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光明顶(31)

    方思阮带着周芷若一路往汉水畔走去,武当离汉水畔并不远,不过一两日的脚程。这一路上山林秀致,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景色宜人。边走边游,心情倒也颇为明朗。

    次日,她们行走在官道上,路过一片松树林,忽听林间传来一阵打斗声。

    方思阮身边带着周芷若,本不欲理会,刚准备就此离开,忽听一道极为熟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那女声冷冷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纪晓芙,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没人知道。说!你是与何人生下了那个小畜生?怪不得这五年里,你都不怎么回峨眉。原来竟是瞒着师父偷偷生下了个孩子!你居然做出这么不知羞耻的事来。我今天这就为我们峨眉好好清理门户。”

    方思阮闻言大惊,定睛向林中望去,只见里头有一蓝一黄两道女子身影。那两女子皆作峨眉弟子装扮,眉心一点朱砂,正是丁敏君与纪晓芙。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丁敏君。

    话毕,她立刻持剑朝纪晓芙刺去,下了杀手,没有丝毫留情,登时就在纪晓芙肩上刺中一剑。

    鲜血泊泊流出,纪晓芙面色一片苍白,她心中理亏且又顾忌同门之谊,与她缠打间,多有留情。

    方思阮与她们师姐妹一场,知晓单论武功,丁敏君是不如纪晓芙的。但不知今日为何,纪晓芙不在状态,思绪游离,加之,先前她被丁敏君刺中肩膀一剑,受了伤,很快落到了下风。

    眼见丁敏君又一剑朝纪晓芙心脏处刺去,方思阮顾不上暴露踪迹,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儿掷了过去。

    “叮”的一声,那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丁敏君的剑刃。

    剑,顿时脱手而出。

    丁敏君勃然大怒,转头看来:“谁?”

    方思阮遥遥朝她们喊了一声:“师姐。”

    她知道丁敏君和纪晓芙之间一向多有嫌隙,却怎么也料不到丁敏君是真要对纪晓芙下死手。

    “师妹!”

    丁敏君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一恍惚,反应过来后立刻惊喜地叫道,也管不上眼前的纪晓芙了,忍不住向她奔去,走得近些了,待看清她身边带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顿时惊疑不定地止住了脚,不敢上前。

    “她是谁?”

    莫不是你的女儿?

    实在不是丁敏君故意多想,适才她在街上便看见纪晓芙带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童,她还亲耳听到那个女童唤她“娘亲”,心中震动不已,忍不住一路跟了上去。又见纪晓芙又是给女童喂食,又是为她擦汗,一副慈母之态,更是不再怀疑会有误会。

    故而,她刚才特意向她发难,见纪晓芙面露心虚,更是暗自窃喜,自认为捉住了纪晓芙的痛脚。

    她纪晓芙不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吗?

    结果她居然干出了未婚生子的丑事。

    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她还会想将掌门之位传给纪晓芙吗?

    丁敏君恨恨地想着,满是畅快之意。

    没有想到还在这里找到方师妹,真是意外之喜。

    见到方思阮之后,她先是惊喜。当年师妹失踪之后,她们几人在附近搜寻了很久,始终查不到线索。后来返回到峨眉,向师父报告了此事。

    灭绝师太得知噩耗,又怒又悲,此后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师妹。

    但这些年,关于师妹的下落,始终毫无音讯。她们也渐渐地开始接受了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师妹来到峨眉之后,是她亲手带大的,她怎能不伤心?

    柳暗花明又一村,却不想,如今师妹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还活着!

    丁敏君惊喜后又有些疑惑。

    可,如果师妹活着,那为何不回峨眉来?

    纪晓芙生了个孩子,因此不敢回峨眉。

    丁敏君想到此处时,才又想起纪晓芙,猛地回身看向她。纪晓芙原本站立的位置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摊血迹。

    她早已趁此机会离开。定是她自己心虚,怕自己未婚生女的消息被师父知晓,这才偷偷逃走。师妹莫不是和她一样

    丁敏君倏尔灵光一闪,记起师妹是在与那个道士打斗后的第二日消失的。那时,那个道士对她露出觊觎之色,恋恋不舍地离开。莫不是就是他后来将师妹掳了去?

    这个女孩是师妹被凌辱后生下的,所以她明明无碍却不回峨眉。

    丁敏君将怀疑全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方思阮看她误会,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我正是要将她送回去。”

    丁敏君松了口气,这才笑着去牵她的手:“你没事最好了,跟我一同回峨眉拜见师父吧!她若看见你,定然欣喜万分。”

    方思阮避开她手,牵住周芷若,微微一笑:“师姐,我已经回不去了。”

    丁敏君不解:“师妹,你……”

    方思阮眼睫微微一颤,想起当初在峨眉的光景心中触动,灭绝师太和师姐妹们都对她极好,但如今她已经是明教教主。灭绝师太一直对明教恨之入骨,她还回去做什么,不过是徒惹她生气罢了。

    灭绝师太收的是她兄长女儿为徒弟,可她却不是,不过是占了别人身份的“小偷”。

    她淡淡地笑了:“师姐,你遇见我这事还是不要告知师父为好……”

    丁敏君不知缘由,又劝了她几句,见方思阮始终不愿意回去,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了,又想起刚才她拦住她杀纪晓芙,气愤地拂袖而去。

    方思阮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绪复杂,默默不语,将周芷若推到身后,突然开口:“何人在此?”

    一个灰袍僧人几下就从树林间跃出,他盯着方思阮冷冷道:“思阮,想不到我竟小瞧了你?”

    成昆在林间隐藏已久,正想看着峨眉派的这两个弟子自相残杀,哪知还有这等意外惊喜?

    失踪了十年的思阮竟凭空出现,身边竟还带着个孩子?

    方思阮没有想到会在比情况下又遇见成昆,她没寻他,他却自己送上门来。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笑道:“成昆,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她的面色平静,似是知晓了一切。

    成昆神色复杂,倏尔恍然大悟,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当年就此消失不见了……

    成昆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使出一招小擒拿手,凌厉的朝周芷若肩头抓去。

    他的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出此时方思阮的武功不能同往日而语,但她身边的小女孩可不会武功。她唯一的弱点就是身边这个小女孩。也不多废话,只想先拿住这个小女孩再说。

    方思阮右掌劈至成昆那只手的手肘处,欲攻其关节。但成昆的小擒拿手已是练得如火纯青,一招一招,细巧异常且又变化多端,掌侧刚触及到他,他的手肘就一弯,从上绕过她的手臂,化解了她这一掌,继续向周芷若肩头探去。

    他这一招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即便是身负武功之人被他抓到,都必然被抓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更别提周芷若一个九岁孩子了。

    她又如何能承受得起这一爪?

    方思若也顾不上其他,当即用身体隔开成昆和周芷若,左手又在周芷若背后轻轻一拍。

    一道掌风轻柔地将周芷若推至三丈之远,方思阮说道:“芷若,闭上眼。”

    周芷若一向听她的话,立刻紧紧地闭住自己的眼睛,担忧自己影响到她。

    成昆抓住这一破绽,四指回拢,独留下食指打在方思阮腹间。

    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成名已久,纵然此时,方思阮的内力已远胜于他,但论起实战经验,她还是敌不过身经百战的他。

    一道阴寒至极的内力附着在这一根指头上袭向方思阮,在她的四肢百骸不住地游走。

    是幻阴指。

    方思阮的脸色青白,幻阴指乃至阴至毒,非纯阳内力不可化解,她当即丹田运气,运起峨眉九阳功去化解。

    一道道温暖的气流涌入她的筋脉之内,立刻压制住了阴力,她的面色很快恢复如常。

    成昆见这一指未对她产生大影响,惊疑不定。

    方思阮没有周芷若钳制在身旁,轻松许多,也不再留手,攻他而去。

    几个招式间,空中翻跃,相击间内力翻涌起一道白色蒸气,肉眼可见,森然逼人。

    成昆这时心中暗惊,不过短短十年,她的功力何至于增长这般快。他索性直接使出自己的绝技霹雳拳向她打去。

    却不想,那一拳与她的掌甫一碰在一起,便再也打不下去了,牢牢地被她挡在半空中。

    “乾坤大挪移!”

    成昆大惊失色,想收回那拳,却不想拳力被黏住在她掌上,再也收不回来。

    方思阮抓住他这一破绽,储力聚气,一掌打在了他胸前,如洪水爆发决堤而来。

    成昆闷哼一声,向后倒去,视线当中中方思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静静的,眼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背脊狠狠地砸到了树干之上,没有一丝的疼痛,只抽走他身体中的力气,无力地顺着树干坐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无力感。

    方思阮留有余力,这一掌并未使他立刻死去。

    她没有继续动手,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死亡。

    意识到这一点后,成昆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我当初就该”

    杀了你

    他忽然哑然,脑海里浮现起无数片段,他的一生在他眼前走马观花般地闪过,年少时与师妹默契的对视、与谢逊亲如父子的相处、亲眼目睹师妹嫁予阳顶天时的伤心欲绝、与师妹破镜重圆时的欣喜、最后是师妹自尽而亡时的肝肠寸断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想起他一生的过往。成昆沉浸于过往,重新了体验了一遍那时心头涌起的各种滋味。

    “师兄,你答应我,今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我成昆如违此誓,必遭天谴”

    成昆翕动嘴唇,那三个字在舌尖滚过,终是没说出口。

    他不是没有想过好好抚养思阮长大成人,思阮长得如此像师妹,他见了如何能够不触景生情?

    可每每当他心中对她生出怜爱之情,阳顶天的面容即可浮现了他眼前。霎时间,那份怜爱便如泡沫般破碎。

    他冷淡地觑着那张玉雪可爱的稚气笑颜,想起:哦,这也是阳顶天的女儿。

    他逼她亲手杀死李月娘,逼她冒充方评之女潜伏在峨眉,好似亲眼看她痛苦,他就能成功报复到阳顶天

    可,师妹,我也没有违背我的誓言啊

    思阮好好地长大了,她当上峨眉派的弟子可比做他阳顶天的女儿好多了!

    成昆蜷缩在树根边,坦然望天。天光未明,几颗暗淡的星微微闪烁,万籁俱寂之间只有飒飒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树影之间一团幽深的黑影游离着,逐渐笼罩在他头顶,似鬼魅索命。

    此时此刻,他竟忍不住怔怔地想:思阮,若是你真的是我的女儿,是我和师妹的女儿,那该有多好?那必不是今天这个结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成昆用力滚动眼珠,朝方思阮撇去一眼,身体颤抖着,喉咙间咯咯作响,隐匿在风中。

    他倏尔露出个笑,喃喃道:“师妹”

    成昆颤动着向她伸出手。

    他,从不后悔。

    方思阮默默看着他,一直他的手臂忽然软软地垂落在地。

    成昆失去了呼吸。

    第32章 光明顶(32)

    成昆已死,而且还是死在她的手中。

    可方思阮却并未感到多开心,只怔怔地看着他的尸体出神,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萦绕于心间。心头大患今日得以除去,她本该是感到畅快的,但此时却又心生凄凉之意。

    冷风刮过,面颊微冷,方思阮忽然想起了李月娘。她临死前曾声嘶力竭地诅咒过成昆。今日成昆已死,她泉下有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的安慰?

    但这些都是假的。

    斯人已逝,能得安慰的也只是在世之人……

    “姐姐,你没事吧?”

    身后传来周芷若急切的询问,将方思阮从惆怅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周芷若一直乖乖地听从方思阮的话,始终紧闭着眼睛,等得心中焦灼。她并不知晓具体情势如何,只听拳拳到肉之声,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扑到她面上。

    在这场打斗之中究竟是姐姐占了上风,还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和尚胜出一筹?她不知。

    在长时间的闭眼等待中,她只觉得时间越来越漫长,也越来越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终于停止了。

    看来胜负已分。

    周芷若忍不住摒住了呼吸,急切地想要知道结果,但却久久没有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她一时心急,忍不住开口去问。

    “没事了。”方思阮缓缓走到周芷若身边,扶上她的肩,又道,“芷若,你睁眼吧。”

    周芷若小脸雪白,有些被吓到,睁开眼睛后立刻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方思阮全身,见她安然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方思阮重新牵起周芷若的手,离开此地,徒留成昆的尸首于林间……

    后续的路途之中,再无意外发生,方思阮顺利地将周芷若送至驻守在汉水畔的周子旺身边。

    周子旺事务繁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女儿了。如今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以团聚,自是喜不自胜。

    方思阮在周子旺那儿留下,稍作休息了几日,趁此机会又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巡视了一番。这一次起义,吸取教训,并未像十年前那般自立为王,只在暗中谋划笼络当地英豪。

    只待时机成熟,方思阮下令,明教各地势力便揭竿而起,正式开始起义。

    此时,各地起义络绎不绝,元军集中打击的几股势力都是自立为王的。像明教底下的这几路起义势力,元廷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

    周子旺平时严格约束手下,不允许他们扰民,在当地民众遇到困难或遭到元军骚扰时,还主动出手相助。长时间一直如此,当地民众为此都颇为拥护他。

    甚至还有稍远一点地方的老百姓得知此事后携家带口地来到这里投奔周子旺。

    周子旺俱一一妥善地安置好他们。贤名,因此远播在外。

    留了几日,确认无事,方思阮便离去了。

    ……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这一路上,尽是遇到老熟人,刚刚离开了周子旺的地界,她便遇上了一支蒙古兵队。

    马蹄声哒哒,溅起尘土扬扬。

    方思阮仔细望去,这只蒙古兵队为首之人正是王保保。

    十年前,她曾答应嫁给他,王保保为此也安排好一切,为她准备了个新身份,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但最后,她却跟随莫声谷逃婚离开。此后,再也没有联系过王保保。

    一别经年,王保保面上多了些风霜,与十年前那个潇洒倜傥、鲜衣怒马的汝阳王府小王爷相比,整个人成熟了很多,眉宇之间更是多了一抹坚毅。

    此时闪避已是来不及,王保保已经看到了她。既然如此,方思阮就站在了原地没有离开。她知道,王保保一定会拦下她。

    以她目前的武功,躲避甚至杀了这队蒙古兵不再话下。但毕竟为首之人是王保保,她欠他一个解释。

    在见到方思阮的那一刻,王保保整个人轻而易举地就被击溃。他当即下了马,挥手示意后面的蒙古兵原地休整,死死地盯着她,不敢移开视线。

    整整十年……

    整整十年了……

    他以为自己再无可能见到她了。

    王保保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她,却都阻塞在了喉间,最后只深深道了一句:“你骗了我。”

    方思阮凝望着他,淡淡地说道:“你不是也对我有所隐瞒吗?”

