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小皇子满地打滚后拽着锦美人裙边不放。

    这举动吓坏了他宫里的人,连哄带骗地要劝他松手。

    谁知怎么劝皆无济于事,还让小皇子抓得更紧了。

    全场最为淡定的还属两个当事者。

    锦美人端立雪间,问跟随来的侍从道:“他怎么回事?”

    侍从战战兢兢答道:“殿下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今日一盏药下去晌午便发起高热,再之后就、就认不得人了。”

    锦美人颔首,半弯下腰拍了拍单染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方才还固执地不像话的小皇子果真慢慢松开了手指,由着锦美人为自己切脉。

    宫人们松了口气,仿佛才想起眼前这位妃子是医宗出身。

    锦美人为他切了一阵子的脉,道:“中毒。”

    小皇子的贴身侍从骇了一大跳,面色煞白,“中毒?!”

    “是,劝你最好报给陛下。”锦美人波澜不惊道。

    不久后,三皇子中毒被毒傻了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太医院齐聚单染床榻前,会诊后得出结论,他中的乃是一种叫“游仙子”的毒。

    此毒温和,若是天长日久地服用,身体会一点点衰败,精神也将日渐颓废,最终陷入神智丧失的疯魔。

    这游仙子若是每日少量服用,连御医也诊不出来,人也就这般日复一日沦为疯子,是极为隐蔽和歹毒的药。

    皇帝得知此结果后大怒,令人彻查单染的宫殿,果真在一名侍者处搜出了游仙子。

    拷问下得知,他已连续下药半月有余,却还未招供受何人指使。

    这次意外被太医们认为是此宫人手抖,加了过量的游仙子,加之小皇子本就感染风寒,一激之下成了如此模样,这才东窗事发。

    皇帝亲临单染的寝宫,彼时他正坐在床上玩蝈蝈笼子。

    见了皇帝老爹也不知行礼,还将蝈蝈笼子递给他问他玩不玩。

    老皇帝唏嘘长叹,本就沧桑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他的几个儿子里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即便是太子也并非完全中意的人选。

    眼前的这个儿子自小便天真稚气,比起批阅公文更喜练武,曾在他膝上说要当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而今却痴傻如孩童,如何能叫老皇帝接受。

    单染见皇帝不要他的东西,顿时又大哭起来,哭着嚷着要娘亲。

    他娘亲早在他出生时难产而亡,皇帝听了他的惨呼不免思起旧人来,但眼下哪里去给他找亲生的娘。

    好在锦美人及时赶到,温声细语下还真将小皇子劝住了,哄着他喝下碗苦的要命的汤药。

    莫说眼下单染神志不清,便是还清醒时喝药都要折腾一阵子。

    但有锦美人在就不同了,皇帝见锦美人细致入微,小儿子闷着头喝完后,只晓得挂在锦美人身上喊娘亲。

    锦美人也以手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不由感叹不愧是医者出身。

    虽是名男子,让单染跟着他果真没错。

    皇帝体弱,出来一趟情绪波动下也难免不支,回宫前让锦美人便留在这里,好生照料着小皇子。

    同为男子的他们也不必在乎后宫大防,全当是医者看病就是了。

    “若论药材与养病,臣妾的秀华宫更为清静。”锦美人道。

    “那你带染儿过去住吧,待他好些了再搬回来。”

    锦美人被小皇子埋头在肩膀处,不方便起身恭送,皇帝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照顾好单染即可。

    至于是谁下毒,待查出来后必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老皇帝离开了,锦美人当即叫人收拾小殿下的东西搬去秀华宫。

    等所有人离开内室,锦美人面无表情道:“你还要抱多久?”

    半天得不到回答,一低头,小殿下竟已闻着他身上的清苦的草药香睡着,口水都险些挂下来。

    锦美人无奈叹口气,望着窗外银装素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乌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玄微站在他身后,而琦羽则仍面壁思过状,似乎不忍直视自己当年的装疯卖傻。

    但他其实也知这是自己命中极险的一劫,要是没有锦美人的提醒,自己便不是装疯,而是真疯了。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想得清楚,为何锦美人选择帮自己。

    彼时他说自己医者仁心,可他更多不仁心的事情都做了出来,也不差这可有可无的一桩。

    况且一个真疯子会更好操控,游仙子的毒他也不是解不了,何必担着被发觉的风险告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琦羽作为旁观者也没能看清。

    他们只能静静看下去。

    单染搬进了秀华宫。

    他在外人面前还要装作痴傻模样,在锦美人面前他就是个单纯的傻子。

    这傻子日日粘着这小娘,像是块狗皮膏药,但却也不令美人讨厌。

    锦美人有时闲下来,也会用单染打发时间,他见其某日在书房写写画画,走过去一瞧便眼角抽搐,道:“眼下没有旁人,你如此谨慎,要写成这个样子?”

    单染眨眨眼道:“我字本来就这样啊。”

    锦美人自己也去沾墨,在单染旁写了个字,一个风骨不凡一个形如狗爬,立见高下。

    单染也不恼,只是红着脸道:“我最不喜练字,日后我是要打仗去,写得好赖也不打紧。”

    锦美人道:“见字如见人,你这握笔便不对,没有人教你么?”

    他用笔杆子敲了敲单染的手,见他纠正了还是不对,便手把手上来教,告诉他该如何发力,怎样写好横竖撇捺。

    写着写着,他发觉单染手上发烫,疑惑道:“你真的高热了?”

    “还真是……”单染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好热。”

    乌须忍不住笑,心道这两人倒是有意思。

    单染在秀华宫住了近半年,天长日久相处下来,不得不发现自己的心动,便开始躲着锦美人。

    锦美人大为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直到一场宫宴上的刺杀。

    那场刺杀是针对皇帝而去,然而亦没有放过锦美人,他是皇帝吊命的药,一死老皇帝便彻底没了希望。

    那柄幽蓝的刀直刺而来时,锦美人躲不开,他被封印的修为远不到支撑他用术法闪开的程度。

    但即使真的挨上一刀又如何,他的体质天下奇毒也为难不了,只要能留有一命,便是无妨,没准还能更有利于他的计划。

    可单染挡了上去。

    刀划破他的衣袖,带出了一串血珠。

    那一瞬间,在场除了围观的仙者们,没有人看清了锦美人的表情。

    惯来冷静的他有了一刹的慌乱。

    场面一团乱,单染和锦美人回到秀华宫时,单染还有力气开玩笑,眨眼间就软倒下去。

    锦美人令人将他搬到床榻上,一诊脉连脸色也变了。

    他坐在榻头,掰开单染的嘴灌下去许多汤药,却只能眼见着这小殿下的脸一点点灰败下去。

    末了叹了口气,对宫人们道:“下去吧。”

    乌须正看得津津有味,玄微却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非礼勿视。”

    “哦——”乌须点头,还没反应过来,见锦美人开始宽衣解带,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与珠鸣一道退了出来。

    院子里雪霁后清爽无比,乌须寻思他们这治病估计要一段时间了,便伸了个腰,对珠鸣道:“如此看来,又有命劫在里头,但究竟能不能判定到命劫,还要看天道那边如何说。”

    珠鸣点点头,满脸都是自家小鸟儿被植物啃了的无奈。

    乌须君见玄微站在树下,不动声色地挪过去,踢了一脚树干。

    “哗啦”一声树冠上的雪全落了下来,虽不至于真的淹没他,乌须还是捧腹大笑。

    笑罢道:“很快观山镜便会结束。”

    玄微有些诧异,乌须道:“他们并没有相处太久,很快单湘荷便会回来,骨瘴也会爆发,待看到他们的终局,观山镜就会收束。”

    这未免也太过仓促。玄微想。

    乌须看了他一眼,道:“并不仓促,对于凡人的单湘荷而言,她夺取帝位的那条路足够波澜壮阔。”

    “对于锦美人来说,他辅佐不可能登基的皇女坐上那个位置也是不世之功。”

    “而单染半生征战沙场,几度出生入死,亦是不凡。”

    冥君道:“玄微尊上,你以为凡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子?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他们对于仙者不过朝暮蜉蝣,与你宫中月灵也无甚差别。”

    玄微哑然。

    作为纪沉关时,他觉得这一生经历了太多事情,大的小的皆有,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三十日,一年则有上百天。

    哪怕是与乌云盖雪窝在房中,每日都是全新的一日。

    可其实从仙者视角去看,再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便是仙者们傲慢的来源么。玄微默默想,自己以往也是如此。

    他握紧手中的珠串,假如没有这段记忆,他也必定会嘲讽纪沉关的一生也其实简单无比,却也只有纪沉关才能说,那是丰富又有遗憾的一辈子。

    自己以往又曾否认过多少生灵的一生?

    玄微抬眸看向乌须,对方若没有冥府的身份,他的一生也是这般简单地被自己否决。

    如何能不恨。

    作为纪沉关的部分,也仍恨着玄微啊。

    锦美人与小皇子在秀华宫住着,因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反倒不如从前亲近。

    两人各自怀有心思,能避便会避开对方。

    直到半年后单湘荷自云盖宗回归,单染才搬回了自己的宫殿。

    单染小殿下在书房偷偷画着美人的侧影时,外头已斗得风起云涌,诸侯国举兵,所谓骨瘴的名字也慢慢传到深宫里来。

    再过了半载,又是个风雪肃杀的冬日,雪来的凶悍异常,老皇帝终是没能等到用上锦美人入药,驾崩在了个严寒的深夜。

    太子被鸩杀于皇帝卧榻前,最终坐上那个宝座的,是比单染还要年幼的四皇子,不过五岁。

    皇后母家把持朝政,地方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天下彻底大乱了。

    他许久没有见过姐姐,锦美人被从后宫释放,成为了姐姐的谋士。

    他离开后宫时,单染匆匆忙忙赶去,怀里揣着早已为锦美人备好的生辰贺礼。

    可是他只追到了一个马车的影子。

    萧条的长街上,马车向北,他停在原地。

    单染对单湘荷说,他想要去从军对抗骨瘴。

    学得一身武艺,而今天下乱成一锅粥,也是时候派上用处了。

    提出这个要求时,单湘荷悬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她像是头一天认识她弟弟似的,抬眸看他,眼前的少年人已慢慢褪了稚气,身形挺拔如松。

    练出一身矫健与力气,不是小时候圆滚滚的傻子了。

    单湘荷点头,淡淡道:“那你去吧。”

    这位未来的女帝鲜少识错人,即使是那云盖宗的苏宗主,她也自认能很好拿捏住对方。

    她们之间牵着若有若无的暧昧的线,即使已有了亲密,许多话也不坦诚。

    单湘荷从未尝试与人交心,自幼的生存环境杜绝了她与任何人交心的可能。

    那是太危险的举动,轻而易举便会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小皇帝喜欢她这个姐姐,单湘荷一边像是对待一母同胞的弟弟般逗弄关切他,一边谋划着以后该如何行路。

    天下的乱局,对于她而言是刚刚好的机会。

    或许对于云盖宗也是,那苏宗主这般善于经营,难免会要从中盘算了。

    在诸多杂事堆积于她时,单湘荷偶尔也会想起单染,她那个憨憨傻傻的亲弟弟。

    听说在边关倒是有些作为,自己的谋士还跑过去看过一次,貌似是单染受了伤,她令人准备了上好的药材一并送去。

    更深夜重,单湘荷约见这位昔日的锦美人,他已换作男子装扮,与应蕖仙君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说待时机成熟,便会以术法拟出朱雀,是为天降女帝的造势,单湘荷手边正是出自云盖宗的法器,内里即是人为的天意。

    她问锦美人单染何时回来,锦美人默默许久,道:“他说他不回来也许更好。”

    这话单湘荷听得并不意外,皇室无父子父女,何况是兄弟姊妹之间。

    她摆手道,那等到来日天下太平,我会封他片好地,足够快活自在一辈子了。

    话到此有些熟悉,单湘荷忽然想起,她以前醉酒,似乎也与苏宗主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以后天下太平了,便归隐山林,她也去求道问仙,但不是为了飞升,而是要与之厮守,在江河湖海里过快活的一生。

    几位仙君点着引魂灯默默听着,再没有以往的打趣。

    他们仅是沉默地注视,直到骨瘴天火爆发的那一日,单湘荷收到了两封死讯。

    夹在一封接着一封的急报里,轻的仿佛落在肩头的雪。

    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女子彻夜未眠,难得安静的凌晨时分,她叫来锦美人,问了他一个她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何会如此。

    那钻于算计,隐忍多年推翻天渺宗的苏宗主,那娇气蛮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喊阿姐的小孩子,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

    只要熬过了骨瘴,他们距圆满的生活,也只是半步而已。

    昏暗的内室,一烛如豆,引魂灯的幽光照着所有的前世今生。

    锦美人想了想,说:“是选择吧。”

    是那出身皇室的少年将军在乱雪季节里为他送行,对他说自己会坚守这座城,前方有修士为屏障,但到底是他们的人界。

    他自小便觉得,有父皇和姐姐为他撑着一片天,而今也该是为苍生黎明撑一撑的时候了。

    锦美人坐在马上看着那神采飞扬的单染,也想问一句,这值得吗。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调转马头走出一段距离,雪满山头,他突然拉紧缰绳,扭转了方向。

    而单染竟还留在原地,他向他挥了挥手,大喊道:“祝你得偿所愿啊,阿锦!”

