉作诗一首,夸两人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褚时英被夸得笑容就没落下过,就着曲捧着的铜盆,净了手,这沃盥礼就算结束了,而她也趁着拿掉刀扇的机会,仔细打量了一番几案上的东西。
从青铜盆、白玉汉盘到造型别致的葫芦杯,均是市面上没有的样子,一看便是秦岐玉亲自定制的。
秦岐玉接收到她的眼波,对她噙着略有羞色的笑。
褚时英心里嘀咕着竟到现在还在装,可面上唇角又上挑了两分。
曲扬声,“行同牢礼!”
同牢礼是要准夫妻二人共食一牲,此时白玉汉盘中就装着两块还带着血丝的鹿肉,褚时英前倾身子,张开了唇。
秦岐玉执起同样刻着秦国花纹的白玉筷子,夹起鹿肉喂她。
丁香小舍毫不怜惜卷起鹿肉就走,秦岐玉只来得及看见白玉筷上舌尖一闪而逝。
鹿肉进口,褚时英原本还忐忑怕自己吃不了血食,当众吐出来,却在尝到鹿肉的味道时,微微睁大了眸子。
好鲜!
好美味!
秦岐玉瞧她那副样子,眼底漾着笑意,也不枉费他猎鹿后,用蜂蜜、纯酒、盐巴等物亲手腌制。
曲在一旁低声提醒,“夫人,该给公子喂食了。”
褚时英回神,咽下鹿肉,眼里还有一丝可惜,这肉就这么丁点大,也太少了。
她从早上折腾到现在,饿意被这一口肉,全激了出来。
夹起鹿肉喂食秦岐玉后,礼毕,曲高声:“行合卺礼。”
秦岐玉与褚时英双双接过葫芦杯,里面荡着褐色的秦酒,彼此碰杯,一饮而尽,浓烈的秦酒刺激着褚时英的味蕾,将泪花都激发出来了,好辣!
“行解缨结发礼!”
秦岐玉毫不吝啬地从头上拔了一根头发下来,褚时英摸了根发,咬咬牙一狠心也给拔了下来,然后交给秦岐玉。
看他将两根头发打上结,小心放入黑红的荷包中,至此,典礼上所有的步骤都走完了。
秦岐玉唤道:“夫人。”
褚时英舌头卷了几个卷,半晌才看着秦岐玉俊美无俦的脸,有些烫嘴的喊:“良、良人。”
曲在一旁眼带泪水,激动的喊:“礼成!”
“至此,秦国公子秦岐玉同郑国褚家时英,喜结连理!”
褚时英恰到好处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仿佛今天才知道秦岐玉是秦国公子。
秦岐玉看她装出来的凤眸都溜圆了,忍不住挂上笑,他今日这一整天,笑就没落下来过。
他说:“夫人,还没正式介绍过我自己,我乃秦国安定君第十三子,秦岐玉。”
“啊?”褚时英用手捂唇,惊讶出声。
秦岐玉倏而站起,气场全开,大声道:“玉,是苏钰也是秦岐玉,感谢诸位参加玉的婚礼。”
满座哗然。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苏钰说他是谁?
他是秦国公子,那个在郑国当质子的秦国公子?
怎么可能?!!!
苏钰这个身份可是庶子,是褚家的奴仆!
你现在跟我说,堂堂秦国质子,竟折腰化名为苏钰,给别人家当奴仆,疯了吧!
吕秀捂着头,同身边高子圭道:“高兄,我是不是幻听了,苏兄说他是谁,哪国人?”
高子圭咽了下吐沫,眼里有跟他别无二致的震惊,“他说他是秦国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可置信。
这边秦岐玉已经走到了褚卜面前,深深给褚卜鞠了一躬,“主公,玉当年实在是别无他法,为求活命,一直欺瞒你,感谢主公收留玉,对玉悉心教导。”
说到动情处,秦岐玉哽咽了,别人都以为他入褚家当奴仆是多么低贱的事,可有谁知道在他彷徨无处可去时,褚卜收留他,像教导家中子侄一般教导他,指点他成才,对他而言多么可贵。
在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睡觉时,只要想到自己背后还有褚卜,就有了无限的勇气。
褚卜伸手拍了拍秦岐玉的肩膀,“你怎还唤老夫主公,该改口了。”
秦岐玉猛地抬头,对上褚卜了然一切的眸子,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原来他的身份早就被知晓了。
那他前世岂不是大错特错,竟为了逃回秦国,连招呼都没打,“曾,曾大父!”
是曾大父啊,他多希望,褚卜就是他的祖父。
曾几何时,看着褚时英亲昵的唤褚卜是曾大父时,他艳羡无比。
“哎,好孩子。”
“曾大父,玉向你道歉,玉……”
“好了,不说了,”褚卜道,“日后你与时英,便都是自家孩子,跟自家人,不说道歉,玉,帮曾大父照顾好时英。”
秦岐玉回头看向被他传染的眼泪汪汪的褚时英,重重应下,“玉向曾大父承诺,会照顾时英一辈子。”
“好!去看看别人。”
蔡兰在褚卜身旁站着,看着秦岐玉,激动之心溢于言表,秦岐玉施礼,“蔡老。”
“哎,好,好孩子,不对,公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名震抡材盛会的苏钰就是他们老秦家的公子,他还想邀请苏钰去秦国,这还邀请什么,是他们秦国的公子啊!
秦岐玉再行礼,给了蔡兰一个回头私下联系的眼神,走到了吕秀等人面前。
“诸位兄长见谅,玉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不好将身份道之。”
有士子冷哼:“原来你是秦国公子,秦国人,干出给人当奴仆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对啊秦国人。”
士子多看不起秦国人,此时纷纷冷着脸。
吕秀皱眉,想为秦岐玉说话,又别扭的不想开口,秦岐玉拱手,真诚说:“玉以苏钰身份行走时,诸位兄长从不因苏钰乃是庶人低看,与玉谈天说地,成为玉的好友。
难道玉只是换了一个秦国公子的身份,玉就不是之前的那个玉了吗?
玉还是玉,若诸位兄长因此而疏远玉,那便是玉看错了人。”
“你!”有士子愤愤看他,脸面挂不住,一时下不来台。
高子圭叹了口气,突然问道:“不用苏钰的身份,连活着都困难?”
秦岐玉苦笑,并未回答,但大家都知道,质子生活不易。
高子圭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你就是你,你这个朋友,我高子圭认了。”
吕秀用扇子挑开高子圭的说,埋怨道:“偏生就你嘴快,好话都说完了。”
他看着秦岐玉道:“你这个朋友,我吕秀也认了。”
两个打头的士子都说了,其他人想了想后,不禁承认,秦岐玉除却秦国公子的身份,当真是个可结交之人。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
“算我一个。”
“还有我。”
“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参加你的婚礼大典,玉你不宴请我们一番?”
秦岐玉看着意气风发的士子们,眼底亦有泪花存在,他道:“郸阳城最大的酒楼,玉已经包下来了,请诸位兄长移步。”
“好!”
第三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
同秦岐玉大婚遥遥相对的另一个大婚典礼, 郑王作为郑季姜的父亲,亲自出席他的婚宴,可谓给足了这个儿子面子,也向褚卜表示了他对郑褚两姓联姻的看重。
但他人虽在此, 仍派贴身内侍带着礼物去恭贺褚时英大婚了, 可谓将端水发挥到了极致。
此时大婚正进行到同牢礼的一步, 褚丽周惨白着小脸嚼着生肉,频频做出作呕姿态,他侧过头, 便见自己内侍一路快步穿过众人, 来到他身边。
近距离才能瞧见内侍眼中惊恐, 郑王起了些兴趣,不知什么事能让自己一向稳重的内侍露出此种表情。
“王,苏钰就是秦国质子!他与褚时英的大婚就在质子宅院举行的!”
郑王倏然扭头, 用眼神瞪视, 你说什么?