    王保保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年在中岳神庙时,我们遇见的那群贼和尚,你应该还记得吧。当时,莫莫七侠最后特意留下了个活口。那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假和尚为了活命,说出他们一行人都是受人招揽,才去到中岳神庙,杀了原来庙里的和尚取而代之。但正当他要说出幕后主使之时,却又自尽而亡”

    方思阮说到此处,看向王保保的脸上,目光所经之处,如有实质,犹如针扎般刺在了他的脸上。

    王保保眸光一闪,神色淡淡,并未反驳。

    方思阮继续接下去分析道:

    “那刀疤和尚明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前一秒还跪地求饶,为了活命愿意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后一秒他就自尽而亡。这实在太奇怪了!我当时就百思不得其解。我确认过,当时现场就只有你、我、莫七侠和刀疤和尚,再无其他人。

    直到后来,在周子旺那里,你将你身上的玉带钩给了我并且对我说,你父王能够凭借那枚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那个刀疤和尚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你腰间露出的玉带钩,从这枚玉带钩上认出了你的身份。你当时是故意露给他看的,就是为了警告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汝阳王府既然招揽人,事先定然会将招揽之人的家世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刀疤和尚也知道此事,怕自己吐出幕后主使后会连累到自己家人身上。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所以,他才自尽的。

    而那枚玉带钩就是你的身份凭证,是你们之间的信物,不止你的父王能够通过玉带钩确认你的身份,连你的属下也是。

    可是以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与他们那群不值一提的小喽啰打交道。

    所以那群贼和尚实际上是受到成昆招揽,投在了成昆的门下。成昆潜入少林寺已久,更是有意谋取少林寺的掌门之位。只是少林寺寺规森严,每收一位弟子都对他的出身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根本就隐瞒不了。所以,他就另寻他法,让群江洋大盗顶替外庙和尚身份,再拜他为师。只待时机成熟,成昆一声令下,他们推他上掌门之位。

    成昆一直为你们汝阳王府做事,直接受命于你。你是想掌控少林,捣乱我中原武林。你当时虽然没有染指兵事,但其实暗中一直在负责扰乱中原武林的任务。”

    王保保略一迟疑道:“阮妹,你是从何处得知”

    方思阮直接打断他,朗声道:“你只须回答我,是与不是。”

    王保保不知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但他无法辩驳,方思阮所说的都是他做过的事,他自嘲一笑,承认道:“不错。”

    方思阮呼出口气,神情有些微妙,垂下眼眸,又道:“我的确是骗了你,但你也对我多有隐瞒,所以我们两不相欠。”

    王保保沉默片刻后再问:“难道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方思阮回他:“从无。”

    王保保能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再指染战事吗?甚至亲眼看着她抗击元廷,将蒙古人赶出汉人江山吗?

    或许王保保可以,但扩廓帖木儿肯定做不到。

    王保保沉默了,负在背后的手攥紧作拳,手背的青筋凸起。

    风飒飒过耳,不知过了多久,王保保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盖过了风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王保保挥了挥手,一个蒙古兵立刻牵着他的坐骑而来。那是一匹没有掺杂一根杂毛,通身雪白的骏马,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王保保从蒙古兵手里接过缰绳,又交至方思阮手边。

    方思阮没有接,有些不解他此举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王保保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白马的头颅,他淡淡一笑道:“你还记得这匹白马吗?它叫寒星,你十年前就曾骑过它。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它。我今日就将它送于你。你收下它,往后往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

    寒星极有灵性,像是认出她,打了个响鼻,就轻轻地将头递了过来,希望她如同十年前那般抚摸它的鬃毛和脖颈。

    方思阮微微怔住,不肯收下。她想和王保保完完全全地断绝关系,有朝一日,他们总会在战场上相遇。

    他们彼此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着,凝望着彼此眼眸,澄澈地倒映着彼此的身影,但谁也不肯让谁。

    两不相欠?

    不。

    他偏要她欠着他,要她时时刻刻的念着他。

    王保保目光沉沉地望着方思阮,似是要将她的面容烙印进自己的心中。

    “好!你不要便不要吧!那寒星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我这边根本用不上它。这畜牲我养了它那么多年,它和你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却一直念了你十年。我要这种坐骑干嘛!来人。”见她一直不肯收,王保保摆摆手。

    刚才送马的蒙古兵跑上前,询问道:“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这匹马派不上用处了。”王保保盯着方思阮琥珀色的眼睛,目光一错不错,冷冷命令道,“你去将它拉到一旁杀了。”

    方思阮神色微变。

    “这”蒙古兵抬头看了一眼王保保,又看了一眼方思阮,犹豫不决。

    王保保怒喝一声:“还不赶紧去。”

    蒙古兵不敢多言,去牵寒星。

    寒星睁着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方思阮,不明白她为何不愿再抚摸自己,不愿意随蒙古兵离开。

    蒙古兵一牵之下居然没有牵动,正要使出更大的力气。

    方思阮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缰绳,制止住他道:“慢着,我收下。”

    王保保微微一笑,复又皱眉质问:“阮妹如果不是我故意威胁,你竟连匹马都不愿意收下吗?”

    方思阮拉着缰绳,望着寒星,没有看王保保,只低声道:“你说过的,我收下马,你就不会再纠缠我。我要走了。”

    王保保这一次没有再开口阻拦她,亲眼看着她转身离去,渐渐走远。天色渐暮,远处群山渐渐隐于夜色,她的身影也几乎隐于夜色中。

    “我今后不会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王保保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喊道。

    方思阮的身影微微顿住,也仅仅是一瞬的事情,只有一直盯着她的王保保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的眼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希冀,但她没有回头,牵着寒星一直往前走,直至彻底地隐没于茫茫夜色里。

    王保保阖上眼,忽而兀自地怔怔发笑,轻声呢喃道:“上次一别就是十年之久。方姑娘,今日一别,何日又能再次相见呢?”

    只是说给自己听,无人会作答。

    再次睁眼,王保保的眼里已再无怅然之色,脸色渐渐冷凝下来,转过身,他的属下又牵来一匹早已备好的健马。王保保接过缰绳,握住,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勒着马调转了头,朝相反方向离去

    也好

    方姑娘,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再见之日,誓必是我们兵刃相接之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方思阮牵着寒星,一时间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寒星不明所以,也没有丝毫离开主人的悲伤之情,反而活泼地用头去轻轻蹭她,示意她骑上来。

    她左思右想,只牵着马却不骑,倒也是奇怪。左右她已经收了寒星,又何必再纠结那么多呢?

    于是,她翻身上马。

    寒星待她坐稳,便撒腿奔跑起来。风急白裾飞,酣畅淋漓间,方思阮忽然回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寒星便是如此带着她一路驰骋。

    十年时光荏苒而逝,面目全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至阴至寒的内力蓦然从她的丹田涌出,在她的四肢百骸间不断游离,方思阮整个人宛若一块寒冰,脸色乌青,嘴唇发白,似是凝结了一层霜。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天前,成昆的幻阴指击中在她身上时,她便是这种感觉。

    方思阮没有多思,运起峨眉九阳功,一股暖流涌入筋脉,她呼出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很快在空气中凝结成霜雾,原本颤抖的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但寒意刚被驱散了三分,那股被压制住的至阴至寒内力瞬间便如洪水般涌出,强过一头,硬生生地压制住那股暖流。

    方思阮浑身的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

    幻阴指乃至阴的功夫,须以至阳化解至阴。

    峨眉九阳功源自达摩所著的《九阳真经》,昔日峨眉派祖师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禅师和武当派张真人听觉远大师圆寂前默默诵读《九阳真经》,各自记下一部分,分别形成峨眉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但当时她们都没有记全,峨眉九阳功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残缺的《九阳真经》,不足以完全化解幻阴指,只能暂时地将幻阴指的阴毒压制在体内。

    方思阮原本以为已经化解了幻阴指阴毒之力,却不想此刻突然再次发作,且这一次发作地迅猛异常,她毫无招架之力。

    俱身的力气都在慢慢飘散,方思阮咬破了唇,使出最后一分劲,将自己绑在马背上,防止失去意识后从马上坠落,而后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身无可依之下无力趴伏在马背上,意识渐渐消散

    十堰镇,

    清晨,市集之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匹神骏的白马突然地出现在了市集之中,它急躁地四处冲撞。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它的背上驮着一个趴伏着的女子,乌发遮面,看不清面貌,显然已是失去了意识。

    白马萧萧嘶叫,抬腿,踢翻了一个小贩的菜摊,小贩见状往旁边逃走。市集之上,霎时间乱作一团,看白马似是失去理智,路人、商贩们都四散逃离开来。

    白马却显得愈发地急躁起来,嘶叫声更响更急。

    人潮汹涌中,忽然间,一个青年男子逆流而来,面对像他奔来的白马不避不退,足下轻轻一点,跃身而起,兔起鹘落间,他骑到了白马的背上,握住缰绳,微微用力,勒停了白马。

    青年男子见状松了口气。

    见白马被勒停了,路上原本仓皇而逃的行人和小商贩们见状也都停了下来,没有性命之忧了反而不约而同地都起了凑热闹的心思,好奇地纷纷围了上来。

    刚才形势危急,青年男子担忧这匹马踩踏到无辜之人,这才不管不顾地骑到马上,勒停了马。

    此时,他察觉出自己与这昏迷在马上的陌生女子贴得过于近了,早已超出了男女间该保持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女子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冷温度,忍不住脸一红。

    青年男子忍着脸上不断翻涌的热气,解开她腰间系着的带子,自己先下了马,才又将她从马背上扶起。

    他向她望去,一张艳丽绝伦的娇颜霎时间映入眼帘,女子紧闭着双眼,紧蹙秀眉,面色惨白若纸,连颤动的眼睫都好似凝结上了一层雪霜,唇色惨淡,气息更是若有若无。

    待看清马上女子的面容后,青年男子顿时神魂俱震,俊秀文雅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急急问道:“方师妹?方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有人这般大声呼唤,方思阮忽而清醒过来,她有了点意识,勉力支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她却已是冷汗涔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再此晕厥过去

    第33章 光明顶(33)

    殷梨亭当即不再犹豫,不顾男女之防地一把抱起方思阮,几个闪身,避开人群,奔向自己暂时落脚的客栈。

    说来也奇怪,这匹原本嘶鸣不止的白马在殷梨亭抱下方思阮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见男人抱着女人跑远,哒哒地在跟了上去。

    一路奔至客栈,掌柜见殷梨亭方才刚刚出门,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怀里还抱着个晕厥的女人,忙迎了上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客官,你这是”

    殷梨亭无暇理会他,绕过他的身体,大步流星地奔上了楼。

    转眼间,人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他一路抱着方思阮回到自己房间,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床上,为她除了鞋,盖上被子。

    方思阮面色苍白,无意识地呢喃着:“冷好冷”

    殷梨亭从被中抽出她的玉腕,为她把脉。她的脉象紊乱,体内好似有一股四处流动的内力,暂无生命之忧。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其他。

    他就只懂些粗浅的医理,并不专精医术,还需请个大夫过来为方师妹诊治。

    恰在此时,莫声谷走到了门口。他就住在殷梨亭隔壁,听见廊道上传来一阵凌乱且急凑的脚步声,于是出门察看,见到殷梨亭房间大门敞开着,疑惑地开口:“六哥?”

    殷梨亭头也不回,道:“七弟,赶紧去请大夫来。”

    他站在床前,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方思阮的身影。莫声谷站在门口,更是看不清她。

    莫声谷一时有些不解,问道:“什么?”

