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百花楼(21)

    转眼间,便到了霍天青与陆小凤约定好的一决上下的日子。

    原本已经人烟凋零的珠光宝气阁重新有了人气,申时未至,陆陆续续有人到来,卖包子的小贩、卖花粉的货郎、挑担子的菜贩、穷野药郎中、要饭的乞丐、店铺的掌柜、门口卖面的王胖子、穷酸秀才、抽旱烟的老头子以及一个身着布衣的秃顶老人不约而同地到了后院中。

    他们将自己吃饭的家伙都带上了,整个后院热闹得宛若市集。

    若只看外貌穿着,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就显得丝毫不起眼,泯然众人矣。

    但能在此时此刻赶到珠光宝气阁的,必定不会是寻常人。

    来人都是天禽门下弟子。

    陆小凤刚踏入院中,那个身穿布衣的秃顶老人就神色沉重地向他望了过来,突然道:“三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没死。”

    陆小凤笑着回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种浑身都是麻烦的祸害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

    花满楼听二人语气熟捻,虽一直在提死的话题,却没有一丝杀意,便知二人熟识,甚至是算的上是朋友。

    下一秒,便听身旁陆小凤又道:“你今日到这里是为了要拦我?”

    秃顶老人摇了摇头道:“我能拦得住你却拦不住霍天青。霍天青是我的师叔”

    听到这里,花满楼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正是以一双铁掌闻名关中,被称作关中大侠的山西雁。他还有一另个身份,却是思阮去世丈夫成兴镖局总镖头萧月白的师父。

    思及此,花满楼神情微微一动。

    他与思阮已经早已经定情,这一生除了她,他再不会娶旁人。

    但无论思阮是由于何种原因才嫁给萧总镖头的,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两人之间的婚事做不了假。

    江湖之上,关于他与思阮的流言蜚语一直纷纷扬扬,也不知山西雁听进去了几分。

    他的声名事小,但事关思阮清白,等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总要由他出面澄清。

    山西雁目光从花满楼身上掠过,没有提起这件事,他见陆小凤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又道:“你已知道霍天青的身份?”

    陆小凤点了点头道:“不错。”

    卖包子的小贩突然站出来冷冷道:“你既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知道他是我们天禽门的掌门,我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你要想对付霍天青,先得过我包乌鸦这一关。”

    话毕,他就从蒸笼底下抽出一把刀,向陆小凤冲去。

    可他只踏出了一步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捏住了锋利的刀刃。

    银光一闪,鲜血自他虎口泊泊流出,那人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挡在包乌鸦身前,岿然不动,是霍天青。

    包乌鸦看见他后僵在了原地。

    霍天青脸色苍白如纸,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了个竹牌折断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天禽门的掌门,这个掌门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抽旱烟的老头子惊愕地连手中的旱烟都不抽了。

    霍天青冷冷道:“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着,从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承担。”

    山西雁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在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对他所作的事情有了眉目,望着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红了,他拦下了市井七侠、樊大和简二道:“好好好,你总算也对得起你这个姓!”

    他目光一凛,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道:“你还有什么要同我们说的?”

    霍天青望向水阁中,微风拂动珠帘,依稀可见帘后一道袅娜的人影,他蠕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波澜和亮光,只面向陆小凤缓缓道:“我们开始吧。”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闻言神色一动,道:“方姑娘也来了”

    花满楼转头望向水阁,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眸光。

    “她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霍天青回道:“霍休也被她带来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霍休在背后搞的鬼,那”陆小凤在霍天青沉默却又坚定执着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后院寂静无声,偶有微风拂过,水阁珠帘相互敲打,发出悦耳的鸣声。

    白昼之中,往日镶嵌在墙壁之上莹润明亮的珍珠在此刻却显得有些黯淡了,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埃。

    霍天青目光锐利似刀锋,双臂展开,双手两指虚虚捏起,成凤喙状。

    天禽老人七十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儿子,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给他,因此,霍天青可以说是尽得天禽老人的真传。

    他展露的这一招正是天禽老人的独门绝招“凤凰展翅”,只见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如凤凰般向陆小凤飞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到了陆小凤的身前,速度之快、身形之轻捷,恐怕也只有传说之中的凤凰能与之媲美。

    霍天青的右手朝陆小凤的颈间啄去。

    陆小凤不慌不忙,脚步微动,避过了他这一招,从他身前绕至了身后。

    二人都没带武器,只以拳脚相搏,过了几十招,一直不分上下,可以说在伯仲之间。

    忽而,霍天青身形一变,他手指未曾变化,仍呈凤喙状,但是已将力道从指间转移到掌上,使出了一招“凤双飞”。

    昔日天禽老人与峨眉前掌门胡道人于金顶斗掌便使出了这一招,技惊四方。

    “凤双飞”顾名思义,便是以双掌模仿凤凰的双翅,双掌同时使出,但内力只倾注到其中一只手掌中,只看出手人心意,另一掌则是迷惑对手,虚虚实实,使对手分辨不清,不知该抵挡哪一掌。

    练得寻常的人,可凭这一掌击退对手。练到出神入化时,出手者只要抓住对手这一犹豫的瞬间,便可夺去他的性命。

    陆小凤伸手两根手指向他点去。

    “灵犀一指”随心所欲、能攻能守,不光能够夹住对方的武器,必要之时也能化作利器。

    在场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紧紧盯着眼前这一幕,胜负即将揭晓,只在这一招之间。

    山西雁忽然神色大变,一脸惨然之色,作为天禽门下人,他对“凤双飞”这一招再清楚不过了。

    这时,他已看出霍天青两只手掌上都没有附上内力。

    他这是有意要寻死。

    霍天青虚晃一招,眼看就要丧命于这一指下,就听空中遥遥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不要!”

    那声音凄厉至极,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人影未至,一把匕首却已先向陆小凤身上飞去。

    陆小凤手臂一展,夹住了那把匕首的刀刃,他微微一笑,却没有丝毫惊讶和错愕。

    他的“灵犀一指”也只是防守的姿态,没有一丝杀气。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飞身落在院中,她的左手随意用白色布条裹着竹板绑着。她静静地望了一眼霍天青,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她眼里流露出的迷茫和凄楚。

    陆小凤微微一笑道:“叶姑娘。”

    叶秀珠情急之下才冲入内院,这时冷静下来,瞟了一眼陆小凤脸上的神色才知他根本无意杀霍天青,不过是要故意要逼自己出来。

    霍天青怔在原地。

    自阎铁珊死后,霍天青就散去了珠光宝气阁大半奴仆,他如今的心境已与从前大有不同。

    从前,他一直困囿于自己父亲的身份,为自己活在父亲的盛名之下而感到痛苦。

    先前中过一次毒,经历过一次生死,才对这一切的虚名都看淡了,后知后觉自己想要得到的大业不过只是方思阮一人,只是为时已晚,她已心有所属。

    这一次比试,他是报了必死的心。

    一来是他有负于阎铁珊的知遇之恩,想要一命抵一命;二来是经过这么多事后,他只觉得活着了无生趣。

    他只留下了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这几个老仆大半生为珠光宝气阁工作。在前几天当中他已将一切珠光宝气阁的事务一一嘱托给他们。

    叶秀珠敛去眼里的复杂神色,环视一圈周围人,冷冷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陆小凤回道:“是。”

    那日上官飞燕死之前提起过她的名字。

    叶秀珠又问:“那昨日在客栈之中你们为何没有戳穿我?”

    花满楼叹息道:“金鹏王朝一案牵扯的人太多了,你虽暗中推波助澜,但其实是受到了霍天青的哄骗。独孤一鹤的死也与你无关,你涉及的不深,也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自然没有必要再将你扯进来。”

    叶秀珠紧紧盯着霍天青,不肯放过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个神情,试图找出他对自己的一丝爱意,至少让自己做的这一切显得不那么的可笑,可惜,失败了。

    她对陆小凤冷嘲道:“说的好听,既如此,你又何必设局引我前来?”

    陆小凤缓缓摇了摇头道:“今天一早石姑娘就又找上了我,说你突然失踪了。她们很着急,担忧你出了意外。”

    听他提起自己的师姐妹,叶秀珠僵在了原地,受伤的左手开始隐隐疼了起来,满心怅然,却听陆小凤又道,“可我却没有想到你昨晚却去刺杀了方姑娘。”

    霍天青的神色微微一变。

    叶秀珠捕捉到了原本一直静默着的霍天青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只一瞬,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再次镇定下来,她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咄咄逼人道:“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吗,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霍天青闭了闭眼睛,歉疚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段时间里,叶秀珠是既想见霍天青,又不敢见霍天青。

    既想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绝情,又担忧听到他移情别恋的消息。

    她泪盈于睫,神色痴痴地质问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不惜为你背叛师门。你一封信就将我打发了,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师姐妹一场以及这么多年师父的教养之恩,对你来说难道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一道满含失望的女声在她身后冷冷响起,叶秀珠霎时间脸上血色全无,转身,却见马秀真目光冷冷瞥来,看得她全身发冷。

    “哐锵”一声,马秀真将一把青剑掷了过去,扔在了叶秀珠的面前,失望道:“陆小凤和我说起时,我本来还不信,但这剑是你昨晚落下的吧?”

    叶秀珠捡起剑,怔怔地凝望着这把青剑,这是她刚练剑时师父特意赐予她的,一时陷入回忆之中,沉默许久,忽然低声喃喃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说着她就执剑向霍天青刺去,霍天青闭上眼,他对不起她,因此面对她这一剑不避不闪。

    剑即将没入他心口之时,叶秀珠手微动,剑从霍天青身旁擦肩而过,直直地向他身后的水阁当中冲去。

    珠帘环佩相撞,泠泠作响,寒光微闪,霍天青神色大变,正欲冲身而入,却见珠帘一掀,一个身长如玉的男子侧身而出。

    他手臂一挥,击打在叶秀珠的手腕上,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微笑,轻声道:“我们又见面了,叶姑娘。”

    除他之外,水阁当中再无他人。

    哪里是方思阮,明明是玉天宝。

    霍天青停在了原地。

    陆小凤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转向花满楼道:“难怪你今日一直魂不守舍的。”

    别人不一定认得出方思阮,但花满楼一定能。

    花满楼苦笑道:“我也不想瞒着你。”

    他虽笑着,眼里满是忧虑。

    第62章 百花楼(22)

    长巷尽头,本该是寂静的地方却时不时地声如潮涌。

    萧索的巷口,步影循声而来,略一迟疑地停在一座木制建筑前,抬头仰望,便见一黑漆牌匾高悬于大门之上,鎏金字体刻着“源德赌坊”四字。

    只站在门口就隐约可从纸窗看到人影憧憧,屋内的动静清清楚楚,笑语咒骂声奇异地混杂在一起。

    他推门而入,银钱敲打骰子摇动声更响了,穿过如痴如醉的人群,走到人流最密集的一个赌桌边。

    屋外白昼明亮,屋内四壁以帘帐遮住了光亮,橘色灯火迷离燃起,映照在一张张布满了喜怒哀乐的脸上,充斥着一种昏昏晕晕、令人迷醉的氛围。

    他从喧嚣的人群中挤入,身旁人以袖捂鼻,不满地小声斥责,挤到了前排,就见一锦衣公子斜坐在正中间的雕花木椅上,一条腿踩在木椅上,手搭膝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折扇。

    只见那锦衣公子面容俊俏,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朝摇骰子的庄家瞥去一眼,朗声道:“这一注我压小。”

    说罢,他忽而一顿握住了扇柄,用折扇将全部筹码推到了“小”上。

    他的筹码在赌桌上高高低低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犹如灌入了沸腾的开水,围观人群中霎时间响起了嗡嗡的声响。

    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种引人注目的能力。

    不但是他的人,还有他赌桌的筹码。

    他的呼吸几欲停止,心怦怦跳着,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一件重要事。他是那样的不起眼,身边的人甚至都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只听道身边有人讨论了起来。

    “这都是连续第几把压小?”