内侍着急, “千真万确, 大婚典礼, 苏钰当场揭露自己秦国质子秦岐玉的身份,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这岂不是说, 娶到褚时英的,赢得万千家产的不是褚家家奴,不是郑国人, 乃是秦、万恶的秦国人!
郑王站起, “回宫!宣相国。”
内侍跟着郑王头也不回往外走, 参加宴席众人看着郑季姜难看的脸色纷纷猜测发生了何事。
郑王一走,看在郑王面子上才来参加婚礼的各公子互相使了个眼色, 都不用他们怎么打探,就知道郑王离席的原因了。
迎娶褚时英的不是庶人奴仆苏钰,而是秦国质子秦岐玉!
好啊,他们几个公子谁也没讨得了褚时英欢心,却被一个秦国人钻了空子,其心歹毒!
婚宴上众人交头接耳说着最新的重磅消息,无一人关心台上走大婚流程的郑季姜和褚丽周。
郑季姜眼神阴霾,执葫芦酒杯的手都捏白了,而后听闻褚时英嫁的人是秦岐玉,更是觉得天旋地转。
悉心筹谋一切,接成泡影。
郸阳城今日最热门的话题,不是公子季姜迎娶褚丽周,而是褚时英下嫁的奴仆苏钰,就是在郑国的秦国质子,秦岐玉。
人现在就在郸阳城最大的酒楼宴请宾客。
醇厚的吕酒、凛冽的陈酒、刚烈的秦酒,一坛坛被送到案几上,士子们醉得东倒西歪,吕秀和高子圭一人扒着秦岐玉一面肩膀不放。
“秦歧玉,你瞒我们瞒的好苦,”吕秀喝的眼神迷离,舌头都大了,“不行,赔礼,喝酒!”
其余士子纷纷起哄
秦岐玉连连求饶,他不善酒力,为将养身子,平日也不怎么饮酒,若真是像他们这么喝,没两杯就得趴桌上,今日情况特殊,他委实不能醉。
高子圭是个明白人,推却众人道:“去去去,今天可是玉弟成婚的大喜日子,跟你们喝什么酒,要喝也得跟夫人喝啊。”
众人哦哦叫唤起来,吕秀腿一软,险些摔地上,扒拉着秦岐玉道:“行,今日就,暂且放过你,来日你必须得赔酒!”
秦岐玉道:“来日一定,那我先告辞了。”
“别走啊,”吕秀拽他,“着什么急。”
高子圭扶着吕秀示意秦岐玉赶紧走,骂道:“没眼色的,洞房花烛夜谁跟你在这喝酒。”
秦岐玉转身对着众人拱手,“天色已晚,玉还得回去给家中夫人做饭呢,诸位尽情畅饮。”
待他走后,吕秀才大着舌头说:“我刚才幻听了,我听到玉兄说要回去给夫人做饭。”
高子圭掐了他一把,把他掐得嗷嗷叫唤,这才道:“嗯,你没听错。”
能舍下身段给夫人做饭,秦岐玉又一次刷新了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此时秦岐玉被圈养的质子宅院内,褚时英被曲领着来到了秦岐玉的房间,因他平日里极少在房间内居住,而曲又时时保养,所以一应物品皆跟新的差不多。
曲恭敬道:“暂时委屈夫人在此居住。”
没有秦岐玉在面前,褚时英便懒得装惊诧于他身份的表情,自马车停在宅院门口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视线扫过被换上红色被褥的榻,她随便道:“无妨。”
见她真的没介意条件简陋,曲躬身,语气都带着点轻松,“夫人,公子吩咐奴,在厨房给夫人温着热水,夫人若是劳累了,可洗漱一番,公子会及时赶回来给夫人做饭的。”
秉承着别参与公子和好不容易讨到的夫人中间去的原则,曲并没有暴露公子回家从来不进厨房这件事。
褚时英是真折腾累了,听到秦岐玉体贴安排一切,说不开心都是假的,总之很是受用,便道:“那便准备水,我先洗漱。”
“喏!”
曲走后不久,便将屏风后的浴桶倒满了热水,同时叮嘱道:“夫人,桶边的衣裳,是公子提前给您备下的。”
正坐在梳妆桌前拆头饰的褚时英应了一声。
她已没有要将今日最好看的一面,留到秦歧玉回来看的心思了。
前世她苦等在外喝酒的郑季姜到半夜,又被他醉酒后有些强硬的成了事,次日早上,眼睛红肿,身下不适,没擦洗的脸更是跟小花猫似的。
这次,她才不做那伤害自己的事,她已对婚姻没有太多感觉了。
脱去沉重的婚服,她迈入热水中,舒服的喟叹一声,头枕在桶边昏昏欲睡。
秦歧玉回来时,曲正在厨房烧灶膛,“公子你回来了,夫人在屋中泡澡,我观夫人累极了,赶紧过来给夫人做饭。”
恍恍惚惚间秦歧玉接过勺子,被曲推到了灶台前,曲见他没有动作,还补了一句,“我已经用过饭了,公子就做自己的和夫人的就行。”
然后曲就将他腌制好的鹿肉放在了一旁,“我观今日夫人同牢礼上很是喜欢这鹿肉,一会儿可以再吃两块,多了可就不行了。”
秦歧玉默默看了一眼曲,“你怎么不问问你家公子累不累?”
曲疑惑,“你肯定累这还用问吗?”
秦歧玉被噎得说不出话,就见曲神神秘秘拿出一盅,“这是特意给公子准备的,公子你一会儿吃了。”
见此,秦歧玉心里终于舒服了,果然曲还是想着他的,“这是何物?”
“鹿血!壮阳益精,一会儿公子你喝完再进屋,哎,公子,公子你别推我,那鹿血你得喝啊!”
“砰!”秦歧玉将厨房的门关上,沉着脸将锅里的甜面饼翻个个。
等他端着吃的出来,曲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公子,鹿血你喝了没?”
秦歧玉:“闭嘴。”
他端着托盘,敲门没人应,“时英?我进来了。”
屋中水气从屏风后飘出,缭绕在他身边,他关门放托盘之际,褚时英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从鼻子里恩了一声。
“时英,是我,我回来了,晚饭已经做好,时英出来吃点。”
水声响起,褚时英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闷,“好,”
等她擦干净衣裳,拿起秦歧玉为她准备的黑绸衣时,一时有些沉默,拿起来抖一抖,再抖一抖,还是没看见肚兜等贴身小衣……
见她久不出来,秦歧玉问了一句,“时英,怎么了?”
“无事!”褚时英声音又急又促,本来很是平和的心现在根本不受她控制狂跳不已。
她咽了口口水,深深吸了口气,在心中默念,那是她良人,他们已经成婚了,而后视死如归地穿上身。
窸窣地穿衣声停止,屏风后的人影款款走出,秦歧玉摆放好碗筷,带着邀功的口吻道:“时英,我们共用案几,不分食了可好?”
最后的好字,他几乎是从喉咙中飘出去的,眼神落在褚时英身上,艰难地,没移开。
她脸被蒸的粉红,吹弹可破,许是有些不好意思,一向凌厉的丹凤眼,都娇俏起来。
穿着一袭黑色绸衣贴身向他走来,绸衣有些宽大,领口便向下开去,直到开到若隐若现为止。
走动间,笔直雪白的长腿从绸衣中探出,黑色绸衣便在她身上轻柔摩擦。
那是他的里衣……
他这才记起,原计划,他会先回来迅速洗个澡除去一身酒味,再亲自为她提水,所以桶边先放置了他的衣裳。
他吩咐曲的时候,已然忙得把这茬给忘记了,而曲是万万不敢碰夫人的衣物的。
褚时英落座,她是绝不委屈自己的,今日跪坐坐的脚脖子生疼,便斜斜坐在他对面,一双腿露出黑袍,又不得不紧紧闭上,以防春光乍泄。
秦歧玉用食指揉了揉眉心,方才稳定了一下心绪……才怪,他半点静不下来。
但依旧可以面不改色地给褚时英夹了个甜饼,“时英尝尝这新烙的甜饼。”
褚时英嗯了一声,其实也有点子慌乱,夹了一块离她最近的鹿肉,配着甜饼一起吃了。
秦歧玉必不可免的想起曲说的壮阳一词,沉默地啃完了一整张甜饼,碰都没敢碰那鹿肉,噎得他连连咳嗽。
见此,褚时英赶忙过来给他倒水,下意识拍了拍他的背,他抬头,便对上她风光无限的锁骨,而后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给拉到怀中。
褚时英惊呼,手忙脚乱合拢黑袍,嗔道:“做什么?”