    风雪呼啸,锦美人道:“我不叫阿锦,我本名是——”

    可单染已转了方向跑起马来。

    他已不想知道,也不敢再去知道。

    若是知道了,总怕是临到最后,要念念不舍呢。

    单染的一生伴随骨瘴的大火而熄灭,九天银河迟迟不下水,狂乱的受骨瘴侵蚀的百姓在疯狂以血肉砸向城门。

    但单染果真做到了没有破城。

    他摸着脖子上被撕咬出的伤口,躺在城头,远方传来轰然的巨响,相思河被炸了堤。

    漫天都是金色的光点,落在他眼睫上,他便没心没肺地笑。

    他真的希望阿锦能够得偿所愿,即使他已无法看到。

    阿姐从小就说他笨,他确实是个笨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来这地方受苦。

    阿锦讲他不要用性命置气,许多事情等到风调雨顺的年岁,自然就会好转,可他其实并不是在赌气。

    ……好吧,气还是有一点儿的,毕竟他们什么都盘算好了,唯独不与自己说。

    但其实当个大将军,守护老百姓,也是他很小时候的梦想。

    他又想起那位苏宗主,之前为了布置边防与之见过一次,那豹子还插着手打量他,说他没有姐姐长得好看。

    姐姐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苏宗主什么都知道。

    她愿意以修士的身份干涉因果,将姐姐扶上那个位置,她知道姐姐即便再机关算尽,也不会成为一个暴君。

    而天下需要一位手段雷霆的新君。

    生命的最后一刻,单染想了很多,他想起小时候与姐姐在宫里玩捉迷藏,姐姐总是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便会哇哇大哭,他不是在哭自己输了,而是怕被孤零零地留下来。

    这便是战争,或许只有那么一次保全性命的机会。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的无家可归的流民,善恶在一瞬间变得轻如浮羽。

    单染突然又害怕了起来,明明被留下的不是他,却还是感到无端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最纯粹的害怕,疼痛、失温、昏迷,他又后悔起没有听阿锦说名字了,他们之间,势必要有始无终。

    逐渐灰暗的视野里,亮起了蓝色的光,像是一盏灯。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位黑衣的少年擒着灯正低头看向地上的自己,他想这应该是冥府的鬼差。

    乌须发现他的瞳孔倒影出了自己的身影,叹了口气将灯照亮其死灰的眼眸。

    引魂灯的灵气拂去了单染身体上的痛苦,单染紧皱的眉头松了开,乌须蹲下来道:“歇吧,小殿下。”

    又看向一旁的应渠仙君,道:“你当年姓甚名何?”

    因果册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应蕖感激地看着他,道:“我姓楚,名叙风。”

    乌须点头,这位少年将军已湮灭了气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琦羽并未亲临这里,用他的话说目睹自己前世的死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于是坐在云上发呆。

    忽听身后有人靠近,是应蕖仙君。

    “你看,我俩之间也没什么纠结的因果,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一场情,可终究是错过了。”琦羽抱着膝盖,恹恹道。

    应蕖从身后环住他,道:“对不起,当年,从未说过与你在一起时,我便心生欢喜。”

    城头上,璀璨的金光中,珠鸣已泪流满面。

    她奇怪于自己为何流泪,毕竟单染虽死了,但琦羽还活着。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乌须道:“这里可有与本君有因果的那个人,就是因果册上说,那个轮回了十九次,与本君断缘的那个?”

    乌须伸手接了一点光,他看向珠鸣,道:“有,但而今已经没有了,她最后说你们孽缘,你要活下去,她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珠鸣的眼睛又滑出一行泪,与这金光交织在了一处,消失于雪上了。

    “她叫……什么名字?是叫……苏弥吗?”珠鸣喃喃问。

    乌须不置可否,留珠鸣在原地发愣。

    玄微跟在他身后,听见慢慢走出很远的冥主说:“即便是仙者,有的也只有一次的机会,不对,是十九次看似很多,对于苏弥而言,却只有一次。”

    他抬起头,城关地动山摇,天星阵启动。

    当年的雪落于他额发上,如同一个迟来的告别。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连一次作别的机会也没有。

    第五十二章

    乌须君将观山镜中所见所闻整理成册,熬了个大通宵,再蹭皇宫睡了整个白日。

    他最是烦闷写文书,奈何成了冥君后便要与这一本本的册子打交道。

    写到最后字都斗大一个,内容上却找不出半点纰漏。

    皇宫中通往鬼渊深处的通道,还有七八日才会打开。

    这镜子讲究个同进同出,好在琦羽和应蕖在九天也无所事事,珠鸣早在进来前便转交好事宜,遂都留在观山镜中。

    乌须拜托他们去找找当年他们掉入的那面无名湖,几位仙君欣然应允,全当在人界四处走走。

    骨瘴天灾后人间百废待兴,乌须君前些日子已走过一遭,留在客栈中不愿动弹。

    他找到的入口在一枚朱钗上,闲来无事便将那朱钗捏在手里把玩。

    冬日午后的天光穿过鸽子血似得红玉石,照在他的红瞳上,漾着潋滟的绮丽的颜色。

    冥君披着被子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接外头的细雪,不时还会尝尝,方显出几分悠哉来。

    玄微寸步不离地跟着乌须,仿佛怕把他弄丢一般。

    乌须的目光敏锐,几次敲打玄微别没事儿就盯着这边,怪不自在的,玄微往往改一阵子又恢复原样。

    冥君疏懒,难得享受几日不必办公的日子,便更不愿花功夫在玄微身上。

    慢慢就由着他去了,且与这位共同生活也无甚不方便。

    玄微少有的出门便是去各处为他搜罗可口的佳肴,从街边的水磨豆腐到酒楼的松子桂鱼。

    许多东西吃个新鲜而已,多的玄微便自己吃掉,这让乌须一个晃眼觉得这位尊上圆润了不少。

    两人这短暂的客栈借居生涯,让玄微有了回到过去的幻觉。

    作为纪沉关时他与乌云盖雪便是这样好,猫咪偶尔不喜外出,他就到处收罗好玩好吃的回来。

    然而再相似的场景也回不到过去。

    乌须拥着被子缩着手脚,抱汤婆子和手炉取暖时,姿态仍依稀可见乌云盖雪的习惯。

    但他已失了原身,那对异色的眸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难以回到过去,玄微也不再祈求重新开始,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开始,这心情大抵是与岁年当年飞升九天时有几分相似。

    只是乌云盖雪要的是纪沉关,他作为玄微,又如何能抹去给他带来的伤害。

    随着细致的观察,玄微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区区的心痛又如何能比及以往乌云盖雪所受的苦痛。

    冥君魂魄不全,若是得以共同生活便会发现,他对晒太阳这件事有执念一般。

    然而观山镜中的暖阳到底是虚幻所化,并不为真,而在镜外时,他无时无刻不穿着黑袍,宛如真正的鬼魂对太阳无可奈何。

    他时常犯困,畏冷到了一定程度,过往一到冬天便会窝在暖炉边的猫咪,终究还是陷入长久的寒冷中。

    黄泉水与阴风伴着他,他不再是那时天真烂漫的小猫。

    一场九天之行,他失去的岂止是情。

    玄微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对他好,可这弥补不过杯水车薪。

    他走在人界的街道上时,方能感受到对于百岁不足的凡人而言,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早食摊子天不亮便要出摊,店家有年轻的少年少女,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薄薄的亮色自东方浮起,他们就已经烧热了锅,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里,有各色的人生。

    他们说起骨瘴的灾祸,说起多少人流离失所,叹一声世事无常,唯有迎接这刺眼的朝阳而已。

    帝都尚且如此,何况地方的生灵。

    而此情此景,又是百年前的倒影罢了,他所经过的人与事,已掩埋在黄土之下,了无痕迹,没有人再能够记得。

    玄微回到客栈,乌须拱在被子里睡得人事不知,他没由来生出一种惶恐,走上前却不敢去牵住乌须的手。

    只能攥住他的袖子,将额头埋在那片冰凉的布料里。

    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乌须君成日里在客栈补觉,到最后连床铺也不想下,恨不得长在温暖的被窝里。

    偶尔也会与玄微搭几句话,但大多也是无关紧要的话题,能稍讲多些的便是关于骨瘴。

    他们也曾无比亲密,而今却客气地像是合作盟友。玄微一边为年年还愿意理睬自己而感到惊喜,同时又不可遏制地回想作为纪沉关时他们的关系。

    如单染与锦美人,许多话当时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

    玄微尽力布置着乌须的住处,仿佛将这里当做了一个临时的家。

    乌须坦然承认了自己仍保留着乌云盖雪的习惯,比如他虽然变不成猫咪,但依然想要磨爪子,对会摇晃摆动的东西没有什么抵抗力,也还是喜欢鱼讨厌水,最惬意的事是冬天在阳光底下晒肚皮。

    这七日对于玄微而言,如同从过往的时光里偷采来,短的令他叹息。

    第七日的晌午,乌须伸着懒腰恋恋不舍地从床铺里爬出来,穿戴整齐后将那朱钗放入法阵。

    伴随朱红的光晕,一道深不见底的穴洞出现眼前,往上冒出冷飕飕的风。

    乌须紧了紧衣襟,他几乎将自己包裹得走不动路,跳入入口时,宛若下圆滚滚的汤圆。

    玄微随之也进入其中,脑子里都是乌云盖雪滚来滚去的模样。

    他们下落了许久,似永远也掉不到底。

    呼啸的冷风吹开乌须君的头发,耳边响起哀哀的哭声。

    玄微尊上曾来过此处,但没有进到这么深的地方,鬼渊虽叫做鬼渊,却与冥府不同。

    这里并没有真正的鬼魂,而是有一族游荡此间的灵体,形如鬼魅。

    这灵体会抵御外来者,骨瘴爆发后甚至会有失控的情况出现,相互吞吃同化。

    尚存理智的灵迁居到其他地方,当年玄微来此就是为了镇压失控的那部分,防止他们爬上人界。

    鬼渊大的惊人,天空始终是半明半暗的状态,一半的白日与一半的黑暗在头顶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白日也不是真的白日,仅有惨白的光亮,那是冥府黄泉河底的光影。

    鬼渊的深处比上层的天色倒还亮些,只是因生存的均为灵体,步步皆有被灵类攻击的可能。

    比较起仙法术法的冲击,灵类则更倾向于侵蚀识海。

    乌须自问面对灵体也无妨,倒是觉得玄微一块儿下来他会顶不住,好在据他暗中观察,玄微君并无显著异样。

    他们此行目的是为寻找那把骨刀,鬼渊广袤的地界内充沛的灵气掩盖了骨刀的气息。

    乌须与玄微君走走停停,并未发现任何骨刀的踪迹,倒是路过了一座村庄,里头住的都是灵族。

    鬼渊内的灵不同于人界有具体的托形,他们更像是天地清风孕育而出,只是出生在此处,便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这灵族对玄微甚是防备,但对乌须则仿佛有着天生的亲近,甚至请他到家里做客。

    淡红色的小灵体围着乌须而坐,像是个挂件般粘着他,被他身上的黄泉气息所吸引。

    灵族的老者听闻他们是来寻找从上界掉下来的法器,半透明的眼睛眯着,思考了半晌,道:“若说法器,老夫不曾见过,但当年有一团火流星突然降落我们这里,闹出不小的动静。”

    乌须听罢来了精神,道:“火流星掉在何处?”

    “掉在了以往爆发骨瘴的那个村落。”老者叹气道:“那儿虽已无骨瘴气息,然而被感染的灵族大多游荡在附近,见灵便要暴起伤人,你们若要过去还需小心。”

    小灵体拉着老者的衣袖道:“血潭不是还有那种,很奇怪的浓稠的骨瘴吗,阿爷你为何说没有骨瘴了。”

    老者敲他们的脑壳,道:“你们又偷摸着跑去!”

    “客人不要见怪。”老者缓缓道:“并未是老朽有意隐瞒,因那粘稠的骨瘴团不散发气息,也未有异动,这么多年了也安分在那儿,所以我们几乎要将其忘了。”

    “不过虽没有骨瘴,那里却也极其危险,灵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老朽奉劝你们还是别去为妙。”

    在这鬼渊深处居然还有意外收获,乌须侧过头,恰好与玄微撞上了视线。

    没有气息的骨瘴团,正与水莲洲下的骨瘴有相似之处。

    冥君谢过了这个村子里的灵体们,向他们所指的所谓血潭的方向前去。

    越往深处走,天空的颜色便愈发奇怪,黑白的界限开始模糊,云层上像是压着什么重物,向下凹陷出硕大的肿块。

    “这上方已不再是黄泉。”乌须感知了一阵气息,觉得此处怪异非常。

    离开了黄泉的地界,这里的天空上方又是何处?且在这片天空下灵力果真被压制得极其厉害,连飞行也做不到。

    他们的目标是为本命法器,在找到前,乌须决定不节外生枝。

    鬼渊的深处荒无人烟,没有任何生灵的足迹,偶尔却会看见荒废的村落的遗址,尸骸般淹没在朱红色的沙土里。

    时间在此处也变得含糊不清,天上悬挂的垂落水滴般的云越来越多,多到了看一眼便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这与水莲洲当日的情形又有几分相似。

    “看来任何一个地方都没逃过骨瘴的席卷啊。”乌须感慨,无声无息地穿过又一座废弃的灵村。

    玄微跟随在后,突然冥君转过身,玄微亦发觉异样,速度极快地拉住乌须,避到了一侧。

    玄微仙尊几时如此谨慎了?

    乌须用眼神传达着心中所想。

    玄微低声对他道:“是血藤绕着的灵。”

    第五十三章

    血藤对乌须来说亦是老打交道之物,然而眼前的血藤姿态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了。

    它们盘绕于游荡荒在废村庄四周的生灵身体上,将其裹绑成粽子模样,倒刺扎于血肉,以生灵本身为养料。

    游荡的灵族已无多少气息,薄薄的灵体像是片纸,无知无觉地在荒无人烟的鬼渊深处飘荡。

    冥君闭目感知了片刻,此处灵力稀薄,骨瘴绝非他所能控制的一代。

    不论是仙族还是修士,此地均有压制作用,与其硬闯,不如避开绕行。

    骨刀不知掉落到何处,他尚要一寸寸土地去搜寻,还是节省体力为妙。

    乌须向玄微递了个眼神,玄微君轻轻颔首,沿墙根躲开了血藤附灵的勘察。

    屏息凝神,时刻提防被灵体察觉。

    玄微轻手轻脚的样子,倒与在九天高不可攀的仙者仿佛有所不同。

    乌须君与他潜行于鬼渊,边走边绘制起鬼渊深处的舆图。

    此处跳出于三界,形如一方悬置的小秘境,虽层层往下,边缘亦极其明显。

    半日后,乌须与玄微抵达了鬼渊深处的边界,有一堵天然的屏障将深渊环绕。

    屏障粗粝异常,皲裂遍布,实则极其坚固。

    “有传闻说,这里是古神天道留下的试炼秘境。”乌须抚摸着厚重的阻隔屏障,突然注意到什么,贴了耳朵上去。

    “外面是什么声音,你上次来也有这种动静么?”

