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一只小天龙(完)
乔峰犹豫着没有回答,段誉瞧出他似是有难言之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向来视乔峰为亲兄,见他如此,正欲追问,忽听远处密林间传出一阵哒哒马蹄声,当下远眺而去。
茫茫苍漠里忽然现出的一抹艳色,一女子策马而来,马背上挂着只中箭的獐子,一只通身雪白的海东青在她头顶飞翔着。
离得近了,她方勒马停下,凝盼而来,一张夺花艳丽的容颜清晰地映入了段誉的视线之中,姿容娇艳,世间无二,那只雪白的海东青也顺势停落在她的肩头。
想起刚才侍从说的话,王妃射中了一只獐子,段誉登时膛目结舌,这不是西夏的明昭公主,慕容复的夫人吗?怎么一转眼,她又成了大哥的王妃?
一直到了晚间乔峰设宴款待他们一席人,段誉的目光还不停地在乔峰和方思阮身之间打转,神思不定,颇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觥筹交错,他不知不觉就喝多了,醉眼朦胧间看见乔峰为明昭公主夹着菜,忍不住晕晕乎乎地想:设身处地,换做是我,若是王姑娘另嫁他人,却与她的夫君不和,她要是来找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翌日,段誉难得的起迟了,问过下人,便去花园寻找乔峰。方思阮一早就受穆贵妃邀请,进了皇宫,他则去到了花园喂肉给阿鹘吃,一人一海东青相处得甚是亲密。
段誉上前和他打了招呼,闲聊起来。
乔峰这时才想起一桩事,问道:“昨日骤然和你相逢太高兴了,还未来得及问清皇上究竟因何邀你而来。”
段誉笑道:“皇上下请帖,太后六十大寿,特邀诸国前来相庆,我这一次是为了恭贺太后的大寿。”
乔峰闻言动作一顿,抬眼望去,面容登时严肃了起来,立刻回道:“太后大寿?太后今年的生辰早已经过了,更何况明年她才满六十!”
两人一合计,察觉不对。
王府之外,已被群群身着盔甲的辽军围住。
乔峰刚要踏出王府,就有一侍卫上前阻止,行礼恭敬道:“大王,有人想要谋反篡位,段世子在大王府中,我们奉皇上旨意,特前来保护王府。叛乱未平,还请王府中人都不要出来。”
乔峰心一沉,知晓自己的猜测成了事实。
那日,耶律洪基向他喜言道,说军队已经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去偷袭宋境。
他一惊,当即出言劝阻,皇上沉吟过后,答应了。
现在想来皇上表面上虽是听从了他的劝告,不再南犯,实际暗地里还是没有断绝这个念头。他知道段誉是自己义弟,自己这边若是出事,他必定会前来相助,为免横生意外,这才找借口请他来做客。又以有人想要谋反篡位为由,将王府团团包围,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至于穆贵妃将明昭宣进皇宫,也是因为知道明昭对他的重要性,想要在皇宫里留下个人质,威胁他不可轻举妄动。
此刻耶律洪基必然已经暗中调兵遣将,正向大宋攻去。
只是他还顾及着结义之情,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留住他。
乔峰自幼由汉人抚养长大,纵使现在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也无法看着辽军前去攻打大宋。
以他们几人的武功,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但辽军南下,以辽宋如今军力相比,大宋必然会战败,边境民众生灵涂炭。
辽国皇宫里,方思阮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若杀了耶律洪基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动,瞬间又被抛去了,耶律洪基是乔峰的结拜兄长,他今日这一举动,虽是卑鄙,但还是顾念着乔峰的结义之情,两人之间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以乔峰为人,他必不愿杀了耶律洪基。
那就只有一个字“等”。
耶律洪基此次是御驾亲征,为了胁迫乔峰,也将方思阮带在了身边。
辽军一时半刻还到不了雁门关,她随军在旁,日日夜夜也知晓着他们的动向,方思阮伺机等待着,等待着乔峰的到来。
半月后的一晚,辽军驻扎在山林间休憩。及至深夜,守卫的士兵们困倦得昏昏欲睡。飕飕几声过后,营帐外火光冲天,火光映满漆黑得夜空,亮如白日。
耶律洪基梦中惊起,往帐外冲去。刚掀开帘帐,只听飕的一声,一只带火的羽箭破风而出,正中一名营帐外辽军的右肩。