秦歧玉黑眸深不见底,“时英,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秦歧玉。”
“嗯,我都知道了。”褚时英挣扎,被秦歧玉牢牢控制住。
他俯身,褚时英凤眸拼命睁圆,近到她已经能够数清他的眼睫毛时,终于忍不住闭上眸子,便感觉他的呼吸拐走。
耳朵一痒,听他道:“夫人……”
他的话像个小钩子,缠缠绵绵的,褚时英就悄悄睁开眸子,唤了一句,“嗯……良人?”
黑袍系带徒然一松,天旋地转间,他抱着她坐上榻。
第三十七章 不能要孩子
秦歧玉坐在榻上, 褚时英则仰躺在他怀中,黑色的绸衣沿着中间缝隙向左边微微敞着,细腻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浮起颗粒。
系带彻底松开, 左边绸衣从身上滑落, 虚虚瘫在榻下。
褚时英一只手紧紧揽着秦歧玉的脖颈, 像是在揽水中能救命的树枝,另一只手死死抓着红色被褥。
当他终于放过左面,向着右面进攻时, 她身上仅存的黑袍就再也留不住了。
黑色绸衣像是一团破布, 自她被扶起后, 从地上扬起,又顺着背脊滑落。
呼吸变得灼热,互相交换的气息, 引起阵阵愉悦的颤栗。
不知是谁最先翻的身, 红被塌陷, 承载着两人胡闹, 在即将城门失守时, 两人堪称默契的同时停下动作。
“时英,现在不能要孩子。”
“我不要在没回秦国时有孩子。”
冻雨
带着汗滴的眼眸注视着彼此, 褚时英撑着秦歧玉肩膀的手一松,如同她松了口气一般,她还真怕他蛮来。
前世他逃回秦国, 郑姬为他诞下的长子替他成为新的质子, 要是她现在怀孕, 对她来讲,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因孩子而被困在郑国,再无宁日。
秦歧玉顺势躺下将她抱在怀中,“抱歉。”
“呐,离开秦国那么多年,你是想回家的吧?”平静下来后,褚时英找补了一句,刚才脑子已经不转了,什么话都脱口出口。
她在秦歧玉面前可是今日才知道他秦国公子身份的,不去震惊他的身份,反而把孩子考虑完了,显得她早有预谋。
秦歧玉长睫低垂,嗯了一声,不期然的想起白日送祖父回去时,祖父在马车上同他推心置腹的场景。
祖父没有苛责他的欺骗,反而相当怜惜他的遭遇,当年八国混战,说不出谁对谁错,最后他来郑为质,也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而对于他与褚时英选择的人生之路,祖父自是尊重与支持。
祖父用洞悉明察的眸子道:“郑秦当下局势,你若想返回秦国做出一番作为,眼下便不能与时英只贪一时欢愉。
虽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时英乃我亲孙,我自护她爱她,你可懂?”
他懂,他以头扣地,郑重向祖父承诺,“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时英的事情的,返回秦国前,她不会诞下麟儿。”
誓言由在,他也怕时英会很想要个孩子,好在,她是个明事理的。
彼此互相坦诚身体,让褚时英有那么些不好意思,摸过红被盖在两人身上,他抬手温柔地将被角掖在她颈下。
回答道:“离开故土多年,定是要回的,时英也跟我一起回。”
他连问都没有问,褚时英想不想跟他回秦国,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他娶她,为的不就是她的钱,钱若不跟着他,意义何在?
而后又说:“时英,嫁于我,委屈你了,非但不能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反而连孩子都不能给你。”
不用不用不用,褚时英心中三连拒,她也不想现在生啊,“我不是那喜欢奢靡生活的人,再说,虽然你眼下没有钱,但是我有啊。”
说到这,褚时英就不累也不困了,赶紧同他表忠心,“你回秦国需要很多钱吧?我之前便说过,成婚后,褚商你不能插手,但褚商的资金随你调动。”
她手指探出被子,指了指放嫁妆的方向,“我今日带了十万金,曲将那些金子都放到屋中了,只要你有需要花销的地方,尽管拿去用。”
“好!”
秦歧玉就等着她这句话,虽说蔡兰没收到他的信件,但他人来了,亲眼见证他迎娶了褚时英,效果更好,更能为他返回秦国提供一臂之力。
亲了亲她发顶,哑着嗓子道:“睡吧,时英。”
“嗯,睡觉。”
两人再一次确定合约,皆心满意足睡去。
清晨,褚时英苏醒,秦歧玉已不在榻上,也不知他是何时醒的,她的一套新衣裳就在榻旁放着,伸个手便能够到。
至于昨晚让两人陷入疯狂的黑色绸衣,已经不见踪影了。
起床穿上衣,秦歧玉便像一株脆嫩嫩迎风舒展身体的绿草端着水盆进来了,“时英起了?快过来洗漱。”
一个净面,一个递布,谁也没觉得有问题。
曲从两人房门前故意经过,啧啧称奇,他家公子竟然也是个会照顾人的人。
收到秦歧玉眼刀,他麻溜走掉,本来还琢磨着同公子商量给夫人买个婢女回来,如此看来,他不用问了,他家公子乐得伺候夫人。
早膳三人一起用饭,褚时英早就没有年少时那看不起奴仆,恪守主仆之礼的矫情劲儿了。
在家中,也是让三三一起吃饭的,此时大方招呼曲吃饭,可把曲感动了个够呛。
曲可是秦歧玉身边的大内侍,是秦歧玉沦落异国低贱至极时唯一作陪的人,这种早就脱离奴仆身份,宛如家人的人,褚时英怎么可能故意给他难堪。
用饭后,曲收拾碗筷,还趁秦歧玉不在时,特意给褚时英讲他们两人初来郑国,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的事。
没人管没人问,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提心吊胆最怕生病,生了病可没有人来看。
他语气里满是唏嘘,“幸而褚公收留了公子,不然都不知道公子能不能活过弱冠。”
能的,他不光活过了弱冠,还回到秦国当了秦辉王,将你接回国享清福了。
就是可惜,年幼时身子骨到底还是受了损,他没能多活多久。
褚时英眯起眼睛,她是不是得从现在开始就帮秦歧玉好好将养一下身子,可别他还没当上秦国的王呢,就先病逝了。
曲这边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又叹道:“院门又关上了,昨日是奴来到郑国后,唯一一次走出院门呢。”
这话说得可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褚时英猛然想到,该不会将她一起关在了这个宅院吧?
走到院门处推了推,明显外面上了锁,这可真是,心情一下就不美丽了呢。
不知道不让她出门的时候,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也没给自己安排任何规划,可现在知道了,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得劲,她就想出去。
凭什么关她啊,她又不是秦国人。
想着,直接走到大门口拍门,“开门!我知道外面有人。”
门口士兵一板一眼回道:“王上有令,秦国公子不得外出。”
她拍门的声音惊动了院内的曲和秦歧玉,曲看见秦歧玉一拍大腿,“坏了,是奴刚才告诉夫人,我们又被关起来的,夫人哪受得了。”
秦歧玉一派淡然处之的模样,“无妨。”
这厢褚时英气得丹凤眼都眯起来了,“王上说不让秦国公子外出,我是秦国公子吗?”