    他完全贴在屏障上去听,隐约能听见外部有流水声,并不湍急,更似涓涓溪流。

    玄微摇头道:“未有,往日鬼渊的天空亦非如此。”

    乌须再细听了一阵子,那水流声源源不断,从屏障后的任何一处传出。

    不是地面河水流淌的响动,偶尔阻碍声,其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完全泡在了水里。

    “难道是因为这里是古神的秘境,所以被骨瘴侵蚀的格外严重?”乌须君推测道:“血藤出没之处,均是灵力充沛的地方,或多或少与古神相关。”

    “九天雪域乃是古神遗骨所化,灵体号称是古神造化中最清净接近于祂的存在,当年水莲洲汇聚了极多的灵体,血藤便格外活跃。”

    “并且这两处的骨瘴气息完全被掩盖。”玄微道。

    “若真要解释,本君倒能理解骨瘴为何青睐于古神的遗留。”

    乌须毕竟与骨瘴共处了很长的日子,“骨瘴真正的食物是生灵的七情六欲,然而七情六欲源源不尽,对祂们而言耗损极快。”

    当初第二代骨瘴选择去蛊惑乌云盖雪,而非直接冲上云盖宗的灵舟,便是因噬人所获得的补充还不比消耗多。

    “骨瘴吞噬七情六欲,便应当会抵触至清至净的灵气,为何会选择追逐古神遗迹?”

    乌须真想将自己眼睛里的骨瘴抓出来问个究竟,可惜这骨瘴嘴硬到了极处,宁愿自毁灵识也不想告知真相。

    “或许是因为内丹。”玄微推测道:“骨瘴没有内丹,若祂们真的是由七情六欲构成,流动的七情六欲是无法提炼出稳定的内丹的,而古神拥有造化之功,借此来炼化内丹也许可行。”

    “没有内丹……有道理。”乌须觉得他说的在理,“没有内丹的一团瘴气,以七情六欲为食,这样的东西可能诞生在何处呢?”

    思路一时陷入了困境,乌须按按额头,想不明白。

    玄微道:“当今线索太少,我们先寻到骨刀,再另去探寻。”

    两人便继续深入,再走了大半日,乌须几乎要被头顶密密麻麻的垂云闹出鸡皮疙瘩。

    他搓搓手臂,等游荡的灵体走过。

    冷风一吹,乌须揉揉鼻子想打喷嚏。

    鬼渊不分白日黑夜,到了夜间的时辰,温度会徒然降低。

    一件月白外袍悄然披在了乌须的肩上。

    乌须看了玄微一眼,当即便要给他还回去。

    冷虽是冷,倒也不是无法忍耐,这样披着仙尊的外衣显得过于暧昧了。

    他们当前算是合作关系,骨瘴毁灭三界没人能捞到好,再进一步,乌须便会反感这样的没有界限。

    被显而易见的拒绝后,玄微眼神有些悲色,但他惯来擅长掩盖情绪。

    那一刹的伤怀转瞬便滑去了,他将外袍重新穿好,对乌须轻声道:“年……”

    “别叫错了。”乌须提醒他道。

    玄微立即不再唤了。

    越往鬼渊中心去,游荡的灵体便数目越多,乌须与玄微等这一队血藤附灵过去,花了好些时间。

    冥君依靠着半堵坍塌的土墙,黑衣都沾了不少的风沙。

    等待的过程实在过于安静,玄微被纠正了那声呼唤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但很快他便又与乌须搭话,低声道:“……对不住。”

    玄微不奢求能恢复如前,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曾经给岁年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他也一直想向乌云盖雪道歉。

    可道歉的分量未免太过轻了。

    乌须听到了他这一声,什么也未再说。

    等到血藤附灵离开,乌须即刻向鬼渊的中心地带奔去。

    他开始慢慢能感觉到骨刀的灵波,可这一段路所花费的时间比先前都要久。

    游荡的灵实在太多了,快要到避无可避的地步。

    天空的颜色深深浅浅,浓郁的血腥味在周蔓延开来,血池近在眼前。

    无数的血藤泡在深红粘稠的池水中,而在堆积成山的血藤上方,立着一把通体乳白,柄把乌色的刀。

    乌须规划了下方位,暗中取走已是不可能,若将其召回,定是会引起血藤和灵体的注意。

    如此看来便是有一场架要打。

    “交给我。”玄微道。

    乌须盘算了一下,道:“本君在这鬼渊中还有他事要做,你听说过万年朱渊昙花的传说吗?”

    朱渊昙花是仅在鬼渊生长的一种灵花,能治离魂症,这昙花在鬼渊各处都有长,花期并不长,却从未有听过有万年的朱渊昙花。

    但既然是年年要找,玄微便不问缘由,只是道:“此处不必担心,你若要找朱渊昙花,便专心去寻。”

    “尊上你要是不跟来,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乌须打趣似道:“我取你内丹便是要方便打架,结果到头来你来打这边,倒成本君错估了你的决心。”

    “可惜本君所用的内丹是你的东西,你若用神力在下方相助,本君便可以将此处的骨瘴净化,你看可好?”

    玄微颔首。

    乌须抬起手,灵力召唤间,插于血藤上的骨刀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血藤果真受到惊动,逐渐活动起来。

    下一刹那骨刀被一股灵力猛地拔出,在半空旋转几周,落入乌须手里。

    握住骨刀的刹那,乌须气息发生了变化。

    玄微怔怔地看着他。

    那缕气息虽弱,却是他日夜相守过的,乌云盖雪的气息。

    乌须取到刀,所有的血藤与附灵都一拥而上。

    冥君不再停留,几个腾跃离开了此处。

    等到目送他身影离开,玄微仙尊站定住,神力涌出,血池上结出薄冰。

    朱渊昙花与冻顶天珠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然而冥君自有办法将其强行找出。

    他飞跃至半空,磅礴的黄泉水汽笼罩于鬼渊各处,巨大的漆黑异兽低沉吼着,四处的奇花异草与灵宝皆发出了空灵的回响。

    同时,血藤亦纠结而上,拧成几股,如盘绕的巨蟒。

    乌须将骨刀握于掌中,那曾经是他的血肉身躯,内里有他零星的魂魄。

    这刀看似冰冷,握住时却又有暖意不断传来,仿佛抚摸着乌云盖雪温暖的皮毛。

    血池附近,玄微君亦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的灵力。

    乌须君闭目在鬼渊深处搜寻,于万千回响里锁定了朱渊昙花的存在。

    他砍断纠缠而来的血藤,直往那处去,下方的玄微见其坠落如流星,心如刀绞,像是曾经的场景再度浮现眼前。

    倒挂在天顶的云团里似乎隔开了一道道细口,千万只眼睛垂于头顶。

    玄微听见识海里响起一道道声音,比他交手过的骨瘴更浑厚一些,音色仍是各有不同。

    “玄微尊上,你后悔吗——”

    “你还想拥有他吗,我可以帮你。”

    “你为何不将性命赔给他,你欠他一条命啊。”

    识海内低语不断,玄微皱紧眉头,抵御着骨瘴的侵蚀。

    “没有人可以帮本君。”玄微冷声道:“没有人能原谅本君。”

    好在乌须君来去极快,他回到血池这处时,附灵与血藤已快要被玄微砍光了。

    玄微虽也挂彩,但未真正受伤。

    乌须对玄微仙尊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认知,刚想夸他几句,却见他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乌须不解道。

    或许是骨刀的回归,乌须有损的容貌得以恢复,虽未与乌云盖雪一模一样,却已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那巨大的本体紧跟着他,玄微很想去摸一摸,他知道他不该靠近,然而还是不由自主慢慢走到乌须身边。

    还未伸出手,玄微仙尊身形一晃,栽倒在地。

    “……!”

    乌须大吃一惊,寻思他方才没事人儿一样,怎么这眼下就昏了过去。

    给他探过灵脉发现,这仙尊神力大乱,走火入魔更是严重,顿时懊悔叫他帮忙。

    乌须一度怀疑鬼渊是骨瘴的发源地,如今看来虽不在此处,却与此处有密切关联。

    眼下多了位昏过去的仙尊,乌须在把他撂这儿和带他回去休息间选择了前者。

    刚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用本体将玄微驼回了村落。

    村子里的灵感应到他们净化了骨瘴,兴高采烈地迎接,并专门开出两间房给他们住。

    乌须将玄微丢在榻上后便去外间吃饭,谁知吃到一半,有脚步声从内传来。

    仓皇、急促、完全不像是个仙尊的步调。

    只穿着里衣的玄微像是一阵风,一把抱住了桌边的乌须。

    乌须瞪大眼,刚要推他,却听他含着哭腔,喊了一声:“猫猫!”

    第五十四章

    乌须君手一顿。

    半昏半明的天在雪白墙壁上抹出浑浊的影,玄微赤足踩在瓷砖上,身上的单衣在鬼渊苍冷的晨光里拂荡。

    他消瘦了许多,可怜巴巴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慌张与急迫。

    他不顾一切地要往乌须怀里拱,像是荒漠里的枯草弯折下躯干。

    膝盖碰在地面的响声沉闷如巨石沉河,玄微将头枕在乌须的腿上,双手去环他的腰。

    迎面而来的推力把仙尊轻松地撂开,乌须君站起身整了整衣上褶皱,俯视着地上还爬不起来的玄微。

    冥府主君的脸色不大好看,玄微抬眸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就不敢再投来视线。

    来自猫猫的厌恶和铁烙子烧过全身一般痛楚灼烫,直贯识海。

    玄微痛得抱住头,手指也痉挛。

    ……怎么成这样了?

    冥君心道玄微君该不是能拉得下面子装疯卖傻的人,他上前几步,半蹲在痛苦不堪的仙尊身边,以灵力探过他的经脉和识海,继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走火入魔严重大发了。

    乌须啧了声,玄微被啧得浑身一抖。

    厌弃也仿佛有了重量,化成钢鞭抽向他。

    冥君有几分懊恼,早知玄微如此脆,他决计不会带他来。

    鬼渊里有他与玄微的因果在,假如玄微仙尊参与进来,两人过往的因果死结便能解开。

    他对三甲子后玄微是否会被天道降雷劈不甚关怀,至多只是履行冥府的责任。

    但作为三代骨瘴可能的寄体之一,玄微因果挂连越多,终归是留有危险的。

    乌须可不想来日再被仙尊背刺。

    眼下玄微走火入魔到了如此程度,识海搅得像是锅米糊粥,倒是乌须未曾意料的结果,亦或者他未料到会来的这样早。

    岁年与玄微的因果荡然无存,天道好似在用另一种方法清算私人的账目。

    发愁啊发愁。

    乌须由衷觉得愁。

    “还能起来吗?”他拍拍玄微的背,掌下的薄衣渐渐被冷汗湿透,透出冻入骨髓的寒气。

    玄微抿着唇迟钝地理解着他的话,缓慢点头,吭哧吭哧地想要起来,却摇摇晃晃。

    乌须搀了他一把,将他扶上了床,用被子给砸了个严严实实。

    这屋子快要被外散的神力冻成冰窖,白霜结挂,炉火在微弱挣扎。

    此地不宜久留,该拿的该找的东西皆已找到,乌须念及此心情就好了太多,遂与村落中的灵体们辞行,准备打开通道离开鬼渊深处。

    谁知玄微像是彻底痴呆,根本搞不懂要去何处,他知道这里有床和火,会暖和一些,死活不愿意挪窝,还打开被筒,小心翼翼保留着热气,要乌须上来同榻。

    乌须君恨不得翻他个白眼,吓唬他道:“不走,那本君先走了,将你丢在这儿!”

    玄微脸色白得厉害,果真开始纠结是走是留。

    乌须冷哼一声便要扭头离去,身后立即传来扑腾声,紧接着袖口一紧,玄微正忐忑地看着他。

    “你几岁啊还要人牵?”乌须无奈。

    “八万九千七百二十一。”玄微乖乖答道。

    “……”这下将乌须答沉默了,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回他的句子。

    于是顺应本心,道:“……好老。”

    玄微:“呜……”

    他直接传送到琦羽附近,突然出现的两位将小凤鸟惊了一跳,咋咋呼呼的热闹驱散了冷意。

    琦羽尚未发觉玄微的异样,珠鸣则一眼便看到玄微牵着乌须的袖子,脸色不善,但又不好评价。

    应蕖仙君则更加细致些,他观察了下玄微的神情道:“尊上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被玄微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应蕖迷惑地回望。

    玄微又往乌须身后躲,悄悄问道:“他为何头顶长朵大花?”

    听见了的应蕖仙君:“啊?”

    “他灵力不稳,走火入魔。”乌须解释道,并寻思玄微能立刻看到应蕖仙君的本体,想必体内的神力正一波高涨一波低沉。

    灵力波动最是难受,亏得玄微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仙尊倒是真能忍。

    琦羽也注意到玄微仙尊情况不大对头,看他神色有几分似曾相识,道:“那不就和龙爷爷一样了?”

    “还是不一样。”乌须开口想解释身染骨瘴和走火入魔的差别,转念一想玄微也有骨瘴在身,没准是个叠加效果。

    顿时觉得说明起来好麻烦,顺口道:“砚辞比他可爱多了。”

    毕竟砚辞还能正常交流,不像如今的玄微,半天才能闷出个句子来。

    “对了。”琦羽对这幅幽怨模样的玄微实在适应不了,另开话题道:“我们没有找到那片无名湖,但去了当年掉下去过的地方,发现了点奇怪的东西。”

    将在湖水里找到的晶体递给乌须,乌须一眼便能认出这是骨瘴的结晶,“上次无明湖出现在何处?”