    殷梨亭想起方思阮一直喊冷,自顾自道:“还是先去跟店家要盆炭火来。”

    莫声谷疑惑更甚,又有些担忧,走了进来道:“六哥,是你受伤了吗?”

    “算了,还是我去吧。”殷梨亭回过身,走至莫声谷身前,往身后看去,嘱咐他:“七弟,这是峨眉的方师妹,她受了伤,你先照顾好她。我去去就回。”

    莫声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因被殷梨亭的身体挡着,他看到床上一只雪白的皓腕垂在外面,肤若凝脂,手若柔荑。

    他微微一怔,避开眼,正想问清发生何事,眼前一晃,殷梨亭便不见了身影。

    殷梨亭赶下楼后,跟掌柜要了盆炭火,让他准备好就送进房间,待问清了镇里医馆的地址后,正欲前往,就被掌柜拦下。

    他缩回手,讪讪一笑道:“客官,你刚才回来不久后,门口就跑来匹白马,赶也赶不走。你看看,你认不认识这匹马?”

    殷梨亭走出去一看,客栈门口招牌底下立着匹通神雪白的骏马,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气,急躁地不断踱步。

    是方师妹的马。

    不知何时,这匹白马竟追了上来。

    殷梨亭一怔。

    那匹马仿佛是认出了他,见他出来也不踱步了,直直盯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哀求之色。

    殷梨亭忽然反应过来,这匹白马驮着方师妹跑到集市上去原来是为了找人求救。集市繁忙喧闹,人最多,方师妹受到救治的可能性最大。但它毕竟只是一匹马,又不像人般能够出口说话,只能急得不断嘶鸣。旁人见它长得健壮不已,便把它当作了匹疯马,自然不敢上前。

    好一匹通人性的马!

    他掏出一枚银锭递给掌柜,说道:“这是我一位朋友的马。劳烦你派人将它牵到马厩去,喂上好的草料。”

    掌柜收下银锭,招呼过来个伙计。

    那伙计上前正要去牵白马,白马忽然又狂躁起来,扬起前蹄,他赶紧退后,不敢再上前。他朝殷梨亭苦笑道:“客官,您看这”

    殷梨亭见状走上牵,抚摸上白马柔顺的鬃毛,温声道:“你放心,方师妹不会有事的。你先跟他去马厩里休息,等方师妹身体好了就会看你。”

    白马听着他的话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当客栈伙计再去牵它时,它温驯地随他走了。

    待殷梨亭从房内离去,莫声谷回过头看向床上,霎时间神色大变。

    帘帐微微浮动,一张精致的侧脸若隐若现地映入他的眼帘,只是此刻那张原本娇艳的面容毫无血色,紧闭双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的冷静瞬间破碎,大步冲上前去将她拥入怀。

    抱住她的那一刻,莫声谷心一颤,只感觉像是抱了块冰块在怀。只有死人的温度才会那么冷。她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

    莫声谷的眼眶一热,心乱如麻,只感觉那股寒意也传到了他的身上,游走在他的背脊,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原本打定主意再次遇见她时定要硬起心肠,却不想再次相见她是眼下这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心中大恸。

    他想喊她,“阔”字刚吐出口,便又止住,恍恍惚惚地想着,她的真名不叫“阔真”,我又该如何称呼她呢?

    莫声谷忍不住抱紧了她,脸颊抵在她冰冷的额头,用自己身体的温度试图去温暖她,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他竟还不知她的真实名字,只能低低地唤着:“阔真,阔真。”

    他深感无力,盼着她能够醒来。

    方思阮的眼睫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眼,眼前有些模糊,只影影绰绰地看见个男人轮廓,想起刚才自己恍惚中似乎也曾醒过来一次。

    那时,她好似看到了殷梨亭。

    一时间,她把眼前男人当成了殷梨亭。她的思维一时间有些停滞,忍不住想,殷梨亭怎么会如此亲密的抱着她。

    方思阮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喉间发痒,一串咳嗽声从她口中溢出:“殷六咳咳咳”

    莫声谷蓦地瞪大了眼,惊喜道:“阔真,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遭出奇的静,她能听见窗外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偶然间夹杂着枝头黄鹂几声啾啾鸣叫,窗隙透出一缕阳光,投射在抱着她的男人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他的眼底好似有金粒闪烁。

    方思阮怔怔出神,心底默默念出那个名字:莫声谷

    她不曾想过她会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之下再次遇见他。

    他依旧称她作阔真,仿佛先前在武当派的争执只是梦一场。

    莫声谷见她默默出神,没有回答他,又紧张起来,急道:“阔真,你没事吧?”

    方思阮的声音尤带虚弱,她回他道:“我无事。”

    莫声谷看她精神好了点,忍不住问道:“你离开武当没几日,短短时间之内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究竟是谁伤了你?”

    方思阮轻声道:“我中了幻阴指。”

    他讶然:“幻阴指?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幻阴指?”

    “不错。”方思阮的眼眸冷凝下来,浅浅笑道,“我虽中了他这一指,但他却被我杀了。”

    莫声谷一怔,成昆虽消失多年,但他成名已久,江湖上更是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幻阴指更是他的独门武功。

    “幻阴指是至阴至寒之功,难怪你浑身冰冷,好似块寒冰。”说道此处,莫声谷仿佛想起了什么,握住了她莹白的腕子,要为她把脉,“你现在觉得如何?”

    方思阮蹙眉忍着痛意,身体微微颤抖,咬了下唇道:“我先前用峨眉九阳功暂时压制住寒毒,却没料到后面还会发作。死不了的。”

    峨眉九阳功?

    峨眉……方师妹?

    莫声谷微微一惊,从前忽略的细节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当初在达鲁花赤府中,他与她交过手,她使出了一招,被他错认为是武当九阳功,更是指责她偷学武当派的功夫。原来那竟是峨眉九阳功。这两者都源自《九阳真经》,难免招式有所相似,难怪他会认错。

    只是他后来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将这个不对劲抛之于脑后了。

    若是他早认出这一点,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错过十年之久了

    莫声谷又想,既然峨眉九阳功能缓解幻阴指的寒毒,那么武当九阳功也能起到相同功效。

    思及此,莫声谷解了外袍,再次将她抱入怀里,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运起武当九阳功,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入她的体内。

    “你不用这样。”

    方思阮想要推开他,但先前寒毒发作损耗了她的精气,此时的身体绵软无力,根本无发推开他,只能开口劝阻他,

    “这不过白白消耗你的内力。这寒毒无法根治。”

    莫声谷恍若未闻,手掌贴在她的腰腹间。

    一股暖流涌进她的四肢百骸,霎时间,方思阮只觉得身体像是被从冷水中捞出,后被一片融融暖意笼罩着,痛楚终于慢慢地开始消散。

    她的气色好转起来,唇色不再苍白,浮现出一抹淡粉。

    “但能让你好受一点,不是吗?”莫声谷突然开口,“这就足够了。”

    方思阮闻言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声谷打破了这份沉默,轻声问:“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姓名。

    峨眉的方师妹?达鲁花赤家的阔真小姐?明教的阳教主?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方思阮再次沉默片刻,回道:“我叫方思阮。”

    莫声谷闻言不知为何竟微微一笑,在她身后道:“你那天跟我说,我们之间的这段姻缘就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怎么可以到此为止呢?方思阮,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话毕,他便不再开口,阖上眼,专心致志运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第34章 光明顶(34)

    方思阮垂眼,眸光微闪,听了他这话,心中竟莫名有些发慌,总有一种事情发展将要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张三丰练《九阳真经》时没有学过其他武功,是以他练就的武当九阳功最为精纯。莫声谷丹田里的真气在体内循环一周,以阳济阴,通过相贴在一起的身体,缓缓输入到方思阮的体内,白烟在两人的头顶袅袅升起。

    他为她疗伤,她体内的寒毒被九阳功压制下去,渐渐恢复如初,原本彻骨的寒意与痛楚尽数褪去。方思阮本该舒口气,可现在却觉得时间变得漫长难熬起来。

    他的呼吸扑在她的颊侧,她的耳廓染上一抹淡粉。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莫声谷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手臂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想要尽可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方思阮察觉到他渐渐力竭,伸手触碰上他的手背,阻止他:“七哥,够了。”

    莫声谷恍若未闻,继续向她体内输入内力。

    此时,方思若已经恢复了七八分,眼见他支撑不住也不肯停手,丹田运气,弹开了他的内力。而后,迅速转过身,抱住摇摇欲坠的莫声谷,他的下颌一下子砸在她的肩膀上,急促地喘着气。

    她眨了下眼,眼中有细碎的亮光落下,面颊微冷,掩饰性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白色的亵衣晕染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她讨厌他,讨厌他对自己这么好。

    所有对她好的人最终都会离开她,哪怕曾经向她言之凿凿地立下誓言,只有孤独才是永恒。

    就如上辈子的师兄,她视他为亲兄,他们一起在雪岭长大,约定一辈子都不分开,他最后还不是食言了。为了刻骨的仇恨,选择抛下她,一人前去报仇,最后被人杀死。

    她闻讯前往,甚至都没有找到他的尸首,最后只能草草地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那个会无微不至照顾她的兄长最终彻底抛下了她,独留她一人在这世上。

    方思阮重新恢复了孤独。在他墓前,她做出决定,为他报仇。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原来仇恨也会蔓延。她怨他的恨带走了他,但她到头来又走了他的老路。

    一剑穿心的那一刻,她没有丝毫的痛苦,心中只余平静。死亡会终结孤独。她想,到了地下,师兄一定要好好向他赔罪,不然她才不会原谅他。

    可谁知,再次睁眼,她却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夜与莫声谷缠绵之时,她在他的大腿根处发现了师兄一摸一样的疤痕。

    他不是师兄,她很确定。

    但他会像师兄一样突然离开她吗?他对她的爱又是否能够长久如此?

    方思阮心中充满着不确定和犹豫。

    莫声谷,我该相信你吗

    这时,换做莫声谷的身上开始发冷。他身体微微发抖,这是内力损耗过甚的现象。

    方思阮感受到了,突然抬头,凝视着帘帐上的流苏,在他耳旁骂他:“我都让你停下了,你为什么不停?”

    她每说出一个字,莫声谷的心弦就轻轻颤动一下。她这是在意他,他有些不确定。他忍不住微微抬起下巴,转过脸看她。她乌黑的发丝蹭过他脸颊,有些痒,一点一点地往他心里蔓延进去。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修长的雪颈,雪白饱满的脸颊,红润的唇瓣宛若雪间盛开的鲜花。她的美是那么夺目,但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的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琥珀色的瞳仁怔怔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波动,只有羽睫轻颤着,像是在迟疑什么。

    莫声谷忍不住凑近她的轮廓,蓦然吻上她的唇角,手臂揽上她纤细的腰肢,渐渐用力 。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他的唇只是摩挲在她唇畔,并未深入,像静静淌着的河流,引她踏入其中。

    良久,方思阮的手慢慢触碰上他的后背,默默回抱他。

    房门忽地被推开,一个清朗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他大声道:“大夫,就在这里。”

    方思阮仓促地推开莫声谷。

    莫声谷猝不及防,他本就内力流失严重,受她这一推,一时没反应过来,额头磕在了床架上,闷哼一声。

    方思阮又伸手去扶他,一边向门口望去,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男人呆立在了门口,他的肩上挂着个药箱,满脸惊讶,原本抬起的右脚一时不知该不该迈进屋,停在了半空中。

    竟是殷梨亭。

    原来她先前不是错觉,昏迷前见到的男人真的是殷梨亭。

    “殷六侠。”

    “呼呼我都这把老身子骨了,唉,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哎呦到了?就是这间房间?”

    殷梨亭的身后又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

    他倏然回过神,右脚踏下,走了进来,然后迅速合上门,锁上,把那老大夫关在了门外。

    一步步走上前,殷梨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场景,方师妹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好转,脸色恢复了红润,七弟却脱下了外袍,只着贴身的亵衣,他方才推门之时,七弟还紧紧抱着方师妹。

    他一时间惊疑不定,看了眼方思阮,最终将目光转到了正捂着额头的莫声谷身上,道:“七弟,你刚才做了什么?”

    方思阮瞥了莫声谷一眼,抢在他开口前解释道:“我先前寒毒入体,莫七侠用九阳功为我疗伤,才脱了外袍。都是形势所逼”

    殷梨亭的语气仍有淡淡的怀疑:“哦?”

    恰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那个老大夫的声音在门口不满道:“究竟怎么回事?刚才一路使劲催我,好不容易到了又把我关在门外,究竟还要不要我来看病了啊?”