门外士兵语塞,“可您是秦国公子夫人。”
褚时英扬声:“那我还是郑国人呢!”
“郑国法令严苛,我就问你一句,我犯了郑国哪条法令,被你等关在此?”
“便是王上都不敢在我没犯错事时,当着我面禁我的足,你可知我祖父是谁?”
这谁敢不知,门口士兵透过门缝抱拳道:“夫人见谅,没有王上的命令,我们真不能开这个门。”
褚时英呵了一声,“我久不回家,祖父定会来寻我,希望届时你被郑王作为赔礼给我出气时,依旧能这么硬气。”
门口士兵惊恐:“夫人!”
与此同时秦歧玉走了过来,“时英,莫要跟他们置气,他们做不了主。”
听见这话,门口士兵感谢道:“多谢公子理解,我们……”
秦歧玉话锋一转,“但是,既然你们做不了主,那就去上报,去问能做得了主的人。”
他轻轻抖动了一下宽袖,轻飘飘说出险些要吓死人的话,“你去帮我问一下郑王,问他秦郑两国可是要开战?”
秦歧玉亲昵地执起褚时英的手,含情脉脉像在说情话,“夫人因我被囚禁于此,我心甚痛,我爱怜夫人,愿以一死,放她自由。”
门口士兵手中的佩剑都拿不住了,纷纷掉在地上,一群七嘴八舌唤他,“公子!”“公子不可!”“公子且等等,我们这就去禀告。”
褚时英睨他,他还真敢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小质子,还扯上两国战事了,但你别说,用自己性命做威胁,还真行。
此时全郸阳城,不光郸阳城,还有各国士子,乃至秦国蔡兰,都知道自己嫁给了他,他若他此时出事,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是郑国逼迫他而亡的吗。
更何况,他有命在,在郑国才是秦国质子,他若没有命,秦国便能以郑国逼死公子名义,攻打过来。
没有人想看到这种局面,士兵急忙上报,郑王此时刚起,没睡好的他头痛欲裂,听闻这个消息,气得双眸充血。
区区一个质子,从来没在郸阳城有过存在感的质子,胆敢,胆敢威胁上他了!!!
“来人,传令!”
秦国质子的宅院中,秦歧玉正在厨房做饭,褚时英闲来无事,围着他转悠,时不时偷吃一口他为祖父准备的饭食。
曲被安排到后门守着,百无聊赖之际,就见后门被打开,探进一张陌生又有些紧张的士兵脸,“那个,那个……”
“咋?”
曲一个箭步冲过来,兴奋道:“能出去了?”
陌生士兵小声说:“不能从正门走,但能偷偷走后门,且不能声张。”
“我也能出去?”
士兵闻言挠头,“倒是没说不能,总之不能暴露自己身份。”
曲眼睛晶亮,兴奋地奔向厨房,“公子,公子,我们能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 换兄弟为质
秦歧玉以性命做要挟, 郑王不能被他拿捏,便折中一下,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秦歧玉仍以苏钰之名, 在外行走。
反正, 秦国质子化名苏钰,在褚家当奴仆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在他的郸阳城国都, 竟发生这种事, 郑王气闷不已, 将那些收取秦歧玉贿赂,把他放出来的士兵全处置了。
对此,秦歧玉没有任何反应, 前世也是这些士兵关押他们, 任曲哭出血泪, 也不肯施以援手, 他秦歧玉不是善人。
被圈禁了多年的曲还是第一次来郸阳城的街上, 瞅哪都新奇,看哪都有趣。
瞧着跟小老头一样的曲, 倒是有些心酸。
褚时英和秦歧玉陪着曲逛了大半日,收获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暗自谈论他们两人的话也是不绝如缕。
两人不在乎, 但曲在乎, 着急赶他们走, 不想让他们听见不怀好意的脏污话,“公子, 夫人,你们不是还要去看望褚公,快走快走。”
确定曲真的不用他们陪,知道回家的路,且身上有钱后,褚时英又特意交代他有事可去褚家商行,两人便坐着牛车去祖父小院了。
小院里三三难得没练功,看他们两个回来,哼了一声,瞧他们没反应,又重重哼了一声,“有些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却连是白皮黑陷都不知道。”
褚时英笑骂:“你这鸟,这是跟谁学得阴阳怪气说话,给玉赔礼道歉。”
三三扬着下巴,学着褚时英专门睨人的姿态,“我才不。”
“你这丫头。”褚时英作势打她,她像只泥鳅一样滑走了。
褚时英对秦歧玉摊摊手,这可不是她不管,是小孩子生气他欺瞒她呢。
秦歧玉一副看他的,只见他提起食盒,说道:“这里是我给曾大父备下的食物,三三可想吃?”
三三眼睛流连于食盒之上,秦歧玉又道:“没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对不住了。”
“哼这还差不多,”三三接过食盒,“那我也为刚才说话不好听,向玉你道歉。”
秦歧玉:“好。”
这个家里,三三最崇拜褚时英,却最依赖秦歧玉。
家中杂活都是秦歧玉一点点教给她的,无论什么事,只要她找玉,就能被解决,因而得知秦歧玉乃是秦国公子,她觉得离她好遥远啊,因而用这种方式,确定秦歧玉对她的态度。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厨房,秦歧玉得叮嘱她怎么放置食物。
褚时英收回目光,去了祖父的茶室,伸手看了看茶叶罐子,“震泽绿茶要喝完了啊,哪天我再向伯父讨点。”
褚卜将茶叶罐的盖子抢过,密封好,“有什么话直说,别糟蹋我的茶叶。”
褚时英耸肩,讨好道:“曾大父当真英明!其实就是好奇,曾大父你是何时知道苏钰就是秦国公子的?我观在大婚典礼上,你半点都不诧异。”
褚卜都不用细细打量褚时英,就光听她会为这事来找他,便知秦岐玉婚后待她极好,不然她不能还有功夫关注其他。
因而一脸高深莫测之态,摸着自己花白胡须道:“他年少投靠我时,身穿非富贵人家穿不得的绸衣,且那绸衣偏偏是黑色,此为破绽一。”
“在我面前进退有度,讲话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非等闲孩童可比,此为破绽二。”
“抱着我大腿哭着求我收留的时候,动作太过僵硬,一看就没做过此等事,此为破绽三,待我再打听一下,便知秦国有公子来郑为质,这不就对上了。”
“他竟还抱着曾大父大腿哭过!”褚时英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感叹连连,“不愧是曾大父,果然慧眼如炬。”
“嗯。”褚卜老神在在喝了口茶,须臾放下茶碗,放声大笑,震得院中果树上的鸟雀惊慌振翅而飞。
褚时英愕然看向自家祖父,祖父点着她,“当真是我说什么你都信?”
“啊?”
“我哪有那般厉害,就算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也只会将他当做曾经家中富裕过,却因战乱失去家人,独自苟活的小孩罢了。”
“真相是——他小时候长得忒像老秦王那厮了!”
说到老秦王,褚卜一脸晦气,可言语之间却又极为推崇,虽因国别不同、政见不同,而分庭抗礼,但却对老秦王颇为尊敬敬佩。
褚时英瞧着隐隐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状的祖父,便也跟着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好好的丹凤眼,愣生生变成了两弯月条。
都说说曹操,曹操到,刚和祖父说到老秦王,跟老秦王有关的蔡兰便打着拜访祖父的名号来了。
来后直奔秦岐玉,当真是一点都不带遮掩自己真实意图的。
蔡兰激动拱手,“公子——”
而后他的声音,在看清秦岐玉正在干什么时,戛然而止。
此时秦岐玉正挽着宽袖,给手里的鲤鱼刮鱼鳞,那双本该舞文弄墨的手上满是细碎的鱼鳞,又腥又臭。
秦岐玉没有半点被蔡兰撞见这一幕的窘意,若有,也只会是前世那个深深在意他人目光的他有。
现在的他,没有身为公子,不能干杂活的高贵想法。
他亲切道:“蔡公来得正好,我打算做新鲜的鱼羹,蔡公也留下吃一碗。”
蔡兰恍恍惚惚被三三送到褚卜茶室,喝了一大碗茶水后才回过神来,他竟看见他们秦国的公子,给鱼刮鳞,还要亲自做饭!