    琦羽答道:“序县的东南郊野。”

    那地方乌须去过,他脑子里有两次骨瘴爆发的所有地面源头的位置,其中并没有序县。

    那为何会在这里发现骨瘴的结晶?他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键,但直觉告诉他此中必有大玄机,甚至和骨瘴源头有关。

    眼下并未有线索,乌须便利用观山镜将众人传出幻境。

    琦羽等人回归九天,乌须则要回冥府。

    但玄微的去留则成了个问题。

    他是不愿意回九天的,虽未寻死觅活、撒泼打滚,但就是死死拉着乌须的袖子不放。

    应蕖等来劝他也无济于事,一声不吭地贴在冥君的后背,是谁来拉他走就要哭了的模样。

    走火入魔在九天治,定是最好,毕竟在披银殿内也能养着玄微的身体,可是玄微君冰冰冷冷时便是不容置喙的性子,走火入魔失了神志,更是固执异常。

    激动之下他甚至吐了血,这下琦羽是不敢来劝了。

    几人分道而行,乌须带着超大挂件玄微君回返冥府。

    府中诸鬼得知君上顺利回程,没活儿的都出来迎他,言笑晏晏地来,谁想得到会与那大冰块脸的尊上打照面。

    那欢快的气氛顿时冷掉,连靠近也不大敢了。

    玄微在三界的名声还是很响亮的,冥府中除了少有的几个知情人,皆不知他与君上的恩怨,只是单纯畏惧他的威名。

    这仙尊要是端架子拿他们撒气,可不知会闹成什么局面。

    一直贴在乌须身后的玄微似乎感觉到氛围的不对,而导致热热闹闹消失的源头正是自己。

    方才见那几位仙者亦是如此,原来自己是个这样遭人讨厌的人物,难怪猫猫也不喜欢他。

    此刻玄微的脑子完全不够处理更多的内容,只能本能地躲避被讨厌的感觉。

    仙尊将头埋得更低,怕被别人看到样貌一般,将脸藏在垂落的头发下。

    冥府众位见他这可怜兮兮的状态皆大吃一惊,乌须叹口气道:“这位仙尊大人走火入魔已经傻掉,诸位别在意,便当他是团气就行。”

    夜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没忍住,悄悄指了指玄微道:“君上,这团气还会偷偷下雨啊。”

    她这话讲得颇为委婉,乌须立即心领神会,一扭头果然瞧见玄微正暗自垂泪,无声无息地哭着。

    ……天啊好烦!乌须最不擅长哄停哭泣,求助似得看向冥师莫青团,心想莫老师带出这样多的鬼差,又养育过许多代冥君,定是对此类情况更心得。

    哪知莫青团抽出腰间的鞭子,道:“无妨,打一顿便好了。”

    合着你就靠武力镇压啊!乌须无语凝噎,而玄微虽脑子不清醒,但话还是能听懂,明明都瑟瑟发抖着,却还不肯离开乌须半步。

    莫青团见他这样就火大,严厉道:“君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仙尊走火入魔与你何干,不如打晕了将他丢回九天才是!”

    乌须当然这样想过,但问题是方才他又琢磨了一阵,这样走火入魔的玄微似乎更好能被九天控制。

    加之若有骨瘴乘虚而入,反倒对冥府不利,不如就扣押他在这里,还能有别的用处。

    “夜萝,过来。”乌须招呼道,从袖子里取出朱渊昙花,交给她道:“你准备一下那个阵法,阵眼本君给找来了。”

    盈盈一朵昙花在指尖盛开,夜萝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喃喃道:“我的花们这都是要结出灵体了?啊……忽然觉得时间好快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夜萝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自她从冥府的法阵中苏醒,身边便不缺少伙伴,莫青团在正事上严苛异常,但在生活里对小辈们却是极好。

    夜萝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仿佛她就是从冥府凭空冒出了的一样,却并不觉得孤单。

    只是偶尔,她坐在房顶上,会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过去。

    不出任务时,她就会养花,原本那些花是冥君亲自来养。

    在黄泉边最开阔的土地上,有一片花田,养得却是司空见惯的石蒜,只是颜色更浅。

    她头回路过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穿透魂灵,她望着那正弯腰浇水的冥府主君,忽然很想去帮忙。

    后来这片花田便是她在管,从小苗到成熟的花盏,到结出花灵。

    花灵们叽叽喳喳,但精力都非常有限,不能说上几句就会陷入沉睡,记忆力也不如何,经常说了前半句忘了后半句。

    夜萝难过得去找君上,以为是自己将花养得不好。

    乌须只是温和道:“还不是时候,等到再过几十年,以朱渊昙花为阵眼,他们便能化出形体。”

    她隐约觉得冥君有不少秘密,他眺望这片花田时的眼神有几分悲伤。

    但魂魄不全的冥君对七情六欲的体验本就薄弱,那么该是多么大的悲伤,会令君上如今的身体也能感知到。

    而今朱渊昙花找到,君上让她去准备阵法,夜萝匆匆跑走,没有注意到乌须看她的眼神,亦是有明明灭灭的悲色。

    “君上。”莫青团一时火气,转念也想明白了将玄微扣留在冥府是更好的选择。

    又见乌须真的将朱渊昙花找来,且气息有些微的变化,合袖道:“恭喜君上,夙愿将成。”

    乌须点点头,道:“嗯。”

    玄微听不懂,他只是觉得猫猫好似很开心,又好似很难过。

    第五十五章

    冥府的大风日复一日吹,岸头的彼岸花摇摆不休,摆渡人撑杆击碎水面,将亡者引渡去他方。

    小舟上的魂灵们频频回头,即使已忘却了前尘往事,仍对来路生出好奇。

    水雾渐渐隐去了小舟的轮廓,冥府众人逐渐散去。

    莫青团还有公务要禀报,乌须也将在观山镜中诸多发现告知了这位得力下属。

    莫师面色沉重,道:“若无名湖真与骨瘴有关,此湖号称天下第一镜器……”

    镜器除了照鉴净化的作用外,通常还能用作连通两方的宝物。

    譬如观山镜虽是内嵌幻境,但联结的是已消逝的往昔人事。

    根据掉进过无名湖的凤凰姐弟的回忆,他们却是真实地溯回到了过去,说明这面镜子也有连接的功用。

    那为何会与骨瘴产生关系?莫青团一时也无法想明白二者的关联。

    他与冥君在岸边商量了一阵,突然感到两道灼热的目光从自己背后射来。

    冥府诸鬼对气息尤其敏感,那目光中含着不加掩饰的抗拒。

    莫青团回过头,却只见玄微低着脑袋在踢地上的石子,像是个无聊的小孩儿。

    生性严谨的莫青团极其护短,他是少数知晓当年历劫时发生了什么的知情人,对这位仙尊可谓全无好感。

    至于缘故,不仅仅是因为此仙间接导致了冥府主君迟迟不能归来,让冥府被九天长年累月欺压。

    更是因为这一代的君上,令莫青团赞誉之余,多了几分心痛和怜惜。

    他犹记得乌须君当日醒来的场景。

    冥府从不地动,但那日冲天的红光与地动山摇惊动了整个冥府。

    光芒大盛,源头正是黄泉河畔,那冥君骸骨的所在。

    九天战神的孩子是冥府的下一代掌权者,原本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个秘密。

    若非龙蛋虚弱,离不开养龙池,砚辞也不会将其长久留在九天。

    养龙池中,那枚蛋通常是以背面视人,而其正面上乃是一枚冥府的乌纹印记。

    这印记自其诞生便有,象征着被天道选中,日后定是要赴冥府上任。

    莫青团心知此事不能伸张,九天对冥府怀有忌惮,他甚至私下与砚辞商议,散出消息道这枚印记并不稳定,或许某一日会彻底消失也说不定的消息。

    而天长日久这蛋孵不出来,九天众人也慢慢将其忘却。

    他偷偷去看过这枚蛋,特别大的一枚,上黑下白,圆滚滚的模样。

    莫青团养过魔族出身的君主,也养过人族出身的君上,仙族倒是头一遭,还是一条龙。

    他有条不紊地向砚辞请教如何养育龙崽,砚辞热情地与他分享了他做的功课,厚厚的一沓纸,全是访问过四海龙族后得出的方法与经验。

    天道的选中不可违背,砚辞已做好决定,以后会离开九天,去到冥府带他的龙宝宝。

    莫青团听罢让他放心,自己非常有经验,砚辞就不服,指着他的功课问:“能有我这丰富?”

    莫青团顿时觉得,自己养育者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虽说眼前这是龙崽的亲爹,但培养龙和培养冥君定是还有差别的,他道:“砚辞君,你未免有点儿纸上谈兵啊。”

    更少有人知道,冥府的冥师与九天龙君砚辞两人私下里关系不错,是当年在战场上结识出的情义,有过命的交情。

    他敢这样讲,砚辞当即把桌上的茶杯卷走,道:“本君从不纸上谈兵,崽崽我自有养育的方法,你这冥府老师出了名的严格,崽崽哪里会喜欢这么凶的老师。”

    “我凶吗?”莫青团挑眉道。

    “你瞧瞧你这不苟言笑的脸,还有你那鞭子,你日后要是敢用鞭子抽我的宝宝,本君定要和你拼命!”

    “我那是……”

    “你敢发誓你没抽过你冥君学生?”

    “……”

    好像是有,莫青团陷入了沉默。

    当年那个魔族的君上是个皮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幼年时贪玩到险些淹死在黄泉里,被他好一顿抽。

    “若是君上是位合格的冥君,我自不会如何。”莫青团叹道:“冥府主君的位子权柄大,可权柄与责任同重,他要执掌的是死生轮回,是因果魂魄,稍有差错,便是误了旁人的一生。”

    他们二人谈话的地点就在养龙池里,那枚硕大的蛋便在身旁。

    砚辞听罢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蛋壳面,道:“崽崽是天定的冥君,倒是让我这个做爹的不知是喜是忧。”

    莫青团也知这枚蛋注定不会有更多选择了,若不是被选中为冥君,没准就能和九天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仙君一般。

    但那样的生活在冥府是无法想象的,与人因果相连,绝不可掉以轻心。冥府每日有上万亡魂往来,却不能怠慢任何一条性命。

    这是莫青团给每一位冥君上的第一课。

    再看眼前的龙君,九天上这样的仙者也不多了。

    莫青团便转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道:“唔,我方才便想问了,你们龙族的蛋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罢,这蛋还是个两个色儿的,以后会不会孵出个头是黑的,尾巴是白的龙来?那飞起来多惹眼啊。”

    “不是惹眼,是霸气。”砚辞纠正他道,“不过我问过同族,蛋的颜色和本体颜色没有关系,本君当年的蛋还是纯白的,但本君是条青龙。”

    “等下,按人界的认知,绝大多数生灵的蛋都是白的好吗?”莫青团完全笃定日后龙君一定会过于宠爱他的崽崽,这可不是冥君的教养方法。

    莫青团想批评两句,却猝然看到水汽后,这位九天战神望向他的蛋的眼神。

    像是与这舒卷的雾气相融,却极为温和轻软,令他想到开春时波光粼粼的黄泉水面。

    一时间,莫青团再说不出重话。

    他养育过许多冥君,从牙牙学语养到能独当一面,但天道有规定,冥君的任期是五万年,五万年后,必须饮下忘却前尘的汤饮,永远离开冥府。

    这对于莫青团而言,其实是漫长又短暂的一个过程。

    他再明白不过,每一次与主君的告别,都是永别。

    “对了,我方才就想说,有一事拜托你。”砚辞收回了目光,把茶杯还给他。

    砚辞道:“冥府与九天的恩怨,好友看得清楚,但我毕竟是九天的神军统帅,我可保证只要我砚辞还在一日,便不会动冥府,可你也知道,战场变数无端,骨瘴杀仙无形,我若有一日魂归天地了……”

    “你要向我托孤?”莫青团觉得这茶水泡过了,略有苦涩,便不再继续喝。

    砚辞道:“是也不是,我想说,若有一日九天要打压冥府,崽崽只要还是冥府的君上,你让他别顾及我这个在九天当官的爹。”

    莫青团有些诧异,龙君淡定喝茶,道:“九天从前和如今这个样子……我不便细说,但若问对生灵的敬重之心,我相信崽崽会被你教的很好。”

    “他既有此权柄,出生便比所有仙者要尊贵,这不是殊荣,而是潜在的一种责任。”

    “像是那段混乱时期,我的崽崽要是成那样,我倒不反对揍一顿。他的力量,不是给他去谈情说爱、毁天灭地的。”

    “我想把这些也教给他,但有时又觉得太过残忍,当爹当娘的,总是希望孩子飞出去,又想要他躲在我的鳞片下,永远不谙世事,天真愉快。”

    砚辞叹道:“何况,一个打仗的爹总是教人不放心,我怕有一日魂消天地了,他在冥府还有个家,可任期满后,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所以你是想……”

    “我想拜托好友,当他干爹。”

    “……哈?”莫青团难得露出了惊呆的表情,但旋即明白了龙君的用意。

    父母之爱为之长远,砚辞孤孤单单了这么多年,战场也许是他的起点与终点,他不想崽崽也是如此。

    “你不答应?”砚辞作势又要去夺他的杯子,被莫青团眼疾手快护下,道:“答应也行,不过龙君你也要答应我一事,放心,与九天与冥府的利益无关。”

    “那行,你说是何事?”砚辞正色道。

    莫青团却慢慢笑道:“为了你崽崽也好,为了三界也罢,尽力活下来吧。”

    可是后来,他的干儿子掉下了九天,那枚蛋的陨落照亮了浑浊的天空,也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冥府以及力竭的莫青团的脸。

    他用尽最后的灵力去托,可惜没有托住,或者说那本不是活物了,蛋壳已完全碎了,只余龙息包裹着残片,其中不是龙崽,而是一副少年骨龄的白骨。

    或许是骨瘴的关系,龙崽的身体在蛋中化形成长,却没有灵识,没有人知道其是否真的有过意识。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剥离血肉魂魄,便什么也没有了。

    砚辞身受重伤,半死不活地残喘下来,他变得痴傻疯迷。

    在莫青团不得不放弃尊严求遍九天,请求他们帮帮冥府时,他见过砚辞一面。

    九天的云霞那么美,莫青团却像是被淋透了雨的落汤鸡,有仙君用水术驱赶他,却还要装作无意为之。

    他已没办法与之计较,也抽不了对方鞭子。

    莫青团不后悔守护了人界,冥府更是他必守之地,他实是输在了对九天狠厉的低估上,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再一次见到砚辞,对方消瘦许多,披头散发只穿了件单衣便跑出来,还光着脚。

    他认了许久把莫青团认出来,说:“好友,你怎么了?”

    莫青团便一把抱住他,砚辞根本禁不住这样的力气,有水珠滴答坠满他的肩膀。

    下雨了吗,龙君想,那他要回去照看他的崽崽。

    冥师道:“对不起啊,孩子我没有接住,冥府我也没有守住。”

    砚辞选择性听漏半句,道:“冥府还在吧,你又不是永远守不住。”

    再后来,听说砚辞为救一只乌云盖雪炸丹,乌云盖雪又入了养龙池。

    莫青团远远去看过,后来的事情他用代掌事权柄知晓。

    十年后,冥君回来了。

    乌须复活那日,气浪将黄泉激起了千重巨浪,桥上的亡魂被笼罩到了屏障下。

    无数石蒜让风浪冲卷上天,满天都是花雨,莫青团深深跪拜下去。

    直到光芒散去,那几乎面目全非的少年坐在红花丛中,冥府众人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主君,皆不敢上前。

    冥君也极其提防他们,气息逼人如刺。

    只有冥师顶着威压,拨开一片朱红,他道:“吾名莫青团,是冥府师者,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他蹲在他面前,观他神色道:“你似乎经历了许多,你可要饮我冥府的汤?”