    殷梨亭暂时按捺下那份怀疑,轻声道:“七弟,你还不赶紧穿上外袍,大夫还在门外等着。”

    莫声谷一愣,连忙起身,穿衣,系上腰带。待他将自己整理好之后,殷梨亭才又打开门,请大夫进来。

    老大夫在门外等久了,神色有些不满,进来后径直走到床边的凳子旁,撩了下袍子后施施然坐下,瞥了一眼殷梨亭,见他站在床边呆呆的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子,向他伸出手。

    殷梨亭一愣,立刻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他掌心中。

    老大夫讶然地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我的药箱”

    殷梨亭还沉浸在刚才看到的那幅画面中,此时在恍然大悟,赶紧将药箱递了过去。老大夫年迈体弱,背着个药箱,走得更慢了,他索性就替他背了药箱。

    老大夫对着方思阮这个病患时,脸色好了不少,温言让她伸出手腕,细细为她把脉。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这位姑娘脉象虚弱无力,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莫声谷担忧方思阮的身体,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大夫闻言斜睨向他,淡淡道:“要不你来?”

    莫声谷面色一滞,闭上了嘴。

    “这位小兄弟,我光看脸色,你可比这位姑娘更需要我的诊治。”

    老大夫又道,

    “这位姑娘体力有股阴毒之力游走在筋脉之间,难以根治。要完全祛除这寒毒,须以至阳化至阴,我还办不到。不过,我看你目前的脸色,应该是已经找到了抑制的办法。这一次寒毒发作到底是大伤元气,我为你开个药方,补补元气即可。”

    老大夫为她开了药后,殷梨亭与莫声谷一同送他出客栈。在门口拜别后,殷梨亭盯着莫声谷,欲言又止:“七弟,你”

    莫声谷回过头,疑惑地看向他,问道:“六哥,怎么了?”

    殷梨亭微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睛,一直唉声叹气,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道:“你行事怎么可以如此的如此的轻浮!”

    “轻浮”这一词一出让莫声谷一呆,他一时难以辩解,喃喃道:“这这”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一点。

    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与思阮之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只不过中间分开了段时间罢了,再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脱个外袍为她疗伤又算得了什么?

    可对于六哥来说,自己和思阮却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他就在她面前脱去外袍,与她身体相贴,哪怕是为了替她疗伤,也属实越了界。

    他刚才一心扑在思阮的伤上,那顾得上这一点。

    难怪六哥的神情一直这么奇怪了。

    偏偏他又无法开口解释。他总不好说先前就和思阮认识了。到时候六哥再问起他们相识的原因。他又该如何作答。若是将她明教教主的身份透露出来就惹出大祸了。

    殷梨亭叹了口气,又道:“还好方师妹没有怪罪你毁了她的清誉,不然……唉……你啊……”

    方师妹,方师妹

    莫声谷总觉得这个称呼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些熟悉,忍不住皱眉细想。半晌,他忽然回过神,霎时如遭雷击,峨眉方师妹不就是当初差点和六哥订下婚约的那位姑娘吗?

    那时,师父替他前去峨眉提亲,灭绝师太虽未直接应下,只说需等方师妹回峨眉后再行打算,但透露出颇为满意这桩婚事的意思。

    这桩婚事有十之八九的几率能成。

    六哥得知消息后喜不自禁,他脸皮薄,极容易害羞脸红。当年,几个师兄就在一旁打趣他,他也跟着揶揄他。

    思阮……

    她怎么偏偏会是那位峨眉的方师妹?

    第35章 光明顶(35)

    “七弟,我去给方师妹抓药。她身体未好透,你留在客栈多看顾她一些。”

    殷梨亭没有听到莫声谷回复,回过头去看他,见他眉头紧皱,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好似有什么心事。他不明所以,又唤了他几声,

    “七弟,七弟。”

    莫声谷回过神来,只是再看向殷梨亭的时候,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抿了抿唇,忍不住开口:“六哥,你”

    殷梨亭好奇地看他,问道:“怎么了?”

    六哥,你如今对方师妹是何种看法?

    这一句在他舌尖翻涌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

    莫声谷不禁想道:时隔十年,若是六哥如今对思阮已无相思之意,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六哥还对她念念不忘呢?纵使他不愿去想这个可能性,但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六哥见到思阮受伤是如此的紧张。

    莫声谷下意识地在心中质问自己:莫声谷啊莫声谷,难道你又能够放得下吗?若是六哥仍旧在意思阮,你难道做得到拱手相让吗?若是做不到,那这一问,又有何意义?

    他品出了些许苦涩的滋味,眨了下眼,看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殷梨亭,很快恢复神色,回道:“好。”

    得了他的回复,殷梨亭放下心来,外出抓药。他的房间被方思阮占了,离开前,他又跟掌柜另要了间房间,最后不忘关照莫声谷道:“对了,方师妹的马已经牵到客栈的马厩去了。她若问起,你让她不用担忧。”

    莫声谷满腹心事地回到房中,甫一推开门,他下意识地看向方思阮,恰在此时,她靠在床边也向他望过来,目光一碰,他便如触电般闪回了目光。

    方思阮神色微凝,原本心中涌出的情潮瞬间冷却下来,心中冷哼一声,莫声谷,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莫声谷心里存着心事,浑然不觉方思阮对他的态度又冷淡了下来,连晚饭时,他也颇有些食不知味。饭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夹菜咀嚼声。

    殷梨亭没察觉出这涌动的暗流,只以为两人不熟悉导致的,更何况,先前七弟举止轻浮,方师妹反应过来后对他有些气恼,也实属正常。

    殷梨亭有意活跃气氛,打破沉默,开口道:“方师妹,你无事就好,这十年里峨眉寻你寻得很苦。”

    莫声谷闻言忍不住偷偷看向方思阮,竖起了耳朵,他对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

    方思阮停下筷子,道:“殷六侠,我如今已不能再算作峨眉弟子。这中间发生了些事,短短几语也难以说清楚。”

    殷梨亭当即明了,不再提起峨眉,只是聊起其他趣事。他们二人言语颇为投契,莫声谷见自己插不上嘴,只能时不时抬头觑她一眼。

    方思阮始终不为所动,这时,他也品出一点了,思阮这是生他气了,但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做错了,惶惑纳闷不已,只能胡乱地一口一口吞着饭。

    饭后,方思阮去到马厩看寒星。寒星原本萎靡不振地立在马厩中,看见她来了,立马打起了精神,轻甩马尾。

    她正抚摸上寒星柔顺的鬃毛,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思阮。”

    方思阮回过头就看到莫声谷不知何时偷偷跟在了她的身后,一路跟了过来。她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掠过,就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摸着寒星微笑不语。

    莫声谷见她如此心里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望去,轻声开口:“你身体还未好透,怎么出来吹风?”

    方思阮依旧没有答话。

    莫声谷也不顾了,索性将自己纠结的心事一一告知她。

    “哦——”

    方思阮拉长了音调,她这时方知有那么一出事情,她下山后就没有再回过峨眉,自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和殷梨亭成为夫妇。她又看了莫声谷一眼,难怪他先前有这样的反应,仍有些气恼,冷冷一笑,

    “怎么了?你是不是顾忌师兄弟情谊,要将我让出去?”

    “怎么会?”

    莫声谷低声下气,见方思阮神情有所软化,偷偷攥住她的手,从寒星头上移到了自己的心口,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情。我实在无法再向六哥瞒下去了,但怎么也要得到你的同意”

    方思阮视线望向了远处,又低头看了眼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缓缓抽出手掌,忽而朝他一笑:“我看你得立马就向你师兄去解释了!”

    莫声谷闻言一怔,瞧见她别有深意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殷梨亭正从二楼窗口看向此处,夜色沉沉中,他的眸光深沉,对上眼的那一刻,莫声谷心一突。

    方思阮没有再理会莫声谷,他和殷梨亭之间是师兄弟,由他前去解释最为合适,自己就不掺和在其中了,不顾愣在原地的莫声谷,准备回房。

    莫声谷上了楼敲响了殷梨亭的房门,得了允许后,推门而入。

    殷梨亭坐在桌边,似乎早已预料他会前来,未等莫声谷开口,他就先开口打断了他。

    他并未点破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只问了莫声谷一句:“七弟,你和那位阔真姑娘可是断干净了?”

    莫声谷唇瓣微动,他的声音干燥,正准备把一切全盘托出:“六哥,我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其实,方师妹就是阔真

    “七婶!”

    走廊处传来一声孩童充满稚气的叫喊,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打斗声,打断了他们欲展开的对话。

    ——是无忌侄儿的声音。

    两人突然神色大变,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拿起剑夺门而出。他们奔至房门外时,方思阮已和鹿杖客、鹤笔翁在走廊上打了起来。

    张无忌被鹤笔翁夹在腋下,随着他在空中忽上忽下,脑袋晕晕乎乎的,肋间更是被勒得疼痛不已。

    他先前看到方思阮时已是惊喜万分,后来又见到六叔和七叔从隔壁房中奔出,更是忍不住开口喊道:“六”

    他刚喊出个“六”字,就被灌了一肚子的风。

    走廊狭窄,功夫施展不开来,玄冥二老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鹤笔翁嫌他吵闹,刚站定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张无忌他的脸颊顿时高高肿起,一片通红。

    刚才过的那几招,鹤笔翁已察觉出眼前女子不是泛泛之辈,但是他和师兄以二对一,也不是没有胜算。可如今武当派殷梨亭和莫声谷出手相助,那就棘手了。

    尤其是他们手中还有个不断挣扎的孩子,他年龄已有十岁,力气颇大。这时这个孩子便如同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五人混打在一起。

    方思阮也不是敌不过玄冥二老,只是先前寒毒发作,到底有些影响,应对起来有些吃力。得了莫声谷与殷梨亭相助,当即形势逆转。

    她一人对付鹿杖客,莫声谷和殷梨亭二人则对上了鹤笔翁。

    莫声谷这十年间在武当苦练剑术,在剑法上愈发精益。他使出一招“百鸟朝凤”,一柄长剑上显出了诸多变化,剑尖微颤,虚虚实实地罩住他的下盘,令他无法脱困。

    鹤笔翁武功高强,若是平常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眼下受到胳膊下孩子的制约,无法彻底施展开武功,灵机一动,用手下的张无忌去挡剑,认定他们不会对张无忌下手。

    却没料到,莫声谷本就是虚晃一招。殷梨亭与他自幼一起练武长大,师兄弟之间配合默契,趁机使出一招“燕子抄水”,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朝鹤笔翁肋下刺去。

    鹤笔翁躲避不及,被他刺中。

    张无忌见状一口狠狠地咬在了鹤笔翁的虎口处,竟活生生咬下一小块肉来。

    鹤笔翁疼得惨叫一声,将他甩了出去。

    殷梨亭纵身在空中接过张无忌。

    鹿杖客与方思阮缠斗多时,一直不分上下,知晓遇上了刺头,多打无益,见三人此时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小孩身上,抓住这一破绽,按上鹤笔翁的肩,匆匆道:“师弟,走。”

    鹤笔翁眼睛一转,捂住受伤的手,恨恨地随他离去。

    “七哥。”

    方思阮余光见到二人往外奔去,当即提醒莫声谷,二人向外追去。

    殷梨亭本欲上前帮忙,但他手里抱着无忌,需要照顾他,于是停下脚步。

    原本躲在柜台下抱头瑟瑟发抖的掌柜见到打斗结束,才敢钻了出来。桌椅都在打斗中遭了殃,殷梨亭赔偿了他的损失之后,抱着张无忌回到房中,问起他被这二人抓走的起因经过。

    张无忌一一回答,最后有些担忧地问道:“六叔,七叔和七婶不会有事吧?”

    殷梨亭神色一变,霍然抓住张无忌的手臂,失声问道:“无忌,你方才喊她什么?”

    原本在走廊上的那一声“七婶”,他只当作无忌惊慌之下的一时失言,但无忌此刻竟再称方师妹为“七婶”,他就再也无法当作巧合了。大惊之下,他一时失了分寸,没有把握住力道。

    张无忌吃痛,不理解殷梨亭为何会如此大的反应,也不知他口中的“她”值得究竟是谁,于是重复了一遍:“七叔七婶啊。”

    张无忌见殷梨亭神色不断变幻,忍不住又道:“六叔,你是怎么了,你抓的我好痛啊。”

    殷梨亭闻言蓦然放开了他,低下头,喃喃道:“难怪难怪”

    之前的一幕幕不断在眼前回放,他突然捕捉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之处。七弟脱衣为方师妹疗伤时,方师妹是有意识的,但她并没有制止。二人相拥在一起,方师妹是因为他突然闯入内才推开的七弟。先前大夫为方师妹诊断时,七弟也表现得异常的紧张。

    刚才打斗时,方师妹还称七弟为“七哥”。

    难怪他们如此的默契

    殷梨亭脑中乱作一团,连有人进来也不知。

    方思阮和莫声谷进到房里就看到他低垂着头,神色莫辨。刚才殷梨亭与张无忌之间的对话,他们二人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

    张无忌跳下凳子,扑到了方思阮的怀里。

    方思阮递给莫声谷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和他的师兄解释,自己则抱起撞到她怀里的张无忌,回到自己房里为他的脸颊上药。

    清凉的药膏轻轻抹在他红肿的脸颊上,张无忌下意识的“嘶”了一声。鹤笔翁下手极重,丝毫未顾忌到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原本红肿的脸颊已呈青紫色。

    方思阮问道:“疼吗?那我再轻点。”

    张无忌怔怔看着她,烛火之下,眼睫微垂,神色说不尽的温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殷素素。他从前在冰火岛上受伤时,娘也是这样为他上药的。他不由得像个小男子汉似的挺起了胸膛,说道:“我不怕疼。”

    方思阮忍不住失笑:“无忌,你可想见你芷若妹妹?”