褚时英默默为其倒茶,寻思这才哪到哪,只要你待得时间够长,你没准还能看见,他帮着三三喂牛呢。
秦岐玉做得鱼羹很快出锅,与鱼羹相配得还有他早上烙得饼,做得凉拌小菜,都是能放很长时间的食物,他当真是怕褚卜和三三饿着肚子。
蔡兰喝下鱼羹,鲜得差点老泪纵横,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吃到公子亲手做得食物,当然这只占其中一部分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从秦国过来这一路上,天天啃肉干,啃得他牙疼,如今终于吃上软糯的食物了。
啊,这个饼也好松软,竟然还带着点咸味儿,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让公子给他多烙几张。
他吃得欢快,都没有时间深思秦岐玉为何能做出符合他胃口的食物,皆因,这是秦岐玉伺候褚卜,观察出来的。
祖父他,年迈了。
褚时英和秦岐玉都感觉到了,自过了年后,祖父午睡时间变长,吃得少了,人也惫懒了。
正值两人要成婚,他还不愿让两人发现,每次都自己强撑着,不想表露出来,两人便更是惦记。
眼见褚卜吃完饭后,有些困倦了,不如刚才精神,褚时英和秦岐玉对视一眼,褚时英叫上三三一左一右搀扶着褚卜回去睡觉,将秦岐玉留给蔡兰。
蔡兰不拘小节,用袖子一擦嘴,上上下下极为满意地打量秦岐玉。
能不满意么,不说芝兰玉树的外表,就说他化名苏钰在抡材盛会闯下赫赫声名,又迎娶褚时英在婚礼当天揭露自己秦国公子身份,将自己的声望推到极致的行为,蔡兰就欣赏不已。
秦岐玉虽是秦国公子,可在蔡兰这等老臣面前,却没有倨傲,规规矩矩给蔡兰行了个大礼,“蔡公。”
蔡兰大笑,“公子真是出乎老夫意料,老夫此次来郑,就是为苏钰而来,高官厚禄、良田美女,老夫做了充分的准备,以打动苏钰,却没想到,公子就是苏钰!”
他说的直白,他来郑,不是为了秦国公子,是为了名士苏钰,“然,公子你,让老夫刮目相看。”
说完,他仔细观察秦岐玉,没在他脸上看出失落的表情,对他的评价便又高了一分,好,是个有城府的孩子,他们老秦不需要单纯的人。
秦岐玉直视蔡兰,再次行大礼,整个人趴在地上,“望蔡公助我返秦。”
蔡公一口应下,“好说好说。”
这样才智卓绝的公子,不让他回秦国简直暴殄天物。
他将早就想好得主意全盘托出,“老夫认为,公子应让夫人尽快怀孕,待夫人诞下公子的嫡长子,用夫人和此子为质,以换公子自由。”
秦岐玉沉默片刻起身,长睫垂落,“玉不愿。”
蔡兰皱眉,破口大骂,“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在此事上如此糊涂,待返回秦国,你再将他们接回去不是一样?
小儿行径,气煞老夫!”
“何时将他们接回去?”秦岐玉掀起眼帘,眸中苦楚,“五年?十年?玉经历过得一切,要让他们再经历一遍吗?”
蔡兰冷骂:“妇人之仁!”
秦岐玉却道:“这是弱者选择,别无他选的选择,但玉不是。”
“选择?”蔡兰打量他,却是不屑,“你是质子,你有何选择,老夫看,你是被褚时英迷了心窍了,你舍不得她留这是不是?”
听到蔡兰说自己因褚时英不回,秦岐玉便笑了,“玉只是觉得,此事有更为简单的解决办法,玉是替秦国留在郑国为质,换言之,质子是谁不重要,只要他是秦国的公子,都可以当质子,那为何这个质子,偏偏是玉呢。”
他眸底野心昭然若揭,“不若,换个质子。”
蔡兰瞳孔微颤,“公子你!”
“玉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换了,”秦岐玉站起身,俯视着蔡兰道,“蔡公好好考虑,昨日夫人才同玉说,要给玉十万斤金,助玉在秦国大展身手,士子吕秀、高子圭等人说与玉是生死之交。”
他唇角勾起,神情睥睨,“那蔡公便做选择吧,是选玉还是选别人?”
第三十九章 褚鲜绝笔信
秦岐玉将难题抛给了蔡兰, 这一世他不要再如丧家之犬般惶惶然逃回秦国,他要秦国请他回去!他要秦国替他谋略!他要秦国替他铺路!
他再次隐忍多年、增长才识、将养身体、广交名士、迎娶娇妻,可不是为了再走从前的老路,他要让今生的路, 走得更宽敞。
那是选他, 还是选别的公子?
秦国国君衰老, 太子懦弱,跟秦岐玉一样的公子,或有勇无谋、或蛮横无理、或偏科严重, 要不擅文整日吟诗作对, 要不擅武整日喊打喊杀, 总之扒拉来扒拉去,扒拉不出个强的。
然其余三国虎视眈眈,就等老秦王咽气, 秦国分崩离析, 就问你如何选?
有一个野心勃勃、足智多谋、迎娶褚家时英以获重金, 填补自己出身卑微的公子, 在你眼前晃悠, 你想不想将他捉回秦国。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蔡兰恨恨呼噜下大碗疙瘩汤, 拿起空碗怵在秦岐玉面前,“再来一碗!”
想换其他公子当质子,但凡那些公子出身不好, 家里没点能耐, 都轮不到秦岐玉过来郑国为质。
且他们日日在太子跟前晃悠, 你让太子舍弃一个疼爱的儿子,换一个可能忘却的儿子, 这难度系数高的蔡兰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愁光了。
行,难题给他,他接了,那他总得考察看看,秦岐玉到底是何种脾气秉性的人,是否真如外界夸赞那般。
是以,蔡兰日日都到褚卜小院报道,褚时英都替这个城里乡下来回奔跑的老者累得慌,想在祖父院里收拾个屋子出来给他做。
但是不行,郑王是不会同意蔡兰住到祖父这的,本来郑王就不敢得罪祖父,派来监视蔡兰的士兵也只敢在院外站着。
若是真住到这,岂能得了,那不得给蔡兰和秦歧玉创造天然可以商量怎么返回秦国的空间。
蔡兰一连跟着秦歧玉好几天,好几次精神恍惚,他亲眼目睹褚时英知道秦岐玉身份后,矜持了几天,就又故态复萌,指使着秦岐玉干这干那。
然后他老秦家的公子,就真乖乖听话去干。
这还不止,秦岐玉精心伺候褚卜,对庶人分外友好。
有农人求助春耕之事,他特意请来擅长农事的士子指教。
而对农事,褚家一家个顶个上心,就见全家上阵,亲自下地,就连秦岐玉的夫人褚时英都二话不说跳进农田,他家公子更是弄得一身泥土,狼狈不堪。
蔡兰在布帛上写下几笔,幽幽叹口气,想想国内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们,他再叹一口气,比不了啊。
就这样,地里的庄稼从冒绿点的小芽,茁壮成长到了小腿高,蔡兰觉得,他是时候该返回秦国了。
种种所见所闻,对秦岐玉的考察,他早就托褚家商队给送回秦国了,要不要换质子,便让王来决定吧。
对,还有褚商,他这才知道,进秦国的褚商是褚时英的商队,哎,国内公子拿什么比?