    “第九把了。”

    一人犹豫道:“你跟不跟?”

    另一人咬牙道:“怎么不跟?他都一直赢到现在了。”

    “可都赢了这么多次了?难道一把都不会输?”那人眼睛朝庄家睨去,又飞快地缩了回来,“他今天走得出这里?”

    “都来赌坊了,难道还差赌上这一把!”他将自己所有的筹码一起压在了“小”上。

    围观众人纷纷随那锦衣公子压“小”,却也有少数几个不信邪的,偏要与他反着来压“大”。

    “开。”

    庄家握住宝匣上的手猛然掀起,三颗莹白的象牙骰子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仰天的骰面分别为一、一、二,点数加起来不过才四,

    “四点小。”

    那锦衣公子阖上眼眸,漫不经心地展扇轻摇,似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人声喧闹中,他手捂在胸前,眼睛紧紧盯着锦衣公子白皙的脸颊上,缓缓走至他身后,鼓膜振动,和着他急速跳跃着的心跳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人群里,嘴唇微动,唤道:“玉天宝。”

    “嗯?”锦衣公子下意识地回道。

    是他。

    没错,就是他。

    突被人叫住名字,玉天宝眉毛微微一动,睁开了眼,扭头朝他望来,琥珀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凛凛寒光,一把利刃朝她心口刺来。

    玉天宝欲躲,身体慌慌张张朝后仰去,用力之下失去了重心,雕花木椅也倾倒下去,可只倒了一半就被背后拥挤在一起的人群的身体挡住。

    利刃未退缩分毫,直直地刺了下去,但经玉天宝身体这一仰,利刃恰巧从他腰侧擦过,不偏不倚,插入了木椅雕花的间隙之中,玉天宝的臂弯不经意地一压,就牢牢地再也拔不出了。

    下手之人似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一愣,黄豆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他不像是个杀手,反而倒像是个即将被杀之人,满眼的无助。

    杀手长着一张方脸,浓眉大眼,肤色黧黑,再平凡普通不过的面容,灰色的粗布衣衫,他的袖口被水浸湿,晕染开一团深色的灰,一股难闻的鱼腥气扑鼻而来。

    玉天宝一声惊呼,率先反应了过来,朝赌桌上一扑,满桌的筹码清脆落地,连爬带滚,从庄家一侧翻下,扒开人群飞快往门口跑去。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大喊道。

    这一声唤醒了惊在原地的人们,惊慌失措地一起朝门口涌去。人挤人,鞋踩鞋,人似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惊呼声层层叠叠。

    杀手拔不出,索性扔了那把利刃,不断拨开身前的人,独身向玉天宝追去。

    太阳高悬,明晃晃的日头照耀着,使得人的视线朦朦胧胧的。源德赌坊位于太原城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鱼龙混杂,夜晚热闹,白天却最是安静不过。

    偶有几人路过,见一男子追逐着前方的锦衣公子,也没有丝毫错愕,只以为赌坊派来的打手在追老千,摇头避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长巷布局奇特,途中没有一条岔路,玉天宝沿着笔直的道路往前逃跑,气喘吁吁,身后的杀手体力很好,在平路上速度反而更快了,距离他也越来越近。

    玉天宝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一处随意摆放的空罗筐上,树影投注在他的身上。

    杀手也停了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弯曲的鱼刀,步步靠近他,握着鱼刀的手微微颤抖。

    玉天宝惊慌着后退道:“好汉,我从未见过你,你为何要杀我?”

    那杀手走至他身前停下了脚步,似有不忍,却道:“你得罪了两个人,我收了他们的钱也是没办法总之,对不住了,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你放心,我杀过的鱼已有成千上万条了。我先敲晕你再动手,你就痛这一下。”

    两个人?

    玉天宝慌忙道:“他们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不,三倍,只要你放过我!”

    那杀手听到这里,握着鱼刀的手一顿,迟疑道:“你真能给我钱?”

    “千真万确。”

    “好。”挣扎过后,他点头同意了,“你只要给和他们一样的钱就好了。”

    玉天宝摸摸身上的钱袋,忽然一声惊呼“哎呀!”

    杀手紧张道:“怎么了?”

    玉天宝道:“我的钱都在刚才那个源德赌坊的赌桌上了啊!我现在回去拿?”

    杀手咬咬牙,再次挥起了鱼刀。

    “等等!”玉天宝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牌,制止他道,“我拿这玉牌抵给你。”

    那玉牌玉质莹润,上面雕刻的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杀手却是犹豫地摇了摇头道:“这太贵重了。”

    玉天宝闻言却是一呆,问道:“那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五两七钱。”

    “我的命只值五两七钱?”

    杀手又摇头:“不是你的命值五两七钱,是我娘的命值五两七钱。她得了病,差这五两七钱的买药钱。我卖鱼不吃不喝得两年才能攒下,可我娘等不了那么久了。”

    三言两语间,他已将自己的身份家庭交代了出来。

    玉天宝微微一怔,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道:“那你就把这玉牌拿去当铺当了,自己留下五两七钱,多余的还给我。”

    那杀手一愣,黧黑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挠了挠头道:“你说得对。”

    他正欲伸手接过,身后的参天大树之上却有一条绿色身影疾速飞了过来,似一只雄鹰,轻轻朝杀手胸前一拍,而后一把夺过了玉牌,飘然落地。

    杀手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倒在玉天宝身边。

    那人双目发亮,盯着手里的玉牌,枯瘦阴沉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恭敬不再,冷冷地盯着玉天宝道:“玉天宝,罗刹牌果然还是在你手上。”

    正是枯竹。

    玉天宝看了身侧杀手一眼,见他暂无生命危险,才放下心来,他反应了过来,望着枯竹冷冷道:“枯竹,原来是你雇了人来杀我。他说有两人雇佣他。孤松呢?他在哪里?”

    这时,孤松也飞了下来,睨了一眼杀手,又看向了玉天宝,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道:“这蠢小子,三言两语就被你套了个一干二净。”

    玉天宝道:“你们雇他来杀我的,怎么还嫌弃他蠢?”

    枯竹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如此畅快的笑过,

    “这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差遣我们东奔西走,怎么会在市井之上认识这个杀鱼的。他能不能杀得了你不重要,只要将你引来这里就足够了,我会亲自动手。这么多年以来,你动不动就对我颐指气使,不亲自杀了你,难解我心头只恨。只是只是没有想到,如今却有了意外之喜,反而将你手里的罗刹牌给诈了出来。”

    孤松在旁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还与他多说些什么,趁那小丫头片子和陆小凤他们不在,赶紧动手,送他们俩去见阎王爷。”

    “我是要他死也做个清醒鬼。”

    枯竹一直是岁寒三友之中最为沉默的一个,此时此刻的话却是异常的多,显然是被压抑已久,他冷冷地盯着玉天宝又道,

    “玉天宝,你在阴曹地府见到玉罗刹的时候记得跟他好好说上一说今天发生的一切。”

    杀手勉力撑起身体,又吐了口血出来,在一旁插嘴道:“你杀我可以,先把钱给我。”

    玉天宝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得三人都望向了她。

    枯竹气道:“你笑甚么?”

    “我啊”

    玉天宝停顿了一下,清朗的男声逐渐变作了柔软清亮的女声,无比的曼妙动人,她眼里漾起了满满的笑意,如碧水春波,她微笑道,

    “我笑你们老眼昏花。”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尘,细白的手指往耳下一揭,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方思阮素净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眼波流转间容色摄人,静静地,微微笑着凝视着两人。

    第63章 百花楼(23)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枯竹愣在了原地,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在这里响起,连原本背对着她的孤竹都不禁侧目过来,面上露出惊诧之色。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就又恢复成原本冷漠的模样,冷冷道:“想不到圣女也想要插一脚进来。”

    方思阮微微一笑,只开口道:“我同你们可不一样。”

    她那日夜里静下心来,细致地想过了。枯竹和孤竹既然以为玉罗刹已死,那就绝不会放弃西方魔教的教主之位的。

    他们既然已经开始动手,搅混了一池水,欲利用叶秀珠去杀玉天宝。虽然前一次没有成功,但玉天宝又一直在旁煽风点火,不断像使唤牛马般使唤枯竹和孤松。

    两个绝顶高手受一个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如此差使,怎么能忍受得了?他们必然会忍不住再次出手,直至除去玉天宝。

    而杀死玉天宝最好的时机就是趁他和陆小凤他们分开之时下手。

    如此想来,选在陆小凤和霍天青决斗那日最为合适。

    陆小凤一心于霍天青决斗,怎么分得出神来管闲事,他的朋友们重视这场决斗,也必定会到珠光宝气阁去。

    这样一来,玉天宝就落单了。

    孤松和枯竹绝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方思阮想通后就和玉天宝说了自己这个猜想。他们两人合计下来,最后决定索性两人之间互相换了一换身份,就此设置下了这个局。

    方思阮提前一个时辰,假借将霍休交给珠光宝气阁的理由,先去了珠光宝气阁,与霍天青见上了一面。

    而后,她又以自己想要独处的借口呆在了水阁之中。

    这期间,玉天宝暗地里到水阁来,和她做了交换。

    珠帘遮蔽,空余人影,谁也瞧不出里面坐着的会是玉天宝。

    而方思阮早就趁机遛了出来,易容成了玉天宝的模样,按照他平时伪装的模样假扮起他,又参考玉天宝的爱好习惯一路逛进了赌坊赌了起来。

    果不其然,她守株待兔,猎物自投罗网。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枯竹和孤松竟没有亲自动手,反而雇了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杀手来杀玉天宝。

    这看起来实在是一个不高明的手段,但恰恰如此,谁又能想得到枯竹和孤松会这样做呢?

    方思阮就装痴扮傻,维持玉天宝的人设,一路跌跌撞撞地从赌坊里逃了出来,跑至无人处,假意思摔倒。

    为了引枯竹和孤松露面,她还故意掏出了这块假罗刹牌。

    方思阮望了一眼地上的那个被枯竹和孤松雇佣而来的杀手,他也怔怔地向她望来。

    与其说他是杀手,不如说是鱼贩子更适合。

    现在细想下来,赌坊里聚集了那么多的人,孤松和枯竹是推他当作自己的“替死鬼”,要他引自己逃出来。若是她死了,赌坊里有那么多人看清了杀手的面貌,可以作证是那鱼贩子杀了她。

    孤松冰冷的视线落在她面上,见方思阮面上笑意盈盈,对上他和枯竹二人却没有丝毫慌张,心中浮起几分谨慎。

    二十年前,玉罗刹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在江湖上成名了。没有谁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小子,就能在一招之内杀死西域第一高手,这就足够令他闻名西域。

    孤松那些年一直隐居在西域,人至中年,虽一直当着淡泊名利的隐士,但心中一直有所不甘。

    与其说,他是受玉罗刹武力所慑被逼加入西方魔教。不如说,他一眼就认定了玉罗刹创立的西方魔教在未来必然会成为西域一大势力,他也能分得一杯羹,因此,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情愿的,顺势入了西方魔教。

    他入教后一直战战兢兢的。没多久,玉罗刹就将还是稚儿的方思阮和玉天宝一起带回到教中。

    一开始,教众之人只以为方思阮和玉天宝一样都是玉罗刹的亲生子女。但时间久了,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却姓方,没有姓玉,才知她不过是玉罗刹路边捡来的孤女。

    不过,玉罗刹见玉天宝与她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封她当了西方魔教的圣女。

    可笑!

    多么可笑!