    听到周芷若,张无忌这时也不觉得脸上痛了,惊喜道:“芷若妹妹也来了吗?”

    “她没来——”

    见到张无忌原本雀跃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方思阮微微一笑,

    “不过七婶带你去见芷若妹妹,可好?”

    第36章 光明顶(36)

    张无忌眼睛一亮,连声答应。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此刻心中玩心占了上风,先前被歹人掳走的阴影已然抛之脑后了。

    想起隔壁的殷梨亭和莫声谷,他忍不住问道:“那七叔和六叔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方思阮摸了摸他的头,起了些捉弄莫声谷的心思,咬唇轻笑:“他们有事要做,就不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无忌,你可想见你的外公?”

    “七婶,原来你还认识我的外公!”张无忌惊喜道。

    自离开冰火岛回到中原后,他虽有些懵懵懂懂,不通世间人心险恶,但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有着天然的感知。

    在这段时间里,他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对他的外公隐隐不喜,包括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师伯师叔们,在提及他外公和义父之时,言语之间有些闪烁其词。

    此时,忽然有人与他外公相识,不知为何心中很是高兴,待她更亲近了。

    方思阮回他道:“认识。我们给你六师叔和七师叔留下讯息,以免他们担心。今夜就走,好不好?”

    张无忌孩子性情,听她这般说了之后也是跃跃欲试,恨不得此时就策马离去。

    方思阮留下一封书信交至掌柜,请他交至莫声谷手上。信是由张无忌亲手写下的。他在信中写道,他想芷若妹妹了,便央求七婶带他去见她,请他们不要担心。

    方思阮看过一遍,在最后又添上一句,半月后她便会亲自送无忌回武当。

    莫声谷看到信后是何想法,方思阮不知道,她趁夜色,带上张无忌骑着寒星离开。估摸着等他们看到信时,她们都快抵达周子旺的地界了。

    夜色迷离,行至半路,张无忌耐不住困意涌来,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等他一觉醒来后便见到了周芷若。

    她们只在周子旺那里留了五、六日的时间,就又赶往了天鹰教。

    这次,白眉鹰王亲自出来迎接,天市堂堂主李天垣是他的师弟,前段时间他从外间回来,向他禀明了殷素素与武当派张翠山结为夫妇,还有了一个孩儿。得知爱女无事,又带回了个外孙,他大喜,却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了张无忌。他骤然见到自己的亲外孙,喜不自禁,当下一把抱起他,久久不愿放下。

    张无忌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给殷天正听。待他讲至自己被两个中年男人抓走,殷天正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上上下下都仔细地看过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他正讲到方思阮救下他,他也没吃亏,咬下那个男人手上的一块肉,殷天正摸着他的脑袋称赞了他一句,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方思阮。

    方思阮只作没有看见,她若说自己无欲无求,那必定是假的。

    她救下张无忌也存着笼络天鹰教的心思。这番话从无忌口中说出正好,她便也不去打断他。后面几日,她住在天鹰教,教中众人对她礼遇有加,事事考虑周到。

    离去的前一日,殷天正单独与她见了面,忍不住问起了那两个歹人的事情。

    方思阮也不瞒他,回道:“那两个人我也认识。一人叫做鹿杖客,一人叫做鹤笔翁,合称为玄冥二老,是百损道人的弟子,擅长玄冥神掌。他们热衷功名利禄,早就投在了汝阳王府门下。”

    殷天正讶然:“汝阳王府?”

    方思阮答道:“不错,汝阳王府早就在江湖之中经营已久,他们图谋甚大,意在离间明教与江湖其他门派,扰乱我们抗元之心。包括当年武当俞三侠的伤也是汝阳王府养的西域番僧所为。”

    方思阮看他陷入了沉思,并未打搅他,片刻后,他回过神,她才继续娓娓道:

    “鹰王,你虽脱离明教另创天鹰教已久,但这些年来你天鹰教门下也是也始终以驱逐鞑虏为己任,与我明教宗旨始终不相离。他们元人有心离析我教,难道我们就要他们得逞吗?此刻不止是我明教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我们抗元的关键时刻,挫败元廷的阴谋,愿你我能一齐对外。”

    殷天正始终心系明教,他原看方思阮年纪轻轻,对她能登上教主之位颇为不服。

    即便她是阳教主之女,那又如何?若无实力和威信,怎能让他天鹰教臣服?

    更何况最初是杨逍捧她上位,他也只以为她是杨逍推上位的傀儡,对她这个明教教主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听她一言下来,他才突觉原来她并非徒有美貌,城府颇深。听她这话,她这些年蛰伏已久,做过一番布局。难怪明教上上下下都愿听从她的调遣。连行事怪癖的周颠也是,当初他在光明顶上跳得最高,可如今也最信服她。

    她救下无忌孩儿又送至他面前,不就想获得他的感激。实在会笼络人心。

    可他虽知这一切都是她有意而为,可不免为她这一番话所触动。

    殷天正沉吟片刻,开口道:“若需要我天鹰教的地方,教主随时下令,天鹰教上下自当听从教主吩咐。”

    得了他这个承诺,方思阮微微一笑。

    翌日,方思阮带着张无忌离去,殷天正前来送行,他与张无忌依依不舍很久。

    再看向方思阮时,与从前已是不同,殷天正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教主,无忌孩儿这一路上就劳你多费心了。”

    方思阮眼中浮现出了笑意,扶了他一把,回道:“鹰王客气了。”

    张无忌懵懵懂懂地看向二人,有些好奇。

    道别后,方思阮就带着张无忌踏上了回武当的路。张无忌这一段时间与她呆的久了,很是信赖她,对她有问必答,没有丝毫隐瞒,包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

    路上,张无忌终于忍不住向她问道:“七婶,我的外公是坏人吗?”

    方思阮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道:“那无忌觉得呢?”

    张无忌闻言低头沉思,这段日子他呆在天鹰教,外公和舅舅都和蔼万分,待他如珠如宝,天鹰教上下更是对他关照有加。他们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他如是答道。

    方思阮微微一笑,又道:“好与坏都是有考量标准的。若是以世人的眼光,那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张无忌惊得“啊”的一声,小脸上充满了不解。他说道:“七婶,你怎么可能是个坏人?”

    方思阮道:“从前,我也很在意他人对我的看法。但后来才察觉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问心无愧,又何必去在意他人给我下的定义?更何况,给我下定义的这群人当中,他们身上也不见得有多清白。”

    张无忌忽然拍手大笑道:“太好了,那我义父也并不是个坏人了。”

    听到张无忌提及金毛狮王谢逊,方思阮一怔。若是未犯下屠人满门罪孽的谢逊,那他自然也可以称得上好人。但他杀人无数,纵使这一切都是寻找成昆报仇,也是难以辩解。做了就是做了。

    可其中原委,是非曲折难以与他一个孩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方思阮沉默片刻,说道:“可他确实杀了很多无辜之人。”

    “那我的义父”张无忌没有再说下去,也沉默了下来。

    方思阮提点他:“无忌,若是再有人问起你义父的下落,你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不要反驳他们。”

    张无忌仰起一张小脸看向方思阮,道:“我爹爹和娘说义父已经死了,可他明明没死啊。那我不是骗人了吗?”

    方思阮又道:“七婶不会害你的,你听我的话就是了。将来你就懂了。”

    张无忌颔首称好。

    路上路程一共三日,方思阮赶在张三丰百岁生辰前,带着张无忌回到了武当。

    一回到武当,殷素素一把抱住张无忌,双手捧住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见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总算放下心来。

    “无忌。”

    “娘。”

    张无忌第一次离开父母这么久的,这么久未见,也是想念得紧。

    殷素素站起身来,对上方思阮的目光。

    她这时再见方思阮,早非当初心境。那时她只把她当作莫声谷的心上人,才对她礼遇有加。虽觉隐隐有些熟悉,但也未曾多想。

    前几日,父亲递信过来,才知她从玄冥二老手中救下了无忌,又送他至天鹰教与父亲相见。不料她竟是明教教主。

    得知她的这个身份后之后,殷素素不由得地多想了一些,倏然回想起当年,她察觉不对劲,试图从那几个道士手里救下俞岱岩时遇见过三个峨嵋弟子,其中的一位不正是方思阮?

    她既救了无忌,又送上黑玉断续膏,俞岱岩瘫痪在床十载,如今他的武功虽然难以重回到以前的巅峰时刻,但已经可以慢慢行走,不消一年便可与常人无异。殷素素蒙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去了些,不再像以前那般时刻提心吊胆了。

    她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殷素素对她笑道:“七弟妹,你总算回来了。七弟他这几日可一直时刻想着你,茶饭不思,若不是我们拦着,他就跑下山去找你了。”

    第37章 光明顶(完)

    “思阮”

    莫声谷满含欣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方思阮缓缓回过头去,不自觉屏息,抬眼凝望过去,原本有些冷硬的轮廓在她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柔化下来,眼中也重新焕发出光芒。

    他两步并作一步,来到她的跟前,盯着她半晌,才又道,“你总算回来了。”

    殷素素不愿妨碍他们团聚,抱着张无忌离开了。

    他说的是“回来”,但她从不属于这里,怎么又能够称得上一个“回”字?

    但此刻小别重逢,方思阮不愿出口搅了他的这份兴致,也就随他去了。她也跟着他露出个笑来。

    方思阮对武当怕派并不陌生,前一次来已经跟着领路的童子大致领略了武当风光。云雾缭绕,树影婆娑,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莫声谷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一路带着她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中,吱呀一声阖上了房门。

    他盯着她的脸庞,忽然扑哧一笑,笑得方思阮心生疑惑,好奇地看着他。

    莫声谷眨了下眼,似在确认眼前人不是他的幻觉,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忽然道:“思阮,你打我一下。”

    这要求好生奇怪。

    方思阮有些无法理解,看着他的眼神变了,莫不是先前他运功为她疗伤时出了纰漏,而她也没发觉。

    莫声谷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很温柔。

    他缓缓道:“我只是有点怕今天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方思阮闻言,心软了又软,恍若浸泡在一泓温泉中。打还是没打他,只是轻轻地拧了一把他的脸,回道:“不是你的错觉。”

    莫声谷展臂抱住她,怀里有人,心才落到了实处,忍不住喟叹一声,在她耳旁又揶揄道:“我忽然想到,你上次来武当,当时你同无忌侄儿说的那句话。你说,你不会再来武当了。结果啊你还不是食言了。”

    方思阮听他言语之间多有促狭之意,眼中浮现出笑意,故意回他:“你当时也说过,要让我走。那我便如你的意,省的你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既然我已如约将无忌安全地送了回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了。”

    话毕,她伸手抵在他胸前,推开了他,作势就要推门离开。

    莫声谷等了她十年之久,就为有朝一日能与她携手在一起,哪能让她就此离开,身形一闪,连忙拦在她身前,伸手挡住去路,讪讪一笑道:“我这不是一时气言嘛。你怎么能当真呢?”

    方思阮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好似还在生他的气。莫声谷心虚地又扶上她的肩,推着她往里间走去,低声哄道:“你看看这里的布置熟不熟悉,都和十年前你的卧房一摸一样。往后按照你的喜好,你想怎么改就这么改”

    他仿佛一头栽到了白雾里,迷失其中,但却始终心甘情愿栽倒在她为他精心编制的网中。

    夜深露重,方思阮将脸埋在了枕头里,阖目,缓缓地平复气息。

    莫声谷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湿发,亲亲她的脸颊,不沾染一丝欲念,从身后搂住了她。

    十年之后,他终于重新拥有了她。

    小别胜新婚,红烛默默地燃烧了一夜。

    莫声谷虽然没有与方思阮正式成亲,但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翌日一早,他便领着她前去拜见自己的师父和师兄。

    这日也是张三丰的百岁寿辰。武当山热闹非凡,各个弟子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各大派前来祝寿的人再过一会儿就都要到了。

    到了紫霄宫中,莫声谷上前为他们介绍,他涨得脸通红,向来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此刻难得的害羞之极。

    这还是张三丰和武当六侠第一次看到莫声谷这副模样,不由忍俊不禁,想不到他终是遇上了自己的克星,在这位方姑娘面前,百炼钢也化做了绕指柔。

    张三丰含笑抚须,想不到他百岁生辰这一年,喜事一桩接一桩,先是失踪多年的五弟子张翠山携妻重新回到武当,还给他带回了机灵懂事的徒孙。再就是小弟子莫声谷总算苦尽甘来,抱得美人归,相思终偿。

    二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殷梨亭从方思阮出现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看着这一幕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释然。

    他和方师妹有缘无份,说到底,不过是十年前的一面之缘,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情思,她并不知情,只是让他牵挂了许久

    只可惜当时的他没有把握住机会。事到如今,她已觅得有情郎,那人还是七弟,七弟的为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绝不会辜负她。

    他的这一段情思到今日为止,也该结束了。

    遗憾,或许还是有的,但也只能成为遗憾了。

    七弟这十年间郁郁寡欢,他都看在眼里,也为他忧心。

    此刻,见到她与七弟情投意合,二人终成眷属,也为他们高兴。

    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

    殷梨亭释怀地露出了微笑,他上前拍了拍七弟的肩膀,满是祝福。

    莫声谷低下头,笑得有些羞涩。

    方思阮上前拜见张三丰,他伸手扶起她。沐浴在他明了的目光中,她心思一动,察觉出他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人对视一笑。

    晌午时分,武林各派人士陆陆续续前来为张三丰贺寿,紫霄宫里各路宾客络绎不绝。宋远桥作为张三丰长徒,接待宾客之事也是由他负责。

    丁敏君随峨眉派前来替张三丰贺寿,却不料在人群之中见到方思阮,顿时惊讶不已。她见师姐妹们无人察觉,与她们一同向张三丰献上了寿礼后,就偷偷离了峨眉派,走到方思阮的身边,低声道:“师妹!你怎么会在武当?”