    “不必。”极其沙哑的嗓音响起,乌须的长发蔓延在花丛中,他抬眸看向莫青团,后者一怔。

    乌须正欲再开口,莫青团却摇了摇头,对他道:“砚辞绝不会后悔救过你,崽儿,你辛苦了。”

    乌须看着他,半晌后笑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黄泉的大风将水汽沾上莫青团的衣袖。

    眼前的冥君的容貌在骨刀回归后,有了细微的变化,令莫青团想到养龙池外一瞥时,所看清的乌云盖雪的苍白的脸。

    唯独眼睛的形状,在笑时能隐约能看出几分故友的熟悉。

    砚辞曾打趣莫青团不苟言笑,他本龙才是真的少见个笑容,但龙君不是不爱传达笑意,而是作为神军统帅,该以严肃威压为常。

    私下里能性格爽朗,到面对敌方或骨瘴的侵染者时,则必须冷酷无情,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使其遍身杀伐戾气。

    直到成为兰阁主人,穿着柔软的衣衫在阁里闲闲的养花,却依旧没能打磨掉砚辞的性情,他固执又一意孤行。

    九天的仙君们最喜将因果挂在嘴上,挂碍与尘世仿佛落于袖口的脏污。

    他们当龙君傻了呆了,殊不知他在问心无愧去抉择时,才是真正的拨动因果的人。

    而他救下的因果所系者,与其简直有一脉相承的执着。

    莫青团告退,但并未走远,夜萝的花田离此处不过千步距离,他准备去帮助她确定阵法的稳固。

    冥师虽满心的不认可,到底还是拿玄微君没有办法,他离开前还曾想提醒乌须,让这位仙尊哪凉快哪呆着去。

    转念想到这是与他们二人相互拉扯的因果,玄微缺席不得,便只能作罢。

    他气不打一处来,手痒到要去摸腰间的鞭子,乌须名义上也算他的干儿子,即使他未曾与君上提过这段关系,也未真正教养过他几日,甚至没正面答应过砚辞,心底还是认定了下来。

    “尊上啊……”莫青团拖着调子站到玄微身边。

    动不了手,他多少得阴阳怪气对方几句,谁知还未继续往下,玄微转过来问道:“尊上是谁?”

    莫青团简直被气笑了,道:“尊上是谁,这还要问在下么。原来九天的仙尊也如此自由,说不当便不当了。”

    乌须听到莫老师是势必要和玄微呛起来,倒也没阻止的心思。

    玄微识海混乱后在他这里可谓百依百顺,不知换作旁人是否会有所变化。

    “人界小摊小贩为养家糊口,天不亮便要出摊,我冥府若也是想不干便不干,那黄泉上该飘满魂灵。”莫青团沉着脸道。

    玄微听了他这番话,陷入默默,莫青团当他要思考反驳之语,却听玄微点头道:“你说得对。”

    一句话将莫青团给堵得厉害,玄微又道:“可我而今是阿瓜啊,阿瓜有阿瓜的责任,尊上有尊上的责任。”

    “什……你是什么?”莫青团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

    “阿瓜是要陪着猫猫,照顾猫猫的……”

    乌须终于听不下去,玄微自称阿瓜简直就像是骨瘴突然有天改邪归正。

    他扶额无奈道:“别深究呆子的逻辑,他要当阿瓜便让他当。”

    “不是这个道理。”莫青团不愧是当了几代冥使的鬼,转头对乌须道:“君上,有的东西不是由着他去便是好,他哪怕真的蠢了傻了,我也得给他讲清楚。”

    莫青团坚持道:“尊上,你想要的不是这个身份,不过口头上说说而已,多少仙对仙尊之位求之不得。”

    “你天生如此,有的东西你享到了,有的东西你没做到,你该想的是在这个位子上,行为处事如何。”

    玄微似懂非懂地颔首,莫青团见他这幅模样,咬牙道:“算了,还是抽一顿来的比较快!”

    作势便要去亮鞭子,玄微赶紧往乌须身后缩去,乌须道:“躲什么,他也是我老师,要打你我可拦不住。”

    有了这话,玄微不由眨眨眼,他这张冷冰冰的脸做出眨巴眼睛的动作真是令人恶寒。

    乌须搓搓胳膊,而兴许是玄微理解错了乌须的表情,他更低地埋下头,往外走出几步,站到莫青团面前,道:“那你打吧。”

    莫青团怒目而视,觉得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真挨了顿抽也无济于事,冷哼着甩袖,去到夜萝的花田了。

    “怎么样,没被打很高兴吧。”乌须的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起来。

    他从玄微身后歪头探过来,是让玄微瞧上一眼便会觉得心里头暖和的神色。

    玄微便这样望着他,乌须没明白他眼神的意思,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也去到花田。

    夜萝做事情有太多人看着便会紧张,乌须特意等了会儿再过去。

    他们沿着黄泉岸边走,两道的红石蒜摇曳不止,宽阔的黄泉上渡船往来不休,有摆渡人在唱一支苍凉的古歌。

    黄泉岸边偶尔会坐着几只零星的魂魄,乌须解释说这样的魂喝了汤饮也有不能遗忘的过去。

    如此去轮回,下一世身体容易出状况,便只能放他们在冥府,等到何时能完全忘却过往再去轮回。

    可是忘记了绝大多数的记忆,唯有一段过往深深扎根于脑海中,便会愈发地不肯放手,这毕竟是他们仅有的,关于自己生前的东西。

    “有的坐着坐着有一日便想开,大部分是见到了想见的人,爱的恨的,遗憾不能圆满的,便能去到轮回。”

    “最长的那位坐了两百年,他让摆渡人一遍遍带他坐船,从这头到那头,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想起了自己要等的是谁。”

    “是谁?”玄微好奇地问。

    “是一名修士,在人界还曾有些名望,四处赈灾禳祸,被同门中人记恨,在魔族的地盘上遭遇暗算,死于骨瘴,他是那位的师兄,大约是心有所属又不敢告之,比琦羽他们还要会瞒一些,后来他自己也死了。”

    “他师弟是已去轮回了吗?”

    “没有。”乌须道,“他师弟在等他们的师尊。”

    “……”

    “但他师尊对他其实并不算好,毕竟有的门派的某些长老对入世有看法,他小弟子干涉因果如此多,平时回宗那位总待他不假辞色,他便对他那位师长有执念,要闯出些名堂证明给他。”

    “哦对了,他师尊是他自己骨瘴发作杀了的,他师尊——”

    玄微预感到乌须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师尊喜欢大弟子啦!”乌须道。

    “……”玄微大抵没听过如此多角的关系,有点风中凌乱。

    “所以啊,爱恨是很复杂的东西。”乌须在了解内情后也觉得很炸,对他道,“本君的爱还剩多少不知,但恨也许还挺多,你要知道,猫都是蛮记仇的。”

    他看向玄微,笑道:“所以有一日,本君也许会杀了你也说不定。”

    玄微道:“嗯嗯。”

    乌须因将要完成一件心愿,觉得阿瓜这样也无不可爱。

    他慢慢走向花田,渐渐不再开口,像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紧张与情怯。

    夜萝见他过来用力向他招手,几乎快要蹦起来了,在她脚下是花纹繁复的阵法。

    这是夜萝要求学的,她对阵术不擅长,但日复日一只学这一种阵,阵图的每一寸皆会刻入心头,莫青团脸上也有欣慰的表情。

    朱渊昙花在阵法中心仿佛含羞的美人,夜萝作为辅阵站在一侧,乌须走向阵中。

    身后的玄微能清楚看到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时长而缓,肩膀随之松下。

    玄微看出这是冥府的招魂阵,但许多地方已经过改化,而今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作用不得而知。

    黄泉上泛起了风,乌须与夜萝颔首,强烈的阵光亮起,将冥府的半壁天空也照出恢弘的颜色。

    与此同时,乌须右眼紫红的瞳孔亦闪烁不休,磅礴的骨瘴自他眼底涌出。

    阵法形成的屏障坚不可摧,那骨瘴也听话无比,并未出现外泄,但乌须还是深深皱起来眉,玄微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他焦急而不敢妄动。

    莫青团作为护法来到玄微身后,对他低声道:“你若有良心,就用转嫁之术,别让我们君上受太多苦。”

    玄微几乎立即将这术捏在手心,却谨慎问道:“外力的术法,是否会影响阵的运作……”

    “不会。”莫青团摇头,“你亦在因果中。”

    话音刚落,一道月白的光便落入阵中。

    “唔!”玄微倏然摇晃了下身体,莫青团露出活该的表情。

    而阵内乌须渐渐舒展开了眉目,恢复一双碧色的眼珠,他发觉玄微并不仅仅是在转嫁感官,更是在输送灵力。

    灵力源源不断地送来,与那半枚内丹呼应,山呼海啸般的灵力向阵中铺开。

    所有笼罩在内的浅色石蒜微微摇摆着,玄微感受着体内被抽空灵力的刺痛,与转嫁而来的骨瘴所致的疼痛,双眼却紧紧盯着阵中衣袍翻飞的冥君。

    阵法持续运转着,向他所不知的方向发展。石蒜上渐渐泛起了灵波,从涓涓的溪流到奔涌的大海,与翻卷的骨瘴成对峙之势。

    许久后,玄微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年年?”

    声音越来越多,浅色石蒜中的灵体被唤醒。

    “……头好痛,我这是在那儿?”

    “啊啊我咋从草变成花了!”

    “我我我——我从神仙变成花了!!”

    “嘶……当时记得是离开了水莲洲……”

    玄微睁大了眼。

    花灵们自石蒜上化出形体,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却有各自的长相和身形。

    他们尚处于迷茫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阵法平息,朱渊昙花在为他们稳定着魂魄。

    夜萝满头大汗,却欢喜于自己辛辛苦苦养出的花有了灵体。

    君上告诉她,这些花不同于其他花草,要靠阵法才能唤醒,如今大功告成,她正擦着汗,只见乌须对他笑了笑,一道灵光点落他的眉心。

    同样石蒜的淡香自夜萝身上散出,她额间的那枚冥纹消退了去,容貌发生变化。

    记忆的门被打开,夜萝徒然向下跌去,坐在了泼泼洒洒的花丛里。

    “七棠。”

    乌须唤起了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

    七棠眨眨眼,望向诸多兰阁花灵,以及不知为何也变成花灵的仙侍从们。

    不知不觉间,眼泪脱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乌须走过来,蹲下递给他手绢,道:“以后,恐怕还有更多的花要我们小七棠来养了。”

    花灵们聚集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骨瘴吞噬的记忆,他们走入水莲洲屏障的破口,却走进了死地。

    那是短暂又漫长的一刹那,足以刻入魂魄深处,他们抱团往七棠与乌须身边靠,瑟瑟发抖的、哭哭笑笑的,皆是鲜活的生命。

    “年年!这里是哪里啊?”

    “别哭别哭呀,七棠姐姐。”

    “我想吃烤串呜呜呜呜——”

    乌须没有哭,一展双手,黄泉的风吹在石蒜花灵们身上不觉寒凉,只有春日般的暖意,他道:“此为黄泉冥府,以后,便当是你们家里就好。”

    莫青团看着被簇拥着的冥君,又看向怔怔出神的玄微,道:“这就是因果,是我们君上,执着不肯放手的因果。”

    爱比恨要长。那时乌须对他说。

    乌须在回归冥府那日,拒绝了喝下忘却前尘的汤。

    他始终是那只看似毫不在意,却要牢牢记得给过他归宿,给过他温暖之人的猫咪。

    只是有时口是心非,他比谁都贪恋那些温度,岁年做到了纪沉关所希望的那样,即使没有了自己,他依然被爱,依然爱人。

    第五十六章

    花灵们自骨瘴里死而复生,初时的几日不大敢出门。

    乌须与夜萝将他们移栽到花盆里,挪到早辟好的住处去了。

    冥府的天光少有暖意,好在花灵新的黄泉石蒜的本体,有极好的适应力。

    他们所住的地方面朝大河,景色开阔,午后波光粼粼的水影投到墙壁上,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抱团缓劲儿来的花灵们感到了舒适,慢慢从莫青团口中,听得了水莲洲后发生的种种,均心有余悸。

    当初,夜萝作为乌须自骨瘴里捞出来的第一位仙者,因没有朱渊昙花的定魂作用,便只能被暂且封住记忆,稳住魂魄。

    她亦是头一回了解到这段过往,再去看冥君,便百感交集。

    乌须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伤感,唯独在那朵留在阁里的墨荷来到冥府时,略微有些红了眼眶。

    那朵墨荷花哭得稀里哗啦,哭到尽处傻呵呵地笑起来,大骂他们将他抛在兰阁里,害他好生担惊受怕。

    冥君并未过去加入他们的团聚。

    长满石蒜的坡上,冥君仿佛一抹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影,玄微的心像是被捏住般酸涩,道:“不过去吗?”