    一个稚女就因为博得了教主儿子的喜爱,摇身一变成了教中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圣女。

    每思及此,一直想要获得更多权势的孤松心中的不甘更深了。

    待方思阮长大后,她的模样愈发貌美,玉罗刹对她又几乎是百依百顺的,教中才又有了些别的流言蜚语,说她是玉罗刹的女人。因此,教中大多数待她面上恭敬,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方思阮虽然坐着圣女之位,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又有玉罗刹在背后为她撑腰,没有人敢得罪她,谁也不知她的武功如何。

    孤松看她刚才露的一手易容手段,知晓她这些年里还是从玉罗刹那里学到了些东西的,只是不知学到了几分功夫。

    想他寒来暑往几十载练就的武功,再怎么样也不会输给这么一个妙龄少女?

    孤松忽然一笑,枯瘦的脸皱皱巴巴的,他轻松道:“圣女,不管今后我和枯竹是谁登上教主之位,我们都将继续奉你为西方魔教的圣女。你在教中的地位永远不会改变。如今玉罗刹已死,你也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何必与我们为难呢?”

    枯竹闻言却有些惊讶地朝他望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之后,默契地知道了他的想法,知晓他是不想再徒生是非。

    他们两人向来是共进共出的,当下也忍耐了下来,未免方思阮不相信,也跟着保证了一句。

    方思阮将他们之间这一来一往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感到颇为好笑,他们把她当做个娇滴滴的弱质女流,想要先稳住了她,等当上教主之后再架空她。

    别说是她看穿了他们的想法,她对这个西方魔教圣女的位置根本没有看在眼里。

    她微微一笑,天真烂漫,下一秒,语气骤然变冷,寒声道:“真当我不清楚你们心里打的小算盘,我能当圣女,难道还不能当教主?”

    孤松对她刚才说的前一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注意力都落到了后半句上,只以为她也有意图谋西方魔教教主之位。

    枯竹也是这么想的,立即将罗刹牌放入怀里,脚步微微一动。

    “那可就没办法了”孤松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猛地凌厉了起来,他提起了手中的剑,状似惋惜地叹息道,“西方魔教就只能有一个教主……”

    方思阮在风中微微笑道:“我早就听说了松竹神剑之名,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识。”

    枯竹执剑相向,接下了她的话,寒声道:“今天你就有这个机会了。”

    枯竹和孤松随随便便地站立在了两个位置上,但这站位颇为巧妙,细细观察,就可看出两人的位置好像一把钳子,无形之中要将方思阮锁死在这个角落。

    松竹神剑合璧。

    昔日,孤松和枯竹正是以这双剑合璧的剑法而闻名西域,没有剑客能赢过他们。

    此时一阵怪风吹来,落于剑刃之上,蓦地响起一阵凄恻的声响,回荡在空荡地巷子里,宛若野兽在一声声厉声咆哮。墨绿色衣袍上绣着的鹰爪怪物好似活了过来,倏地窜来出来,飞至剑刃之上,两爪紧紧抓住了雪白的剑刃。

    寄身与剑,化身于剑,浑然一体。

    只见寒光微闪,连同一双碧幽幽的眼眸,朝她身上刺来、啄来。

    方思阮重重往后踏下一步,稳住了身体,身似磐石。

    身侧的那个鱼贩子早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之中失去了说话能力,只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离她实在太近了,从他们之间先前的一番对话当中可以看出这个鱼贩子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方思阮恐打斗间伤了他的性命,右手运起一道内力,轻轻向他身上打去。

    鱼贩子见她一掌向自己打来,顿时大惊失色地想要逃跑,但躲避不及,被她一掌打中,不痛不痒,身体像团轻飘飘的棉花漂浮到了三丈之外,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方思阮不再管他,凌厉的掌风向孤松和枯竹袭去,欲要破解二人的阵法。

    碧色微闪,两双碧莹莹的眼眸一闭一睁,抽身回溯,避开她的掌风,陡然掉转方向升高,犹如猛禽猎食俯冲而下,再次朝她左右两侧分别攻来。

    这一来,方思阮的前方就空出了一条道路,她抓住这一时机,冲了过去,直冲向了一道围墙,脚尖踏上墙壁,借力在空中一跃,翻了个身,似翩然展翅的白鹤,与孤松和枯竹相对。

    见一连两招都没有伤到方思阮,甚至连个衣角都没有蹭到,孤松和枯竹心都一沉,知晓她不好对付。

    下一秒,只见空中鹤鹰相搏,剑声轰鸣,绿影白影交汇分开,犹如空中划过一道道流光。

    方思阮一边防守,一边回打过去,始觉这两人联手,像块难啃的骨头,久攻不下,远不像寒梅那样好对付。

    但思及寒梅,她又想起了杀死寒梅时,身体内涌起那道神秘内力。

    她闭眼,以声辨认着孤松和枯竹的方位,一边抵挡他们攻来的剑,一边细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她究竟是如何使出的这门功夫。

    阖上眼眸之后,不受眼前浮影的影响,她的神思反而愈加清明,听力更加敏锐起来。储力聚气,一股滚烫的暖流自丹田而出,如奔腾翻涌的滔滔江水,霎时间流经四肢百骸。

    但凡是武功就会有破招,若是没有破绽,那就逼对方造出破绽,寻瑕抵隙。

    这一次,两剑再朝她刺来之时,方思阮不躲不避。直至一剑刺破她右臂的衣袖,一剑刚触及到她左腰间。她猛然间向后倾下腰,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左腿一蹬,踢上枯竹执剑的手臂。

    枯竹受这一踢,手一偏,两剑相撞,白光凛凛,火星迸溅。

    地面狮虎搏斗,空中飞过的禽鸟瞧见,总会受其本能影响,设想:为何不高飞再下扑,那必然会取得胜利。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然最为凶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1]

    但在陆地之上,若被狮虎咬住,便是会飞也没有用。

    方思阮抓住孤松和枯竹这一破绽,趁他们双剑相撞之时,左掌朝剑拍去。

    孤松和枯竹想要收剑躲开,却感觉掌风从四面八方而来,两剑牢牢地黏住了,任他们如何用力也拔不开。余光所至,方思阮又朝他们打来,当下欲放弃,丢开剑,赤手空拳相搏。哪知他们的手也像是涂上了胶水,紧紧地粘在了剑上。

    风声阵阵,树影婆娑,苍翠欲滴的树叶簌簌掉落。

    静寂的空巷子里只听见“哐锵”两声,两柄长剑先落地。鲜艳的血液一点一滴掉落在雪白光亮的剑刃上,渐渐地,滴落得越来越快,如下了一场血雨一般。

    两道矗立着的绿色人影轰然倒下,倒在了血泊之中,鲜血混杂着灰尘,慢慢凝固住。

    微风过巷,方思阮站在树下,任由落叶飘落在她身上,缓缓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眼眸微微颤了颤,身上的衣衫在适才的掌风之中破出一道道口子。

    身前的地上躺着两句身着绿袍的尸体,胸口绣线绣着的鹰爪怪物原本碧莹莹的眼眸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衣襟前的衣袍破开,那怪物宛若被人从中间一分为二劈开。

    这巷子里安静到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方思阮朝远处望去,那鱼贩子还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似被吓到了。她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脸上的神情慢慢变淡了,面无表情,忽而冷笑着开口道:“你玩得开心吗?”

    鱼贩子黧黑憨厚的面容绷了起来,阳光照射之下,眼眸隐隐泛着浅棕色,天然地带着一股摄人力量。

    此时的他与之前憨傻粗手粗脚的模样判若两人。

    鱼贩子从地上起来,弯曲着的背脊挺立起来,身材挺拔。只见青天白日空巷子里骤然涌现出一阵灰白色的浓雾,将他整个身体萦绕在里面。

    微风轻拂,雾伴风而来,轻柔地向她凑近过来。

    鱼贩子原先站立的地方掉落下了一团带着黑发的人皮面具和一套布衣。

    只看到这雾,就可以猜测到是来者是何人。

    玉罗刹冰冷的声音从雾里响起,他道:“你是怎么认出的我?”

    方思阮垂下眼眸,轻笑一声道:“能被枯竹打了一掌却死不了的人又有几个?”

    她其实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与枯竹和孤松交过手之后,她发觉这两人确是世上少有的高手。但他们这般心狠手辣,怎么会留下鱼贩子这个活口。

    只是当时她和他们三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的身上,一时间都忽略了他。

    “你的目的达到了。”方思阮盯着那团雾,玉罗刹整个人被雾笼罩起来,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窥视到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方思阮淡淡道:“如今,教中有异心之人都已经除去了。你今后可算是高枕无忧了。”

    “不一定。”玉罗刹却打断了她。

    方思阮微微笑起来,朱唇缓缓吐出一个字:“哦?”

    她像是才反应了过来,唇边勾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在说我?”

    “跟我回西方魔教去。”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重叠在一起。

    方思阮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眼里却因为这一句话而浮起了疑惑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过去,想要看清雾里人。

    沉默半晌,玉罗刹的声音终于有了温度,他缓缓道:“你不是要当西方魔教的教主吗?”

    白茫茫的雾遮掩住了一切,方思阮始终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可以确定,玉罗刹此刻脸上的神情的必定是和往日不同的。

    “你不是要我嫁给你的儿子?”方思阮反问他。

    玉罗刹不知为何在今天改变了主意,很快回她道:“不必了。”

    方思阮轻轻“嗯”了一声,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淡淡道:“我不会再回西方魔教。我也不想当甚么破教主。”

    玉罗刹不解道:“可你刚才不是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想当西方魔教的教主,可现在我又不想当了。”

    方思阮收起了微笑,顿了顿,在玉罗刹想要说话时,轻轻道,

    “我想当的时候你不让我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玉罗刹的声音陡然间降温,如同寒冬腊月的风刺几欲破人的肌肤,他质问道:“那你要去哪里?跟那个瞎眼的小子走?”

    “他叫花满楼,不是什么瞎眼的小子。”方思阮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况且从来都不是我跟他走,而是他跟我走。”

    玉罗刹的视线停驻在她艳丽的面容之上,冷笑一声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他?”

    方思阮绷着脸道:“那我就再找下一个男人。反正我找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你的儿子!”

    忽然间,只听间细微的脚步声从巷子尽头传来,那脚步声紧凑紧促,越来越近,光听声响便知来人的忧虑之情。

    玉罗刹突然冷冷道:“我就和你打个赌,看看那个你看上的瞎子愿不愿为你死上这一次。”

    第64章 百花楼(24)

    话音刚落,脚步声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之中。

    雾已绕至了方思阮的身后,玉罗刹已将她笼罩白茫茫的雾中,揽住了她的腰,他的气息亲吻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道:“你说,他会愿意为你死吗?”

    玉罗刹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更像是一种蛊惑,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向她俯视,企图向她揭露一件他自以为是的残酷事实,目的只是引她回头。

    方思阮面不改色,目光直视前方,淡淡微笑着轻声道:“他会不会为我死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会为我死。”

    说到后半句之时,她的语气变得十分的肯定,玉罗刹在意的东西太多,每一样都凌驾在她之上。所以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资格跟她说这种话。

    这始终是她和花满楼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设身处地,如果是她,她一定不会为了花满楼去死。既然如此,她又有何脸面去要求花满楼愿意为她死呢?

    有些事情,从来都是平等的。

    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得到慰藉才靠近花满楼,她不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对她的真心又有多少,但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她确实因为他而感到幸福。

    玉罗刹似被戳中内心沉默了一瞬,忽然冷冷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在他心中的位置究竟占了多少吗?”