他顿时浑身着起了火,不住地在地上打着滚。
中原群豪各路人马均纷纷赶来,其中一支丐帮组成的队伍异常勇猛。辽军和他们打斗起来,双方皆有死伤。
辽军立刻分了两支小队,前来保护耶律洪基,却见眼前白影一闪,一女子穿梭而来,一把抓着耶律洪基的肩膀如闪电般向外奔去。他们上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心中惊骇异常。
方思阮一路提着耶律洪基,与乔峰相会合。
乔峰以命相威胁,终令耶律洪基立下承诺,终身不再侵犯大宋边境,班师回朝。
丐帮吴长老奔到乔峰身前忽地跪下,乔峰一惊,连忙去扶他。
但他却始终不肯起,面露羞愧道:“帮主,都是我们不好,听信南宫灵那小人谗言,对不住你。如今真相大白,一切都是那南宫灵的阴谋,任副帮主也是他杀的,还请你原谅我们。”
他深深拜下,直至乔峰肯受了他这一礼,才起身。
萧峰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又望向方思阮,眼里露出不舍之情。方思阮如有所感,向他望去,但为时已晚,他已收回了目光,大声道:“萧峰是契丹人,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罪人,不忠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1]。”
说罢,拿起随身携带的参商剑刺向自己的心口。
方思阮心头大震,飞身前去抱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乔峰望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柔:“明昭,我对不起你,往后不能再陪伴在你左右了……”剑已入心,他此时只是依靠这深厚内力,才得以维持这片刻的时间。
他就要死了……他活不了了……
方思阮紧紧地抱着他,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悲痛淹没,心绪乱成了一片,凝望着他,怔怔中终是温柔:“我陪你。”
乔峰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勉力道:“你不必”
话音未落,方思阮已牵住了他的手,朝着他微微一笑。
乔峰怔住,在这一笑之中,他身上的伤口竟不再疼了,反手珍重地握住了她的柔荑,在她的搀扶之下,竭力站了起来,轻咳一声,吞下喉间漫上来的血腥气,深深望她,柔声道:“有你相伴,实乃我此生之幸。”
方思阮此刻再顾不得其他,眼里就只有乔峰一人,听他这一言,温柔凝视而去。四目一碰,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
寒风飒飒,深谷透寒,他们相拥着,蓦然在崖上了下去,谁也来不及阻止。
“明昭!”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从人群间传来,群豪纷纷退让开几步,黄影一飘,一个面容清俊贵雅的男子趴伏在崖边,却是消失已久的慕容复,崖下坚石耸峙,再无人影,他目光呆滞,喃喃道:“你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一只白色的海东青不断地在悬崖上方的空中盘旋着,声声凄哀。不多时,它陡然调转方向,俯身向着一旁的石壁冲了过去,竟是要殉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回转过身,脚尖在石壁上一点,借力施展轻功,往上一跃,将即将撞上石壁的阿鹘一把抱在怀里,悲痛至极,怔怔道:“你不能死你得陪着我我只剩下你了”
他日夜不敢懈怠,为着这力所不能及的复国大业。但争个头破血流,都是一场空。没有了明昭,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慕容复仰天长啸一声,内力蒸腾而出,浑身衣衫震裂开来,发丝凌乱,他低头喃喃自语着。群豪见他状态不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段誉强忍着心中悲痛,正要上前安慰他,慕容复却带着怀里的阿鹘突然向远方疾速奔去
滚滚云雾似烟,穿云破雾,光怪陆离的片段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却是她从前经历过的种种场景,方思阮怔了一瞬,乔峰的身体倏然间在她怀里消失。识海中“叮”的一声,她安然落在一片白云上,如踏实地。
方思阮有些茫然,只想寻找一直在身边的人,微微蹙眉,四处摸索着,大声唤道:“乔峰,你在哪里?”