    乌须摇了摇头,席地而坐。

    仙尊也随之坐在了他身边,乌须用手指拨弄着身边的无叶花,又在沙地上无意识般画着一个阵最繁复的部分。

    近来他准备深入琢磨下,捯饬一个大型的养护阵,这需要玄微的帮助。

    好在玄微傻了,但脑子里会的东西没有忘,不然乌须怕是会将他按头淹到黄泉里去。

    他练习这个阵练得很勤,冥府未来千年将开垦大片的花田,浅色的彼岸花会开满山野。

    但不论做多少事后的弥补,因骨瘴而死的人们即便复苏,也或许不再有机会去续上当年未完的缘分。

    头一回骨瘴天灾中被留下的人,是如何在岁月里沉浮,又已轮回了几遭呢。

    他与莫青团商议,复苏过来的灵体若是愿意去轮回,也便让他们去。

    苦守记忆也许不是太舒服的事情。

    但这都是后话了。

    近来冥府使者回报了关于无名湖的探查,此湖上次出现于鬼渊,并非深处,而是与凡间接壤的地方。

    冥使将木鸦放入湖中,有去无回,再无法追踪。

    黄泉上的魂魄近来也变多了起来,他们在桥头说今年雨水太多了。

    雨里有淡淡的甜味,但会腐蚀田地,喝下去亦会染上病症,有的拖着拖着就死了,有的拖着拖着就疯了。

    这一次的骨瘴,恐与水有关。

    九天方面将赔偿先行送来后,再不肯与冥府完成后续的对接,更不会再提三界联盟。

    雨是凡界才会有的东西,九天从不下雨,天道的天平倾斜,他们显然是要丢包袱撒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须却偶尔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让他与玄微讲话时也和气许多。

    这位仙尊大约是急于要补偿些什么,他对冥君的起居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乌须要做什么更是不问缘由,皆全力配合。

    他做不回纪沉关了,亦排斥着玄微。

    然而这是两个无法被忽视的身份,他却只想做阿瓜,一个无关责任与天命,满心满意都是猫咪的阿瓜。

    但即使回到过去阻止了当日的自己,也无法掩去乌须的记忆,即使所有人都能回来,猫咪也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此相安无事地相处,只多了几分客气礼貌。

    明明已彻底回不去,却固执地想要抓住些东西。

    乌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岁年留在世间的拼字图,且自觉比太多人幸运,不求拼出一个多圆满的字来,唯独想拼成一个解。

    那是他关于自己平生的解答。

    有关无名湖的调查决定在三日后启程,乌须收到最新的结果后做了这个决定。

    在这三日内,大半时间他皆在处理公务,累了便在书房倒下就睡,玄微会偷偷将他抱到床榻上,守着他直到夜半。

    乌须有时候也会喊他“阿瓜”,却也不会叫他去干什么事,只是叹口气叫一句阿瓜,然后再叹一口气,不再多讲了。

    有时那对异色的眼珠也会随着阿瓜从左边走到右边,从门口走到书架。

    冥君将笔撂在一边,趴在胳膊里从透光的缝隙里去看他。

    自此后他似乎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为止乐此不疲。

    “喂,阿瓜。”乌须道。

    玄微便应声回头。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是关于肚子饿。

    可乌须只是摇头,说:“没事儿。”

    启程的前夜,蜷在榻上的乌须君卷走了所有的被子,他睡着时才像是摆脱了外界的纷纷扰扰。

    玄微将他的一缕头发拿在指间,黄泉夜间的幻光在屏风上流转,淌到桌案上。

    玄微君读到了那封文书。

    无名湖的结果出来了,果真如他们所料,这片湖作为三界第一镜器,有通道的作用。

    这通道会直达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再往里,是通往九天的洗尘池。

    假如骨瘴的源头在洗尘池……

    玄微君久久沉默。

    骨瘴的来源一直是一个谜团,但而今这个谜团似乎慢慢被驱散了迷雾。

    玄微想起九天的那段混乱时期,在那之前难道便没有骨瘴的存在了么,这显然是不切实际。

    仙君们频繁的下凡历劫,神谕石长久的静默,以七情六欲为食物的骨瘴,还有这次莫名其妙的因果偿还。

    倒像是天道古神被封锁后,借由冥府的一次突破。

    祂要世人发现,因果是多么的混乱,仙君们在人界制造了多大的漩涡。

    而他们带着满身的七情六欲回到九天,将爱恨写得鲜血淋漓,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神灵,与人界的皇室并无多大差别。

    只是掩在仙法下,维持着体面与尊贵,忘却了最初的最初,神由信仰而生,他们的执念是庇护与奇迹。

    天君为壮大神族,将回归天界后必入洗尘池写到天规中,泡过洗尘池的仙者们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却从未想过历劫并未真正的结束。

    他们没有合格,依然回归了九天。

    看似焕然一新,实则有什么东西被留在了池中。

    祂越长越大,集结了那些被压抑在仙者体内的凡人的爱恨嗔痴,其中自然也包括纪沉关。

    所以骨瘴说他也在其体内。

    玄微想,原来当时骨瘴说的,是这个意思。

    骨瘴最大的弱点便是没有实体,祂能感染其他生灵,却无法真的获得实体,是岁年误打误撞地吞吃让祂发现了机会。

    虽压制住了骨瘴,却使其意识到,由七情六欲构成的祂讲究个自愿。

    万念俱灰下,自愿的放弃。

    交给爱恨,交给冲动,交给毁灭。

    第一代骨瘴有更大的野心,他要的不仅仅是毁灭,亦或者说是太子机锦教会了祂这些。

    但第二代骨瘴显然纯粹,祂要的只是毁掉一切,若岁年被他真的掠夺了身躯,祂或许会直接自洗尘池冲出,水淹九天,再化为雨席卷人界,沉入冥府。

    第三代骨瘴目前,也许就正在图谋这件事,人界的雨水不过是一个先兆。

    那祂找到了谁为寄体呢,玄微君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机锦的骨瘴没有打过,祂被融并了。

    那么为何祂能躲在九天……

    玄微闭上眼,温暖的室内不足以拔高他的体温,他怕神力外泄制造风雪,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院中,冥府虚幻的明月高悬。

    他相信乌云盖雪这么聪明,定是能想通其中关键,何况诸多细节能发觉,乌须知道更多的内情。

    他甚至可能在更早,就想清楚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没有人能帮他,这几乎成为了骨瘴之间的决斗。

    乌须在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完冥府诸事,稳定人界,做好全力备战的准备。

    而洗尘池对仙胎以外的生灵是魂魄的伤害,他吞掉玄微的内丹,寻找骨刀,完整魂魄,也不仅仅是为了花灵们。

    他必须要有最强的战力,决定用最快速的方法,在第三次的骨瘴水劫爆发前,先冲到祂的老巢里去将其镇压或剿灭。

    这也许是他等了很久的结果。

    所以临到面前,才会感到格外的轻松。

    玄微君再也忍不住,回到了屋内,乌须正巧醒了,正在与被窝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见玄微神色不大对,问道:“阿瓜,怎么了?”

    玄微跌坐在他榻边,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乌须看着仙尊支棱着的一截后颈的骨头,肩膀也抖,更是不明所以。

    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对不对?

    玄微想颤声问他:你要去做纪沉关会做的事对不对。

    你要去找他,是不是?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饿了。”

    “啊?”乌须一头雾水,寻思这也傻的过分了。

    “你再睡会儿,我去找点吃的。”玄微道。

    明明已下定决心起来,听到有人让再睡一会儿,乌须就有点儿动摇。

    末了还是决定再犒劳下自己,昏昏睡去了。

    玄微稳定了昏睡术法,像是真的饥饿,他解下手腕上黑白两色的玉珠,将其吃了下去。

    从此后记忆与之融为一体,洗尘池对他的折磨也将永恒持续,直到玄微羽化于天地间才可止休。

    而以此为媒介,玄微听到了一声调笑。

    “怎么,你要替他去吗?”

    第五十七章

    时至今日,玄微终于完全理解了冥府在做怎样的打算。

    大义和私心未必要做绝对的取舍,所谓希望亲友们能好好活下去,亦算是种私心。

    正是因为这超乎自身存亡的信念,让他们毅然决然地奔赴终点。

    不是不想活下去,纪沉关也好苏弥也好,他们甚至比其他任何修士都要拥有活下去的能力。

    在他们心里存有无尽的牵挂和遗憾,然而他们并未选择更轻松的道路。

    被九天仙者所蔑视的凡人,能做到其不能做到的事。

    或许在无尽的岁月里,仙者们终于走失了方向。

    自凡人祈愿而生的神灵们繁衍出高低贵贱,又比凡人更能用干脆利落的方式去斩断过去。

    人界有世上无后悔药之说,九天则让后悔吞并在了遗忘间。

    玄微趁着夜色回到了九天,他前往书阁调阅了洗尘池的历史。

    重重书架,明珠灵光温润,负责看护的书灵们有着漆黑如墨的双瞳。

    它们取下本薄册奉给仙尊,那册子眼熟至极,正是有新飞升仙者时,要施以教诲的那本。

    古神天道在他出世时亦给他念,摆在所有仙者最初最初的东西,早已被舍弃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披银殿,院里的景色如故,九天仙气涵养着花木,这里不论离开多久都将永恒地维持这幅样子。

    长久和永恒是九天的辉煌,不比人界的许多事物,将在灰尘与青苔里腐朽。

    可总是有甚么不会改变。

    如纪沉关对岁年的爱,岁年对纪沉关的爱。凌驾于时间之上,即使躯壳不存。

    即便被所有知情人遗忘,只要存在过,便是一种永不变迁。

    但那与拥有着九天的永恒的玄微,有什么关联呢。

    玄微坐在院里,默默地整理着从书阁里取出的相关书目。

    关于骨瘴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不是骨瘴制造了九天的混乱,而是九天诞生了骨瘴。

    当仙者们在责任之外生出了无所不能的傲慢,昔日所要守护的世人便是芥子浮灰。

    短短的百年如何与千年万载所衡量,而这百年的精彩,又让日复一日在司掌天地万象的仙灵们感到艳羡。

    不断有仙者在私下凡界,最初的文书记载上,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

    天律清规严厉地处置了他们,要与凡人共渡一生,便要承受凡人有限的寿数。

    所谓长相厮守,是在凡间完成,此后不论后悔与否,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然而直到某次,事态闹到了在九天也算是轰轰烈烈的地步。

    那是第一桩被宽大处理的案例,那位仙者被保留了仙胎,可惜他的道侣修为不济,没能飞升九天。

    在灵丹妙药的堆砌下,仙者的道侣在两年前后老死于人界。

    这位曾经闹到九天皆知的仙者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他去轮回里找到对方,可是彼时尚不存在因果烙印的说法。

    此人的一切都改变了,容貌性别,脾气秉性,不同的种子如何长出相同的树木。

    玄微翻阅着九天陈旧的记录,读着过往的疯狂。

    此仙禁锢转世的凡人十六轮,期间他们也有相爱,可越是你侬我侬,越觉最初故人的影子缥缈模糊了。

    慢慢的这位仙者感到厌烦。

    他放弃了追寻爱人的转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存留在书阁,书的末尾有他对走至此无望境地的惆怅和疑惑。

    他总结出自己的错误——

    没有在最初就令伴侣长生。

    此后他沉迷于炼制让凡人速速成仙的丹药,故意洒下凡间去让凡夫俗子们吃下。

    故而那段时日凡间记载了大量所谓的仙丹,真真假假,引动争夺和祸事。

    而直到这位仙者死在天雷下前,他几乎已经要将这丹药炼制完成。

    亦是在此之后,九天有更多的仙者投入到此种丹药的研制里,终于有一日一位凡夫拥有了仙骨。

    自此天雷的声响一年比一年少,九天私下凡界的仙者多到难以算清。

    相对的,九天仙者不多反少,几乎扩出一个新的仙界。

    可是这并非是长久之策,世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成仙。那些靠服用仙丹飞升的凡人,大多没能挺过第一回的针对仙者的雷劫,耽于情爱的仙者与仙者的爱侣,亦未能抗住更凶猛的雷暴。

    连玄微也有些诧异,当年的九天,竟有如此雷劫,作为古神血脉,他提升品阶的雷劫是修为到此再加以考验。

    被留下来的仙者们彻底疯了,他们怀着满腔的恨意上折于天帝,这好大九天为何不能容忍下他们。

    所求不过是个圆满,殊不知圆满,才是世间最大的奢望。

    而当初的那位天帝在无可奈何之下,上请古神,盼祂能挽救已岌岌可危的九天仙庭。

    古神天道不能直接替代九天做决策,祂可以用神谕石来帮助他们要摆脱的困境,却不会告知如何施行。

    降下天雷却不能为之施以援手,彼时神谕石要他们终止九天的私相授受,而最终,天帝在众仙的提议下,严查私自下凡,并改造了洗尘池。

    那只是个微小的改变,原本仙者下界,历劫身不必过洗尘池,洗尘池是直到其扛过了天雷,用来洗去雷霆中蕴含着的古神神力。

    如今所有仙者下界归来,均要洗去在人界的记忆,以此杜绝了再受凡人影响的可能。

    这个决策似乎是没有错的,但他们忽视了一个方面。

    所谓天雷降下,不仅仅是在考验修为,而更是考验心境,所谓的下凡历劫,绝非那么轻易。

    洗去记忆,天雷就迟迟降不下来,这也就是为何九天里再无雷响。仙者们完全不必担忧真正的考验,经历了凡界的一场劫,回来自然会有所进益。

    玄微想起了这段时日自己似乎在闭关。

    等到他出关后,天帝对他道,而今九天已焕然不可同昨日了。

    然谁也没有发现,在不经意时,洗尘池内凝结着了那些强行剥离下来的爱恨嗔痴。

    那是伴随凡人肉身俱灭时的恶,亦沉在了其中,于是自洗尘池内,开出了有魅骨的荷花。

    正是应蕖仙君,他清净无垢来自于古神的池水,而长年浸泡于骨瘴弥漫的池中,亦有了相应的变化,只是九天气息清圣,未能显现出来而已。

    爱恨嗔痴如在洗尘池下结出了个寄生胎,鬼渊深处倒映着池底的模样。

    终于骨瘴反噬九天,气息外溢而出,祂本就是为了滋养自身而来。

    越来越多的仙沉沦于此,骨瘴壮大,却不可避免地在下沉,最后如化脓的胚,掉出洗尘池落到了凡界,凡间战祸不断,因果紊乱。

    因果大乱后亦生变数,便又是仙者历劫的高峰。

    自此循环达成,骨瘴源源不尽。

    玄微从中厘清了来龙去脉,走到深庭间,将桃花木灵自本体内抓出。

    倚妆摔在地上半晌没能回神,他呆滞的目光看向玄微,竟是辨认了许久,才道:“怎么,仙尊找我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自上回玄微设下阵法,倚妆便日日生不如死,本体的梗系日夜受灵火灼烧,次日又会恢复原状。

    梦魇侵袭,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处,偶尔在幻梦里他会回到当年的云盖宗,天朗气清,他大可以在院子里小憩,亦可来去自如,走遍山川大河。

    那时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太少,他想要被爱,想要有纪沉关那样对自己好的人,他艳羡嫉妒着岁年的幸运。

    可如今才知,最初的最初,他想要的不过是个自由。

    “机锦是否在洗尘池中?”他问得直白,倚妆似乎也回想了下这个名字,讽刺地笑了笑,深深地低下了头。

    许久后他双目赤红抬首,道:“是,所有的源头都在那里,但作为骨瘴的心脏,哪怕是玄微尊上您,也不能耐他们何吧。”

    倚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虚渺的双足,道:“但当年,我在床上偶然听到机锦与骨瘴灵识的对话。”

    “那时候他无法控制两种灵智对躯壳的操纵,亦或者说我这样的蝼蚁,即使指认,作为九天太子的他,也能保证不会有人相信。”

    “你听到了什么?”玄微加固了隔绝的屏障,肃然道。

    “骨瘴自认没有弱点,因为他每次的弱点都在改变。”

    “难道是……”玄微电光火石间有了猜想。

    倚妆笑道:“祂选择人界的相助物绝不是随机,譬如上次人界火劫,正是因为骨瘴本回属火,故而引动火祸。如果知道了本次劫数为何,相生相克,便能行事吧。”

    这几乎是在透露骨瘴的致命处,玄微怀疑地看着倚妆,后者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

    然而转眼他又变得胆大起来,他要报复机锦,报复那个欺骗他,毁掉了他自由的仙,是他让自己走到了错误的路上。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倚妆也不会否认自己。只因否认自己,便像是否定了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啊。

    “看来尊上已经知道了。”桃花木亦像是在刻意讽刺玄微,“我听那两只月灵讲,人界近来洪祸不断,这回是水吧,水么,要用火才能克制,但可不是普通的火。”

    他眼里迸出病态的兴奋,倚妆上九天来为被仙者们认可,可谓博览群书,他道:“世间至阳是凤凰火,但凤凰火可不够,要朱雀火,但若要求朱雀火,凤凰不得涅槃,尊上,这次,你要舍弃谁?”