    方思阮知晓今日各大门派都会来人,遇见峨眉派弟子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微笑地唤了他一句:“师姐。”

    “思阮!”她们刚匆匆聊了几句,莫声谷就挤到了方思阮的身边,看见丁敏君也在旁,朝她颔首示意过后,握住方思阮的小臂,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今天来贺寿的人恐怕来者不善,你身份特殊,要不先回小院避一避。”

    方思阮垂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回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招待宾客吧。”

    丁敏君的眼睛紧紧盯着莫声谷握在师妹雪臂上的大掌上,既惊又怒。男女授受不清,莫七侠怎么如此无礼。她恨不得就此上前拉开他的手。但看二人举止亲密,师妹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情愿的神色,又生出许多疑惑来。

    人多口杂,莫声谷闻言没有多语,轻轻点头,离开了。

    “师妹,你这这”丁敏君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低语:“师妹,我没把你的事情告诉师父。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也离开了。

    多谢你,师姐……

    不过不用了。

    方思阮敛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在心中默默道。

    今日过后,灭绝师太就会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了。

    方思阮瞧出了这殿中暗潮汹涌,好多武林人士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在腰间藏着武器。

    武当山腰处立着块卸剑石。无论何人,只要上山,按武当派的规定都要在此处卸下武器。但他们今天却有意藏起武器,意欲何为,实在清晰明了。

    果然用过了便饭,群雄便再也忍不住,开始发难。昆仑派的西华子首先站出来,要求张翠山告知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

    此次寿宴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早有预料会有人趁机寻事。

    张翠山失踪前被误会成龙门镖局灭门案的凶手,这次回来带回的妻子殷素素又是明教中人。他们知道张翠山为人,自然相信他,但现场的其他门派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昨日武当七侠就曾商讨过,若是情形不妙,就摆出真武七截阵相迎。

    莫声谷早就知道西华子来者不善,忍了半天,见他发声,忽然在他腰间一扯,一把短刀“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盯着地上的短刀冷笑道:“你们偷偷带着武器前来,果真存了这个心思。”

    西华子起初有些心虚,但试问今日到来的各派哪一个不想知道屠龙刀的下落。就是一直与武当派交好的峨眉派恐怕现在也竖起了耳朵在一旁听着。这么一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1]。不知诸位是真的想要知道谢逊的下落还只是想要屠龙刀的下落?”

    众人的目光霍地一下集中到了发声人的身上。方才他们各怀心事,便也没有怎么注意到一直在角落中的方思阮。

    这时她陡然出声,众人惊疑不定,但见这女子容貌娇艳,生平未见,听其话中的意思更是在替武当派说话。

    她又是何人?为何之前在江湖上没有见过她?

    方思阮走到殿中一一环视四周,他们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多是心虚,他们仗着复仇的名号前来探寻谢逊的下来。其实,不过是想知道屠龙刀的下落罢了。

    西华子刚才被莫声谷除了武器,脸上挂不住,忽思及先前眼前女子和莫声谷举止亲密,此刻将仇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当即跳了出来,大声道:“你又是何人?”

    在场其他门派中只有峨眉派的众人认出了她,但见她神色冷凝,与记忆深处温柔内敛的方师妹除了容颜,再无一丝相同,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相认。

    丁敏君见方思阮一时间成为了众矢之的,气恼地剐了莫声谷一眼,将一切都怪罪到他的头上去,有心想为她解围,脚下微动,静虚师太就伸手拦在她面前,极其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静虚师太眉头微拧,师姐妹这么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了方思阮,但她消失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出现,还在这种情况下站在武当派一方。此刻若是和她相认,峨眉派必受牵连,被迫搅和进这趟浑水里。

    这么一想,她默不作声站在人群里静观事态发展。

    丁敏君一滞,退了回去,默默站在人群里。

    她们二人如此,峨眉派其他弟子也不敢发声。

    这时,但闻山下号声阵阵,隐隐约约传了上来。

    不多时,一群人如潮水般涌入殿内,他们皆身着白衣。西华子眼尖,认出领头人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周颠。

    周颠直接走到方思阮面前,向她拱手行礼。

    方思阮微微颔首,与他对视一眼,知晓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好啊!原来你也是魔教妖女!”西华子话锋一转,直至武当,又道,“想不到贵派不止张翠山和天鹰教的妖女隐婚生子,连莫七侠也和明教妖女勾勾搭搭,牵扯不清。”

    “大胆!”明教众人皆露出了怒容,周颠更是跳上前去,扯出了西华子的衣襟,一巴掌就要朝他脸上打去。

    此次前来,她不是为了和其他门派结仇的。方思阮跃身拦下,周颠见状狠狠地松开了他的衣襟。

    方思阮转身道:“都说我明教是邪魔歪道,倒也不尽然。你们各个门派又何尝不是藏污纳垢”

    不待他们上前反驳,就有明教弟子一一走至各派领头人身前,给他们递上了一份名单。

    群雄面露不解,但还是伸手接过,想看看明教今天究竟想要捣什么鬼。

    方思阮微微一笑,继续道:“这是我明教暗中收集到各派叛徒名单。这名单之上的人都暗中投了汝阳王府。”

    这份名单是前些日子范瑶传递给她,他卧底在汝阳王府已久,对这一切清楚万分。

    群雄闻言纷纷神色大变,有人更是眼神闪烁不定。

    忽然,有人大声质问道:“你怎么能证明这名单是真的?分明是你明教有意想要离间我们。大家不要信她。”

    话音刚落,彭莹玉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走了进来。那女童面容丑陋,手持着一个根碧莹莹的青竹棒。

    方思阮蹲下身子,平视着她,柔声对她说道:“小妹妹,你来看看在场的人当中,究竟是谁害得你父母。”

    那小女孩目光冷冷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正是刚才的发声处。

    人群中有人微微一动。

    莫声谷当即纵身一把抓住人群中欲逃走的男子,掷到殿中,而后看向了方思阮。

    方思阮与他目光对上,一触即离,默默避开,看向丐帮方向,质问道:“这小女孩你们总不会不认识吧?”

    丐帮中有长老上前一步,惊讶道:“这是我们帮主史火龙的女儿史红石。红石,你怎么会在明教里?”

    方思阮将史红石轻轻推向丐帮。

    那长老忽然反应过来,迅速扫过手中名单,终于在上面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看着地上的男人,勃然大怒道:“陈友谅!你果真是投靠了元廷!”

    群雄闻言震动,已是不能不信这份名单。

    恰在此时,山下号声阵阵。一明教弟子跑进来通报讯息:“启禀教主,太原传来大捷。云鹤云总镖头与我教里应外合,如今太原府已破。”

    方思阮回身看向张三丰,道:“这是我今日为张真人生辰奉上的贺礼。”

    张三丰抚须大笑:“阳教主的这份大礼贵重至极。今日我百岁寿辰之际,能听闻如此喜讯,幸哉幸哉。”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搅了张真人的寿宴,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而后,她又转过头,回视殿中各大门派,冷冷道:“你们就继续夺你们屠龙宝刀。我们明教自会以驱除鞑虏为己任,恢复我汉人江山,但愿那时……你们已经成功寻到了屠龙刀。”

    明教众人朝她长长俯身拜下,齐声道:“恭请教主回去主持大局。”

    莫声谷一直默默不做声,先前配合她抓住了陈友谅,此时闻言隐隐有些慌,下意识地攥住了方思阮的手,心才稍稳。但下一秒,她的柔荑却在他手里滑走,急道:“思阮”

    方思阮神色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别:“七哥,我们有缘再见。”

    话毕,她转身与明教众人离去。

    她是对他动了心,却注定无法为他停下脚步……

    莫声谷望着她的背影,怔在了原地。

    前一次分开就是十载,今日分开又会是多少年。

    难道他还要再等上个十年?

    可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

    半月后,

    一匹青骢马,一把长剑,一路风尘仆仆。

    莫声谷拜别师父与师兄后,孤身离开了武当山,身影隐于尘色之中……

    此行无目的,只为解相思。

    第38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1)

    雨初歇,武当山层层薄雾涌动系在山坳间。上山的路隐于翠峦叠峰间,宛若一条盘踞的银龙。青苔爬上石阶,一片湿滑。

    伴随着一声怒喝划破山空,山鸟振翅惊飞。

    布帘掀起,一个布衣汉子被一阵气流推至门外,他恰一脚踩在了砖隙间的青苔上,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狗吃屎。

    莫声谷见状下意识地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蓦然地又想到了他刚才的那番言论,原本积蓄的怒意又突然涌了上来,放下了手,冷眼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

    那汉子捂着胸口一声闷哼,受此羞辱,甚是不忿,只是念自己在他武当地盘上,不便发作,眯了眼睛,冷冷道:“今日我算见识了武当的待客之道。是我们少主高攀不上贵派弟子。”

    他说罢,就要离开。

    “站住!”莫声谷在身后叫住了他,“把你带来的礼拿走。”

    布衣汉子怒气难消,吩咐手下提起礼原路下山去,刚出山门便与一气质沉稳的男子擦肩而过。他没露出个好脸色,斜着眼瞟了一眼,冷哼一声,负气离开。

    俞莲舟一怔,几步踏入殿内。殿里只有宋远桥和莫声谷二人,莫声谷脸上尤带着未消散的怒气。

    他下意识地看向宋远桥,问道:“又是来打听五弟下落的?”

    自从张翠山与谢逊一起失踪后,已有几波人马上门前来追问龙门镖局惨案,哪有那么多仗义人士,除了少林寺确实念及都大锦是他少林俗家弟子之外,其余人不过是趁机想要打听屠龙刀的下落。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五弟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他突然失踪,一时间再难解释清楚。

    张翠山失踪,俞岱岩四肢筋脉皆断,留得性命已是侥幸,再无站起可能性。

    武当七侠,二侠俱出了事。

    一时间,整个武当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宋远桥摇头道:“是来提亲的。”

    俞莲舟恍然道:“向小师妹提亲?”

    十年前,师父从外间云游回来,就带回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名叫方思阮,父母俱被奸人所害,师父见她孤苦无依,便将她带回了武当,收作了弟子。

    她自幼容貌就极为出挑,待长大后更是艳丽迫人,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凡是见过她的,都对她念念不忘,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差点挤破了门槛。

    俞莲舟与她岁数相差足足要有一旬多,这么多年下来直接将小师妹当成了半个女儿。

    一女百家求,本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却也令他们师兄弟颇为头疼。

    宋远桥闻言忍不住叹气:“七弟直接连人带聘礼轰了出去。结亲不成倒是其次,反而还结上了仇。七弟,你这次太过鲁莽了”

    莫声谷无所谓道:“我们在这江湖上的仇家又不少,多他一家又如何,难道还怕他?”

    俞莲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莫声谷被他这目光看得不知为何心中一慌,倒好似所有心事都落入他的眼里,亮堂堂的,无处遁藏。他心里有鬼,再难在这殿中呆下去,胡乱寻了个理由,就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又听二哥沉稳且别有深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过小师妹确实也到了婚嫁之龄,别蹉跎在我们手上了。”

    大哥回道:“我心中也为此事烦恼。她容貌过于出挑,心思又单纯,平时行走在外,就怕有些别有用心的登徒子欺哄她。我看来看去还是六弟与她再般配不过”

    离得远了,更多的便再也听不清楚了

    莫声谷默默听着,心情又沉郁几分。这种情绪更是在亲眼见到殷梨亭手把手教方思阮练剑时达到了顶峰。

    师兄教师弟妹练武也算不得什么,从前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越看越气恼,胸前隐隐憋着股闷气,四处乱窜,就要呼之欲出。

    莫声谷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掌拍在了身侧的一杆青竹上。

    他这一掌用了十成的内力,竹叶簌簌,青竹折腰断下,轰然倒地,内力相冲,地上撞出一个大坑 。

    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引得练剑的二人齐刷刷地回头看他。

    殷梨亭奇怪道:“七弟,你怎么了?”

    莫声谷盯着他的右手,那只手还紧紧捏在她雪白的皓腕上,一路顺着手臂向上,小师妹神情茫然疑惑望着他,眼波流动,粉腮含雪,说不尽的娇艳动人。

    大哥的那句话一时间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六哥和小师妹相配

    明明小师妹来到武当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为何会是六哥,而不能是他?