走得时候,不用他说,秦岐玉便亲自为他准备了单独的饭食,他爱吃的软乎烙饼、不废牙的肉干、咸鱼干,还有满满一桶的肉酱。
褚时英则因他归秦国,让刚刚回来休息没多久的健,再次领着商队出发了。
这次健除了护送蔡兰,另有开辟新商路的任务,原本通往吕国和陈国的商路是和褚哲的东褚商通用的,但褚时英觉得两家走同一条商路只会分薄利益,不如开辟新商路。
且因有吕秀和高子圭等士子,倾情赞助他们往来郑国郸阳城的路线,大大降低了开辟新商路的难度。
这些士子来一次郸阳城跋山涉水也不容易,定不能参加完秦歧玉大婚,次日就走。
他们在褚卜小院旁的农家借住,还能借着和秦歧玉的关系,光明正大出入褚卜小院,向褚卜询问知识,一待便待到了现在。
在得知商队要开辟商路后,他们商量了一番,觉得是时候该去他国游历了,不如跟着商队一起走,便向秦歧玉提了告别。
秦歧玉自是毫不吝啬,给每位士子都准备了膳食,士子们没有推脱来自好友的食物,纷纷向秦歧玉道谢。
在送别他们离去那日,郑王如临大敌,派数百士兵前来一起欢送,目的就是要监视秦歧玉,生怕秦歧玉跟着他们一起跑了。
士子们看着距他们不远的士兵,一个个眉头紧皱,这回真是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秦歧玉每日生活在控制之下是什么滋味了。
扪心自问,若让他们和秦歧玉互换身份,他们远不如他豁达大气,沉着冷静。
秦歧玉将人挨个送到牛车上,只剩下吕秀和高子圭,吕秀瞧着躺在牛车中不拘小节的蔡兰,说道:“这次游历后,我欲前往秦国咸阳一趟。”
高子圭紧跟其后说道:“我亦是,我二人思前想后,觉得对秦国不能有失偏颇,未亲自去过一趟秦国,对秦国的印象便都只是想象,需得走一遭。”
“不知届时,玉弟可否扫榻相迎。”
秦歧玉正色摆袖行礼,“玉替秦国谢过两位兄长。”
秦国已被士子们排斥多年,久没有士子抵秦,他二位意欲前往秦国,看得是他得面子。
他郑重道:“到时,我亲自迎接两位兄长。”
吕秀和高子圭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秦歧玉,他们就知道郑国圈不住他,两人拱手,“希望听到玉弟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自然是他返回秦国的好消息,秦歧玉收下他们的祝福,长鞠一躬。
车队启程,他遥遥向着车队拱手,便听车队中传来士子清唱,“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人唱,其余人全唱,蔡兰自牛车中伸出一颗脑袋,而后欣慰地缩了回去。
直到车队再也看不见,秦歧玉方才收回目光,眼中伤感犹在,但郑国士兵已经逼近,要迫使他返回了。
他幽幽叹口气,上了牛车率先去郸阳城,再次请巫医过来给褚卜看身体。
褚卜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有的只是他年老,精力不济而已,总体来说,身体比一般老人都强健。
青铜盘油灯下,褚时英影子被拉的极长,她坐在榻边握着自家熟睡中祖父的手,同秦歧玉道:“我要搬回来住。”
她的口吻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秦歧玉却是道:“好,我与你一同搬回来,这段日子,我们便留在曾大父身边照顾,郑王那里我去游说。”
褚时英终于肯赏他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斥着太多的情感,无奈、痛惜、伤感,她将脸贴在祖父的手背上,从眼角掉出一滴泪停在鼻梁附近盘桓。
前世,祖父就亡于这个秋天。
窗外鸟儿鸣叫,褚时英抬起手指沾下这滴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人总有一天会衰老的,但她希望这一世祖父的衰老是缓慢的、是愉快的、是没有心事的。
如今她嫁给了他最宠信的学生,他应是藉慰的,对她的担忧放下,那便只差她二叔,她过继前消失的父亲。
前世褚鲜的消息,她只隐约记得是褚哲带来给祖父的,毕竟那时她已经嫁给郑季姜,来祖父这来的少了。
可她知道那一句“褚鲜亡故”,便让祖父仅存的精气神散了。
这一世,她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出现了,她已让顺叔和健帮她留意,但凡有褚鲜消息,一律扣下给她。
然后,虽然不好意思,但她买通了褚哲商铺里的人,帮她监视褚哲收到的消息里有没有褚鲜的。
当年得知弟弟消息,褚哲是第一时间来寻祖父的,而后不到一月时间,祖父便病逝了,从祖父亡故的时间往前推算,就大致能知道褚哲得到消息的时间点。
然后真的让她等到了!
而且她不光等到了褚哲那收到的褚鲜消息,她的商队健也给她带回了褚鲜的消息,就连秦歧玉的士子好友,吕秀托商队给他的帛书上,都有褚鲜的消息。
就好像褚鲜这个人,活着时一直藏匿于吕国,不让自己的消息泄露分毫,待他死去,消息终于如天女散花一般飘至各地,最后汇聚回了他的家。
褚时英拿着吕秀帛书的手都在颤抖,上面写他游历完回归吕国时,便听说他们吕国也有一位褚姓的商人,不知是不是秦歧玉夫人的亲友,不过可惜,他已经亡故了。
秦歧玉按住褚时英颤抖的手,而后将其整个人都抱住了,“时英,冷静,人已故去,我们得先为活着的人考虑。”
“没错,没错,”她抬眸,“这个帛书你收好,不,你烧了,不要让祖父瞧见,我,我……我先去找伯父商议。”
“好,”秦歧玉二话没说,当着她的面,让火舌灼上帛书,而后体贴道,“时英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告知曾大父的,今日,有我陪在曾大父身边,时英你去忙你的。”
褚时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提着裙摆匆匆走出,“三三,快,把牛车拉出来,我要去褚宅。”
在她身后,秦歧玉正站在阴影中,用堪称厌恶的眼神看着那燃烧殆尽的帛书灰烬,而后极为大力地将其扬在空中。
他冷漠地看着那被风卷走的灰烬,人死了,就当如此灰烬一般,不留痕迹,不给活人添麻烦。
身后褚卜唤他,“玉!今天中午吃什么?”
能吃是好,能吃是福,转瞬间秦歧玉脸上就挂上了笑意,“曾大父想吃什么?”
褚卜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他,“好像许久没有吃羊肉了。”
“好,那我们吃炙羊肉。”
“真的?”褚卜都没想到秦歧玉这么好说话。
“自是真的,”秦歧玉已经开始挽袖子了,“但是,需得一口羊肉,一口藿菜,曾大父不想今日出恭……”
褚卜难得一脸臊,“好了好了!都听你的!”
真是的,三天两头将他去茅厕上不出的事,拿出来说一说,这光天化日,也不嫌脏得慌。
秦歧玉就笑,替褚时英遮掩,状似无比惋惜的说,“就是可惜时英吃不到了,刚刚商队传信,好像在吕国的货出了问题,她着急去处理了。”
褚卜便摆手,“还能少她一口吃的,你快去弄羊肉,今儿有新鲜羊肉吗?”
“自然是有的,今儿清晨新到的,不光有羊肉,还有甜瓜和杏,一会儿让三三洗净,端给曾大父。”
“大善!”
秦歧玉便真得笑了,另一面,褚时英先去了褚宅,扑了个空,这才意识到此时白日褚哲正在上衙,又急忙跑到他平日上衙的地方等他。
不消片刻,褚哲便出来了,他眼眶通红,一副强忍过泪水的模样,褚时英便知道,他得知褚鲜消息了。
他哑着嗓子道:“走,我今日告假了,先回家。”
两人回到褚宅的功夫,褚时英已经被折腾的清醒了,捋情思絮她开门见山道:“今日来寻伯父,是为了我父亲褚鲜一事,我商队寻到了父亲的消息。”
褚哲恍惚,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对自家弟弟一口一个父亲,莫名有些酸涩,“拿来我看看。”
褚时英将健传递的消息给褚哲一看,她总不能跟褚哲说,我派人监视你了,只能先用健的消息做引子。
索性褚哲被弟弟身亡的消息冲击的没想太多,健传回来有关褚鲜的事,太过模糊,几乎和吕秀差不多,都是在吕国发现了一小支褚商。
可褚哲拿到的就不同了,他拿到的是褚鲜的亲笔信。
他眼底水痕波澜,将贴身放置的帛书轻柔地递给褚时英,“你且看看,这是你二叔……你父亲的信。”
褚时英惊愕地睁眸,丹凤眼里满是不解,褚鲜既然都能写信回来,那为何迟迟不出现,让祖父苦等他这么多年!