    方思阮没有作声。

    玉罗刹却又道:“这件事情结束,从今以后,我再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方思阮闻言神情微动,不由仰头朝他脸上看去,又见他冷酷的面容无悲无喜,只在她望过来时有所动容,浅棕色的眼眸微微泛着绿意。

    玉罗刹又动了动唇角道:“只要他愿意为你死,我就再也不来打搅你。”

    以他此时的身份的武力,没有骗她的必要。

    他们无声对视着,直到花满楼赶到了他们身前。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已知现场定然是惨烈异常,花满楼在原地站定,他能够感受到方思阮的气息,但她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生是死。

    他神色苍白,唤道:“思阮”

    玉罗刹垂眸瞥了方思阮一眼,缓缓开口道:“她现在在我的手里。”

    方思阮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他收敛起了温柔的笑容,深沉而凝重,目光似刀锋般锋利望了过来,只慢慢地问了一句,“她现在好吗?”

    方思阮朱唇微动,刚想说话,就吸入了一团白雾,喉中顿时充满着滞塞之感,再也发不出声响。

    “在我身边她当然很好。思阮。”在唤她名字的时候,玉罗刹的语气有一刹那的温柔,透露出一丝暧昧的意味,但当他转向花满楼之时,整个人又化作寒冰,又冷又硬,“你告诉他我是谁。”

    “玉教主。”花满楼突然开口叫他,“我知道你是谁。”

    玉罗刹浅棕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意外,再看过去,目光之中不免带上了打量之意,又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思阮是我西方魔教中人。凡入我教者,皆受我管制。你走罢,从此以后你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花满楼如玉的脸庞紧紧崩住,隐没在树影之下的轮廓深邃冷硬,缓缓摇了摇头,没有示弱,淡淡道:“她只是她自己,你无权管制她。只要她不愿意,我就不会让你带走她。”

    方思阮凝视着花满楼,他漆黑的眼眸之中满是沉静和坚定,怔仲间又听他话中含义正与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心中微微有些动容,但并不意外,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当初才会被他吸引。

    “你难道觉得自己能够阻止我?”玉罗刹忽而冷笑几声,神情变得很微妙,只因为他看到花满楼举起了手中的折扇,以扇为器,不偏不倚地对准了他的方向。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玉罗刹望着花满楼,心中却是高看了他几分。

    玉罗刹揽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一点,方思阮顿感一阵酸软无力向身体袭来,她立刻瞪向了他,玉罗刹不紧不慢道:“放心,好好睡一觉,一切就快结束了……”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飘飘渺渺地落在了她的身后,方思阮的眼皮愈发沉重,心头惊诧愤怒,没有想到玉罗刹竟会偷袭。

    但很快,这点惊诧和愤怒也消失了,她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

    钟鼓声响了三下。

    方思阮再次睁开眼,眼前一片朦胧,她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睁开时,视线清晰了起来,周遭昏暗如暮,耳畔传来一个清晰平缓的呼吸。

    她很快向那个方向望了过去,一道人影静静躺在她的身边,是花满楼。

    恰在此时,花满楼也睁开了双眼,他急促地开口唤了一句“思阮!”

    方思阮牵住他的手,回道:“我在这里。”

    花满楼攥住她的手,心稍松。

    小楼内忽而响起了一道没有温度的声音,“这里是霍休建造的青衣第一楼。他专门建造这座密室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后路,困住自己的敌人。”

    方思阮闻言立刻抬眼朝花满楼脸上望去,她已经知晓玉罗刹的打算,他故意将花满楼和自己困在这座楼里,逼迫花满楼做出最后的选择。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又开口了。

    “花满楼,你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未晚,只要你开口,我就放你出去。”

    玉罗刹冷冷的声音又从楼外传了进来,

    “至于方思阮,你既然背叛了我,作为惩罚,我就留你在这楼里自生自灭。”

    花满楼神色清明起来,撑起身体坐起来,没有丝毫躲闪,只是温柔地望向了方思阮道:“思阮,我在这陪你。”

    冷笑声再次沉闷地响了一下,玉罗刹似乎对他这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而后他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方思阮知晓这一切都是玉罗刹的考验,但花满楼不知,明知会死,却仍旧做出了如此选择,心中复杂。

    她凝望着花满楼略带狼狈的面容,在她昏迷期间,他似乎经历过一场打斗,发丝有些凌乱,她伸手朝他脸上一抚,为他抹去脸上的尘土。

    花满楼默默将她搂在怀里,心里才安定下来,手背轻轻抚摸过她雪白柔滑的脸颊。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恐惧,与她在一起,只有无尽的甜蜜。

    方思阮见花满楼垂目望过来,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她微微一怔,心中说不尽的复杂,一直盘踞在她心间的不确定却淡了些,她凝视他半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问:“你不害怕吗?”

    花满楼目光清明,仍旧微笑着,“不害怕。”

    他说的是真话,对她,他从未说过假话。

    方思阮专注地凝视着他,声音温柔:“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怪你什么?”花满楼顺着她的力道朝她靠近,顺势拥住了她,语气似乎很愉快,“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获得你的垂青”

    方思阮微微一怔,失神般地沉默了许久,只觉心底被他这一句话熨平了,放眼望去,一片灰暗,这小楼内四面坚如磐石,黯淡阴冷,或许心境不同,她却觉得此处洒满了阳光,暖意及身,心底一片柔软。

    花满楼眼里流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如果我说在今天之前,我从未考虑过与你天长地久。”方思阮侧过脸,身体微微退离了他的怀抱一点,眼眸朦朦胧胧地望着他道,“你会失望吗?”

    花满楼微笑不变,轻描淡写道:“我待你如何是我自己情愿的,我不能苛求你与我一样。”说到此,他顿了顿,复又忐忑不安地问道,“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方思阮垂眸轻笑,反问道:“你说呢?”

    “我猜你已经改变了。”花满楼迟疑道。

    方思阮眼里漾满了笑意,彻底从他怀里离去,静静地凝视他清俊的面容,直至他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忽而嫣然一笑,娇声道:“猜中了,不过没有奖励。”

    除却鱼水之欢之外,或许她可以尝试着与他建立起一种长久关系。

    方思阮站起身,又朝花满楼伸出了手,将他拉起,与他肩并肩站立着,静静道:“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环视四周,四壁如雪,不远处只有一座方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犹如一座被精心打造的牢笼,霍休在建造这座密室之时,必然是存着将人困住的心思,但他也必定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出路。

    她缓缓又道:“我们先要走出这里。”

    第65章 百花楼(完)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依旧在空旷的小楼中回响起来。

    花满楼侧过头温柔地注视着身旁人,问道:“这里有什么?”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使沐浴在其中的人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

    “这里什么也没有。”方思阮望向小楼正中央,缓缓道,“只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台。”

    “我们去看看。”

    方思阮闻言微微颔首,而后他们一起走向石台。

    整座石台四四方方,是由一整块大理石雕砌而成,上方光滑如玉,周围四壁盘踞一条口吐明珠的石龙,眼珠由绿宝石镶嵌而成。

    忽而,那条石龙仿佛眨了眨眼睛,她微微一怔,仰头环视,右上角屋檐处朦胧有光透进来,这也是整座小楼虽密闭着,却不至于过于昏暗的原因。

    光微闪,直射于石龙眼珠之上,就宛若眨了一下眼睛。细细摸去,绿宝石轻轻滑动了一下,下方似设置有机关。

    花满楼神色轻轻一动,方思阮手指摸上石龙眼睛,却迟迟没有按下去,转头望向他道:“这里有个机关。”

    花满楼对她心间的犹豫如有所觉,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一起按了下去。只听一声轰然,一座巨大无比的铁笼从天而降,将他们连同石台一起笼罩在内。

    这铁笼约莫足有千斤重,坠落在地上之时引起地面的震颤。待轰鸣声消失,他们已经置身于牢笼之中的牢笼中。

    花满楼伸手握住铁栏,尝试用内力去拗断,却撼动不了丝毫,就在此时,又听方思阮娇柔曼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铁笼是百炼精钢制成,即便有削铁如泥的利器在,也斩不断。”

    方思阮心中渐渐生出了些许不确定,玉罗刹这一次假死是为了引出西方魔教中心怀鬼胎之人,借刀杀人,肃清异徒,光她知道的就有岁寒三友三人,但远在西域之外,更不知有几何。玉罗刹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她方才戏言要当教主,他在现场都听了进去,若是他因此对她起了杀心,也是有可能的。

    望着这座将她们困住的铁笼,她越想越真,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她连累了花满楼。思及此,不免涌上几丝愧意,怔怔道:“是我连累了你”

    话毕,方思阮又升起一丝疑问,若是玉罗刹真想杀她,直接动手便好了,又何必费这么一番功夫?

    花满楼却转身半揽着她的肩道:“这按钮是我按下的。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体,何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呢?”

    方思阮不由回头凝视着他,这一回望便落入他专注的眼光中,那里蕴藏着一种令人动容的温柔,霎时间,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温泉之中。

    这个机关的按钮在石龙眼睛上,只要按下,那必定将按下机关之人关在铁笼之中。霍休设置这个机关总不会是想要把自己困在铁笼之中。

    反过来想一想,若是若是这铁笼是为了困住笼外之人呢?那这笼内一定有另有出口。

    方思阮灵光一闪,伸手又在石龙眼睛上按下。轰隆隆的,有石屑掉落,石台开始缓缓下降起来。

    花满楼听到声响,与她对视一眼,皆目露喜色,拥着方思阮一起跳到石台上。

    这石台在设计之时大概只想着容纳一人通过,他们两个人一起在这石台上却是有些拥挤了,花满楼只能紧紧拥住了方思阮,而后,他们陷入一片漫漫的黑暗之中,只听耳边轰鸣声不断,身体不断的下坠,直至“砰”的一声,石台彻底停了下来。

    顺着洞穴往外走,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落日余晖,方思阮望着眼前的一片竹林,薄雾缭绕,微风轻拂,竹叶簌簌作响,却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情致,往后望去,却是一栋精美的小楼,正是之前将他们困住的小楼。

    方思阮定睛一望,小楼有一窗,朝里望去,室内环境尽收眼底。这窗不知用何种特殊材质制成,从外向里,便是窗,从里向外望就是一面雪白的墙壁。

    他们轻而易举地就从小楼里逃了出来,容易到不可思议。这一切的答案只有一个,玉罗刹的确就没有想要将他们困住,如他所说那般,只为试一试花满楼。

    但这一切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终究是她赢了这场赌局,一缕细雾卷起一簇白色琼花从身后扑到了她的脚边,微微晃然,方思阮俯身拾了起来,似有若无的薄雾如约彻底散去,霞光披绮,晚照青竹,一片寂然。

    方思阮怔然,缓缓地转动着手中袅娜的琼花,思量万千,春雪轻盈,人间春别,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花了。

    花满楼如有所觉,忽而轻声温柔问道:“你想到哪里去?”

    她俏立风中,答道:“我们回江南吧。”

    九月十五,京城

    房里热雾还未来得及散去,弥漫着一阵茉莉花的香气,一片安静之中,突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正在为客人束发的绿珠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望着这个披着红披风的男人,他唇上生着两道奇怪胡须,整张脸看上去像是长了四条眉毛。

    白衣客人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他们之间早已熟识。

    绿珠松了口气,她是京城里的名妓,三天前,身前这个古怪的白衣客人一掷千金,要求和楼里其他两个姐姐一起伺候他沐浴熏香,但却从没有碰过她们。

    这个客人不光人古怪,连他的朋友都那么的古怪。

    绿珠年龄最小,因此并不像其他两个姐姐那般沉得出气,忍不住频频地望向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带着些许的好奇,却不妨被那个男人抓了个正着。

    四条眉毛挑眉微笑,向她眨了眨眼。

    绿珠顿时害羞地收回了目光,颊上飞起两抹红晕。

    下一秒,又听那个四条眉毛的红披风严肃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将决战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月圆之夜?”