    这个念头一动,他瞬间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目光,眨了下眼珠,回道:“无事,就是又有人上山来询问五哥的下落。”

    莫声谷在撒谎。方思阮很肯定这一点,却不知他为何要撒谎。

    这点疑惑一直带到了夜晚的时候,仍是不明了。

    明月高悬,一颗石子儿破风而来,击在了她的窗棂上,叮咙一声,又滚落到了地上,方思阮看向窗牖,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倒映在微黄的纸窗上。

    那人影说道:“师妹,是我。”

    是莫声谷的声音。

    方思阮一怔,前去开窗,手刚触及到木窗,就听他又道,“师妹,你别开窗。我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方思阮忍不住蹙起眉,问道:“师兄,怎么了?”

    莫声谷道:“小师妹,你来到武当后最先见到的是谁?”

    方思阮思索片刻,她那时被张三丰从成昆手里救下,便带上了武当山。若说见到的第一个人,那肯定是张三丰。但莫声谷这样问她,想知道的答案必定不是这个。

    于是,她回道:“是你。”

    莫声谷闻言,在窗外微微一笑。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当时他在后山爬树,她第一天来到武当无意间闯入了后山。

    见到树下来了个陌生女孩,起初以为是峨嵋派哪个师妹来了武当。他好奇朝树下喊了一声,她就仰起头来寻找声源。

    翠峰影纤,斜晖蝉吟,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了,风泠泠作响,和着砰砰心跳声,他的眼里只剩下树下仰起的那张小脸上。她看上去只比他小上几岁,却生得雪肤花貌,秋水映月,隐隐能够窥出未来的绝色之容。

    莫声谷一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默默地看了他几秒,并不说话,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紫霄殿跑去。

    他想追她,下意识地就从树上跳了下去。结果就被一根尖利的枝杈戳穿了大腿,就此留下了一道疤在腿根处。

    后来,师父给他上药时,他仍旧不忘问起她。

    待后来得知她就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后,他甚是高兴,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莫声谷兀自陷入了回忆中,直到胳膊肘被轻轻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幼时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逐渐和眼前人重叠在一起。

    方思阮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师兄,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莫声谷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半晌,缓缓低声道:“师妹,你以后练剑其实可以来找我。”

    他再无他言,却一直没有动,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她裙摆上的绣着幽兰,婀娜动人,随风轻晃,时不时拂到他身上,丝丝绣线顺着衣裙直往他心上爬。

    方思阮微微怔住,灵光乍闪,好似参透了什么,心砰砰直跳。

    他今日所有的不对劲之处都有了原因。

    方思阮十年前自被张三丰带上武当之后,即便师兄们对她再好,但她总觉得她与他们之间总隐隐地存在着一层隔阂,心中惆怅不已。

    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与他们天然对立。

    尤其后面偶然间听到他们提起明教,语气隐隐透露出厌恶之情时,这种情绪更甚。

    纵使此刻他们待她这般好,只要叫他们知道她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女儿,恐怕这一切就都会变了吧。

    江湖之上都称师兄们为“武当七侠”,那她又算什么?

    同是张三丰弟子,为何她单单被排除在外。

    直至那一日,昆仑派西华子带领昆仑派弟子上山来问张翠山的下落时,一位昆仑女弟子称了他一声“莫师兄”。莫声谷当即毫不客气,直接道:“我就只有一个师妹。你又姓甚名谁,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昆仑女弟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羞恼至极,她有意要拉近两派间的距离,希望借此探得讯息,却不料莫声谷如此不给她的面子。

    他做她师兄很好,若是换了一个身份,他待她能否如先前那般?

    她一时间踌躇不已,久久没有回答他

    莫声谷的眼神黯淡下来。

    那日以后,方思阮再与莫声谷相处总多了几分尴尬,再难单纯以师兄妹的身份对待他。一连几日,她都忍不住对莫声谷生出几分怨怼之情。

    他说出来了,倒是畅快了。那她呢?她今后又该如何去对待他?

    方思阮想不出个头绪,索性一人下了山散心去,却不想碰到了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

    他不知不觉地跟在了她的身后,夜里更是探进了她的闺房,点了她的穴道。

    她忽然惊醒,瞪大眼睛望着他。夜色沉沉,只见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在玉轮的照射下泛着点点寒光。

    面具人声音嘶哑,语调甚怪,像是长久没有说过话,他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可。”

    他从她的生辰八字一直问到她为何进入武当派,直至被莫声谷夺门而入打断。

    一连过了十几招,始终不分胜负。

    那面具人没有使出全力,也没有伤人的意思,不欲继续纠缠下去,一掌将莫声谷拍到了墙边,说道:“小子,你还是嫩了些?”

    而后又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思阮一眼,他的心中已确认了她的身份,最后朝她说道:“方姑娘,我还会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往外间跃去。

    莫声谷惊怒不已,本欲去追,但思及小师妹,连忙几步踏至床边,抱起她,解开穴道,见她衣衫整齐,心稍稍放下。

    他慌忙问道:“师妹,你没事吧?”

    方思阮回道:“我无事。”

    她目光闪烁,方才面具人虽未点明自己的身份,但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显然是明教中人,还认出了她的身份来……

    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方思阮惊讶地问他:“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声谷讷讷不语。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后悔不已。早知会惹致小师妹不愿理他,那天就不该说出那些话来。

    不然,至少到今天为止,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师兄妹。

    小师妹这次下山是存着避开他的心思,他心里清楚,却放心不下,一路偷偷跟在她的身后。

    此刻,莫声谷心里庆幸,还好他跟了上来,不然就让那个歹人欺负了师妹。

    一晃又是月余,正值酷夏,暑气难消。

    方思阮回到武当后一连多日食欲不振,宋远桥的夫人见她这幅模样,特意为她送来了酸梅和山楂等开胃之物。

    莫声谷本来是想来看看小师妹,隐隐听见房内传来大嫂的声音,本想先离开,稍后再来,刚踏出一步,就听大嫂说道:“我怀青书时总没有胃口就像你现在一模一样当时就爱吃这个”

    他听得一清二楚,再难迈出第二步。心乱如麻,神魂不定。

    莫声谷一时忍不住地想,这怎么可能,师妹先前明明说那人没有碰过她。一时又怔怔地想,师妹是女儿家,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若是有意瞒他,也不是不可能。

    万千思绪一一在脑中如闪电般闪过,最后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事万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

    师妹和她腹中的孩子

    若她愿意让他来照顾她们,他自是求之不得

    他当即推门而入:“大嫂,这都是我的错”

    方思阮闻言一愣,见到莫声谷神情不对劲,倏尔意识到不对劲,极为羞恼地瞪向了他,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阻止他:“师兄,你别瞎说!”

    “七弟,你说什么?”

    两个声音一时间重叠在一起。

    莫声谷转过身,见到宋远桥站在他身后,神色难辨,他顾不上其他,极为郑重地开口道:“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宋远桥脸色铁青,倏然抽出了身侧的长剑

    “娘,你当时肚子里的就是我吗?”

    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搂住女人的腰,将小脸埋进她柔软的腹间,稚声稚气地问道。

    方思阮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抱起她,亲了一口她白嫩的脸颊,柔声哄道:

    “你爹就是个糊涂蛋,以后别信他的瞎话。”

    第39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2)

    赵敏回到汝阳王府时,便发觉今日府中的氛围颇为不对劲,下人们皆行色匆匆,衣着素净,连哈总管也是。她不由开口问,哈总管欲言又止,只言待她见到小王爷时便可知晓。

    等她到达后院之时,心中才有了猜测。王保保坐在亭间石桌旁,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锦衣女童,握着她的小手,态度温柔可亲,和平时判若两人,正一笔一划亲手教她写字。

    “方、思、阮。”王保保眼含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道,“柔儿,这就是你娘的名字了……”

    自从王保保接过汝阳王一部分兵权后,赵敏已经很久未见他在外人面前这般温和过,细看之下,眉宇之间还隐含着得偿所愿的畅快之色。

    他说话间,那个女童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可爱至极的脸蛋,霎时间令她大吃一惊,不正是武当派莫声谷的女儿莫辞柔吗?

    赵敏立刻望向另一侧静坐的白衣女人,微垂着头,神色清浅,肌肤赛雪,像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

    果然是她,武当派方思阮,莫声谷的夫人。

    见到是她,她心中居然没有丝毫意外。

    一年未见,她消瘦了一些,颜色却不减分毫,脂粉不粘,越是素净却越是凸显出她娇艳绝伦的容色。

    她哥虽然在教怀中女童写字,但眼神却频频向她望去。

    这幅画面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哥!”赵敏蓦然一惊,忍不住喊了一声。

    王保保听到声音抬头,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心情很好似的微微一笑,道:“敏敏,你来的正好,过来见过你嫂嫂。”

    赵敏一怔,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迟疑道:“哥,你说什么?”

    王保保看她神色有异,极快地瞥了一眼方思阮,放下怀里的莫辞柔,站起身,走至赵敏身旁,扯着她的手臂拉至一旁低语。

    他轻声道:“你们先前也见过面,是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她是你嫂子,柔儿就是你侄女,大家须得和和气气的。”

    赵敏冷眼看了他片刻,道:“若我没记错,她不是武当派莫声谷的妻子吗,何时竟成了我的嫂嫂?”

    王保保皱起眉:“你小声一点,别又惹得她伤心。”

    赵敏环视四周,不单是亭间侍奉的婢女胭脂珠翠尽除,连四周走动的下人都皆身着素衣,不见一点鲜艳颜色。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我说今日府中那么奇怪,她死了丈夫,我们整个汝阳王府都要来作陪。”

    王保保默然半晌,才转头望向亭间,凝望着那对母女,神情温柔道:“你别这么说。她先前跟我有过约定,只要我为她亲手杀了她的杀夫仇人,她就嫁给我。再说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我照顾一下她们又怎么了?”

    赵敏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白衣女人掏出了一方手帕为女童拭汗,她从头到尾神色都淡淡的,只在女童面前才露出些许的温柔神色。

    她看着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的哥哥,恨铁不成钢道:“她们可不可怜我不知道,但你简直是色迷心窍!”

    “敏敏,你说什么呢?”王保保斥责她,似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羞成怒,“那张无忌又怎么说?”

    到底是兄妹,太过了解对方了,一下子便捏住了对方死穴。“张无忌”三个字一出,赵敏立刻哑然。

    她一时忿忿不平,一时却又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一会儿后,恨恨道:“早知今日如此,当初我就不把她抓回来了。罢了罢了……”

    看着自己哥哥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又低声提醒他:“她是武当弟子,不是一般的弱质女流,你真不怕晚上……她动了杀你的心思……”

    这点距离,方思阮对他们兄妹间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但见王保保回来后面色如常,刻意忽略刚才的插曲,她也只抱着柔儿,当作没听见。

    莫辞柔在她怀里仰起头问她:“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武当啊?我想爹了。”

    方思阮身体一震,眼底浮现出一层水光,避开她期待的眼神,不敢回答她。

    柔儿才只有三岁,哪里理解得了死亡的意义,只以为和从前一样,爹爹只是出了远门。

    王保保见状伸手摸上莫辞柔的头顶:“柔儿,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叔叔说,叔叔一定都给你办到。”

    是对柔儿的承诺,也是说给她听的。

    方思阮垂眸不语,默默出神。

    待细回想来,这一年来,她就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他们只不过见过一面,他为何要为她做这么多

    夜已深,万安寺却烛火通明,寺后一座十三层的高塔更是戒备森严,每一层都是守卫来回巡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后,她们便中了鞑子的奸计,被关在了这里。各大门派的高手皆被喂了十香软筋散,内力全失。

    那日夜里,方思阮被几个黄衣人押送至后院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中。她一进入殿内,便看到赵敏靠坐在首位的木椅上,脚随意踏在身前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

    她朗声道:“方女侠,只消你打赢这里的三人,我就放你离开。反之,若是你敌不过他们,便给我留下一指。”

    说罢,一个黄衣人便扔给她一柄木剑。

    方思阮环视殿内,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西域番僧,眼里俱精光闪烁。她被喂了十香软筋散,一身内力全失,但一把又软又钝的木剑,又怎么可能是眼前西域番僧的对手。

    若是单纯想要斩断她的手指,直接斩了即可,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这蒙古郡主却故意逼着她和他们打,她在一旁观看着,定是想偷学她武当的功夫。意识到这一点后,方思阮便怎么也不愿动手了。

    赵敏并没有恼怒,反而嫣然一笑,开口道:“早就听闻武当莫七侠和方女侠伉俪情深,更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大人断几根手指算不上什么,但是对一稚儿来说,便有些可惜了。”

    她拍了拍手,刚才的黄衣人又抱上来个女童。赵敏站起身,凑上前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夸赞道:“真可爱。”

    莫辞柔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熟睡了被唤醒也不哭不闹,但看到娘亲也这殿中,依赖地朝她伸出手,唤了一声“娘”。

    方思阮顿时心如刀绞,气道:“你”