褚哲催促,“看吧。”
她低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褚鲜字如其人的潇洒肆意字体,而后细细读之,她忍不住骂了一声:“鸟!”
褚哲没拦着,因为他也想骂一句,鸟!
“我至亲的兄长:
待你收到我这封信时,想必我已饱受病痛折磨身亡了,哎,莫骂莫骂,就知道你得骂我,行吧,反正我人已经死了,你想骂就骂吧。
父亲就拜托兄长养老送终了,我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兄长姐妹。
当年逃跑,我被吕国抓捕,后自己逃出,又被吕女所救,为报答她恩情,娶她为妻。鲜自认一生忠君爱国,结果到头来却娶了灭国之女。
愧之。
不过我也遭报应了,我这得算是英年早逝吧?
最后,兄长,你知道我死了就行,别将信件给父亲看,也别想着来吕国寻我,我已安排下去,待我死后,将我挫骨扬灰。
茫茫然二十载,浮萍无依随水流。
鲜 绝笔。”
看着最荒唐的褚鲜,实则才是那个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名士,他亲眼见证越国在吕国的攻打下死伤无数。
他便接受不了越国被吕国所灭后,他又迎娶了吕女,他觉得愧对赵国、愧对家人,因而迟迟不敢回国。
这都叫什么事,战乱年代,大家都是洪流中的一滴水,什么这个国,那个国的,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就连古板的褚哲都不会埋怨他娶了吕女,更何况开明的祖父。
褚时英气得又骂了一声:“鸟!”
然后她看褚哲又仔细将帛书收起,问道:“伯父,你应该会按照信上所说,不告诉祖父吧?”
褚哲沉默后,却是道:“亲父一向疼宠鲜儿,如今有他的消息了,怎能不告诉亲父,他与我一样,等这个消息,等太多年了。”
他眼底水光越聚越多,偏过头去用袖子揩了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得将他接回来。”
“这个鸟,从小就任性惯了,可不能听他的,怎么能不回家呢。”
说着,他哽住了,几次想再张口说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褚时英眼里的泪被勾了出来,她算是知道前世褚哲为何会告诉祖父这个消息了,若只是模棱两可的消息,褚哲怎么会惊动祖父。
可这是,褚鲜的绝笔信啊。
但是不行!
褚时英说:“伯父,这封信不能给祖父看,祖父年纪大了,他身体承受不住的。”
褚哲持不同意见,他平复了一些,说道:“那你便要亲父,一直活在惦念儿子的痛苦中?让他至死都怀有遗憾?”
说完,他站起身,作势要去寻褚卜,褚时英却快他一步,直接将布帛抢了去。
“时英!”褚哲伸手要够,又厉喝,“你好好拿,都弄皱了!”
褚时英将布帛藏在身后,“我只知道祖父现在一天比一天嗜睡,吃得也不如以往多了,最近也不爱出门遛弯了,就连给学子答疑解惑,有的时候都会睡着。”
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祖父老了,我无能为力,不能扭转乾坤,但是伯父,至少我们暂且瞒下父亲的消息吧。”
她低下头,说出了十分残忍的话:“死人怎么都该给活人让道的,对不对,何况,父亲他信上不都说了,别告诉祖父。”
“伯父,要是让祖父知道的话,以他的身体,活不过今年的,你信我,信我一次好不好?”
褚时英哀求着,她不懂他们的执念,也不想懂,她只想让祖父活着,为此,她也不惜说出扎心之言,“伯父,褚家在郑国受王厚待,全因祖父,若祖父没了,褚家焉何能存?”
“时英,慎言!”半晌后,褚哲落寞地垂下了手,“罢了。”
第四十章 祖父将亡日
说服完褚哲后, 褚时英便松了一大口气,有关褚鲜的消息一律被封锁,但她依旧担心祖父会在其他人嘴中听到。
因而和秦岐玉寸步不离守着祖父,组成一道人墙。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褚时英便一日比一日焦躁, 就连秦岐玉做饭切肉, 肉块都不能大了,大了都会有噎着褚卜的嫌疑。
秦岐玉罕见没有安抚阻止她,甚至因为她这扭曲的照顾褚卜行为, 而乐见其成, 心中有说不出的踏实。
他也怕会出些什么意外。
等到了褚卜上辈子逝世的前十天, 褚时英登峰造极,控制得变本加厉,对外宣称褚卜身体不适, 需要休息, 完全不准褚卜再接触学子。
更甚至叫了商队十多名护卫守在小院四周, 又重金请了郸阳城的巫医来家中坐诊。
逝世的前一天, 就连院子上空飞过一只鸟, 她都能叫人给射下来。
褚卜对她的草木皆兵表示不理解,甚至对自己失去人身自由这事而颇有微词。
褚时英回避着祖父的目光, 头一次在亲人面前,展现了自己强硬的一面。
家中有人硬,就得有人软, 秦岐玉便成了缓和气氛的人, 日日变着法做褚卜爱吃的菜哄他。
以前不让他吃的, 随便吃。
以前控制量的食物,也不控制了。
更是任由三三在院子里胡闹, 就是为了逗褚卜一乐。
一个普通人都能察觉到不对,更何况褚卜,是以他妥协了,也含沙射影的询问秦岐玉,“可是要出威胁我性命之事了?”
褚卜依旧那么敏锐,秦岐玉嘴里苦涩,未答,褚卜也就不再问了。
等次日,终于见到不再躲藏的自家孙女,又被她萎靡的样子惊到,即使画着妆都遮掩不住的憔悴,从头到脚都透着担忧。
浓重的黑眼圈挂在眼下,平日里飞扬的丹凤眼都毫无神采的耷拉着,一看就是整日没睡。
冬雾独家
不光她,就连已经搬进他的房间,务必要和他同塌而眠的秦岐玉,眼下都是青紫一片。
褚卜用过早膳在院中溜达,走到院门前几次想出去,皆停了下来,褚时英突地说:“曾大父可要出门,时英陪你。”
这话一出,惊得秦岐玉和三三一同望向她。
三三欢呼一声:“主公,你要出门吗?三三一同去!”
这个院门关了几日,她就跟着圈了几日,早就受不了了。
可褚卜的目光落在褚时英那紧张着不断扣着自己手指的手上,叹了口气,“累了,不出了,我回屋歇息一下。”
褚时英强自挤出一个欢笑应了,她也很纠结,今天是上辈子祖父亡故的日期,一方面她想让祖父平安度过,一方面她又怕生死之事不可改变。
万一这真的是最后一天,祖父没能做成他最想做的事怎么办?