    第五十八章

    玄微垂眼看着倚妆,桃花妖灵体缥缈,但本体上花红如血,纷纷若漫天红雨。

    他坐在束缚法阵间对玄微道:“尊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看得起我?”

    “一个自凡界死乞白赖跟着你的妖怪,你看我的眼神真像是看株花草。”

    时至今日他唯有求死,早无所顾忌,“可你那时候,看岁年的眼神可与看我不同,明明同样是妖怪。”

    “尊上,你好天真啊,你分明对他别有心意,又心心念念他同我一般安分守己,但那可是乌云盖雪。”

    “你若真的喜欢他,就不该妄想彻头彻尾改变他。”倚妆讽刺道,“你的喜欢算得了什么呢,你在利用你的喜欢让他帮你去死!”

    法阵因倚妆突然的暴起而青光大作,桃花妖被镇压地匍匐在他。

    他浑然不顾自身狼狈,宛如深渊里爬出的恶鬼,“真好!你毁了他,他再来毁了你,这是你们的因果!”

    “尊上你明白吗,这是你们的因果!”

    玄微站在倚妆面前,许久未有开口,直到法阵再度要将桃花妖拖入混沌。

    玄微这才缓慢地将空茫的视线移开,他问道:“机锦想要的是什么?”

    “他啊。”倚妆阴恻恻地笑着,“他只是太无聊了。”

    这个理由荒唐的教人发笑,倚妆确实笑得开怀,神情里含着浓烈的恨意。

    “九天当他是因自幼失母,无人依仗而丧心病狂,殊不知天帝待他可谓有求必应。”

    玄微静静地在红雨里听他道:“生而为仙胎,想要什么没有,权势在他眼里轻得和小玩意儿一般。”

    “你与他夺权才有意趣呢,他作弄旁人,与骨瘴合谋,只因骨瘴给他带来的愉快大到惊人!”

    倚妆头一次见到机锦,将他误以为是个良善的玉树临风的仙君,待明了他的疯狂,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旁人以为九天太子品貌俱佳,无人知其内里的渴求。

    机锦不讨厌宴席,他享受扮演这样雍容的角色,但这来得都太轻易了,他要追逐更大的刺激。

    倚妆记得他身边的侍童阿霖回来传消息时,便会有机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也记得对方如何被那太子折腾得死去活来,拖着狼狈的身体去到披银殿。

    每每此刻,机锦会流露出比云雨时分更满足的神情。

    而倚妆之所以能看到,因他也跪坐在那床榻之间。

    机锦向他讲述,自己如何从小一步步寻求着更有意思的事情,而今过去玩的皆已乏味。

    他曾激动着描述偶然发现骨瘴时的狂喜,这是九天最大的变数,是最深最不可捉摸的部分。

    这平静到乏味的殿下生涯,让机锦终日苦闷,骨瘴才能带来更大的乱子。

    至于乱子背后该如何收场,不是他要操心的事情,总会有人来扫尾。

    若是没有,那也是说明诸如玄微、他父帝这些人的无用。

    骨瘴中有浓郁的爱恨嗔痴,设计世间悲欢离合,每每沉沦其间,机锦浑然无法自拔。

    倚妆痛恨他视旁人如蝼蚁,倒不至是因怜悯同情,而是在这旁人之中,自己亦是蝼蚁之一。

    而若是能玩一玩古神血脉的尊神,那可比摆弄千千万万个凡人要来的舒爽。

    机锦欣然答应了骨瘴的盘算。

    巧合下,在凡间捡到一只孤苦伶仃的小桃花妖,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偶尔,机锦也会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大发慈悲地改变着某些小东西的宿命。

    “尊上,你以为自己打得过他吗,无所顾忌的人才最是可怕。”倚妆绝望地摇头,旋即似笑非笑地看着玄微。

    “你打不赢的,去取朱雀火吧,取到了让我看看,它是如何熄灭的。”

    玄微听出他对骨瘴了解极深,但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对于机锦,恐怕完全不会在交谈过程中在意倚妆是否在场。

    就像是人在商议大事时,不会关注墙角的爬虫。

    可而今是这爬虫露出了毒刺。

    法阵光芒大亮,倚妆便又瑟瑟发抖起来,稍加逼问他哆嗦着答道:“你们的记忆还会被长久冲刷,所有经过洗尘池的仙君都是骨瘴的源头。”

    “九天,根本就是骨瘴的炼化池。”

    “是他骗我……”倚妆痛苦地捂着脸颤抖,“他说只要杀了纪沉关一切都好了,他说很容易的,他说不会有后患,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啊……”

    玄微没有再理睬,转身想要走出深庭。

    桃花妖不会死,所有的因果都在回环,他所奢求的最终都不能得到。

    九天上所有仙在这一局里,在追求的皆是得不到的东西。

    倚妆将会在此被束千年,他所恐惧的东西终究会伴随他一生。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玄微念及此,亦想着本君何尝不是一旦做过选择,便没有挽回的机会。

    九天烂漫的云霞下,神鸟婉转啼鸣,桃花妖说朱雀火灵是洗尘池的弱点,在那之前,他还要做几件事。

    而当仙尊回过身,那花木下的身影令他脚步一顿。

    “我曾在你的月灵身上施以冥府术法。”乌须君随手拨了拨头顶垂下来的一簇藤萝,“所以本君可以以月灵气息隐匿行踪,尤其是针对他们的造者。”

    “岁年!”倚妆突然激动地拍打起屏障,几乎到豁出去的地步。

    他朝他怒吼:“岁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受不了了!”

    “好啊。”乌须抬手挥出一道术法,倚妆竟倏然坐正,露出了格外愉悦的神情。

    然而他等待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乌须对他道:“你想死,我成全你,但此术何时触发本君可不知,要么明日,要么千年,你好自为之,也算有个盼头。”

    在倚妆疯狂的谩骂声里,冥君看定玄微,道:“方才你们讲的本君都听到了,早知道问他就能知道这么多,本君也不折腾那么久。”

    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九天是骨瘴的源泉,早知这样当时就该让古神直接端了九天,不过也不会答应的吧……”

    “等下,难道那老东西早就盘算好了,啧,真是……”

    “算了,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无益。”他站在垂花下看着玄微,道:“仙君,你如何打算,若是我们道不同,那便不为谋了。”

    说话间乌须凭空抓出了他的骨刀,“本君要去琉璃刑台,你要拦我吗?”

    玄微将照霜剑化出,乌须手腕微动,却听玄微仙尊道:“我与你同去。”

    这下倒是换成乌须挑眉,他道:“你当真要与我同去,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算是光明正大。”

    调侃道:“本君在九天的名声可不如何,再坏也无妨了,你玄微仙尊可是尊神。”

    “再者说,你不打算再等等吗?”乌须笑道,“所以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九天,你也可以接受吗?”

    “本君不是在替九天做决定。”玄微望着眼前黑衣长发的冥君,道,“本君在裁决他们罪行,尔后承担裁决的后果罢了。”

    “那便好,你倒是没变。”乌须左手捏起一个法诀,同时放飞了一只寒鸦。

    他朱红的眼瞳内闪过微微的红光,道:“那么玄微尊上,你便与本君将九天闹个天翻地覆吧,我冥府的人自有在下面接应的。”

    他看向九天无边无际的云霞,道:“你说,这回因果会站在哪一边?”

    玄微默然不语,半晌后道:“站在乌云盖雪这边。”

    寒鸦穿过重重的云层直往冥府去,待到莫青团读罢来信,当即召集冥府所有冥使,在轮回台和黄泉河上严阵以待。

    同时,万千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凡界各处,落于那些正在给仙君清算因果的冥使手上。

    两只月灵见冥府突然如此大阵仗,心惊胆战地问正在给花灵们做后续定魂调养的夜萝,“这是、是要和九天打起来了?”

    夜萝自莫青团处打探到具体内容后,倒是显出奇异的冷静,为花灵们浇水的同时,对月灵道:“不是打起来了。”

    阿冉和阿皎长呼出口气,道:“还好还好。”

    “是要掀翻九天了。”夜萝道。

    “啊?!”月灵们齐齐惊呼。

    黄泉的水汽吹拂上夜萝的衣袖,风里仿佛有着兰佩姐姐的轻声呢喃。

    她在此刻与过往的七棠相重合,滔天的恨意令她握水勺的手都在打颤。

    七棠终于忍耐不住,跌坐在花丛里,花灵们围了上来,静静守护着她的放声痛哭。

    要诛杀骨瘴,便是要斩断其根源。

    洗尘池已与骨瘴融为一体,一旦动其根本,九天诸仙很容易被操控,成为如人界妖魔大乱时般的傀儡。

    而骨瘴若是力量不支,当然也可以吞噬他们作为补给。

    然而冥君和乌须并不是要站在救他们的立场,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那些因果还未还完,他们要历的劫,从来没有真正历完。

    九天的诸仙很难忘却那一日。

    洗尘池被巨大的银色屏障所笼罩,漆黑狂兽的咆哮自更高的穹顶传来,如同来自古神天道的怒火与审判。

    冥府主君乌须展露出了凌驾所有仙者的实力,平齐于上神仙尊,他一手捏诀,一手骨刀,将所见仙者捆到琉璃刑台,推入轮回阵法中。

    天帝震怒,质问难道没有人能阻拦发疯的冥君吗?

    “玄夜君何在?!”天帝脸色煞白地问:“我九天众仙如此多,竟围困不了一个乌须君吗?!”

    来使战战兢兢到:“还有……”

    “还有谁!”

    “玄微尊上。”来使痛苦道:“他们二人,便如我九天千军万马。”

    第五十九章

    天君在撤出晖明殿的路上,与玄微狭路相逢。

    他在仙侍的搀扶下向前踉跄两步,看着近乎满身染血的玄微仙尊,道:“你为何如此?!”

    “玄微,当年九天混乱时唯独你始终清醒自持,而今竟也要为那情爱屠灭我九天诸神吗?”

    玄微缄默不语,天君痛惜道:“纵然你对当年种种心存不满,亦不该与冥府合作!待冥府受天道庇佑后,仙族又该何去何从,玄微君,你好生糊涂!”

    这番话讲得宛如肺腑之言,玄微不为所动,对天君举起照霜剑。

    天帝向后退半步,怒目而视道:“玄夜君在何处?你将他——”

    照霜剑上的血滴答而下,天帝脸色煞白。玄夜上神虽不至于是玄微的对手,但要被打到无反抗之力,尚是荒谬。

    难道有冥府主君的相助,竟真能至此?

    天君万般不愿相信,更完全想不到为何玄微君会选择在此刻发难。

    自历劫后玄微便有些疯疯癫癫,但只要他还是九天的仙尊,纵然是真的疯了,也能像龙君般供着。

    说到底玄微与砚辞虽在苍生天下的观点上有所分歧,但若要为情而屠戮三界,他们是做不出来的。

    天帝正是拿捏到了这一点,才敢放手去做。

    奈何他算不到玄微会投靠冥府,那冥府主君究竟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所有仙者皆一头雾水。

    天君见他势必要用照霜剑拦下自己的去路了,亦准备放手一搏。

    就在此时,玄夜却突然从天而降,漆黑的长剑与雪白的照霜相碰,发“铿”的一声。

    “玄夜!”天君眼里露出几分讶异和喜色。

    玄夜上神的状态显然不是太好,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术法才得以逃脱。

    他挡在天君面前,道:“玄微,你到底要干什么,封锁住洗尘池,又将仙君们自琉璃刑台上推下冥府,有何目的?!”

    ——他竟将仙君们从琉璃刑台上推落!

    天帝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欲坠道:“玄微……你疯了,人界骨瘴将生,你而今这般做,是要将三界毁于一旦啊!”

    “他已昏聩,别同他废话。”玄夜暗中对天君道,“你同他喊喊话,我施展梦术助你脱困!”

    天君心头不经动容,眼下偌大九天竟被这两人杀得全然无还手之力,危难关头还是要靠昔日的战友相助。

    “玄微君,你若要将孤也推下琉璃台,且看你的本事,但孤有一事相问。”

    天君见玄微似乎应允,定下心神对玄微道:“你当初剑杀你的心上人,可是受古神的旨意?”

    玄夜君听到此,挑了挑眉,玄微静默片刻,道:“何意?”

    二遭历劫时的记忆玄微并未想起,天帝倒像是对这次历劫颇有了解一般。

    他观玄微有听下去的打算,道:“当年你出关后下凡历劫,有所不知,孤感到天地气运有一刹的变转,似是古神天道在拨动因果,彼时孤便怀疑,你的历劫与大因果有关。”

    “尔后便知作为凡人的你苏醒了仙君血脉,剑杀乌云盖雪,这难道不是古神天道的旨意么,如今本君猜的不错的话,那冥君乌须,与乌云盖雪有所关联?”

    玄夜君梦术的气息在天君后蓄势待发,天君再接再厉道:“冥府昌盛非天道的本意,玄微,逆天而行不可取,你若能就此罢手,孤只当你伤心过度,绝不会对你如何。”

    照霜剑微微抬起。

    “走!”玄夜说时迟那时快,梦术丢向玄微,旋即毫不恋战地卷了天帝便跑。

    黑云疯狂地飙出老远,避到了靠近人界的边缘,此处云气翻涌,不易被察觉。

    玄夜力竭,呕出口血来。

    天君反过来搀着他,道:“辛苦你了。”

    “九天仙君而今怕是都在往下掉,本君管不了,但你我总不能一辈子躲这,那我还不如被扔下冥府。”

    玄夜上神显然有几分不耐烦,倒也朝天君撒着火气,但天君此刻倒是不会怪他放肆冒犯。

    他越是这般,便越像是当年征战沙场时的模样,两人颇有几分相依为命感。

    天帝坐在云上沉吟半晌,看着眼前的玄夜君,道:“孤有一个去处。”

    “我就知你不会没个后路。”玄夜平复着气息,“快说,别被玄微给追上了。”

    天君深吸口气,道:“洗尘池。”

    玄夜大惊,“你疯了,躲去洗尘池不如我直接去冥府轮回!”