    斩了自己的手指,又有什么关系,但柔儿才只有两岁

    “敏敏。”

    殿里进来了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的青年,他的视线在方思阮身上微顿,很快滑过,最后落在黄袍人怀里抱着的女童身上。他微微一笑,夸赞了一句:“好俊的孩子。”

    说着,他便伸手去抱,黄衣人踌躇了几秒后,就把孩子递给了他。

    莫辞柔不要他抱,扭动着身体,朝方思阮伸出了双臂。

    “你不要叔叔抱啊?”王保保边笑着边朝方思阮走去。

    方思阮眼眶微微湿润,连忙趁机抱回了莫辞柔,紧紧抱着不再放开。

    王保保又逗着方思阮怀里的女童,问她几岁。

    莫辞柔朝他伸出了两个胖乎乎的小指头。

    “哥。”赵敏突然出口打断了他,她方才在旁看了半天她哥逗人家孩子,平时也不见得他有多喜欢小孩子,询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她这时再看向方思阮,目光已是不同,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个绝色美人,难怪昔日江湖上有多少英豪为她争了个头破血流。

    王保保回过神来,欲走向赵敏,抬脚的一瞬间不自觉向身旁望去。

    恰在此时,她抱着孩子抬起头,向他这边投来谨慎的一眼,视线轻轻一触,那一眼在这寂夜之中是如此的清晰,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的心又是微微一动

    方思阮忽然惊醒,坐起身,梦里往事尽数在眼前过了一遍,她急促呼吸了几下,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王保保浑然不觉,双眉舒展,呼吸平缓悠长,阖目熟睡着。

    她盯了他半天,手慢慢探入枕下,掏出把未着皮鞘的匕首。

    白玉柄,镶嵌着红、绿宝石,刀身薄且利,泛着森森寒光。

    这把匕首还是前段时间他送予她的。

    她盯着熟睡的王保保,眼里闪过过一丝杀意,举起匕首,对准了他。

    那时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她掀起眼皮,冷冷暼了他一眼道:“若你帮我杀了我的杀夫仇人,那我就嫁给你。”

    “好!”王保保目光熠熠,像是怕她反悔,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

    她那时的这句话原本只是搪塞之言,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却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利用完人家,就要将他杀了吗?

    恰在此时,王保保蓦然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珠没有丝毫的睡意和惊慌,显然醒过来已有多时,也对她的这个举动早有预料。

    这一犹豫的功夫,她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

    “你该听你妹妹的话”

    方思阮说到这突然停下,她想杀他,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已经被他察觉了,又何必多言。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缓缓闭上眼,微微仰起头,又道,

    “你杀了我吧。”

    成王败寇,她认了。

    死了也好,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度日如年。

    王保保握住她的手,却并未夺过匕首,指腹抚摸着她冰冷的手背,拉至自己的心口处。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道:“你要想杀我,就尽管来。我绝不会躲开。”

    方思阮闻言倏然睁开眼,身形微微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中,她其实想了很多,她此时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杀了他之后呢?她左右不过搭上一条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去地府与七哥做伴。

    可是柔儿呢?

    她又该怎么办?

    她是她和七哥的女儿,是七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王保保若死了,到时汝阳王必定迁怒于她。

    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锦帛霎时破出一道口子。声音很轻,即便在这寂夜里依然微不可闻。

    王保保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拥着她背的左手渐渐收紧,不断轻吻她的发鬓,轻声道:“阮妹,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的。”

    即便不是为了我,但柔儿就是你的弱点。

    纵使你的心中没有我又如何,此刻陪伴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她眼中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浸湿了眼睫,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只余那支默默留下残泪的红烛,好似她新婚之夜时燃烧的红烛,火光微微摇曳中,七哥为她揭开了红盖头,脉脉对视,许下终生。

    自莫声谷离世后,她自觉自己的心已是冷硬至极,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只有在两人的女儿莫辞柔面前时才能展露笑颜。

    方思阮不明白身旁人是如何想的。他堂堂一个汝阳王世子,要什么女人会没有,却为何偏偏要留她在身边。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她喃喃地问,并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夜夜刀悬于颈上,你难道还能安然入眠?”

    月色朦胧,长夜寂寂。沉默片刻后,只听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缓缓响起,他温柔至极地吻过她的耳垂:“我想,我是注定要死在你的手上的。”

    是缘?是孽?

    他也不知。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注定要争上一争。

    第40章 IF向番外:武当小师妹(完)

    “我看六弟与师妹很相配”

    殷梨亭本欲走进紫霄宫,却在门口听见了大哥宋远桥说了这一句话,不由一怔,脚却是再也迈不进去了,不知为何身形一晃,躲在了门后,垂落在身侧手微微震颤,剑柄上的白玉菩提流苏剑穗也随着轻轻晃动。

    而后又听四哥张松溪缓缓道:“六弟性子温和,平时待小师妹也很好,只是不知他是何意”

    后面的话殷梨亭已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想到几个师兄竟然生出了将小师妹许配给他的心思,一时间只感到脸上发烫,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

    殷梨亭心中默默道:若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我自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意间听道这一出,导致一连几日他见到方思阮时都有些不自在。只要小师妹在他面前出现,他的耳边总响起大哥的那一句话,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师兄”

    一只玉手在他眼前晃了很久,殷梨亭才回过神来,“哦哦”地回了两声。

    方思阮见状神情疑惑道:“师兄,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啊?”

    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笑,却又觉得突兀,于是只能勉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方思阮有些奇怪的看着殷梨亭。

    直至有一日,小师妹回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那天,他们忽听紫霄宫中传来了宋远桥大声的呵斥声。

    “大哥,这是出了何事?你为何要对七弟动手?”闻讯赶来的几人匆匆拦下暴怒的宋远桥。

    殷梨亭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莫声谷,他却始终不肯起来,一双膝盖像是牢牢焊在了地上。

    宋远桥见几个师弟都到了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再隐瞒,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似在忍耐蓬勃涌出的愤怒,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冷笑一声道:“你们自己问这畜生做了什么事!”

    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的震怒,他们一时间不由面面相觑。

    大嫂揽着方思阮的肩膀,似在安慰她:“思阮,你别担心。你大哥会替你做主的。”

    这话说的他们更加糊涂了,七弟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还牵扯上了小师妹。

    莫声谷忍着痛,背却挺得笔直,面不改色,大声道:“小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殿内几人闻言皆神色大变。宋远桥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掏出长剑用剑背狠狠抽向了莫声谷的背脊,用了十成的力道,没有丝毫留情。

    这一下若是被他打中,莫声谷下半辈子必定是瘫痪了,张松溪回过神赶紧伸手去拦。

    殷梨亭浑身都僵硬起来,在这大殿之上,此时再也没有比他更冷静的人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方思阮,她颊上生晕,娇艳动人,却是羞多于恼,大脑空茫茫的一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师妹,七弟说的可是真的?”

    方思阮有些气恼,羞道:“师兄,你们别听莫声谷瞎说!”

    她生气得连师兄也不喊了,直接叫七弟“莫声谷”了,但在大哥再次用剑背打向七弟背脊之时,她还是没忍心,伸手抱着莫声谷护着他。

    等后来,说清楚了,才知是一场乌龙,皆哭笑不得。但他们却是从这件事情当中知晓莫声谷的心意,再观方思阮的神色,他们眼里就有了深意,她也不是对莫声谷完全没有意思的模样。

    殷梨亭孤魂般盯着自己剑上轻轻晃动的剑穗,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时,呆坐了很久,最后解下了剑穗,好好收置于漆盒之内。

    从此,他深锁起自己的心意。

    翌日,再练剑时,方思阮很自然地就发觉到他的剑柄之上空无一物,不由好奇地问他:“师兄,你的剑穗呢?”

    殷梨亭微微笑道:“昨日练剑之时,我不小心弄坏了。”

    方思阮并没有多在意,只又道:“那我再给师兄编个吧。”

    殷梨亭眨了眨眼睛,恍若无事,回她道:“不用了,我还是不习惯挂剑穗,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对他的心意从不知晓,又何必徒惹她生忧。

    再后来,他便亲眼看着师妹与七弟结婚生女,情深意笃,忽然觉得瞒上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最看不过的,不过是小师妹伤心罢了。

    只要小师妹幸福,那便也是他的幸福

    “小师妹!”

    殷梨亭忽地一声大喊,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忍不住深深地喘息了几下,酸麻疼痛之感再次弥漫上来,侵袭全身。疼痛尚可忍受,但这附骨的酸麻却是难熬,四肢尽断,被困于床榻之上,再也无法动弹,与废人无异。

    一时间,他对于三哥感同身受,也不知三哥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了无生志,恨不得即时死去,便可了断这漫漫的时光。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中探出了一只胖乎乎小手,扯着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额头,殷梨亭一愣,下一秒,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帘,她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甚为可爱。

    她稚声稚气道:“六叔,你是要找我娘吗?我这就叫她!”

    “柔儿!你回来了。”殷梨亭眼睛一亮,却在她即将开口叫方思阮时制止住了他,“不不不,你不要喊你娘。”

    莫辞柔歪了歪头,甚是疑惑道:“可是六叔刚才在梦里还叫我娘啊,为什么醒来后就不想见我娘了啊?”

    殷梨亭闭了闭眼,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却不愿以这副面貌再见他,柔声道:“柔儿,你跟六叔说说话就好了。你娘那个蒙古小王爷怎么肯放你们母女的回来的?”

    莫辞柔回道:“娘捅了他一刀,就带着我回来了。他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痛得都流泪了。”思及在汝阳王府内王保保确实一直对她很好,她一时间又有些同情他,补充了一句,“那个叔叔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殷梨亭微微一怔,但笑不语。

    “娘说,他想当我的爹,但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爹。”莫辞柔头靠上他的手臂,语气沮丧,“六叔,我爹去哪里了啊?我好想他啊”

    殷梨亭眼里滑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刚想开口,却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余光向门口瞟去,一片白色的裙摆一角掠过,整个武当就只有宋远桥夫人和方思阮两个女人。知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方思阮走了进来,为殷梨亭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师兄,你醒了啊?”

    说罢,她便从床上抱起莫辞柔,轻声呵斥她:“柔儿,不要打搅你六叔。”

    殷梨亭心里焦灼难过,面上却不显,语调依旧如春风和煦,轻声道:“师妹,你回来了。那很好很好你不要说柔儿,有她来陪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方思阮听他语带萧索之意,原本的被折磨得满脸病容,心中一恸道:“师兄,你不要多虑。无忌带回了黑玉断续膏,能够治疗被大力金刚指折断筋骨的伤,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殷梨亭朝她露出微笑。不愿她为自己忧伤,但其实心里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四肢筋脉全断,要想恢复正常,谈何容易。

    张无忌带过来的黑玉断续膏非常有用,他为殷梨亭接上了筋脉。虽武功一时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但总比一辈子瘫痪在床好。

    一切都有了希望,武当好似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只不过七弟再也回不来了。

    柔儿刚开始还吵着闹着要爹爹,时间久了,她好像也知晓了什么,再也不提起了,怕惹起方思阮伤心。

    方思阮变得沉默寡言,她本就话不多,如今话更少了,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个字。

    张三丰心疼徒弟,亲自前去劝慰过她,但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止不住地叹气。

    殷梨亭看不下去,前去探望她,到了她房间内,却见她手里执着酒壶正灌自己酒。他伸手去夺,却被她闪过,直言他多管闲事。

    他气极,再次去夺酒壶。这一次,方思阮没有闪躲,任他抢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她只冷眼看着他被呛得咳个不停,最后竟露出个笑来。

    两人心中皆为情苦闷,最后竟一齐喝了起来。

    似醉非醉之中,夜色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殷梨亭忍不住慢慢朝她凑近,吻落在了她的唇畔,心微微荡漾。

    方思阮怔怔出神,片刻之后,她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下,而后推开他,夺门而出。

    那一夜过后,她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过几天更是索性搬离了武当,另寻了附近的一座山住下。

    众人只当她触景伤情,劝阻不成,也只好随她去,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去看望她和柔儿。

    但殷梨亭心如明镜,她只是要拒绝他。那夜她短暂的迟疑却给了他勇气,孤身前往山上,找到了方思阮。

    “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七弟。可我也爱着你,此心可鉴日月。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依旧不会改变。”

    方思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轻声道:“那夜,我只是把你当成了七哥。”

    殷梨亭肯定道:“你骗我。”

    他朝她走近,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肩上一道整齐的齿痕,脖颈间因为羞意而绯红一片,却还是道:“你明明喊得是我的名字。”

    以他的性格,能干出这种事情,已是极为不易。

    他又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展开手掌,露出白玉菩提流苏剑穗,菩提珠莹润生光,保存得很好,显然时常被人把玩,只有流苏因时间的关系而微微褪色。

    方思阮眼珠微动,似有动容,片刻后,却又转头避开了目光。

    殷梨亭执拗的目光投在她面上,轻声道:“我从没醉过”

    他不再多说无用的话,挽起袖子,从竹林间砍下竹子,在她屋旁结庐而居。

    她既要隐居,那他就陪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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