秦岐玉走上前,牵起她的手,温柔地给予她力量和肯定,“时英,你没错,我们进屋去瞧一瞧曾大父。”
褚时英跟着他进屋,就见他忙了起来,为褚卜洗头、净面、修胡须,甚至赶她出去,帮褚卜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
这一忙活,连午饭都晚了。
晚都晚了,索性拿糕点垫吧了一口,而秦岐玉做了一顿异常丰盛,足有八道菜的奢侈午晚饭。
褚卜和三三吃得最多,褚时英和秦岐玉应付肚子似的吃了两口,再也塞不进去了,总觉得有饭顶在嗓子口,咽不下去。
用过饭,褚时英罕见吩咐三三:“今日你收拾完碗筷后,就早些睡吧。”
三三瞧她那难看的脸色,猛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那我端些吃的回屋,我怕我半夜饿了。”
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比以往翻了一倍,本来就饭量大,如今更大了,刚吃的这点东西都不用到半夜,可能晚上就饿了,褚时英便点头,“多端些回去,挑些你爱吃的,左右这么多,吃不完该坏了。”
“喏。”
褚卜一动,褚时英和秦岐玉跟着回了屋子,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以前褚时英还能和祖父回忆一下往昔,但今日怕她回忆着回到褚鲜身上,因而不敢多言。
秦岐玉便又挑起大梁,同褚卜分析起当今四国局势,说起这个,褚卜便不困了,和秦岐玉你来我往说了起来,从国说到君,从君说到臣,从臣说到人民、庶民。
而后褚卜欣慰的看着秦岐玉,这个他一手教导起来的弟子,对其甚是满意,再看看他身旁的褚时英,当真是金童玉女,般配得紧。
就是玉女和金童都有些疲惫,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他,他胳膊动一动,他们都紧张兮兮的,索性说自己困了要睡。
褚时英坐在榻边,秦岐玉已经脱鞋上榻,躺在了褚卜另一侧,两人一会儿这个伸出手试探一下鼻息。
一会儿那个趁褚时英不注意,偷偷摸一下褚卜的脉搏。
被他俩弄醒,险些装不下去的褚卜,强自让自己保持呼吸平稳,而后终抵不住困意睡着了。
这个夜晚,是无比难熬的夜晚。
窗外月亮升天,身影隐没在薄云之下,屋内没有点亮油灯,黑黢黢的,却有两个人瞪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甚至连聊天都不敢。
而后薄云被清风吹散,屋里愈发亮堂起来,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明亮的月消失在天幕之上。
秦岐玉道:“太阳升起来了,第二天了时英。”
褚时英赶忙扭头去看褚卜,褚卜依旧睡得实,能听见他响起的呼噜声,呼噜噜,呼噜噜。
她头一次觉得呼噜声这么美妙,捂住嘴,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秦岐玉蹑手蹑脚爬到榻边,将她拥在怀中轻拍着,体贴诱哄,“时英,回去梳洗一下,曾大父这有我来陪着,一会儿你收拾好了来换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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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时英现在脑子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即重重点头,抹着眼泪走了。
看着她清减了不少的背影,他眸中光明闪烁不定。
若以往他只是猜测尚不能确定,但在褚卜前世死亡日上,褚时英的种种毫不遮掩的所做作为足以让他确定,她也是重生的人。
这个世界,可能唯一懂他之人就是褚时英,只有他们两人经历过骤然失去褚卜的痛苦。
秦岐玉回头去看褚卜,默默泪流满面,“主公,曾大父,这一世我赶上了。”
而褚时英,回了房后恍恍惚惚,一会儿坐到自己榻上,一会儿想起来自己得换衣服,一会儿又到铜盆前想洗个脸。
洗着洗着,有不同于水的泪掉进盆中,她喉中卡着,几次深呼吸之后,才无声大哭起来。
祖父,祖父活过前世死亡那日了,他活过了!
她用水洗着脸,吸着鼻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小疯子。
在褚卜房间等着褚时英回来的秦岐玉,等来了本就早起的褚卜苏醒,待他伺候完他,回褚时英房间一看,她已抱着她要换洗的衣物,在床榻上沉沉睡着了。
外面三三咋咋呼呼,院门大敞,护卫已经被褚时英撤了,她可以随意撒欢了,屋内褚时英卸下一身重担,甜甜睡着。
他不敢惊动她,扯过另一侧的薄被帮她盖在身上,而后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抚着,这段日子辛苦了。
褚时英似有所觉,在他欲要收回手时,她的头就着他的手心蹭了一下,他默默蜷起手掌,又在榻边站立了半晌,方才离去。
出去一看,没有褚卜和三三的身影,他到院外四下扫视着,游侠宇又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玉,褚老和三三那个丫头去看农人收庄稼了,你放心吧,兄弟们都在他们身后看着呢。”
秦岐玉颔首,“多谢你了,今日煎鱼,你一会儿拿些走,别拒绝,你不吃,兄弟们还要吃。”
宇拱手,再次消失不见。
他则步履轻快地折回厨房去收拾鱼了,这段日子褚时英怕遇鱼刺卡着褚卜,是不让做鱼的,今日终于能做了。
除了鱼,他得再拌些秋葵,嗯,再切些果子,泡壶菊花茶,大家都有些上火。
三三手里提着一个用稻草编制的笼子,蹦蹦跳跳地冲进来,“玉!玉!你看我们出去得到什么了?”
不等他问,她就全秃噜了出来,“外面小孩捉了许多许多麻雀,就等我们出来给我们吃!”
褚卜的小院被护卫守着,又一连多日没见到他人,周围的农人都担心极了,褚卜平日绝不收农人送得礼,唯一会收的就是麻雀了,因而他们让孩子们捉了很多麻雀,就等着褚卜出门送他。
秦岐玉道:“好,你回头拿家中的糕点分给孩子们。”
三三点头,然后她小声问,“时英呢,起了吗?让不让吃啊?”
秦岐玉拿手敲了这孩子头一下,“去拔毛。”
“喏!”
三三欢天喜地走了,秦岐玉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让自己更精神一些,褚时英有几日未睡,他其实就有几日未睡,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等褚时英睡饱了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将将苏醒之际,猛然想到褚卜,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将她身上的胳膊径直甩了下去。
秦岐玉睫毛挣扎着扇了几次,最后还是没能敌过困倦,收拢手脚在褚时英身旁缩成了一团,看着分外可怜。
褚时英缓了半晌,这才想起祖父已经熬过了前世必死日,长舒一口气,转头看秦岐玉连个被子都没有,便将自己身上的薄被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换好衣裳推开门去,月亮高悬,她竟睡了足足一日。
本就等着她还没睡的三三,揉着眼睛出来,打着哈欠说:“时英你起了,主公和玉都不让我吵你,厨房温着玉给你备下的饭,玉让我跟你说,主公今日安康,晌午吃了三条鱼,晚上被玉强逼着吃了一大碗秋葵……”
她说了一堆褚卜的事,褚时英耐心听了,同她道:“回去睡吧,我去看一眼曾大父。”
“好。”
老人觉少且轻,褚时英推门一进来,纵使小心翼翼,褚卜还是醒了,他等褚时英蹑手蹑脚走到榻前,说道:“时英,曾大父无事。”
褚时英一惊,索性点亮油灯,“曾大父我吵醒你了?”
褚卜摇头,“无碍,你可睡饱了?”
“嗯,睡饱了。”褚时英想为自己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道歉,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褚卜清楚的很,没让她开这个口,“睡饱了那就去陪玉,你们两个整日腻在我身边像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马会骑了吗?”
“走吧走吧,明日开始,你们就给我去学骑马。”都不会骑马,怎么从郑国往秦国逃,他挥手,一副别打扰他睡觉的模样。
褚时英便退了出去,先去厨房将秦岐玉为她温着的饭菜端了,才返回自己的屋子。
自她回小院后,秦岐玉就搬到了她的房间。
等她一边吃饭,一边打量,才发现不知何时,屋里多出了一张宽案几,后面摞着几个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秦岐玉这么多年满满记录的竹简。
再看她满的快冒出来的衣柜里,也加了几身秦岐玉的衣服,这么一想,好像成婚以后,一直忙碌,都没给他裁过新衣。
她充满奢华之气的多宝阁架子上,出现了绝不符合她品味的,非常有气质的竹子摆件。
不知不觉,屋里多了这么多秦岐玉的东西。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青铜鸟油灯,褚时英杵着下巴瞧榻上的秦岐玉,美貌入眼,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她该怎么装作一副不会骑马的样子学骑马。
到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爬到榻上重重趴在秦岐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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