    白衣剑客的目光终于朝他脸上移动了过去,冷冷地一言不发。

    四条眉毛忍不住一声叹息,犹豫道:“你知不知今天是”

    “今天是他们的成亲的日子。”白衣剑客漆黑的眼珠滚动了一下,语气淡淡,“我都知道”

    四条眉毛闻言整个人一呆,沉默片刻后就想再次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抓耳挠腮,唉声叹气。

    白衣剑客望向了窗外,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同一片天地之间,却是两种色彩,他的神情终于染上了悲苦茫然,缓缓道:“所以我和叶孤城的决斗只能选在今夜。”

    今日是他沐浴斋戒的第三日。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要么死,要么生。

    霞光未尽,落日余晖为白墙黛瓦镀上了一层金光,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馥郁的香气。十里红妆,鞭炮烟火声阵阵,夹杂着欢声笑语,江南花家的府邸内屋檐廊角,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红绸。

    天风绕月起,吹子向人间[1]。院中地上铺满了香桂金黄的花瓣,仿佛一条由桂花织成的毯子。

    红烛摇曳,方思阮和花满楼一同坐在雕花木床边,对视之间,眼里浮起醉意袅袅,身后是一床鸳鸯锦被。

    窗牖之外,月色朦胧。

    紫禁之巅,太和殿的金黄色琉璃瓦屋顶上站立着两道白色的人影,他们徜徉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冰冷、孤寂、漠然。

    底下观看这场决战的人早已经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月亮,他们沐浴在同一个月亮之下。

    两剑刺出。

    天地之间星辉黯淡,所有流光都集中在这两柄剑上。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举世无双的剑客,始终不分上下,二十招之后,比试的不再是剑术,而是剑心。

    谁最心无旁骛。

    西门吹雪沉默着,他的爱也将在今夜失去。

    虽生如死,他的命运不如交予今夜这一场决战之上。

    谁也不知他和叶孤城会谁胜谁负,只知两人之中注定会有一死。

    他死,就不用再受爱而不得之苦。

    他生,即堕入无情道。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她的面容,与她共度的崖底生活,但见她巧笑嫣然地扯了草地上的一朵野花轻轻抛至了他的脸上,好奇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是死啊死的。你的生活里难道就没有其他美好的事物了吗?譬如这花?”

    娇嫩的花瓣亲吻上他的眼皮,西门吹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微微一颤,露珠在他的眼睫上滚落。

    剑光如电般闪过,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夜风伴着桂花的香气吹进,红烛烛光微微一跳,窗外月色一闪,映照在她双目之间,雪白如剑光,刺得方思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香气仿佛也熏入了眼里,电光火石之间,大脑似被轻轻地牵扯了一般,太阳穴微跳,顿时疼痛不已,不断有东西涌入脑海里,就如江河汇入大海,眼睫微颤,眼前还暗乍明。

    “思阮,你怎么了?”

    方思阮迟钝地回过神,见花满楼焦急关怀的神色,心间微微一动,但却向他微微笑着宽慰道:“我没事。”

    她已记起了一切。

    烛火哔啵一声,红烛滚烫融化的蜡油蜿蜒流下,一滴一滴落至紫檀木桌上,似点点血泪。

    月光迷漾,薄雾缭绕似带,刺眼催泪。

    西门吹雪吹落了剑上最后的一滴血,神色寂寂。他赢了,心中却是无喜无悲。身后叶孤城的身影无力地往下倒,他收回了剑,抱起了叶孤城冰冷的尸体。

    西门吹雪的脸色很冷,如千年寒冰,再也化不开。

    天地悠悠,人道渺渺,唯有剑道永恒。

    西门吹雪已殉道。

    第66章 逗猫日常(1)

    无量山四季如春,白雾封谷。

    展昭行走在一片密林之间,忽听轰轰隆隆的水声在耳畔响起,心中一喜,他迷失在这片山林中已有三天三夜,只能靠摘些丛间酸涩野果充饥,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腹中饥渴难忍。听着隆隆不断的水声,便可知晓这一处是活水,沿岸而去,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他循着水声走去,离得越近,水声便越响,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疲乏的身上顿感一阵凉爽之意。

    须臾间,展昭已经穿林而出,只见一条瀑布似白虹饮涧,又似玉龙下山,从山崖之上滚滚流下,水流撞石,激起白浪滚滚,灌入底下的大湖之中。

    展昭的心一沉,这悬崖足有千尺之高,危崖笔立,东南西方皆是悬崖,绝无可能凭借人力攀援而上。多思无益,当前先解决喝水问题才最为重要,他往那片湖水走去。

    湖边离瀑布十余丈,波平如镜,清澈见底,脚畔生长着一丛丛赤艳的茶花,随风轻晃,摇曳生姿,又闻林间鸟鸣啾啾,如若他不是迷失如此,约莫会有闲情逸致游览一番。

    展昭轻笑摇头,蹲下身子,抄起几口湖水解渴,清凉甘甜的湖水入口,只觉通身疲乏散去,神智一清,而后,他又解下腰间水囊,没入湖中灌水。

    只听“咕咕”两声,不远处的湖面涌起两朵水花,粼粼波光层层晕染开来,展昭眉微拧,下一秒就见湖中有一女子破水而出,漆黑的湿发紧贴在雪白的两颊边,水珠挂于眼睫之上,轻轻一眨便颤颤落下,眉目浓艳,流转间容色迫人,此刻她此刻破水而出未施脂黛,更显出其清艳绝伦的姿容。

    展昭微微一怔,手下意识地一松,水囊从他手中掉落,风乍起,水囊随波飘去,却是不偏不倚地飘到了她的身前。

    女子雪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湖面,拾起了那个水囊,垂眼瞧了一眼后,又抬了了头,两道眸光静静朝他望了过来。

    展昭蓦地回过神,垂眼抱拳道:“姑娘,在下展昭,不小心在山林间迷路,无意间闯入贵宝地,还请原谅。”

    无人应答,只余萧萧风声和隆隆水声相应和。

    展昭抬眼望了过去,那女子正在好奇地打量他,目光轻轻一触,他又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是起不来了吗?”他略一沉吟,解下腰间的巨阙剑,剑身朝自己,剑柄向她,又道:“你握住我的剑,我慢慢拉你上来。”

    方思阮注视着垂落至眼前红色剑穗,顺着那柄长剑缓缓望去,就见执剑人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岸上的男子身着一身蓝衣,气宇轩昂,双目有神,瞧上去不像是个坏人,倒像是个磊落侠气的剑客。

    但一个人的品行又岂能以他的相貌来判断?

    她望见这个蓝衣男子衣衫下摆破烂,似被荆棘勾破,勉强相信了他迷路的说法,看他的穿着打扮和口音像是大理人士,纵使是来找她寻仇的,以她现在的武功,又有何惧。

    方思阮握住眼前的剑柄,那人轻轻用力将她拉至岸边,瞧了她一眼之后,很快就将脸转了过去,耳廓泛红。

    方思阮不明所以,低头一看,才知原因,她一身白衫,本就单薄无比,经过湖水浸泡后,紧紧贴在身上,她不禁有些失笑,抓其另一侧石头上摆放衣鞋,又以内力烘干内衬,微微一笑道:“我穿上衣服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展昭方才余光飘过一抹白色,而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心里一阵后悔,这少女的衣服就摆放在这大石上,近在咫尺,可他却只顾着喝水,竟没发觉这里有人。

    听见少女声如莺啼,清甜曼妙,展昭登时心如鼓锤,身体微微一顿,但还是慢慢转了过去,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只匆匆低声道了一句:“展某失礼了。”

    方思阮久居谷底,算算时间也有一年未出去过了,谷底日子枯燥漫长,好不容易闯入了个人,看他这般羞赧的模样,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恍若未曾发觉他的窘态,将水囊递还给他,天真烂漫地问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展昭抬眼望去,少女正微笑着望着他,眸子似秋水般清澈,她神情天真可爱,并不觉刚才有何不妥之处。

    这里地处大理,民风开放,与大宋不同,这姑娘又一个人居住在这荒郊野外,不通世俗也是正常的。她坦坦荡荡的,自己却这般犹犹豫豫的,被她衬得倒似自己心里有鬼。

    他立刻改了神色,温言道:“姑娘,不知这里是何地。我迷了路,不知怎么才能出去?”

    “这里是无量山。至于出口”方思阮拉长了语调,见他目露希冀之时忽然话锋一转道,“我却是不能告诉你的。”

    展昭微微一怔,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少女湿发依旧披散在肩上,发尾滴着水,滴湿了衣衫,她也不管,细白的手指挑起一缕黑发绕在指间,把玩着,解释道:“这里就只有一个出口,是我门派的秘密,师父说万不可说与旁人听。”

    展昭心一沉,苦笑道:“那我岂不是要一直呆在这里了?”

    少女却是眼睛一亮,反而开开心心地说:“那不是很好吗?这谷底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以后就有人陪我一起了。”她本来是极为高兴的,但是见了展昭面色凝重,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迟疑道,“还有一个方法”

    展昭惊喜道:“什么?”

    “就是你蒙上眼,我牵你出去,那也不算违背我门派的规定了。展大哥,你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吗?”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浸满了失望。

    这个展昭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方思来到这个世界已将近三十年,年龄定然比他大,但她依旧是少女时的模样,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索性昧着良心唤他一句“展大哥”。

    展昭心头一软,淡淡的怅然若失萦绕在心头,面上不现,凝视着她温柔道:“我有重要公务在身。”

    少女闻言没有说话,只伸手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带递给展昭。他望着她,为自己蒙上了眼,而后只觉掌中滑入了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牵住了他,拉着往前走。

    方思阮使出一道暗力,隔空转动了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一旁的岩后露出了一个洞穴来,她望了一眼展昭,见他蒙了眼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她不动,他便也不动,牵着他进入了洞穴,一路沿着山洞来到一处圆形石室中。

    “展大哥,这里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等一下。”展昭只觉眼前一亮,少女已经为他解下了布带,“我取样东西就过来。”说完,她便如蝴蝶般飞进了右侧的通道内。

    展昭环视四周,他此刻身处一间石室里,四面石壁光滑如玉,刻着几行字,皆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句子。右侧石几上刻着棋盘,黑白棋子分布在棋盘上,左侧长桌上摆放着一架七弦琴,琴主人仿佛对这不太满意这单调的布置,还摘了几朵茶花摆放在旁,为整间石室增添了几分盎然的生气。

    望着望着,少女摆弄茶花、低头抚琴的模样登时在他脑中浮现,展昭不由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却觉自己好似是在窥探她的生活,心微微一颤,抿唇转开。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就见少女已经捧着白色衣衫过来,递给他,嫣然笑道:“展大哥,这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衣服,你换上吧。”

    待他换上,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展昭浑身一震,正欲推开她,就觉胸前一热,少女忍不住落下泪来,不知过了多久,她仰头,眼中泪水滚落,低声抽泣道:“展大哥,我舍不得你”

    展昭凝望着少女天真孩子气的模样,她眼里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只是单纯不舍之情,或许是她孤单久了。不单对他这样,换另一个人闯进这里,她也会如此。

    展昭一时间觉得心中悲苦异常,仿佛是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但这悲苦是在来的突兀,他们只不过认识了短短一个时辰,他甚至还不知她的名字。

    待她平静下来,展昭轻轻推开她,默默地望着她道:“以后再有陌生人来此,你万不可像对待我这般待他。也不可轻易就相信了他。”

    方思阮见多了色迷心窍之人,但展昭却是难得坐怀不乱的君子。她都扑到他怀里了,他仍能够推开她,甚至担忧她被人哄骗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这更显他的可贵之处。

    思及此,方思阮倒不愿再戏弄他了,收回眼泪,带他出了山洞,又为他指明了方向,而后便离开了。

    展昭忍不住转头回望,那里已经没了人,这一切都好似只是他的一场梦……

    第67章 逗猫日常(2)