    “你有所不知。”天君正色道:“洗尘池下,有可庇护我等的所在,且孤自有办法,能确保你我入池后无恙。”

    “但洗尘池已被玄微屏障包裹住。”玄夜皱眉道:“你我若是从外界强行突破,必定会惊动玄微君,届时得不偿失,你有万全把握?”

    “自有人来接应。”天君笃定道。

    “好。”玄夜似乎不疑有他,点头应道。

    天君见他答应,当即便要御云赶往洗尘池,他起身向前几步,却未听到身后玄夜的响动。

    还没来得及回首,听得一声戏谑的笑声:“好个天帝,本君就说什么爹养什么儿子,你真是不教本君失望。”

    天君瞳孔一缩,猛地转头,只见身后哪里有玄夜君,唯有乌衣异瞳的冥君站在对面。

    天君暗叫不好,术法上手就要脱身,可天顶传来了磅礴的兽吼气浪,夹杂着彻骨的寒意扑面。

    天君胸口气血翻涌,刚要奋力一搏,一片漆黑突然盖来。

    他来不及抵御,只觉前所未有的威压逼着他弯下膝盖,他下意识地集中全部的神力去顶住头顶的威压,却又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只见一截剑尖自胸膛冒出。

    玄微君在他身后冷声道:“你竟会与骨瘴合谋。”

    天帝单膝点地,再无法动弹半分,巨大漆黑的兽爪重重拍击在他的屏障上。

    同时玄微在周遭筑起隔绝神屏,他甩去剑上的血痕,问天帝道:“你几时已背叛三界?”

    “也许我们的天君陛下不觉得,和骨瘴合作是背叛三界哦。”乌须索性坐在了云上。

    他方才假扮玄夜,捏出的云也是漆黑,他坐着这个色儿的云新鲜,觉得若还有机会,便要换着颜色坐坐。

    “冥君,分明是你操纵骨瘴,休要污蔑孤!”天帝心知此次怕是在劫难逃,倒还是能维持住九天天君的体面,只是语气上再无从前的肯定。

    乌须抱着手臂讽刺道:“本君操作骨瘴凭的是本事,天帝陛下凭的是什么,靠的是儿子,啧,说出去都丢人。”

    此话一出天君的脸都变色了,冥君觉得以后可以试试看变化出这样色的云,估计会很有体验。

    他见天帝不说话,便帮他说:“本君就还奇怪了,当年机锦打伤陛下你叛逃,原是说得通的,但他而今躲到洗尘池里,要是偷偷溜进去也是说得通。”

    “然而九天之上,与洗尘池有所感应的仙者,从未下凡历劫过的仙者,便不就是只有天君您一位了吗?”

    他双目如含着冷光,道:“是你放任机锦和他的骨瘴入洗尘池,还是说,你也与那颇有心机的骨瘴达成了某种盟约呢?”

    九天仙者频繁历劫,在入洗尘池前尚且会留有一段时间,然而这么多仙者无人真正发觉到洗尘池的异样,光凭一个骨瘴是很难做到。

    如应蕖仙尊那般本体在洗尘池中的仙者,更早该有所察觉。

    时至今日九天众仙一无所知,与眼前这位尊贵的天君脱不了干系。

    “不说是吗,我问你,骨瘴是不是答应了你,这次爆发的地点在冥府啊?”乌须走到天君面前,阴冷的黄泉风吹上天帝的面颊,“相应的,骨瘴代际之间争夺,有了九天天帝的帮忙,你那太子该是顺风顺水啊。”

    天帝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乌须道:“不然既然已被发觉,那天君陛下还是趁早死了求助骨瘴的心,毕竟马上要去人界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对了,本君再问你一事。”

    “你的儿子机锦,尚是你的儿子么?”

    “……此话何意?”

    “天君陛下如此洞悉世间,会听不明白?”乌须君含着冷笑道:“骨瘴吞噬神志,虽说你那儿子玩心甚大,但与以往有所不同,你认不出来?”

    天君想起最后一次见机锦时,他一改以往的反复无常,变得格外谨慎,心头微微发寒。

    机锦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天后死后,他虽另择他人,但自问绝无亏欠于此子。

    若是犯错能掩过去的便给他掩去,毕竟天族寿命漫长,少时顽皮闯祸,年岁上来了便大多有所长进。

    他从未想过机锦会与骨瘴合作,苦苦思索万般理由也想不明白。

    直到十年前这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方知晓,有时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简单的令人发指。

    不过就是觉得有趣,能够调动他的愉悦而已。

    但近来机锦的性子改变了,他像是终于长成了天帝期望的模样,即便与骨瘴勾结,但他还是长大了。

    他找上门来要与父亲合作,天帝知悉骨瘴的来处后,深知这是与虎谋皮,然而既然骨瘴出自九天,那便要维持这个九天,直到永远。

    第六十章

    冥府内仙满为患,直到天君亦被打落黄泉岸头,众仙君们悬着的心彻底凉了。

    他们各个面色如土,坐在石蒜花丛里,又因被迫穿过了琉璃刑台的阵法,而今仙骨仙力全失,形如游魂。

    而要论捉拿和看守游魂,冥府是老练无比。

    失了仙胎的仙君们至多是讲话难听,一个封言术丢过去便能让他们老实。

    一时间黄泉边尽是凶恶的目光。

    夜萝平复了心绪赶来帮忙,挨个登记掉下来的仙者的名姓。

    她运笔如飞,汇总成册后,在主殿内问统筹大局的莫青团道:“莫师父,这些人总不会要养在冥府吧,今后要如何打算?”

    “投入轮回。”莫青团答道。

    “那因果未尽的该如何?”负责进入观山镜的冥使问道。

    莫青团负手道:“主君已来信,他上请天道,只要洗尘池存在,因果的偿还便难以真正算清。”

    “既然都是被迫去还因果,那直接投入轮回还能省时省力。”

    “况且,或许天道最初就不是为了让他们还因果。”

    莫青团如今想来,这次突如其来的神谕石发话,倒不如说是古神天道在暗示他们骨瘴即将成熟,针对骨瘴的谋局亦可铺开。

    借由这查因果的苗头,天运彻底向冥府倾斜,这是倒在花丛中的仙者们也逐渐回过味来的事情。

    夜萝哗啦啦翻着名录,问道:“没有两只凤凰的名字,他们居然还在九天抵抗吗?”

    话罢觉得这词儿貌似特别像是大恶人,呸呸两声道:“那以后就没有九天了么,不过也不是所有仙者都被扔下来了。”

    “那只大白虎,啊不对,是玉融仙君不也还在上头。”

    “九天便如当年的我们,能否继续称之为九天,便看日后的造化。”莫青团道:“任由他们猖狂了这般多年,如今才一并以大因果清算……”

    他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倒是如此了。”

    “莫大人!”冥使来报,“两只凤凰掉下来了!还有一枚龙蛋!”

    “好。”莫青团闭目低声道:“传令下去,冥府以火阵为屏,人界屏障起阵。”

    他抬头望向高渺的天穹,道:“主上,行路至此,你又等了多少年?”

    *

    两个时辰前。

    乌须君看着眼前的玉融君,白虎牵着炒栗子,听罢他的讲述,道:“罢了,事已至此,我会组织九天余下的仙者,但你们孤注一掷去搏杀骨瘴,有几成把握?”

    白虎仙君有个很大优点,那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即使乌须觉得他如今已经完全乱掉,但只要世间不毁,玉融还有时间来回过神。

    至于以后是想报复冥府还是重立九天,这也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

    “你们要朱雀火。”玉融皱紧眉头,“那么是否至少要杀一位凤凰仙君,如若天道本意是这样,那祂与我们九天也无甚分别。”

    边说他们边往府邸内走,听到珠鸣与琦羽正激烈争执着,珠鸣大骂琦羽孩子气,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他冲动便能决定。

    何况他那绿荷花仙君刚刚被扔下去,好歹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怎能轻易放弃生命。

    而琦羽则在回怼姐姐每次都想擅自为自己做主,在九天做什么都不会教人满意。

    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姊弟两人皆泪流满面,而玄微君则握着剑站在一侧。

    乌须拍拍掌,让他们看向自己,道:“两位,是不是理解错了意思,取朱雀火有法子不要你们的性命,我冥府不做这种以一换十的买卖啊。”

    珠鸣与琦羽齐刷刷看向乌须,又看着玄微,乌须耸肩道:“你看吧仙尊,都是你当年搞得那几出,都给孩子们搞出后怕来了。”

    此刻乌须君像是个长辈般对两位道:“把你们的灵力以我冥府转嫁术的方式转嫁给这位仙尊,他有古神在背后顶着,以后和你们轮回台上团聚,还能聚在一起打个牌什么的。”

    小凤君一愣,抹了把脸道:“哈?那为何不早说啊,我看着尊上拎着剑进来就知命不久矣了,还寻思要给那绿花写个遗书……”

    珠鸣很难讲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当年水莲洲一役令他们印象深刻。

    玄微一言不发站在一旁,乌须君施展冥府秘术,灵力流转,两只凤鸟在大火中归于人身,被送往了冥府。

    彼时,应蕖君正寻思把自个的根铲断,被冥使给拦下来了。

    从天而降的两道流光映入他的眼睛,冥使抱着胳膊道:“你看,我们君上肯定会把他们保下来的,安啦花花仙君,去想想以后轮回台上说什么话告别吧。”

    应蕖大喜大悲,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冥使道:“前世的因果亏欠,但前世毕竟已完,仙者们亦该是此去不回头,来世再能相逢,是因果相还。”

    “不过你们这种不着急的,可以在冥府住一段日子。”冥使对他道:“前提是,我们都能活得下来。”

    *

    伴随朱雀火引入玄微的身体,他的气息变得圆润平和,照霜剑上亦多了一抹朱红。

    乌须满意的点点头,道:“很妙很妙,古神天道推演的果真不错。”

    玄微看向他,道:“你当初在第二次历劫时,究竟与古神做了怎样的交换?”

    冥冥之中玄微已有所答案,乌须眨眨眼道:“我当时在养龙池里,祂找上我,说是大因果在我这里,我劫持琦羽去到人界,被骨瘴侵染严重,遇上了作为凡人的你……”

    “后来你被迷了心智,以玄微的身份把我干掉,自此我们断裂的因果被接上,就这么寻常,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那时,是怎样的人?”玄微问道。

    “除了最后被控制,你挺好的,但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了。”乌须平静道:“所以我和古神做了个交易,用所有的大因果押一个机会。”

    “天道古神不能直接参与人界诸事,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干涉因果,我押我们这次有机会战胜骨瘴。”

    “我赌了祂会输,于是他借此将所有气运倾斜,毕竟最后祂是要赢的。”

    古神天道与身缠因果的猫妖做赌,猫妖押天下毁灭,古神便能以此介入其中。

    这是个天大的空子,但对于乌云盖雪而言,他觉得实在赚到。

    “如今水莲洲的花灵们已救回,砚辞也很快会苏醒……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究竟是不是乌须,恐怕连古神天道也说不准。”

    “当年那枚蛋跌落九天,其实内里只长成了一副躯壳,但灵气却救回了一只胎死腹中的乌云盖雪,所以到底怎样……”

    玄微痛苦地看着他,听见乌须叹了口气道:“怎样也无所谓了,砚辞的孩子没有真正降生过,本君一走,没准这股灵气就在这躯壳里复苏,作为报答,我也把乌须还给砚辞。”

    “那么你呢?”玄微问道,“你和古神天道盘算了这么多,你想要什么,你什么也不想要了吗?”

    “玄微君,我希望你明白,爱上作为凡人历劫的你,是乌云盖雪大因果的开启。”

    冥君道:“但那个凡人是纪沉关,你如今记忆启复,与他可以说是合为一体,但我不承认。”

    乌须看着他眼里有粼粼的波光,“可以说我是你历劫时的一个工具不是吗,让你明白天下苍生无人轻无人重。”

    “直到今日你才完成这个劫难,以后统御九天也十拿九稳,到底是天道偏爱,就是不同啊。”

    “但我可是猫妖。”乌须与他平视道:“睚眦必报,因果必偿。”

    他指向琉璃刑台,道:“尊上,骨瘴亦与我为一体,此去唯有你一人能回,在本君捞人的过程中,你倒也出力。”

    “所以这琉璃刑台上有一个法阵,通往冥府,走不走进去,又有怎样的结果,还看尊上你的决断。”

    *

    冥府。

    莫青团坐在硕大的龙蛋边,看着天空翻卷的红云,道:“老友,你可知你崽儿正打架呢。”

    “我估摸着十拿九稳能打赢,但我若是将他这些年的经历事无巨细地讲与你听,老友你会不会提前破壳而出?”

    黄泉河畔红石蒜在风中摇曳,一望无尽头。

    “他本就是灵气所成的猫妖,自因果账除名后,承接的是冥府主君与岁年的两种因果。”

    “但两种因果均指向死地,等洗尘池中紊乱的因果清算完毕,他便是要去赔那与天道的赌约。”

    “来日,他还你一个记忆全无的乌须君,岁年散于人界灰飞烟灭,是否又算是与纪沉关的一种团圆?”

    “所以当初我教不了他什么,从黄泉河畔里醒来,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做完这些,便只有一个去处。”

    莫青团顿了顿,道:“至于玄微仙尊,他若来我冥府,他便会知晓,那黄泉河里浮动的结晶里有大量的骨瘴残余,那是救人后多出的瘴气,他一旦进入冥府,便会被残余的骨瘴纠缠,成为新的镇器。”

    “岁年一直在恨玄微,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乌须不恨他,他只是在还当年的账目。”

    “我曾问他,玄微与纪沉关本质上并无多大差别,他若是能放下过去,与玄微续缘,便或许能牵连上那个机会,毕竟天道真的很偏爱玄微。”

    莫青团道:“但他说放下,无异于一种背叛,岁年便是要无理取闹,乌须则会认为,这样做是圆满了玄微和世间的劫数,能够避免他被雷劈,一举多得。”

    “所以岁年与纪沉关,乌须君与玄微仙尊,便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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