识海里响起一道沧桑的声音:“痴儿,他已经死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霎时间,漫天的苦楚向她袭来,周身如浸入冰泉,刺骨的疼痛,质问道:“那我呢?我为什么还活着?”
那道声音不解道:“活着不好吗?”
方思阮苦苦一笑:“亲眼看着在意的人在身前死去,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这些,永无止尽”
那道声音发出一声叹息,似是怜悯:“你走过来,就能结束这一切”
话音刚落,就有金光在云后乍现,透云而出,方思阮向那片云光里走去,身旁丝丝流霭回溯,万千世界归一
姑苏乌衣庵,
胡铁花看着对面的蓝衣男子,大惊失色:“你是楚留香?”
蓝衣男子收起扇子,叹息一声:“虽然我们是有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但你们也不至于认不出我了吧。”
眼前人不止白上了许多,连体重估计都涨了不少,面容倒是依旧英俊,但哪还有往日的风流潇洒。胡铁花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视线不断在他身上逡巡着:“恐怕红袖要给你重新做衣服了。”
姬冰雁看着他,冷冰冰地慎重问道:“你已经消失了足足一年,苏蓉蓉她们,才委托我们来找你。究竟是何人,竟能将你困上那么久?”
楚留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其中原因实在难以启齿,突地脑中一阵刺痛,他神色一变,澄清的眼眸一顿,旋即露出茫然之色,喃喃自问道:“是啊,究竟是谁将我困在乌衣庵的?”
他好像失去了一段重要的记忆
姬冰雁和胡铁花闻言皆是无语地看向了楚留香
白雪飘飘,千里内一片银白,城郊处的一间茶肆。
茶肆老板娘正盯着雪地里的一个身影,眼看着人离得越来越近,她突然开口大声唤道:“这位夫人过来歇一下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是一个身着雪青衣衫,头戴斗笠的女子,怀里抱着个貂裘包裹着小包,似是个婴孩。
听到呼唤,斗笠下隐隐约约有一双眼眸望来,注视片刻,调转步伐,在茶肆老板娘的接引下往里走去。
女人刚坐下,她怀中的婴孩忽然呱呱啼哭起来。
老板娘正为她倒着茶,听到哭声忍不住向她怀中小襁褓里望去,正与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上,她眼里含着的泪珠不停汹涌而出,浸湿了长而卷的睫毛,显得一张雪白圆润小脸可怜可爱之极。
她顿时心都要化了,总觉得眼前这个婴孩好似在哪里见过,心底的慈爱柔情涓涓流出,柔声细语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女人一边轻轻拍哄着怀里婴孩,一边回道:“含真。”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2]。
女人半掀开垂下的白纱,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巴,饮下这碗热茶,怀里的婴孩也在她的哄拍下不哭了,眼角坠着一滴泪珠,沉沉睡去。她定定望着茶肆里穿梭忙活着的老板娘片刻,放下银两后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故人相见不相识,但见其平安就已足够了。
远眺而去,朔风凛凛,雾凇沆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一道雪青色的袅娜背影在雪地上迤逦而行,向着无人处走去,点点雪花很快就将地上的脚印隐去。
茶肆老板娘一转头的功夫,原本身后怀抱着婴孩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桌子上只留下只空荡荡的茶碗和几个碎银,微微一怔,问道:“方才有个头戴斗笠,怀抱婴孩的女子呢,她怎么突然不见了?”
茶肆里立刻有客人回道:“什么女子婴孩的,这里一直不就我们几个人?”
老板娘面露疑惑,放下手头上的活,开窗往外望去,满目银絮飞舞,朦朦胧胧,茫茫雪地绵延几十里,人踪绝迹。
围坐在窗边的客人喊道:“今年的冬天可真是怪得很,都快立春了还下这么大的雪。月娘,快将窗关了,冷死了。”
话音刚落,赫赫旭光透窗而入,照得雪地一片金灿灿的。
坐在那人对面的茶客微微一笑道:“终于出太阳了,等雪化了,我们就又可以进山采药去了。”
雪渐渐停了,暖阳照在身上,暖意融融。
这个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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