    方思阮送走展昭后,便又回到谷底石室中,解了外衫搭在石几上,取了一支毛笔,沾水润湿,往石壁上写去,将这未写完的逍遥游续了下去。

    石壁坚硬,笔尖柔软,但她甫一落笔,顺滑柔软的羊毫便似一把刻刀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一个个文字,石屑簌簌落地,堆积在地上。

    方思阮神情专注,与先前在展昭面前天真烂漫的模样截然相反,素手握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1]……”

    她一边心中默念本派武功要义,北冥神功的灵感正是源自于庄子的《逍遥游》,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江河归海,海水无所不容,他人的内力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方思阮这一年之内除了闭关练武,还将自己所有的武功都在琅嬛福地中尽数记载了下来。

    如今最后一笔落成,此事已成。

    展昭的面容又不禁浮现在她眼前,一年未出谷,不知外界如何了,方思阮心中微微一动,不若先去看一眼自己的三个徒弟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方思阮这一世还在襁褓中时被生身父母趁着夜色丢在大理一座道观门前。这座道观地理位置偏僻,观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女道士,法号灵素。

    她被灵素道长收养抚养长大,灵素道长年轻时性情潇洒不羁,不容于世,故远走他乡,做了个道士,她只信南华真人,观中也只供奉南华真人,连带着她这一世的名字也取自庄子所著的《逍遥游》。

    正所谓“无所待而游无穷”,灵素道长愿她能够对世俗之物摆脱依赖,以天为父地为母,与自然化而为一,不为世俗束缚,能够自由自在地游于世间,是以为她取名逍遥子。

    这一世,方思阮天生负有一身好内力,都是她从前三世带来的。哪怕是天赋异禀的人穷其一生能修得她一半的功力,已是难得的佳缘。

    如此高深的内力都积蓄在一个婴儿小小的身体中,因此她这一世生来奇异,婴孩身体孱弱无法控制内力,时常内力外泄,凭空打毁身边物品。

    寻常人见此场景只会惊恐万分,但灵素道长却视若未见,每次只是将被她内力损毁的物品收拾掉。

    想来这大概也是她这一世生身父母将她抛弃的原因,对她心存恐惧,但又不舍骨肉之情,不忍心将她杀死,就将她丢在灵素道长的道观前。

    待方思阮再年长一点时,她对内力收放自如,这种情况便不再发生了。

    灵素道长擅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等等,所识颇丰,她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也都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但到她十岁之时,灵素道长就羽化,只留下她一人。

    方思阮怅然过后,便开始遨游江湖,她有意想要了解这世界的武学深浅,就去挑战江湖各大门派的高手。

    她挑战的第一个高手是个少林派的和尚,他见她只是个十岁幼童,又是个女孩,自然不会同她比试。

    方思阮索性易容成了个年轻男人再去挑战,如此这般,居然百战百胜,赢过当世所有的武林高手。

    这世界武学与她先前经历的两个世界迥然不同,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高处不胜寒。

    方思阮终于感受到了没有对手的寂寥,而后隐居天山飘渺峰,散去了一身真气,反倒练就奇功,自成一派。

    她的容颜也停顿在了这一年。

    一人寂寞,她便起了收徒的心思,这一身的武功若是在她手里断了,不能流传下去,实在可惜。精挑细选过后,她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天山童姥,二徒弟无崖子,三徒弟李秋水,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授他们后开始四处游历,后选中大理无量山的琅嬛福地隐居下来,三个徒弟则远居天山飘渺峰之上。

    出谷心念已动,方思阮当即不再犹豫,往天山飘渺峰赶去。

    一入天山地界,与四季如春的大理截然相反,此处常年白雪皑皑,又正值严冬,风雪凄厉,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呼吸。

    登上飘渺峰后,风雪却是小了,一缕琴音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方思阮并未现身,她在这三个徒弟面前一直没有显露过真实性别,都以男装示人,脚步微移,往着琴声处飞去。

    雪亭间,一个面如冠玉、相貌俊雅的白衣男子正低头抚琴,正是二弟子无崖子。

    一白衣女子在旁练剑,身形轻飘逸,只见剑尖微颤,蓦地,行云流水地朝无崖子身后刺去。只听“铮”的一声,不远处一座山峰上的积雪就滚滚翻涌而下。

    无崖子抬眼朝她望去,相视间微微一笑。

    方思阮在挑选徒弟之时除了天赋异禀这一要求之外,对相貌的要求也颇高,三个徒弟容貌都十分出挑。

    此刻,她在暗处看着这师姐弟相视微笑的一幕,也觉赏心悦目。

    忽然一声轻柔婉转的女声传来,她温柔道:“师兄师姐,你们在这里好自在啊……”

    话音刚落,一个清雅秀丽的白衫女子款款而来,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端放着一酒壶和三个白玉酒杯。

    李秋水走到两人身旁,将木盘放在石桌上,执起酒壶倒了三杯清酒出来,白烟酒杯上方袅袅升起,她微微一笑,语带嗔怪:“我特意温了酒想着我们三人一同共饮,却不料转过头你们二人就不见了。”

    无崖子站起身,端起酒杯,笑望着李秋水,温言道歉:“都是我的错,突然起了抚琴的兴致。师姐想着一人抚琴孤单,就为我舞剑相和。”

    李秋水又亲亲热热地将酒杯递给天山童姥,挨在她身边柔声道:“姊姊,这杯是你的。”

    天山童姥收回了剑,微微一顿后,接过了酒杯,轻笑道:“那就多谢师妹了。”

    她这三个徒弟性格迥异,天山童姥心高气傲,从不肯落人下风,无崖子温文尔雅,老成持重,李秋水看似温柔似水,实则爱恨分明。方思阮本来担心他们相处不好,但此刻听她们姊姊妹妹的相称,亲热异常,心中甚为宽慰。

    第68章 逗猫日常(3)

    方思阮见自己的三个徒弟相亲相爱,其乐融融,就没有现身,放心离去,一路游山玩水,从大理玩至大宋境内。

    天空一片橘红色的晚霞映照着青黑色的群峰,层层叠叠,愈靠近天际愈发深晦,浑圆的落日明晃晃地坠落。

    临近陈州地界,天色已黑,进城不便,方思阮沿着官道向东行了约三、四里路,一座荒废的城隍庙出现在她的眼前。

    今日必定是进不了城了,她对住宿要求不高,于是想着便暂时在这路边的城隍庙里过一晚。

    方思阮踏入庙中,这里早已有人先她一步来到这里。小庙中央用枯树枝燃起一堆篝火,燃烧间哔啵作响,地面生起的火光骤然映亮了双方的面容。一个身着布衣白发白须的老翁与她打了个照面。

    白发老翁正在烤火取暖,听到有人进庙,身体下意识的一颤,立刻转过身来,索瑟不安地望过来,却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容色艳丽的妙龄少女,身披雪色斗篷。

    她掀落帽子,露出漆发云鬓,火光映照着秀颜,只觉艳色迫人,竟令这破落的小庙生出皎皎辉光。他虽已年迈,自忖见过美人不知何计,但仍为这少女的美貌呆了一呆。

    方思阮微微一笑,极为礼貌道:“老伯,我能在这里休息一晚吗?”

    白发老翁见着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算起来,他的外孙女没有比她大上多少,这大冬天的她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出现,心不由一软,和善道:“当然可以,姑娘,天气冷,你坐过来一起烤烤火吧。”

    方思阮靠近坐下,伸手烤了烤火。

    白发老翁又从一旁抽出根长树枝拨了拨篝火,从底层灰烬中扒拉出几个散发着热气,表皮黑焦的芋头来,又道:“姑娘,如果你不介意,吃个红薯垫垫肚子吧。”

    芋头刚烤熟,滚烫异常,仅靠手根本拿不住,白发老翁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小张淡黄色的桑皮纸,隔纸捡起一个与芋头递给她。

    方思阮谢过后接过芋头,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撩,剥下焦黑的外皮,露出雪白的芋头来,一口下去,软糯香滑的口感在舌尖炸开。

    她这一世的武功,练久了之后就渐渐摆脱了对于食物的依赖。她辟谷已久,但日遇到的这个老人和蔼友善,所以她也没有推拒。

    这芋头只以火烤,并未撒什么调料,但品出食材最原始的滋味,方思阮心情很好地与他话着家常:“老伯,你是陈州人士吧?陈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白发老翁原本温和的脸色在听见“陈州”两个字之后勃然变色,望着她的脸沉默许久,突然道:“陈州没有什么好玩的,姑娘,你别再往前方走了”

    方思阮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收敛起了笑意,问道:“这是为何?”

    白发老翁神情凝重,却一言不发。

    方思阮望着他,又道:“这条官道只通向陈州,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玩,可不想白走这一趟。陈州不好玩,我就穿过陈州到相州玩,走回头路就没意思了。”

    白发老翁听了她的话却是急得坐不住了,欲言又止,他这时又仔细地端视着眼前少女,见她穿着打扮虽很是朴素,但云鬓间斜插着的一支金簪却非凡品,观其品貌,定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就是不知为何她会一个人孤身来此游玩。

    他叹了口气又劝道:“你一个女儿家去陈州太危险了”

    此话一出,方思阮知晓他千方百计拦着自己前往陈州,定然另有隐情。

    她已经吃完了手里的芋头,理了理剥下来的焦黑外皮,丢入火堆中,指尖沾染上灰烬,方思阮取出手帕轻轻擦拭,歪着头看那白发老翁,嗔道:“老伯,陈州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这样拦着我,我倒越想去瞧上一瞧。”

    “你这女子怎么怎么说都不听,唉唉”白发老翁连连叹气,正所谓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关乎人命,不得有误。

    这陌生女子进陈州本与他无关,但看到这与他外孙女年龄相近的少女,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孙女,顿时心如刀割,他的外孙女已经再亲眼见这少女羊入虎口,他实在不忍。

    白发老翁最终还是开了口。

    陈州接连大旱三年,粮食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皇帝特派安乐侯庞昱来此赈灾,却没有想到庞昱侵吞灾银,更是搜刮民脂民膏,贪图享受,大修行馆。

    他贪好美色,更是命令手下人在陈州境内四处搜寻美人,老百姓深受其害。

    方思阮微微皱起眉,她隐居大理,不理俗事已久,对于隔壁的大宋也只是略有耳闻,只知道现在的皇帝叫赵祯,还算是个宽厚和善的君主,旁的就再不知晓了,问道:“那当地州府的官员没有向上通报的吗?”

    白发老翁闻言摇头叹息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个安乐侯庞昱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当今太师庞吉,姐姐又是皇上最为宠爱的贵妃,陈州的那些官员又有哪个敢违背他的。因此,此事一直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可怜我陈州百姓”

    说到最后,他竟悲伤地淌下了两道泪水,似是有感而发。

    方思阮微微一怔,缓缓道:“老伯,方才你听见有人进来神情颇为不安,是有人在追你?”

    白发老翁一呆,嘴唇翕动,犹豫地摇摇头。

    方思阮忽而手一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捏住了白发老翁的左腕,他惊诧不已,正欲挣脱,忽觉一道清凉的气流自少女手中向她左腕渡人,流经四肢百骸,原本身体上酸疼之感一下子,神智也跟着一清。

    他瞪圆了眼睛道:“姑娘你”

    方思阮收回了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递给他,微微笑道:“老伯,这外伤就需你自己涂药了。”

    她刚进庙时就发觉他面色赤红,神情委顿,显然有伤在身。

    白发老翁神情惊愕,他自己当了几十年的大夫,自然知道自己的伤势,非一朝一夕能养好的,但眼前少女这么一下就将他的内伤治好了,知晓她非寻常人,当即就要跪拜叩谢。

    但他的腿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又有一道暗力往他腰上一托,就再也跪不下去,抬头望去,便见那少女仍旧坐在原地,连一个衣角都不曾碰到他。

    少女笑意盈盈道:“你请我吃芋艿,我给你治伤。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黄土滚滚,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沿途而来,满是衣衫褴褛的灾民。

    每有陌生车马出现,灾民们仿佛瞬间焕发了生气,一拥而上将马车包围,讨要着食物,即便被马夫挥鞭打骂,也不肯离开,紧追不舍。

    直至马车主人不耐烦,从自己牙齿缝里挤出一点铜币,像扔垃圾似的从车窗里扔了出来。又是一顿哄抢,只有“身强体壮”之人才能抢得到,但即便是这“身强体壮”之人也是瘦骨嶙峋的。

    确实如黄伯所言,陈州饥荒严重,民不聊生。

    方思阮本来想着这安乐侯庞昱就算是什么太师之子、贵妃之弟又如何?纵使是这大宋皇帝,只要他昏庸无道,她跑上一趟将他杀了又如何?

    她本欲潜入陈州直接杀了这庞昱,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又被她打消了,官场当中的弯弯绕绕她最清楚不过了。想当年,她也曾与人逐鹿天下,手下群臣后期也有利欲熏心之人。

    庞昱现在这个时候一死,他这一辈子担的都是美名。

    现在这个大宋皇帝耳根子软,被庞贵妃枕边风一吹,又有庞太师在中间运作,他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为陈州赈灾呕心沥血死在岗位上的好官。

    庞昱要死。

    但在这之前,也要将他的罪孽公布天下。

    方思阮为那白发老翁治了伤,得了他信任,他才终于向她吐露实情,他本是陈州城里一个大夫,姓黄名仲明,独女和女婿已逝,只留下了一个外孙女江妍与他相依为命。

    两年前,江妍嫁予青梅竹马为妻,两人感情甚笃,黄伯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

    不料,江妍却被来赈灾的安乐侯庞昱看中,将她强夺了去,还恶意构陷江妍丈夫强迫民女,欲将之处死。

    黄伯也被人看守起来,他好不容易从陈州逃出,就为了前往开封府向包拯告状。

    素闻包青天刚正不阿,从不畏惧权贵,这是唯一能够解救他外孙女的办法,他只能搏一搏。

    方思阮易了容,重新换成男装,以大理商人的身份踏进了陈州城。城里比城外好上许多,老百姓虽饿得面黄肌瘦的,但衣着整齐,比起城外百姓衣不蔽体的模样好了许多。

    她在城里兜了一圈,在城中发现一座行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便知这就是安乐侯庞昱修建的行馆软红堂了。

    庞昱设有软红堂,明面上是安乐侯居住的行馆,实则他将强夺而来的女人都藏在了里面。

    方思阮在最近的一家客栈住下。

    往后两日,她一边派人在城外施粥,为了彻底坐实她富商的身份,她又逛尽了整个陈州城,大笔采买,各类商品似流水般被送至她所住客栈的货物不知几何。

    旁人见她大肆挥霍,手中银两始终不见少,也渐渐相信了她伪造的身份。

    和店小二熟识了,方思阮自己想定居陈州的理由从他口中套话,得知如今陈州城都是安乐侯庞昱做主,府衙形同虚设。

    想要做生意,还需先打通安乐侯这层关系。

    安乐侯平日里经常到这家客栈里消费。

    这日,他领着手下刚到二楼雅间坐下,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响,而后又是一阵寂静,心生好奇,站起身来,推窗望去,只见一绿衣少女云鬓浸墨,眉若远黛眼似水杏,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容色之倾城,几欲动人心魄。

    正是她引起这场喧嚣。

    此刻,楼下众人紧紧盯着她,一时间竟都忘却了呼吸。

    一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方思阮回望过去,二楼的雅间里一个华服男子正怔怔凝望着她。

    那男子长得面容白皙,丰神俊朗,形容举止文雅中却又透露出几分上位者的贵气与傲慢,明明一副好相貌,浸淫酒色已久,眼下泛青。

    方思阮知他就是庞昱,见鱼已上钩,蹙着眉,面上好似凝着一层冰霜,瞪了他一眼后就往客栈外走去。

    庞昱霎时间呆在了原地,直愣愣地望着那少女的背影,双眼一眨不眨,仿佛魂儿也跟着那少女离去。

    过了好半晌,沉默才被打破,寂静无声的大堂一下子沸腾起来,响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庞昱身旁的手下人,他能爬到这个位置,极有眼色,只一眼就揣测到了庞昱的意思,伸手找来店小二,扔了几个铜板过去,小声问道:“那女子是何人?之前怎么没在附近看见过?”

    店小二道:“最近店里来了个大理来的富商,那位夫人正是他的妻子。”

    “夫人?”庞昱回过神来,转过头来,轻声道,“她已嫁了人?”

    店小二见庞昱亲口问他,这是他第一次距离安乐侯那么近,紧张地口不能言。

    庞昱手下人伸出扇子在他头上一敲,寒声道:“侯爷问你话,还不快回答?”

    店小二慌忙点头称是,又道那大理商人昨日刚刚将他夫人接来了陈州,是以大伙都没有见过。

    “大理大理来的商人”庞昱垂眸思索片刻,忽然道:“之前是不是有个大理商人来软红堂递过名帖?”

    庞昱这时才想起有这么一出,但当时他眼里心里都是江妍,哪管得上区区一个小商人?

    第69章 逗猫日常(4)

    庞昱别的并未多说,他身旁的石荣窥他神色已经心领意会,经他穿针引线举办一场宴席,邀请陈州城内的商人,方思阮也在其内。

    是夜,软红堂内轩牖四展,明月珠壁,相互辉映间堂内灯火迷离。堂中央立着一座彩色纹缎装饰而成的牌子,中有一圆孔。

    堂侧琴师拨弄琴弦,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十六个身着四色罗绣宽衫的舞姬踏入堂内,一阵馥郁的芳香伴随着衣风袭来,腰间银带似流水。

    领头的两个舞姬手执竹杆子,后面两人分别执花、执笔,剩余十二个舞姬则分作两排站立。鼓声起,十二个面容姣好的舞姬伴着鼓点起舞,轮番往着圆孔中抛着绣球,和舞而歌,歌声曼妙动人。

    两旁的侍女频频添酒,觥筹交错间,绣球在空中起起落落。

    主位的庞昱指节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看着这支抛球乐舞,眼中渐渐涌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席间的石荣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见此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向堂中起舞的一个舞姬递了个眼神。

    那女郎接到这一眼色,脚步微顿,起身旋转间右脚一扭,手中的绣球便脱手而出,直往方思阮怀里撞去。

    乐声骤停,方思阮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清酒洒出,放下酒杯,状似不知所措地捧住怀中绣球。

    她方才看似沉浸歌舞,实则将场中所有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石荣使的那个眼色,知晓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为之,就不知他们做的什么局来引她入套。

    她面带温和笑意,心中却是冷眼静观着这一场鸿门宴。

    那失误的女郎已经款款走至了她的身前,方思阮站起身,将手中的绣球递了过去。

    那女郎望着眼前男子俊雅非凡的面容颊上生晕,羞涩着轻轻垂下眼睫,伸手去接,指尖相触,身体禁不住一颤,极快地收回了手,离开之际,却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她一眼,而后捧着绣球向堂中走去,在庞昱身前俯下身子,柔声道:“都是玉娘的错,扰了侯爷的兴致。”

    庞昱这时仿佛才有了些兴致,坐正了身子,眼含笑意道:“玉娘不必如此,谁不知你一舞值千金。不过你今日失误,那就罚你自饮一杯酒吧。”

    庞昱身侧的石荣笑着开口:“侯爷这是为难玉娘了。玉娘是有名的一杯倒。这一杯酒下肚,今天晚上必然不好受了。”

    “那就”庞昱环视四周,为难道,“那就在座的哪一位替玉娘喝了这一杯吧。”

    他们一唱一和,心思昭现,方思阮忍不住举杯遮笑,这是就听庞昱又道,“玉娘,这替你喝酒的人选就由你自己去选吧。”

    玉娘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杯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最终在方思阮身前停下,而后倚到了她的身侧。软玉温香,一只柔荑将杯盏递至她唇边,玉娘娇笑道:“郎君,饮了这杯酒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情。”石荣调笑着,“段兄就应了玉娘吧。我可还是第一次见玉娘这么主动。”

    大理国姓为段,国内数不胜数的人都姓段,是以方思阮也自称姓段,名逍遥。她闻言朝身侧看去,一双盈盈美眸正凝望着他,见他望过来,玉娘轻轻扇了扇眼睫,又娇嗔着,“郎君”

    方思阮一饮而尽,玉娘又取出一方丝帕来轻轻擦拭她唇边逸出的酒水。

    石荣忽而朗声失笑。

    庞昱好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石荣拱手回道:“侯爷,我只是见段兄风姿俊逸,玉娘娇美动人,他们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庞昱好似才发现,瞪着一双微醺的眼睛向二人望去,瞧了好半晌,眼里透出捉摸不透的光,忽然抚掌笑道:“你说的对。那我就做主将玉娘赐予段公子。”

    玉娘的脸颊已经紧紧贴上了方思阮的肩膀,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偏着头望她。

    方思阮立刻推辞道:“在下家中已有妻室,实在不能接受侯爷的这番好意。”

    “哦?”庞昱微笑顿时消散,眼睛也跟着冷了下来。

    这一个“哦”字尽数展露出他的不渝,大堂内一片死寂。

    石荣连忙在旁圆场,但庞昱依旧神色阴沉,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和。

    “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石荣在旁威吓道,“段逍遥,你不要辜负侯爷这一番成人之美的好意。”

    庞昱似乎是笑了一下,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想段公子的夫人定然是天姿国色,所以才看不上玉娘。”

    方思阮确实想要以女身潜入这软红堂,但却不想这么早就应了他。此时,她已经看穿了庞昱的打算,为了夺走她的“妻子”,先给了她一颗红枣。试探她一番,后面再向她提出要她“妻子”的要求。

    若是她答应了,自是皆大欢喜。若是她没有答应,这玉娘则是陷害她的一枚棋子。

    黄伯的外孙女婿就是后一种情况,他坚决不依,就被陷害□□女子而投入大牢等待问斩。

    庞昱虽然贪恋美色,但也不是个头脑空空之人。轻易地顺承他,倒反而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方思阮垂眸淡淡道:“不过只是乡野村妇而已”

    庞昱今天这顿宴席一直心不在焉的,心中满是那日客栈见到的那抹倩影与那女子羞中带愤的冷冷一瞪,这些日子里一直魂不守舍的,不知不觉地就喝了许多酒。

    这时,酒意上涌,又见这个段逍遥不识好歹,不断推拒,是个难啃的骨头,一时间急切起来,下意识道:“我见过令夫人,她明明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怎么会只是”

    话已说到这里,在场人还有谁听不出这弦外之意,安乐侯原来是看上了这大理商人的妻子。

    难怪难怪。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地望向段逍遥。这大理商人要想来陈州行商,就是想要与他们分一杯羹,对他,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欢迎之意。

    庞昱突然顿住,自觉失言,不再说下去。他自恃是庞太师之子,贵妃之弟,又是皇帝亲封的安乐侯,明面上始终是个体面的人。

    即便使手段夺取美人,也一直是先礼后兵。

    乖乖顺应不好嘛?

    明明两全其美之事,他要他夫人,但也补个美人给他,偏偏这个段逍遥又是第二个田元起。那就怪不得他了!

    庞昱暗令一下,陈州众商纷纷开始给段逍遥使绊子,有一些同情他的商人,也不愿跟庞昱作对,只能装聋作哑,闭门不见人。

    方思阮的商人身份只是伪装,并不在意,但面子上要装作举步维艰的模样,城外的施的粥越来越稀了。见时机差不多了,庞昱又派石荣再次前来利诱威逼。

    “大丈夫何患无妻。”

    石荣见段逍遥目光闪烁不定,神色纠葛,终于有了动摇的模样,抓准时机又给他下了一定死药,他低语道,

    “你如今已经是得罪了侯爷,纵使你是大理人,但你现在却是在陈州,你还想活着走出这陈州吗?如果你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往后你依旧在陈州行商,背靠安乐侯,又有哪一个人敢得罪你?”

    方思阮闭眸扶额,神色沉沉

    当日晚间,借着昏沉的夜色隐匿,一顶轿子便由段府匆匆抬至了软红堂。

    庞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到那间卧房去见段夫人。

    “我夫君不会这么对我的”

    方思阮见他向自己走近,一步步向后退去,目光朦胧,泫然欲泣,像是天塌了般,直至身体抵上了木桌才停了下来,伸手扶住身后的木桌,仿佛是她唯一的支撑,

    “你一定是在诓骗我,是你买通轿夫把我带来这里的。”

    望见她盈盈秋眸盛满了泪水,庞昱顿时心软成水,竟随她一起难过起来,但又不由地心想,不管是汉人女子还是这,任她再对人冰冷无霜,也都是以丈夫为天,无法对这无动于衷。

    那日初见,她如月上姑射仙子冷艳不可侵犯,此时终于落入了凡尘,伸手可触。

    思及此,他就欲抚上她的肩安慰她。

    却不料,方思阮眼疾手快地取下鬓间金簪抵在自己颈间,怒喝道:“你不要靠近我!”

    庞昱不敢逼急了她,万一她真的伤到了自己,那他是心疼死了,急忙后退,连连摆手,声音温柔道:“思阮,我知道你此时定然很伤心,我等你缓过来再来看你”

    她与江妍不同,田元起宁死不从,始终不肯将江妍让与他,两人感情深,江妍始终不肯应了他也是正常。

    可这方思阮,她的丈夫段逍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她现在伤心是正常的,等过段时间,她的伤心之情自然就淡了。到时候他待她如珠如宝,就不信捂不化她的那颗心。

    再想起江妍,庞昱总觉得不得劲起来,先前他满心满眼的她,现在却意兴阑珊起来,甚至好久都没有去见她了。

    翌日清晨,

    方思阮将自己关在卧房之内,装作悲伤不已的模样。忽听屋脊上有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至耳中,她的神色微微一动,细算时间,黄伯去开封府告状也是时候了。

    没有多久,一个轻盈如猫般的蓝色身影从房梁一跃而下,右手执着一柄长剑,落至她的身后,落地无声。

    方思阮只做不觉。

    “田夫人”话音刚落,展昭便见眼前妇人回过身,一张却又熟悉娇艳容颜映入眼帘,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果不然,那大理无量山里的少女怎么会在这软红堂中。

    眼前少女似乎也惊住了,怔怔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很快地,眼珠氤氲在眼眶之中,似落不落

    第70章 逗猫日常(5)

    大约两日前,展昭回乡祭奠亡兄,路遇一个受伤的老人,他将他救起。待老人醒后,他才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他是陈州城内的田府的家仆,名叫田忠。

    他家的少奶奶被安乐侯庞昱看中强夺去,又给他家少爷冠上强占民女的罪名,关押在大牢内。

    他受家中老夫人嘱托试图买通牢中狱卒前去探望田元起,却被安乐侯的人发现,毒打一顿,丢至了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展昭让他前去开封府包大人告状,自己则前往这陈州城里一探究竟。

    他先去了田府,见过了田老夫人,就想着先潜入软红堂见一见田夫人,却不料见到的却是故人。

    展昭目光沉重,一错不错地凝望着她,她的漆发已经梳起,已是妇人装扮,她的面容依旧稚嫩娇美,和月余前大理初遇时一模一样,但天真烂漫的神色却已消散尽了,眉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展大哥”

    少女只喊了一句就有些哽住,原本似乎又想和从前一样扑到他怀里,只动了半步,就又觉得不合适硬生生地制止了自己,眼中隐隐有泪淌出,轻声道,

    “你告诉我不要相信其他人,我都乖乖听了。”

    展昭不知为什么霎时间心中大恸。软红堂是何种地方,他早已清楚。

    她身处这里,情形已是不言而喻。他想了解清楚情况,又怕触及她心中隐痛。

    方思阮从朦胧的视线中窥探出了他心中所想,再次看见展昭她也是有些惊讶。

    他刚才看她背影叫她“田夫人”,他是为了田元起之事而来的。

    可他究竟是何种身份?

    若说是江湖侠客,看不惯庞昱欺男霸女,因此特来为田家出头,倒是说得通。但他身上的气质,到有点像有点像官府中人

    他们俩在大理无量山见过一面,自己的身份还得想个说法圆过去。

    展昭看不得她落泪,伸手为她擦拭,手触及她的眼角,两人的身体俱一颤。她眼睫震颤,幽幽眼波中,她又流露出那种令他心碎的神情,后退一步,离开了他。

    展昭收回了手,道:“对不起。”

    “你总是向我道歉。”少女已恢复了平静,淡淡笑道,“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展大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展昭犹豫道:“我在郊外遇见了田家的家仆忠伯,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还没说完,就被少女轻轻的呢喃声打断,她喃喃道:“你是来救田夫人的,,,,,,”她的脸色黯了下来,却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如常,眸光向旁望去,不知再想些什么。

    展昭涩然道:“你不是在大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思阮开口欲答,恰在此时,房门传来几声轻轻的“砰砰”声,一个侍女的身影隐隐约约浮在纸窗上,手上似乎端着什么,她细声细语道:“夫人,吃早饭了。”

    方思阮与展昭对视一眼,拉着他走至帘后,方冷冷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那侍女仿佛早就习惯了被这般对待,微微福身后离去。

    方思阮目光从门上移开,向身旁展昭的脸上望去,就见他怔怔地望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剑眉微拧,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察觉到她目光之时才过了神,不自在地松开了手。

    “你那日走后没多久,我师父就回到了山谷中。”

    展昭忍不住问:“他发觉了我领我出谷的事?”

    “不。”

    方思阮摇了摇头否认,凝望了他一眼,转身背对他,静静道,

    “他带回了一个男人并告诉我,已经我许配给了那个男人。那男人是个大理商人,我们匆匆成婚后,他告诉我要来大宋做生意,我就随他一起来了陈州。却不料却不料遇见了安乐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展昭已经能够猜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她生得如此貌美,庞昱怎么能够放过她。

    而她的她的丈夫一个在陈州根基不稳的商人如何能抵挡得了背景强大的安乐侯呢?

    展昭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巨阙剑,绕至她的身前,深深凝望着她的脸庞,郑重道:“我带你出去。你知道田夫人住在哪一间房里,等见过她,我就带你们一起离开这里。”

    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蓦地涌上了希冀,专注地凝视着他,片刻后却缓缓摇了摇头,低头道:“庞昱势力范围很广,你得罪了他会很麻烦的。趁没人发现,你赶紧离开吧。庞昱现在正对我上心,我有办法叫他将田夫人和她丈夫一起放了。到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一家离开陈州,走得越远越好。”

    似乎是看见了那个场景,她竟微微笑了起来,忍不住扶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以一种甜蜜的口吻说道:“可以去大理!那里四季如春,风景秀致,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这一刻,展昭眼里的她又与大理无量山里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重合在一起。

    但她们本就同一人,不该像现在如此。

    展昭沉默地望着她:“那你呢?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大理。”

    “我已经回不去了”

    方思阮容色平静,云淡风清道,

    “我和田夫人不一样。她的丈夫面对庞昱的威逼利诱从未妥协过,即便他被关进了大牢。但我但我却是被我的丈夫亲手送到庞昱手上的。你告诉我不要相信其他人,我做到了,我的师父不是旁人,从小到大,我最相信他了。至于段逍遥,他是我的丈夫,我应该相信他的,对吗?”

    她眼中染上了一种充满天真的好奇,但尽头却满是痛苦。展昭看的喉中阵阵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远都如初见那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只折翅的鸟儿被囚禁在这金笼中,她此刻虽面上平静,心中却在滴血。

    展昭听她语带萧索,忽然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柔声道:“那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好好的。实不相瞒,我的身份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开封府包大人手下供职。庞昱在陈州犯下的事情已经传过去了。包大人刚正不阿,定然会严肃处置此事。”

    少女眼睫微颤,深深望着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展大哥,那就按我说的,我先劝庞昱放了田夫人和她夫君,后面的就等包大人来了再说。”

    展昭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他果真是朝廷中人,方思阮听他提到了“包大人”,应该与黄伯口中的“包大人”是同一人。

    那她便将时间拖到这位“包大人”来陈州,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处置庞昱。一切就到时候再说。

    相视几息,她终于忍受不住抱住展昭,如同那日在大理无量山时那样。

    展昭感到自己胸前传来一阵湿意,心漏了一跳,她用一种很轻很缓但却足够令他听清的声音说,“展大哥,如果那天那天就将我带出山谷,那该有多好?”

    方思阮稳住了展昭,她以庞昱失言告知她私底下派了人去刺杀包大人为理由,劝退了他隐身软红堂保护她的想法。

    展昭得到消息自然急急地要赶去开封府保护包大人。

    晚间,庞昱还是忍不住又来到了软红堂,他在卧室门口踌躇不止,每每举手欲敲门时,又还是放下了。

    恰巧此时,一侍女路过这里向他行礼,庞昱询问侍女下来,得知方思阮将自己关在了房内,一日三餐均未食时,当即大怒着斥责侍女。

    正当此时,门却被拉开,方思阮冷冷地望向了他,寒声道:“是我不想吃饭,你在她面前耍什么威风。”

    她说完后又立刻回到了房间里去。

    庞昱毫无怒意,反而因为她肯搭理自己而沾沾自喜,当下也不训斥侍女了,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而后跟在方思阮身后进了屋。

    见方思阮坐在圆桌旁,他立在一旁微微笑道:“方姑娘,你不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段逍遥那人根本不值得你伤心。”

    方思阮冷冷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我今天一整天已经想过了,你说的的确有点道理。但你想让我跟你却没有那么容易”

    庞昱听她松口,立刻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你想要的东西我绝对千方百计也会弄到送至你面前。”

    方思阮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道:“男人的保证我听多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只看一个人是怎么做的。”

    庞昱顺势在她旁边坐下,沿着桌面尝试去摸她的手,笑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要你放了田夫人和她的丈夫!”

    庞昱的手一顿,神色顿时纠结起来。

    “我从前发过誓,我今后的男人就只能有我一个人。”方思阮见他这个样子,冷冷一笑道,“你连我要求的第一桩事情都做不到,还提什么以后!”

    庞昱望着身旁人的玉颜,越看越是喜欢,可是江妍他还未得到手,此刻让他放了她,还有些舍不得,一时间进退两难。

    但见她冷着一张俏脸,冷艳动人,终是色心压过了不甘心,咬着牙答应了她。

    方思阮举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放下时食指上挂着一滴翠绿的茶水,倒运内力,那滴水珠霎时间凝结成了冰,轻轻一弹,朝庞昱后腰射去。

    她使得这一招是她自己创始的,名叫“生死符”,凝水成冰,在冰上附着内力,射进人体内。

    这发射的手法最有讲究,附着在冰上的内力分阳刚之力和阴柔之力。阳刚之力和阴柔之力若是不同组合起来,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因而千变万化,中了“生死符”的人会产生的感受也是不同。

    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1],只有她的秘药才能抑制住这疼痛。

    庞昱不过是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又沉迷酒色已久,身体不如练武之人那般康健。

    方思阮特意削弱了内力,附在冰珠上的内力聊胜于无,寻常大夫检查不出什么,只会使其时不时的难过异常,却不会对他性命有碍。

    庞昱只觉腰间一下子酸软不堪,又似被针扎了一般,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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